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風馳電掣的流霞舟,山河大地如一幅壯麗畫卷攤放。
渡船剛剛離開北嶽地界,劉羨陽就扯開嗓子喊陳平安。
趴在桌上睡覺的陳平安,站起身, 就以心聲喊了幾遍夜遊神君,沒搭理,便隻好走出屋子,來到船頭,再對魏檗直呼其名了。
魏檗很快出現在船上,其實當他聽到神号之時, 魏檗在披雲山立即就松了口氣,對于陳平安這次醞釀多年的複仇,尤其是對馬苦玄的那場“封神”, 魏檗正因爲自己身在神道,反而要比落魄山知悉此事的,比如老廚子和鄭大風,更加擔心,說是提心吊膽都不誇張。
陳平安已經脫了靴子,盤腿坐在船頭,晃着一隻朱紅葫蘆,不喝酒,隻是聽着酒水晃蕩的聲響。
如釋重負的魏檗背靠欄杆, 好奇問道:“大骊刑部的飛劍傳信, 霁色峰劍房那邊沒有收到?”
陳平安說道:“收到了,我看過了,忙正事,就懶得回複。”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 就因爲你這家夥沒回信, 整座大骊刑部都得小心翼翼揣摩你這位國師大人的心思,連皇帝陛下都不得不讓禮部捎話給披雲山,害得他必須親自走一趟刑部衙門。這算哪門子事, 皇帝不急太監急嗎?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抱拳搖晃幾下,告罪一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魏檗問道:“如何安置他們?”
陳平安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暫時把這十六人,放在那座跳魚山好了。不管是武夫,還是修士,都在一山。一兩年後,如果當真再送來一撥劍修,還是照樣,不用送去拜劍台。跳魚山地盤再不大,隻是丢進去三十人,不算個事。如果我沒記錯,山中現成的建築其實不少,大大小小屋子百餘間,足夠用了。而且離着落魄山近,我也有可能會将扶搖麓開辟爲個人道場。”
教拳之人, 其實好選, 鄭大風在五彩天下就在躲寒行宮教拳多年。
但是傳道之人的選擇, 就小有尴尬了。
陳平安當然能教,隻是肯定不合适。
到底不是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之路,不管是修道還是學拳,如果起調太高,對于這撥初出茅廬的十六人而言,其實并非全是好事。
至于如今擔任落魄山編譜官的白發童子,其實說她是學究天人,半點不誇張,也能教。但她身份特殊,也還是不合适。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記錄着那十六人的詳細檔案。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不看了。”
若是平時,魏檗還會抱怨幾句類似甩手掌櫃當上瘾了的言語,隻是此刻看着陳平安的憔悴臉色,魏檗忍了忍,算了。
陳平安說道:“除了鄭大風負責教拳,還可以讓岑鴛機當副手。爲人教拳,幫人喂拳,其實本身就是一種學拳。”
魏檗愣了愣,點頭笑道:“好主意。”
魏檗說道:“陸雍和鄭清嘉都在山中了。”
陳平安疑惑道:“陸真人這是做什麽?”
魏檗說道:“幫助趙著跟你們落魄山要個客卿身份,在霁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這也需要陸真人跨洲遠遊,親自跑一趟落魄山?是專程給你道賀送禮的吧?”
魏檗一笑置之。
陳平安輕聲道:“她多出個姓氏。”
顧靈驗,鄭清嘉。
對蠻荒妖族修士來說,爲自己增添姓氏,這種事情,不是鬧着玩的。
她道号鴛湖,别号“五花書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是少有生性不喜争奪、當然也不确實擅長厮殺的上五境修士。
魏檗笑道:“按照她的說法,就是跟小陌先生認祖來了。再一件事,就是找顧璨歸宗。”
陳平安問了個古怪問題,“她是單獨上山的吧?”
魏檗疑惑不解,卻也懶得多問,“就一個人。”
不過但凡是個玉璞境,幾乎都會一手袖裏乾坤的手段。
隻是到底可以裝幾個人,載多少物,就得看術法高低了。
陳平安不再多問什麽。
因爲這裏邊涉及一樁可大可小的秘事。
當年陳平安獨守城頭那會兒,曾經有一架車辇,坐着一群蠻荒女修,莺莺燕燕,一路往北,就爲了遠遠看一眼年輕隐官。
車辇當中,除了大妖官銜的後裔,就有位出身金翠城的譜牒女修,好像她是城主鴛湖最器重的嫡傳弟子,盡得真傳。
魏檗問道:“需不需要我跟佟文暢聊幾句?”
陳平安笑道:“不用,我跟佟神君,比你跟他關系更好。”
魏檗笑呵呵道:“那就怪我自作多情。”
不等陳山主解釋幾句,這尊夜遊神君便返回了披雲山。
陳平安悻悻然回到屋中,從袖中摸出三顆金精銅錢,輕輕放在桌上,依次排開,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
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
在山下,這是一句勸學之語。在山上,卻是别有深意。這個“金”,就是金精銅錢。
于老真人做事情确實雷厲風行,參加完披雲山那場文廟封正典禮,就重返天外星河道場,但是于玄留下一句話,至多一月之内,桃符山那邊就會有人,帶着一千顆金精銅錢趕來落魄山,半借半送給陳平安,其中借出的五百顆,不收利息,而且什麽時候還都可以。
尤其是于玄還主動免去了先前天外借給陳平安的三百顆“債務”。
那麽距離鄭居中所說的一千五百顆,陳平安提升飛劍品秩所需,真正的缺口,其實很小了,就隻有兩百顆。
而且這還不包括柳勖送出的那袋子金精銅錢。
隻是那三十六顆金精銅錢,剛好湊成了一套“北鬥叢星三十六天罡”,極爲罕見,堪稱價值連城。
如果陳平安隻是将其煉化爲光陰長河之水,就太過暴殄天物了。
卻可以煉爲一座無需“請神降真”的大陣,三十六尊神将,負責坐鎮光陰長河之畔。
從餘時務那邊也賺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金精銅錢,本可以補上這個缺口,可雙方既然臨時成爲了盟友,陳平安就沒好意思留下,一開始餘時務還不肯收,說沒什麽用處,陳平安當時還勸說一番,餘時務好不容易才拿回去。現在想來,果然是學藝不精,沒有真正領會火龍真人那句生意經的精髓,“跟人做買賣,臉皮不能太薄。”
其實先前與馬苦玄一戰,那個赝品“周密”的身軀,就是用金精銅錢打造而成,一千顆?兩千顆?
這麽多的金精銅錢,馬苦玄從何而得,一場厮殺,從頭到尾,陳平安始終沒問。
其實馬苦玄在被一劍斬殺之後,這家夥在最後關頭,連魂魄都舍去不要了,明擺着是要将這些金精銅錢一并留在那座籠中雀内。
不管是馬苦玄帶不走的遺物,還是勝過一場的戰利品,總之陳平安就是沒收。
陳平安反而憑此這些“餘下”的金精銅錢,幫助馬苦玄開辟了一條嶄新道路,護住他的部分魂魄一并轉世之外,還幫馬苦玄與今生此身,與曾經隸屬于舊天庭的那條神道,徹底撇清了關系。
陳平安分出一粒心神,進入籠中雀小天地内,來到那座仙府遺址的山腳拱橋,心神與那年輕道士合二爲一。
三道身影聯袂趕至,餘時務直接開口問道:“怎麽回事?”
除了餘時務,還有蠻荒女修蕭形,以及馬府廚娘于磬,或者說是曾經的櫻桃青衣公孫泠泠。
顯然不僅僅是餘時務,他們一樣很好奇爲何會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氣象。
與馬苦玄那場架,陳平安擔心橫生枝節,就将餘時務三個“拘押”在此地,讓他們暫時失去了自由穿梭不同天地的職權。
陳平安沒有解釋詳細緣由,隻是跟餘時務說了個大概的結果,餘時務怔怔無言,繼而喃喃低語,還好,還行,如此最好……
那蕭形本想陰陽怪氣嘲諷一句心慈手軟,怎麽成就大事業……結果不等她開口,身形瞬間墜入那條長河中,差點溺死。
公孫泠泠對此頗爲解氣,那個失心瘋的騷婆娘總算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下一刻,恢複自由身的蕭形,便憑空來到公孫泠泠身後,與她耳鬓厮磨,再貼住她的後背,蕭形同時飛快伸出一條白藕似的胳膊,繞過公孫泠泠的腰肢,蓦然上提幾分,就要抓住胸口一份沉甸甸……
那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微微皺眉,蕭形便停手,腳尖一點,身形後掠,坐在橋欄上,伸手摩挲着一隻望柱頂部,妩媚笑道:“差不多大小哩。”
陳平安置若罔聞,說道:“不少幻象天地,破損嚴重,接下來就有勞諸位辛勤修補了。”
蕭形眼神炙熱,望向那位廚娘被往外撐起鼓囊囊的腰下衣裙處,曲線驚人,飽滿異常,她伸出手指抵猩紅嘴唇,嬌滴滴言語道:“隐官大人,奴婢與你商量個事呗,不如将她賞給我吧,我便死心塌地與你鞍前馬後,不用多久,保管将她調理得服服帖帖。”
陳平安眯眼不語。
天地晦暗不明之餘,卻又滲出一種鮮紅顔色。
蕭形立即知道厲害了,噤若寒蟬,再不敢造次。
天人感應,如果說陳平安是此地當之無愧的老天爺,那麽他的心情起伏,就會以不同天象昭告天地。
陳平安看向公孫泠泠,“以後她如果再敢糾纏你,耽誤你營造天地填金描色的進展,我會讓她好好學學‘後悔’二字怎麽寫。”
公孫泠泠說道:“我可以心甘情願在此做事,但是需要一份跟神仙錢無關的薪俸。”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
公孫泠泠說道:“如果可以保證她不可以繼續糾纏我。”
蕭形笑得花枝招展,半點不怕,“到時候我就成天不穿衣服,不碰你的身子也無妨。”
陳平安無言以對。
餘時務更是頭皮發麻。
公孫泠泠說道:“那我換個要求好了,換成讓我多出此物,再讓她每天都有一段身不由己的光陰。”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都去看看郎中。在這之前,各忙各的,不要再見面了。我會幫你們設定一層禁制,咫尺萬裏。”
餘時務目瞪口呆,心驚膽戰。
蕭形掩嘴嬌笑,“于磬,早晚你會耐不住寂寞的,主動與我魚水之歡。”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公孫泠泠,我剛剛在那京城崇陽觀内,見過蕭樸和劉桃枝了。以後等到時機合适,我可以幫你恢複櫻桃青衣的身份。”
公孫泠泠默不作聲,雙拳緊握,隻是點了點頭。
陳平安說道:“餘時務,我們邊走邊聊。”
餘時務巴不得趕緊遠離那兩個娘們,跟着陳平安一起登上那條神道,山路兩旁依舊是橫劍挂屍的滲人景象。
相較于蕭形和公孫泠泠,餘時務是最後一個進入陳平安這處心境道場的,等他越來越熟悉此地“基礎”之後,越是佩服陳平安的營造手段,歎爲觀止,大開眼界!
尤其是等到陳平安交給他關牒和樞紐,餘時務終于明白爲何蕭形會那麽快速描繪出天地萬物,本以爲她是精于此道,天賦異禀使然。原來是陳平安早就打好基礎了,蕭形,還有那于磬,隻需要揀選構件再組合起來即可。比如在一處好似“萬法源頭”的奇異地界,存在着不計其數的各類建築,星羅棋布,森羅萬象,井然有序。餘時務跟她們,能夠随意驅使某物,既可以将其縮爲小如芥子,也可以将其擴大如星辰,全憑各自心意。
隻說其中的道觀寺廟一項,作爲“稿本”的道觀便有六十二座,寺廟則有八十一處,關鍵是各有特色。例如借用了鐵佛寺的二十四諸天雕像,靈霄觀的靈官像,大純陽萬壽宮的壁畫朝元圖,騎馬關山門的靈谷寺,南屏山淨慈寺栩栩如生的木塑五百羅漢……
此外還有道觀、寺廟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兩座“底本”,類似那官府鑄造銅錢的雕母錢……被拆解出來的物件,更是種類繁多,例如匾額,對聯,神像,壁畫,藻井,油燈,棟梁,卯榫,磚石……它們都被分門别類,制定出高低等級,按照天幹、地支等排列出來。
不單單是一種簡單的拼湊、疊加和組合,而是一種類似儒家廣義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内聖開出外王”。
一棟建築整體,可以拆解爲成百上千、甚至是數以萬計零碎、細小的局部構件,他們三個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蕭形才會那麽快速營造。如今他們幾個,在增添天地萬物的數量上,當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難度上,卻是做減法。
此等奇思妙想,這種别出心裁。餘時務已經不算是什麽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從内心深處生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此外山頂猶有一口清泉,靈氣濃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隻要誰覺得乏了,就可以來此直接飲水,打坐吐納,休歇養神,補充靈氣。
按照那蕭形的說法,這麽多的天地靈氣,相當于一個飛升境修士的靈氣儲備吧。
來到山頂,青磚鋪地,陳平安走到水潭旁邊,沒來由說了句,“馬苦玄是一個聰明人,他更是一個别扭的人。”
關于他的本命飛劍,馬苦玄在大渎河畔,早就親身領教過。
但是被馬苦玄觀想請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對此毫不知情。
喜歡跟自己、跟别人、跟這個世界鬧“别扭”的人,其實很多。
比如劉羨陽就從不喜歡跟人嘴上說對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鄰居緩和關系,又不願主動開口。
大概馬苦玄的别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說話,死活都不肯求人?
餘時務猜不出陳平安爲何有此說。
陳平安也沒有繼續聊這個話題。
餘時務問道:“陳平安,你當真需要我們這些‘外力’嗎?”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當然需要。”
餘時務追問道:“爲何?”
陳平安說道:“讓一個人頓頓吃紅燒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還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餘時務笑道:“當然不好受。”
陳平安說道:“同理。由我一手營建出來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築,不管如何精巧,處處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勝過你們一籌,你們隻要看多了,看久了,就會有一種厭煩、膩歪甚至是惡心的感覺。這種直覺,不太講理。所以就需要你們幾個了。”
餘時務喟然長歎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無錯’的境界。但是有一天,發現某些‘錯誤’是如此可貴。”
陳平安緩緩說道:“需要有人代替這座天地一直犯錯。錯誤越多,這座世界,就越真實可信。”
餘時務贊歎道:“豁然開朗。”
如果他真能擺脫那場劫數,餘時務真想去落魄山求個一席之地,哪怕是當個看門人也行。
陳平安笑道:“要當我們落魄山的看門人,比起在霁色峰祖師堂有把座椅,難度更大。”
餘時務倍感無奈。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暫時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銅錢?”
餘時務氣笑不已,“明明是物歸原主,怎麽就變成代爲保管的東西了?道上剪徑,搶錢就直說,何必說借錢!”
陳平安保持姿勢不變,果真點頭說道:“搶錢。”
餘時務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兩百三十多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餘時務搖搖頭。
陳平安問道:“餘道友,你想看某個并非全貌的真相嗎?想好了再回答。”
餘時務毫不猶豫道:“看!爲何不看?”
隻見天地中央,矗立着一棵道樹,懸挂着無數個幾近最小的“一”。
餘時務怔怔無言,唯有瞠目結舌而已,實在是被眼前一幕,給震撼得無以複加。
既倍感壯麗驚豔,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這陳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罷,總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并且徹底混淆真假、虛實之界線。
走馬觀花所見景象,終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間許多揭開謎底的真相,依舊是騙局也好,已經是事實也罷,總會讓人有“不過如此”之感。
但是當陳平安隻是揭開“全貌真相”一個序幕的時候,餘時務就已經道心不穩。
此刻還是道士裝束的陳平安自嘲道:“不純粹有不純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後,靠着椅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書籍,輕輕放在桌上,随手翻開一頁,上邊記載着一門修士眼界越高越對其看重的術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頭看着這些文字,片刻之後,陳平安有些目眩神搖,隻好收回視線,閉目養神。
這本老書,最前邊的序文和後邊幾頁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間也被撕掉并不相連的數頁紙,總計五張。
不過機緣巧合之下,被陳平安補全了這五頁。
此書是先前在中土文廟那邊,李槐送給陳平安的一本“鬼畫符”。
是藥鋪楊老頭随手送給李槐的,李槐再随手贈送陳平安,無異于雪中送炭。
大骊太後早年得到福祿街盧氏“上供”給朝廷的五張,其中一頁,就記載了一門穿牆入室的術法。
她眼拙,完全不識貨,隻将其視爲一門穿牆術。
最終被帶着小陌一起進入皇宮的陳平安,得到這五張書頁。然後李槐就是送書。
兜兜轉轉,真是名副其實的無巧不成書。
李槐說自己看得腦瓜子疼,不是客套話,關于讀書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業評語所說,“力有未逮”,勝在“治學勤懇”。
陳平安得到這本珍稀異常的古老道書,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在之後的修道路上,助力極多。能夠看出很多的門道學問,陳平安甚至可以單憑“吾指一劍”四個字,就将這句完整法訣與劍術裴旻,作爲裴旻不記名弟子的鳥瞰峰陸舫,和藕花福地鏡心齋指劍術聯系在一起,更甚至陳平安猜測前身是小鎮盧嶽的白裳,必然有殺手锏,與這門指劍術有關,說不定以後道上狹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劍斬開陳平安的籠中雀天地禁制,真如法訣所言的“軟如杏花,薄如紙頁”,白裳仗劍輕松“穿牆”往返,所以陳平安得悠着點了,必須防着白裳這一手。
陳平安還想起了一樁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記得當龍窯學徒的少年歲月裏,經常跟着姚老頭一起入山尋土,陳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見東邊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骊珠洞天墜地之後,那座山頭便憑空消失了。準确說來,是兩座山一起失去了蹤迹。後者名爲雙峰山,又叫破頭山,而距離此山約莫五十裏路的憑墓山,又叫東山!
陳平安曾經問過崔東山這兩座山頭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還是被誰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卻能與世隔絕……崔東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沒事,就讓那頭繡虎背鍋,逮着機會就大罵幾句老王八蛋,過過嘴瘾也好。
心中念頭一多,陳平安就有點頭疼欲裂,隻得趕緊收束思緒,擡臂握拳,輕輕敲擊額頭,用來鎮壓人身小天地。
陳平安舒展手臂幾下,閉着眼睛,後腦勺向後輕輕磕着椅背。
白澤說過,承載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陳平安跻身仙人境,就會好受多了。
确實沒騙人。
顧璨站在門外廊道中,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叩響房門。
等顧璨進了屋子再關門,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說道:“想問就問吧。”
顧璨坐在桌對面,開口問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練氣士的記憶?”
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輕聲道:“對付一個元嬰境,信手拈來。比如老妪蒲柳,還有隐藏在蓮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蕭形。對付玉璞境,難度不小,我需要耗費不少精力和靈氣,關鍵是無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層層厚紙張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堅牢,火苗越大。”
顧璨沉聲道:“能夠對付元嬰境,就足夠驚世駭俗了!若能随意清除掉一位元嬰境的關鍵記憶,對症下藥,你們豈不是等于對付心魔,有了一種治本之法?”
顧璨說的是“你們”。
陳平安故意忽略掉一個“們”字,沉默片刻,搖頭道:“别忘了,我一開始用的詞語,是‘剮掉’。”
伸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劃出一條痕迹,陳平安問道:“你拿什麽填補這條看似細微實則巨大的溝壑?”
就像從人身上剮去一塊肉,無論大小,終究不是受了傷痊愈結疤、或是白骨生肉這麽簡單的事情。
陳平安緩緩道:“尋常練氣士,宗門譜牒修士,甚至連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個真相,但是你沒有理由不知道。”
顧璨點頭道:“我們的一切所見所聞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實都被一一記錄在神魂中,不自知,難以自覺。”
陳平安說道:“‘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這句話,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實可以視爲‘記憶’的一種旁注,别解。”
說到天資,比如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觀的王孫。
顧璨跟陳平安他們兩個,太有默契了。
這種别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陸沉熟悉,還是我更熟?
跟我記仇什麽,跟劉羨陽那個大嘴巴記仇去啊。
我跟一個大嘴巴記仇什麽,我隻跟你這種小心眼計較。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次,蒲柳也好,蕭形也罷,‘陳平安’之于他們,記憶并不深刻,牽連并不廣泛。切割起來,相對比較簡單。這也是爲何我會将他們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單單是幫你錦上添花。他們一旦與我久處,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們就會幾乎徹底失去跻身玉璞境的可能性。隻說篡改記憶,删減此物再增添别物,最終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難度其實不算太大,難就在難在合乎情合乎理,合乎脈絡合乎道。但要說憑此手段,就敢奢望阻斷所有元嬰境修士的心魔擾亂,無異于癡人說夢。隻能順時而動,對某些人,偶爾爲之。”
如此作爲,等于主動承擔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誰不追求一個不枝不蔓。
想這麽做的,做不到。有心無力。
做得到的不想這麽做。有力無心。
陳平安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顧璨。
天地間有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嗎?
鄭居中說他見到過。
這意味着鄭居中可以……讓任何一位元嬰境修士,随意跻身玉璞而無心魔!
陳平安甚至懷疑鄭居中此次“閉關”,目的之一,就是在等着那位可以視爲僞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動降臨白帝城,論道!
顧璨說道:“我會争取在四月創建宗門,五月初一趕到寶瓶洲。”
陳平安疑惑道:“這麽着急做什麽?”
顧璨看着他。
陳平安愈發疑惑。
顧璨撇撇嘴,“虧你那麽聰明。”
陳平安氣笑道:“少賣關子。”
顧璨說道:“劉羨陽打算把婚禮定在五月初五這一天。”
陳平安欲言又止,陷入長久沉默。
使勁繃着臉,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窗戶那邊,望向外邊。
顧璨的這個答案,是陳平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敢想。
顧璨也默默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草鞋少年,小鼻涕蟲。
曾經的他們,經常一起走在田壟上,嘴裏叼着狗尾巴草,可能是家鄉太小,年紀太小,眼界太小,他們都不敢把未來想得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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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桃枝需要立即跨洲走一趟洗冤人總堂,交出蕭樸那件法袍,請高人幫忙抽絲剝繭,仔細勘驗有無伏線存留。
他在離開崇陽觀之前,與蕭樸叮囑一番,讓她小心爲程師伯護道。
他這次趕來寶瓶洲,就三件事,爲程師伯護道一段時日,度鄠州元朝仙歸山修行,勸說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隐一脈的首席客卿。
蕭樸問道:“元朝仙怎麽辦,就這麽晾着她幾年,先磨一磨鋒芒?”
總堂那邊有高人,早就算出元朝仙是金玉叢林中的天生大材,必須将她從寶瓶洲帶回山中。
劉桃枝點頭道:“雖說山上劫數,十有八九,在劫難逃,可是修道之士,内煉精神,積攢外功,确可一定程度削弱劫數。她還需在紅塵裏多加曆練。”
蕭樸說道:“話雖如此,劉師兄也不能耽誤了她修道的最佳時機。”
劉桃枝說道:“我去見一見她,先傳下一門劍術。蕭師妹無需從旁指點,我們下山随緣度人,他們上山修道卻要自度。”
蕭樸搖頭:“我自己經此一劫,如今哪有這份心氣,就躲在這裏好了。”
中年道士本就身材魁梧,道氣又重,故而極有壓迫感,尤其是身量中等的女子,與之對視,有山嶽壓頂之勢。
所以那個寶樹就緊張萬分,當對方送出那部道書,也不管她是否理解,中年道士隻管自己逐字逐句講解過去,她頭腦一片空白。
高瘦如竹竿的鍾山,去了趟長甯縣某條陋巷,一路跑回崇陽觀,見着了老道士,少年滿臉遺憾神色,“白雲跟他爺爺搬家了,我問鄰居,一問三不知,再去找到租房子給他們的人,他也說不知去向,隻說爺孫倆在屋内,留下了些碎銀子。”
老道士撫須笑道:“緣分不到,求而不得,你與那朋友白雲,此事皆然。不必傷心,明天能否相見,明天便知。”
鍾山嗯了一聲。
矮小道童宋巨川突然問道:“靖師,你老人家聽說過‘鶴息’這個說法嗎?”
老真人咦了一聲,道:“你小子如何知曉這種道門術語的?”
宋巨川愕然,“真有啊?”
程逢玄笑道:“當然有,這個山上說法,卻不算通俗,較爲生僻,爲師可以知曉‘鶴息’此語,尋常道人就未必聽說過了。”
宋巨川腹诽不已,那厮好多心眼!
老道士思量一番,決定還是走一趟永嘉縣竹竿胡同那處鬼宅,蘸了蘸符水,施展淨眼術,果見門口懸着艾草,而且是兩枝,隻是并未貼靠宅門。
沒那臉皮不告自取,老道士輕輕叩響鋪首,很快就有一位女子打開門,她打量一番,問了個奇怪問題,“吳道長?”
老道士疑惑不解,說道:“是薛姑娘吧?貧道姓程,道号回祿。在那崇陽觀修行。登門來此,确是得了吳道長提醒,冒昧來此,想與薛姑娘購買門口所懸艾草。”
薛如意十分納悶,看了又看,卻是瞧不見什麽,“哪裏有艾草?”
之前确實有個油腔滑調的年輕道士,在她這邊無事獻殷勤,說什麽贈卿一雙艾的言語。
凡俗門戶,懸挂菖蒲艾草用以驅邪避鬼,也就罷了,她薛如意作爲鬼物,在這鬼宅懸挂艾草?虧那騙子道士想得出來!
隻是薛如意也不管這些,懶得與那老道士掰扯,轉身就走,大門自行關上,她隻是撂下一句,“自取便是,别跟我談錢,隻送不賣。”
她這一手,便立即鎮住了老道士,心想不愧是能夠讓佟神君涉足此地的女鬼,境界不高,氣度極好。
薛如意才不管什麽艾草什麽崇陽觀,她無精打采,腳不點地,一路飄回那架秋千,輕輕晃蕩起來,一雙繡鞋,高高低低。
好像隻要她不轉頭,身後就會蹲着個捧碗道士,她一轉頭,就是空無一人。
瞧着那些花花草草,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确定無誤,當真少了一盆被那道士譽爲迎春“主帥”的花。
她眼神明亮,笑顔如花,好像補上了那盆花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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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通過一張三山符跨洲來到雲岩國,坐在在京城外一座山頭的大樹枝頭上,默默喝酒。
遠遠可見魚鱗渡的燈火如晝綿延成片,裴錢沒有急着去那邊的桐蔭渡船,想着某些心事。
背後那邊,有人雙腳勾住樹枝,頭朝地倒挂在那邊,做着鬼臉,說着吓唬人的言語,“小姑娘,猜猜我是誰啊,怕不怕啊……”
裴錢看也不看,直接一拳往後砸去,打中對方額頭,打得那假裝吊死鬼的大白鵝,身形前後晃蕩起來,嚷着疼疼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揉了揉額頭,身形翻轉,飄落坐在裴錢身邊,崔東山笑問道:“想什麽呢。”
裴錢搖搖頭。
崔東山望向遠方,喃喃自語道:“一洲山河破碎至此,本該扶靈柩挽棺者,一并皆作新鬼。千裏無炊煙,死人如亂麻,屍骸暴曬城野,頭顱相屬于道。飛燕春歸,巢于林木。”
“不曾想桐葉洲這麽快就恢複生氣了,隻求山上仙師跟各國權貴老爺們的忘性,别再那麽大了,不然死了那麽多人,就真是白死了。”
“愁。”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壺酒,往崔東山那邊遞過去。
崔東山擺擺手,“喝酒就算了,我今天戒酒。”
崔東山随即搓手道:“有幾件事,當小師兄的,要與裴師姐禀報禀報,首先,見過于祿和不客氣了,于祿是個敞亮人,直白誤會說他在舊盧氏王朝地盤那邊,見過他自家老祖宗的白裳了,後者還送給他一盒丹藥,珍貴得很,是那号稱‘百日登仙’的第四方,出自葛仙君的手筆,而這位葛仙君,就是裴師姐剛才那張符箓上邊寫的那個誰誰誰。”
“白裳唯一弟子,就是那個死乞白賴糾纏賀小涼的徐铉,很快就是于祿立國的助力之一,于祿這小子賊精賊精,問我行不行,我一個大老爺們,碰到這種混賬問題,能說不行?!此外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道号洞靈的吳懿,老蛟程龍舟的嫡長女,已經開始着手在燐河畔重頭再來,再次開山立派作祖師了,不出意外的話,門派名稱該是純陽府,她大概是希冀着以後可以更改一字,變成純陽宗吧。想法是好的,那吳懿也是有點東西的,就是不多。”
“前不久小師兄跟曹晴朗,将那些願意離開蓮藕福地、重返故鄉的桐葉洲人氏,通過一口與大泉王朝蜃景城相通的水井,來到了這邊,曹晴朗找到那位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熟識的那位姚姐姐,聊得很好,氣氛融洽,小半的煉氣士、以及他們的仙家後裔,都願意跟大泉姚氏攀上關系,連夜排着隊,與姚近之簽訂了各種秘密條約,有了靠山,就好急匆匆趕回去各自複國,神主歸位,搶地盤之類的。作爲報酬,大泉王朝會無償給我們青萍劍宗一艘名爲‘雷車’的跨洲渡船。”
聽到這裏,隻是默默喝酒的裴錢終于開口說道:“怎麽就是你們青萍劍宗的了,必須通過落魄山祖師堂議事,才作數。”
崔東山唉了一聲,“這話說得如飛劍嗖嗖嗖戳出小師兄心口無數窟窿了……”
裴錢揚起手中酒壺,“少扯有的沒的,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哀怨道:“先傷心,再寒心,就是翻倍的傷害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着雙腿,悠悠然道:“咱們福地那邊,資質相當不錯的女修孫琬琰,狐國沛湘的親傳弟子羅敷媚,還有剛剛跻身金身境的劍客曹逆,鐵了心要與去落魄山找我先生學幾手拳法的袁黃,不靠譜得很靠譜的少俠烏江,還有松籁國绛州的女子武夫賀蕲州他們這些個,完成了‘護道’一事,覺得機會難得,都願意出門多走走,在這桐葉洲長長見識,這會兒估計都在結伴趕來雲岩國的路上。你是不清楚,先生在那大木觀,那份神乎其神的傳道之姿,不知讓多少男子佩服,女子愛慕,先生啊先生,從不自誤,于男女情愛一事,更是潔身自好,挑不出半點瑕疵,可就是不知誤了多少女子心思。最不自誤者最誤人,沒有辦法的事情喽。”
裴錢咧嘴一笑,這話中聽。那個她曾經稱呼爲姚姐姐的女子,如今的女帝姚近之,她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崔東山笑道:“至于我們那位奔波勞碌任勞任怨的周首席,如今心裏慌啊,頭回遇到大道之争還未必争得過的小陌先生,憋着氣卯足勁想要證明自己呢。他帶着四位在蓮藕福地内應運而生的劍修,要比我跟曹晴朗更早來到桐葉洲,周首席還從福地帶走一個化名許嬌切、真名“蕭形”的女子死士,走了一趟天目書院。她與天目書院的溫煜溫山長,配合得天衣無縫,将好些躲在幕後的旁觀者,給唬得一愣一愣的。”
崔東山笑道:“暫時就這麽些事情,彙報完畢,懇請裴師姐下達指示。”
裴錢隻是說道:“其實很想要跟着師父一起遊曆浩然,但是我說不出口。”
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是愁這件事啊。”
裴錢斜眼道:“很好笑嗎?”
崔東山立即雙指并攏在嘴邊一抹,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裴錢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那幾個蠻荒餘孽攪局者,他已經有一條線索了,心中多出一幅畫像,是那個化名豆蔻的蠻荒劍修。師父讓你放寬心些,他自有手段,有機會順藤摸瓜,說不定可以将那個金丹境符箓修士一并找出。”
崔東山學那白發童子做派,開始振臂高呼,“先生英明,先生神武,先生比真無敵還要無敵!”
裴錢說道:“馬苦玄已經死了。師父受傷不輕,那把長劍夜遊斷成兩截了,承載妖族真名的那件本命法袍也破了,結果師父走了一趟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不知爲何,竟然又受傷了。師父讓我不用擔心,我倒是想要不擔心,隻是沒辦法不擔心。”
崔東山點點頭。
裴錢說道:“師父這次閉關,除了跻身仙人境,還重返止境歸真一層。”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這是好事啊,你怎麽瞧着還是愁眉不展的樣子?”
裴錢默不作聲,也不喝酒。
崔東山說道:“在天外,幫着禮聖,配合那些高到不能再高的高人們,一起阻攔兩座天下相撞,先生負責主持大陣,很能打熬武夫體魄的,所以先生從氣盛到歸真,其實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沒有以‘最強’跻身歸真。”
崔東山咧嘴笑道:“這種事情,本就強求不得,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況如今浩然蠻荒兩座天下銜接,先前又是恰逢萬年難遇的‘下雨’期間,什麽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會冒出來的,先生沒有得到最強二字,遺憾自然是遺憾的,卻也不至于讓大師姐你這麽郁悶吧……”
裴錢怔怔望向遠方,不知是看到了昨天前天,還是想要看到明天後天。
崔東山搖頭晃肩,晃動袖子,邀功道:“大師姐,你放心,那個搶走你師父的王八蛋,遲早會被我找出來的,到時候……”
猛然驚醒的崔東山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再說不出一個字。
緩緩轉頭,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大師姐,莫非,難道?”
裴錢點頭道:“怪我。”
饒是崔東山都要撓撓頭,不知如何開口說話了。
要是換成别人,當面與崔東山說這種話,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個大嘴巴子,你誰啊,哪根蔥啊,敢說這種大話,小小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就敢笃定自己搶了我家先生的武運?不知天高地厚,得過幾次最強、撈到手幾份“武運饋贈”啊……
結果答案是裴錢。
于是崔東山就有點懵了。
裴錢輕聲道:“本來覺着給師父一個小小的驚喜,現在好了,我果然是個賠錢貨,對吧?”
崔東山哪怕心中有幾百個道理,也不覺得自己可以說服裴錢不必如此。根本沒有用的。
所以崔東山就隻好用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伸出手掌擋在嘴邊,硬着頭皮對自家先生直呼其名,小聲道:“陳平安,陳平安……”
裴錢火冒三丈,轉頭瞪眼道:“大白鵝,你作死啊?!”
刹那之間,陳平安好像通過崔東山的告狀,知道了此事,便毫不猶豫,立即用上某種神通,暫時放出那尊白衣神靈者,以心聲與弟子學生遙遙言語,語氣中難掩他的滿是笑意,“不早說,不像話,這頓闆栗先餘着。話不多說,先替師父教訓某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得意學生。”
崔東山委屈萬分,哀嚎道:“先生你開心了,大師姐寬心了,難道就我裏外不是人啊……啊啊啊。”
之後那一連串啊,其實是崔東山提前準備好的,故意與先生訴苦呢。
但是大白鵝如何沒有想到,大師姐竟然沒有動手。
破天荒有點尴尬的崔東山撓撓臉,火候過了,失策。
裴錢仰頭灌了一口酒水,擡起手背擦拭嘴角,整個人氣勢渾然一變,神色不再郁郁,眉眼飛揚道:“小師兄,謝了!”
崔東山趁着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除了郁狷夫和柳歲餘,還有劉幽州也在京城裏邊。”
裴錢扯了扯嘴角。
在自己師父那邊,我可以假裝聽不出某些言外之意。要說在你大白鵝這邊,我至于藏藏掖掖,不就是劉幽州喜歡自己,多大事。
他喜歡他的,與我裴錢無關。
大姑娘了,就一定要嫁人?哪怕變成老姑娘了,又如何?
這天地間,已有師父,她有江湖要走。
崔東山啧啧道:“若是知道了大師姐的心意,劉幽州不知是該慶幸自己不用被套麻袋,還是會傷心得肝腸百結揪成一團呢。”
裴錢露出她那金字招牌式的笑容。
崔東山立即改口,蹦跳着起身,拍拍肚子,笑哈哈道:“空腸如雷吼,邀君食田螺,火鍋也成,走,夜宵去!”
裴錢跟着起身,“去桐蔭渡船那邊好了。”
崔東山小雞啄米,“大師姐你是不知道,如今米大劍仙可騷包了,風頭一時無兩。”
一起禦風去往魚鱗渡。
位于桐葉洲中部的雲岩國,小國一個,盆地形勢,手掌之地。
雖非哪個王朝的藩屬,能夠拿得出手的,其實就隻有那個醋都的名号,以及薏酒和制墨了。
但是如今卻是整個桐葉洲,最負盛名的國家,雲岩秦氏臨時打造出一座魚鱗渡,方便山上仙師往來。
之前那艘風鸢渡船停靠在此的時候,足不出戶的米裕,隻是偶然站在船欄邊,渡口那邊便有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癡癡的迷離眼神,雀躍不已的臉色,甚至有那女子的尖叫聲。他們不辭辛苦守株待兔,隻爲遙遙見上米劍仙一面。
這讓米裕不勝其煩,那些各國豪族女子也就罷了,你們都是修道之人了,不該如此見色起意吧?
如今爲米裕打抱不平的女子,不在少數,而且她們有數量越來越多的趨勢,都快可以在雲岩國京城拉幫結派了。
身爲青萍劍宗首席供奉的米裕,米大劍仙,在那座臨時組建而成的祖師堂當中,竟然沒有一席之地,位置讓給了景星峰一個叫曹晴朗的年輕人。她們思來想去,隻找到一種理由,大概這就是一位散淡劍仙獨有的心境吧。念及此處,她們愈發愛慕那位高風亮節的“米郎”。
她們真是無法想象當年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常年獨處,醉卧雲霞醉酒酣眠的米劍仙,又是何等風神?
那座作爲落魄山下宗、身爲過江龍的青萍劍宗,都有米劍仙坐鎮了,不開啓鏡花水月,豈不是暴殄天物?
苦了我們米郎。
難怪先前每每見之,玉樹臨風的米劍仙,都難掩一身的落拓蕭索。
而米裕的真實心态,再簡單不過,我就是個酒囊飯袋。我不行,我不配。
“快看快看,米劍仙今天心情極好呢,都願意與人對飲,小酌怡情了。”
“我家米郎,走路時單手負後、一手雙指撚酒壺的模樣,真是潇灑死個人了。”
“能與米劍仙同桌喝酒的,到底是誰?”
“管他什麽身份,隻要不是女子就好。”
之前皚皚洲劉财神參加青萍劍宗典禮,大手筆,直接送出了一條桐蔭渡船。
桐蔭雖非跨洲渡船,但是載貨量,猶勝上宗落魄山的那條翻墨龍舟。
如今這艘桐蔭就代替風鸢渡船,停泊魚鱗渡,都快成爲一座獨屬于米裕的劍仙私宅了。
今夜在渡船二樓甲闆上,米裕擺了一張桌子,擱着兩壺酒,同桌飲酒的馮雪濤,親自下廚,炒了幾盤涼碟下酒菜。
野修出身的馮雪濤,有一點好,也能講究,更能将就。雜七雜八的手藝,都會一手。
馮雪濤打趣道:“看得出來,米劍仙在這邊很受歡迎。”
米裕苦笑不已,自嘲道:“青秘道友若是亮出身份,隻會比我這個廢物更受歡迎。”
馮雪濤無奈道:“算了吧,如今我的名聲,算是在這桐葉洲爛大街了。早知如此,不會答應姜道友當什勞子的玉圭宗供奉。”
這位皚皚洲飛升境野修,道号青秘,一身蟒服,白玉腰帶,腰間别了一枝鐵锏。
先前跟着姜尚真去過一趟大名鼎鼎的落魄山,離着馮雪濤隻有幾步路遠的地方,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還有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被姜尚真道破他們雙方境界之後,自身就是飛升境的馮雪濤,被吓得不輕。
返回桐葉洲,又跟着姜尚真去了一趟玉圭宗祖師堂,流程簡單至極,就成了記名供奉,隻是馮雪濤發現人人看他,眼神古怪。
馮雪濤還是到了那座雲窟福地,獨自外出散步,才知曉其中緣由,如今一洲山上,都在沸沸揚揚說自己。
外界都說是受姜賊的盛情邀請,馮雪濤才肯自降身價,擔任玉圭宗供奉,畢竟他的修爲比宗主韋滢還要高一境。
關于此事,傳得有鼻子眼睛,都說那姜尚真死皮賴臉,與馮雪濤跪地磕頭,磕得滿頭鮮血,都快把腦袋磕掉了。
而馮雪濤當時提出的條件之一,很野修,很男人,在那雲窟福地,每天必須都得有女子服侍,替馮雪濤暖被窩。
倒也合情合理,既然能跟那個村村都有丈母娘的浪蕩淫賊姜尚真,混在一起,馮雪濤不好這一口才叫奇怪吧。
在家鄉皚皚洲,當了那麽久的山澤野修,馮雪濤都沒混得如此不堪,就算他再不把名聲當回事,總不能全無臉皮吧。
米裕當然聽說了這些小道消息,樂得不行,隻是當事人就坐在對面喝酒,嘴上還是要客氣客氣的,就與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借來一個道理,“看看紙上‘自由’兩個字是怎麽寫的,就知道自由不自由了。”
馮雪濤點點頭,端起酒碗,“這句話說得好,值得走一個。”
米裕提碗與之磕碰一下,各自喝完,說道:“那件事,有勞青秘道友多跑幾趟了。”
開鑿大渎一事,從前期結盟到二月二龍擡頭這一天,組建起祖師堂,前期進展可謂順風順水,開了個好頭。
不料蹦出個亂砸符箓的攪屎棍,導緻人心渙散。無論是求财,還是混口飽飯,總不能送了性命。
爲此米裕,兩位家鄉老劍修,邢雲和柳水,還有太平山黃庭,中土鐵樹山那位道号龍門的仙人,甚至就連鎮妖樓青同,都暗中出動了。
結果就隻有黃庭一人,碰運氣撞見了那厮,即便如此,黃庭仍是無法将其當場斬殺。對方運道之好,才是最可恨最可怕的。
兩道身影飄落在桌旁,米裕趕緊起身相迎。
裴錢抱拳笑道:“米首席,青秘前輩。”
馮雪濤笑着點頭,還禮道:“見過裴宗師,崔宗主。”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隻棉布包裹,遞給米裕,解釋道:“是小米粒讓我轉交給你的,裏邊魚幹,瓜子,果脯,都有。”
米裕心情大好,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如果不是崔宗主也在場,米大劍仙真想今夜就卸任了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先斬後奏,明天就可以趕往落魄山。
罵我撂挑子?隻管罵去,保證不還嘴,反正我米裕何時能夠肩挑重擔了?
崔東山笑眯眯伸出一隻手掌,在米大劍仙肩頭拂來拍去,“米大劍仙,大材小用,肩頭擔子還是輕了。”
米裕都不知道如何還嘴。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虧得米大劍仙是自己人,不舍得罵我,不然設身處地,換成我來罵,肯定要來上這麽兩句,‘少年長得這麽俊俏,可惜不是個啞巴。’‘本劍仙要是一劍沒把你打出屎來,都算你沒吃飽。’”
米裕到底是米裕,拿着那隻包裹,心情依舊很好。
隐官大人除外,但凡有人能夠用言語惡心到我米裕,就是我修心不夠。
崔東山朝米裕晃動手掌,笑道:“米首席,給你個放個假,一個月好了,準你回上宗,找小米粒頑去。”
米裕大喜,“當真?”
崔東山反問道:“你不當真,那就當假?”
米裕笑道:“當真必須當真。”
崔東山笑道:“我還姜尚真呢,押不押韻?”
裴錢提醒道:“差不多點得了。”
崔東山雙指并攏,念念有詞,片刻之後,便有兩條椅子晃晃悠悠“走來”,在桌旁“站定”。
裴錢伸手扶額,實在是沒眼看。
骊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不知是誰率先提出的說法,逐漸被浩然天下公認爲“開門一代”。
作爲年輕隐官的開山大弟子,一位極爲年輕、卻能早早揚名金甲洲的止境宗師,裴錢當然也在此列,且在前列。
裴錢剛落座,就重新站起身,“我要去趟蓮藕福地。”
崔東山眨眨眼。即将破境?
裴錢點頭。破境!
落魄山中,青衣小童跟黑衣小姑娘都不困,坐在竹樓那邊的石桌,嗑瓜子,就是雙方以瓜子磕碰一下,如酒碗磕碰,再嗑瓜子。
在那從來不鎖門的宅子,老廚子躺在藤椅上邊,做了一場夢,見到一支鳳簪之上,停着,也可能是黏住了一隻蝴蝶。
山腳那邊,鄭大風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呐,抓耳撓腮的,念叨着不能夠啊,自己那一手欲擒故縱,耍得何等爐火純青,難道書上寫的招數都是騙人的?隔壁道士仙尉正在書齋内挑燈夜讀,是一本再正經不過的道書,也是極少數仙尉能夠看得懂的一本書,道士手指偶爾蘸了蘸口水,輕輕翻過書頁。道士與書中文字一見如故。
一艘流霞舟上邊,陳平安躺在床上,睡得很沉,鼾聲如雷。
他就連睡姿都是那麽規矩,雙手疊放在腹部,下意識抿着嘴唇,微微皺着眉頭。
甯姚坐在床邊,她微紅着臉,睫毛微動,喃喃低語一句,伸出手指,她動作輕柔,替他舒展眉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