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清且明,一洗舊塵埃。
陳平安腋下夾着一把油紙傘,緩緩走向那棟租來的小宅子,雖說受傷不輕, 但是身重卻放心。
繞過那座熟悉的衙神祠,以前擺算命攤子當道士的時候,陳平安就經常翻牆來這邊看那些胥吏的勾心鬥角,研究他們的話術。
施展望氣手段,發現了顧璨的蹤迹,陳平安與之心聲言語一句, 給了顧璨一個地址, 約定在那邊相見。
當然地仙和上五境修士往往都有遮蔽氣象的手段, 顧璨是故意爲之,擔心陳平安找他不見。
陳平安熟門熟路步入一條甜水胡同,遠處迎面走來三位練家子,其中有個雙臂長及膝的精悍漢子,斜靠包裹,正在低聲言語,勸慰身旁一位面如冠玉卻神色頹然的青年,“洪圖,你已非童子身又如何,雖不能如古時劍仙的超凡入化, 學那開山祖師的飛劍取頭顱, 也要做到塵世無敵、江湖揚名的地步才好。不可妄自菲薄,一味氣餒, 空耗了光陰材力。”
青年神色木讷點點頭, 不知是聽進去了, 還是左耳進右耳出。
瞧見胡同拐角處的青衫身影,漢子快速掃了幾眼, 并未太過上心, 隻是愈發壓低了嗓音,先與那叫洪圖的青年叮囑幾句,再轉頭看了眼那個雙腳并攏跳方格的年輕女子,骨清神爽,容顔動人,見師叔的打量視線,立即規矩起來,漢子這才轉頭繼續與他們說道:“此次掌門命你們随我下山,遊曆七國行百萬裏,才可返回門派,便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須知埋沒風塵的奇人異士,數不勝數。往往隻因緣法未到,真人不露相,或在鬧市擦肩而過,或是對面不相識。”
好巧不巧,那女子一挑眉頭,忍不住笑道:“師叔, 前面就有人背劍而走,他是不是師叔所謂的高人啊?”
漢子有些話不宜說出口,此次離開門派,紅塵曆練,一來是讓洪圖散散心,不要死氣沉沉,總覺得沒辦法修煉仙家法術了就心生絕望,促成他在江湖上做成幾件俠義事,幫他重提心氣。再者就是讓身後這位掌門暗中欽點爲繼任者的親傳弟子,多見識見識江湖,主要是來這玉宣國京城某座道觀,幫她尋得一樁仙家機緣。原來她天庭眉梢處,有天生的紅線三道,便是山上所謂殺劫太重的迹象,故而還需帶着她在紅塵中磨砺幾年,褪去渾身煞氣,曉得一個斂藏鋒芒的道理,才能研習吾家仙法。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她知道比上遠遠不足,讓洪圖覺得比下綽綽有餘。掌門不可謂不良苦用心。
見與那位青衫客還隔着一大段距離,漢子仍是使用了師門不傳之秘的聚音成線手段,與兩位晚輩指點道:“寶樹,洪圖,我們行走江湖,與陌生人初次相逢,要看對方道行高低,武學深淺,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切記額外留神觀察他們的呼吸和腳步,比如眼前此人,确有幾分武學功底,隻是臉色微白,呼吸微滞,清濁不一,每次腳步落地的力道都不均勻,看得出來,原先底子打熬的不錯,大概因爲酒色過度的關系,神弱了一點。”
陳平安也隻好假裝聽不見這個評價。
隊伍中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确實适合修道。确是一塊璞玉,有地仙資質。
大概都算是應運而生了,這類人物,如今各座天下都有。各大宗門,有的忙了。
刑部粘杆郎早就秘密增派人手,去寶瓶洲甚至是桐葉洲尋找各色修道胚子。
大骊朝廷送給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已經乘坐軍方渡船,就快就會到達牛角渡。
女子問道:“高師叔,聽賀師伯說世間有那仙家渡口、客棧和渡船,隻要被人找到确切地址,就會瞧見滿眼的修道之士、煉氣神仙?”
漢子笑道:“說得輕巧,哪有那麽容易遇見。你賀師伯,當年也不過是誤打誤撞,才偶然在荒山廢觀内遇見了一撥煉氣士。”
“聽掌門說過,自古以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地神仙之流,他們在學道之初,多有門規師命,教他們立下誓言,在凡俗面前不可随便顯聖,不可在山外随意施展仙法,不可在山外紅塵裏沽名釣譽,貪戀世俗富貴,免得誤人子弟,讓他們誤以爲煉氣修道是坦途,是什麽捷徑。”
“就說我們門派的那位開山祖師,雖是天縱奇才,也需曆經千辛萬苦,功德圓滿之際,終于煉成一把飛劍,百丈之内,青光耀眼,随意割取賊寇首級,如探囊取物,易于反掌,已是古時劍仙的境界。”
兩百多年前的老黃曆了,好好一處在方志上仙迹衆多的山中仙府,逐漸淪爲一座隻傳拳腳把式的江湖門派。
祖師留下的那幾卷道書,除了當代掌門,已經無人能夠研習。
豪閥家世也好,山中師傳也罷,就怕成爲一種舊風流。
女子神色憧憬說道:“高師叔,聽說京城内有個姓吳的道長,精通命理,算卦很準,有那鐵口神斷的美譽,算命攤子就在附近,我們去瞧瞧?”
漢子笑道:“市井露相不真人,這種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等我們去了崇陽觀,你們若是還有閑心,可以自己去攤子碰碰運氣,假使那道人真是遊戲紅塵的奇人異士,也是你們該有的造化。”
一條胡同内,雙方走近了。
莫說是傳說中修道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便是江湖上習武小成之人,精神内斂,也不該這般白晝困倦,昏昏欲睡。
漢子看了眼對方,倍感惋惜,隻是不忘見縫插針,叮囑兩位師門晚輩,聚音成線道:“本派祖師有言,酒色财氣,物物纏定活人,日夜令人神枯。仙家清靜,方是上道,男女腥膻情欲,最誤長生。此人腳步輕浮,困倦異常,若是掌門師兄在此,隻需念動咒語,噀一口符水,噴在他臉上,便可解了睡魔夢魇的糾纏,恢複神思飽滿,如果往後能夠懂得節制,想必此人武學攀高之路,不會止步于此。”
雙方擦肩而過。
走出去十幾步,寶樹低聲笑道:“師父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按照他的脾氣,肯定會停下腳步,好好與此人掰扯幾句。”
與掌門同輩的,除了師叔高祝,私底下都說她的師父,就是個好好先生。遇見山外不平事,要管。碰着江湖不幸人,就幫。爲此連累門派發展和自身修行頗多,掌門卻總說一句吃虧是福。她上山不久,這幾年無意間也聽到一些重話,說掌門正因爲心腸太軟,道心不堅,不像個修道之人,才導緻他空有學力而無道力。她内心深處,覺得這些說法,是對的。
修道之人就得有神仙中人的樣子,不該将一顆本該光芒萬丈的澄澈道心,放在爛泥潭裏,自污神采。
洪圖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福至心靈,蓦然轉過頭,恰好瞧見那青衫背劍男子的轉頭望向自己這邊,他與之對視。
耳中聽得一個陌生嗓音言語道:“少俠若有閑情逸緻,可以尋一尋那位吳道長的攤子,算一算前程如何,很靈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肯定不會糟踐了銀錢。”
洪圖内心震動,見對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興許是在示意自己耳尖,湊巧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聊到了那個算命攤子。
洪圖轉身忙不疊問道:“懇請前輩賜教,若是有人習武較晚,且非童子身了,果真能成武學宗師?!”
卻見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青衫客,施展了一門好似輕騰術的梯雲縱手段,雙腳在空中互疊劈啪作響,轉瞬間身形便高出胡同翹檐,不見了蹤迹。
寶樹聽聞身後動靜,轉頭看了一眼,隻瞧見那抹青色衣角,她也不覺如何驚訝,問道:“師叔,是高手?”
漢子也不覺得自己看走眼了,笑道:“動靜不小,高得有數。”
陳平安坐在一處屋頂,略作思量,看了眼折腰山方向,也不去爲難馬苦玄那幾個尚未成氣候的弟子。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再天經地義不過,不隻是自家事,是天下人的天下事。
至于那個根骨相當不錯宜入山修道的女子,能不能成爲真正的修道之士,難說。
不是自誇,若是岑鴛機沒有遇到朱斂,蔣去沒有進入落魄山,多半就會泯然衆矣。
強提精神,陳平安選了一處僻靜巷弄,飄落在地,好久沒有這種想要大睡一覺、睡飽爲止的狀态了。
顧璨一行人在永嘉縣穿街過巷,國師黃烈是個一問三不知的,還是婢女顧靈驗幫忙問路,才找到一條鳥不拉屎的僻靜小巷。
隻見小宅院門外,除了雙手籠袖蹲在門口台階上的陳平安,還站着一撥生面孔,看樣子正在扯閑天。
陳平安有幾分難以遮掩的神色萎靡,分明受傷很重,這種熟悉的場景,讓顧璨臉色晦暗幾分。
顧璨緩步前行,以眼神詢問結果。
陳平安心聲說道:“還行,是一種能夠接受的代價。夜遊劍折斷了,還有一件本命法袍需要重新煉制縫補,數十個不太重要的氣府廢掉了基礎,需要修整。但也不是沒有裨益,長遠來看,肯定不虧。剛好借此機會,”
甯姚說得對,玉璞求真,相對務虛更多,仙人跻身飛升,除卻最後一步,在到達仙人境瓶頸之前,修士都是務實更多。
更何況陳平安當下的修道之路,過了元嬰重返玉璞的這道最大心關,就變得再簡單不過,無非是煉劍而已,說到煉劍就更簡單了,就是吃金精銅錢,以及斬龍石。
金精銅錢一物,陳平安是早有安排的,跟大骊宋氏打個商量,與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三郎廟等做買賣,積少成多,總有路數可走,按照當時鄭居中在天外的估算,陳平安“隻要”再吃掉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井中月就可以提升到井口月的品秩,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就有希望提升到八十萬把,如果再樂觀一點,陳平安甚至還可以想一想“百萬”之數。
所以真正難處,還是斬龍石,金精銅錢還算“有價無市”,斬龍石卻是典型的無價更無市,任誰都是得手就捂着,藏着掖着,絕不售賣他人,故而先前在集靈峰之巅,就連于玄親自幫着牽線搭橋,都不敢保證一定可以幫忙找到賣方,陳平安欲想憑此煉劍籠中雀,砥砺劍鋒,提升品秩,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顧璨直愣愣看着他。
确定将馬氏斬草除根了?
陳平安岔開話題,“臨時走了趟劍氣長城,見着了你師父,随便聊了幾句,白帝城很快就會封城,他邀請了一位名叫鄭旦的女子劍仙擔任阍者,雖是鬼仙,劍術很高,大有來曆。她的劍術傳承,在近古歲月裏,曾與周神芝的曲城一脈并肩。”
顧璨點點頭。
能夠讓鄭居中親自邀請擔任阍者的劍修,道行肯定不弱。
顧璨以心聲說道:“受傷不輕,回了落魄山,需要閉關一段時日?”
陳平安說道:“不妨礙給劉羨陽當伴郎。”
顧璨說道:“實在不行,就讓劉羨陽推遲婚宴。”
陳平安直勾勾看着顧璨。
顧璨無奈道:“打趣,調侃,開個玩笑,當真什麽。”
我這不是擔心你折損道行,萬一何處有礙道心了,聊幾句輕松話,幫你解個悶。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一一介紹過去,“不讓你白忙活一場,介紹一下,化名蒲柳,本名徐馥,元嬰境,破境機會不大。管窺,鬼修,金丹境,破境不難。沈刻,武夫七境瓶頸,馬上就可以跻身遠遊境。我已經跟他們談好了,隻要你願意招徕,他們就可以去你那邊。管飯就行,給不給俸祿,你看心情。”
這幾個被陳平安帶出馬府的昔日“人上人”,不是老神仙就是大宗師,先前各自吃了一頓挂落,老妪遭受了一場火刑,鬼物管窺挨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雷局,沈老宗師就更慘了,總之俱是苦不堪言到了教人不堪回首的地步,如今他們隻是想一想就肝顫。要不是陳劍仙要求他們跟上,說有一樁機緣要送,像老妪早就想着溜之大吉了,别說玉宣國,她都有了遠遊别洲的念頭。至于管窺,也有了重返故國的心思,沈刻更是就想尋一處荒郊野嶺的清淨地方,至少一年半載内,老武夫是一個大活人都不想再見到了。
顧璨默不作聲。
我趕來幫忙,求這些個?隻是作壁上觀一場,到頭來你跟我談報酬?
要是換成别人,顧璨恐怕就要直接撂下一句“我不收廢物”了。
陳平安擡起手,輕輕拍了拍顧璨的肩膀。
你一個白帝城譜牒出身的新任宗主,我難道給你介紹一些祖訓嚴苛的名門大派子弟、持身端重的正人君子?每天跟你光明磊落?
何況這撥人,剛剛吃過苦頭,最是老實,你那新宗門拿去就能用。他們境界不高,個個心眼卻都不少,既懂做人,又肯做事。
顧璨看了眼陳平安,也沒說什麽,轉頭望向那幾個,他如今待人接物可謂彬彬有禮,滴水不漏,抱拳笑道:“幸會,晚輩如今家業不大,若能得到三位長輩襄助,是晚輩的福分。”
雖然不曉得眼前儒衫青年的身份,可隻要是陳劍仙的朋友,身份能差到哪裏去?故而三人俱是受寵若驚的模樣,紛紛還禮。
其實一元嬰一金丹,再加上一位即将跻身遠遊境的七境武夫,相當不差了。就這麽三号人物,在任何一洲開山立派,隻要不去跟老字号宗門比較,氣象都不算小。隻說幾十年前,在書簡湖,劉志茂的青峽島,不也差不多就是這麽一份家底?
顧靈驗撇撇嘴。
這仨好運道。
進了自家公子的宗門,出門在外,就多出了一張護身符,畢竟所在宗門的“正宗祖庭”是那白帝城,是鄭居中。
打狗還要看主人,即使他們仨碰到了硬釘子,宗主顧璨的面子不夠,那麽鄭居中的面子夠不夠?
而他們作爲陳平安親自“引薦”的人物,在宗主顧璨這邊,等于無形中又多出了一張救命符。
顧璨介紹起身邊剛招徕而來的黃烈,“黃烈,剛剛卸任國師一職。”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黃前輩。”
黃烈神色肅穆,鄭重還禮道:“小小金丹,如何當得起前輩二字。修道長生,達者爲先,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啞然失笑。
顧靈驗嗤笑不已,哎呦喂,算是幫“先生”一語給出獨到見解啦,黃老兒這麽會溜須拍馬,難怪能當個國師。
陳平安問道:“他人呢?”
既然顧璨都來了,就肯定少不了劉羨陽。
顧璨笑道:“這家夥跑去真武山堵門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顧璨說道:“事先聲明,這次我們合夥趕來玉宣國碰頭,是他的主意,我頂多算個幫閑。”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倒是講義氣。”
顧璨笑呵呵道:“賣他賣習慣了。”
陳平安習以爲常。
顧璨說道:“裴錢也來了,當下就在京師城隍廟。”
不等陳平安說什麽,顧璨搶先說道:“還是劉羨陽的意思。”
見陳平安還想說話,顧璨最熟悉他脾性,立即以心聲詢問一個關鍵問題,“他們幾個,在馬府裏邊,到底遭了什麽罪,都快淪爲隻是被魄一線牽引的行屍走肉了,爛攤子,我要是不給他們找幾瓶靈丹妙藥,趕緊安穩心神魂魄,後遺症太大。”
顧璨是旁觀者清,加上境界和師傳都擺在那裏,反觀蒲柳幾個局内人,并不清楚自己當下的險峻處境。
陳平安粗略解釋道:“除了鬼物管窺相對好些,其餘兩個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我就幫他們量身打造了幾種小手段,設置雷局,給予火刑,武夫過心關,略施懲戒。”
“好個走過路過不錯過,好個既然撞見了就小懲大誡。”
顧璨忍俊不禁,幸災樂禍道:“沈刻撐過來也就算了,畢竟是武夫,蒲柳和管窺怎麽辦?老妪就算本來就沒有什麽機會跻身玉璞,可問題是她現在即便有了一樁天大機緣,她敢閉關,敢破境,敢面對心魔?”
陳平安說道:“将來隻要他們有希望閉關破境,你書信一封,我自會幫他們……剮掉所有記憶,就跟從未見過我一樣,而且不會傷及他們的大道根本,就隻是清除了記憶而已。”
顧璨默不作聲,眼神複雜。
陳平安自嘲笑道:“拿我跟鄭先生比?能比嗎?你就這麽高看一個仙人境修士,就這麽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稱祖的十四境恩師?”
顧璨對于“立教稱祖”四字,并無太大感觸,似乎早有預料,聽聞此言道心亦是無波瀾,反而是對那“仙人境”三字?
陳平安伸手按住顧璨的腦袋,“我既是仙人又是宗主,劉羨陽好歹還是個宗主,就你屁都不是,隻有個玉璞境傍身,橫什麽。”
顧璨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才叫打趣,調侃。”
進了宅子,老妪幾個環顧四周,巴掌大小的地盤,其實也沒什麽可看的,他們大爲詫異,這就是陳劍仙在京城的落腳地兒?會不會太寒碜了點?隻是他們轉念一想,很快釋然,大劍仙行事,豈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笑道:“勤是搖錢樹,儉乃聚寶盆。”
廳堂簡陋,主要就是一張八仙桌。
陳平安招呼大家落座,說道:“租來的地方,招待不周,以茶代酒。”
察覺到顧璨的眼神示意,顧靈驗立即就去燒水了。
屋内也沒外人,陳平安問道:“想好地址了?”
顧璨說道:“将就選在扶搖洲吧,有處地方,以前親自勘驗過一番,還湊合。不過我打算再跑一趟扶搖洲,走走看看,說不定有更好的地兒,具體選址,現在說不準的。”
陳平安點頭道:“隻需定好了扶搖洲,就不用太過着急了,慢慢來。”
顧璨說道:“未必會有典禮。”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典禮,請我也未必去。”
顧璨說道:“知道你忙,隻去得青杏國,去不得扶搖洲。”
除了知根知底的顧靈驗,其餘幾個,都是人精,立即嚼出餘味來了,這是較上勁了?
他們倆啥關系啊。
對那儒衫青年的身份,愈發好奇幾分。
誰啊,跟陳劍仙對話,可以如此随意?
陳平安“将功補過”一句,說道:“既然選了扶搖洲,以後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顧璨說道:“如果是避暑行宮出來的某人,就免了,注定尿不到一壺去。”
陳平安笑道:“此人被譽爲扶搖洲有史以來最聰明的皇帝。狡兔三窟,我總覺得這家夥在故國某地,藏着家底呢。”
顧璨因爲在扶搖洲待過一段時間,立即猜出了對方身份,試探性問道:“是防兒子比防外人更厲害的那個?”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他。如今跟在鍾魁身邊熬日子,遲早有一天是要恢複自由身的,你們兩個估計比較對脾氣。”
顧璨笑道:“如果是他,想當個首席供奉,我都給。”
陳平安說道:“等你們見了面再說,先看投不投緣吧。”
顧璨笑呵呵說道:“打死他都不肯去落魄山,打死他都肯跟着我混吧。”
陳平安呵呵笑道:“你還挺驕傲?跟我顯擺呢。”
顧璨樂不可支。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
如果有把椅子可坐,他都想靠着睡覺了。
顧璨想起一事,問道:“知不知道這邊有座崇陽觀?”
陳平安點頭道:“古稱煉丹,是一處道氣凝聚不散的風水寶地。路過幾次,沒有進去深究,單憑望氣,大緻看出是個精通火法的道士,在那崇陽觀内築爐煉水丹,估計是個敢将金丹内外雙煉的異人,我猜觀主境界未必有多高,外丹道力卻是不淺。怎麽,已經見過面了?”
方才甜水胡同遇見的那幾人,好像就是要去崇陽觀求仙緣。
道家法統繁多,隻說外丹派和内丹派,在金丹境一層,就出現了一道分水嶺,金丹之下,外丹得勢,笃信飛煉黃白、服食成仙的道士們,假求于外物以自堅固,往往破境神速。而金丹之上,外丹雖說不至于變成雞肋,卻也并不如何重要了,不過事有例外,青冥天下那邊,外丹一道,也有幾條法脈,是可以直指飛升的。桐葉洲那邊,陸雍的青虎宮,就屬于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脈。
顧璨說道:“剛見過,随便聊了幾句,裏邊的觀主,好像是位金丹地仙,膽子不小,竟敢自稱道号回祿。”
陳平安一笑置之。
顧靈驗輕聲說道:“又不是青冥天下,道号唯一,不可擅取,獨一份的,搞得跟合道之路似的金貴無比。浩然天下這邊,譜牒修士之外,道号還不是随便取。”
陳平安點點頭。
顧璨便不再言說此事,轉移話題問道:“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把劉羨陽喊過來?”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就偷個懶,在這裏等着你們。”
劉羨陽曾經掀過陸沉的算命攤子,還叫嚣着見一次打一次。
以前是不知道那位蓮花冠道士的身份,所以不慫,如今即便知道了是陸沉,劉羨陽依舊絲毫不怵。
陳平安在顧璨走後,便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箓,化做一道流彩,飛快掠出宅子,符箓落地之時,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吳镝,已經身在崇陽觀牆外。
主要是擔心顧璨無意間牽扯到了某種因果,陳平安需要一探究竟,親眼看過才能放心。
況且還在那條甜水胡同内遇到那撥“山腳”人,陳平安覺得此事可大可小,按照習慣,還是想要眼見爲實。
顧靈驗隻是假裝不知緣由。
家鄉蠻荒,自然是沒有規矩的,但是并不缺豪情。因爲缺了算計,那種生死莫逆的交情,說不定要比浩然更多。
可是像顧璨和陳平安這般的關系,她還是第一次見着。
老妪幾個馬氏舊人,還在揣測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
雖說被安排了去處,多半以後就要跟随那個年輕人混口飯吃了,可隻要不是跟随陳先生去落魄山,都行!
顧璨臨走之前,看了眼黃烈。
我在的時候,你已經拿某人“敲打”過我兩次了。當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還敢如此行事,當天收你入門擔任供奉、結果當天就清理門戶,這種事情,别人做不出來,我顧璨可以做得很随意。
黃烈似乎心虛,趕忙點頭緻意。放心,絕對不會再給顧宗主誤會的機會!
崇陽觀内,風景靜谧。夕陽裏,霞赭水成箋,紋若符文,池中魚宛若置身一部道書中,可食神仙字。
有獨鳥沖波去,浮光掠影。
走來一個長髯飄飄的老道士,原來是此地主人的程逢玄察覺到觀内的異樣,老道掐指一算,因果不明,一團亂麻,暫時難言吉兇,便中斷道門課業,走出簡陋茅屋,老道人腳踩四方步,極有威嚴。
眼中所見,是個臨水賞景的中年道士。就不知是同行,還是同道了。
老道人一時間也不吃不準對方的意圖,要說道觀常年關門,在這京城之内,就沒什麽串門的朋友,也無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
所以對方要麽是不請自來的翻牆而入,要麽就是……真有神術的有道之士,能縮地脈,千裏山川,目前宛然。
程逢玄打量了一番,有個猜測,笑問道:“可是在那永嘉縣孩兒巷擺攤的吳道長,吳神卦?”
光憑對方裝束,分辨不出隸屬于山上哪條道脈法統。
陳平安笑着點頭,開門見山道:“貧道吳镝,并無道号。方才聽朋友說起,程觀主的道号是那回祿?貧道在此讨生活多日,數次路過貴觀,隻因不敢叨擾,故而未曾登門,等到今日聽說朋友提及程真人,言語中對觀主多是仰慕,生怕錯過一位得道前輩,所以貧道才會鬥膽來此一叙。”
程逢玄撫須而笑,促狹道:“自封的道号,豈能當真,吳道友可别是被吓到了吧,還是将貧道當作歹人,打算去跟縣衙讨賞?”
陳平安說道:“觀主說笑了。”
程逢玄也懶得與此人兜圈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好光陰終究有限,不該消磨在這類虛與委蛇中,便徑直說道:“明人不說暗話,敢問吳道友是來此探幽賞景,還是切磋道學,掂量貧道的斤兩?”
若說同行是冤家,可他在這崇陽觀内深居簡出,專心煉丹,收了倆徒弟,與世無争。與這擺攤掙錢的道友,井水不犯河水,沒道理犯沖才對。
陳平安微笑道:“冒昧相問,程觀主所在師門祖上,是否出身樓觀派一脈?”
程逢玄默然片刻,喟然長歎一聲,露出些許感傷神色,“不曾想吳道友還知曉這等上古舊事,實不相瞞,貧道确實出自樓觀派旁支,隻是并非正統,同源不同流,源頭之水早已枯竭,貧道所屬這條支脈也是現如今這般慘淡光景了。”
上古歲月,真人輩出,當時浩然天下的道家,曾有以樓觀派最高、東華派最大的說法。
而樓觀派這條道家法統,除了擅長天文躔度,精通風角鳥占蔔術,于煉丹一道,也是極其在行。否則也站不住“最高”。
陳平安确認對方所言不虛之後,有些無奈,原來這條如魚伏底的隐藏脈絡,不在顧璨身上,而在己身。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那位碧霄洞主,他對樓觀派一脈的桐葉洲金頂觀,便暗中多有照拂,甚至點名要求落魄山和姜尚真不許對那個邵淵然出手。老觀主當年贈送落魄山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是要還債?需要先在這崇陽觀内償還一筆利息?不知先前那三人,往上追溯,誰又不會不會牽扯到樓觀派諸脈的某位老祖師?
陳平安斟酌片刻,開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既然靖師願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故弄玄虛,該有一個投桃報李的‘實不相瞞’,貧道年少時曾經雲遊四方,早年在那桐葉洲,機緣巧合之下,在北方一處某地,與樓觀派某脈祖師傳下的法統,有一份不淺的緣法,宛如栽種,該是在此花開,瓜熟蒂落了。”
程逢玄略帶疑惑哦了一聲,顯然是将信将疑,不敢全信,真有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陳平安繼續說道:“貧道在這玉宣國京城内,事情已了,馬上就要繼續遠遊别地。永嘉縣竹竿胡同那邊,有一座以訛傳訛的‘鬼宅’,門口懸有一株艾草,觀主去到那邊,望氣一見便知。宅子主人叫薛如意,她雖是鬼物之姿,卻是一心慕道,神光清靈。貧道在此地借住數月之久,與她關系匪淺,以道友互稱。她與神号大纛的西嶽佟山君,頗有私誼,正是沾她的光,貧道才有幸在宅子裏邊見過佟神君一面。程觀主在煉丹之餘,可以抽空過去一叙,就說與吳镝是道上舊友。”
程逢玄故作鎮靜,心中啧啧稱奇,眼前道友,福緣深厚呐,竟然能夠與那尊佟神君都有一面之緣?
這種事,尤其是在西嶽地界,可不敢胡說八道,往自己臉上随便貼金的,否則真不怕挨雷劈?
實則程逢玄驚奇之餘,更有驚吓……隻因爲他最重要的一爐丹藥,原本預定在今年端午節的正午時分開爐燒煉,在祖傳丹書上邊名爲“午時魚”,一爐丹藥隻要功成,不多不少,隻有兩顆,缺一不成,多了更是不成,兩顆丹剛好分陰陽。但是老道人卻對此毫無把握,隻因爲缺了一份最重要的藥材,哪怕他已經殚精竭慮,選址崇陽觀作爲一座鼎爐,再尋見了一副“正午聯”作爲壓勝之物,可仍然缺了一味至關重要的煉丹之物,導緻丹爐生火卻無法做到丹書上形容的那種“走水”!若能燃燒一株仙家艾草,宛如蒸籠起火,熏灸搬運至觀内凝聚多年的水運?豈不是……天公作美?!老道人之所以沒有面露喜色,就在于暫時不知那鬼宅門口的艾草,品秩如何?燃燒後火力大小?
老道人愈發驚疑不定,今日與這道士吳镝相見,難道真是玄之又玄的道緣使然?真應了對方那句話,理當開花結果,瓜熟蒂落?
而陳平安的本意,是先幫着這位觀主和薛如意牽線搭橋,讓雙方相互間有個照應,結一份香火緣。以後崇陽觀真有什麽難處,也能通過薛如意或是佟文暢,陳平安再來權衡,要不要幫忙,以及如何幫忙。
陳平安同樣吃驚不小,看似随口問道:“貧道曾見一外鄉貧寒少年,名爲白雲,他與爺爺曾經一路售賣春牛圖,路過攤子,貧道便幫他起了一卦,是個有山上緣法的少年,不知靖師是否見過此人?”
程逢玄搖搖頭,“貧道足不出戶,未曾見過這位少年。”
隻是老道人很快補了一句,“貧道那兩位徒弟,偶爾去往市井購物,說不定見過此人。”
陳平安神色如常,微笑道:“貧道本以爲這樁仙家緣法,會落在程觀主和崇陽觀身上,如今看來,則未必了。”
這就境界高的好處了,旁人心中密語響動如雷。
那棵懸在門口的艾草,先前是陸沉贈送給薛如意的,免得陳平安跟馬苦玄一戰,動靜過大,不小心傷及她身爲鬼物的魂魄。
而陸沉此次趕來浩然,所忙正事,是尋找那條“神仙難釣”的“午時魚”,也就是後來的少年甯吉,如今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是不是按照“原先”的脈絡,沒有被陸沉和陳平安發現蹤迹的甯吉,會進入這座崇陽觀,少年得到程逢玄的青睐,拜他爲師,一步一步,最終走上修道之路?
陳平安啞然失笑。這算不算是自己半道截胡,搶了對方的得意弟子?
陸沉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層,要以那棵艾草作爲補償,間接幫助老道人煉丹圓滿?了結一樁因果?
看來下次遊曆中土神洲,除了龍虎山天師府,有機會的話,還要再去一趟中土陸氏借書看書了。
陳平安笑道:“就不妨礙觀主待客了。”
老道人疑惑道:“道友何來此說?”
道門之人,最是講究一個“收神”,不會輕易散出神識,相傳唯有那種步入天人感應境地的道門神人,才可以不動神,卻通神,能夠感知身外天地間的纖毫變化。
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高大卻面有菜色的少年道童,快步跑來水邊,打了個稽首,氣喘籲籲道:“靖師,又有客登門。”
程逢玄笑着贊歎一句,“吳道友真是未蔔先知。”
約莫是察覺到這位世外高人吳道長的玩味眼神,老道人便有些慚愧,自家道觀内的飯菜,平日裏确實油水不足。
老道士喜好清淨,煉丹也最怕紅塵侵擾,道觀一年到頭無異于關門謝客,不能偷不能搶,又不肯坑蒙拐騙,沒點偏門财,哪來的多餘銀子,何況修道本就艱難,豈是什麽享福事。這倆徒弟,雖說他們資質尋常,算不得什麽天才,可程逢玄既然收了他們作記名弟子,除了順着自家緣法之外,對他們還是寄予厚望的,不單單是道觀缺倆燒火道童、灑掃雜役那麽簡單,老道人還是希望他們将來可以各憑道力重振師門,隻不過山中修道之人,煉取外丹和服食之法,一貫是師承秘授的口耳相傳,故而選擇徒弟、傳道授術極其嚴格隐秘,有些道脈,甚至會有那必須一脈單傳的祖訓。鉛汞鼎中燒,煉成無價珠。隻要修煉出一顆金丹,俗子服之可以益壽延年,仙師服用就可長生久視,常駐人間。所以那一爐子丹藥,果真成了,恰好兩顆,宋巨川和鍾山,便是人手一顆的福緣,至于程逢玄自己,早已内結金丹,便無需外物增長道行了。
那吳镝好似看出老道人的窘态和鍾山的拘謹,淡然笑道:“清貧處世,厚道爲人,所以我們道士才會自稱貧道。”
老道人撫須而笑,此言至理。
鍾山聽得大開眼界,原來咱們道士的“窮”,也是有大道理可講的?
吳道長看那高瘦道童,微笑道:“世俗有錢無錢在金銀,我輩有道無道卻在心。入山不易,修道更難。吃點苦不算什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然會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此乃修道得道的題中之義,欲想仙人的逍遙,必先挨過凡俗的苦頭。這位小道友,既然已經身在觀内修行,尋見了明師,莫要入了寶山卻空手而返,你們切記心無雜念,虔誠向道,不可怨天尤人,連累身心踟蹰不前,要相信自有機緣在前等着你們。”
鍾山到底不比宋師兄口齒伶俐,不善言辭,就隻是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由衷謝過這位陌生道長的寄語和教誨。
陳平安伸手輕拍少年肩膀,微笑道:“修道辛苦,再接再厲。”
程逢玄本想帶着這位吳道長去自家煉丹處一看,不料對方直接來了一句“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老道人聽聞此說,一時語噎。與先前那儒衫青年的一句“釣者之恭”,确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再與那位“靖師”觀主客套一句,“清淨寡欲,與物無競,真人精神。”
随後他便告辭離去,滿臉笑容的老觀主也沒有挽留,隻是心中暗暗下定主意,要去那座“鬼宅”碰碰運氣,瞧瞧那艾草到底品相如何。
路上陳平安剛好與那撥人再次擦肩而過。
道士吳镝的四方步,走得半點不比老觀主差了。
瞧見了那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矮小漢子确認身份後,拿出一份掌門親筆手書的密信,低頭雙手奉上,“姚家山高祝,奉掌門之命,帶寶樹、洪圖來此觐見程真人。”
程逢玄接過書信,當場揭開,看過内容,擡頭看了眼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老道人點頭道:“确是可造之材,以後她就留在觀内随貧道修行,三年五載都是無妨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道士心情大好,其實說是樓觀派一脈的旁支法統,錯沒也錯,就跟某個鄉野百姓說那幾百年前自己姓氏出過皇帝差不多吧。
隻是冥冥之中,他覺得此次丹成的契機,真就在那吳道長所謂的一棵艾草之上。
年少無知,曾言口出狂言,誰閑如老子,本是神仙種,不肯作神仙。
如今修道小成,丹成有望,誰狂如貧道,煉丹已功成,不肯服金丹。
程逢玄讓更爲心思活絡的徒弟宋巨川,領着高祝三人去觀内住下。
當年從中土雲遊至寶瓶洲,老道人從北往南一路遊曆,期間停步,與那姚家山的當代掌門,聊得還算投緣。姚家山曆史上出過一位金丹劍仙的開山祖師,隻是立了門派之後,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掌門姚國珍,隻是位洞府境練氣士,更非劍修。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良材美玉,估摸着是姚國珍自認難傳真法,擔心耽誤了那女子的修道前程,就有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哈哈,貧道倒也有這份成人之美的心思。
就當是修行路上,與那姚家山結一樁善緣好了。
以後等到宋巨川和鍾山出師了,外出曆練途中,也有個落腳地。
玉宣國京城此地,門臉極小卻别有洞天的道觀,曾名煉丹觀,改名崇陽觀。
今年觀主,舊時建觀人,若是同在一觀修道,如何分得清誰是主人誰是客?
鍾山陪着師父散步,想起一事,鼓起勇氣小聲說道:“靖師,我認識個朋友,他身世貧寒,是外鄉人,逃難到了京城這邊,與爺爺相依爲命,認得藥材,還能繪制春牛圖,會些磚瓦匠活計,他很能吃苦的,弟子就想與師父打個商量,能不能讓他來咱們道觀打雜,當個常住道人?”
老道士随口問道:“你那朋友,姓甚名甚?”
鍾山說道:“白雲。”
老道人想了想,有了主意,嘴上卻是說道:“鍾山,你覺得咱們道觀夥食如何?”
鍾山老老實實說道:“還可以的。”
油水确實不多,總歸是頓頓吃飽飯。
至于宋師兄私底下的某些埋怨,就不與師父說了,免得比較記仇的師父揪着不放,到時候師父罵師兄,師兄回頭打自己,虧的,不還是自己。
老道人撫須笑道:“隻要你那叫白雲的朋友,來咱們這兒打雜不收工錢,保證他一日三餐飯菜管夠。他若是答應,就來這邊幫忙,先當個短工,爲師再觀察他幾天,如果果真性情淳樸,讓他當個常住道士也不難,可若是覺得掙不着錢,便不願咱們崇陽觀,那就算了。”
鍾山默默記下,面露喜色。估計是自家道觀老舊,處處需要修補,宋師兄幫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個理由,那句“會些磚瓦匠活計”,立了功,說服了師父。
千氣萬象盤回處,古來仙真創此亭。
亭外有一塊巨石,頂部如被利器削成平台。
石台上坐定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道人,一臉虬髯,肌膚泛着羊脂玉般的瑩彩,似乎正在行氣吐納,雙鼻垂挂兩條白煙,宛如白蛇挂壁,身邊水霧蒙蒙,道人蓦然睜開眼後,雙眸精光四射,好不駭人。
魁梧道士攤開手心,觀看紋路,分寸辨山嶽,鬥升觀四溟。既是掌觀山河人物,關鍵是還可同時望氣。
命理冥冥中,人事新如舊,長疑未到處,一一似曾經。
亭内有一雙少年少女端坐,雙方容貌之佳,見之忘俗。
那龍須劉海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劍眉星目,此刻橫一把長劍在膝,可以入書,當那才子,或是少年俠士。
旁有少女妖且麗,姿容之美,讓人詞窮。
他們見此景象也不奇怪,這個剛認還不到一年的師父,曾随一位不知姓名的古時異人學鎖鼻術。
隻是他們都磕過頭,拜師學藝了,至今卻不知師父的名字、師門,這是山上神仙們獨有的古怪規矩麽?
而且師父隻說是尊奉師門之命,要去大骊西北鄠州度一個天生仙根的人,帶回山中,異日定可光大門派。
作爲收徒禮,這位道人曾經分别送給他們一件禮物,分别是一長一短兩把劍,解下懸佩長劍贈送給少年弟子,長約三尺四寸,
劍囊古舊,色彩斑斓,雕飾華美,師父卻并未道破劍名,隻說是一柄上古名劍,出自一座大嶽某位陸地真人親手鑄煉,吹毛過刃,削鐵如泥,此劍可屈伸,不用時隻需纏在腰間,它曾是道人登山煉氣之初,作防身之用的利器。
少年再不識貨,也知是寶物無疑,平時隻需将這柄長劍抽出劍囊兩尺,便覺晶瑩射目,劍氣森森,可以持劍人毛骨悚然,不敢全部将其拔出劍囊。中年道人再贈送少女徒弟一把短劍,卻不曾說其淵源。隻是叮囑他們平日與劍親近,以自身道氣溫養劍氣。兩人自然無法理解什麽道氣與劍氣,隻是琢磨出個道理,想來與那人養玉、玉養人的道理無二,朝夕相處,時常把玩便是。所以少女每夜入睡,便會将短劍當作枕頭。
道士睜眼攤掌後,低頭一瞥,微微皺眉,隻是很快就恢複古井不波的道心,重新閉眼。
少女小聲說道:“師兄,師父自己隻管日夜煉氣,也不休歇片刻,師父可以辟谷,不吃五谷雜糧,我們在這道觀,卻要翻牆進出跟蟊賊似的,到底是爲什麽啊?爲何我們不直接去那鄠州找人?”
少年神色漠然,搖頭說道:“師父怎麽想的,我如何猜得到。”
雙方學武煉氣不足一年,輕身功夫就至純熟境地,檐壁間跳躍捷如猿蹂,在山林間去勢快過飛鳥。
隻是仍舊不曾練習劍術,師父始終不教,他們也無可奈何。
至于道觀内師徒三人,竟然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委實是樁怪事。
一位青裙婦人,憑空現身,姗姗而來。
她步入涼亭内,笑語晏晏,“你們就是劉師兄剛收的兩位弟子吧,哪個是豐城,誰是景定?”
無視他們如臨大敵的姿勢,婦人自我介紹道:“我姓蕭,論輩分,是你們的師叔。名字就先不說了,咱們師門規矩很重的。”
他們站起身,與這位不知道從哪裏蹦出來的蕭師叔行禮。
“君卿皆是仙苗,理當自珍自愛。”
青裙婦伸手虛按兩下,讓他們不必拘謹,微笑道:“好好修行,大道可期。”
她一邊與倆孩子閑聊,一邊以心聲與那魁梧道士說道:“劉師兄,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熱鬧了?一天之内,就來了三撥客人?”
那道士密語答道:“無緣不聚。”
青裙婦說道:“白帝城顧璨,侍女顧靈驗,國師黃烈,他們是怎麽厮混到一起的?我剛得到一份總堂諜報,那個假裝顧璨貼身婢女的狐媚子,竟是一位蠻荒女修,道号春宵。至于她的修道路數,如何會跟在顧璨身邊,從蠻荒來到浩然天下,連總堂都不清楚,查不出來就算了,還說不必再查,劉師兄,你說怪不怪?”
魁梧道士說道:“真正緊要的消息,不是顧璨和春宵,而是剛剛離開此地的道士吳镝。”
青裙婦眼睛一亮,“有說頭?”
竟然可以比顧璨、春宵更重要?
道士一語道破天機,“此人真實身份,就是落魄山陳山主的符箓分身之一。”
青裙婦問道:“他是要與馬氏報仇?”
魁梧道士說道:“仇都報完了。先前天邊異象,就是馬苦玄身死道消的證明。”
青裙婦疑惑道:“你怎麽認出來的?”
至于馬苦玄就此隕落一事,她倒是沒有太多意外。她先前隻是不敢相信,馬苦玄真就這麽死了,這個消息,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要知道外界很多人,都無比看好馬苦玄在百年之内跻身飛升的。她無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管那麽多閑事做什麽。
道士說道:“顧璨前腳離開,吳镝後腳就到,難猜嗎?”
青裙婦臉色古怪,有些擔心,“我就說爲何會憑空失去公孫丫頭的氣息。該不會是被他?”
某本銷量極好再被禁絕的山水遊記,不知坑了多少看客,什麽憐香惜玉陳憑案,那位陳山主,自年少起就是個辣手摧花的主兒!
道士說道:“這等心性不堅的棄徒,難道你還想要幫她重歸師門不成?”
青裙婦幽幽歎息一聲,不願在這個話題上與劉師兄多做糾纏。他們雖然以師兄妹相稱,始終同門不同脈。
她想起正事,以心聲問道:“程師伯仍是無法開竅、記起前身嗎?總堂那邊問詢此事了,我該如何回複?”
中年道士點頭道:“程師伯上一世修行太過順遂,福緣深厚,這一世反成累贅,開竅更難。你回複總堂那邊,至少兩百年内,都不用奢望程師伯能夠返山。”
她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程師伯上輩子,這個歲數,都是飛升境了。
今身如今才是金丹地仙,就這麽沾沾自喜。
曾經有高人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程師伯就是個他不求财财自來、他不求運運自亨通的聚寶盆。
中土于玄,皚皚洲韋赦,還有寶瓶洲賀小涼,桐葉洲黃庭,都是這類人。
她繼而有些憂心,“程師伯的根腳,不會被那顧璨勘破吧?”
她可不願意與白帝城有任何糾葛。
其實不是她,是任何人才對。
魁梧道士搖頭道:“顧璨天資再好,暫時還沒有這份眼力。”
她追問道:“顧璨看不出,那個人呢?程師伯也真是的,自封道号‘回祿’,很容易讓有心人起疑的。”
道士想了想,“程師伯福緣好,道氣重,哪怕渾渾噩噩,也能自行隔絕天機,就像武學宗師的拳意庇護,各有神助,陳山主剛剛涉足望氣一道,應該認不出。”
她松了口氣,試探性說道:“寶樹那丫頭資質真好,師兄不如讓給師妹?”
寶樹是那鄠州女子的小名,她的全名是元朝仙。在總堂秘冊上,評價極好。
是師門三脈都想争一争的“天材”。
見師兄根本不願搭話,青裙婦繼續勸說道:“你都收了豐城和景定作徒弟,總要讓師妹稍微沾點光吧,這些年我在北俱蘆洲,忙前忙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該收個有出息的好徒弟了。”
“讓美歸功,此君子事。”
魁梧道士淡然道:“可惜我是個練劍修道的。”
青裙婦頓時啞然。
他建議道:“你可以趁着程師伯尚未恢複前世記憶,與他求上一求,将那宋巨川或是鍾山,讓一人給你當弟子。”
青裙婦聞言氣笑道:“請教劉師兄,我們這一脈,何時可以收取男弟子了?”
原來她這脈一向恪守祖訓,傳女不傳男。否則她還真不介意與“程逢玄”讨要個徒弟。
需知上古鍾山有神靈,道号燭陰,不受文廟管轄,相傳道場自成天地,此君睜眼視爲晝,閉目瞑爲夜。
後被摯友劍仙所斬,祈求兵解蛻化,來世轉爲人身。
當時遞劍幫其解脫者,正是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她突然問道:“程師伯爲何會來寶瓶洲煉丹?”
道士看似敷衍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沉默片刻。
青裙婦心情郁郁,“他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人。”
她有些意态闌珊,本來以爲足夠高看他了,不曾想到頭來仍是小觑了他。
“你要是當年沒有看走眼,在北俱蘆洲與他有了交集,可能天下就不是現如今的世道了。”
道士有些笑意,道:“再說了,蕭師妹你所謂的高看,好像也高不到哪裏去吧,不過就是位遠遊境武夫?而且與人言之鑿鑿,笃定他一輩子就隻能擁有初一十五兩把飛劍了?”
青裙婦避重就輕,神色無奈道:“八境武夫,難道是大白菜麽?”
道士問道:“總堂那邊還有其它消息嗎?”
青裙婦點頭道:“某人從五彩天下回到了這邊,有人曾見她劍光如虹,跨海遠遊,看她方向,是去往扶搖洲。”
雖然隻說“某人”,道士卻心知肚明。
道士似有所悟,轉頭望向她。
她點點頭。
那個甯姚,多半是又又又又……破境了。
饒是道心堅定如魁梧道士,當他得知此事,也是難免神色恍惚片刻,輕聲道:“可怕。”
她點頭道:“如此破境,根本就是不講道理嘛。她離開劍氣長城,這才幾年功夫,元嬰破境至玉璞,斬遠古神靈,仙人,一場問劍,打得道祖關門弟子毫無還手之力,飛升,如今就又……”
重重唉了一聲,她無奈道:“實在是說不下去了,人比人氣死人,直教旁人心灰意冷。”
她随即笑道:“都成爲天下第一人了,跨越天下,依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真是自由。”
魁梧道士突然站起身,這一起身,就愈發高大了,竟是要比寶瓶洲北地男子猶要高出一個腦袋,沉聲道:“有失遠迎。”
那位不速之客,依舊不見身形,隻是笑言一句,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語氣。
“兩位前輩境界都這麽高了,身份還都很不一般,就這麽喜歡聊我的家事?”
青裙婦跟随劉師兄的視線,望向一處,漣漪陣陣,來者終于現身。
男子青衫背劍,身材修長,鬓角白發已經重新轉青,約莫是跻身仙人境使然。
但是神色萎靡,估計是跟馬苦玄那一架,赢得很不輕松。
她忍不住好奇問道:“陳山主是什麽時候趕來此地的?”
陳平安笑着反問一句,“我也好奇,兩位前輩是何時來到寶瓶洲的?”
青裙婦蹙眉不言。
來此興師問罪?
此人當下的真實境界?他與陸沉暫借境界的代價,就是從玉璞跌回元嬰。
道士以心聲爲她解惑道:“‘道士吳镝’離開道觀之前,拍了拍鍾山肩膀,就察覺到了鍾山根骨的不同尋常。看似無意,原來有心。至于他是何時潛入此地的,我也不清楚。”
青裙婦愈發疑惑,“你是仙人,都不清楚?”
他們這個行當,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最是精通潛伏和偷襲,怎麽會被陳平安察覺到此地?
道士說道:“可能是你的到來,洩露了行蹤。”
青裙婦氣笑不已。
那位魁梧道士開口說道:“我叫劉桃枝,是西山劍隐一脈的掌舵人。”
“在桐葉洲那邊,陳先生已經見過的秦不疑,她是櫻桃青衣一脈的上任魁首,等她卸任後,位置空懸已久。”
“涼亭這位,是秦不疑的師妹,叫蕭樸。我們門中都沒有道号一說,哪怕不是一脈,多是按照輩分相稱。”
蕭樸相貌隻是中人之姿,肌膚微黃,卻自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森嚴氣度。
她頭别木簪,穿棉衣,腳踩一雙布鞋,微笑道:“若效飛凫客,多慚擊劍仙。”
陳平安無動于衷。
涼亭内的少年少女,雖然聽不見三人言語,卻都對那位青衫劍客的身份來曆,大爲好奇。
橫劍在膝的少年豐城,對那位不速之客冷眼旁觀。
少女景定,她卻是目不轉睛,好像瞧見了什麽誇張景象,滿臉歎爲觀止的新奇神色。
蕭樸說道:“曾經有幸在北俱蘆洲,遙遙見過陳山主與那撥北燕國騎卒和割鹿山刺客的厮殺風采。”
陳平安說道:“前不久,托月山之外的周邊蠻荒修士,遠遠見過那場厮殺,估計也是這麽覺得的。”
蕭樸好像沒聽出年輕劍仙話語中的陰陽怪氣,自顧自繼續說道:“當年陳山主境界不高,神識敏銳程度,卻是非同一般。”
當時陳平安與隋景澄同行,在馬背上,他确實就覺得有些古怪,沒有任何蛛絲馬迹,隻是一種對危機的直覺。
陳平安默不作聲。
開口說話費力氣。
劉桃枝似乎覺得自己居高臨下與這位陳山主對話,不太合适,于禮不合,便飄落下巨石。
洗冤人與賒刀人,都極爲神秘。而且相較于後者,洗冤人要更爲行事詭谲,不爲世人所知,就像白也所寫詩篇贊譽的刺客一般,真正做到了十步一殺人千裏不留人。以至于就連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梁爽,老真人這種山巅大修士,都要去詢問趙天籁,才可以知道些許内幕。例如洗冤三脈,分别是劍客身份的西山劍隐,還有幾乎全是女子刺客的櫻桃青衣,以及最後一撥在浩然八洲各國身居高位、廟堂要津的武将,這一脈籠統成爲“鋸碗人”,别稱縫補匠。
就說于磬不簡單,果然不假。
陳平安在這之前,隻知道馬府“廚娘于磬”的真實姓氏,是公孫,曾是一位洗冤人,卻不是出身西山劍隐一脈。因爲違例,她被除名驅逐,失去洗冤人身份,才有了與馬苦玄的甲子之約,被坑害得如今就在某處當那沒有工錢的免費苦力,還要時不時被那同是階下囚的蕭形騷擾一番。
原來她還是蕭樸的高徒。
更早之前,秦不疑主動找到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身份、行事極爲隐蔽的西山劍隐一脈,曾經想要将總舵放在寶瓶洲。
事後按照崔東山的補充說法,當年劉桃枝這一脈洗冤人,表面上是與大骊刑部供奉起了一場沒有鬧出人命的争執。
雙方各執一詞,大骊刑部那邊的意思,很簡單,該不該殺,什麽時候殺,得由大骊王朝說了算。
歸根結底,還是劉桃枝與崔瀺的治國理念,并不相同。
秦不疑在桐葉洲那邊,曾經主動邀請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隐一脈的首席客卿,甚至願意與師兄劉桃枝,一起舉薦陳平安成爲洗冤人“總堂”的太上客卿。
而秦不疑所謂的師妹,也就是眼前這個蕭樸,桐葉洲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顆頭顱,就是被她親手割掉的。
其實當時秦不疑最有分量的,還是她那句“在其餘天下亦有死士”。
這就意味着蠻荒、青冥與五彩幾座天下,肯定都有屬于洗冤人三脈的暗棋,隻是條條伏線有長短之别而已。
可哪怕如此,陳平安依舊是假裝沒聽懂秦不疑的言外之意。
秦不疑也是磊落爽快之人,見此情景,就不再多說半句。
蕭樸無話可說,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桃枝是身份特殊,必須字斟句酌,言語不宜太過随意。
一時間便有些冷場。
還是陳平安率先打破沉默,“馬氏家族的馬月眉,她培養出來的那撥女子劍侍當中,有個叫春溫的,是不是蕭前輩相中之人?”
蕭樸神采奕奕,不愧是擅長見微知著的年輕隐官,她點頭道:“陳先生所料不差,她确是候補之一。”
陳平安繼續問道:“供奉于磬,她曾是櫻桃青衣之一?”
蕭樸說道:“她真名公孫泠泠,曾被我寄予厚望,隻因爲有場試煉,她公私不分,洩憤濫殺,殃及旁人,違反了戒律,才被竹籃堂驅逐出去。”
洗冤人分出三脈,除了各司其職的三位堂主,總堂卻有兩位領袖并列,身份職權不分高低。分别是持境者,提燈者。
劉桃枝和蕭樸所說的程師伯,就是後者。曾經是。在火龍真人崛起之前,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便是此人。
原來他們刺殺有晝夜之分的講究,一種是衆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當衆殺人。替弱者複仇,沉冤得雪,複見天日。
一種是夜中潛行,悄無聲息隐蔽殺人。哪怕夜幕沉沉,依舊天理昭昭。
陳平安望向劉桃枝,微笑道:“不求名不求利,輾轉折旋紅塵中,尋人而度,扶危救困,替天行道,确實可敬。”
劉桃枝面露笑意,說道:“任重道遠。”
蕭樸卻覺得那個陳平安話裏有話,不像是句好話?
在這件事上,年輕隐官那可是名聲在外。
陳平安問道:“據說西山劍隐一脈,當年是被我師兄禮送出境的?”
說反話?
老子要不是真心認可你們的所作所爲,樂意杵在這裏跟你們聊這麽多?
劉桃枝毫不隐瞞此事,自揭其短道:“我與崔瀺關于治國一事,有過一場讨論,可惜志同道不合,崔瀺最後還是念在我與某人是舊識的情分上,才沒有對我們西山劍隐一脈痛下殺手。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沒說什麽。
能被崔前輩視爲朋友的人,并不多。
劉桃枝說道:“曾經在中土神洲見過一位姓崔的讀書人,不知爲何,時而清醒時而渾噩。不過我們卻是言語投機,性格相契,一起走了一段山水路程,結伴而遊數月光陰,路上沒少喝酒,我們都沒有詢問對方身份,更不好奇探究,臨分别,依舊隻知姓氏。”
說到這裏,劉桃枝流露出些許傷感,“我當年隻是疑惑一事,崔先生作爲讀書人,學問大,拳法卻是更高。”
遙想當年,雪滿天地,仗劍獨遊,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欲問心事,同上酒樓。
陳平安糾正道:“崔前輩拳法極高,卻未曾大過學問。”
劉桃枝點點頭,“與陳先生提及此事,絕無曉之以理行不通、便要動之以情的意思。”
陳平安笑道:“是前輩多慮了。”
劉桃枝這才繼續說道:“雖說秦師妹未能勸動陳先生,可我還是不肯死心,說實話,就算今日陳先生不來,我也會很快就走一趟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前輩好意心領,‘當官’就免了。”
劉桃枝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如果隻是舊事重提,閑聊過往,我願意在這裏親自邀請前輩去落魄山竹樓喝酒。”
劉桃枝反而搖頭,“真沒有商量的餘地?”
陳平安說道:“如果有的話,我們這會兒已經喝上酒了。跟人砍價,非我所長。”
蕭樸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眉頭。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個少女。
景定故作鎮靜,腼腆一笑。
陳平安也隻是笑了笑,沒有與她計較什麽。
她好像跟裴錢一樣,有看穿他人心相景象的本事,又或者是本命飛劍的神通使然?
若說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在悄悄争渡,都在各憑手段“提桶接水”。
那麽如今天下各大宗門,明裏暗裏,都在搶人。
争搶已經成名、身在山上的人,立竿見影壯大宗門,當然也搶尚未入山的修道胚子,加深底蘊,争取百年千年徐徐見功。
比如齊廷濟的龍象劍宗,就在跟年輕隐官争搶那撥隐匿在蠻荒天下的劍仙,當然這是一場君子之争,遠遠不至于鬧個面紅耳赤。
還要跟白帝城鄭居中首徒傅噤,搶那位“劍仙徐君”,流霞洲的徐獬,希望他能夠擔任宗門掌律。
傅噤還曾親自找到魏晉,邀請他同道而行,隻是被魏晉拒絕了。但是桐葉洲止境武夫吳殳,已經答應傅噤,擔任首席客卿。
何況落魄山,不也搶來了一個新任“一般供奉”的老聾兒?
青萍劍宗那邊,同樣搶來了兩位劍氣長城的“私劍”,邢雲和柳水。
說實話,陳山主和落魄山可謂穩坐釣魚台,你們有本事倒是跟我搶小陌,搶謝狗啊?
而且陳平安還有甯吉這個新收的得意弟子,是一個師父會什麽、教什麽,弟子就學什麽、會什麽的存在。
隻是陳平安怎麽都沒有想到,搶人,都搶到我頭上了?
沒記錯的話,上一個招徕自己的,好像是萬瑤宗的仙人宗主韓玉樹?
如果沒有當上大骊國師,估計劉桃枝他們還是不會來見自己?
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在甯吉身上。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化名“白雲”的甯吉,極有可能會被朋友鍾山帶入這座道觀,再被觀主程逢玄相中資質,傾囊傳授道法,少年從此登山,破境神速,一騎絕塵,遠超同輩。
蕭樸笑呵呵說道:“陳山主,既然并非單是西山劍隐或是櫻桃青衣一脈的首席客卿,那我就必須要與你解釋清楚了,總堂的太上客卿一職,并非你以爲的那種山上虛銜,權柄極大,是師門僅有三人之一,可以知曉所有人身份。”
陳平安哦了一聲。
蕭樸一時無言。
才當了大骊國師,架子就這麽大?
就算你不肯領情,連婉拒幾句客氣話,都懶得說了?
陳平安說道:“我剛剛拒絕擔任中土文廟的新設刑官一職。”
蕭樸霎時間呆若木雞,她再說不出半個字。
劉桃枝笑道:“蕭樸當年暗中盯着陳先生一程,希望陳先生不要因此生氣。”
陳平安說道:“好人走在路上,形同爲人護道,旁人生氣個什麽。”
蕭樸顯然十分意外這個回答。
劉桃枝冷不丁說了句題外話,“有一問題,求教道友。”
陳平安緩緩道:“有問必答。”
“何謂修行?”
“若無其事。”
聽到這個答案,劉桃枝眼睛一亮。
蕭樸将這簡單四個字細細咀嚼一番,隻覺得餘味無窮。
陳平安抱拳說道:“就此别過。”
劉桃枝拱手還禮。
陳平安轉身離去,突然轉頭說道:“師兄并沒有說你們可以返回寶瓶洲。”
劉桃枝被這個回馬槍殺得措手不及,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蕭樸幫忙回答道:“可崔瀺也沒說不可以返回寶瓶洲啊。”
劉桃枝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
“崔師兄是不在了。”
陳平安停步轉身,言語停頓片刻,微笑道:“在寶瓶洲,不分南北,很多事情,我說了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