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洲落魄山拜劍台,桐葉洲青萍劍宗諸峰,再加上與于樾拜師落腳流霞洲的賀鄉亭和虞青章。
如果再加上被謝松花這撥劍仙更早帶離劍氣長城的少年少女。
人生聚散不由己,東西南北各如萍。
九個跟着陳平安一起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修胚子,當時化名“曹沫”的曹師傅,将他們從玉簪中的那座破碎洞天帶出,與他們在海上小舟相逢,隻有白玄和納蘭玉牒是洞府境,如今白玄已經是龍門境,練劍最勤勉、心性最定的孫春王也是觀海境。畢竟來到浩然年月尚短,還有将近半數的孩子尚未跻身中五境,比如其中就有本命飛劍數量最多的姚小妍,還有飛劍名爲“大端陽”、在避暑行宮定爲乙上品秩的虞青章。
反而是喜歡讀書的賀鄉亭,在那場大雨期間,挑燈夜讀,反複翻閱《劍術正經》和幾本地方志,莫名其妙便破了一境,無瓶頸無阻滞,順利跻身了洞府境,吓了師父于樾一大跳。
陳平安笑問道:“賀鄉亭,聽程朝露說你其實想學拳法?”
賀鄉亭微微臉紅,“白玄,于斜回,何辜,他們也想跟曹師傅學拳的。”
陳平安說道:“白玄如果知道你是女孩子,平時說話就不會那麽不着調。”
賀鄉亭滿臉漲紅。原來她這幾年一直假扮男孩,騙得過白玄、于斜回這些同鄉,當然騙不過年輕隐官。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仔細思量一番,這才笑道:“知道你們九個,在我,米裕,崔宗主,周首席我們這些所謂的前輩看來,你們的練劍資質、未來成就的排名嗎?”
賀鄉亭其實本來是對自己最沒有信心的,畢竟白玄和那個被白玄取綽号爲“死魚眼”的孫春王,他們倆的資質好壞,一眼可見。
若以浩然古董行的術語來評價,屬于“大開門”。他們其餘七個,姚小妍擁有三把本命飛劍,何辜和于斜回各有所長,總之賀鄉亭就是覺得自己太普通。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内,小姑娘都覺得自己之所以會被年輕隐官帶出劍氣長城,是歸功于家族和傳道人積攢下來的戰功,就像浩然山下王朝,有些人投了個好胎,隻是運氣好,才靠祖蔭封官的。
但是由于剛剛破境跻身中五境,賀鄉亭又有了一點信心。
畢竟劍修有無心氣,最終還是要以境界高低,和破境速度快慢說了算。
虞青章神色黯然,說道:“不管别人的名次,我肯定是墊底的。”
陳平安搖頭笑道:“虞青章,知道你的飛劍被命名爲‘大端陽’嗎?”
虞青章點頭道:“聽阿伯說過,好像是因爲按照我們家鄉那邊的舊風俗,我出生的那天,五月十五,是老的端陽節。我後來孕育出本命飛劍,也是這一天的正午時辰。”
陳平安說道:“以前我們劍氣長城的祭官,在這一天都會舉辦祭祀典禮,不過那是老黃曆了。其實這跟寶瓶洲古蜀地界的風俗是一樣的,最早都以五月十五作爲端陽節,而不是如今的端午五月五。落魄山就屬于廣義上的古蜀山河中,所以我猜你以後幾個比較關鍵的修道關隘和證道契機,還是在古蜀,之前不跟你說這個,是怕你有逆反心理,就因爲是我跟你說的,便明知如此,偏不如此,現在當然無所謂了。”
“九個孩子,就數你們倆表面上跟我最疏遠,一兩句話都沒說過,從海上到桐葉洲再到寶瓶洲,給我甩臉子了一路,沒什麽,我心裏自有計較,是有小算盤的,所以經常告訴自己,以後誰最跟我最親,說不得就是否定之否定的你們呢。”
“不僅僅是‘大端陽’這個飛劍名字,就連你的‘青章’這個名字,也有講究。說實話,你們師父于樾臭不要臉,當了供奉還不過瘾,非要橫插一腳,将你們從落魄山帶走,打亂了我和崔宗主的很多長遠布局。”
賀鄉亭赧顔,虞青章感覺奇怪,總覺得這一刻的隐官大人,人味很足,是個大活人。
上一次,還是一葉扁舟浮大海,那個獨自坐在船頭,背對着他們吃一碗飯的曹師傅。
某位老劍修在屋内挨了好幾頓罵,蒲禾罵他是個連廢物都不如的東西,司徒積玉也罵他沒戰功,去劍氣長城就是打個水漂,就連那喝高了醉醺醺的宋仙子都罵他,怎麽有臉跑去落魄山拐走兩個孩子。老劍修就想要出來透口氣,陪着倆徒兒一起跟隐官大人唠唠嗑,結果老人一隻腳才跨出門檻,就又聽見陳山主的埋怨,老劍修隻得收回那隻腳,折返大堂,堅決不去外邊觸黴頭。
陳平安将這些積郁已久的言語說出口,神清氣爽幾分,舉起那枚朱紅色酒葫蘆,抿了一口酒水,微笑道:“崔宗主的那手袖裏乾坤,煎熬人心,孫春王和白玄之後,就是虞青章堅持最久。後來米裕看到你們,他暗中觀察了很久,也覺得綜合而論,虞青章可以排第三。”
虞青章不敢置信。
名次這麽高?
“是不是很有意外之喜,忍不住扪心自問一句,‘原來我這麽強?!’”
陳平安笑着幫忙說出困惑,再給出自己的評價,“我也覺得虞青章資質不錯,心性很好,韌性十足。”
就因爲家鄉在劍氣長城,所以幾乎每一代的年輕一輩劍修,都會覺得自己很不如何。
曆史上,名副其實的強者輩出,貨真價實的天才太多,讓很多天才都不敢認爲自己是天才。
陳平安晃了晃手中酒壺,眯眼笑道:“就像某些酒,後勁大。”
虞青章說不出話來。
陳平安笑道:“但是我們幾個的看法,都無法、我們當然也不願意‘看死’你們的将來成就。隻說賀鄉亭,她如今境界就比你高了。因爲同樣是看書,賀鄉亭能夠将每一本書看厚再看薄,同樣喜歡看書的虞青章就差了本事,賀鄉亭已經從書中讀出好多心中認可的道理,她開始有限的認可浩然天下,虞青章卻依舊在懷疑書上的道理和書外的世道,可能除了偶爾一二人兩三事,内心深處始終排斥劍氣長城之外的所有。”
賀鄉亭羞赧道:“曹師傅,我讀書的法子,真有這麽好?”
陳平安微笑道:“我可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中土文廟欽定的君子,會在求學這種事上胡說八道?”
虞青章沉默片刻,雙手使勁揉了揉臉頰,輕聲道:“記得阿伯,還有我的劍術傳道人,他們在那場出城之戰之前,其實他們都對曹師傅很佩服,很贊賞,一個說二掌櫃是那種願意真心高看劍氣長城幾眼的外鄉人,一個會惋惜甯姚相中的男人,不是劍修。賀鄉亭的爺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之後他們幾個劍修,就違反避暑行宮飛劍傳信措辭嚴厲的那道軍令,他們擅自出城一戰。城頭之上,見死不救,沒有劍修救援。
陳平安隻是默不作聲,不予評價,沒有跟兩個孩子詳細說這裏邊的對錯是非。成長路上,解鈴還須系鈴人,需要自行解開心結。
虞青章和賀鄉亭被“罪魁禍首”的曹師傅帶出家鄉,兩個孩子一起在異鄉遊曆,其實開始逐漸理解當初年輕隐官的作爲。
問題在于,等到他們開始理解避暑行宮的那個決定,他們心裏反而更加難受。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之怪。
知道了是非,才有心關。
記得大白鵝曾經說了一句他們半知半解的話,不分青紅皂白之人,隻以利益決定對錯者,隻遇事,不遇己。
師父于樾在傳授劍術之外,遊曆途中,路徑各地,都會跟他們說當地的風土人情,當師父的,卻幾乎從不跟他們講理,隻有一次,是到了流霞洲,才故意用平淡的語氣好像說了句題外話。同樣一件事,不同人來做,好的,未必是對的。壞的,未必是錯的。
賀鄉亭說道:“曹師傅,我們以後會經常回落魄山的。”
虞青章嗯了一聲。
陳平安笑道:“在流霞洲那邊,也要努力修行,穩當破境,将來好讓曹師傅抱你們的大腿,在這西邊三洲的廣袤山河,隐性化名行走江湖,隻需報上虞劍仙、賀劍仙的名号,就可以不用動手,擺平事情。”
虞青章咧嘴笑道:“暫時做不到,可以先報我們師父的名号。”
賀鄉亭白了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師父他老人家在大堂内都快被罵得狗血淋頭了。
陳平安笑着打趣道:“記得在成爲劍仙之前,以後不管是獨自一人,還是呼朋喚友外出曆練,在流霞洲之外,如果遇到不長眼的,境界不低的老家夥,誰敢不把你們師父當回事的,你們就說自己有個不記名的小師父,姓陳名平安。讓他們掂量掂量。”
賀鄉亭眨了眨眼睛,“曹師傅,報上甯姐姐的名号,假裝她是我們的小師父,會不會更管用?”
陳平安金字招牌唉了一聲,“在浩然天下,九洲山河,我的名号,肯定夠用了。”
甯姚走出大堂,坐在賀鄉亭身邊,“還好吧?”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酒葫蘆,意氣風發道:“沒喝多,這點酒,毛毛雨。”
被抓了個正着的賀鄉亭,趕緊喊上那個不識趣的虞青章,起身告辭離開。
他們一起跨過門檻,不約而同轉頭望向門外台階那邊。
發現恰好陳平安也在轉頭看向他們。
陳平安笑道:“你們師父酒品太好,幫忙擋酒。那位司徒劍仙在裝醉,他的酒量,我一清二楚,是在假醉酒真罵人。”
屋内某位出自美人窩的劍仙,一邊說自己是真醉了、說話難聽别怪罪、一邊卯足勁跟旁人勸酒,聞言立即往後一躺。
陳平安先前走了一趟真武山,在山腳見到了那位祖師堂掌燈添油的桓澍,輩分極高,竟然是山主嶽頂的師叔祖。
這意味着桓澍要麽是寶瓶洲真武山開山祖師的師弟,要麽是中土兵家祖庭按例分配到寶瓶洲的某位武廟陪祀聖賢。
簡而言之,桓澍如果真願意管事,不單是真武山,風雪廟内務,他也能管。
屬于真武山的那片龍脊山,其中三成尚未鑿山開采的磨劍石,都可以轉贈落魄山,真武山那邊提出了三個要求,其中一個,就跟五彩天下飛升城有關。
甯姚點頭答應道:“小事。也是好事。”
山上盟約,要比市井男女之間的情愛誓約,靠譜多了。
陳平安問道:“陳緝有沒有想好,什麽時候出山?”
甯姚說道:“還在觀望吧。”
一個人的驟然富貴,往往靠命靠運,因爲祖上積攢了陰德,有那祖蔭鋪路,後世子孫便會看似是行了大運,就此發迹。
一個家族、門派的細水流長,穩紮穩打,更見功力。
甯姚說道:“既然是五月初五這天辦酒席,那我争取提前兩三天,五月初就趕來這邊。”
陳平安下意識學小米粒撓撓臉,你們怎麽都一猜一個準。就我是傻子麽。
甯姚笑問道:“需不需要我給賒月當伴娘?”
陳平安趕緊點頭道:“需要,必須需要。”
有兩位相對年輕的地仙劍修,晏後道和田仙,他們聯袂走出大堂,說想去桐葉洲青萍劍宗當客卿。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都不用與崔東山打招呼,即刻生效,他們兩位就已經是下宗客卿了。
回頭隻需在青萍峰祖師堂那邊走個流程,讓掌律崔嵬攤開金玉譜牒冊子,在上邊錄個名而已。
學生扛着小鋤頭挖上宗的牆角,先生反而給下宗主動送人才,這就叫以德報怨,先生氣度。
因爲大白鵝當了下宗之主,好像事情做得不地道,實在是過分了,落魄山上對此怨氣不小,青衣小童就曾冒死谏言,提醒山主老爺,咱們要防賊防盜防東山!
陳山主當時恍然大悟,說是得重視起來,詢問陳靈均下次上下兩宗同聚霁色峰的祖師堂議事,敢不敢仗義執言。
陳靈均當時剛剛拉着荊老神仙他們喝過一頓結結實實的早酒,膽氣正盛,拍胸脯保證一定沒問題,是時候有人挺身而出,潑一潑那頭大白鵝的冷水了。
田仙就是先前與王甲公然對峙的女子金丹。
她壯起膽子與甯姚問道:“甯劍仙,我能跟你聊一句話嗎?”
甯姚哭笑不得,這是什麽套近乎的路數?
不過她還是問道:“想聊什麽?”
田仙也是個耿直的,“腦袋嗡嗡的,一片空白,甯劍仙先讓我緩緩。”
出門之前,她已經偷偷灌了兩大口酒水,結果好像還是膽氣不夠,借酒壯膽,都開銷在了與年輕隐官談正事上邊,到了甯姚這邊,就不夠用了。
甯姚難得沒話找話,“你是出自芮城龍王堂吧,聽說你家祖師去過劍氣長城,城外有過一座劍仙私宅,她跟陸芝關系不錯。”
田仙神采奕奕,滿臉通紅,“我便是出自洪祖師芮城的繁峙公主廟一脈劍修。”
甯姚點點頭。
陳平安便給甯姚解釋了幾句芮城龍王堂和繁峙公主廟壁畫一脈的淵源。
田仙心情激動萬分,這趟出門,賺大發了,不但與陳隐官見了面,還與一位十四境劍修的甯姚,聊上天了!
在芮城就以想法清奇著稱于祖師堂的田仙,她覺得先前沒有挨上“虛君”王甲一道術法,好像自己都對不起這份際遇。
随後有一位名叫華清恭的元嬰境劍修,在浩然西方三洲也是橫行一方的女子劍仙,她想去南婆娑洲,齊廷濟的那座龍象劍宗當個客卿。記名供奉,當然不敢奢望。
供奉,尤其是名次比較靠前的供奉,按例都是需要安排祖師堂座椅的。
反觀記名客卿,規格、薪俸都不如供奉高,大宗門小仙府,一般來說都是多多益善。
當然,齊老劍仙的年輕容貌和風神卓然,也是原因之一。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幫忙遞話。”
華清恭客氣道:“成不成,都沒關系的。”
說真的,當着一位年輕隐官的面,說要去另外一座劍道宗門當客卿,本身就已經不太合适了。
隻是他的家族,在那南婆娑洲有分支有堂号,建立有一個勉強可算二流的山上門派。有個龍象劍宗客卿的身份,更能照拂一二。
一名劍修再純粹,再比他人身心自由,終究還是萬丈紅塵中的涉世人物。
陳平安笑道:“要說是當供奉,我不敢打包票,隻是當客卿,齊老劍仙這點面子還是要給我的。”
他娘的,齊宗主都半道截胡了那麽多隐藏在蠻荒各處的返鄉“私劍”。
如果連這點面子都不給,那就别怪我親自走一趟龍象劍宗去有樣學樣了。
曹衮三個滿身酒氣走出大堂,在台階上落座,甯姚占了一邊,他們就隻好擠在隐官大人另外一邊,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在曹衮和玄參倆狗腿搶占位置的時候,宋高元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哪有你們這麽谄媚的劍修,當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于是他就一肩膀撞開曹衮,率先一屁股坐下,近水樓台,學那涞源書院副山長高玄度的口氣,宋高元笑着說了一句,“隐官大人辛苦了,什麽時候去我們鹿角宮做客啊?”
陳平安笑着問道:“這次就算了,手頭緊,沒帶什麽禮物。對了,你們三方怎麽還沒結盟?”
扶搖洲鹿角宮,金甲洲空靈派,流霞洲方寸宗。三方相互間至今還沒有締結盟約。要說之前不熟,山上關系一般,可是有曹衮三個的過命交情,再加上三座宗門在那場大戰過程中,都可以說是出過死力的。
曹衮笑着解釋道:“三方宗門積攢戰功都夠了,這幾年正忙着籌建下宗,隻是動靜不大,各自祖師堂都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如何大張旗鼓。我們方寸宗的下宗選在扶搖洲這邊,玄參所在的空靈派就選在流霞洲,鹿角宮的下宗選址金甲洲。到時候下宗之間結盟。”
陳平安點頭笑道:“老字号宗門,做事情就是穩重。”
陳平安突然咦了一聲,“你們方寸宗,玄參所在空靈派,鹿角宮有誰?”
宋高元鼻孔出氣,冷哼一聲,笑呵呵道:“就我不配有名字呗。”
陳平安神秘兮兮說道:“曹衮,玄參啊,你們倆有所不知,當年剛進入避暑行宮那會兒,我跟愁苗一合計,爲了避免本土劍修和外鄉劍修太割裂開來,很容易變得對立,就琢磨出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各自往對方陣營裏邊摻沙子,安插間諜,比如愁苗就讓王忻水和顧見龍向我這邊靠攏,我就讓宋高元和鄧涼向他們那邊站隊,鄧涼這家夥铮铮反骨,典型的見色忘友,一聽就二話不說答應了,不去說他。但是我爲此可是跟宋高元勸說了老半天,這小子才肯滿腹牢騷,一臉委屈,硬着頭皮,忍辱負重地‘投敵叛變’。”
曹衮和玄參面面相觑,愣了半天,是咱們誤會宋高元啦?!
宋高元一頭霧水,實在是良心上過意不去,老老實實說道:“根本沒有這回事啊!”
陳平安唉了一聲,言之鑿鑿,“你有的!”
曹衮輕聲問道:“林君璧呢,就沒有任務在身?”
陳平安微笑道:“有啊,怎麽沒有,我跟他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誠摯言語,說我是把他當隐官候補栽培的,隻要好好幹,前途無量。那小子有官瘾,一聽這個就兩眼放光,你們好好想想看,林君璧每天做事情,是不是賊有幹勁?”
玄參點頭道:“如此說來,就都說得通了,其實宋高元挺不容易的。鄧涼好歹有點抱得美人歸的盼頭,我們宋高元卻是啥都不求,隻圖一個義字。”
宋高元在那邊自顧自扳手指頭,念念有詞。
曹衮好奇問道:“自家兄弟宋高元,你這是在幹嘛?”
玄參跟着問道:“忍辱負重宋兄弟,心裏邊有什麽委屈,都說出來。”
宋高元笑呵呵道:“我在數一數,隐官大人幾句話,到底賣了幾個人。愁苗,王忻水,顧見龍,我,鄧涼,林君璧。”
陳平安哈哈大笑。
他們言語之中誰都不刻意避諱愁苗。出了避暑行宮,離開了劍氣長城,隻要想起,就可以說起。
陳平安擡起手臂,高高舉起酒壺。
其餘三位年輕劍修,出門的時候都拎着酒壺,故而也都是如出一轍的動作。
這座全椒山,公認是一塊足可讓飛升境修士都要心動幾分的香饽饽。
一老者一女修禦風而至,所挾磅礴氣機,徑直将一大片雲海劈開,師徒雙方懸空而停。
女子肌膚勝雪,卻身穿一件黑色法袍,頭别玉簪是墨色,劍鞘也是漆黑蛟筋煉制而成,她還背着一隻墨竹材質的遊山器。
好一條奔流到海不複回的涞水,好一座道氣沛然的全椒山。
好個腰肢窈窕過雲海,一眉山水對婵娟。
未必全部認得那個老修士,卻一定認得出那位豔壓一洲群芳的女子。
金甲洲有一個背“扶搖”劍的女子劍仙宋聘,那麽流霞洲青宮山,就有一位道号“滿魄”的聶翠娥。
三洲有二女,豔色重天下。說的就是她和宋聘。
既然認出了聶翠娥,那麽她身邊的老者,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
果然是那位道号青宮太保的荊蒿,荊老飛升!
扶搖、金甲兩洲,戰後已無飛升境修士了。
照理說,荊老神仙這種城府深沉的山巅存在,趁虛而入,不管是獨吞,或是與誰合夥占據全椒山,還不是手拿把掐?
很快就有修士自以爲想明白其中的關節,先前那個假裝飛升境老劍仙的,有無可能,是下宗在流霞洲的扶搖洲第一人,劉蛻?
先來一手裏應外合,事後坐地分贓?
不愧是飛升境之間的“鬥法”,唱雙簧,演我們呢。
聶翠娥以心聲說道:“師尊,那個鄭旦已經身在此地?”
荊蒿眯眼道:“既然她尚未在白帝城門口現身,那麽缺心眼的高宗主在哪裏,她就會跟到哪裏。”
聶翠娥雖然不清楚師尊用了什麽秘法,能夠追蹤年輕劍仙高逸,但是那個女鬼,确實惹人厭,讓那座本已是師尊囊中物的長嶼洞天,姓了高。
荊蒿撫須沉吟片刻,一路上沸沸揚揚,都說全椒山中有個公然遞劍、将所有人驅逐出境的飛升境劍修?
開什麽玩笑,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飛升境劍修,就那麽幾個,如今誰會出門亂跑?
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劍修,本就屈指可數,如今本土大劍仙都被文廟調去了蠻荒天下各座渡口,便是那個返回北俱蘆洲閉關再出關的新飛升白裳,他也要按例回到蠻荒戰場。至于東邊某洲的某座山頭,自然是不可以常理揣度了。難道是陳平安來到此地了?
荊蒿低聲笑道:“長嶼洞天遺址,大小洞天環環相扣,就如人身竅穴,雖不完整,碎了小半,仍然是一處妥善經營處置得當、就有機會多出個新飛升的風水寶地,但是于我和青宮山而言,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有,當然是最好,你跟高耕,以後誰率先跻身仙人,證道飛升一事,就有了着落。沒有的話,那就是你們倆的機緣不夠,爲師也不至于如何撕心裂肺。倒是那個從頭到尾看似神色平靜的蜀洞主,痛心疾首啊,都快要将後牙槽咬碎了吧。長嶼洞天是那雙道侶苦等多年、志在必得之物,能否一雙道侶兩飛升,畢竟在此一舉,畢其功于一役的長遠謀劃,結果蹦出個女鬼,她還自稱是白帝城阍者,哈哈,蜀南鸢快要咬碎牙齒,爲師快要笑掉大牙了,痛快痛快。”
最早,那座長嶼洞天明裏暗裏的争奪,在自家地盤的流霞洲,與鄭旦一個鬼物劍仙争此機緣,荊蒿半點不怵她。
真正需要荊蒿處心積慮大打算盤的,反而是天隅洞天那個鋒芒正盛的蜀南鸢,一位藏藏掖掖積攢外功的新飛升。
一洲版圖内,互爲鄰居,飛升見飛升,少有對路的。
聶翠娥也不喜歡那座天隅洞天,尤其是蜀南鸢的那位道侶。
“爲師去會一會年輕有爲的高宗主。”
荊蒿思量片刻,便有此決定,隐匿身形,讓身邊的那位親傳弟子留在原地,老飛升獨自悄然進入全椒山的地底溶洞。
畢竟不是在落魄山中,尤其是沒有酒桌上,更沒有那個青衣小童的勸酒,荊蒿的氣勢,判若兩人。
先前這位身爲一洲山上領袖的老飛升,和顔悅色,慈眉善目得像個初出茅廬的下五境練氣士。
如今在這扶搖洲,可謂如入無人之境,一步縮地,徑直來到了那條地下河畔的私宅,挑了挑視線,望向那座三面懸竹簾的水榭。
荊蒿雙手負後,眯眼笑道:“道友,怎麽走到哪裏都能碰到你,是誠心給我添堵呢,還是覺得得手了一座長嶼洞天,過意不去,要登門賠罪?”
高逸透過竹簾,瞧見外邊的老修士,心一緊。大概這就叫做賊心虛。
有鄭旦護道,從兩位飛升境手上,将那座洞天遺址橫刀奪愛,高逸不覺得有半點燙手。
如今鄭旦跟他算是徹底撇清關系了,甚至連那去白帝城門口磕頭都沒用的傷人話都說出口了,高逸便覺得自己像個不善飲酒的窮光蛋,驟然間灌了一大口烈酒,吐出來,不舍得,咽下去,擔心燙喉嚨,燒肚子。
鄭旦皺眉道:“覺得礙眼就離遠點。”
荊蒿冷笑道:“這地兒,是我徒孫輩的私宅,道友做事情不地道,說話倒是很風趣啊。”
高逸尴尬至極,小心翼翼看了眼鄭旦,還有那位神色自若、隻管照舊煮酒的浣紗婢女。
鄭旦淡然道:“是陳山主和涞源書院請我在此休歇一段時日。”
荊蒿皺眉問道:“哪個陳山主?”
鄭旦反問道:“荊道友這麽不問哪個涞源書院?”
高逸愈發緊張起來,如此話不投機,針尖對麥芒,就數自己最裏外不是人啊。
荊蒿縮手在袖,默默掐訣片刻,臉色蓦然一變,爽朗笑道:“原來是朋友的朋友,巧上加巧了不是。好說好說,這地兒,不值幾個錢,别嫌寒酸就是,就算送給鄭道友和高宗主的落腳地了!”
你是白帝城的阍者。我那青宮山的真正靠山,還是鄭居中的師父呢。
跑得了一個劍仙鄭旦,高逸這個羽翼未豐的年輕宗主,他那宗門可不長腳,走不出流霞洲,年輕氣盛,做事毫無章法,全憑個人喜惡,一看就是個不曉事的貨色。運氣此物,金貴是金貴,卻是那窮酸門戶逢年過節的一頓餃子,當不了一日三餐的飯吃。
我還真不信鄭居中會袒護一個無親無故的高宗主,鄭居中看得上鬼仙鄭旦,不奇怪,瞧得上高劍仙,我荊蒿就把名字倒過來寫!
他當然很忌憚那個姓陳的年輕隐官。
但是說句良心話,落魄山中,荊蒿更怕那個能夠與青宮山真正主人“陳仙君”稱兄道弟的青衣小童。
落魄山那幾頓酒喝的,着實心累。
不知爲何,陳靈均在桌上,總是一有機會就敬自己的酒,順帶着“幫”那“陳濁流”說幾句好話。
而那位斬龍人便笑呵呵看着荊蒿的表現,荊蒿當真是喝與不喝都是錯,敬酒罰酒,都搞不清楚啊。
在那深不可測的落魄山,什麽飛升境不飛升境的,真不頂事。
鄭旦與那蜀南鸢,甚至連同青宮山上下兩宗在内,都覺得他這趟外出遠遊,是爲了“招兵買馬”,聯絡一些别洲的外鄉老友。
啞巴吃黃連,道理沒處說去。
就在荊蒿還在琢磨那鄭旦的一個“請”字,是不是她大擺龍門陣的時候,身後響起一個熟悉至極的溫醇嗓音,“荊道友,才幾天沒見,我們就又重逢了。”
荊蒿趕忙轉身行禮,笑道:“見過陳山主,甯劍仙,曹……宗主。”
本來想與那晚輩曹衮直呼其名的,話到嘴邊,荊蒿還是改口了。
畢竟那小子站在陳平安和甯姚身邊,準确說來,是他們中間。
那麽荊蒿就立即心中有數了。
如此安排,故意爲之,年輕隐官分明是幫着避暑行宮隐官一脈的自家人,給他荊蒿“勸酒”來了。
曹衮所在方寸宗的祖山之巅,有孤石崖刻“補天”二字,是那位人間最得意爲數不多的真迹之一。
開山祖師,道号長生,在此開辟書齋,同樣名爲“長生”,之後曆代宗主都在此讀書修道,最神奇的地方,在于“長生”這個道号,一并代代相傳,好像那山下王朝爵位的世襲罔替,這在浩然天下曆史上,是獨一份的殊榮。
源于方寸宗的初代祖師,曾經跟随禮聖一起趕赴天外,與那批飛升境修士一起在浩瀚無垠的太虛境地中,追剿神靈餘孽。
而這位百年道齡便舉霞飛升的“長生”道人,就隕落在天外,臨終之前有個遺願,說希望宗門弟子,能夠繼承自己的道号。
有朝一日,等到方寸宗有誰能夠合道十四境,做到真正的大道長生了,再将這個珍貴道号,還給浩然天下。
禮聖親口答應此事。
既然是禮聖欽定的事情,就使得幾千年以來,一座天下茫茫多的練氣士,再垂涎“長生”二字道号,也隻能幹瞪眼,不敢有任何企圖之心和僭越之舉。
而方寸宗的上任宗主,就是一位飛升境,煉物一道的造詣,堪稱登峰造極,在流霞洲山上山下的口碑,人品,德行,确實都要比作爲一洲仙師領袖的荊蒿……略好幾分。
荊蒿畢竟是一洲仙師執牛耳者,小道消息還是很靈通的,知道方寸宗要在扶搖洲創建下宗,好像名字叫咫尺宗。
确實如外界傳聞一般,會由曹衮出任代宗主。
等到跻身了玉璞境,就會摘掉那個“代”字。
曹衮行了個道門稽首禮,微笑道:“晚輩曹衮,見過荊老仙師。”
荊蒿笑聲爽朗道:“曹宗主不必多禮,以後扶搖洲這邊,你們下宗如果有事,就跟高耕打聲招呼,我這徒弟,很快就會擔任金璞王朝的國師。可能高耕幫不上什麽大忙,但是能幫的肯定幫。”
甯姚望向竹簾内的水榭中。
某位曾經當面詢問陳平安緊張不緊張的年輕劍仙,霎時間如芒在背。
那位被鄭旦稱呼爲浣紗婢的貌醜侍女,她雙手托起一隻酒盞,微笑着邀請道:“上古亡國遺民,孤魂野鬼施夷光,見過甯劍仙。在很多年前,我曾與範先生一起過倒懸山,有幸登門做客甯府,雖然未能買下那片斬龍崖,替我治療心病,但是範先生在貴府盤桓數月之久,我在那邊經常登上城頭,等到見過了真正的天高地闊,不知不覺之間,心疾自愈。”
甯姚神色柔和幾分,點點頭,伸手掀起竹簾,步入水榭,從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手中,接過酒盞,道了一聲謝,說道:“蘇子有言,吾心安處是吾鄉。”
陳平安跟荊蒿一起散步河邊,看似随意問了個問題,“荊道友與蜀洞主是多年鄰居,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
荊蒿笑道:“陳山主此問似乎過于籠統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就縮小範圍,隻以荊蒿眼界看待蜀洞主。”
荊蒿思量片刻,字斟句酌,說出一句,“我個人不太喜歡這位同洲新飛升。”
陳平安雙手擡起,手指互敲,沉默片刻,問道:“是因爲他明明可以更早飛升,卻在大戰落幕之後證道飛升?”
荊蒿笑着不說話。這就是答案了。
不知是誰率先給出的評價。
野修如狗,譜牒似蛇。
之後就又衍生出一個更刻薄的說法。
野修如家犬,譜牒似野狗。
許多山澤野修,喜歡見人就吠。真正的野狗,隻要張嘴就能咬死人。
荊蒿說了一番很實誠的言語,“所以這次跟天隅洞天争奪那樁雙方眼皮子底下的機緣,我其實心裏沒底,如果不是那鄭旦橫插一腳,我隻是表面上做好了跟天隅洞天撕破臉皮的架勢,故意将那些排兵布陣,搗鼓得聲勢奪人,其實我随時準備退出,最好的打算,就是與蜀南鸢和和氣氣,談個分成,我這邊隻占二三成,就可以了。必須要争,是飛升境這個境界,和名義上流霞洲仙師第一人、與那青宮山主人的雙重身份,逼着我不得不争,不争,是我很不想跟蜀南鸢、天隅洞天起沖突,退一步說,我那青宮山,隻有聶翠娥、高耕這幾個難成大材的弟子,可是那對夫婦,卻有個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好兒子。”
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鸢,道号“焦冥”。
而且有很多的自号,壯思,寒人,翠巘。
接下來陳平安又問了個離題萬裏的問題,“中土大龍湫,荊道友熟不熟?”
荊蒿有點跟不上陳山主的思路,仔細想了一會兒,才說道:“不熟,跟兩任宗主都隻是打過照面的交情,與那當代掌律,倒是在同桌喝過幾次酒,一次是受邀參加某個流霞洲宗門的開峰慶典,一次是在竹海洞天青神山。不過跟那位道号龍髯的司徒仙君,曾經在流霞洲山下偶遇一場,當年我們雙方都隐藏了身份,屬于一見投緣,此人不錯,談吐,道學,風貌,都是一等一的。可惜司徒夢鲸沒有當宗主的意願,不然大龍湫由他當家做主,相信可以跨上一個大台階。”
陳平安點頭道:“都很生意興隆啊。”
荊蒿心中驚疑不定,怕就怕這位陳山主虛晃一槍,假傳聖旨,自己總不好去與那位陳仙君查證什麽。
好在陳平安沒有繼續說什麽吓唬人的言語,隻是說了些高耕在鐵符江水府裏邊,與兩位異姓兄弟結金蘭契,混得風生水起。
荊蒿突然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故意視而不見。
考校我?判定我的境界高低、道力深淺?
荊蒿确有此意,見陳山主渾然不覺的架勢,反而一時間吃不準身邊劍仙的真實修爲。
原來在荊蒿跟陳平安兩位山主散步河邊的時候,距離全椒山地界最近的那座仙家渡口,出現了一艘風馳電掣的流霞舟。
渡船上,并肩站着扶搖洲兩位牌面頂天大的本土修士,劉蛻,楊千古。
這讓依舊選擇留在外邊,等着看熱鬧的扶搖洲本土修士心中暗喜,作爲過江龍的荊蒿,注定無法得逞了。
另外那撥來自别洲來這邊渾水摸魚的,同樣小心起見,不着急返回山中,也覺得全椒山裏邊要是不打一架,說不過去吧。
這些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山巅大修士,就像是約好了似的,要麽不在人前顯聖,要麽一露面就喜歡紮堆出現。
扶搖洲,曾經也是南北兩宗對峙的山巅格局,北邊天謠鄉的劉蛻,南邊“後山”的鬼修楊千古,都是飛升境。
一手創建“後山”的開山鼻祖楊千古,修道坎坷,加上性格耿直,四面樹敵,再加上宗門,庇護鬼修、英靈極多。曾經被仇家算計,導緻楊千古大開殺戒,百餘譜牒修士,被他屠戮殆盡,最終被亞聖親臨扶搖洲,強行拘押去了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哪怕扶搖洲戰事慘烈,打得一洲陸沉,這位飛升境鬼仙,依舊未能離開功德林半步。
主持事務的,是一位副山主鬼修。
一座宗字頭的後山,被王座大妖白瑩親手攻破層層大陣,譜牒修士,十不存一。上五境和地仙修士,幾乎全部戰死,之所以是“幾乎”,是因爲隻有一位負責保護神主的金丹鬼物,帶着一撥年紀輕輕的嫡傳弟子,一起撤離。總計不到十人。就連個玉璞、元嬰的護道人都沒有。
當年後山最後一場祖師堂議事,起先對此不是沒有異議,準備讓一位相對年輕的玉璞境供奉,保護那些更年輕的修士撤離後山。
那位副山主力排衆議,沒有過多言語,隻用一句話就說服了整座祖師堂。
我們山主開山之時,也才是一位金丹。
今天這艘引人注目的流霞舟,船上除了劉蛻和楊千古這雙昔年的“死對頭”,還有幾張陌生臉孔,看他們的站位,竟然不像是晚輩或是随行扈從。
劉蛻确實原先有文廟公務在身,隻是這次是回去流霞洲下宗閉關的,一出關,就重返飛升境。
剛好楊千古從功德林脫身,隻是仍然需要走一趟蠻荒天下,就約好一起抽空返回家鄉扶搖洲。
同船修士,還有白帝城顧璨,他是新“後山”的首位供奉。貼身婢女顧靈驗。
還有一位即将把整座金翠城,“落地”在扶搖洲全椒山附近的女仙,鄭清嘉。
天謠鄉,宗主劉蛻。
是個氣質陰冷如秃鹫一般的少年,眼神沉沉,正攤開手掌,低頭凝視。
劉蛻當年在戰場上被齊廷濟所救,這位容貌返璞歸真、卻難掩暮氣的老飛升,隻是跌了一境,不然估計劉蛻二字,就要被蠻荒甲子帳,刻在劍氣長城的另外那面城牆上邊了。
天謠鄉的下宗建造在流霞洲,擁有一座跻身七十二小洞天之列的白瓷洞天。劉蛻在那邊養傷多年,首次出關之時,去中土文廟參加議事,也還是仙人境。
扶搖洲是隻比寶瓶洲稍大一點的公認小洲,在劉蛻橫空出世、成功證道飛升之前,扶搖洲在浩然天下的地位,不比寶瓶洲好到哪裏去,本土修士跨洲遊曆,出門矮一頭。
若不是劉蛻的出現,整個扶搖洲已經将近五千年不曾出現飛升了。
故而劉蛻的成功飛升,被各洲山上譽爲一樁“天荒解”。
當時參加文廟議事,現身鴛鴦渚,劉蛻就跟流霞洲兩位仙人芹藻、蔥蒨一起現身。
劉蛻皺眉道:“風水洞内有幾處地方,透着古怪,看不破。”
閉關期間,受惠于那場大雨,劉蛻如今已經重返飛升,照理說,不該看不穿全椒山裏邊的景象。
身材雄偉的楊千古淡然道:“是古怪是神奇,一去便知。我倒要看看,荊蒿一個外鄉佬,能不能從我手上帶走這條礦脈。”
劉蛻笑道:“荊蒿又不是個愣頭青,這家夥是出了名的謀而後動,此刻才露面,估計已經知道了全椒山的真正歸屬。”
楊千古轉頭,變了神色,笑道:“顧小友,怎麽說?需不需要我将一些礙眼貨色,趕出山外?”
顧璨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容晚輩先把消息放出去,如果再有賊心不死的鬼蜮之輩,膽敢隐匿其中,再請前輩點到即止,教訓一二。”
從不輕許人的楊千古贊賞道:“顧小友老成持重,确有宗主風範。”
風水洞内地下河畔,兩岸私宅連綿,一天到晚燈火通明,讓人分不清晝夜。
膽小的,都留在了外邊,遠遠作壁上觀。也有膽大的,紛紛趕回自家地盤,還好,沒遭賊。
先前有那幾個房事進行到一半的可憐蟲,此刻也沒了盤腸大戰的心思。
既然都被那位飛升境老劍仙趕出了風水窟,都是孫子,那就誰也别裝大爺。
扶搖洲山上山下的彪悍尚武之風,估計僅僅遜色于那個北俱蘆洲。
河邊路上,憑空現身此地的一行人逆流而行,楊千古與顧璨并肩散步,低頭想事的劉蛻,無形中落後他們一個身位,與那鄭清嘉商議金翠城落地紮根的具體事宜。
便有幾個初出茅廬下山曆練的“愣頭青”,沒管好眼睛和嘴巴。
楊千古畢竟被文廟拘押多年,再加上這位飛升境鬼仙,一向不喜好抛頭露面。
何況一位享譽一洲的飛升境,聽說過,沒見過,到底才是常态。
楊千古皺了皺眉頭,不過是百餘年沒回扶搖洲,山腳就是這副德行了。
神色如常的顧璨隻是橫移,有意無意挪了兩步,剛好讓出身後的劉蛻。
劉蛻隻是擡起頭。
才剛剛走出宅邸的兩岸看客們,頓時鳥獸散,都有忘記關門的,直接禦風翻牆打道回府。
一方順流而下,一方逆流而上,剛好隔岸相對。
鄭清嘉與顧靈驗同時斂衽,與對岸青衫客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着抱拳還禮。
劉蛻依舊是天生神色陰鸷的模樣,卻仍是以心聲提醒楊千古一句,“對面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數座天下甲子之内,名氣最大的年輕人,沒有之一。”
至于青宮山荊蒿,劉蛻都懶得介紹,當然也無需介紹。
荊蒿微笑道:“劉道友重返巅峰,可喜可賀。楊道友恢複自由身,還是可喜可賀。”
隻要不在落魄山,荊老神仙,當得起陳靈均在那部路人集的靠前排名。
楊千古出言譏諷道:“劉蛻,是不是我眼花了,怎麽瞧見好大一個烏龜殼。怎麽從流霞洲跨海飄到這裏來了,是這裏還在打仗,馳援我們扶搖洲來了?”
劉蛻的下宗,畢竟是建立在流霞洲,還是要給荊蒿幾分薄面的,便沒有附和什麽。
荊蒿哈哈笑道:“縮頭烏龜何必說甚烏龜殼呢。”
被揭短說中了最大傷心處的楊千古,一言不合就要動手。
荊蒿嗤笑一聲,同境修士,練練手,怕你個卵!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身邊荊道友的胳膊,望向那個魁梧男子,以心聲說道:“可算半個扶搖洲本土修士的刑官豪素,讓我與楊山主轉告一句話,他很感謝你當年說了幾句仗義話。”
楊千古愣了愣,說道:“虛頭巴腦的客氣話就别說了,我不愛聽,打小一雙耳朵裏就裝不得‘客套’跟‘寒暄’,懇請陳隐官與那當什勞子刑官的豪素,轉告幾句,真要感謝,就拿出點實在的,我後山如今重建山門,百廢待興,加上我兵解在即,山頭想要恢複當年戰前的鼎盛聲勢,很難,未來百年、甚至是兩三百年之内,可能都會缺少一個真正能扛事的高手坐鎮山頭,我聽說他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那就讓他找個機會,回一趟浩然天下,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寫不寫名字,随他,但是必須撂幾句狠話出去,三百年内,後山都是他豪素罩着的。”
陳平安先答應下來,想起一事,笑道:“鄭先生不是對後山評價很高?”
相傳鄭居中曾經在扶搖洲現身,忙正事大事之餘,閑暇時,這位公認的魔道巨擘第一人,甚至親自找到過那撥重返扶搖洲宗門遺址的年輕鬼修,準确說來,是在淪爲廢墟的後山地界,等着他們。見面後,說了句“既然世道人頭攢簇不如鬼,後山多些鬼又如何。”
楊千古直截了當說了句,“如今全天下人都畏懼鄭先生,我雖然是鬼,也怕他。”
有一點,楊千古很有自知之明。
鄭居中欣賞那些後山年輕弟子,未必欣賞他一個被關押功德林多年的楊千古。
楊千古想了想,問了個好奇已久的問題,“陳平安,你如今到底是什麽境界?”
其實楊千古對這個在功德林都有所耳聞的年輕劍仙,印象不差,隻是這位飛升境,說話做事,一貫是這副直來直往的德行。
陳平安啞然失笑,朝對岸遙遙抱拳而已。
關系沒熟到那個份上。
陳平安以心聲與顧璨問道:“見過劉幽州了?”
顧璨笑答道:“談妥了,他來擔任副宗主。再讓鄭清嘉管錢,黃鹂島仲肅當掌律。也見過那個庾謹了,願意出任首席供奉。”
陳平安點點頭。
有這種宗門雛形,氣魄實屬不小了。
荊蒿本來對陳山主那個拍胳膊的勸阻動作,心中稍有芥蒂,既然咱們都不是在落魄山,陳道友未免伸手太長了些。
陳平安好像猜到了荊老神仙的這點心思,以心聲笑道:“出門在外和氣生财。荊道友不會嫌我多事吧?”
荊蒿撫須笑道:“陳道友想多了,說了句很見外的話。”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好。想多總好過錯多。”
荊蒿雙指撚動胡須,一瞬間眯起眼,沒完沒了?
怎的,當慣了東道主,就喜歡山裏山外,到處好爲人師?
關于陳平安的真實境界,先前與那位青宮山的真正主人陳仙君,一起登上落魄山神道主路,其實陳清流是爲荊蒿洩露過天機的。
陳仙君總不會诓他荊蒿,那麽年輕隐官,如今就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境罷了。
道理說得通,劍開托月山,城頭刻字,豈會沒有代價。
聽說陳平安以前行走江湖,最喜歡壓境,如今就不濟事了,反而需要虛張聲勢,假裝自己是劍仙?
隻是這麽一想,荊蒿便心有戚戚然,總覺得一個于浩然有大功勞的年輕人,不該如此落魄。
好像先前别說是壓下自己的胳膊,年輕人便是出聲喝止自己幾句,狐假虎威一番,也沒什麽。
荊蒿便歎了口氣,伸出手,動作輕柔,禮尚往來,拍了拍身邊那一襲青衫的胳膊,再轉頭以眼神安慰這位今時不同往日的陳山主,修行路上,道友莫要氣餒。
陳平安笑着點頭。
看來荊老神仙跟陳靈均那些頓早酒,沒白喝。
“我先回了。”
一個女子嗓音在身旁響起,隔了個陳道友。
陳平安柔聲笑道:“好的。”
荊蒿稍微身體前傾,就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陳平安停下腳步,幫忙介紹道:“流霞洲青宮山,前輩荊蒿,道号青宮太保,前不久主動去我們落魄山做客一段不短的時日。”
她轉身抱拳道:“飛升城甯姚,見過荊前輩。”
荊蒿心中打鼓不停,咽了口唾沫,趕忙還禮,老修士趁機穩了穩心神,輕聲道:“不敢在甯劍仙這邊自稱什麽前輩。”
甯姚作爲五彩天下的第一人,若她隻是飛升境劍修,荊蒿自恃絕對不該如此神不知鬼不覺,讓自己這個老飛升都毫無察覺。
那麽?!
荊老神仙就又懂了。
隻不過這次倒是沒有猜錯答案。
一道大道虛化的劍氣長虹直沖雲霄,在扶搖洲版圖,拉伸出一條好似無止境的璀璨光柱,破開天幕,無需開門,直奔别座天下。
荊蒿近距離親眼目睹這一幕壯闊景象,老人忍不住心神搖曳,真是美人如玉劍如虹,宋聘與弟子聶翠娥,到底是遠遠不如甯姚。
陳平安更早收回視線,以心聲笑道:“荊道友,實不相瞞,我并非是元嬰境,如今是一位仙人。”
荊蒿再次“心領神會”,點頭沉聲道:“我明白,陳道友必須是大劍仙。”
就算你陳平安現在說自己是十四境,我都要點這個頭。
否則就算我荊某人白混了将近三千載的修道生涯。
反正你跟甯姚是道侶,既然是一家人,境界就不用分得那麽清楚了嘛。
你們倆的境界,一個十四境,一個元嬰境,勻一勻,不都是仙人境?
荊蒿忍不住心中感慨一句,年輕真好,吃得軟飯,還不會被外人說什麽。
隻是刹那之間,荊蒿便心弦緊繃,不對勁!
陳平安如何知道自己知道他是元嬰境一事?!
陳平安笑着拱手道:“境界一事,可勻不得。告辭。”
不等荊蒿回過神,下一刻,一襲青衫同樣是身形化虛,劍仙現出一尊缥缈法相,劍光轟然如雷,轉瞬遠遁不知千萬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