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雨後氣猶清涼,日長無事,燕坐得閑。
山腳桌旁的一大一小,都翹着二郎腿, 嗑瓜子聊些有的沒的,就這麽悠哉悠哉打發着光陰。
他們倆是落魄山一雙出了名志向高遠的好兄弟。道不用修,拳無需練,爲何?咱哥倆都是一等一的天才哇。
“撇開天才不談,能夠登山修道的人,同等材力,修行路上,必須繞開某些坑窪,比如符箓一道, 就是門檻高,吃錢多,更需要有明師指點,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蹉跎一生,說甚長生,談何飛升,這就叫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
“是極是極,大風哥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有些坑, 淺一些, 吃過了虧,見機不妙, 還能爬出來。可是有些坑,很深,跳進去就爬不出來了,最怕的,還是遇到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大風哥是咱們寶瓶洲屈指可數的武學宗師, 學武練拳,這個行當,門檻不高,總不是什麽坑吧?”
“這個不叫坑。”
鄭大風點頭道,“是懸崖。”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沒說什麽,自己這要是還附和幾句,可就真是昧良心了。
鄭大風笑呵呵道:“山外學武之人的數量,當然要遠遠多過山中道人的數量了,但是你不能因爲這個,就覺得學武不是個坑。你也不能看到陳平安跟曹慈年紀輕,境界高,在天上飛,就覺得這一行如何好混啊。”
就在此時,不遠處山路上,來了個仙風道骨的老神仙,三縷長髯,道服飄逸, 正是桐葉洲那座青虎宮的宮主陸雍。
老人手捧拂塵, 走那四方步,穩穩當當的, 一看就極有威儀。
用自家老廚子的話說,山上不是個陸地神仙,公門裏邊不是個縣令老爺,萬萬走不出這種氣勢。
陳靈均定睛一看,忙不疊起身,晃動雙袖,大踏步向前走去,“哎呦喂,這不是陸老哥嘛,稀客稀客!”
老真人停步打了個稽首,笑道:“不請自來,叨擾,叨擾。”
随即陸雍補了一句,“貧道遠遠就瞧見了景清道友跟鄭宗師,好一個清談客有青霄氣,燕坐人如白玉姿。”
鄭大風如今又不是看門人,就沒有起身待客了,聽見陸雍這句評語,大爲歎服,不愧是真人,确有一番真知灼見,逢人說真話。
陳靈均學那山主老爺唉了一聲,“盡說些見外的客套話,瞧不起誰呢,陸老哥來咱落魄山,還需要跟人打招呼?這話說得寒碜,不上道,顯得咱們這兒勢利,半點不念舊情?打我的臉呢,也不打緊,咱哥倆誰跟誰,大不了酒桌上喝兩盅就一筆揭過了,打我家老爺的臉,可不成,萬萬不成。”
陸雍哈哈大笑,改道門稽首爲江湖抱拳,使勁晃了晃,“确是老哥矯情了,回頭到了桌上,先自罰三碗。”
陳靈均以心聲問道:“陸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啥事,信上說不清楚,必須親自登山?莫非是遇到了什麽難處?能否與老弟私底下知會一聲?能幫的一定幫,不幫是孫子。”
陸雍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直截了當說道:“景清道友,實不相瞞,我不是有個嫡傳弟子,叫趙著嘛,非是自誇,這趙著的修道資質還行,人品更是不錯,就琢磨着,能不能幫這徒弟,在你們霁色峰祖師堂求一把位置最靠後的座椅,當個能夠旁聽議事的那種記名客卿。如此一來,以後等我卸掉肩頭擔子,打算養老了,讓趙著繼承宮主位置,就愈發名正言順了。”
這麽大的事情,隻是飛劍傳信一封,确實顯得誠意不夠,就跟青虎宮在對落魄山發号施令似的。
陸雍不覺得自己有這麽大的臉,所以必須親自走這一趟,面見陳山主,好好商議此事才行。把握嘛,是有些的。
陳靈均揉了揉下巴,認真思量片刻,神色嚴肅道:“趙著啊,記得,見過的,是個好人。如果隻是一般的記名客卿,半點不難,可要說得是咱們祖師堂裏邊有位置的,這就不算啥小事了,我不好幫着山主老爺胡亂答應下來,但我可以保證兩個事,一個是等到山主老爺回山,就私底下去跟山主老爺,幫趙著那孩子說說好話,幫襯幫襯。再就是山主老爺覺得此事可行,真要納入霁色峰議事流程,放到祖師堂讨論此事可否,我肯定第一個支持,絕無二話!”
陸雍由衷道了一聲謝,小聲問道:“陳山主如今不在山中?”
陳靈均嗯了一聲,“下山去了,我家老爺總是這麽忙。”
青衣小童哈了一聲,“所以我們才可以這麽閑。”
“忙中不出錯,閑來無是非,都需要真本事的。”
老真人笑道:“山中風氣如此之好,景清道友功勞不小。”
陳靈均默默記下這個道理,必須是金玉良言呐,回頭好跟某個隻會教訓自己遊手好閑的笨丫頭掰扯掰扯。
打算在這邊住上一段時日的陸雍,見過了鄭大風,閑聊了幾句,氣味相投,一個誇陸雍,老哥仙氣重,已屬難得,人味更足,可貴可貴。一個說鄭老弟勞苦功高,視功名如糞土,比修道之人更寡欲。雙方越說越投緣,便約了酒,陸老真人再在仙尉道長那邊提筆簽到,陳靈均就領着老真人上山去一處雅靜宅子下榻,落魄山與青虎宮的關系,有點類似山下那種兩個村子間聯姻的“世親”關系了,比一般的盟友更牢靠幾分。
沒等到陳靈均下山,反而又瞧見了一張生面孔。
鄭大風啧啧稱奇,“今兒是什麽好日子,佳客聯袂來。”
隻見那山路上,有女子身姿婀娜,姗姗而來,好一個羽衣常帶煙霞色的仙子姐姐。
細細端詳之下,發現她鼻尖上有一粒痣,非但不是美玉微瑕的遺憾,反而有一種畫龍點睛的美感。
鄭大風趕忙正了正衣襟,打算親自去會一會那個身份不明的女子,前任看門人,不還是看門人?咱們落魄山可不興過河拆橋啊。
與那女子碰了頭,她徑直給出一份關牒,鄭大風接過手,确定不是僞造之後,吃驚不小。
竟是中土文廟直接頒布的通關文牒。
聽小道消息說,這麽些年,文廟那邊攏共才掏出來百餘份?
一般來說,獲此殊榮的練氣士,多是蠻荒本土修士,以及浩然天下安插在蠻荒天下、太久不曾返鄉的諜子。
關牒上邊寫的是鄭清嘉,道号鴛湖。卻沒有寫明籍貫和門派。
女修微笑道:“不敢隐瞞,我其實來自蠻荒天下,昔年道場位于金翠城,如今算是一個尚未納入白帝城譜牒的修士。”
鄭大風恍然大悟,就說覺得這個道号眼熟,原來是金翠城的城主,呵,一位貨真價實的仙人境城主?!
如今姓鄭,倒也合情合理。
清嘉用一口無比醇正的大骊官話說道:“此次寶瓶洲之行,隻爲兩事,一是遵鄭先生法旨,找到顧璨,傾力輔佐他創建宗門。二是來觐見某位家鄉前輩,推本溯源,這位前輩可以算是我們金翠城的開山鼻祖,金翠城可以有今日的光景,鄭清嘉能夠有今日的境界,都是拜他所賜,認祖歸宗,是題中之義,如今金翠城已經屬于白帝城的藩屬門派,歸宗一事已經落定,那我就更加必須來此,認祖了。”
鄭大風對此心中了然。
小陌确實曾在蠻荒天下留下六洞道脈,但是有次大夥兒湊堆閑聊,按照小陌的說法,那邊好像隻剩下一脈香火了,不成氣候,阿貓阿狗三兩隻,随時都有可能斷了香火。照理說,小陌當年餘下的這一炷香火,不該是金翠城才對。蠻荒金翠城這麽個名聲鼎盛的宗門,連浩然天下這邊的練氣士都聽說過,比如鄭大風就知道這個宗門,是出了名的女修多,法袍好,那麽穿上漂亮法袍的女修,就更好了。十天半個月的,她們每天換一件,都不帶重樣的,雖說到最後還是殊途同歸,都要脫了衣物的……隻是想一想,就能夠讓光棍們流哈喇子。
鄭大風抹了抹嘴,笑着解釋道:“小陌不在山上,出門遠遊了。不過近期就回,相信清嘉道友不會久等。”
清嘉微笑道:“還沒來得及請教道友名諱。”
鄭大風說道:“巧了不是,咱倆都姓鄭,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姐姐年齡虛長幾歲,既然都姓鄭,喊我小鄭不太合适,喊我小風就可以了。”
鄭大風邀請道:“有請鴛湖道友移步去寒舍一叙,地方簡陋……”
蠻荒天下的風俗,不好虛禮,何況清嘉還是一城之主,在那同爲王座大妖的仰止和绯妃之間斡旋多年,如今更是跟随了鄭居中,
清嘉不覺得需要自己與眼前男子拗着性子虛與委蛇,她便直接打斷這個邋遢漢子的油膩言語,笑道:“鄭道友的住處,我就不去打攪了,冒昧問一句,我能不能登山散步,隻在山路上粗略浏覽一番景色,對隐官大人的道場,實在是仰慕已久。”
鄭大風立即改口,拍胸脯道:“好說好說,這座山中的大小、遠近道路,我閉着眼睛都能走下來,這就帶你上山。”
仙尉無言。
清嘉大概是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尚未入山,就會在山腳碰到這麽個人。
她印象中的那座落魄山,可不是這般景象的。
畢竟是年輕隐官親自創建的道場,怎麽也該是那種戒備森嚴、井然有序的山頭才對。
因爲不清楚鄭姓男子在落魄山是何身份,有什麽背景,與陳隐官又是什麽關系,清嘉隻得跟着他一起拾級而上,緩緩登山。
所幸此行不虛,等到清嘉得償所願,真正踏足了落魄山,很大程度上沖淡了身邊男人帶來的那股不适情緒。
方才在那道士那邊錄檔記名過後,清嘉正式挪步登山過山門牌坊之前,停步深呼吸一口氣,仰頭看了眼匾額,行了一禮。
不是蠻荒妖族修士,就絕對無法真正體察清嘉他們這份複雜且沉重的心思。
因爲不曾與劍氣長城和末代隐官真正爲敵過。
陳靈均将陸老哥送到了住處,返回山腳途中,就看到鄭大風在那邊勾搭個面生的娘們,一時間悲從中來,大風兄弟,光棍多年,苦啊。
陳靈均先溜到仙尉那邊,小聲問道:“誰啊?”
道士仙尉以心聲答道:“是一位外鄉道友,姓鄭名清嘉,道号鴛湖,好像是來找顧璨的。”
畢竟不比鄭大風,仙尉在譜牒上邊,看不出太多内幕。他也從來不好奇這個訪客的背景。
陳靈均點點頭,自以爲懂了。
估摸着這女子是那投靠無門的山澤野修了,提着豬頭也找不到中土白帝城那座廟的大門,因爲不知從哪裏聽說了自家老爺跟那小鼻涕蟲的瓷實關系,就想要求着自家老爺幫忙緩頰一二,在顧璨那邊說幾句好話,引薦一番?
青衣小童輕輕歎息一聲,也是不易。
一起登山,聽着鄭大風那些絮絮叨叨,變着法子大獻殷勤,套近乎。走在後邊的陳靈均雙手握拳,使勁抵住臉頰,憋住笑。
路過一座不關門的宅子,院内有個老人,躺在藤椅上,正在閉眼養神,呼吸綿長,似已淺睡,手持一把泛黃的蒲扇放在腹部。
經過開着的院門時,清嘉眼角餘光恰好瞧見一幕,有一片好似被春風勸說遠遊的花朵離了枝,晃悠悠,飄落在老人的額頭上。
她便多看了幾眼。
老人與那身邊姓鄭的差不多,似是武夫,而且境界肯定都不低。
清嘉境界夠高,看得出那個恍恍惚惚如僧道入定的老人并非裝睡,而是真正“沉下心來、神遊物外”了。
武夫如此,實屬罕見,隻不過對于清嘉而言,倒也談不上如何大驚小怪,畢竟她所見所聞,都是蠻荒天下的高處人物事。
身邊姓鄭的男人,就算再年輕個二十年,相信模樣也好不到哪裏去。
可要說那個院中老人,若是年齡打個對折,再憑其氣度,說不得就是個美豐儀的男子了?
鄭大風搓手,是偶然,還是故意爲之?
老廚子果然有一手啊。擱這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呢?
這一招,可以學!
看着躍躍欲試的鄭大風,陳靈均覺得自己必須當一回鐵骨铮铮的诤友了,以心聲說道:“大風兄弟,聽我一句勸,千萬别學這門手藝,信我一回,結果隻會适得其反,你看老廚子的相貌再不濟,可他閉嘴不說話的時候,還是有幾分人模狗樣的,換成那朵落花砸你頭上,在女子眼中,感覺就是……能說不?”
鄭大風笑呵呵道:“說說看。洗耳恭聽。”
陳靈均壓低嗓音道:“掉茅坑啊。”
鄭大風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都會用上比喻了,挺會聊啊。”
陳靈均唉聲歎氣,自怨自艾道:“果然是忠言逆耳。”
鄭大風一下子就沒了興緻,随便找了個借口,讓陳靈均代勞帶路,漢子神色黯然,背影落幕,獨自下山去了。
朱斂如今時常這般,把睡覺當成修行了,大夥兒都已見怪不怪。
按照小米粒洩露出來的諜報,好像是老廚子跟好人山主約了一場架,地點就在自家福地裏邊的南苑國京城,今年冬,下雪就打。
鄭大風走出青石闆小路,一條集靈峰主神道,可上可下,猶豫了一下,鄭大風就往山頂走去。
轉頭看了眼山腳那邊,山門牌坊的一根柱子後邊,會有一張竹椅,坐着個連私箓都無得授的假道士。
其實名叫年景,仙尉隻是他的字,再給自己取了個走江湖的道号“虛玄”。
他是山主從大骊京城那邊“拐來”的,所以落魄山這邊跟着山主,都習慣了喊他一聲仙尉道長。
隻有陳靈均跟他混得熟了,才會故意将“玄虛”颠倒過來,調侃稱呼他一聲玄虛道長,故弄玄虛的玄虛嘛。
仙尉境界是不高,臉皮可不薄,浪迹江湖多年,還臊這個?反而喜歡景清道友的這種說法。
道士仙尉每天就是天晴看門,雙袖各藏一本書,身邊無人時,看正經的,身邊有人時,就看那本更正經的。
天雨……還能如何,在屋裏躲雨呗。
至多就是撐一把傘,裝裝樣子,坐在山門口,凍得跟鹌鹑似的,坐不了多久,就回屋子看書去了。
粗略估算,浩然天下,接連下了九天整的雨水?
青冥天下,大概是五天。西方佛國,可能是四天。
蠻荒天下,一天半。五彩天下,半天?
鄭大風本以爲仙尉在這場“天下”降雨過程中,會莫名其妙破個幾境來着。
破境不稀奇,不破境才是怪事。
可偏偏事情就是這麽稀奇古怪。
不曾想仙尉一身境界“穩重”得不可理喻,堪稱雷打不動,這都雨停了,道士來落魄山時是二境,如今還是二境。
畢竟修行是自家事,鄭大風不好提醒什麽,也不宜多嘴。
山下常說一語道破天機,山上卻有“可惜道破”的忌諱。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肩晃蕩着上山去,山風拂面,神清氣爽。
嘿,既然山路上不見岑姑娘的婀娜身影,肯定是在山頂白玉廣場上邊練拳呢。女子出拳,輾轉騰挪,起伏不定,能不好看?
緩步拾階而上,鄭大風整理了一下衣衫,吐了口水在手心,捋了捋鬓角發絲。
以前師父不愛跟自己聊天,師兄李二,也不知是假傳聖旨,還是看師弟比他更英俊就故意拿話惡心自己,說他鄭大風之所以學武不成氣候,求神不靈,慕道不誠,高不成低不就,最終落個兩頭不靠的處境,學無所成,武無所精,隻因爲既是一個耳根子軟、心思不定的人,又是一個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該追求什麽的人。這些年來,在五彩天下飛升城,鄭大風反複嚼着這幾句重話,曉得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不然也不會想着去大渎旁邊,造個祠廟當個神道。可是内心深處,鄭大風還是……懶。
比那個每天吃過早飯想午飯和晚飯、吃過了晚飯還惦念着弄頓夜宵的鍾倩好不到哪裏去。
俗子所欲,出了門,有旁人溜須拍馬,捧臀追屁,回了家,妻妾成群,金山銀山。
道人所求,低一點的,層層境界攀登,當那益壽延年的陸地神仙,高一些的,長生不朽,缥缈飛升,希冀着與天地同壽。
鄭大風将這些都看得很淡。
就當是狗改不了吃屎好了。
鄭大風先登頂集靈峰,沒瞧見岑鴛機,就打算再去趟後山,那個叫曹鴦的小姑娘,每次見着自己好像就會羞赧,保不齊對自己有點意思?
姑娘好眼光,不曉得是垂涎自己的容貌,還是看出了自己的武學絕頂?
兩者兼有?唉,又要辜負她們的一片癡情了。
鄭大風繞過山頂原先的山神廟,趴在欄杆身邊,望向北邊一路綿延而去的群山,滿眼青黛顔色,雨後尤其可愛。
不知道蘇店那丫頭,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青冥天下,見着了那個素未蒙面的師兄學拳,能不能學到真傳。
這可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大人物。
哪怕說他是數座天下,整個人間的武道第一人,都沒異議。
先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之後是骊珠洞天的阍者,謝新恩。如今是青冥天下的武學第一人,鴉山林江仙。
鄭大風在飛升城待過些年頭了,對那邊的風土人情十分熟稔。
再加上跟撚芯姑娘經常眉目傳情,關系老好了,對劍氣長城的掌故更是如數家珍。
相較于名聲顯赫的避暑行宮,躲寒行宮就有點不夠看了,類似前者的附庸,兩者很有一些正宮娘娘和冷宮嫔妃的意思。
外界都會将避暑行宮和隐官直接挂鈎,一提起其中某個稱呼,就會自然而然想到另外一個,而在兩任隐官,蕭愻和陳平安手上,确實都将避暑行宮推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先後讓蠻荒、浩然兩座天下的練氣士都對這個地名記憶深刻起來。
如今飛升城内的躲寒行宮,已經轉到齊狩和撚芯住持事務的刑官一脈手上,成爲刑官劍修的衙署和武夫的演武場。
可事實上,躲寒行宮在很久之前,卻是祭官一脈的專屬地盤。隻是劍氣長城的檔案,故意對此避諱不談。
一個避暑,一個躲寒。躲寒?躲什麽寒?爲什麽要躲?
難道劍氣長城的這兩座行宮,與遠古天庭五至高中的火神和水神,各有淵源?
陳平安曾經問過老大劍仙這一連串問題,結果老大劍仙讓他去問祭官,說祭官是管這一塊的,比較清楚這些擦屁股都嫌糙的老黃曆。陳平安隻好又問祭官除了秘檔上邊的那個名字,身世履曆如何,爲何會被抹掉記錄,此人當下身在何處。老大劍仙說你可以去問上任隐官,記得那個羊角辮跟祭官好像混得蠻好,關系不差的。陳平安氣得牙癢癢,說你讓我去跟已經是十四境的蕭愻當面問這個,是問完就可以跑啊,還是問完就得死啊?老大劍仙就拍了拍新任隐官的肩膀,感歎一句,所以說啊,不能隻是個子比蕭愻高,不管用嘛,等你境界跟她持平,不就可以問了,問完就能跑,想多聊幾句就多聊幾句。
骊珠洞天設置阍者,本就是在崔瀺手上才有的。
陳平安已經知道現任阍者還是林正誠,至于上任阍者不見記載,碌碌無爲,好像是師兄崔瀺對他的作爲并不滿意,才換成了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林正誠,再往上,就是那個化名謝新恩的外鄉人了,此人名義上是楊老頭的弟子,身份與後來的李二、鄭大風相當。而“謝新恩”作爲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祭官,悄然離開家鄉,倒懸山是必經之路,之後在海上偶遇昔年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打了一架,切磋而已,在那之後,在桐葉洲登陸,找到鎮妖樓的青同,按照青同洩露給小陌的内幕,雙方是話不投機,不歡而散。然後才是去往寶瓶洲,秘密進入骊珠洞天。
藥鋪楊老頭,教出來的弟子,無一例外,都是武夫。從謝新恩,到李二,鄭大風,再到最後的蘇店、石靈山。
當然在謝新恩之前,肯定還有還有一些“師兄師姐”,不過純粹武夫的壽命,終究不比練氣士,除非是謝新恩這種例外,想來都已是黃土一抔了吧。
劍氣長城曆史上,最後一位止境武夫,是甯府的老嬷嬷白煉霜。
按照隐官一脈的檔案記錄,往上追溯,上一位止境武夫,足足隔了好幾百年,而且依舊是一位女子宗師。
哪怕一直往前翻頁,在劍氣長城的漫長曆史當中,能夠跻身山巅和止境的武學宗師,數量還是少得可憐。
之所以如此反常,自然是劍氣長城早有謀劃,築堤截流,厚積薄發,讓某人獨占了武運。
這個某人,就是末代祭官,姓燕名國。真名燕國。
陳平安曾經在一份檔案秘錄上邊,看到明顯是蕭愻筆迹的一句批注。
“每一位純粹武夫的肉身,就是一座香火鼎盛的萬神殿。”
萬年之前,兵家初祖一手開辟武道,爲人間别開生面,可惜登頂卻未能登天,無法成爲三教祖師那樣的十五境大修士,據說恰恰就因爲他身負武運,此路與神道過近,反而成了丢不掉的累贅。除非他散去全部氣運,才有機會。隻是當時馬上就要迎來登天一役,他便揚言以後再說,大戰在即,多出一份殺力也是好的。至于後來結果如何,就是那場差點再次引發人間大亂的分裂内讧了,他被共斬,囚禁在天外萬年。
當年陳平安還問了老大劍仙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甯姚爲何會在小鎮受那麽重的傷。
陳清都當時的回答比較敷衍,隻說是有人算了一卦,大緻是甯丫頭該有此劫,越早越好。壞事不怕早,反而好收拾。
鄭大風直起身,視線聚集在一座山頭上邊。
距離落魄山北邊不遠的地方,有個不大不小的山頭,也沒個主人在那邊修道,就那麽荒廢了。
記得魏檗提起過一次,好像以前那座山上有過些營造工程,隻是潦草了事,做做樣子似的,便半途而廢了。
再北邊,就是那座龍泉劍宗搬遷諸峰一空形成的還劍湖了。
此山與此水,都略顯孤零零的,長久不言不語。
鄭大風想了想,那座形單影隻的山頭,好像是叫金穰山來着?
男女情愛一事,其實跟修道也差不多。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大概一廂情願的單相思,就是走近了,卻隻能在山腳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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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去了後山,随後陳靈均就帶着清嘉來到山頂,前後腳,打算先逛過這邊再帶她去霁色峰那邊看看。
清嘉看着那座山巅建築,疑惑道:“此地是?”
原來這邊并無懸挂匾額,但是挂了一幅内容很長的楹聯,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座仙府,倒更像是一座祠廟?
早先爲何懸挂在此?如今又爲何不撤掉?
陳靈均笑着解釋道:“以前這裏有座山神廟,此處是舊址,後來山神老爺換地方了,搬去了棋墩山。剛才我們上山的路,其實就是一條燒香神道。我家老爺很喜歡這幅楹聯,就留下了,按照本地習俗,可以叫作‘餘着’。雖然看着是有點怪怪的,有些不搭,不過我家老爺很信這個的,可不是當擺設做做樣子而已。”
清嘉恍然,難怪。
她又看了那幅對聯幾眼,默默記下内容。
人間私語,天若聞雷。祖宗雖遠,祭祀宜誠。上一世我是誰,别管,需重待今生,命由吾作,千古在此一日。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子孫雖愚,詩書宜讀。下輩子誰是我,不問,莫輕視此身,福自己求,三才在此六尺。
陳靈均也不催促她挪步,咱們落魄山,處處是學問呐。咱可是身在福中最知福惜福的。
先前在走來落魄山的路上,任由仙人境的清嘉如何竭盡目力,終究是山外看山,雲遮霧繞,看不真切。
等到過了山腳牌坊,真正進了山,才知确是别有洞天,加上清嘉神識敏銳,異于一般道人,隻說先前那場連綿而下不肯停歇的大雨,清嘉便看出更多門道,且被她得手了一份道韻,至今無法将其真正煉化,清嘉心知此事幹系不小,隻可惜任由她如何施展神通,手段疊出,甚至專門就地選了一處山水潔淨地,試圖結陣接納雨水,想要憑此更多收獲,仍是得不到更多的天道“饋贈”了。清嘉心知此事無法以外力強取,隻得作罷,動身趕路之前,她也沒有撤掉那座山水陣法,反而留下了一筆神仙錢,任由其繼續運轉不歇,些許天材地寶的損耗,不值一提,留待有緣人入山得此佳處便是了。清嘉來這落魄山,雖說在山腳那邊,小有失望,等到上得山來,愈發确定此山隐藏大陣,十分玄妙,就算是山中空無一人,她想要潛入,依舊比登天還難。
清嘉早先一眼便看出身邊道号景清的青衣小童,根腳是條水蛇,歸功于走水功成,才有了如今元嬰圓滿的氣象。陳靈均帶着她去往霁色峰祖師堂,雙方一邊浏覽一邊閑聊,沿途所見風景,教她心曠神怡,天光骀蕩,地暖起氤氲,煙雲飒然滿岩壁,松柏拱出山水宅,果然是造化神奇,不假人工鑿出。
此外山路上多有供人歇腳賞景的涼亭,每隔幾裏路,就有一亭翼然,它們名字取得都妙,相當不俗,想來是陳隐官的手筆了。
隻說他們當下所立的攢碧亭,視野開闊,宛如山神相憐助,爲人掃開群峰雲,可以遙遙看見一條山脈,順着清嘉的視線,陳靈均介紹說那叫棋墩山,是自己好哥們魏神君的成道之所。
于掌握了縮地神通的有道之士而言,披雲山近在咫尺,清嘉如果不是礙于自身背景,還真想要去那披雲山走一遭,匿了身份,參加一場大名鼎鼎的夜遊宴。
香火神道之路,确實要比煉氣修真,更易得長生。
清嘉忍不住幽幽歎息一聲,煉氣士修道登高之路,任你問道之心再是堅若磐石,難免也要唏噓一番,感慨當下自身修爲的來之不易,惆怅未來道路的崎岖難行。合道之下十三境,一山放出一山攔,層層境界是關隘,山外更有萬重山。與一般的蠻荒大妖不同,清嘉自幼便對浩然天下頗爲仰慕神往,當然,若非鄭先生大駕光臨金翠城,清嘉也不至于當叛徒,離開蠻荒,投靠了白帝城。
學海無涯,吾身有涯。本事有限,欲望無窮。
人這一副皮囊形骸,既是修道成仙之寶筏,否則爲何世間妖族精怪之屬,要不辭辛苦,煉成人形,可同時又是破壁證道之銅牆鐵壁,破不開,就隻能是就地兵解的下場,乖乖将一身道行歸還天地。多少不知名的洞府中,多少有擁有大毅力、遇着大機緣、身負大氣運的練氣士,如今皆是白骨已朽。
不管怎麽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看看山外的人間凡俗,千秋編簡幾人青,百年同是可憐人,豈不更是可悲?
清嘉浮想聯翩,神遊萬裏。
天地融化初,元氣下磅薄。
追思古人風,缥缈不可求。
聽聞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清嘉立即收了繁蕪如野草的散亂思緒,定了定心神。
她不願在此顯露絲毫修爲,便沒有用上那種類似佛門天眼通的術法,隻是轉頭望去,山間道上有個古怪小姑娘,手持竹杖,挎包挑扁擔,清嘉看了又看,始終吃不準來者的真實境界。
先前見鴛湖道友一時半刻沒有挪步的迹象,陳靈均便幹脆盤腿坐在長椅上,雙手托腮,樂得忙裏偷閑片刻。
要說露面款待男子修士,沒二話,責無旁貸,可是女子嘛,陳靈均又不是鄭大風,更不是老廚子,實在是件不大不小的苦差事。
遙想當年,在那禦江,雖說整日裏高朋滿座,逍遙快活,卻不并非半點不知曉山上的人情世故,迎來送往,不是恩怨便是買賣。
别說是那些隻聞其名不見其形的元嬰老神仙,便是位金丹,也當得起隻手遮天的說法了,隻說作爲東道主的禦江水神兄弟,虞阚,他在開府之前,便是因某些早年隐蔽的山上際遇,與神诰宗有七彎八拐的淵源,才與那位一洲道主、手掌福地的祁真君的某位再傳弟子,幫着給禦江賜下一道類似诰命的開府寶箓,這才有了後來一座青簡水府的金碧輝煌,形制僭越,宛若陸地龍宮。
沒來由想起那青簡水府内的一位女子煉氣士,始終不知來曆,相貌不差,色不甚美,雖非絕世佳人,卻有一番美婦人獨到風韻……當然了,當年陳靈均不懂這個,都是朋友們私底下的說辭,有說她是水神虞阚的禁脔、姘頭什麽的,也有說她是來此避難的可憐人,家族有恩于虞阚,躲在青簡水府,陳靈均隻知她常年深居簡出,省吃儉用,吝啬得過分了,她對待修行,真有一種此生就算死也要死在求道路上的決心,大概那就是志怪書上所謂的抱道而亡了。可惜她的下場,并不好。
跟她不熟,加在一起可能都沒聊過幾句話,所以陳靈均對于她的結局,也沒覺得如何傷心傷肺,就隻是覺得有些事,好像不該如此這般,可結果就是這般如此了。
陳靈均并不多愁善感,在山上隻有想起禦江那邊的故人舊事,才會流露出些與容貌相符的情緒,喃喃道:“修行路上,風雨茫茫,障如秋草芟難盡,功似春冰積不高。此間諸多不容易,豈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全部的。”
清嘉聞言小有意外,由衷贊歎道:“道友高見。”
陳靈均連連擺手,哈哈笑道:“我可不會說這些文绉绉的,都是從大風兄弟那邊聽來的,借用而已。”
清嘉顯然将信将疑。
陳靈均咧嘴笑道:“他隻要遇見好看的女子就犯渾,平時其實是很靈光的人。”
清嘉對此不予評價。
來落魄山“認祖”之前,清嘉還是做了些紮實功課的。
撇開山主陳平安當那隐官的事情不談,浩然天下練氣士知道的内幕,肯定還沒有她所在蠻荒更多。
最可惜關于落魄山的山水邸報實在太少,等清嘉到了寶瓶洲地界,她有心想要在山上渡口或是仙家客棧那邊得到一些紙面内容,不曾想竟是百尋不得,練氣士偶爾提及,又多是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清嘉一聽就知道是那種胡說八道又不犯法的,等她再稍一打聽,才知道其中緣由,原來落魄山崛起之前,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山頭小門派,至多是被當成披雲山的附庸,幫着大骊魏山君将一些見不得光的錢,“洗”成北嶽财庫的幹淨銀子,故而不值得山上邸報如何花費筆墨,也不宜仙府刨根問底,畢竟追究多了,萬一出了纰漏,真被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的好事者,找出什麽确之鑿鑿的證據來,再被披雲山某司主官神女拿給魏山君一瞧,豈不倒竈,白白落個話柄,如此一來,等于與一座北嶽交惡,到時候披雲山記了仇,禮尚往來,直接送上門一封夜遊宴的邀請函,去還是不去?不去是打了魏山君的臉面,去了,賀禮該怎麽籌備?
誰不知道北嶽的山腳唱名,那是一絕。多少攜禮登門道賀的仙家門派,都在這裏吃了大悶虧,隻因爲低估了同行的大手大腳,必須臨時增補禮物的分量,隊伍前邊的,不當個人,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你們不讓我好過是吧,那我就先自掏腰包,墊上,回頭再與門派報備,将既定賀禮再擡升一個規格,也不讓後邊的好過。
等到年輕隐官從劍氣長城悄悄返回家鄉,再到他帶隊問劍正陽山,當時剛好又處于文廟禁絕浩然邸報的階段,顯而易見,文廟那邊是得了授意的,始終在刻意壓制消息,不想讓落魄山和陳平安太過出名,有中土文廟和大骊王朝達成了默契,難怪在寶瓶洲,想要在山水邸報上邊找到豆腐塊大小的篇幅,都是難事了。
如今在寶瓶洲,公認落魄山有三個“奇”,與兩個“怪”。
一奇在一座宗字頭仙府,譜牒修士極少,二奇在一座山上門派,武學宗師數量不少,三奇在一個正道門派,山野精怪出身很多。
一怪是落魄山後來者居上,竟能讓先定下宗門身份的阮邛,龍泉劍宗逼出舊骊珠洞天地界,不得不搬遷到北方,需知阮邛,可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曾想也要給落魄山騰出地盤。落魄山的如日中天,勢不可擋,由此可想而知。
想來是因爲陳劍仙在年少落魄時,在家鄉那邊,就與當年身爲骊珠洞天最後一位聖人的阮邛,結下了什麽梁子?
如今再有道上相逢,或是在那大骊京城皇宮裏邊碰頭,阮宗主是不是需要給陳劍仙主動讓個道?
還有一怪,就是落魄山的那位護山供奉,如今外界隻知姓周,大有來頭,境界之高,不可測量。
隻說她在問禮正陽山期間,竟然從頭到尾,故意将境界壓制在了極低的洞府境,是唯一一個如此目無正陽山劍仙的修士。
莫說是一座劍修如雲的正陽山,根本不值得她出手,甚至都不值得她顯露出一絲半點的道氣。
别看她是一個黑衣小姑娘的皮囊容貌,定然是那道行精深,返老回童,修爲深不見底了。
偶有些許個異議,揣測有無一種可能,那周供奉的境界,其實就是那麽個衆人眼見的境界?
隻是很快就有消息,佐證了這種說法的荒誕不經,徹底打消了疑慮和争議。而這幾個消息,是早年先從劍氣長城的主城,傳到了北邊的那處海市蜃樓,再通過倒懸山傳到那幾條老龍城的跨洲渡船,一路輾轉,才到了寶瓶洲。一洲修士的後知後覺,在這件事上,猶勝陳劍仙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原來在那劍氣長城,周供奉,都是有名有号的一方人物,時常被當地劍修提及,尊稱以啞巴湖的大水怪。
劍氣長城是什麽地方,那邊的本土劍修,眼高于頂,連整座浩然天下都看不太起,又能瞧得起幾個外鄉人?
何況精怪之屬,想要在劍氣長城站穩腳跟,有個說頭,若是沒記錯,不就隻有那老聾兒那麽一号大劍仙?
果然是好大機緣,陳劍仙在那年少發迹之前,就能從北俱蘆洲,邀請來這麽一員猛将,坐鎮山頭,庇護山河。
清嘉以心聲問道:“景清道友,莫非這位就是你們落魄山的周供奉?”
陳靈均一邊伸手與小米粒打招呼,一邊以心聲笑道:“是的啊,她叫周米粒,正在巡山呢。在我們家,數她官銜最多,有些事,咱們山主老爺的兩位師兄,都得聽她的,我們周護法的官威,大得很呐。”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清嘉心頭一震。
兩位師兄?
文聖總共就那麽幾位嫡傳弟子,年輕隐官的那些師兄,任誰随便挑出兩個好了,崔瀺,左右,劉十六,齊靜春……
清嘉原本已經斷定這頭水怪,與外界傳聞的以訛傳訛相反,其實就是個洞府境,千真萬确。
這會兒她就又不敢妄下斷言了。
本來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瞧見了景清的招手,再看到了那個衣裙素雅的陌生女子。
趕忙屏氣凝神,一本正經走路起來,快步來到了涼亭,同時懷抱綠竹杖跟金扁擔,行禮道:“見過仙師,幸會幸會。”
一般來說,能夠上山,都不算太過外人。
清嘉還禮道:“金翠城鄭清嘉,有幸見過周供奉。”
黑衣小姑娘點點頭,不擅長跟陌生人客套寒暄,一下子就冷場了。
清嘉率先開口笑道:“以前在蠻荒金翠城那邊,我就曾聽聞陳山主的酒鋪,還有啞巴湖酒的大名。”
小姑娘怯生生的,試探性問道:“當真?”
清嘉笑道:“絕無虛言。”
小米粒頓時眉飛色舞起來。
美名遠揚,哈。家喻戶曉,哈哈。
啞巴湖的大水怪,個兒不高,名氣不小。譽滿天下,還不止一座,哦豁哦豁。
至于境界啥的,都是誤會,嘿,小誤會,嘿嘿。
清嘉猶在揣測眼前“小姑娘”的真實道行,莫非真是那種已經返璞歸真、擁有道書所謂赤子之心的“得道真人”?
本來就是在巡山,她樂得陪着景清跟鴛湖仙長一起再走一趟霁色峰。
清嘉看着那個在前邊帶路的“小姑娘”,搖了搖頭,落魄山中藏龍卧虎,不值得奇怪,就不去猜這位護山供奉的修爲了。
陳靈均突然指了指路旁崖刻,“鴛湖道友,你覺得這幾個字寫得怎樣?”
清嘉看了一眼,點頭贊賞道:“是極見功底的第一等草書,如壯士拔劍,神采飛動。”
陳靈均早已打好腹稿,立即跟上一句,“就是鄭大風刻的,連我家山主老爺都說他學力不弱,是有童子功的。”
大風兄弟,我隻能幫到這裏了。
都說女人一白遮百醜,可憐男子一醜空奈何。
清嘉在心間憋了一個積攢已久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先前她就問過鄭先生,隻是鄭先生好像明知答案,卻故意不說,讓她自己到了落魄山再問主人。這個疑惑,就是陳平安爲何會選擇“落魄山”作爲道場,開山立派之基礎,落魄?可不是個太好的說法啊。山下人講究吉語,山上人隻會忌諱更多。關于此事,甚至連蠻荒天下的家鄉修士,都揣測極多,争來吵去,就是沒個定論。
清嘉猶豫道:“我有一問,不知适不适合開口。”
她随即有些自嘲,估計自己真見着了那位年輕隐官,再好奇都不敢當面開口詢問了。
小米粒撓撓臉,朝景清擠了擠眉頭,景清你來回答。
陳靈均一貫是個心大的,哈哈笑道:“道友隻管問,我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在山外,我可能還要謹慎幾分,要說在山中,自家地盤,有山主老爺撐腰,老子渾身是膽!
清嘉問道:“此山名落魄,是否藏着大學問?”
結果陳靈均一聽就抓瞎了,鴛湖道友問得刁鑽啊,他還真就從沒想過這麽個近在咫尺的問題。
咳嗽幾聲,暗示小米粒,你跟山主老爺無話不聊,有沒有現成的答案?
小米粒跟陳靈均是極有默契的,立即轉頭笑道:“來落魄山之前,我就問過好人山主了,他說是落魄山是家鄉縣志早有的古名,當年選取山頭,親自入山勘驗,瞧見這裏比較有眼緣,就花錢買下了,好人山主那會兒沒想太多。”
其實陳平安跟她說得更多,涉及到了一些不爲外人所知的機密内幕,小米粒可不會竹筒倒豆子,逢人隻說三句話,未可全抛一片心嘛。
清嘉點點頭,不再刨根問底,想了想,忍不住又問道:“兩位道友,機會難得,我還有另外一問,不吐不快。衆所皆知,人身有三魂七魄,浩然先賢在古書上記載,人之精氣命魂,形體曰魄。道家又言魂乃陽神,魄是陰神。可是自古以來煉氣修仙的靈書秘笈,以及我輩修士的修行之路,卻是金丹境可以陰神出竅遠遊,元嬰境塑造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前者是虛,類魂遊天地間,後者是實,更契合形體,如此一來,就與陽魂陰魄有了歧義?敢問兩位道友,此間道理,作何解說?到底是古書寫錯了,還是我們修道走了歧路?”
前邊帶路的小姑娘,腳步快了些。
青衣小童也不将兩隻袖子甩得飛起了,必須搬救兵了,先以心聲呼喚大風兄弟,說機會來了,那鴛湖道友問了個好問題,你趕緊跑過來幫忙解答,她說不得就要對你刮目相看……鄭大風那邊沒理睬,陳靈均隻好心中反複默念魏檗的神号“夜遊”,魏檗問是什麽事?陳靈均趕緊說明了情況,魏檗打賞了一個滾字,陳靈均無奈,隻好繼續以心聲大喊鄭大風,再不來救場,以後兄弟就麽的做了。在後山那邊正忙着給少女曹鴦指點拳法的鄭大風,隻好告辭,禦風而起,頃刻間便已經落在山路這邊,身形飄逸,雙腳觸地之時,漢子輕抖袖子,與清嘉笑臉相向。
撇開容貌氣質不談,确是有些宗師風範的。
鄭大風聚音成線,與陳靈均埋怨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習慣了行走江湖靠臉吃飯,玄理治學非我所長。”
陳靈均白眼道:“少廢話,辦正事。可别讓外人覺得我們落魄山沒學問。”
鄭大風倍感無奈,隻得讓清嘉複述那個問題,一聽過後,松了口氣,吓我一跳,原來是個學塾蒙童問學究的問題。
他娘的還以爲鴛湖姐姐要問怎麽一步登天白日飛升呢。
可是鄭大風還得故意假裝沉吟思量一番,這才笑答道:“禮聖造字,但是他親自解字下定義的,反而不多,如果我沒記錯,其中就有一句‘魄者,鬼之盛也’。需知魂魄二字最早的古篆,魂字就是上雲下鬼,魄字則是左白右鬼。要說爲何看似與道家宗旨相悖,陰陽造化大道互參而已。煉氣士,古稱道士,所行之事,本就是逆流而上,竊陰陽,奪造化,轉動天關與地軸,憑此超凡入聖,成仙作祖。”
清嘉聞言若有所悟。
鄭大風笑道:“多聊幾句題外話?”
清嘉正色道:“願聞其詳,洗耳恭聽。”
鄭大風與她并肩而行,微笑道:“萬年之前是遠古,登天一役,攻破天庭,神道崩塌,在那之後,天下底定,原本隻有雛形的三教諸子百家,都有了長足發展,那些有天命、有氣運的仙材高才,聞道得度,證道飛升,各自開辟和尋覓洞天福地,逍遙自在,欲想與天地同在。其次得壽,成就陸地真人境界,常駐人間。再次可得須臾歡愉,魂魄終究離散,陰陽幽明界限不明。七千年前是上古,一撥遠古神靈餘孽得以留存,占據一部分舊神位,各司其職,神職權柄稍有削減而已,蛟龍依舊負責行雲布雨,人間開始出現城隍廟,以及朝廷封正的嶄新神靈,屬于正統,以及多如牛毛的各地淫祠,同享人間香火,免得舊神祇隐匿其中,借機死灰複燃,簡而言之,‘封神’是爲了“分神”,年複一年,辭舊迎新,中土文廟,建立每年敲響報春鼓的傳統,就其實是一種與天地的宣示,對天外的申饬。五千年前是中古,三千年以斬龍一役作爲節點,時至今日,被山上煉氣士籠統視爲近代了。如今這一場雨,你我恰逢其會,估摸着又是一個新的轉折點,至于後世會如何定論,總要再等個千年光陰才行。”
“禮聖除了萬年之前的造字制禮,絕天地通,在約莫八千年前,還曾與高人聯手制定更爲細緻的規矩,浩然人間依循禮聖訂立的上古禮制,建造祠廟,供奉神主,編訂家譜,香火祭祀。人之三魂七魄,與生死挂鈎,人生在世,居住陽間,魂魄一體,形神和合。人死之後,魂氣上升歸天,魄形落下屬地,神栖于廟,葬藏體魄,各得其所,魂會因爲歸于宗廟神主而受祀永存,不至于遊魂不定,淪爲孤魂野鬼,而魄則随着屍體的腐朽而消失,骨肉形骸皆複歸于土即是天命,下葬之時需有三次号泣,還要說一句封棺語,才算蓋棺落定了魄。故而魂魄,除了數量有别,歸宿各異,猶有主次之分,便是魂升天上,魄居地下。”
“三教祖師當然厲害,但是我隻佩服禮聖一人而已。”
陳靈均聽得一驚一乍,自己果然沒看錯大風兄弟,有點東西啊。
即便是胡說瞎編的内容,能夠一下子編撰出這麽多,都不帶喘氣的,那也屬于相當有急智了吧?
隻是當陳靈均聽到最後那句話,趕緊偷偷踹了鄭大風一腳,你說話悠着點,别這麽沒大沒小的。
清嘉停下腳步,側身與那漢子打了個稽首,鄭重其事道:“謝過先生此番教誨,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鄭大風趕緊躲開,笑道:“随便扯了幾句閑天而已,當不起鴛湖道友這份大禮。”
清嘉神采奕奕,更添顔色,愈發美豔得不可方物,真是驚心動魄了,“稍後能否去先生屋舍叨擾一二?”
鄭大風搖搖頭,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學力微薄,已經空了,再聊就要露怯。”
不容分說,鄭大風就已經禦風離去。
清嘉還想挽留,探臂伸手,隻是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
世外高人,不外如此。
而那個潇灑遠遊的漢子,還在暗自竊喜,“這一手欲擒故縱,爐火純青,真是絕了!”
他哪裏聊到那個姐姐的問道之心不夠堅定,站在原地,她隻是喟然長歎一聲,就此作罷了。
鄭大風到了山門口那邊,也顧不得跟仙尉言語,屁颠屁颠跑去屋子整理起被褥了,晃了晃床腳,牢固得很,肯定不會吱呀作響。
仙尉有些好奇,就走去宅子,鄭大風抹着嘴,腳步如飛,嚷嚷道:“我來幫忙看門,你隻管休歇。”
仙尉不明就裏,隻是樂得偷閑,就去了自己的屋子,書房屋内那塊文房匾額,是請鄭大風提筆寫的字,老廚子幫忙做的匾,名爲“虛玄”,兩個金漆古篆大字。
氣派。
貨真價實的金漆呢。
其實仙尉還有幾個備選的書齋名号,例如讀未見書齋,或是重讀已過目書齋。
人生嘛,想要賞心悅目,得享清福,無非是讀未見新書,與相熟舊人再見。
隻不過思來想去,仙尉還是覺得做人不能忘本,這個道号陪伴自己多年,挂在那邊,就當是個提醒,曾經苦過。
仙尉進了書房,将袖中兩本正經書都取出,桌上幾乎所有的文房清供,都是暖樹送來的,逢年過節就添補一件,積少成多。
端坐在一把四出頭官帽椅上,從案頭一座小書山中抽出本道書,名字有點長,是那《玉清金笥青華秘文金寶内煉丹訣》。
仙尉讀書有個習慣,喜歡看序文和後跋。
進了落魄山,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道書秘笈,都可以觸手可得了,但是這個習慣還是沒變,道理很簡單,除卻首尾,中間的,看不懂啊。
字自然都是認得,串聯在一起,仙尉就看得如墜雲霧了,莫名其妙,總覺得看不懂,并無裨益,不說手頭這本相對比較務虛的道書,便是那些細緻講解過程、一一标明關隘和修行法的仙家修煉秘笈,仙尉看了,還是等于沒看,毫無波瀾,反而犯困,想要打瞌睡……
對此并不氣惱,仙尉一直就知道自己不是什麽真正的神仙種子,沒有道門根器,能夠誤打誤撞修煉術法,成爲二境練氣士,實屬僥幸。
看門一事,其實也就是點卯落座而已,得閑時,仙尉就來書房這邊自飲自酌,喝點老酒,搞倆下酒菜,順便看書,下棋打譜。
别看仙尉道長每日都要看門,每天的日夜功課,可都不曾如何落下,不敢有絲毫憊懶,擔心丢掉飯碗,重新在那江湖裏邊遊蕩。隻是仙尉自認受限于天資,進展緩慢而已,以前不算太過心急,是曉得了落魄山不看重境界高低,得過且過也無妨,如今收了個徒弟,還是正兒八經的入室弟子,加上林飛經如今境界不低,按照魏山君的說法,就是此子道基深厚,仙骨不輕,拜入門下,行大運了。關鍵是弟子境界高過師父,多不像話,咱們仙尉道長便有些挂不住臉。
其實魏檗的這個說法,一語雙關,看似是在恭喜仙尉道長,實則是誇贊林飛經的福緣深厚,非同尋常,能夠拜他爲師,成了“道士”仙尉名義上的大弟子。
可是仙尉哪裏知道這裏邊的彎繞,于原本心灰意冷的修道一事,總算又有了點勝負心。
自打記事起,幾乎每天都會做夢的道士,竟然連續九天不曾做夢了。
仙尉對此也沒有如何上心。
幽居山中,閉門掩戶,深夜焚香,辟遠睡魔,已具清福,輔以讀書,更是我輩學人安頓性靈的第一良方。
看了一會兒道書,打着哈欠,得提提神,仙尉就換了一本可以循着折頁、跳着看的書,一下子就有如神助,殺退百萬瞌睡蟲。
同樣是看書,魏檗在北嶽自家讀書處躲清閑,先前那場夜遊宴,忙得夠嗆,得緩緩。
以前是遇人不淑,變着法子想要舉辦夜遊宴,但凡有點借口就辦一場,現在都擁有神号了,總該告一段落了吧。
當下倒是有件事,需要跟陳平安商量商量,原來大骊朝廷那邊,即将暗中送來一撥有仙家根器的修道胚子和自幼習武的良材美玉,總計十六人。
其中半數,屬于關系戶,都是大骊頂尖豪閥世族子弟,或是這些家族找到、培養出來的好苗子。
另外半數,都是大骊粘杆郎在寶瓶洲南方各國,精心挑選出來的劍道天才和學武奇才。
而且說是再過一兩年,還會送來第二批,盡量争取全部都是劍修。
被陳靈均打攪了一下,魏檗便放下手邊書籍,光着腳,走出屋子,站在檐下,習慣性伸手撚動那枚金色耳環。
緬想人中鏡,披雲睹更奇。
中嶽晉青說話一向耿直,說他魏檗的披雲山香火鼎盛,之所以能夠冠絕五嶽,就是靠臉。
魏檗懶得反駁,就當笑納了。
按照先前飛劍傳信的日程安排,那些少年少女,再過兩天就會乘坐一艘軍方渡船到達牛角渡,陳平安最近不在山中,可能是忙,也可能是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就是沒有立即回信給刑部那邊,大骊朝廷那邊不由得擔心會不會吃個閉門羹,可别把人送到了,就得當天打道回府,連皇帝陛下都知曉了此事,就又讓禮部衙門寄了一封密信到披雲山,魏檗隻得親自走了一趟京城的刑部衙署,笑着詢問一句,有沒有第三批?對方一時語噎。一洲地界,别的山頭,任你是底蘊深厚的神诰宗或是雲林姜氏,都巴不得有人幫着将這些年少天才往自家送。唯獨落魄山,還真有足夠的底氣,說自己不求這個。何況陳平安如今是新任國師的消息,外界完全不知,大骊高層都是清楚的。
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不假,魏檗不覺得陳平安會拒絕這些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比較有趣,陳平安這個當先生和上宗宗主的,明顯是感受到青萍劍宗帶來的壓力了。總不能是整整二十年,看着下宗如火如荼,蒸蒸日上,落魄山這邊真封了山,一直冷冷清清的。
陳平安甚至開始着手準備一件重要事情了,爲落魄山排定一份細緻的法統道脈,以及親手校閱編書,煉氣道書和武學秘籍。
所以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估計是将那撥孩子安置在哪座山頭,肯定不會像曹蔭曹鴦那樣,放到落魄山中,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崔東山和裴錢前不久買下了附近的跳魚山和扶搖麓,離着落魄山都很近,再就是屬于雲子道場的灰蒙山,三者都是主山的近鄰,也算比較合适。若是刻意将練氣士和武夫分開,分别落腳跳魚山和扶搖麓更爲合适……魏檗突然罵了幾句,他娘的,這是落魄山家務事,我操心什麽。
埋怨歸埋怨,事情還是得做,比如遠道而來的青虎宮陸雍,既然陳平安不在山中,自己就得走一趟落魄山了。
因爲陸雍不是尋常客人,陳平安念舊得很,魏檗便先穿上靴子,再一步跨出,來到一座宅子門外,叩響門環。
陸雍打開門,一見是魏神君親臨,趕忙稽首行禮道賀,魏檗已經知曉陸雍此行目的,也不拐彎抹角,笑道:“講道理,陸真人完全不用親自走這一遭,以你們兩家的關系,并非泛泛之交,擱在山下,就是通家之好。”
“論情分,陸真人必須得來趟落魄山,以前實在是走動得太少了,而且都是陳山主叨擾青虎宮,總得來這邊,讓落魄山盡一盡地主之誼。”
“至于趙著擔任落魄山客卿一事,他在霁色峰祖師堂有把椅子,陸真人隻管寬心,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情了。”
陸雍聽到這裏,百感交集。
一方面是不曾想沒打過交道的魏神君,願意如此看重自己和青虎宮,更想不到的,需知魏神君終究是落魄山的外人,或者說是半個外人吧,都敢如此打包票,陳山主肯定是時常在魏神君那邊提及青虎宮了。
魏檗笑問道:“陳靈均有無提起一事,這棟宅子是陳山主專門給預留陸真人的?”
陳靈均沒說,老真人卻是撫須笑道:“景清道友已經說過了。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魏檗指向那幅楹聯,微笑道:“是陳平安親自寫的,獨一份。”
老真人望向那邊,便是一愣,沉默許久,喃喃道:“當不起啊,更是受之有愧了。”
慷慨仗義,不拘小節,金銀去而複來。
廣結交遊,坦誠相待,人物久而愈盛。
魏檗笑道:“我先回披雲山了,歡迎陸真人随時去我那邊做客。”
陸雍這才想起一事,就要從袖中拿出早就備好一份賀禮。
“真人履地,已是重禮。”
魏檗卻是伸手輕輕按住老真人的胳膊,笑着搖頭道:“再多,就是矯情了,怎的,隻把陳平安當朋友,沒把我當朋友?”
陸雍一時無言,抱拳而已。
即将到達霁色峰祖師堂那邊的一處崖畔涼亭,根本無需休歇的清嘉,主動要求在此落腳。
日月雙螢火,乾坤一鵲巢。
好一座自莊嚴亭。
仙尉放下書本,揉了揉眼睛,轉頭望向文房匾額那邊。
讀遍道書三萬軸,知道不知道。
豪取功名六千年,知足知不足。
仙尉心中惴惴,曾經問那位山主,“山主贈送對聯的内容,氣魄這麽大,貧道境界低微,怕是壓不住啊。當真合适麽?”
當時陳平安卻是笑而不言。
仙尉便不肯收下,說放在山主的書房才算合适。
陳平安卻說放在你這邊更合适,再向他行了個道門稽首禮。
仙尉頓時手足無措,思來想去,便還了一個讀書人的揖禮。
陳平安離開書房後,跨出宅子大門,雙手籠袖登山去了。
你學什麽道,修什麽行,需要拜什麽師學什麽藝?
你便是人間第一位傳道人啊!
陳平安已經算膽子大的人了,在大骊京城客棧内,他都隻敢硬着頭皮壯着膽子,說一句要帶你回到山中,一起學道修行。
有朝一日,回想前身,你如起念,入山修道。
人間青山無數,誰敢不來就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