2028年,早春,北平大學,二體二層大摔跤場。
陳鋒汗流浃背地喘着粗氣。
一滴汗水從眉心淌下,他本能地伸手去擦,卻隻是讓龍蝦護手在擊劍面罩上毫無意義地劃過。陳鋒晃了晃頭,驅散被一劍爆頭後盤旋在頭頂的鈍痛,用酸痛的雙手舉起傷痕累累的鋼劍,擺好架勢,盯住小了自己足足二十歲的對手。
看到自己準備完畢,同樣兼職武協指導教師的裁判将手中的長棍在場地中央一點:“北平高校兵擊聯賽,北平大學校内預選賽,最後一場,最後一輪,決勝局,開始!”
年輕的對手把長劍收在腰前,劍鋒直指向前,擺出一個攻守皆宜的姿态,穩穩占據着二人間的中線,腳下如同拳擊手一樣不斷前後小幅前後跳步,仿佛一隻伺機而動的螳螂。
依靠快速的步伐控制距離,如疾風一般,快進快出、一擊脫離。陳鋒太熟悉這種戰術了,因爲對面這孩子就是自己親手帶入門的。
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隻是他已經快跑不動了。
不過陳鋒并不打算服輸。吸取了之前幾輪被這小子連續快攻打手得分的教訓,他将長劍從右肩向後拉到一個近乎水平的姿态,然後擰轉腰身,把長劍與雙手完全收在身後,卻讓整個左半身完全暴露在前。
小子,百般武藝,此乃“戰場之花”。
倒也不是陳鋒故意想要“留一手”,而是這孩子畢竟才入門一個學期多一點,各派德式劍術都沒學全,離“‘德意’雙馨”的階段還有點距離。
這樣一個看似毫無防守的姿态,卻因爲将雙手和長劍都收在身後,所以反倒讓人難以揣摩攻擊距離,也沒法用快攻搶先偷手。
果不其然,對方被這個陌生的起手式給鎮住了,跳動的腳步被愣住的思維黏在了泡沫墊上,剛好踩中了陳鋒估算的攻擊邊界線。
動!
陳鋒轉動肩膀,雙手前推,作勢要發動一記兇狠的重斬。對方立刻本能地把劍擡高,然而陳鋒的長劍卻并沒有像抛石機一樣掄起,反而随着雙手的一次交錯,向下劃出一道殘月,同時右腳一往無前地大踏一步。羽擊劍卷曲的安全劍鋒,用盡了陳鋒全身的速度與距離,如同毒蛇一般貼地竄起,咬住了對方舉劍的雙手。
中!
一擊得手的陳鋒立刻撤步,同時手上迅速把長劍往回拉,以防備對方的反擊。
然而留有老傷的右膝拒絕了大腦的撤退請求,腱鞘刺痛的手腕也沒能把長劍有力地架在頭頂。
年輕劍士抓住最後的反擊拍子,将錯就錯,把舉起來護頭的長劍在頭頂劃了個半圓,順勢斬向了入門師傅的頭盔。
兩柄鋼劍在半空中交鋒,炸開一朵微小的火花。被高速擦落的紅熱鐵屑如落櫻般飄散,旋即熄滅在半空。
“停!藍方,打擊手部,有效,得一分;紅方,打擊頭部,有效,得三分。本次比賽,紅方勝!校内預選賽,到此全部結束,入選代表隊的來我這集合,其餘人可以散了。”
纏着紅色袖帶的對手興奮地摘下頭盔,露出一張年輕得甚至還沒刮過胡子的臉,歡呼着跳了起來。随後,這位大一新生跑過來給了陳鋒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您!陳老師!”
看着年輕人跑開的背影,陳鋒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老了。
陳鋒費力地從社團的全身護具中“羽化”出來,散開濕透的長發,把鋼劍和頭盔塞回妻子親手縫制的劍袋,撿起地上的外衣,默默随着人流走出了體育館。
此時尚是午休時間,但對面的籃球場上已經有不少等待上體育課的學生在揮灑青春。三月的北平依然很冷,疾風吹來,讓疲憊的身體頓生寒意。陳鋒紮起馬尾、披上外套,沒有馬上去開自行車的鎖。隻是呆呆地立在這個自己曾經求學過、如今從海外重返的校園裏,享受着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呼嘯冷風,聆聽着它吹動楊樹的枝條、在清冷的天空下絲絲作響。擡頭仰望,最早一批從南非遷徙回來的雨燕,正在陰雲下禦風翺翔;一旁的古老院牆上,靜靜走過一隻叼着麻雀的狸花貓。
片刻的甯靜被手機鈴聲打斷了。
“陳老師。”打電話的是他眼下有且僅有的第一個學生,埃米娅,“有個軍官來實驗室找你。”
“啊?你和他說,我馬上就回來。”陳鋒剛開始收幹的身上似乎又出了一層汗。
“那個……他急着見您,所以院長就讓我帶他來運動場找您了。”
“哦,我就在門口。”
“老師,我們看見您了。”
不等陳鋒挂斷電話,一輛打着雙閃的軍牌紅旗車就穩穩當當地停在了他面前。車門打開,神色緊張的阿薩迪斯坦姑娘先下了車,随後是一位劍眉星目的“兩毛三(上校)”。
“陳教授您好!我姓雷,叫我雷幹事就好。”軍官露出了一個訓練有素的微笑,伸出手來。
“是副教授。”兩個男人輕輕搖晃着握在一起的手,好奇而仔細地感受着對方手掌上繭子的分布。
“不妨事的。”雷幹事笑容不減,“副的也是教授嘛。”
什麽來頭?陳鋒抱起雙臂,沉默着,等待對方先憋不住。
三次心跳過去了。
“陳鋒同志。”見對方以守爲攻,雷幹事也收起了儀式化的笑容,“可否請您上車?我送您回實驗室。”
“行。”陳鋒解下自行車鑰匙扔給自己的留學生,“埃米娅,馬上就要上課了,趕緊騎我的車去吧。”
“謝謝老師!”
車門關閉,紅旗車以陳鋒幾乎察覺不到的穩健步履啓動。
“是這樣的。”雷幹事拿起公文包,掏出一個小設備,将其插在前排椅背上的端口中激活,然後才繼續說道,“國家有一個項目需要你,我來征求你的意見。”
“真的是征求而不是征召麽?”陳鋒尚不确定自己有多少回旋餘地,但心髒卻已經開始快速鼓動。
“是征求。”
“……那我拒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