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所立,正是陳平安的一粒心神和持劍者。
先前一起遠遊天外,趕赴一處秘密煉劍之地。
兵家初祖嗤笑道:“裝模作樣,終于像個人了。”
既是最大的褒獎, 也是最大的諷刺。
陳平安微笑道:“一生負氣成今日,道上故人凋零至此,當年要不是你和那撥劍修,想要占據舊天庭,跟三教祖師分道揚镳,導緻人間第一場分裂,否則你們兵家早就立教, 你也不會落個先被共斬再囚禁萬年的地步,如今想來, 後悔不後悔?”
兵家初祖大踏步登山,譏諷道:“身份變了,口氣也變了,之前那個身份純粹的止境武夫,可不敢如此與我對話。天上雨下,哈哈,下雨上天,三教祖師,真不怕時日一久, 你小子就被道化了?天上那座打不破,他們幾個隻能圍而困之, 對着周密跟那撥新神,枯坐萬年,雙方你看我我看你,幹瞪眼,結果人間又多出一座, 豈不是倒竈?”
周密登天,陳平安在地,各占一半。
當然不是說周密、或是陳平安,就是當年的那位天庭共主在萬年之後的“轉身”,浩然賈生也好,泥瓶巷陳平安也罷,都是一步步走到今日境地,就像他們兩個平分了家産。
兵家初祖被山巅一劍劈落,退回山腳,魁梧男子隻是伸手一抓,将身上那條難纏如一條光陰長河的充沛劍氣從身上扯出,随手丢往遠處,不知幾萬裏外,響起天翻地覆的震動,魁梧男子看也不看,隻是重新登山。
這次再沒有言語,隻是默然行至半山腰,結果再被一道如天河瀑布傾瀉下山的壯闊劍光,重新打回山腳。
劍氣凝聚不散,布滿山間,兵家初祖以雙拳開路, 硬生生打出一個巨大豁口,逆流而上,大笑道:“輕飄飄的,軟綿無力,比起萬年之前,劍意不增反減,看來先前與那披甲者一戰,神性折損不輕,哈,狗咬狗滿地毛,說可憐道可悲,我哪裏比得過你們這對狗男女,半個天庭共主的神性承載者,半個一‘落魄’所在之地的新主人,加上曾經殺力最高的持劍者……”
第三劍,将魁梧男子身形一斬爲二,隻是後者頃刻間便恢複原貌,也不繼續登山,也不再次言語,在半山腰那邊杵着。
陳平安笑道:“遞出三劍,禮數夠了。”
高大女子微笑點頭。
兵家初祖這才大大方方重返山巅,心情郁郁。隻是他想起兩件事,便忍了,大丈夫恩怨分明,再看這陳平安,便順眼幾分。
陳平安打量着這位兵家初祖,突然心情古怪起來。
聽說身前此人,在萬年之前,是出了名的目中無人,說過很多令人心情激蕩的豪言,也說過很多令人咂舌的狂話。
例如那句“等我開辟出一條完整武道,人間萬族皆可随我一同肉身成神,再不靠那天地靈氣吃飯,也無需與誰頂禮膜拜,供奉香火,如此立教,才配稱祖。”
又比如“容我再拔高武道一層,單手便可痛打道祖”。
“今日議事,再不願矮任何人一頭的劍修,願去天庭遺址煉劍做主者,來來來,站在我這邊,與對面三教祖師過過招。”
這位兵家初祖,雖然輸是輸了,但是真沒慫過。
高大女子笑道:“我忘性大,才記起來到此地,好像壞了規矩,小夫子有點不高興了,提醒我速速離開。”
兵家初祖便建議道:“走什麽,就留在這裏,與那小夫子打一架,按照萬年之前的禮數,誰赢聽誰的。”
陳平安說道:“那你先回。”
高大女子點頭道:“主人别忘了甲子之約。”
陳平安笑道:“我記性好。”
兵家初祖等到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離開這座既是監牢又是道場的遠古星辰,終于松了口氣。
畢竟一場共斬,傷到了大道根本太多,徹底失去了真身,挨了那“軟綿綿”三劍,就已經讓他有一種久違的不堪重負,盤腿坐在山巅,開始剝離那些陰魂不散的殘餘劍氣,每次往外丢擲出一條劍氣,可能就會蘊藉着數種遠古劍道,在這星辰道場上遠遠砸出一條條長達百萬裏的溝壑,最後屈指彈掉一粒粹然“劍道”,砸出個深達數百裏的窟窿……若非禮聖幫忙遮掩天象,人間陰陽家、五行家和欽天監練氣士們估計就要遭殃了。
陳平安說道:“真武山餘時務,他願意歸還前輩那三份武運。前輩能不能看在少走兩步路的份上,在拿回那些‘武運’的時候,能夠保留餘時務的神志記憶,盡量不傷到他的魂魄根本?”
其實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嫌疑,人間第一場兵解,竟然就是一場共斬分屍。一見面就聊這個,确實是往傷口上撒鹽。
兵家初祖雙拳撐在膝蓋上,竟然沒有半點動怒的迹象,淡然說道:“你小子可以再提個要求。”
言外之意,是同意了此事?
這麽好聊?那咱們當晚輩的,可就要多聊幾句了啊?
陳平安雖然一頭霧水,還是認真思量一番,說道:“我那開山大弟子裴錢,她的那種過目不忘,與一般煉氣士還不一樣,前輩有沒有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
背對着陳平安的那位兵家初祖,語氣緩和幾分,“換一個要求。”
陳平安雖然心中惋惜,也無可奈何,隻得換一個請求,說道:“前輩下山,閑暇時可以去晚輩的蓮藕福地坐坐。”
兵家初祖譏笑道:“你小子當我是誰,學那山神找個樹墩子落座呢?”
聽口氣,顯然是不願去蓮藕福地幫忙“坐鎮山河”了。
陳平安既然與這位前輩談妥了餘時務的事情,其實就已經比較意外,本來還以爲注定好事多磨,甚至做好了一言不合便撕破臉皮的最壞打算,既然達到了目的,陳平安就不再得寸進尺。
見好就收。
不料那位兵家初祖卻沒有立即放陳平安走的意思,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這裏是什麽地方?備好苞米衣的茅廁?
陳平安也無所謂,既來之則安之,幹脆就開始觀察屹立在這座山巅的十一位武夫。被自己大弟子擠掉十境氣盛的位置,不再燈下黑的陳平安,其實并不覺得有半點意外,說是内心全無遺憾,那是自欺欺人,不過到底還是高興更多。
但是那個身穿紅袍的九境陳平安,怎麽也被擠掉了?畢竟陳平安真正有信心在此長久不挪窩的,還是這個自己,萬年以來的“前無古人”,是既定事實,連謹慎如陳平安都覺得這個自己,有希望至少在幾百年内,做到“後無來者”。
不管如何,短短不到一年之内,接連失去兩個山巅席位,陳平安難免有些惆怅,籠袖蹲下身,望向那個搶了地盤的後來者。
對方倒是很好認,十一個席位當中,隻是多出這個陌生武夫,對方盤腿坐地,挺直腰杆,雙手疊放在腹部。雙臂肌肉虬結,看不清容貌,隻因爲頭發垂地,甚至覆蓋了整張臉龐。此人拳罡之浩大,每根頭發就像一條瀑布緩緩傾瀉,随着此人的呼吸,根根頭發随之飄拂起來。
體魄筋骨之健壯,一身拳意之強悍,當得起驚心動魄一說。
陳平安在凝神細看之下,更是覺得匪夷所思,原來每一根頭發之上,都爬滿了數以萬計的冤魂厲鬼?
兵家初祖笑道:“由山巅到止境一層,輸給她,很正常。”
“越往後,她們隻會越來越強。天下武學道路,絕不會讓你跟曹慈兩個毛頭小子平分秋色,出盡風頭。”
“先前半拳,滋味如何?”
陳平安照實說道:“有火鍋就酒的大好滋味。”
魁梧男子爽朗大笑,“好,這個說法好,刑期一滿,重返人間,定要來一頓火鍋就酒。”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隻要前輩不介意,不如晚輩回山準備好火鍋和酒水,真身來此,好好搓一頓?”
兵家初祖啧啧道:“但凡有一點便宜可占,你小子是真半點不落下啊。跟在你身邊的,能學好?”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爲何此次雙方山巅重逢,兵家初祖話裏話外,總透着一股莫名意味?
我落魄山風氣如何,你有什麽資格指手畫腳?
魁梧漢子說道:“接下來百年之内,十四境修士會有點多,就不知道未來千年,最後又能夠剩下幾個。”
陳平安點點頭,“各憑本事奔前程,到頭來開不開花,結不結果,前程如何各憑本事。”
承載妖族真名,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其實陳平安這件仙蛻法袍,可以名爲“封正”。
結果與馬苦玄一戰,導緻法袍破碎,蠻荒天下那邊,就有了幾條有機可乘的漏網之魚。
下一刻,陳平安這一粒心神就返回真身,置身于扶搖麓一處宅邸,可以憑欄遠眺跳魚山那邊。
山巅,魁梧男人站起身,來到一處,他必須得蹲下身,再低下頭,才能剛好與之對視。
那個黑炭似的小姑娘,她雙臂環胸歪着頭,似乎很是疑惑不解,這傻大個兒,難道是在我師父那邊吹牛皮不打草稿,其實吃不得辣,喝不得酒,隻是一想到吃火鍋喝老酒便遭不住啦?哈,恁大個兒,廢物一個,比我師父差了十萬八千裏。
眼神溫柔的魁梧男子,想要伸手去揉一揉她的小腦袋,小姑娘瞪眼怒斥一句莫挨老子。
曾經頂替人間第一位道士位置、繼續登天而去的男人,便用微顫手掌覆住自己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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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落魄山掌律祖師長命,北嶽魏神君。
他們的聯袂現身,對十六人來說,已經足夠吓人了。尤其是北嶽夜遊神君的到來,既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
跳魚山,八個練武的,跟八個修道的,分開住。
到了山上,朱斂領着他們找到各自住處,宅院幹淨整潔,僅此而已,既不富貴也不仙氣。
那位掌律祖師什麽規矩、忌諱都沒講,隻是讓他們守本分,可以随意些。至于如何算本分,什麽是随意,就沒解釋了。
負責給八人教拳的正副兩位師傅,鄭居中和岑鴛機,都在山中住下了。
鄭師傅一開始想要跟岑師傅當鄰居,沒成。
而這個半點不像是高手的漢子,一見面就與他們言之鑿鑿,說自己是咱們寶瓶洲有數的武學宗師,練拳天賦好,教拳更是一絕。
你們必須得好好珍惜。
反觀那個分明更有宗師風範的女子,卻開門見山與他們說她資質一般,學武不精,如果誰覺得被誤人子弟了,可以換人教拳。
但是另外八位的傳道之人,依舊沒有露面。
落魄山這邊不說,他們也不敢問啊。仙家度人,最是難以常理揣度,天資根骨,心性機緣,後天習性等等,什麽都看。
各自按照先前所學道法,默默修行煉氣就是了。
先前在那艘渡船上邊,幾個少年少女都約好,得空就去落魄山那邊山門口逛逛,這會兒他們都心裏邊打鼓,不敢有此念頭了。
就怕一下跳魚山,就被抓個正着,說一句你們可以收拾包裹打道回府。
跳魚山跟落魄山之間,還隔着一座據說也是屬山的扶搖麓,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依稀望見扶搖麓的景緻,運氣好,還能瞧見雲霧缭繞的那座霁色峰,落魄山的祖師堂就建造在那邊,越是看不真切,愈發讓人心生好奇,無比期待下一場祖師堂議事,遠遠看幾眼那些仙人禦風、劍氣如虹的畫面。
才幾天功夫,就讓八人對兩位教拳師傅印象大爲改觀,那個姓鄭的,吊兒郎當,沒個正行,卻是真有幾分本事的。
反而是那個姓岑的女子宗師,她若非刻意藏拙,不願真傳,就是繡花枕頭了,教那樁架拳招,一闆一眼,規規矩矩,僅此而已。
鄭大風笑嘻嘻,故意不說什麽,反而故意火上澆油,很是教了幾手好拳給那八個眼高于頂的習武天才。不是一塊好材料,大骊朝廷也不敢送到這邊來浪費陳山主的寶貴修道光陰嘛,都是拳意上身了的,而且暗中經由欽天監一一勘驗過,确有武運傍身,不如此,估計下一撥精心挑選出來的劍修胚子,大骊朝廷就不敢往落魄山這邊送了。
岑鴛機每次教拳間歇,她在演武場獨處時,總是下意識抿起嘴唇。到了晚上,對着桌上燈火,還有那幾本朱先生早年親自編撰、手抄的珍貴拳譜,她幾次想要去落魄山,找到朱先生,或是直接找陳平安,說這拳她教不了,不是賭氣,而是岑鴛機真的認爲自己境界、資質都不夠。要說内心有無委屈,岑鴛機自然是有一些的。
夕陽沉沉西下,天邊火燒雲,鮮紅絢爛,如古老神靈敲碎珊瑚無數。山中楊柳青袅袅,黃昏巉岩,蒼然積鐵。
裴錢離開蓮藕福地之後,就來到了跳魚山演武場,她暗中觀察了一會兒,等到岑鴛機說休歇片刻,裴錢就坐在屋頂那邊。
演武場上,沒有任何竊竊私語,畢竟這裏是落魄山的藩屬山頭,天曉得會不會有那仙人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在那落魄山遠遠瞧着這邊?
但是他們恪守規矩,不敢有絲毫造次,嘴上不說什麽,一雙雙眼睛卻會說話。
這讓岑鴛機心裏有點難受,卻隻能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同時也讓岑鴛機,突然明白了朱先生親口說過、可惜她當年感觸不深的一個道理。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原來以前落魄山上上下下,誰都不把境界當回事,是真的,不但是眼睛裏,心裏邊,都是不當真不計較的。
岑鴛機聽到有人喊了聲岑姐姐。
她聽到嗓音熟悉、稱呼卻陌生的說法,回過神,轉頭望去,瞧見是裴錢,岑鴛機愣了愣,她隻是習慣性笑着點頭,都忘了拱手抱拳還禮。畢竟以往雙方打了照面,她們之間始終都是這麽随意的。
等到裴錢現身,演武場頓時嘩然一片。不同于那位年輕隐官,裴錢的形容相貌,在山上早就爲人熟知。
否則如今寶瓶洲,也不會有那麽多穿黑衣、紮丸子頭發髻的江湖女子,一個個都化名“鄭錢”。
裴錢,裴宗師!在那大骊陪都戰場,憑本事赢得“鄭清明”“鄭撒錢”綽号的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裴錢也不與他們廢話半句,說她會壓境在四境,你們一起上,記住了,是一起上。
一拳一個,打得那八人直接躺在地上身體抽搐,好似走樁不停。
裴錢神色冷漠道:“全是廢物麽。也配來此學拳?你們也配岑鴛機給你們教拳?!”
“起來!數到三,站不起來的,就自己離開跳魚山,另尋高師學拳,不是一個個眼睛長在眉毛上邊嗎,還怕找不到教拳之人?”
岑姐姐也是你們這幫半桶水的小兔崽子,有資格可以瞧不起的?!
不等裴錢數到三,便有七人火燒屁股似的,趕緊踉跄着站起身,還有一個身子骨最弱的少女,是被身邊模樣酷似的少年攙扶起身,結果她隻是被裴錢掃了一眼,便瞬間眼眶通紅,頭腦一片空白的少女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聲。
裴錢沉聲道:“六步走樁兩個時辰,體力不支,在地上爬也要爬夠兩個時辰。做不到的,就收拾行李,去山腳打地鋪。”
鄭大風蹲在遠處,偷偷幸災樂禍。
裴錢看着這些人,越看越火大,都是年少就學武練拳的,你們要是到了竹樓二樓,當天就可以卷鋪蓋滾蛋了。
小時候不覺得有什麽,裴錢甚至會跟小米粒在私底下,給岑鴛機偷偷取了個岑憨憨的綽号。
等到裴錢漸漸長大,境界一高,就知道岑鴛機的“不容易”,不是岑鴛機她練拳不容易,而是岑鴛機練的拳,大不容易!
裴錢如今看待岑鴛機,根本不是什麽憐憫。
而是一位純粹武夫對另外一位純粹武夫的敬重。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裴錢啊,如何教拳,主要還是我跟岑鴛機說了算,你願意過來搭把手,指點一二,當然也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他們八個的去留一事,你說了可不算。”
裴錢悶悶道:“曉得了。”
是她逾越規矩了。
鄭大風笑呵呵道:“可别在小賬簿上邊記仇啊,更别偷偷跟山主告刁狀啊。”
裴錢轉過身,翻了個白眼。
鄭大風站起身,拍拍屁股,“瞧見沒,還說我吹牛皮麽,早年裴宗師的拳,我經常指點的,不然她今兒,能聽你們鄭師傅勸?再說了,裴宗師跟你們岑師傅切磋那會兒,你們還穿開裆褲呢。一個個的,拳法不高,心氣倒是高得不行,不是想着将來與裴宗師正兒八經讨教一二,就是想着有機會與陳山主面對面聊幾句,吃屁呢……大爺們唉,千金小姐們,都别愣着了啊,趕緊走樁走起來啊。”
裴錢走到岑鴛機身邊,猶豫了一下,約莫覺得還是不吐不快,“岑姐姐,何必看輕自己,難道千辛萬苦練拳,不停走樁數以百萬計,追求一個‘我拳遞出、身前無人’的境界,隻是在說與人問拳麽,學了拳,再教人學拳,當然隻會更加重要,不更該是這個道理?”
岑鴛機看着裴錢那雙澄澈眼眸,依舊抿着嘴,她卻逐漸嘴角翹起,點頭道:“小黑炭也會說大道理了。”
裴錢一下子破功似的,神色尴尬,撓撓頭。
果然是英雄好漢最怕遇見街坊。
年少糗事,頑劣習性,街坊鄰裏知道得實在太多,任誰富貴騰達,衣錦還鄉,不管臉上如何,難免心中嘀咕,就他?就她?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男子,憑空現身,站在演武場邊緣地界。
隻是出現在那裏,本就如犯死罪的八個孩子,愈發喘不過氣,簡簡單單的六步走樁,就都有些或多或少的走樣。
青衫男子微笑道:“好好學拳,以後與鄭大風學拳要珍惜,跟岑鴛機學拳要認真。做不到的,就下山去,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隻是說完這句話,陳平安就帶着裴錢走下山去。
裴錢有些難爲情,陳平安笑道:“教得不錯,下次再教,心平氣和一些,就更好了。”
裴錢點頭道:“是我耐心不好,其實自己當年比他們差遠了,今天發脾氣好沒道理。師父,思來想去,我可能是生自己當年不懂事的氣吧。”
陳平安微笑道:“你都這麽批評自己了,師父還怎麽敲你的闆栗。”
裴錢咧嘴一笑,話是真心話,騙不過師父的。
陳平安小有自得,那岑鴛機,她終于不用那種看浪蕩子、哪怕瞧着不像也隻是你裝得好的眼神看自己了。
真心不容易。
裴錢說道:“那我回桐葉洲了啊。”
陳平安笑道:“可以多待幾天。”
農忙采茶,鄉野村塾便放了一段假期。當時蒙童們歡天喜地,夫子覺得教書真難,可别一開學,就又有蒙童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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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傳了一道三山符給老聾兒,方便這位新任供奉去往落魄山。
老聾兒不知輕重利害,隻當是一般的山巅大符,妙用歸妙用,也不覺得如何燙手,隻是委實可惜此符有那施展三次、否則就要消耗自身功德的限制,否則人間但凡有青山處,豈不都是持符之人的落腳地,好遁法!謝狗卻是清楚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根腳,她故意不與老聾兒這位一般供奉道破。
鄭清嘉在落魄山上,終究沒有等到半個祖師爺的那位“小陌先生”,跟着顧璨去往桐葉洲一處名爲雲岩國的地方,顧璨說她在那邊故友不少,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舊曳落河主人,王座大妖仰止,當下大泉王朝的女子供奉“景行”。
還有在那十萬大山每天病恹恹趴着的蠻荒桃亭,如今傲立群雄的浩然嫩道人。
整座金翠城早已被鄭先生煉化爲虛,鄭先生又教了一道轉虛爲實的術法給她,隻等顧璨選定宗門地址,鄭清嘉就可以将其取出,落地生根,将來若想搬遷到别地,亦是舉手之勞。而金翠城内,那群至今還被蒙在鼓裏的譜牒修士,就沒有翟廣韻的待遇了,始終沒有被鄭清嘉放出,陷入天狗食日的境地一般,誠惶誠恐,不知爲何變天。
等到這艘跨洲渡船離開了處州地界,鄭清嘉就将那位親傳弟子從袖中抖摟出來,得知隐官大人已經回到山中,還與師父見面閑聊了幾句,翟廣韻眼神幽怨,碎碎念念,埋怨師父不心疼自己,沒有成人之美……顧璨笑容玩味,鄭清嘉隻好告訴這個親傳弟子,某人如今就在浩然天下,你這麽糾纏年輕隐官,小心被她一劍砍掉頭顱,師父到時候就隻能幫你撿回腦袋了,隻求她不會将你真身魂魄一并攪個稀爛。翟廣韻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還是十分忌憚那個素未蒙面的甯姚,理由很簡單甯姚境界越高,她看蠻荒天下就越不順眼。哎呦,飛升境劍修,了不起呗。
一個自己男人隻是在外邊跟朋友多喝點酒、就要關門的婆娘,有什麽好的嘛。
年輕隐官什麽都好,就是用情專一這點不太好,他若是學那上任隐官蕭愻,一并叛出了劍氣長城,那才快意哩,到了蠻荒天下,保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換道侶!
誰不知道如今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與那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他們倆,是出了名天字号跟地字号兩位隐官擁趸?
這艘流霞舟有意無意放緩速度,路過書簡湖地界,黃鹂島仲肅,看到了船頭那位儒衫青年,這位号稱書簡湖最像譜牒修士的老元嬰修士,主動登船,說他改變主意了,願意脫離真境宗譜牒,投靠顧璨。不曾想顧璨也說自己改變主意了,就算你仲肅今天願意加入我的宗門,也當不了首任掌律了,得從最一般的記名供奉當起。仲肅臉色陰沉幾分,可最終仍是沒有下船,反而與黃鹂島那邊投下一道符牒,讓被他相中的那撥親傳再傳弟子們登船。
陳平安先前與那鄭清嘉開誠布公說了,由于不知鴛湖道友會來浩然天下,就跟那位如今搖身變成嫩道人的桃亭,做了一樁買賣,後者給出了金翠城煉制法袍的幾種秘法,所有收益,嫩道人占一成,雙方每甲子結賬一次。
鄭清嘉對此倒是一副全然無所謂的态度,隻說隐官大人完全不必在意金翠城的看法,桃亭前輩掌握的那些金翠城編織秘術,已經是略顯過時的老黃曆了,如今金翠城煉制法袍的獨門手段,“别出機杼,另有新路”,何況浩然有九洲,金翠城的法袍銷路再好,能夠吃到兩三洲的生意份額,就已經是金翠城産量的極限了。聰明人跟聰明人打交道,總是輕松的。
天地東南西北中,總是有聚有散,需要各奔前程。
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天君曹溶,将趙浮陽帶回靈飛宮,暫不記名。讓其在一處山頭的冷清道觀内閉關思過,準其戴罪修行,将功補過。曹溶給趙浮陽降下一道法旨,能否成爲自己的嫡傳,得看趙浮陽能否不走盤山之道跻身元嬰境了,成了,就可以成爲他曹溶的親傳弟子,不成,就會再次被逐出山去,當個山澤野修當到死算了。
此外那個叫倪清的黑瘦少女,果真就在那座仙氣缥缈的靈飛宮祖師堂内,得了個“青泥”的道号。
她還成爲了曹天君的親傳弟子,與那位道号“洞庭”的當代宮主湘君,成爲了一個輩分的師姐妹。
美夢成真,總是教人忍不住想要朝自己臉上甩個耳光,确定真假。
少女還記得那天夜幕沉沉中,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與她說了一句,“青泥道友,你與我們兩個聯手,可殺十四境。”
虧得那裝神弄鬼混不吝的道士,不忘與她再補了一句解釋,“就是十四個一境練氣士。”
世間多少人與事,當時隻道是尋常。
幸好算是有半個老鄉“情誼”的女子,如今也在靈飛宮中修道,偶爾會來此“打攪”她的修行,其實倪清也知道對方打了什麽算盤,隻是無所謂,山中清淨得不像話,好像連那葉落聲都聽得真切,有人陪着說說話,聊一聊家鄉事,總是好的。
那女子名叫虞夷猶,她與那情同姐妹的虞容與,都曾是粉丸府主虞醇脂的貼身婢女,她們各有機緣造化,虞夷猶拜了靈飛宮一位金丹地仙爲師,剛剛成了靈飛宮祖師堂錄名的譜牒修士,虞容與也成了金阙派祖山上那座金仙庵刑紫的親傳弟子。虞夷猶既替好姐妹高興,也覺得還是自己更幸運些,金仙庵畢竟是靈飛宮的宗門“下山”之一。
隻是異鄉重逢的兩位女子,她們如今輩分就差得有點多了,尚未授箓、暫無道号的虞夷猶,得喊倪清一聲“青泥祖師”。
墜鸢山那位山神娘娘,也去了雲霄王朝,得以補缺任職,成了一位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
女子武夫呂默,去了那座百花湖,因爲曹天君專程爲她降下一道模糊不清的法旨,隻說那邊有機緣等她去領,“過時不候”。
呂默在某座被一鍋端了的水府遺址,見着了一位不情不願勉強将此作爲道場的馱碑老鼋,是個說話慢吞吞的“青年修士”,偏有一句口頭禅,我這暴脾氣如何如何。
倪清總是無法将那背劍少年和年輕道士,與年輕隐官和白玉京陸掌教聯系在一起。
總覺得那倆貨色,就像那村頭蹲着倆光棍,穿着破棉襖,露出棉絮,臊眉耷眼,雙手插袖,眼神不正,瞄着過往女子,好像如此這般,才是他們。
楔子嶺清白府沒有搬家,更無遭受半點兵災,府主白茅得此福緣,摸不着頭腦,總覺得老真人程虔與青杏國朝廷,閑聊幾句的時候,對他刮目相看、青眼相加得有點不像話了,白府主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我祖上出過高人,當過山上神仙?可是白茅年輕那會兒就仔細翻過族譜,根本沒這回事啊。白茅很是懷念那兩個新認識沒多久的朋友,一個喜歡吹牛皮比天響,一個大概是爲生計所迫、不得不做些強買強賣的勾當……
如今白茅總會想起,自己在那合歡山的山腳小鎮水井邊,好像還打了那背劍少年腦袋一巴掌。
若有重逢,再試試看?
落魄山沒有等到不知去哪裏晃蕩的謝狗,反而先等到了老聾兒、幽郁這對師徒。
在山門口那邊,老聾兒又見着了那位拎不清的白發童子,劍氣長城牢獄的老熟人了。
幽郁因爲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境界不夠高,體魄不夠堅韌,才站定就暈眩不已,乖乖嘔吐去了。
白發童子本以爲老聾兒就是個自家山頭的過客,一聽說老聾兒要當自家的供奉,就立即不樂意了。
老聾兒也看出對方隻差沒把嫌棄二字寫在臉上,心中頗爲無奈,更無奈的事情,還是那白發童子擡了擡下巴,得到提醒的老聾兒隻得喊了聲爺爺。
老聾兒沒忘記用心聲言語。
趁着老聾兒還沒有成爲正式供奉,白發童子就開始給對方穿小鞋了,哇哈哈,一朝權在手,就把令行來,“幽郁不必介紹,我很清楚。老聾兒你趕緊報上名字,道号,籍貫,修爲境界。”
老聾兒隻得報上名字甘棠、道号龍聲,昔年道場所在等等。
當時陳平安離開十萬大山,沒了外人,老瞎子便開始想念自己的愛徒。
之前老瞎子法外開恩,看那條飛升境走狗,給心愛弟子李槐護道、沒有捅出大簍子的份上,老瞎子就随便用了個沒有功勞有苦勞的由頭,随手丢給嫩道人一本古譜道書,是煉山訣的上半部。如今嫩道人在那桐葉洲開鑿大渎,名義上是看在李槐跟陳平安關系好的面子上,幫忙搬山,實則是再名副其實不過的煉山證道。
連混不吝如蠻荒桃亭,偶爾都會有些良心不安,自己會不會過于智謀過人了,算計隐官太多?
結果黃衣老者在那大渎巡遊,想要揪出某個亂砸符箓耽誤自己煉山的家夥,一個恍惚間,就被抓到了十萬大山。
嫩道人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做錯了,道心如何早就不重要了,就是一顆苦膽,随時都有可能破裂。習慣就好。
老瞎子似笑非笑,“聽說你都跟陳平安做上買賣了?”
嫩道人苦着臉,心中悲苦萬分。好你這個陳平安,不過是賺你點神仙錢,就告狀告到這裏了?想搶錢直說,何必談買賣。
老瞎子說道:“給你臉了?”
嫩道人現出真身,往地上一趟,請落腳!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老瞎子那一腳,這條嫩道人擡起頭,有些疑惑。
老瞎子從袖中摸出一本道書,丢在嫩道人嘴邊,“叼走。”
嫩道人趕忙叼住那本道書,煉山訣下半部!
老瞎子說道:“如果百年之内,還是無法合道,争不過那朱厭,你這輩子就可以乖乖躺在飛升境享福了。”
嫩道人變幻人形,雙手捧書,喜極而泣,作揖緻謝道:“蠻荒桃亭,在此謝過前輩傳道之恩!”
老瞎子卻是對桃亭的感恩戴德,根本不當回事,隻是讓他滾蛋,少礙眼。
重返桐葉洲大渎畔的嫩道人回神之際,耳邊依稀有兩句話萦繞不去。
“如今你才是飛升境,眼界還窄,見我如井底之蛙擡頭見月。”
“等你哪天僥幸跻身了十四境,就會見我如一粒蜉蝣見青天。”
謝狗也回了落魄山,說外邊晃蕩幾天,甚是想念陳山主和郭盟主。
陳平安說是準備以後讓小陌去跳魚山傳授道法。
某句不用說出口的言下之意,再質樸不過了。
謝次席,既然你家小陌暫時不在山中?
謝狗立即會心,揉着那頂貂帽,擺出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山主山主,我來我來!”
到了跳魚山,貂帽少女瞧見那八個練氣士,開門見山道:“我叫謝狗,是小陌的道侶。最近這段時日,我會好好教,你們好好學,争取留下來,喝我跟小陌的喜酒。”
八人聽得面面相觑,他們想過很多種與傳道人的見面方式,如何都想不到會是這麽個人,這麽個場景。
謝狗記起山主的叮囑,她便補了幾句,“我的道号之一,白景。來自蠻荒天下,砍過幾頭王座大妖。介紹完畢,準備傳道。都打起精神來,你們要開始聞道了。”
不理會那些目瞪口呆的小家夥們,謝狗自顧自摩拳擦掌。聽說山主打算近期走一趟北俱蘆洲瓊林宗,謝狗一聽這個就精神抖擻,再不犯困,至于暫時代替小陌,給八個廢物……唉,可不能這麽說,說不得以後某位,某幾個,就是自家霁色峰祖師堂的譜牒修士呢,幫他們傳授道法這種小事,從她指甲縫裏摳出一點,就夠這幫家夥好好學上百年千年了嘛。
至于去那瓊林宗做什麽,謝狗都不稀罕問,還能做什麽?不是問劍,就是拆祖師堂。
謝狗對此樂呵得不行。自己這個名字取得妙啊。
别的地兒,狗仗人勢。山主倒好,人仗狗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