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天雨,各擎一傘,滔滔不絕,笑語長談。
朱斂是忙裏偷閑,來到山門牌坊這邊,要與賈老神仙親自道賀幾句。
賈老神仙是經常來山腳這邊,與勞苦功高的仙尉道長說幾句體己話。
逢人就是海内知己,見人便要稱兄道弟,深交久處究竟平常。
老廚子與賈老神仙,可不是這種人。都是年複一年日積月累的大好交情,屬于文火慢炖出滋味,小酌怡情見真心。
如今落魄山有了兩艘跨洲渡船,一艘是陳山主憑本事從中土玄密王朝那邊“買來”的風鸢渡船,一艘是跟桐葉洲大泉姚氏購得的嶄新“雷車”。而當了風鸢渡船二管事不久的賈晟,要升官了,因爲山主閉關之前,就決定讓賈老神仙當渡船雷車的總管事,至于負責爲跨洲渡船護道的人選,也讓賈晟自己挑選。
賈老神仙聞弦知雅意,咱們上山是要朝下宗出手了。
已是青萍劍宗那座書院擔任主講的賈老神仙,當然豁得出這張老臉。
朱斂說賈老神仙有的忙了。賈晟感歎不已,貧道這算什麽忙不忙的,比起山主和朱老先生,就是給真正勞累之人搭把手的小事。
讓貧道做這做那的,這是往貧道肩上放擔子嗎?不是啊,山主這是往自己肩膀挑擔子呢。
哪裏做得不對了,以山主的性格和氣量,自然不會責人,隻會自責。
與賈老神仙交心,總是輕松惬意的。
相談甚歡,依依不舍臨别之際,朱斂讓賈老神仙有空去拜劍台那邊坐坐。
賈晟比較猶豫,早就想去那邊拜山頭了,就是擔心會耽誤那位甘棠供奉煉劍修道。
朱斂笑着說不會。
賈老神仙便禦風返回騎龍巷,備了些酒水糕點,徒步入山,走去拜劍台。
卻被告知新近綽号甘一般的老聾兒,去了跳魚山傳道授課,何時回不好說。
賈老神仙便在檐下站着,氣定神閑,一邊躲雨,一邊等人。
先前陳山主與右護法一起閑逛跳魚山,說自己所欠了好些人情債和文字債,絕對沒有任何的誇張。
霁色峰劍房那邊,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好幾封來曆猜都沒法猜的飛劍傳信,暖樹負責每天收信,交給朱先生,林林總總的請帖手劄已經攢了好幾大籮筐了。
等到陳平安開始閉關,朱斂還是按照先前自己提出的觀點,哪怕落魄山被外界認爲是不近人情,倨傲清高,山主依舊隻需秉持一個宗旨,唯名與器,不可假人。
與寄信人沒有任何香火情的,朱斂就都先晾着,無一例外,至多過眼再錄檔,記在冊子上邊,許多書信一拆開,内容可謂五花八門,有各種邀請陳山主參與慶典、幫忙給自家書齋、名勝亭閣題字的,陳山主若是實在沒有功夫贈予一幅墨寶,那他們能否自行從百劍仙、皕劍仙兩部印譜中集字。更有什麽雅集、詩社懇請陳先生大駕光臨的,還有一些寄來的文集,希望陳山主閑暇時幫忙寫序文、指正内容一二的,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家族、門派私事,或是指點江山的針砭時事,有勞陳隐官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的。有些必須回信,就都是朱斂代筆,模仿山主的口氣和筆迹,輕而易舉,小事一樁。
但是某些書信,例如這種直接署名趴地峰或是水經山的飛劍傳信,還是需要朱斂代勞回信,爲自家山主解釋一二的。
朱斂的回信複函,一般措辭都比較委婉雅緻,開頭多是“奉到來函,不勝愧感”這些内容。
“真人擡愛,題字一事,萬不敢當。”
“重新版刻兩部印譜一事,不願災梨禍棗,晚輩實難答應,不識擡舉,辜負盛情,既疚且感。”
“惜被庶務纏身,不得抽身一覽,掌門信上所寫山水形勝,字字珠玑,心神往之,可當卧遊。”
“貴派過愛,惶恐感激……草草作複,書不成字。”
不會虧待自己,謝狗從朱先生竈房那邊拿來幾碟豆腐乳和鹹菜,再給自己煮了一鍋熱騰騰的米粥,粥飯是世間第一補人之物嘛。
這天魏檗有要事相商,必須親自走一趟扶搖麓私人道場,結果就被那個兩頰酡紅、手捧一碗粥的貂帽少女攔着,蹲在廊道中,含糊不清說自家山主在閉關,誰都不見。
倒不是介意那個“誰”包括了自己,魏檗隻是倍感奇怪,“這家夥真閉關了?”
謝狗點點頭,幫忙澄清道:“真不是偷懶,故伎重演當那啥甩手掌櫃,咱們山主這次閉關得很認真,很嚴肅,很鄭重其事。”
魏檗有些爲難神色。
謝狗立即來了精神,擡了擡下巴,拿筷子輕輕一敲白碗,神色驕傲道:“有事情,跟我說,回頭幫你捎話。我好歹是次席供奉,落魄山五巨頭之外,就數我身份最高、官帽子最大了。”
魏檗笑着搖頭,“這件事,得跟陳平安當面說才行。沒事,也不是那麽着急,一旬過後,我再來這邊。在這期間,如果陳平安出關,謝次席就讓他走一趟披雲山。”
謝狗說道:“一旬還是一個月,現在可說不準。”
魏檗笑道:“無妨,那我就每旬來此點卯一次。”
謝狗疑惑道:“啥事啊,值得堂堂夜遊神君如此頻繁登門?”
魏檗想了想,“行吧,你幫着捎話,就說有件事,皇帝陛下那邊不好意思開口,就讓我來當說客了。既然答應了近期參加典禮,皇帝就是怕你家山主,太不把大骊新任國師的首次現身廟堂當回事,雖說朝廷那邊确實沒有大張旗鼓的意思,肯定不會借助此事大做文章,可如果他一個人招呼也不打一聲,某天跑去了京城皇宮,隻是參加早朝,露了個面就立即走人,好像也說不過去。所以皇帝陛下的心思,就是希望他稍微講一點排場。”
謝狗無奈道:“就這麽檔子事?夜遊神君就當信使啦?”
魏檗面帶微笑道:“反正話已經帶到,該怎麽處置,就看陳山主自己的意願了。”
謝狗出言挽留道:“夜遊神君這就走了?不多唠幾句?杵這兒當門神,怪無聊的。”
被貂帽少女一口一個夜遊神君說得頭大,魏檗實在是不願意久留。
謝狗突然以心聲說道:“我随手翻過箜篌的年譜冊子,上邊記錄了一個叫崔承仙的全椒山道士,先前來過這邊,在山腳桌邊坐了半天,我沒有絲毫察覺到異樣,他展現出來的境界修爲,跟他的說話口氣,明顯對不上。扶搖洲全椒山,我去過一趟,透着古怪,可不是尋常道士能夠守得住的。你是北嶽主人,先前有無感知到不對勁的地方?”
魏檗微微皺眉,搖頭道:“我也沒注意。”
如果有絲毫的異樣動靜,魏檗肯定會第一時間盯着山門口那邊。既然不曾動心起念,就隻有兩種可能性了,要麽這位訪客道行太淺,在山門口大放厥詞,吹牛皮不打草稿。要麽就是境界很高,能夠極好隐瞞修爲,讓自己和白景都忽略了。最奇怪的地方,還是在于如今若有飛升境跨洲遊曆寶瓶洲,得與那座大骊陪都上空的仿白玉京事先報備才行,如果假設對方是一位真人不露相的雲遊仙人,能夠在落魄山的山門口停留那麽久,那就更能顯示出對方的不同尋常。
不用謝狗提醒,魏檗便散開神識,片刻之後,“粗略一觀,北嶽地界,暫時沒有發現此人蹤迹。”
謝狗同樣是屏氣凝神,“隻見”方才北嶽廣袤山河,如有一條金色長龍肆意遊曳,風馳電掣巡狩轄境,由于一尊神君心念轉動的速度太快,一洲北嶽山河大地交織出一張大網似的神識金光,這般動靜,除卻飛升境修士,煉氣士都是渾然不覺,卻瞞不過其餘四嶽神君。
可謝狗顯然信不過魏檗這門本命神通的效果,放下碗筷,起身說道:“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附着在你的神識之上,再查探一番。”
魏檗點頭道:“那就再試試看。”
都是道高者,隻需三言兩語,魏檗便以秘法暫時交予謝狗一同巡遊北嶽的神君權柄。
謝狗很快就埋怨道:“不用搞以點帶面這一套,翻檢山河的速度太慢了。瞧不起我麽。隻管散開神識,能有多散就多散。”
魏檗看了眼她,謝狗點點頭,胸有成竹道:“非是自誇,我們劍修的體魄神魂,其堅韌程度,非同凡響。今兒必須讓夜遊神君長長見識。”
霎時間,從扶搖麓作爲起始,便有無數條金色光線抛出一條條弧線,落在遠遠近近的北嶽版圖上邊,由點及面,縱橫交錯。
這張金色大網更加細密。
魏檗收起神通,謝狗扶了扶貂帽,“要麽躲得深,要麽跑得快,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魏檗說道:“既然對方敢光明正大現身山門口,還與賈晟聊了那麽久,估計不太可能是什麽心懷叵測的鬼蜮之輩。”
山上修道之人,不論男女,隻要身居高位,就容易樹大招風,招惹各路人士的好奇窺探之心。
就說米裕,在那桐葉洲,哪怕足不下船,就引來渡口多少女子對其一見鍾情,紛紛起了愛慕之心?
魏檗本以爲謝狗還要說點什麽,卻見貂帽少女鼓起腮幫,眨了眨眼睛。
好似眼神示意,夜遊神君怎麽還不走,改變主意啦,打算多唠幾句?
魏檗轉頭看了眼大門緊閉的竹屋,思量片刻,就要告辭一聲,縮地山河返回自家讀書處,卻聽嘔了一聲。
魏檗趕緊轉頭望去,看到那謝狗背對着自己,端着碗,吐了一碗。
貂帽少女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沒轉頭解釋什麽,大概是破天荒難爲情了?
魏檗到底善解人意,隻當什麽都沒發生,就要返回披雲山,卻見那謝狗仰起頭,“一飲而盡”。
這下子輪到有潔癖的魏檗,差點沒忍住當場幹嘔起來。
謝狗吧唧吧唧嘴,碎碎念着粒粒皆辛苦、由奢入儉難啊,轉身笑哈哈說道:“夜遊神君,剛想起有件事,得跟你聊幾句。”
魏檗笑容尴尬,“不着急。”
夜遊神君什麽的,好像已經不算什麽了。
謝狗說道:“緊要事,不拖延。”
魏檗心中幽幽歎息一聲,坐在台階上,“說說看。”
接下來謝狗所言,還真是不是一件小事,先說了真武山與落魄山的那樁買賣,這就意味着大骊秘錄記載爲“甲六山”的龍脊山,隻要風雪廟和龍泉劍宗點頭,便有機會正式劃撥到落魄山名下。至于大骊宋氏那邊,估計隻怕陳山主不開這個口吧。魏檗心領神會,說風雪廟和阮邛那邊,自己去幫忙言說此事。之後便是落魄山早有預謀的買山大業了,同理,最想要促成此事的,還是大骊王朝,比落魄山還着急。
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時,小鎮西邊群山,連同披雲山在内,總計六十有二。
自從龍泉劍宗都要主動爲落魄山騰地盤之後,如今還有十來個大大小小的仙家門派,屬于是硬着頭皮不搬。
阮邛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宋氏兩代帝王的座上賓,尚且需要如此“避嫌”,也确實由不得那十幾個門派不多想,不憂心。
實在是舍不得遷徙離開,到嘴的一塊肥肉,還沒吧唧幾下嘴,就要往外吐,擱誰都不願意。
他們既不願意做一筆虧錢甚至是蝕本的買賣,又擔心自己的不識趣,與龐然大物的落魄山惡了關系,被記仇。
可他們又無阮邛的身份、劉羨陽的面子,能夠讓魏神君親自動手幫忙搬山。
明眼人都知道,落魄山在新處州的一家獨大,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是紅塵洪流,大勢所趨,螳臂當車,擋是肯定擋不住的。
當時魏檗遷走了神秀山在内的七座山頭,分兩次購買入手,前三後四,第二次的四座山頭裏邊,其中就有劃撥給徐小橋的道場,舊名鑄山的煮海峰,還有新任宗主劉劍仙坐鎮的猶夷峰。
那座螯魚背,是落魄山白紙黑字租給珠钗島的,雙方還老早就締結盟約了,從書簡湖遷徙至此的劉重潤,據說她與陳山主相識于危難之際,劉重潤跟那撥女修,自然無此顧慮。
至于屬于黃粱派下山的衣帶峰,與落魄山關系也是極爲融洽,有位粉裙女童經常送些特産到山上,這份待遇,旁人羨慕不來。
所以等到跳魚山和扶搖麓,都被落魄山收入囊中,留在新處州的那撥山頭主人,就立即聞風而動,開始各方打聽,詢問價格了。
有些留在處州的門派,已經與上山,以飛劍傳訊反複溝通了此事,一個個都心急如焚,你們落魄山倒是主動開價,找我們談啊!
有次霁色峰祖師堂議事,山主陳平安的意思是在未來百年之内,争取能夠占據半數山頭。
在這個漸次歸攏群山爲一的過程裏邊,落魄山當然做不出那種強買強賣的勾當,總要價格公道、皆大歡喜才好。
謝狗神色認真道:“别誤會啊,我們落魄山可是正經人家,從不仗勢欺人,做買賣,該花錢花錢,隻有溢價,絕不打折。”
魏檗笑道:“也不隻是錢的事情。”
謝狗說道:“以物易物、以寶換山也是可以的,落魄山财庫裏邊的那堆法寶、靈器,都可以折算成神仙錢,此外我們還可以在别處幫忙尋找山頭,大體上就是一筆神仙錢加上幾件寶物再加上一塊山頭的交易法子,不怕對方獅子大開口,就怕對方不開口。”
“山主甚至還說了,一些個被北嶽神君府仔細勘驗過身世清白的門派仙府,可以邀請某位霁色峰祖師堂成員,擔任記名客卿。”“未來也可以送兩到三位修道胚子,進入跳魚山修習上乘仙法,人數再多,就不成了。傳道一事,必須慎重。聞道二字,豈能輕巧。當然,如此一來,山頭價格得另算。”
魏檗頻頻點頭,隻是聽到“上乘仙法”的時候,難免有些疑惑,跳魚山那邊要傳什麽道法?那幾個桃符山道士,他們若是要傳真法,恐怕不太合适吧。要說所學駁雜的陳平安,也确實能擇菜一般,挑選出幾種術法傳授他人,可問題在于陳平安對那跳魚山,無論是修道還是學武的十六人,根本不上心,反而有意拉開一段距離。不過老廚子也替山主辯解了一句,這叫上心不分心。
謝狗笑道:“甘一般,在進入劍氣長城之前,還是有幾手不俗術法傍身的,由他親傳授予他人,沒有什麽山上忌諱。”
“何況我也有幾種粗淺的入門術法,是那地仙之下,夢寐以求的高明煉氣法子,非是自誇,确是再穩當不過的登山法。就像米粥,養胃補人,很能裨益魂魄的。唯一的缺點,就是對資質的要求比較高,修煉起來,門檻不低。所以我這個次席供奉,才會跟敢甘一般打個配合嘛,天才有天才的修道法,庸才有庸才的登山法,哈哈,兩相配合,一網打盡,誰來了都不覺得有賺。”
魏檗笑道:“如此一來,不是不可以談。其實等到陳平安當了國師之後,由大骊朝廷将這個消息昭告一洲,可能會更好談。”
買賣當然還會是買賣,就是有點不厚道。
謝狗眼睛一亮,撇撇嘴,“對嘛,我也是這麽講的,但是咱們山主不願這麽談買賣,我這個當次席的,又有什麽辦法呢。”
魏檗想起一個說法,笑問道:“對了,不是落魄山四巨頭嗎?怎麽到你這邊,變成五巨頭了?”
因爲小米粒的關系,魏檗對落魄山的大小近況,還是很熟悉的。
那四位身份顯赫的“高官顯貴”、“山中宰相、尚書們”,分别是朱斂,長命,韋文龍,姜尚真。
謝狗看了眼魏檗。
魏檗茫然,一頭霧水。
謝狗小聲解釋說道:“四大巨頭裏邊缺了個幕後功臣,我一聽就來氣,越想就越氣啊,這不就擅作主張,把夜遊神君加上了。小米粒覺得這個主意蠻好,表示附和,無異議。咋的,小米粒還沒去披雲山給夜遊神君報個喜?”
魏檗保持微笑,“我謝謝你啊。”
先前魏檗還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結果到頭來,自己也是個笑話?
貂帽少女大手一揮,“不用謝,客氣個錘兒,我剛好有一事相求,有勞魏神君牽線搭橋當媒人。”
魏檗笑呵呵,好家夥,這是讓自己以德報怨喽?
謝狗壓低嗓音說道:“承蒙山主不棄,我入山晚,驟然顯貴,竊據高位,擔心不服衆啊,就殚精竭慮,終于想出個補救法子。”
魏檗本就緊繃的笑容愈發僵硬。
實在是被她這套文绉绉酸溜溜的言辭給惡心膩歪壞了。
去你娘的來此扶搖麓點卯,回頭讓陳平安自己滾去披雲山,找我談那件事情。
謝狗卻自顧自神采奕奕說了起來,打起了小算盤,“如今落魄山的兩個近鄰,扶搖麓和跳魚山,都成了藩屬山頭了,隻剩下那座幾步路遠的天都峰,略顯孤單,怪可憐的,我就想要瞞着咱們山主和我家小陌,偷偷買下來。上山問樵,入水問漁,這個規矩,這點禮數,我還是懂的。”
魏檗一言不發。
隔壁天都峰,山頭占地很廣,隻是略遜落魄山一籌,但是這麽一個大山頭,卻隻有十幾個練氣士,而且山中連個金丹都沒有。
天都峰的上山門派,在寶瓶洲南邊,名聲不顯,跟黃粱派是差不多的底蘊。
有一位傳聞閉關多年的元嬰祖師爺,當代掌門是位金丹地仙,坐鎮山頭,再有幾個據說擁有地仙資質的得意弟子。
除了掌門是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做不得假,其餘兩個說法,不是傳聞,就是據說。
謝狗繼續說道:“當年的行情,入手那座天都峰,估計不會超過十顆金精銅錢。當然,得按照如今的市價算了,得翻十倍,再乘以五,五百顆谷雨錢,夠不夠?”
魏檗說道:“天都峰的買家,不看重錢。”
關于天都峰明面上的山主身份,以及真正的幕後主人,披雲山都不好洩密。陳平安也有默契,從不會在這類事情讓魏檗爲難。
謝狗還不死心,“是完全不看重錢,還是不太看重錢?”
魏檗說道:“那邊從頭到尾,就沒想着靠天都峰賺一顆銅錢。”
謝狗無奈道:“不肯談錢,就難聊了。”
要是在蠻荒天下,就不一樣,雙方坐下來肯談錢的,才是難聊的。
魏檗賣了個關子,說道:“天都峰歸屬,還真得陳平安成了大骊國師之後,才有的談。”
謝狗無精打采,其餘山頭,她都瞧不太上眼。
先前倒是有一個自稱道号是崩了真君的外鄉人,财大氣粗,到處串門,有個有據可查的桐葉洲譜牒身份,與那十二個門派,都開出了一個讓人很難拒絕的高價,他還願意先給一大筆定金,隻要有意向,就可以拿走定金。一隻錢袋子直接摔在桌上,裏邊裝的,可是谷雨錢!那位崩了真君還信誓旦旦,如果哪天反悔了,甚至不論是誰反悔,買賣不成仁義在,不用歸還定金。
要是不放心,擔心是那仙人跳,可以拉來槐黃縣衙戶房當差的,雙方先簽個草稿契約。
天底下有這樣不把錢當錢做買賣的?你該叫仁義真君才對吧?
可問題是他敢買,他們未必敢賣。一來錢貨兩訖,正式交割地契,雙方都需要與大骊朝廷戶部碰頭。萬一誰轉手高價賣出了山頭,結果那個崩了真君,轉頭就開始作妖,出了任何纰漏,鬧出幺蛾子,可别一大袋子神仙錢還沒捂熱,就要去落魄山賠禮道歉,或是去大骊刑部交代事情。
又比如,是那個所謂的桐葉洲買家,其實是某位山巅修士的錢袋子,因爲事先得到了什麽小道消息,要搶先以“低價”買下山頭,再去跟落魄山的陳山主當面鑼對面鼓,漫天要價?
都在猜測,會不會是正陽山某位老劍仙的洩憤之舉?你讓我們在邊界立了塊碑,我們就在你家旁邊買山頭,故意惡心落魄山?
可不可能是老龍城苻氏的一擲千金,拿錢開路,想要憑此與陳山主緩和關系?
不管外界如何衆說紛纭,周首席的這種誠心誠意的砸錢舉動,後來很快就被山主臨時叫停了。
結果那些選擇觀望的門派,當時沒收定金的,比較後悔。收了錢的,也良心不安。
畢竟落魄山如今都有了一座下宗,青萍劍宗還分走不少霁色峰祖師堂成員,又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
“群山歸一”一事,确實做不得準。
除了那位陳山主自己心中有數,其餘人等,關于西邊群山,會不會全部“花落陳家”,暫時不好說啊。
謝狗随口說道:“我看那搬走的龍泉劍宗,聲勢不小,望其氣,不比五嶽遜色。”
龍泉劍宗那邊,作爲最後一任骊珠洞天坐鎮聖人的阮邛,最早選中了神秀山、挑燈山和橫槊峰。後來又買下了四座山頭,三座給董谷、徐小橋和謝靈這三位親傳弟子,再預留一座猶夷峰,給那位“暫借醇儒陳氏”的劉羨陽。
魏檗點頭道:“首徒董谷能熬出個玉璞境,徐小橋别有機緣,她能夠占據煮海峰,就是修道契機所在。那個福緣深厚的長眉兒,先是閉關跻身上五境,出關沒多久,借助于那件仙兵品秩的玲珑寶塔,又有了一場雨中悟道法,憑借祭出那件至寶,可以從雨水中,順其自然截取功德,就像小鎮那邊的天井,四水歸堂,其實是單開了一條道脈作溝渠,引水流入自家中。說不定他會比劉羨陽更早跻身仙人。”
魏檗跟阮邛、劉羨陽兩任宗主,關系都很不錯,連陳平安都不清楚一事,阮邛經常私底下邀請魏檗去龍泉劍宗喝酒,關系非比尋常。所以魏檗聊起這些内幕,差不多就是閑聊家事了。何況劉羨陽跟陳平安是什麽關系,早就一洲皆知了。
謝狗笑道:“謝靈的最終大道成就,肯定比不得劉羨陽,差遠了。”
魏檗說道:“這隻是你們這一小撮山巅人物的看法。飛升之下,好像都不算什麽。甲子之前的寶瓶洲,别說多出一位仙人了,就是有人跻身玉璞境,都是了不起的大事。”
謝狗突然問道:“那場斬龍一役,是不是藥鋪楊老頭牽起的線頭?陳清流與他,一明一暗,有正有閏,交互間架。”(注1)
魏檗沉默片刻,說道:“逝者已逝,爲尊者諱,就不聊這個了。”
謝狗無奈道:“就你們規矩多。”
魏檗笑了笑,“習慣就好。”
楊老頭,既是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還是掌握一座飛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
那麽他對于當初叛出遠古天庭的真龍,态度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謀劃,總喜歡草蛇灰線,綿延千裏,暗藏殺機。古蜀地界一衆名山,曾被聚攏遷徙至真龍隕落處,就成了如今的西邊群山。
自身便是一頁老黃曆的純陽呂喦,曾經爲陳平安解惑,遙想當年,橫空出世的陳清流,他古時煉劍處,洞天名爲括蒼。(注2)
竹屋與門外廊道,看似近在咫尺,實則天壤之隔。
魏檗返回披雲山之前,又說了件事情,“是大骊皇帝親自給出的建議,朝廷那邊會拿出五袋五色土,作爲陳平安擔任國師賀禮之一。我們幾位山君,得到消息,被皇帝陛下拉着專門開了一場禦書房會議,都覺得沒什麽問題,但是各自一袋子五色土的分量,皇帝陛下沒有提什麽硬性要求,反正佟山君都已經讓人将一袋五色土交予大骊禮部了,分量不輕,大手筆,換成我,都未必舍得一口氣拿出這麽多,也難怪晉青嘀咕了幾句,是不是跟陳山主事先約好了的,故意讓佟老兒幫忙哄擡物價來着。”
屋内那位陳山主,就是走五行本命物搭配的尋常修煉路數,多年之前,多虧學生崔東山幫忙,得到了五袋子土壤。
不過那會兒五色土壤的品秩,還不算太高。寶瓶洲五嶽,自然各有五色土之一。當魏檗他們從一國山君,跻身爲一洲山君,再晉升爲神君。五色土的品秩,就跟着水漲船高了。
謝狗笑道:“這個皇帝倒是精明,是個會過日子的,這分明是慷他人之慨嘛。他怎麽不從國庫裏邊拿出一堆金精銅錢?”
魏檗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一句,“皇帝陛下暗示過我了,等到你們山主接任國師一職,大骊數座密庫珍藏,任憑新任國師自取。”
謝狗兩眼放光,哇了一聲,搓手道:“雄才偉略,好人一個啊,投緣投緣,大骊宋氏還缺不缺皇室供奉?趕了個晚集,當不成首席,我可以當個次席!”
魏檗笑問道:“當真?”
謝狗試探性說道:“魏先生,咱們可是一夥的,你可不能幫着外人坑自己人啊。”
魏檗笑呵呵道:“謝姑娘不肯當真就算了。”
無事閑聊魏夜遊,有事相商魏先生?你們落魄山,好風氣啊,一個個的,都不知道是跟誰學的臭毛病。
謝狗催促道:“魏大哥,到底咋個說,給句準話麽。”
魏檗咦了一聲,他竟是一個身形不穩,不光是雙方腳下竹制廊道如軟泥。
好像整座扶搖麓,都飄忽如一張薄紙。
隻是這種非比尋常的異象,一閃而逝。
反觀那貂帽少女,輕輕跺腳,幫忙打消這份道氣漣漪,好像早就習以爲常了。
魏檗以心聲問道:“這是?”
謝狗咧嘴笑,隻是以心聲回答了一個字,“道。”
————
注1,993章《山中多美好》
注2,985章《關門弟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