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狗試探性問道:“我去把山主請過來?”
老觀主說道:“貧道可沒有那麽大的面子。”
謝狗埋怨道:“都是自家人,說啥氣話嘞。不能夠啊。”
在落魄山,謝狗從小米粒那邊學到了很多說法。
老觀主說道:“閉關事大,不可兒戲。”
謝狗這才放下心來。
在遠古歲月裏,這位“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的道士,除了喜歡釀酒一事,人間道士皆知。
此外碧霄洞主的道法有多高,心眼就有多小,就有多記仇。更是如雷貫耳,聲名赫赫!
但是小陌卻不認同此說,與道侶謝狗耳鬓厮磨竊竊私語一句,說這位碧霄道友是人間罕見的大氣道士。
當然,這句話的首尾都是千真萬确,隻有中間段落内容,是謝狗自己添加上去的,再讓編譜官必須記錄下來,還要有條下劃線!
老觀主說道:“兩場問劍的具體過程,你們以後可以問小陌。”
謝狗試探性問道:“有多具體?”
老觀主笑道:“天材,目擊道存,又不是隻有你做得到,小陌也不差吧。”
謝狗點點頭,伸手,勾了勾。
老觀主嗤笑道:“讓個客人,主動拿酒,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
謝狗如今說話做事,靈光得很,在落魄山學到了很多爲人處世的技巧,說道:“撇開次席供奉不談,暫時當我是白景呗。”
老觀主無動于衷。
謝狗無奈,碧霄道友也太不把自己當弟媳婦了。
朱老先生說得好啊,幽居山中要長壽延年,讀書花月美酒常相随。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出兩壇酒,幫忙揭了泥封,随手抛給碧霄洞主。
老觀主也取出兩隻花神杯,推給白景道友一隻。
謝狗往那花俏酒杯裏倒滿了酒水,提醒道:“事先說好了啊,我如果接下來有什麽說得不對的地方,一人做事一人當,都沖我來,咱們山主正在閉關,你可别瞎闖。”
老觀主說道:“你的酒品,貧道有數。”
所以根本不敢拿出酒請她喝。
謝狗赧顔,氣勢弱了許多,小聲嘀咕道:“酒壯慫人膽。”
老觀主朝某個方向擡了擡下巴,“你要都是慫人,那位算什麽?”
謝狗煩得很,有完沒完,總這麽拐彎抹角說咱們山主……貂帽少女一拍桌子,舉起酒杯,“來,碧霄道友,萬年沒見,都還能活蹦亂跳的,好哇,好得很,甭廢話了,提一個!”
老觀主舉起酒杯,與白景各自一飲而盡。
經過夜航船一役,陳平安一直在大膽設想,千方百計小心求證,以十四境吳霜降作爲假想敵。
在那之前,假想敵是劍術裴旻。那次在桐葉洲天宮寺外,陳平安輸得比較慘,還損失了一把仿劍。
裴旻與白景一樣,都是飛升境圓滿劍修,還擁有四把本命飛劍。他還是陸台的兩位師父之一。
陸台作爲劍修卻恐高,就是拜裴旻所賜。
因爲得到過陸沉和吳霜降的提醒,陳平安如今必須提防那位道号“太陰”的女冠吾洲,因爲這位青冥天下的老資曆十四境,已經盯上了陳平安的“斬勘”和“行刑”。
跻身于“人貌而天虛”境界的吾洲,陳平安上次在文廟河畔議事期間,見過一面,風彩卓然,是一個行事比劍修還幹脆利落的存在。這就意味着吾洲隻要哪天決定出手,就一定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結果,她絕對不會有任何含糊。天宮寺雨幕一戰,畢竟裴旻并無太多殺心,陳平安可不覺得一個需要煉物補道的吾洲,會忌憚自己的那些身份。
上次在煉丹觀被一位十四境候補鬼物偷襲,事實證明,陳平安的未雨綢缪,确實很有必要。
三教祖師散道過後,山巅修士做事情,可就沒有那麽講究了。
作爲陳平安壓箱底的手段之一,就是三張青色材質書頁、涉及光陰長河的保命符箓,書頁是跟先生讨要來的,符箓是于玄畫的。
但是持劍者提醒過陳平安,有這幾張光陰符傍身,依舊不是萬全之策,比如對上那位重返十四的斬龍之人陳清流,就比較麻煩。
除非是手持道祖親自煉制的那張大符,才算萬全之策。能夠讓一位十四境之下的煉氣士,等于多出一條“性命”,是全身存道的性命,而非單指生命。
老觀主擡了擡袖子,掐指一算,轉頭望向扶搖麓方向,譏笑道:“有這麽多條線索,明裏暗裏,或隐或顯,都指向了一處。擺在了眼皮子底下,偏偏要假裝看不見。世間有幾種劍術,膽敢自稱‘可通神明’。”
貂帽少女立即豎起耳朵,靜待下文。
陳靈均早已經溜之大吉了。
腳底抹油的青衣小童,隻是覺得這條山道好長,不管是撒腿飛奔,還是禦風遠遁,連那縮地法都用上了,咋就沒個盡頭呢。
老觀主問道:“白景道友,見過劍符了?”
謝狗點點頭,用了一句古玩行的術語,“大開門的好東西。”
老觀主問道:“對這門遠古劍訣,你就沒動心?”
謝狗白眼道:“對我來說,還是雞肋。”
老觀主繼續問道:“對落魄山,尤其是青萍劍宗呢?”
謝狗裝傻道:“我隻是個供奉啊,不想這個。”
要想補全一篇劍訣,需要五六枚劍符。(注1,851章《泥瓶巷》)
當然前提是每一把劍符蘊藏的劍訣内容不重複。
此物注定無法摹刻拓印,劍訣與劍符是大道共存的關系。她大概留下了三份吧。
老觀主說道:“婆婆媽媽,不爽利。大道之上,男女情愛些許漣漪,算得什麽。如此刻意避諱,反而坐實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謝狗瞪眼道:“碧霄道友,你要是這麽講的話,我可就……”
老道士微笑道:“哦?”
謝狗難得認慫一次,“可就不附議了啊。”
今兒剛收了個暫不記名的嫡傳弟子,大喜日子,就不與這臭牛鼻子老道掰扯什麽了。
以前落魄山還籍籍無名的時候,西邊大山地界,想要禦風,必須懸佩一枚龍泉劍宗秘煉鑄造的劍符,這是阮邛訂立的一條鐵律。
當年長命是先于陳平安回到落魄山的,就數她購買劍符最多,每次出行,腰間一并懸挂,多得像是小管家暖樹的鑰匙串。
那會兒長命也沒多想,反正她家底豐厚,劍符瞧着還美觀,價格又不貴。長命就想要多買些,以後可以轉交返鄉的自家公子,再轉贈給霁色峰祖師堂成員。
其實當時龍泉劍宗是有規矩的,一人隻可以購買一枚劍符。但是那會兒長命與那位常去騎龍巷買糕點的阮姑娘,十分親近。
況且長命也厚道,每次花錢購買劍符,價格都一次比一次高,關鍵她用的,還是她自行鑄造的金精銅錢。
所以即便阮邛知道了這件事,也難得沒說什麽。
另外一位搜集了數量衆多劍符的行家裏手,當然是财大氣粗的周首席了。
每天一睜眼,哎呦喂,怎麽賬上的神仙錢又多了。愁死個人,怎麽花啊。
鑽了個漏洞,搜集劍符上瘾的姜尚真,專門花錢請人,幫忙去跟龍泉劍宗購買劍符。
作爲阮邛首徒的董谷,因爲是精怪出身,所以他對落魄山的印象很好,也就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如今跑去桐葉洲那邊幫助開鑿大渎的仰止,這頭舊王座大妖手上,擁有一門謝狗都要垂涎不已的遠古神通。
于修行本命水法的仰止而言是雞肋,于劍修白景來說卻是大補之物。
謝狗想砍仰止不是一天兩天了。
“道号”這玩意兒,誰嫌多呐。
仰止從未與人提及,她在證道之前,不幸被一場大戰殃及,她曾經在骸骨累累的恐怖戰場之中,親眼見到那尊遠古五至高之一。
所以“仰止”這個道号,還有如今在大泉姚氏當供奉的化名,“景行”,都是源于遠古歲月裏,這場高低懸殊的初次相逢。
那個離開王座走到仰止身前的存在,低頭彎腰,伸手按住仰止的腦袋,将後者比喻成一隻有點醜的爬蟲。
不知爲何,這位“巍巍火德,萬神仰止,高居王座,烹山煮海”的存在,非但沒有煉殺一頭修煉水法的妖族修士,反而傳授給了仰止一門神通。
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有個尚未記起前身的老道士,自封道号“回祿”。
更早之前,封姨借住在大骊京城的火神廟。
前前後後,這幾個,哪個陳山主沒見過,沒有面對面聊過?
單個人物單件事,你小子可以不理會,用不夠聰明搪塞過去。
串聯在一起,還要裝傻扮癡?
跳魚山花影峰和莺語峰之間的那座石橋,瀑布垂瀉,長虹跨空。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你與小米粒路過了,便要出現?
黃湖山與那座龍泉劍宗搬山一空落雨而成的還劍湖,恰如一場山水相逢無言中。
不也對應着某人早年送出的某件禮物,青綠竹簡上邊,是誰寫有一句山水有重逢?(注2,180章《恍如神人》)
你越是覺得與情愛無關,你就越是心中有愧。
聯袂遠遊,劍開蠻荒,與托月山大妖元兇有過一場兇險萬分的問劍。(注3,860章《單挑》)
那位托月山大祖的首徒,本命飛劍“響象”,兼具十二高位神靈“想象者”與“回響者”的一部分神通。
讓年輕隐官眼中所見如遇心魔,分别有當年贈予背劍少年一顆金色文膽者,城隍沈溫,質疑賬房先生在書簡湖的不殺。
昔年于山壁間降服心猿的白衣僧人的出現,寓意質疑昔年心中孜孜不倦追求的“無錯”境界。
還有齊靜春。一位青衣女子。“她”并無攔路的意圖,好像就是想要得到一個答案,是董水井曾經問過陳平安的一件事。
當時董水井的問題,大緻意思是異鄉的倒懸山那麽遠,就在家鄉的神秀山那麽近,若是心無雜念,兩個地方,爲何去與不去?
老觀主晃了晃袖子,震散些許道韻,啧啧道:“才是個仙人,就敢去攔阻陳清流遞劍斬頭顱,真是不将大道之争當回事啊。”
謝狗咧嘴笑道:“藝高人膽大,虛驚一場嘛。”
老觀主撇撇嘴,“要不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以那位青主道友的一貫脾氣,敢擋他的路,殺誰不是殺。”
打個比方,玉璞境劍修的于樾,敢殺一個被玉圭宗寄予厚望的邱植。
飛升境劍修的小陌,就不能做這種事情。小陌尚且如此,陳平安就更不用說了。
修道之人,重重身份,既是護身符,也是負擔。
就像那市井,底層江湖,能打的,也怕那種狠的,狠的,最怕碰到個渾的。
往往是有身份的,死于沒身份的愣頭青。走路上,給莫名其妙一刀捅死了。
謝狗說道:“道理不是這麽講的。若非如此,以山主一貫小心謹慎的行事風格,也未必會去瞎摻和趟渾水啊。”
老觀主微笑道:“在這兒繞我呢?”
謝狗嘴上哈哈哈,心中腹诽不已。
奇了怪哉,碧霄洞主哪來這麽大火氣,咱們山主在那藕花福地曆練一遭,一老一少,一主一客,據說處得挺好啊。
瞧見那個雙腿飛奔如車轱辘的黑衣小姑娘,老道士臉上雖無笑意,語氣卻是緩和了許多,“小米粒來了啊。”
至于那個化名箜篌的白發童子,她自然是不敢來此的。
小米粒是帶着任務來的,跑到桌邊,摘下斜挎棉包,一股腦兒拿出瓜子魚幹,“老仙長,好久沒來了啊。”
老觀主是個頂較真的,笑問道:“好久是幾天?”
小米粒都不用心中如何盤算一番,當即就報了個準确的天數。顯然是時常心心念念這位和藹可親老仙長的了。
老觀主臉上浮起笑意,輕輕點頭道:“有心了。”
謝狗再次對小米粒刮目相看。
咱們落魄山右護法好強啊,還能如此待客?
要知道在遠古歲月裏,碧霄洞主隻要出了落寶灘,獨自行走人間大地,那是出了名的誰的面子都不賣,一言不合就是不留手的殺招,至多是在動手之前,撂下一句“給你臉了?”
小米粒撓撓臉,眼珠子急轉,猶豫着如何開口。
老觀主猜出她的心思,以心聲笑道:“告訴那個歲除宮天然,某人的那副牽線傀儡徐隽,他跻身了十四境,自然是有一份大道回饋的。尤其蠻荒斐然與晷刻兩心相契,正式結爲道侶,讓一座天下的天地大道相契至此,是萬年未有的事情,助力極多,大道裨益之豐,可想而知。那麽某人的兵解是真,死是死不了的。”
“兵家行事,環環相扣,步步爲營。都在某人的算計中了。再等劉羨陽與賒月于今年五月五結婚,之後你們家山主,與五彩天下第一人的甯姚結爲道侶,諸如此類的事情,攢得多了,相信某人用不了多久年月,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舒舒服服躺着,重返巅峰。”
小米粒一字不差默默記下,稍後回去就跟編譜官禀報軍情。
謝狗驚歎不已,“原來箜篌的道侶,腦子這麽好使啊?難怪我們這位編譜官平時不愛動腦筋。”
老觀主說道:“時代不一樣了,一萬年來,煉氣士的道力不見漲,心力是要高出許多的。他這位道侶,暗中手段,多了去。”
謝狗冷不丁問道:“那位真無敵,不會死翹翹了吧?”
老觀主斜眼看她。
坐鎮白玉京的掌教餘鬥,與離開白玉京領劍的餘鬥,能一樣?
謝狗哦了一聲,那就是沒死。可惜鳥。
老觀主說道:“高孤在地肺山華陽宮的最後一場道會,所講内容,看似是爲下五境道士傳授的道法,實則大有深意,修道資質越好的,反而越要聽聽看。”
原來那位道号“巨嶽”的高孤,青冥天下公認煉丹第一人。道會之上有三講,一講仙、凡魂魄的異同。二講人身爲何可貴,三百六十五氣府如何成爲一座長生橋,細說人身小天地内儲君之山的定位、開辟與不同本命物間的精妙配置,如何才算最優解。三講陸沉的說劍篇和齊物論,其道高在何處,其術如何落實。
當時山中聽衆極多,通過鏡花水月,青冥天下十四州道士皆可聞道。
隻是他們當時都不清楚,高孤此次現身,既是傳道,又是遺言。老觀主的眼界和境界都擺在那邊,隐匿其中,連他都有些收獲。
謝狗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啥叫資質越好的,過于含蓄了啊,碧霄道友直接報我的名字就行了嘛。
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謝狗正發愁如何教柴蕪呢。
老觀主從袖中掏出一枚玉簡,遞給怎麽看怎麽别扭的貂帽少女,提醒道:“收好。”
“得令!”謝狗身體前傾,低下頭,畢恭畢敬,雙手接過那枚玉簡。
老觀主眼皮子微顫,進了落魄山才幾天,就這幅德行了?
謝狗得手之後,便随手将玉簡往袖子裏一丢。
老觀主以心聲說道:“告訴你那位陳山主,别學算卦了,他身份、境地特殊,再加上此道資質太差,算不準的,毫無意義。”
謝狗說話不過腦子的,“算不準?算出了吉兇,再颠倒看結果,不也是一種準确?退一萬步說,最不濟也是個參考,變相的窮舉法嘛,逐‘一’驗證,先将這個一排除在外,也不算白費功夫吧,怎就是全無意義了。碧霄道友這話說得不……”
她本想說一句不過腦子,隻是看在老道士與小陌是摯友的面上,算了,免得被碧霄道友記仇,回去就在小陌那邊說自己的壞話。
老觀主默不作聲。白景的腦子,是真好。與小陌結爲道侶,确實是誰都不虧待了誰,沒什麽高攀與下嫁,世間罕見的良配。
隻是她當下這副尊榮,與那白景真身,是不是太過天差地别了。
謝狗悻悻然,光顧着爲自家山主仗義執言了。
老觀主瞥了眼某地,“陳大道友,這就是你所謂的上心不分心?就是這麽閉關的?”
扶搖麓那邊,那處道場内沉默半饷,大概是好不容易醞釀出個既穩重又誠心的措辭,“前輩,這叫關起門放心其者,可以守神可放神。”
老觀主嗤笑一聲,站起身。小米粒立即跟着起身。
謝狗打了個酒嗝,依舊盤腿坐在長凳上,她雙手抱拳,晃了晃,算是與碧霄道友拱手作别。
老觀主取出一支卷軸,抛給謝狗,“有機會轉交給雞湯和尚,算是預祝他的弟子合道功成。”
謝狗不愧是謝狗,與碧霄道友半點不見外,當場打開卷軸,一幅畫,上邊隻是畫了六竿墨竹,留白極多。
钤有兩方鑒藏印,白文“六根清淨”,細朱文印“如是觀”。
謝狗重新卷起畫軸,擡起胳膊,往袖中一丢,擡頭問道:“道友能不能換件禮物?”
老觀主問道:“睡不成小陌,你就要當尼姑?”
貂帽少女趕忙轉頭呸呸呸,與那臭牛鼻子老道怒目相向,“說啥呢,咒我呢,信不信以後我不許小陌跑去跟你喝酒?!”
老觀主笑呵呵。
高大身形一閃而逝。
道場内,道冠者陳平安坐在那把夜遊劍上,一手雙指撚住那件鮮紅法袍,一手捧腹大笑,“哈哈,陳大道友。”
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道冠者伸手揉了揉眼角,忍住笑聲,問道:“以後哪天高兩境了,也要如此禮敬前輩麽?”
陳平安淡然道:“即便到了十四境,更要禮敬前輩。”
道冠者回去忙正事。
約莫半個時辰過後。
果然,來了。
身量雄偉的老道士,悄無聲息出現在太虛境界中。
陳平安站起身,打了個稽首禮。
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身,老觀主擺擺手,“免了,貧道來落魄山,不是稽首來的。”
陳平安一時語噎。
老觀主也不與這位陳大道友廢話半句,開門見山道:“貧道在此遊覽片刻,問題不大,多上點心,自行查漏補缺便是。”
言語之際,老觀主抛給陳平安一塊大如壯漢拳頭的随形章,“此物稀罕,世間僅有了。你先雕刻成一對素章,剩下的邊角料,就當是你的刻工潤金了。”
“歸白玉京青翠城管轄的并州,青神王朝那邊,有個劍修叫傅玄介,年紀不大,資質很好。早是你的羨慕者了,尤其是見識過了你在大木觀的傳道風采,愈發心悅誠服。刻出一對素章過後,其中一方,邊款就刻道祖的三千言,白文底款,刻‘精神一到何事不成’。”
“另外一方,邊款内容随便刻,胡謅幾篇你最擅長的打油詩都成。”
陳平安已經招手将那一截斷劍,雙指握住劍尖,以此作爲刻刀。
坐在一張蒲團上邊,身前擺放着一隻案幾,香爐一隻,炊煙袅袅。
案幾放了些咫尺物和方寸物,還有一堆道書和十數張符箓。
陳平安“下刀”的動作極爲凝滞,由此可見,印章材質的堅韌程度,猶勝磨劍石。
陳平安擡起頭問道:“耗時不短,前輩能等?還是讓謝狗帶去青冥天下?”
老觀主淡然道:“文廟和白玉京催不了貧道,前者需要盯着兩艘渡船的軌迹,後者暫時顧不上貧道的去留。”
陳平安默不作聲,神色如常,繼續低頭,小心翼翼“刻石”。
顯而易見,在老觀主眼中,文廟就隻是禮聖,白玉京就隻有餘鬥。
陳平安神情專注,每刻一刀,都要反複打量數次,随形作素章,先劈斬玉石,在老觀主的眼皮底下,豬油蒙心了才會偷工減料。
閑來無事,一部《丹書真迹》,老觀主伸手抓在手中,直接翻到最後兩頁,竟然全是空白。
老觀主朝書頁上輕呵一口氣,再雙指并攏,打消全部禁制,現出兩張符箓和數百字的批注。
很巧,其中一張符箓名爲“長生橋”,差不多就是高孤傳道三講之一。
修道之人的一座長生橋,其實就是五百六十五座人身氣府的串聯之物。
人身生而有之,這又是煉氣士的大道根基所在。
世間每一張大符的繪制,千難萬難,大符的功效越是巨大,越是需要付出與之“等價”的結果。
需要消耗掉海量的天地靈氣的不說,還會折損自身多年道行,更有甚者,還需要消耗畫符之人的功德和氣運。
陳平安落刀變得大起大落,有了素章的雛形,休歇片刻,揉了揉手腕,問道:“我這些手段,擋不擋得住吾洲的偷襲?”
老觀主沒有着急給出答案,先伸手從案幾上撚住一張笑了笑,“青同這個一味貪多什麽都想學、什麽都不精的廢物,唯獨學習符箓的資質,還算湊合,能從陸老三那邊學來這一手‘忽然符’,估計花了兩三百年光陰,才能得個勉強‘神似’。隻是陸老三也是從他師尊那邊的‘萬年橋’學來的,已是次一等真迹了,青同再仿,又是一層失真,到了你這邊,又過了一手,呵。”
老觀主再抓來一張中土陰陽家陸氏首創的“真相符”,點頭道:“就算吾洲親臨浩然,你靠着那些亂七八糟的手段,再加上這張有點小意思的斬屍符,祭出之後,與真身無異,可以替死,連用三張,斬屍符再配合忽然符,跌一境,足夠支撐到别人來救你了,性命無憂。前提是吾洲隻奪寶,不想着殺人,同時也不想被小夫子抓去文廟功德林吃牢飯。”
陳平安問道:“有無可能,會被吾洲連破六符?”
老觀主笑道:“不然你以爲?吾洲就那麽有閑情逸緻,陪你玩捉迷藏啊?”
陳平安繼續忙碌起來。
老觀主再抓來案幾上邊相鄰擺放的三張大符,“陸老三的奔月符,吳霜降的玉斧符,再加上這張白日舉形寶箓,啧啧,士别三日當刮目相待,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如今都能幫人傳道護道了。下了這麽大的本錢,都用上了降真青綠箓,是想着三符合用,疊陣爲一,好幫助那小道士在功德圓滿之後證道飛升?”
陳平安頭也不擡,笑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老觀主問道:“爲何不學一學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
陳平安無奈道:“學不會。”
老觀主搖搖頭。
顯然有不同的意見。
陳平安心領神會,當即問道:“當年李二前輩教拳,有個很新鮮的說法,他說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塊,就是天地的山嶽、龍脈,純粹武夫開山越多……”
老觀主打斷陳平安的言語,“不用跟貧道唠叨這些武學門道,自己琢磨去,不要再想着從貧道這邊驗證什麽了。”
之後陳平安便沉默刻石,兩方長條素章,終于成了。邊角料,還真不少。
老觀主點頭道:“可以刻字落款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照實說道:“三千言,必須一氣呵成,精神連續。我刻不出,暫時沒把握。”
老觀主啧啧稱奇,“貧道不稽首,你就不刻字?陳山主還真是沒有隔夜仇啊。”
陳平安無可奈何,先前自己哪裏想到這玉石材質如此堅硬。這會兒汗流浃背,可不是作僞。
老觀主笑道:“這方印章你可以先留着,下次去青冥天下,自己去青山王朝送給傅玄介。”
陳平安如釋重負,三千言不敢胡亂下刀刻字,另外一方素章的邊款打油詩,那還緊張個什麽,稍微刻岔了,那叫寫意!
老觀主說道:“邊款的内容字數,你自己決定,甚至可以不刻。但是落款,傅玄介卻是有要求的。而且貧道今天必須帶走。”
陳平安一時無言,沉默片刻,“落款是什麽内容。”
老觀主撫須而笑,“也簡單,就一句話。”
陳平安趕緊說道:“我能不能直接與前輩買下這方印章?”
老觀主說道:“你确定自己買得起?”
陳平安小聲說道:“賒欠行不行?”
老觀主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平安很想說一句,我覺得毫無問題啊。
老觀主眯眼撚須而笑。
陳平安倍感無力,“哪句話?”
愈發想念小陌了,小陌在場就好了。
老觀主緩緩說道:“‘青冥天下傅玄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陳平安頭皮發麻,默默擡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心累。
問個屁的問,傅玄介肯定是個娘們。
先前聽說高君和鍾倩,陳山主就吃過虧的。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能不能換個說法,底款字數稍微少些,比如‘同是劍修’?”
老觀主笑問道:“不如貧道幹脆在這邊多待幾天,陳山主幫人護道,貧道幫你護道?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陳平安黑着臉。
老觀主微笑道:“那就換個說法。”
陳平安如獲大赦。
老觀主說道:“換成‘青冥天下傅玄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是劍修同年同月同日生。’”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腳擱放在案幾上邊。
愛咋咋的,老子不伺候了。
————
先前海上明月中見着于玄,陳平安跟老真人讨要了三張能夠隐匿身形、分别栖息一粒心神的符箓。
這可就是問道于道了,于玄便舉手擡足間,畫出了三張袖珍符和三張“夜航船”寶箓,可以搭配使用,全部贈予陳道友。
隻是于玄不忘提醒陳平安這三張心神所栖的符箓,所謂的行蹤隐蔽,也是相對的,陳平安如今是仙人境,分出了心神,相當于一位地仙坐鎮山頭道場,就隻能騙過玉璞了。
其實這類符箓,于玄是有預備的,數量還不少,隻是在陳道友這邊,老真人不得抖摟一手符箓手段?
當時于玄也不問陳平安那三粒心神的去處。
這也是老觀主在落魄山那邊,出言嘲諷陳山主閉關如此認真的緣由。
三位“袖珍”青衫小人兒,乘坐三艘芥子大小的“夜航船”,分别去往南海雨龍宗,桐葉洲中部大渎,北俱蘆洲的瓊林宗。
到了雨龍宗地界,沒有駕馭船隻浮空登岸,陳平安反而是極有耐性,在那祖山島嶼附近,瞧見了幾根粗如井口的魚線,原來是有幾位下五境練氣士在此垂釣,至于釣技嘛,擺地攤的那種,差不多跟大瀼水劉廂是一個水準的。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條“龐然大物”的海魚,已經咬餌,被修士提竿之前,一艘“夜航船”朝那魚口,風馳電掣而去,刹那間鑽入魚腹中。
你大爺啊。
原來海魚都已經咬餌脫鈎而走了,也沒見岸邊有個動靜。
青衫小人兒罵罵咧咧,隻得重新離開,駕馭渡船在水中徘徊,等着下條海魚咬鈎,在被岸上那厮碰運氣釣走。
岸上那位與魚獲失之交臂的高手兄,後知後覺,看似潇灑提竿,雖然空竿了,依舊既興奮不已,又百般失落,竟然還有臉與旁人反複念叨一句,肯定是條至少百來斤的大魚!
聽岸上的對話,陳平安已經記住了這家夥的名字,叫賀不弱。
一場苦等,耐心好如陳平安,都快要忍不住直接駕馭渡船上岸了。
以前總覺得修道之人或是純粹武夫,垂釣不用任何術法神通、真氣手段,才算同道中人,才有滋味來着……
總算抓住機會,藏身于一條蠢魚腹中,再被那位高手兄提竿抓住,結果這家夥嫌棄魚兒太小,給抛回了海中……
那厮嘴上念念有詞,去喊你家長輩祖宗親戚們過來。
賀宗師,你玩我呢?
你不是柳筋境,是仙人境吧?
所幸賀宗師一旁的練氣士,釣上了一條魚,被随手丢入了魚簍。
至于賀宗師,最後是跟幾個朋友讨要了幾條魚,裝入自己魚簍。
一路跟着魚簍颠簸不已,被丢入一隻水缸,說是晚上開葷,呼朋喚友喝點小酒。
他們幾個,境界低,都是雨龍宗外門修士,隻是由于如今宗門人數少,故而住處倒是有以前宗門嫡傳弟子的待遇。
登岸之後,陳平安察覺到有兩次陣法漣漪,看來雨龍宗重建之後,花了不少錢,按照圖紙,總算重啓護山大陣了。
一座新宗門,迎來送往是常有的事,尋常上五境修士都會視爲苦事,納蘭彩煥卻是樂在其中。
掌律雲簽一開始還擔心納蘭彩煥會不勝其煩,更擔心一個不順心,就要宗主、掌律互換身份。
一向不喜好待人接物宴飲應酬的雲簽,甚至做好了打算,由她來幫忙擋客,讓納蘭宗主專心練劍。
納蘭彩煥卻是讓雲簽一邊呆着去,你這掌律與貴客們見了面,聊兩句就把話說完了,落了座,更要面面相觑,到底誰是主人誰需要待客啊,連累那些客人還要千方百計找些覺得你能搭話幾句的話題,才能免得冷場。再說了,登門的,隻是些客人嗎?都是錢啊!
劍氣長城的美男子不在少數,更是美女如雲,納蘭彩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本身容貌就出彩,再加上裝飾精美,更添韻味。
雲簽這輩子用過的衣裙、首飾脂粉,加在一起的數量,可能都沒納蘭彩煥在短短一個月内更換得多。
今天祖師堂議事,主要讨論一座海市的開辟,到底要不要選址在碧玉島遺迹,再就是一些離着雨龍宗比較遠的仙家島嶼、小門小派,紛紛申請成爲雨龍宗的藩屬,該如何篩選資質,擇優錄取。
納蘭宗主穿了一身某個中土王朝時興的宮樣妝容,頭别一支碧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刻一隻惟妙惟肖的鮮紅蜻蜓。
如今祖師堂,分成了新舊兩個陣營,兩座山頭。
納蘭彩煥以“外姓”入主雨龍宗,她是帶來一大筆“嫁妝”的。總計六位地仙練氣士,三位劍修,三頭鬼物。
其實已經是一位玉璞境劍修的納蘭彩煥,對外宣稱自己是元嬰境瓶頸而已,知曉此事的,暫時隻有掌律雲簽。
如果不是納蘭彩煥帶來這撥心腹“娘家人”。在雲簽手上重建的雨龍宗,可謂處境凄涼。哪怕加上藩屬門派,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總計不到百人。起先一座祖師堂,拿得上台面的,就隻有一元嬰四金丹。
尤其是那位出自舊碧玉島的老元嬰供奉,如今轉去占據羽化島了,這個叫田粟的家夥,當初在雲簽找到他的時候,竟然說要與她結爲道侶,都不用分家了,夫妻一起壯大雨龍宗。如果她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傳出去不好聽,雙方雲雨一番,共度春宵幾晚。也就是性格軟弱又身處困境的雲簽,好說話,不然換成任何一位玉璞境的宗字頭一把手,遇到個敢這麽不知死活的元嬰境,不說當場打殺,也該将其驅逐出境了。
所以納蘭彩煥後來說她是典型的紙面修爲,竹篾境界。
雲簽也不惱,納蘭宗主說的是事實。修道當真就隻是修道,與人切磋或是搏命的鬥法一途,雲簽确實一塌糊塗。
而且納蘭彩煥當時還說了句怪話,讓雲簽其實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與人厮殺一事,她沒有想象中那麽羸弱不堪,隻需一而再再而三,次數多了,經驗豐富了,你雲簽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此道高手,屈指可數的大宗師,玉璞境可敵仙人而不落下風。
雲簽聽了,也沒上心,不敢當真,隻當是納蘭宗主的幾句寬慰之語。
納蘭彩煥坐在居中的宗主位置上,打着哈欠,聽着下邊的議事,她實在是提不起精神。
都是掌律雲簽和泉府的頭把交椅,在那邊談事情。
田粟這撥“功勳”,一個個的,不是新納了如夫人、辦了喜酒的,就是最近身邊多出幾位貌美侍女的。
都是某些想要投靠雨龍宗門派的孝敬。不是送錢便是送女人,或者都送。
納蘭彩煥看了眼那個雨龍宗的四把手,首席供奉田粟,後者正襟危坐,如臨大敵,而且目不斜視。
如今這個老色胚算是徹底老實了。
隻因爲作爲新任宗主的納蘭彩煥,前不久大駕光臨,主動做客羽仙島,一照面,她都沒寒暄半句,那位作爲東道主、着急忙慌趕來迎接的老元嬰,就挨了一劍。
納蘭彩煥問了一句,懂了嗎?
老元嬰穩住身形,思量片刻,默然點頭。
納蘭彩煥再問一句,給你個機會,要不要退出雨龍宗譜牒?
老元嬰問是活着離開,全身而退,還是死了退出,譜牒勾銷名字。
納蘭彩煥沒說話。
老元嬰便說自己願意留在雨龍宗一百年,不收俸祿。沒跟新宗主表忠心,也沒說什麽豪言壯語。騙不了納蘭彩煥的。
納蘭彩煥的生意頭腦,不是一般的好。隻要是個能夠一直賺大錢的,就一定笨不到哪裏去。
最後納蘭彩煥笑眯眯提醒對方,以後再敢在祖師堂議事期間,朝着咱們雲簽掌律流哈喇子,眼神使勁朝她的領口裏邊鑽,就把你的三條腿都剁掉。
老元嬰隻說一句絕對不敢了。
當時身爲舊碧玉島的掌律祖師,也是跟着田粟一起跑路避劫的得意弟子,此人就隻能是旁觀。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他一個小小金丹,哪敢爲師尊仗義執言半句,半句害死自己,沒說出口的半句,害了師尊。
等到納蘭彩煥禦劍離去,足足過了一刻鍾,金丹修士依舊不見師尊挪步,便以心聲小心翼翼問道:“師尊?”
田粟沒說什麽。
師尊的心态好啊,始終神色自若,臨危不亂,不愧是元嬰境瓶頸的一方霸主。
金丹便問道:“那邊的劍修,都這樣嗎?”
田粟輕輕咳嗽幾聲,笑道:“也不全是。”
“論奸猾和膽識,跨洲渡船的話事人,哪個不是聰明絕頂,見過大風大浪的,他們尚且油不過那個他,更狠不過他。”
據說當年在春幡齋,第一個死的,不是那撥鬧事的船主、管事,差點就是屬于劍氣長城自己人的某位女子劍仙。
而這位女子劍仙,就是納蘭彩煥,差點一劍砍死老元嬰的新宗主。
見那徒弟一直傻愣着,田粟歎了口氣,“趙存,别愣着了,爲師受傷不輕,扶一把。”
金丹趕忙低頭彎腰,伸手攙扶師尊一起走回府邸。
離開渡口,走近府邸,田粟突然滿臉憤恨,忍不住輕聲罵了一句,“納蘭賤婢,壞我好事!”
金丹吓了一跳,趕忙提醒道:“師尊小心些。”
老元嬰喟歎一聲,滿臉失落神色,喃喃道:“趙存,爲師修行水火雙法,你是知道的,你卻不清楚,雲簽那娘們,極有可能學會了一門雨龍宗的不傳之秘。否則爲師跑來這邊做什麽,碧玉島都沒了,去桐葉洲,别說當個憋屈的首席供奉,直接開山立派,給某個王朝當個國師,不是更逍遙?”
先前那道劍光看似直奔雨龍宗,毫不拖泥帶水,不管是與納蘭彩煥這個名字,還是今天的遞劍,人與事,是很契合風格的。
實則真身隐匿在一小片雲霞中的納蘭彩煥眯起眼,思量片刻,點點頭,大緻可以确實田粟也就是個色膽包天的貨色。
幾句嘴花花的調戲言語,就把雲簽這個傻娘們給吓到了,一點都沒有較真的想法。
納蘭彩煥可信不過這個去而複還的老元嬰。
不是說他貪生怕死,怕死的練氣士,浩然天下茫茫多,不差他一個。
起早貪黑。奔波勞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但是絕對不能暗中勾結蠻荒畜生,這是納蘭彩煥的底線。
祖師堂議事結束,反正都是内定的結論,誰敢有什麽異議。
納蘭彩煥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隻留下了掌律雲簽。
雲簽見宗主不說話,就陪着發呆。
怔怔出神,沉默許久,納蘭彩煥想起一事,“聽沒聽說過洗冤人和西山劍隐一脈?”
雲簽搖搖頭,聞所未聞。
納蘭彩煥皺眉道:“當年在金甲洲,有個劍修找到過我,想拉我入夥。”
她與雲簽大緻介紹了洗冤人和西山劍隐是做什麽的。不管怎麽說,雲簽這婆娘,總有一種傻人有傻福的鴻運當頭。
雲簽聽過之後,疑惑道:“聽上去很不錯啊,一本萬利的買賣,交換消息,互通有無,宗主當時爲何不答應他們?”
她再不懂生意門道,也還是知道一個粗淺的山上道理,一條新開辟出來的财源,往往最早來自某個消息。
納蘭彩煥譏笑道:“我是個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不管跟誰做買賣,隻認得一個宗旨,任何好處,都是要付出同等價格的。不在錢上計較,就要在人情上結賬了。今天從誰身上占着的便宜,很容易就是明兒還回去的虧。他們越是不談錢,我就越心慌。”
“所以我就問他們怎麽不去找齊廷濟和陸芝。”
“對方說是沒意義。我嘴上當然表示理解啊,心中開始罵娘,好嘛,覺得我境界低,好騙是吧?還是以後賴賬,覺得我沒轍?”
“我再問他們找沒找米裕。那人也算實誠,說暫時沒找,将來有可能會直接找到那位年輕隐官。”
說到這裏,納蘭彩煥笑嘻嘻望向臉皮最薄的自家掌律祖師,不曾想發現對方也在用一種玩味眼神打量自己。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好嘛,雲簽掌律都曉得在男女一事上挑釁自己了。
雲簽微笑道:“納蘭宗主,還喜歡他嗎?”
雲簽愣了愣。
納蘭彩煥跟米裕是一個輩分、差不多年齡的劍修。這就很麻煩了。
若是比米裕年紀小個大幾十年、百來年的,可能還好些。
納蘭彩煥卻是不同,她當年永遠要比米裕低一到兩個境界,追趕不及。
直到米裕烏龜爬爬跻身了玉璞境,納蘭彩煥離開倒懸山之前,也才是元嬰境。
等都到了浩然天下這邊,納蘭彩煥終于跻身了玉璞境,不料很快就得到消息,那家夥也破境了,竟然是一位劍仙了。
當年在春幡齋,在門口擺了張做做樣子的賬房桌子,其實每天無所事事當門神的米裕,對當時還是個小金丹的韋文龍,都沒什麽架子,在那避暑行宮,對上那些損人很有一套的年輕劍修,更是擺出誰說他十句、他回一句就算輸的架勢。唯獨在納蘭彩煥這邊,米劍仙都是從來不假顔色的,闆着臉擺大譜,朝夕相處,看都不看她一眼。
要說談正經事,查賬對賬,米裕還臭着臉,故意不理她,納蘭彩煥心裏邊反而好受些,問題在于他在這些事上,很認真,甚至還會主動跟她請教學問……納蘭彩煥怎能不咬牙切齒,狼心狗肺的東西,是真不把老娘當回事啊。
當年在劍氣長城,罵米裕最多最兇最沒有忌諱的,男子肯定比不上女子。納蘭彩煥,在戰場上出劍狠辣,罵米裕更是不遺餘力。
據說米繡花的綽号,最早就是納蘭彩煥給取的。不是喜歡醉卧雲霞嗎?你就是繡花枕頭一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求之不得,既然愛而不得,由愛生恨與憎。
納蘭彩煥再心高氣傲,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年出劍學米裕。
又何止是她一人模仿,那一代的年輕劍修們,不管男女,幾乎都喜歡學米裕的那種出劍方式。
“地仙兩境的米攔腰,别有一種劍仙風采。”
這句話,是老劍仙陳熙親口說的。
當時的聽衆當中,就有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當然聽進去了,況且米裕的出劍殺妖,積攢下來的戰功,有目共睹,而且米裕還有個哥哥,米祜當時就已經是劍仙。
這門親事,怎麽看都是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米裕與納蘭彩煥,男女雙方皆有才貌。
納蘭彩煥晃了晃腦袋,不想這些糟心事了。
雲簽起身告辭。
納蘭彩煥笑嘻嘻道:“雲簽啊,你想要跻身仙人,我倒是有個建議。”
雲簽已經掠出祖師堂,身姿曼妙,衣帶當風,行雲流水。
雨龍宗所在,屬于南海水域。
與那南海水君府,也沒什麽主從關系,神号皎月的水君李邺侯,雖然沒有親臨雨龍宗,但是派遣了禮制司主官神女來過這邊。
東海水君府裏邊,納蘭彩煥倒是有點門路,當年她自稱是倒懸山水精宮的譜牒修士,跟一個昵稱阿妩的扶搖洲本土女修,名叫宮豔,合夥做過生意。
如今宮豔搖身一變,發迹顯貴了,當上了東海水府君校書司的一把手,這在浩然山水官場,算是一個頭等美官,清貴得很。
關鍵是同時宮豔還兼着巡檢司的差事,卸任讓賢之前,宮豔可謂是虛、實權柄都在手的大人物了。
雲簽愈發确定自己讓納蘭彩煥當宗主,是一個最明智的選擇。
納蘭彩煥隻看商家典籍和賬本,雜書讀得不多,對那位扶搖洲山上公認。
如今再看眼前這位自家掌律,讓女子見了都要我見猶憐的清瘦佳人,便覺得雲簽與宮豔,嘿嘿嘿。
邵雲岩和酡顔夫人,是雨龍宗的記名客卿,必須是不收薪俸的那種。
做買賣,打算盤,納蘭彩煥自認劍氣長城第三,都沒人敢跟自己争第二。
誰是第一?當年春幡齋和梅花園子是怎麽沒的?一張涼席都給你卷跑喽。
拜劍台的小賬房納蘭玉牒,按輩分,小姑娘得喊納蘭彩煥一聲祖師奶奶。
小小年紀,都已經學會跟隐官大人做買賣了。落魄山幾條主要财路的某些分支,小姑娘都是有參股分紅的。
雖說數額不大,但是能夠跟那個家夥
納蘭彩煥佩服不已,家族未來的頂梁柱啊。
當年納蘭彩煥得了年輕隐官的授意,約等于“領了一道避暑行宮頒布的法旨”吧。
納蘭彩煥離開倒懸山,大搖大擺去往扶搖洲,臨時接管了一座群龍無首的山水窟,期間認識了個不錯的生意夥伴,女修叫宮豔,玉璞境。
她掏空了山水窟的家底,别說是财庫與秘境這類必須刨地三尺的存在了,就連祖師堂的二十多把椅子,都沒能逃過一劫。
甚至是那些個山上秘制的痰盂,女修們專用的馬桶,都給納蘭彩煥轉手賣了,全部換成真金白銀神仙錢!
賺錢嘛,不磕碜。
納蘭彩煥還認識了一個當時負責對接山水窟财務的文廟君子。正是如今涞源書院副山長的高玄度。
也不是賣多少掙多少,就全部歸納蘭彩煥的,她隻收取兩成利潤。即便如此,那也不老少了。
所以她還是很有幹勁的。
之後納蘭彩煥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在哪裏不能做買賣,如今不談私房錢,隻說她手頭便有六件方寸物,兩件咫尺物!
雲簽離開祖師堂,暫時也沒有修行煉氣的心思,她就開始在祖山散步起來。
作爲雨龍宗的祖山,說是兩座對峙的島嶼,其實單獨摘出一座,都要比許多小國京城還要占地規模更大。
先前納蘭彩煥自作主張,替她收了個親傳弟子。
是個手持玉牌的少年。納蘭彩煥代爲轉交的拜師禮,就是一塊無事牌樣式的玉牌。(注,927章《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
一面篆體刻四字“劍氣長城”,一面楷書“浩然天下”。
而劍氣長城這面,還有小篆銘刻“隐官”二字,再加上一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既然是拜師禮,如今這塊“無事牌”便是雲簽的物件了。
雲簽喜歡下意識微微皺眉,總是這般多愁善感。
當年偶然從水精宮來此參加議事,一路上豈會如此冷冷清清,以前是躲着人,如今是遇見個人都不容易。
她的師姐,也就是當初将她趕去倒懸山掌管水精宮的宗主。隻在一件事上,輸給了百般看不起的師妹雲簽。
除了開山祖師,和一位與蛟龍溝簽訂盟約的中興之祖,在她們之後,時隔千年之久,隻有雲簽學成了雨龍宗的“芙蓉暖帳,雲雨境地”。确是不傳之秘,每一代,隻會精心揀選二三人,口傳秘授。一年之内學不成,就會被消除記憶。
其實雨龍宗的那位開山祖師,曾經訂立下一條規矩,将來不管誰當上宗主,若是此人無法修成此法,那麽隻要誰修成了,就可以立即擔任宗主。
但雲簽是難以啓齒。而那位師姐,則是不願讓位。
師姐妹兩個,就心照不宣,一個假裝沒學會,一個當你沒學會。
雲簽幽幽歎息一聲,海風拂面,吹亂鬓角,她身上法袍被吹向一側,本就姿容傾城的女子,愈發曲線畢露。
雖說宗門暫時人少,可因爲宗主是納蘭彩煥的緣故,如今那些年紀都不大的譜牒修士,多數都是雲簽當年從水精宮帶走的嫡傳一脈,因爲他們是在倒懸山修行,反而要比雨龍宗祖山修士見多識廣,閑暇時聊起劍氣長城的掌故轶事,津津樂道,是家常便飯。一些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也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很喜歡替劍氣長城劍仙們排座次,往往誰都不服誰,争得面紅耳赤。
也有些聊那位年輕隐官的,資質好調侃資質一般的同門,喜歡說一句,出門在外,行走江湖,你是學年輕隐官,壓了十境啊?
資質不好的,真心覺得修道不易,功課辛苦。堅持不下來的時候,就想一想換上女裝、走出避暑行宮去戰場殺妖的隐官大人。
雲簽神色恍惚間,伸手捋了捋鬓角青絲。
她回過神,趕緊一揮袖子,驅散那份雲雨迹象。
新宗主新掌律新供奉新譜牒,什麽都是新氣象的雨龍宗。
還是有幾個老人的,隻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這撥舊雨龍宗元老,連同田粟、趙存師徒兩位地仙在内,其實都坐了冷闆凳。
雨龍宗東北方海域,約莫千餘裏水路,有一座最大的藩屬島嶼,名爲羽仙島。有此名字,好像是因爲曆史上有得道之士這裏羽化升仙,羽化島修士在幾百年來,都是這麽認定的,師門長輩是這麽說的,師門長輩的長輩們也是這麽說的,其實年輕一輩的譜牒修士,誰都不信這套說辭,說的人都不信,就更别提聽的外人了。
羽化島運氣不錯,那位白玉京餘掌教撤走了一座倒懸山,蠻荒妖族攻破劍氣長城入侵浩然之後,也許真是得了那位羽化飛升仙人的蔭庇,隻是被一頭大妖占據爲私人府邸,等到蠻荒妖族如潮水般湧來再退回去,藏好神主離島避難的修士們,返回羽化島,收拾收拾,發現竟然還能湊合着用,與那座毀于一旦、最終淪爲遺址的碧玉島離得近,形成了鮮明對比。
至于島主換成了田粟,其實相較而言,都是小事了。在那種飛升境都要紛紛隕落的大亂之世,他們這些一輩子都夠不着上五境門檻的,能夠活下來,可以避劫而走,再返回舊山門,實屬不幸中的萬幸。
遙想當年,宗門鼎盛時,雨龍宗在祖山之外,擁有二十七個藩屬島嶼,每一座需要與雨龍宗納貢的附庸仙府、門派,都建造有一座渡口,隻是每座渡口的面積大小,按照能夠同時容納多少艘符舟來計算,雨龍宗那邊都有個“定額”,隻是每十年可增可減,據說每位祖師堂座位相對靠前的供奉,都掌控着一兩座仙島渡口的“生殺大權”,不算在薪俸之内,美其名曰“冰敬”。
所以雨龍宗根本不需要跨洲渡船,隻需要跟那些跨洲渡船做買賣,靠收租一事,就能掙大錢。
一座宗門,跟官場似的,連同祖山、藩屬譜牒修士們在内,再加上那些仙裔親眷,婢女雜役,加在一起,總數有三萬多人。都雨龍宗被分出了三六九等,總計有二十二個台階,倒也算仙與俗,人人有盼頭。
羽化島附近,就是那座質若碧玉的島嶼,盛産一種仙家碧玺,隻要買到,就能賺到。如果不是當地門派嚴格控制産量,打定主意,作長遠計,早就賺得盆滿缽盈了。這座碧玉島曾是雨龍宗藩屬門派中,首屈一指的大仙府。結果等到蠻荒妖族如潮水湧入浩然,如蝗蟲過境,将碧玉島吃得一點不剩,光秃秃的,等到老元嬰田粟帶着一幫徒子徒孫返回,就隻好搬去隔壁的羽化島了,對方門派,倒也識趣,樂得當個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副掌門。
作爲師尊的愛徒,昔年碧玉島掌律祖師的金丹趙存,瞧見了遺址,最是悔恨異常。早知如此,還不如放開手腳鑿山開采了。
閉關養傷的田粟走出道場,不知爲何,老元嬰有些心情煩躁,便出來散散心。
察覺到師尊的那股氣息,剛剛升任掌門的趙存趕忙湊近過來,不敢怠慢了師尊他老人家。
師徒雙方,一起登上山巅那座羽化台,登高遠眺,田粟望向蛟龍溝那邊。
雨龍宗與蛟龍溝,自古就是屬于在那種不遠不近、距離剛好的山上鄰居。
太近了,容易搶地盤,争奪天地靈氣。太遠了,也就沒所謂鄰居不鄰居了。
遠親不如近鄰。再加上雙方大道相契的緣故,關系一直很好。
去南婆娑洲行雲布雨的蛟龍,經常在歸途力竭而歇,也就是海上船戶所謂的疲龍墜海,雨龍宗練氣士,都會搭把手,幫忙運轉水脈,推波助瀾,漂回蛟龍溝。與此同時,作爲報酬,雨龍宗每年都有定額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手持通關文牒,有資格去往蛟龍溝深處,在那邊修煉水法。
趙存小聲問道:“師尊,有心事?”
隻是一開口,趙存就覺得說了句廢話。
師尊差點被那婆娘一劍剁了,前不久又心灰意冷卸任了掌門,師尊若還沒有心事的話,就不是養氣功夫如何好,而是缺心眼了。
看來自己還是修心不夠,面對那個氣勢淩人的納蘭彩煥,已經慌了陣腳。
田粟以心聲言語的:“沒什麽心事,爲師隻是想起了一個好像運氣極好、就隻是差一點運氣的年輕人,那是一個心比天高、曾經覺得自己是天命所歸的可憐蟲。”
趙存猶豫了一下,“師尊是說那雨龍宗嫡傳傅恪?”
傅恪,曾是雨龍宗曆史上公認資質、運勢最好、最年輕的金丹地仙。當然了,這小子的豔福,更是不淺。
畢竟是有希望成爲雨龍宗第一位男子宗主的修道天才。
偎紅倚翠,大享齊人之福。任何一位雨龍宗的嫡傳女修,嘿。何況是兩位!
田粟笑道:“他當年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準确說來是野心。瞧不起正陽山的仙子蘇稼,覺得她是一隻走地雞了。覺得有機會将那劍氣長城的羅真意,司徒蔚然,一并擁入懷中。”
趙存錯愕不已,“這小子瘋了吧?”
在雨龍宗,你傅恪可以亂來,到了劍氣長城,你小子算個卵啊。
至于師尊爲何會知曉這種密事。是傅恪親口說給師尊聽的,還是如何,趙存并不好奇,也絕不探究。
田粟竭力壓下一陣陣心湖漣漪,老元嬰縮手在袖,手指搓動。指尖簌簌而落的,皆是劫灰。如年年野草,祛除不盡。
傅恪那小子,當年有句心聲,說對了一半。“可惜蠻荒天下的畜生太廢物啊。”
緊接着師尊說了一句話,讓趙存瞬間背脊生涼,四處張望起來。
田粟雙手插袖,神色淡然道:“既然是造訪羽化島,那麽來者是客,道友就不必藏掖了。”
天地寂靜,趙存膽戰心驚,片刻之後,趙存更是悚然,原來師尊田粟竟如“羽化飛升”一般,身形化作白虹,轉瞬即逝。
然後便有一位頭别玉簪的青衫男子,從一輪寶光流轉的月相中擡腳跨出,徑直來到羽化台,自顧自說道:“看來不是那個全椒山道士,不過多半是二十人之一了。難怪不敢見我。‘田粟’,難道是雨龍宗的開山祖師不成?你覺得呢,趙掌門?”
趙存一臉茫然,心中驚駭萬分。這位神通廣大的不知名仙長,實不相瞞,我覺得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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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神洲,山海宗。
古話都說是那犬守夜,雞司晨。
雞鳴外天光欲曙,催促人間新婦起嚴妝。
大清早。
一個小姑娘,捧着那把一年到頭都會攜帶在身的心愛油紙傘。
走到海邊,碧空萬裏時分,找到老位置停步後,小姑娘依舊打開傘,蜷縮起來,好像躲在雨傘中。
一路看過去,可以看到寶瓶洲。哪怕看不見,但是家鄉就在那邊。
小姑娘念念有詞。
她的名字叫撐花,說是自己取的。
先是腰别一根旱煙杆的宗主納蘭先秀,來這邊坐下,開始吞雲吐霧。
關于這位山海宗宗主的姿容,不知是誰給出的形容,“婦人之美,萬千言語,盡在此身。”
所以納蘭先秀自然是一位極好看的女子。
之後是少女模樣的女鬼飛翠,當年強行閉關,想要跻身仙人,結果渡劫失敗,隻得屍解爲鬼物。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她之前的容貌,不算好看。如今便年輕漂亮多了。
撐花來自寶瓶洲大骊王朝的舊北嶽地界,是一隻自認勤勤懇懇、最務正業的小精怪出身。
有一天清晨時分,她在山路上閑逛,然後就被一個紮着長辮子的青衣女子撞見了。(注,631章《淡淡風溶溶月》)
之後小精怪就跟着那個特别喜歡吃糕點、好像每天總是提不起精神的青衣姐姐混了。
小姑娘收起那把油紙傘,當成一柄鐵錘,使勁揮動,獨自在那邊念念有詞。
撐花經常念叨這個,一旁兩位聽衆,早就見怪不怪了。
如果去掉那些小姑娘自己亂加的象聲詞,幾百字的内容,其實是一篇鑄劍口訣。
飛翠聽着覺得有趣,笑問道:“撐花,今兒才思如泉湧啊,是你新編的歌謠?”
小姑娘停下動作,氣呼呼道:“是别人教我的。背了好久,她說我如果背不下來,就把我吃了,不頂餓,但是塞牙縫。”
飛翠笑問道:“撐花,今兒怎麽不紮草人了?”
小姑娘沒好氣道:“忘帶了。”
納蘭先秀微笑道:“當局者尚且無所謂,你一個被她撿來的小姑娘,替她打抱不平作甚。”
小姑娘雙手叉腰,腮幫氣鼓鼓,“等着吧,與那壞蛋見了面,本姑娘非要賞他一記老拳。”
飛翠忍住笑。
納蘭先秀咦了一聲,“先前見了面,怎麽沒見你出拳?”
小姑娘疑惑道:“啥?”
納蘭先秀笑了笑,“沒啥。”
北俱蘆洲,清涼宗,屋檐下,賀小涼在此閑坐。
算計閉關破境的白裳不成,一場精心設伏的問劍,如果不是那個純陽道士出手,面對飛升境白裳,賀小涼很難全身而退。
在這種事上,确實是賀小涼主動招惹的白裳,這種動辄斷人大道前路的山上厮殺,師尊陸沉、白玉京掌教的名号,吓不住人的。
白裳就算當場宰了賀小涼,那也是賀小涼自找的,可算是她命中注定的一場刀兵劫。
一向懶散的陸掌教再願意爲弟子破例一回,其實都不好說什麽、做什麽。
前不久一道劍光直落,當場斬落了賀小涼的一截手腕。
接續斷腕一事,賀小涼耗時頗多,廢去的天材地寶,不在少數。
畢竟是一位十四境劍修的劍光。
接連兩事,都不順遂。
賀小涼卻并無半點頹喪神色,而且絕無作僞。
檐下懸有一串鈴铛,走馬清風中,好似叮叮咚咚說般若。
有三個女弟子,她們的道号分别是青崖,打醮,甘吉。
她們聚在一起,陪着師父一起悠哉悠哉打發光陰。
道号甘吉的年輕女冠,一直覺得師父偏心,道号取得不好聽就算了,當年連拜師的回禮都那麽潦草馬虎。
給兩位師姐的,不是那頭七彩麋鹿,就是一件咫尺物。結果就送了她幾個市井坊間都不值幾文錢的橘子!
青崖初見,打醮山渡船又見,北俱蘆洲海濱再見。
一艘嶄新跨洲渡船之上,作爲新任大管事的賈晟,捎帶上了身爲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
一般來說,得有個元嬰境坐鎮渡船,當然,若有玉璞境,那是最好。
賈老神仙是目盲心明,極有眼力勁的。按照老廚子的說法,賈道長真去了公門修行,容易當上那種每天點卯、批條子的。
當然以賈晟如今的境界,早就修成了心目通。
于是賈老神仙擺下一桌佳肴,趁着酒勁,便問米首席,以後有無爲渡船保駕護航的興趣。
米裕一聽就來勁了,說怎麽沒有興趣,必須有啊。在船上,不也能開啓鏡花水月。
賈晟說這艘渡船,卻不是去北俱蘆洲,是要走南婆娑洲、雨龍宗蛟龍溝和扶搖洲這條航線。
米裕愣了愣,再一思量,覺得還是挺不錯的。
就像天師趙天籁回到了一趟龍虎山。
火龍真人也從蠻荒返回北俱蘆洲,破天荒封山一場,讓那些道士、道童們都先搬往别處山頭。
爲了表示此次閉關的鄭重其事,從弟子張山峰屋内拿來一張蒲團,老真人坐在上邊,剛坐下,就又去别處屋内找了壺酒過來。
有些自家修行事,很難與晚輩言。
通衢鬧市中覺死寂,山谷幽靜反成喧鬧。
既然道号火龍真人,又是龍虎山上一代外姓大天師,精通火法與雷法,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
事實上,老真人是火法,雷法,水法。三絕頂。
大日懸空,陽光灑落人間,但是在老真人眼中,卻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滂沱“火雨”。
上道下矣。
吾道成矣。
皚皚洲不過是新近多出兩位十四境,就敢跟貧道搶個“北”字?!
有本事單挑啊。
寄來一封下山寄給上宗的家書,署名盧白象。
老廚子捏着鼻子打開書信。
中嶽掣紫山的神君晉青,他雖然跟魏夜遊、還有陳山主,關系都很一般,但是與譜牒在落魄山的盧白象,卻是關系極好。
盧白象的兩位親傳弟子,姐弟倆元寶元來,他們在那邊早就有了自己的門派。
但是朱斂沒想到盧白象臉皮這麽厚,說是他新收了一撥弟子,邀請山主去那邊坐坐,随便教幾手好拳。
朱斂便直接回信一封,你先與晉神君問清楚,咱們山主到了掣紫山地界,需不需要準備禮物,會不會參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中嶽夜遊宴。
落魄山中,集靈峰路上。
那條取名爲韓盧的騎龍巷左護法,始終沒有煉形,每天就是在小鎮街巷和漫山遍野閑逛。
今天它陪着右護法一起巡山。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耍了一手酣暢淋漓的瘋魔劍法。
聽裴錢說過,江湖上有個幫派,很無敵,名字就叫天橋派。
最厲害的地方,是隻要一出拳,再擺上一隻空碗,就能掙着嘩啦啦下雨似的銅錢。
新任掌門人。就是本護法了。
瘋魔劍法,絕世拳法,裴錢都教給小米粒了。誇她是奇才,拳法與劍術,小有造詣。
蹦蹦跳跳,快步走,高擡腿,以拳擊靴,身形回旋如陀螺,氣沉丹田,哼哼哈哈。
大聲朗誦秘笈上邊的口訣,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銅錢都到我的碗裏來!
左護法默默離開。
霁色峰山路間。一個黑衣小姑娘,一個白發童子,身高相當。
白發童子扯開嗓子,滿臉漲紅,振臂高呼,“隐官老祖,抽口旱煙,法力無邊!隐官老祖,喝點小酒,劍術通天!”
小米粒豎起大拇指。
哦豁哦豁,還挺押韻。
趁着隐官大人不在,編譜官趕緊表一表忠心。
什麽?隐官大人在場的時候爲何不表?好問!那算啥表忠心,那叫溜須拍馬!非我輩鐵骨铮铮豪傑作爲。
對吧,右護法大人?
暮春時節,草長莺飛,山花爛漫。她們來到一處幽靜地方,道路兩邊都是桂樹,蹲在樹蔭裏,交頭接耳,嗑着瓜子,閑聊起來。
等到春風喊來夏季,夏天再喊來鄰居,等到此地叢桂秋時着花,芬芳撲面,香聞數裏,悠然步行其中,恍入金粟世界。
扶搖麓道場中,陳山主正在伏案默默刻字。
老觀主站在旁邊,一手負後,一手拿着塊青磚,點頭贊賞道:“陳道友憑這一手純熟館閣體,若是參加科舉,可以金榜題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