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大江黑,月起萬山白。
萬籁寂靜,大殿内篝火堆裏,偶爾劈啪作響。
一起望向殿外那位風塵仆仆的男人,三十多歲的容貌,約莫是讀過幾本書的緣故,很有幾分氣定神閑的意态。
青壤沒有說話,仙藻噤若寒蟬。看到仙藻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本來還有幾分不确定的青壤,立即心中有數。
此時此景,就像一尊廟裏吃香火的“泥塑偶像”,來到了他們眼前。
說來奇怪,蠻荒那邊仰慕年輕隐官的妖族修士,不計其數,肯定要多過浩然天下,而且特别心誠。
日升月落千回數,陳君大名萬遍呼。
半點不誇張。
畢竟浩然修士多是聽個熱鬧,而參加過大戰的蠻荒妖族幾乎誰都是親眼看過熱鬧的。
要去浩然天下,就得先過那道被鑿出的“大門”,妖族隻需一擡頭,就都會看見那件紮眼的鮮紅法袍。
何況這個姓陳的,當年還宰掉了一位禦風過他那邊城頭上空的玉璞境妖族,準确說來,是……手撕。
再随手将那屍體丢下城頭。
要說這等行徑,蠻荒妖族自身來做,半點不稀奇,鬥法赢了,将落敗妖族當場大口嚼了,生吞了用來果腹都是常有的事。
可是一個據說是來自浩然天下的聖人弟子,如此作爲,便很新鮮。
所以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大概永遠無法理解金翠城女仙清嘉,到了落魄山,她過牌坊時的複雜心情。
外鄉身份的年輕隐官,甯姚的道侶,手刃離真者,單挑一座甲申帳,陳清都願意托付重任之人。劍氣長城最後一位刻字者。
殿内無言語,殿外書生也不着急跨過門檻。
佩刀女子身體緊繃,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大殿門外那個好似負笈遊學的“文弱書生”,開門見山問道:“隐官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她昵稱豆蔻,跻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約莫是在異鄉待久了,是用的桐葉洲雅言。
仙藻霎時間臉色慘白,被天打五雷轟似的。青壤卻是整個人依舊松弛,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意味。
至于那兩位依舊被蒙在鼓裏的桐葉洲本土人氏,愈發摸不着頭腦,眼前這書生裝束的後來者,莫非在這邊的江湖上惡名昭彰?
是那殺人如麻的一方強梁,還是有個好家世好師門的貨色?
陳平安卻是用最醇正地道的蠻荒雅言,笑着回複道:“書上不都寫一位寒酸書生進京趕考,露宿荒廟,得遇美人,這般姻緣,哪有什麽刻意爲之,都是無巧不成書。”
那尤物婦人吃吃而笑,大概是覺得此人言語風趣。瞧他三十歲出頭的模樣,雙手拄着一根青竹行山杖,就那麽站在皎皎月色中。
陳平安望向那個化名豆蔻的女子,“既然是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年輕俊彥,名次還不低,爲何在城頭那邊,我好像就從沒見過豆蔻姑娘?”
這撥被蠻荒寄予厚望的年輕劍修,都曾在城頭練劍,時日長短不定,在那期間,時常有劍修在閑暇時過去“瞻仰”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美其名曰“看大門的”。
幫咱們看家,陳隐官是個大好人啊。
佩刀女子沉聲道:“與隐官離得很遠,我性格孤僻,不喜歡湊熱鬧,劍術高不成低不就,排名不高不低,即便見了面,估計未必能夠跟隐官說上話。”
這是實話。
他們煉劍處的半座城頭,也有幫忙“擋駕”的,周密的親傳弟子,流白還好,她不太喜歡說話。但是作爲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的離真,卻是個滿嘴噴糞的,罵人的功夫一天比一天高,都不知道跟誰學的。對待那些想要湊個熱鬧的劍修,離真總喜歡譏諷幾句類似“你也配跟隐官聊天”的言語。此外那件灰色長袍,是舊王座大妖之一的龍君,一般劍修,沒點靠山,确實不敢造次。
青壤大口嚼着麂子肉,神色無奈,含糊不清道:“以隐官如今的運勢,肯定找不到我才對,是我被她們中的誰連累了?”
陳平安答非所問,微笑道:“道友還是一位相士,能看人運勢?若是萍水相逢,隔壁擺攤,說不定咱倆還能切磋切磋,搶一搶生意。”
就是眼前這厮,單憑一己之力,就差點把桐葉洲大渎開鑿一事給攪黃了,而落魄山與青萍劍宗在内的幾方勢力,爲此投入的神仙錢,數以萬計,而且全是谷雨錢。韋文龍和種夫子做過一番粗略計算,因爲這厮在大渎沿途的幾次亂砸符箓,拖延大渎開鑿進度不說,帶來山上勢力和山下諸國和各種反複,因此帶來的種種折損,導緻爲此損耗的谷雨錢數額,在三千到四千顆之間。
隻說尋覓這厮蹤迹的上五境修士,連同米裕和黃庭在内,還有鐵樹山那位龍門仙君,幾乎到了雙手之數,依舊未能将其揪出來。
要知道這厮如今才是個金丹境。
先前于玄都未能憑借崔東山帶回落魄山的殘餘符箓,将其順藤摸瓜找尋出來。
隻有劉羨陽才能在寤寐中遙遙砍上一劍,依舊不曾重傷這厮。
一個蠻荒金丹境的符箓修士,牽扯出了多大的陣仗?
至今陳平安才知道一個“青壤”,甚至都不知道是化名,還是道号。
方才仔細翻檢自家心湖的書城一番,陳平安發現不管是避暑行宮的秘密檔案,還是中土文廟和大骊王朝的文書,好像都無任何與“青壤”的相關記錄。
那就是一個對蠻荒各大軍帳而言、屬于“牆裏開花牆外香”的後起之秀了?
大戰落幕這麽些年了,各洲修士在桐葉洲搜山不斷,不曾想這厮既造孽,又作死,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青壤,有無顯赫師承?還是故意留在這邊的大妖化身?當然,你可以不必回答。”
“回答,爲何不回答,樂意至極,能夠跟隐官多聊一句都是賺的。”
那男子擦了擦滿是油膩的雙手,“趕巧,跟隐官一樣,都是蝼蟻一樣的出身,當年誰踩死了我,可能都會嫌髒了鞋子。”
沒有站起身,就那麽蹲着,伸出雙手烤火,一張棱角分明的木讷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異常明亮,“既然隐官能夠在蠻荒天下做大事,那我當然也能在浩然天下做點小事。”
這位始終根腳不明的年輕女修,神色不再木讷,神采奕奕,“這會兒終于見了面,被隐官逮了個正着,是不是想将我這種無名小卒給剝皮抽筋,喝血吃肉?”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我口味沒有你說得這麽重。”
道号仙藻的冷豔女修,硬着頭皮問道:“鬥膽請教隐官,如今什麽境界?”
陳平安微笑道:“境界不高,當初在搖曳河也沒能做掉绯妃,不過退一萬步說,宰個金丹,綽綽有餘。”
仙藻
青壤眼光更好,說道:“按照劍氣長城的說法,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
仙藻哀歎一聲,束手待斃。否則還能如何,就算她也學隐官,來個退一萬步說,陳平安隻是個地仙,自己就能逃了?
這厮在戰場是出了名的心髒手黑,詭計多端,同境厮殺,極有勝算。當年甲申帳精心設伏,竹箧、雨四和灘這撥天之驕子圍殺一人,結果若非斐然救場,還要被此人反殺幾個。
陳平安好奇問道:“仙藻姑娘,你是不是還有個同胞姐姐,主管柳條部,好像道号叫銀粟?爲何不跟着你姐姐一起返回家鄉,躲在廣寒城,繼續管你的雪霜部,過幾天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日子?”
廣寒城是绯妃手底下的三座宗字頭門派之一,諸部領袖,都是資質很好的地仙女修。
相較于蠻荒甲申帳的那撥出身、資質、背景什麽都好的“貴人”,他們幾個,大概都算是些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道号仙藻的女修,論輩分,绯妃是她的太上祖師,但是這尊舊王座大妖,卻要敬稱甲申帳的“雨四”一聲公子。
人比人氣死人。
她與姐姐銀粟,雖然都是劍修,但是托月山百劍仙的門檻多高,實在是進不去呐。
陳平安問道:“青壤道友,以你的天資,沒道理這麽豁出性命,富貴險中求的說法,不适合你這種人。”
見那青壤不言語,陳平安繼續問道:“是有仇怨,心裏憋着一口氣,等不了,必須在桐葉洲這邊做個了斷?”
她們都看了眼青壤。
确實古怪,在桐葉洲碰頭之前,她們聽都沒聽說過青壤,如今何止是對他刮目相看。相處越久,越覺得青壤深不可測,再給他一百年,幾百年的修道生涯,此人成就之高,不可限量。
沒理由在桐葉洲這邊搏命,而且還是專門針對陳平安和青萍劍宗。
說什麽在這邊攢了軍功,活着回到蠻荒就能赢得一兩位王座大妖的青睐,騙鬼呢。
也得活着返回家鄉才行。
以青壤的天賦和心計,在有可能把性命交待在這邊的前提下,他根本不需要靠這種錦上添花的“虛名”。
青壤沉默片刻,“确實有一點過節,但是真計較起來,仇怨不算大。也不怨隐官出手狠辣,各自身在不同陣營,必須各有擔當作爲。”
有個領他走上修行道路的忘年交,死在了陳平安手上。
他是玉璞境,當年雙方身份、境界懸殊,卻毫無算計,肯将一身道學、能耐傾囊相授與青壤,卻依舊說自己沒資格當青壤的傳道人,會幫他尋個好師父,一定不比那竹箧、灘差多少的,理由是青壤你資質太好,若是師父道行不高,就是暴殄天物,容易耽誤前程。尤其是等你出了名,在山上引來注意,等到誰都知道了你的未來成就高低,沒有一位飛升境和大宗門的庇護,很容易一下山就暴斃。
青壤想起此事,下意識放慢速度,細細嚼着麂子肉。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菩薩聖賢畏因,我輩凡俗畏果。”
青壤點點頭,“以前完全不懂這些,到了桐葉洲,看了點這邊的書籍,深以爲然。”
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說道:“豆蔻姑娘,隐匿在藕花福地的蕭形,她見過你,而且記憶深刻,就等于我見過你。”
接下來年輕隐官說了一句讓局外人仙藻都倍感毛骨悚然的話,“所以這些時日,很是‘挂念’豆蔻姑娘。”
青壤長歎一聲,果不其然,是被這個娘們連累了。隻是青壤倒也不如何怨她。唯有那個仙藻,才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豆蔻心中悚然,卻依然疑惑不解,見過了面,又如何?山上術法萬千,有此神通?
那蕭形隸屬于蠻荒癸酉帳,早年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被甯姚重傷,當年蕭形登岸桐葉洲,她與豆蔻是好友,便一路同行遊曆。等到蕭形落入陳平安手中,被翻檢記憶,來了一場别開生面的“搜山”,蕭形眼中所見畫面,就有女修豆蔻。因此陳平安心相中就多出了豆蔻的一幅濃墨重彩的挂像。
當年在劍氣長城重逢,劉羨陽就傾囊相授,教給了陳平安那門祖傳的夢遊劍術。劉羨陽一貫如此,當朋友,不小氣。
隻是那會兒陳平安根本沒法學,這門劍術門檻太高,時至今日,即便有了境界做支撐,陳平安也隻敢說自己是學了一點皮毛。
但是陳平安一直在克制,沒有着急動手遞劍,就是不想打草驚蛇,萬一豆蔻真與那滑如泥鳅的符箓修士結伴行走桐葉洲,容易因小失大。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是對的。
一直在等個機會,等她打盹入夢。可是修道之人,本就夢寐極少。于是陳平安就一直耐心等着。
這一手神通,大概可以稱之爲夢中神遊他人夢。同一種劍術,陳平安跟劉羨陽,得其法入門的道路,還是不太一樣。
蕭形明知不可力敵甯姚或是陳平安,她就想要在福地之内造就出一場席卷天下的瘟疫。
而這些因果,很大一部分,得算在福地的“地主”陳平安頭上。
她在那邊開設書鋪,雇傭手民,不惜低價賠本,售賣那些動了手腳的香豔書籍,再加上她暗藏了幾副瘟神幹屍。
通過賣出去的十數萬本書籍,再加上沒有買書卻過手翻閱的看客,數量已經相當可觀。一旦爆發瘟疫,頃刻間就會席卷天下。
如果同境,如此精心謀劃,不說青壤之于桐葉洲,就是蕭形,都有可能在蓮藕福地得逞。
隻是誰都是靠本事攢出來的境界,總不能爲了個公平起見,就跌境。
何況跌境一事,論次數,陳平安可謂是獨一份的。
那對在此歇腳的露水鴛鴦,最是發蒙。
什麽隐官,廣寒城,浩然天下蠻荒天下的,他們隻是吃山下江湖這碗飯的,聽不懂,隻知道聊得内容都很大。
不過再不開竅,也聽出了雙方是仇家。
那個背書箱的文弱書生,是堵門來了。
那白面漢子的雙手早就規矩了,試探性說道:“幾位仙老爺,不如放我們先行離開,就不耽誤你們叙舊了?”
仙藻冷笑道:“走?能走到哪裏去,如今整座山頭都在陣法中,給你一百年也是在鬼打牆。”
那漢子哭喪着臉說道:“你們神仙打架你們的,何必殃及我們這些會點武把式的凡夫俗子。”
婦人悄悄扯了扯領口,露出些白膩景緻。
青壤笑呵呵道:“誰讓你們毛手毛腳也不挑個地方,遭報應了吧?”
仙藻神色苦澀,以心聲小心翼翼問道:“他爲何還不動手?”
他們在桐葉洲壞了陳平安的好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才對,耐着性子與他們幾個聊了這麽久,不像是隐官作風。
别看年輕隐官一口一個仙藻姑娘、豆蔻姑娘,什麽青壤道友。也是個殺妖不眨眼的主。
“南绶臣北隐官”,這個說法怎麽流傳開來的,說的就是這兩位劍修,行事風格最不劍修,出劍最陰險啊。
今日落在隐官手上,她是知道自己大緻下場的。
陳平安一直沒動手,總不可能是垂涎她的這點美色吧。
豆蔻說道:“發現我們的蹤迹,他肯定第一時間就着急趕來,先撒網,需要确定我們的身份,再收網,以防任何一條落網大魚走脫。就是不知道他現身之前,這座山頭内外,布了幾座大陣。”
青壤的答案可能更接近真相,“你們隻是附帶的彩頭,陳平安的目标,還是我。爲了确定可以抓着我,他就得花費很多額外的心思。”
仙藻問道:“爲何對他直呼其名。”
青壤差點沒忍住就要罵人。陳平安都在這裏了,你喊不喊名字有什麽關系。
确實如這位符箓修士所說,陳平安的真正目的,還是青壤這個資質好到連于玄都稱贊的大魚,豆蔻和仙藻都是添頭。
青壤又說了句大實話,“因爲隐官猜出我的真身,極有可能不在這邊,所以他此刻一直在别地尋覓線索。”
聽聞此語,别說是仙藻,就連豆蔻都想要罵一句娘。我們倆被你帶來這邊,結果你真身藏在别處?
陳平安唏噓不已,“爲了找出你們幾個,找得很辛苦啊。”
“要知道,我如今還在極爲關鍵的閉關期間。還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陳平安微笑道:“也想領教三位道友的高明遁法。”
練氣士下山,不管是紅塵曆練,訪仙探幽,尋寶度人。
自然不可能無敵手,總會碰到幾個難纏的對手,或是被仇家攔路,那麽練氣士既要有殺招,也得有兜底的逃命手段。
就像郭竹酒說的,遇到強敵,不要慌,趕緊跑。
如果說袖裏乾坤,是一手玉璞境必學的神通,掌觀山河是元嬰境必須精通的一門手段。
那麽掌握一兩種保命遁法,就是所有登山修道之人,都要繞不過的修行課業。
萬年以來,煉氣士研究出千百種稀奇古怪的潛行遁法。其中五行遁法是一個大門類,比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或遁入地脈,或辟水而逃,身形短暫化虛,與大煉本命物配合,不管是平地起濃煙滾滾,還是化作一縷青煙,身形縮入天空雲霞中,都是各家手段。
還有許多匪夷所思的秘術,例如“立地屍解仙蛻”,但是此舉注定折損道行極多,等于是幹脆舍了皮囊不要的賠本買賣。
猶有勾連幽明,架橋陰陽。陰陽家陸氏子弟的那些土地官,按照各自的境界高低,就能夠串門作客數量不等的城隍廟。
歸根結底,最上乘的遁法,宗旨就隻有一個,當然還是能夠無視所有山水陣法、隔絕天地的重重禁制。
蕭形會的手段,陳平安早就都學了。陳平安當然想豆蔻跟仙藻的秘傳、傍身術法越多越好。
遁法一直是陳平安的軟肋,早年的縮地符,隻是被武夫陳平安反其道行之,更換用途,轉守爲攻。
就曾被人說過,太過追求殺力的極緻,在遁法一道,太不用心了,屬于瘸腿走路。所以陳平安如今才會反複演練那門劍遁之法。
陳平安終于跨過門檻,言語内容也随之開始步入正題,望向那個仙藻,“聽說你到了桐葉洲,喜歡東奔西跑,殺人邀功,名氣不小。是想着好讓雨四青眼相加?膽子不小啊,敢跟太上祖師的绯妃搶男人?”
“雨四啊,記得,手下敗将之一。當年在天才紮堆的甲申帳裏邊,他其實不算出彩的。”
仙藻無言以對,豆蔻也覺得陳平安這番話說得牛氣沖天,卻當之無愧。
“我如今急需法寶,你的那把本命飛劍,不管是什麽名字,有什麽神通,從今天起都歸我了。”
陳平安也沒落下那個劍修豆蔻,“人、物之正、邪,其中大有學問,關鍵得看什麽人怎麽用。我這個人有個臭毛病,就是好爲人師,要好好教你。從今往後,記得瞪大眼睛看好。”
陳平安再望向青壤,“你那符箓替死之法,有沒有說頭?”
青壤大大方方笑道:“自創符箓,暫名紙鸢。是否需要将一粒芥子心神附着在替身符箓之上,可以酌情而論。”
陳平安恍然大悟,就像放飛幾隻紙鸢,青壤真身手裏輕輕攥着那幾根線,見機不妙,就隻需松手?
難怪連于玄都無法順藤摸瓜,找到此人蹤迹。難度之大,恰如俗子試圖捕風捉影。
先前故意與青壤提及“相士”一語,陳平安可不是從某隻“簍筐”裏揀選飛劍,是有的放矢。
不隻看皮相,還看人骨相。除了看人運勢,也要看一國、一洲運勢。
這個青壤,在作爲大道本行的符箓之外,肯定精通堪輿術和命理學。
青壤坦誠道:“若真是相鄰在市井擺個算命攤子,隐官的生意還真未必能比我好。”
陳平安笑着問道:“怎麽講?”
青壤說道:“隐官執意要補缺桐葉洲,就會與一洲殘餘蠻荒道意犯沖。在這期間,我是妖族出身,處境與隐官剛好相反,此消彼長,才敢出手。”
“你不管是建造下宗,在桐葉洲打入一顆釘子,還是在中部開鑿大渎,以點帶線,再希冀着以線帶面,都是需要損耗自身和宗門氣數的,這是一場避無可避的氣運之争,如一位劍修與人長久對峙,耗費精神,你要先以青萍劍宗緩緩消磨掉桐葉洲的蠻荒氣運,但是這還不夠,于是你就又想了個法子,再以一條滾滾入海的大渎帶走蠻荒殘留氣運,如今東海水君,剛好是一條真龍,順勢接納這份蠻荒氣運,于她大道修行而言,反而是一樁實打實的好事,别人接不住,王朱卻是穩當得很,你就有機會幫助這個鄰居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東海‘水運’,跻身十四境。若是在那之前,王朱就已經合道,也可以錦上添花,幫她穩固境界。這也是王朱願意砸錢支持桐葉洲多出一條大渎的理由之一。她不單單是求東海水運那麽簡單,還是觊觎這份花再多錢也買不來的蠻荒氣運。”
說到這裏,青壤笑道:“但是得有個前提條件,你們雙方結契又解契了。否則她就受你牽連,無法得償所願。”
陳平安點頭道:“早在劍氣長城就解契了。”
青壤繼續道:“如此長遠謀劃,以己身擔大任,還不爲人理解,被誤會貪名又求利,确實很辛苦。”
如今不少桐葉洲練氣士,都說是北邊隔壁洲的落魄山,陳平安野心勃勃,在劍氣長城當了末代隐官,當官當上瘾了,等到返回浩然,就要代替那個家道中落的桐葉宗,來當山上執牛耳者,通過開鑿大渎一事,縱橫捭阖,籠絡各方勢力,樹立威望,賺取口碑的同時,還能大賺一筆真金白銀。
一個才半百歲數的劍修,就要當那“兩洲道主”。
陳平安點點頭,蹲在火堆旁,道:“不曾想又遇到一位知己了。”
确實如青壤所形容的,青萍劍宗選址桐葉洲,就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大道砥砺。
青萍劍宗,本身就是一座劍道宗門。輸了,下宗就會長久沉寂。無妨,我輩劍修,當受天磨。
這也是陳平安爲何一直對那位得意學生的挖牆腳,不是太當回事,由着崔東山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實在是崔東山住持下宗事務,相當不易。
既然認了我當先生。就别跟外人訴苦了嘛。先生都是理解的。
這更是陳平安爲何初衷是想要讓曹晴朗負責下宗,最後還是改變主意,接受了崔東山的請纓自薦,由他來當個過渡宗主。
所謂的“過渡”,就是崔東山帶着整座下宗,面對這場無形中的“渡劫”。
這又是爲何崔東山多次強調,旁敲側擊,爲何可以将他當作半個劍仙看待。
那不是崔東山爲了跟自家先生或是周首席套近乎。而是在旁敲側擊,借機提醒陳平安。
青萍劍宗的宗主,要麽讓他崔東山來當,有事弟子服其勞。要麽就隻能是先生自己兼任了。
米首席就曾看穿崔宗主的半個劍修身份。
火堆旁,雙方已經近在咫尺。
青壤笑問道:“隐官還是找不到我的真身?”
陳平安道:“一座桐葉洲,道友讓我怎麽找?”
青壤點頭道:“是很難。”
陳平安自顧自伸手烤火,說道:“說件事,讓你以後好跟朋友誇耀一番。”
青壤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微笑道:“我爲了找出你的真身,付出了一筆不小的代價。”
青壤靜待下文。
陳平安搓了搓手,“爲此我跟碧霄洞主,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做了一筆買賣,當然了,你也是個不小的添頭。能夠找到這裏,老觀主是幫了忙的。陸地神仙逍遙遊,大搜一洲山河,還要壓過你身負的運勢,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沒辦法,總不能繼續由着你在這邊胡來了。”
桐葉洲,真正的東道主,是誰?
周密曾經去了鎮妖樓,見過青同。
這位蠻荒文海,卻絕對不會節外生枝,做任何有可能跟碧霄洞主關系交惡的事情。多餘的事情,周密是一件都不會做的。
同理,老瞎子坐鎮蠻荒十萬大山,周密就一次都沒去那邊,根本沒有聊的必要。
在這件事上,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是一樣的心态,就像陳清都帶着甯姚找過老瞎子,得到一個兩不偏幫的答案,就可以了。
周密也不半點奢望老瞎子會選擇站在蠻荒這邊,去浩然天下那邊大殺四方,或是與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來一場好似演義小說當中的大陣之前武将“捉對”。這種美事,想都不用想的。
在這之外,當然最重要的緣由,還是這兩位萬年之前就已合道的“老十四”,不管是萬年不用“之祠”這個名字的老瞎子,還是自号蔡州道人的落寶灘碧霄洞主,他們都很能打。
否則以周密的那種胃口,他又不是沒有吃過十四境修士。
先有蕭形的歹毒算計,又有青壤在桐葉洲伺機而動,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多次暗戳戳下殺手。
确實煩人且揪心。
青壤沉默不語。
豆蔻跟仙藻更是心情複雜。
陳平安笑道:“還不止,先前于玄在落魄山中,我請老真人看過道友那張破碎符箓。”
青壤愈發臉色晦暗。
陳平安說道:“你那副真身的真身,估計此刻也該心有餘悸了。”
青壤擡起頭,緊皺眉頭。
故意爲之,亂我道心?!
陳平安微笑道:“對吧,玉符宮的那位開山祖師,言師道友?”(注,860章《真正的持劍者》)
劍修豆蔻心情沉重,仙藻覺得還真有這種可能。若青壤是那位蠻荒符箓第一人的“傀儡”,嘗試合道的手段之一,就說得通了。
青壤撇撇嘴,打定主意,不信這種胡說八道的鬼話。
陳平安笑道:“始終覺得自己是靠雙手殺出的一番天地,足可自傲。不曾想還有這麽個來曆,竟然與那位道号‘雲深’的老飛升扯上了根腳,到底跟陳隐官的普通出身,還是很不一樣的。青壤道友當下心情很複雜,是吧?”
青壤丢了那塊不剩下半點麂子肉的骨頭,“确實不該這麽早就主動招惹隐官的。”
言外之意,得等到境界再高一點,至少跻身了上五境,再來挑釁這個城府深重的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穿過篝火,雙指撚動,好似取物,縮手之時,指尖便多出了一粒火苗。
“青壤”整個人轟然炸開。
照理說一位金丹地仙的自毀,聲勢極大,别說這座荒廢多年的冷廟子,整座山頭都要被洶湧氣機給殃及,毀于一旦。
但是那青壤的崩裂,卻隻是往外擴張了寸餘的極小幅度,就碰壁一般,宛如浩蕩潮水才起便退潮。
陳平安随手一揮袖子,将那些符箓灰燼輕輕打散。屈指一彈,那粒火苗瞬間鑽入仙藻的眉心。
她那人身小天地内,頃刻間大火燎原,焚毀萬物,甚至有如千萬條火蛇,或攀援盤山,或浮空登天。
于玄曾言,登山之初,什麽術法都想學到手。等到了山巅,好像什麽術法都是雞肋。
大概這就是合道的根祇所在了,得找出一條前人未曾走過的大道。
陳平安微笑道:“青壤道友,千日做賊的,跟千日防賊的,看誰耗得過誰。你有本事就躲個幾十上百年。”
豆蔻看也不看一旁仙藻的凄慘處境,隻是問道:“青壤其實不是玉符宮言師的分身,對不對?”
陳平安擡了擡手,将皮囊中空的仙藻收入袖中,說道:“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道友你想怎麽死?”
豆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就這麽燒幹淨了,不可惜?廣寒城祖師堂有很多秘術。”
陳平安說道:“漲潮退潮很多次了,隻是你們不記得了而已。這就叫物盡其用。”
豆蔻冷笑道:“物?”
陳平安淡然說道:“不然還是‘人’?你們又不配。”
陳平安輕輕一合掌。
好像十幾個不同境遇的“豆蔻”便合而爲一。
都有一個共同點,她那把本命飛劍被剝離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我有一把飛劍,得之已久,始終不解其妙。如道人氣府有儲君之山,原來是正好缺了一把輔佐飛劍,才無法開山。道之玄玄,不可言說。”
刹那之間,豆蔻來到一處山水秘境,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白玉拱橋上,山路上長劍懸屍無數。
蕭形早就在此等候,她擦了擦眼角淚水,神色激動,伸手抓住豆蔻的胳膊,泣不成聲,“終于把你等到了。”
餘時務背靠石橋欄杆,微笑道:“不用自我介紹身份了,時日還很長,相互間會熟悉的。”
此地歲月,實在是太過枯燥了,連餘時務這種性情的人,都要趕過來看一眼“新鮮大活人”。
盤腿坐下的陳平安,背靠着書箱,掏出養劍葫,看了眼篝火對面的那兩位,問道:“知不知道你們叫什麽?”
婦人哪敢搭話,那白面魁梧漢子顫聲答道:“狗男女。”
陳平安一時無言。
漢子問道:“仙老爺打算怎麽打發小的?”
陳平安問道:“你怎麽回事,就是個走慣江湖的惡人,讓人覺得沒有背負幾十條人命,都對不起你這兇狠面相。還當了幾十年的山澤野修,竟然這輩子都沒殺過人?”
漢子雖然心中疑惑,仍然小聲道:“打小就暈血。不到萬不得已,不敢殺人。”
他自然是殺過人的,江湖水深,山上水渾,好幾次就曾遇到命懸一線的險境。至于這位仙師爲何說他沒殺過人,天曉得。
陳平安朝那婦人擡了擡下巴,與漢子說道:“你們雖然是露水鴛鴦,半路夫妻,她對你不差的,好好對她。以後能找個地方過安穩日子,就别趟渾水了。”
那婦人實則是女鬼,她生前也确實不正經,偷漢子,浸豬籠而死。所以被漢子看似“強占了身子”,到底誰吃虧,還真不好說。
漢子茫然不解,她怎麽就好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拿起最後一塊麂子肉,笑道:“既然膽小,作個人間長壽翁,不必上山求長生。”
漢子當然隻有小雞啄米的份。
陳平安嚼着麂子肉,問道:“就沒聽過‘陳平安’這個名字?”
漢子與婦人面面相觑,可别不小心一個答錯,惡了這位仙師的心情,他們就會被做掉吧?
聽說山上仙師,跟那官場差不多,說話特别喜歡……什麽來着,對,就叫打機鋒。
漢子思量片刻,小聲說道:“愧疚萬分,汗顔至極,不曾聽說過這麽一位大人物。”
婦人約莫是靠着女子自覺,沒有那麽緊張萬分了,她這會兒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呦,莽夫都會文绉绉說話啦。
陳平安笑問道:“平時都不看山水邸報的?”
漢子老老實實答道:“不花那冤枉錢。”
婦人趕忙一肘打在漢子身上。傻麽,有你這麽耿直回話的?
陳平安喝着酒吃着肉,“還是要讀點書。”
婦人打圓場說道:“回禀仙師,奴婢是讀過幾天書的。”
陳平安說道:“你讀了等于沒讀,這才算花冤枉錢。”
婦人神色尴尬。
漢子使勁憋着才沒笑出聲。
陳平安想着事。昔年藕花福地一分爲四,成爲四幅白描山河畫卷。
所以陳平安想要重疊福地,讓藕花福地的一衆生靈的魂魄,悉數恢複全身。
老觀主雖說嘴上譏諷了幾句,但還是答應了陳平安考慮很久的這樁買賣。
反正自己有賺,虧的都是陳平安這個喜歡管閑事的善财童子。
因爲是以真身莅臨此地,所以陳平安才沒有着急返回扶搖麓道場。
轉頭望向大殿外邊。
人生悲歡,一條道上,狹路相逢。
遠離紅塵,何謂修道,殺山中賊。
修道,治學,殺賊,需從喉嚨處着刀。
陳平安怔怔出神,收起思緒,背好書箱,站起身,笑道:“白吃了你們麂子肉,謝過。就此别過。”
漢子與婦人趕忙起身,一個斂衽萬福,說了幾句吉利話。一個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手持竹杖的讀書人,走入夜中,獨自出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