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連雨,草木最知春。
在那改名爲折腰山的山腳酒肆,與自家山頭一并改了名字的山神娘娘宋瘠,施展望氣術, 遠眺玉宣國京城。
她已經顧不上擔心馬氏的命途了,隻是憂愁自己的折腰山毗鄰京城,害怕被殃及,就是不知先前那一行人,會在京城内掀起多大的風浪,就怕這種動辄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雙方一上手就不收手啊。那三個先前在此避雨歇腳的酒客, 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 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顧璨,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裴錢,他們哪個不是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一洲拔尖人物,撇開身份、實力不談,宋瘠畢竟是位女子山神,因此對那年紀輕輕卻名動天下的裴宗師最是仰慕,若非今天玉宣國這場變故,她能在自己鋪子喝酒, 宋瘠得多開心?宋瘠幽幽歎息一聲, 倒是羨慕起附近那些水神同僚了,至少可以稍稍遠避風波, 她提了提裙角,露出一雙繡鞋,哀怨起那山中祠廟金身神像的“不長腳”了。
就在此時, 門口憑空現身一個莊稼漢模樣的老人,吓得宋瘠就要當場跪地行禮, 畢竟這位可是頂頭上司的上司,雙方神位品秩差了太多。來者正是一洲西嶽山君,如今該敬稱爲神君的佟文暢了, 雙手負後,率先跨過門檻,說道:“今日不談公務,不必拘束,隻是找個地方喝酒,你是主人我是客。”
宋瘠震驚之餘,如釋重負,立即愁眉舒展,有佟神君在此,她這小小山神的祠廟必然無憂了。
京城内,顧璨施展縮地神通,一步離開了皇宮,徑直來到欽天監附近,也沒有給那位名義上的婢女打招呼,隻是如遊人一般,獨自逛起了這邊的街鋪,在一間賣善本的書肆内随便翻檢書籍, 選了一本托名某某真人的神仙書,給掌櫃放在了顯眼的位置,市井坊間,這類書籍還是比較不暢銷的,顧璨随手翻開一頁,是說那山中仙人如何烹煮幾種藥膳的,按照這本書上的說法,仙家的山野清供,大有玄妙,食之神爽肉不肥,可讓濁氣轉爲輕靈,久而久之,食客便可以身輕如葉,健步如飛,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顧璨笑着搖搖頭,煉氣士入山修道,想要達到輕身舉形這一層境界,哪有這麽簡單,不過書中有句批注倒是不俗,等于一語道破了天機,古真煉仙丹,采藥窮山川。
有嬌媚女子,姗姗然步入鋪子,故意一個踉跄,腰肢擰轉,倒向顧璨懷中,顧璨頭也不擡,隻是伸手抵住那女子的額頭,再一推遠。看得一旁賣書掌櫃瞪大眼睛,不曾想這位隻看不買的客人,還是一位正人君子。換成自己,同樣是伸手“攙扶”,慌亂之下,可保不準會按住那美人嬌軀何處。
女子站直了身體,掩嘴嬌笑道:“公子此行還算穩當?”
顧璨置若罔聞,隻是與那掌櫃問道:“鋪子裏有沒有賣百劍仙印譜?”
掌櫃一頭霧水,好奇詢問道:“是哪位金石大家編的?敢問是原钤本還是翻刻本?”
顧璨笑了笑,放下手中書籍,帶着顧靈驗離開鋪子,走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裏,粗略看過顧靈驗此行的收成,一并收入囊中,給出一個不高不低的評價,“湊合。”
顧靈驗從袖中摸出一枚山鬼花錢形制的方寸物,笑嘻嘻邀功道:“還有這個。”
顧璨問道:“什麽?”
顧靈驗說道:“都是些古舊曆書,不同年份的,還有些是跟曆書相關的專業書籍,數算非我所長,我看着就頭疼,便一股腦兒都裝進了咫尺物。”
顧璨分出一道神識,檢閱花錢内的儲藏,粗略掃了幾眼,隻從中取出一些薄薄的冊子,好似掐尖一般,就将那件方寸物抛還給她,“其餘的曆書,都給欽天監還回去。”
自上古起,人間王朝就開始有了編訂和頒發曆書的定例,山上有些好事者,就喜歡搜集這個,珍藏不同王朝不同年份的曆書。不過顧璨留下的,隻是前人勘定、編纂的律曆,還有一些附帶的日躔月離表的校正,好像對曆書并不感興趣。見她滿臉心有不甘的表情,顧璨與她大緻解釋了一下,“按照市井說法,如果搜集一甲子的曆書,就會家遭回祿。”
顧靈驗眨眼,“什麽意思?”
顧璨說道:“就是宅子容易走水,發生火災。”
顧靈驗問道:“真的假的?”
顧璨說道:“有些事情,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犯不着以身試法,驗證真僞。”
似乎心情不錯,顧璨難得在她這邊多說幾句閑天,“若是遇到星變導緻的洪澇災害,各國朝廷就會‘請出’一整套甲子曆書,行壓勝之法。所以欽天監用來儲藏各朝曆書的地方,就有了講究,比如書樓名稱的某個字,一般都會是水字偏旁,例如淵,源,溯、津等。”
她小雞啄米般點頭不已。
顧璨突然問道:“這枚山鬼花錢,哪來的?”
顧靈驗嫣然笑道:“蠻荒天下也有仙家渡口和市井坊間好不好,還不許我踩狗屎撿個漏啊。”
山鬼,是爲了與正統山神區分開來。請道觀開過光的山鬼花錢,被視爲純陽之物,既可鎮宅,也能懸佩。
哪怕是在山上,這類花錢都頗受歡迎,因爲沒有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顧慮,用以開爐鎮庫效果不錯。
顧璨說道:“值點錢,好好留着。”
顧靈驗問道:“公子還是沒想好宗門選址?”
顧璨點點頭,“不是小事,反正不急,多看幾個地方好了。”
顧靈驗笑道:“說到底,公子就是猶豫,舉棋不定了。”
不惜與靈飛宮交惡,也要橫插一腳,從青杏國朝廷手上,買下那處被說成是小書簡湖的合歡山地界。
顧璨總不可能是嫌錢多燙手吧。
說到底,就是顧璨猶豫了,一個沖動,想要在将宗門選定在那合歡山地界,做點什麽,好跟某人證明些什麽。
隻是理智又告訴他這種選擇,屬于不過腦子的白癡舉動。
顧璨不願意跟她聊這個,心思轉移别地,自顧自笑了起來。
她好奇問道:“公子是想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
顧璨笑道:“寶瓶洲這邊還好,消息閉塞,知道事情不多。牆裏開花牆外香,在别地,有些說法,很有意思,都覺得他是書香門第出身,自幼就飽腹詩書,理由很好玩,‘君看百皕譜,豈是布衣語。’”
她掩嘴而笑,确實有趣。
顧璨繼續說道:“即便了解他的大緻出身,曉得他是泥腿子,也說是什麽這就叫寒門生貴子、白屋出公卿,定然是‘陳君年少就慨然有立偉功于天地之志。’”
一想到這些溢美之詞,顧璨就想笑。
她小心翼翼說道:“若非中土文廟刻意隐瞞,莫說是敬稱‘陳君’,都有人尊稱‘陳子’了吧?”
顧璨一笑置之。
“公子,有想過這輩子一定要成爲什麽樣的人嗎?”
“隻想過不想成爲什麽樣的人。”
“舉個例子呗。”
“比如你這種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我的公子唉,中用不中用,你又沒有試過。”
天上下雨地上流,床頭打架床尾和,哈哈。
到了一處,見顧璨停步不前,顧靈驗疑惑問道:“公子,這是?”
顧璨說道:“等個人,約好了在這邊碰頭。”
顧靈驗愈發好奇,“皇宮裏邊藏着高人?”
顧璨說道:“沒有那麽多漏可撿。國師黃烈,金丹境,我拉攏他來當宗門的供奉,熟谙山上風氣和官場規矩,他可以幫忙處理一些庶務。”
顧靈驗問道:“需要?”
顧璨說道:“白帝城當然不需要,但是我這座宗門需要。”
這是一處略沾仙氣的京城名勝,名爲月鏡潭,養了各色鯉魚,玉宣國京城百姓自古就有來此放生的習俗。水潭邊構建一亭,亭額挂一古鏡,楹聯斑駁老舊得厲害,内容是那魚蝦鼈蛇不用避,此光隻是照蛟龍。傳言每逢明月夜,此地水面尤爲皎潔明亮,波光粼粼,好像确實如楹聯所說,并非虛言。方才顧璨沒有走入涼亭,而是在附近的一處道觀門口停步,夾雜于繁華鬧市中,卻是一處香火不旺的冷廟子,凡俗夫子路過就會錯過的那種。顧靈驗看着門臉兒很小的清淨道觀,此地門聯也是怪的,一片精靈合有神,不知熔鑄更何人。更像是半幅對聯的文字……顧靈驗瞬間了然,莫不是與那涼亭楹聯才算合稱一副對聯?如此一來,顧靈驗便對這名爲“崇陽”的冷清小道觀,高看了一眼半眼,可惜她不谙望氣之術,看不出更多的門道,至于說什麽嬉戲人間的高人在此隐居修道之類的,她是不當真的,更不上心,一來觀内靈氣稀薄,再者什麽叫得道高人?她自己就是資質極好的玉璞,裏邊難道有仙人坐鎮,飛升在此煉丹不成?
她轉頭望去,來了個……不算年輕的金丹地仙。
是這座道觀的主人?
顧璨笑問道:“交接完畢了?”
黃烈點頭道:“按照你的吩咐,跟薛逄照實說了,一聽說是你,滿臉吃着屎的表情,根本不敢說什麽。”
突然意識到這個比喻,似乎有點不妥當,老人趕忙笑道:“口不擇言,見諒個。反正就是雙方都客客氣氣的,好聚好散。”
顧璨說道:“以後說話可以随意點。薛逄尚且能夠容忍一個扪虱脫靴的國師,我的氣量總比他要略大幾分。”
黃烈笑道:“這敢情好,來時路上,還在糾結,會不會被顧宗主給騙進門了就翻臉不認人。”
顧璨搖頭說道:“你還是對我們白帝城不了解,外界傳聞以訛傳訛,做不得準的。白帝城之内,土生土長的譜牒修士外出做事,路子比較野,半路入城的山澤野修反而規矩重。”
黃烈小心翼翼說道:“我有無機會去白帝城内走馬觀燈一遍,能夠看個大略風貌即可,實在是既好奇又憧憬,心神往之已久。”
顧璨說道:“以後白帝城的門檻隻會越來越高,此事确實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商量,比如等你跻身元嬰境再說。”
顧靈驗好像才發現有這麽一号人物,笑容嫣然,陰陽怪氣道:“哎呦,了不得,竟然還是一位金丹老神仙。”
黃烈哈哈笑道:“馬馬虎虎,一般一般。”
顧璨瞥了眼她,提醒道:“說人話。”
她顯然是個聽勸的,姗姗然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奴婢靈驗,見過前輩。奴婢跟随公子時日尚短,不懂規矩和禮數,懇請前輩贖罪個。”
顧璨介紹道:“她如今化名靈驗,蠻荒妖族出身,玉璞境,資質不錯。”
黃烈竟是半點不意外,鄭城主他老人家的高徒,出門不得講點排場啊?不過就是帶個玉璞境的貼身侍女,完全沒必要大驚小怪。
想是這麽想,老金丹心中難免惆怅,眼前這個貌似柔弱的年輕女子,終究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玉璞境啊,關鍵是她來自蠻荒天下。
黃烈忍不住好奇問道:“陳山主是怎麽樣一個人,也如白帝城一般,内裏的真實景象,跟外界傳聞偏差極大?”
顧璨笑道:“不用反複利用他來敲打我。”
黃烈頭皮一緊,“不敢,顧宗主誤會了。”
顧璨說道:“那就盡量不要讓我誤會。”
黃烈直到這一刻,才有點真正理解白帝城譜牒修士的獨有行事風格。
顧靈驗笑得花枝招展。
顧璨問道:“這裏是?”
黃烈笑道:“這裏啊,曆史上曾是一處達官貴人捐錢建造的家廟,古名煉丹觀,如今改叫崇陽了。”
顧璨點頭道:“先前我見這裏氣象不錯,當然是相對你們玉宣國京城而言,就叫煉丹觀?難怪我就覺得這裏是個煉丹的好地方,名字改得不錯,估摸着是個高人。近水樓台先得月,前人故意選擇此地,在此煉的是水丹無疑了,再名崇陽,又有幾分增益。巨橐熔物,洪爐範金,紫光漸發,赤氣逾深。估摸着以後會出現一位所謂的陸地神仙吧。至于以後是多久,到底是幾十年還是幾百年,我是望氣術一道的門外漢,就不清楚了。”
望氣術,有别于一般的仙家術法神通,也與所謂的天眼通,跟腳、妙用皆是不同。這門手段,類似符箓一道,門檻頗高,講究學道人的天資和根骨,成與不成,仿佛不在人力,隻在天定。唯有山水神靈,便是不受朝廷封正的淫祠,卻是塑了金身,立起祠廟,便可立即掌握這門道。除了各國欽天監,此外就是那些雲遊四方的奇人異士,相士之流。
黃烈說道:“進去讨杯茶水喝?”
顧璨搖搖頭,“去别處逛逛,走到哪算哪。”
紅塵萬丈,熏染人身,天地熔爐,鑄煉金丹。
世人都說神仙好,金丹一粒定長生。隻是不知修道難,可能心煉得成灰。
一路行停,愁看柳色,逐春深長。
在那陳平安的心相天地内。
隻見城頭上,馬苦玄身後站着一個周密,似那山水間的一尊淫祠神人,金身熠熠,笑容恬淡,好像就隻差沒說一句終于再會了。
雖然心知必定是假,可陳平安還是心情古怪,皺眉問道:“怎麽做到的?”
馬苦玄老神在在道:“叫魂。”
馬苦玄眼神炙熱,就像出了一個天大的謎底難題讓陳平安去解,“你記性不是一直很好嘛,以前杏花巷泥瓶巷附近,不常有這類事,忘記了?孩子受到驚吓,丢了魂,父輩就牽着他們走在街巷和野外,一路呼喊名字,好幫迷卻道路的遊魂歸家返身。人間多少祖傳手藝,失了傳承,我不過是重新撿起來罷了,效果如何?吓了一跳吧?能夠讓見慣了大世面的陳隐官陳劍仙,如此心生忌憚,不枉我如此處心積慮,耗費陰功無數,不虧。”
陳平安問道:“想過後果嗎?”
世間修道之士心心念念的天人感應,說的都是人與天地的共鳴,你馬苦玄就不怕占據天庭舊址的在天周密,與人間起了連接?分出身來,降臨大地?生出個萬一?尤其還是在這三教祖師已然散道的關鍵時刻。
馬苦玄就像聽到一個最好玩的笑話,“你都殺上門了,還勸我不要破罐子破摔?我留着這類殺手锏幹嘛,明年上墳祭祖的時候用啊?”
陳平安默然。
馬苦玄死死盯着那個記仇記這麽多年的家夥,沉聲道:“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你立即退出馬氏家族,舊仇一筆勾銷,我也會勸說他們斷了享受香火祭祀、成就神道不朽的念頭,一日日形骸衰老,壽終即正寝。要麽你爲了報一己私仇,不惜冒着将整個人間拽入漩渦的風險,與我爲敵,當然,隻是有這個風險,我可沒說身後叫魂而至的這位,一定有那麽大的本事,可以禍害了人間。你,可以,賭!”
陳平安說道:“你想岔了,我所謂的後果,跟此方天地幹系不大,燕子銜泥似的白手起家和收拾爛攤子,我都比較擅長。我說的是你自己,就這麽想要明年清明,馬研山和馬月眉,給你這個被他們視爲家族頂梁柱的兄長,敬幾杯酒?杏花巷馬神婆,于我有接生之恩,你奶奶可以不念舊,我卻要念這份情,此事歸根結底,雖是一樁買賣,是她做過的衆多生意之一,但是我年少時曾聽人說過,我娘親生我那會兒,過程并不容易,頗爲兇險,所以我爹當年才會一受邀請,就離開原先的寶溪窯口,跑去你們窯口當師傅燒瓷器,收徒弟,就是因爲記念這份恩情,杏花巷馬氏有杏花巷馬氏的家教,我們泥瓶巷陳氏也有我們自己的門風。所以我才一直勸你,勸你不要把事情做絕,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我可以等着你以後來找我報仇。”
馬苦玄沉默片刻,說道:“那你也想岔了,我并不想着有朝一日給他們報什麽仇,隻因爲是他們把我生下來的,我隻想着報恩,還上這筆債,就跟他們兩清了。所以你登門複仇,這就我們間的一個死結。少年時我爲何會賺那一袋子錢,要故意洩露你跟甯姚躲藏在神仙墳的消息?難道我會貪圖那點金精銅錢?我爲何明明覺得你我是同路人,整個骊珠洞天的同齡人,看你最是順眼,卻要故意加重雙方因果,就是爲了你我在某天相見,可以早點分出生死,不要有半點的拖泥帶水,不管死了誰,就可以把兩家的恩怨一并結賬了,結果你今天的表現,讓我很……”
馬苦玄略作停頓,才緩緩說出兩個字,“失望。”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糾結的不是我,其實是你,因爲你一直不認可和接受自己的根腳,你内心深處,無比憎惡自己曆曆分明的那種來曆,也看不見明天的命運,所以你才會跟境遇相同的餘時務成爲唯一的朋友。既不接受自己的來處,又找不到自己的去處,你在這世上就成了無根的浮萍。”
“既然昨天都是錯的,那麽明日就會做多錯多。所以你一直在等今天。”
說到這裏,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了起來,卷起兩隻袖子,“我知道這種滋味,因爲我自己就是這麽走過來的。你說的沒錯,我們确實是同路人,至少人生道路上有很大一段路程,都是相同的。”
馬苦玄說道:“可惜我們注定不是朋友。那就徹徹底底,讓苦等已久的‘今天’痛快些。不要變成你們酒鋪的那種青神山酒水,誰喝誰皺眉,我喝過,還是專門找人捎帶了兩壺,太坑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混賬話,一聽就不是愛喝酒的人說出口,喝酒要看地方。在酒鋪隻需掏出一顆雪花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地喝完拉倒,跟找朋友托關系,從劍氣長城過倒懸山,帶到寶瓶洲,送到真武山你手上,同樣的酒水,能是一種味道?你期待的就不是一顆雪花錢的滋味了。”
馬苦玄笑問道:“怎麽突然這麽有談興了?”
陳平安伸手指向那個身高兩丈餘的“周密”,“這不是想要看看這位仁兄,能夠支撐多久嘛。你如今是仙人境,如果請來個十四境假象,肯定不願意跟我浪費唇舌半句,那我就好避戰推延。若是個飛升境修爲的打手,以你的脾氣,礙于面子,至多硬着頭皮聊幾句,你就要打斷我的話頭,我也好且戰且退,現在看來,至多就是個僞飛升,仙人境,卻有幾手飛升境的壓箱底手段,點燃一炷香,親身降真,持續時間頗爲不短,所以你才半點不急?”
馬苦玄啧啧道:“不愧是劍修,賤是真的賤。”
天空下起了一場鵝毛大雪,雪花繁密,不知是從天上落下還是往天上升去。
馬苦玄聽說劍氣長城的劍修,不管境界高低,死後都是沒有墳墓的,自然也就沒有了祭祖的風俗。
這場雪,城頭就像墳頭,無窮雪花就像灑落無數的白色紙錢,祭奠英靈。
人成古人,地成遺迹。俱往矣。
馬苦玄笑容燦爛,喊了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嗯?”
刹那之間,異象橫生,隻見整片天幕凝聚出一座雷池,聲勢浩蕩,宛如大修士閉關接引而至的天劫,蓦然從中分出一道粗如山峰的閃電,半空轉了幾折,瞬間筆直一線,愈發凝練,變得纖細,其中蘊藏道韻卻更爲驚人,如一把金色飛劍砸向陳平安。等到這道金雷即将砸中陳平安的頭顱,天穹處雷池附近響起一陣震動聲響,陳平安不知是躲無可躲,還是想要掂量一下這道“天雷”的分量,竟是不挪步,一拳朝上硬扛遞出,“劍尖”處砰然炸開,方圓百丈之内,迸濺出無數的金色火星,襯托得陳平安宛如置身于一座鑄劍打鐵的火宅中。
隻是這一劍,或者說天落一雷,威勢便不弱于玉璞境劍修的傾力一擊。
而那馬苦玄根本就沒有動用一絲靈氣,手中既無符箓驅使,也根本無需念咒引雷。
總計雷分五色,恰好五行循環,生生不息,在那雷池中不斷分化而出,完全不給陳平安換氣的間隙,一道道落在城頭。
五雷轟頂,這本是道家術語。就因爲太過威力過大,太過深入人心,故而市井百姓,還有那江湖上的綠林好漢,總喜歡說一句,如若違背誓言,就教頭頂雲影立現,天打五雷轟。
馬苦玄已經縮地脈,身形去往别地,遠離戰場,微笑道:“人間千百術法,爲練氣士掌握,神通卻是吾家事。”
不知硬抗了幾十道天雷,陳平安拳頭血肉模糊,可見白骨,整條手臂一陣酥麻,隻得晃了晃胳膊,依舊糾纏萦繞手臂的一長串電光,如十幾條雪白電蛇被陳平安抖落在地。
陳平安有些奇怪,馬苦玄爲何沒有借機多丢出幾道雷法神通?
先前言語之中,談及龍虎山天師府,馬苦玄看似口出狂言,并不高看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甚至還覺得自己有資格給趙天籁傳授雷法真意,馬苦玄再眼高于頂,也不覺得自己在術法造詣上,高過趙天籁,隻是馬苦玄屬于神靈轉世,出身遠古天庭的雷部,以雷法正宗自居,确無問題。
馬苦玄遙遙笑道:“故意給你換氣機會都不用,如此托大,反而想要借機研磨拳意、淬煉體魄兩不誤,你們十境武夫,真是了不起,羨慕羨慕,羨慕至極。”
言語之際,雷池天劫愈來愈低沉,大舉壓頂之勢,令人窒息。那座不知積攢了多少古老道意的廣闊雷池,就像一座深潭積水,被馬苦玄以大神通,分出了一條溝渠,牽引到了陳平安身上。造就出了一種仿佛以河水澆築井口的格局。一氣呵成,道意濃如漿液的雷電,因爲落雷過于頻繁,道道相連,銜接不斷,本來稍有間隔的炸雷聲響就變成了連綿不絕的滾雷,宛如雲中有神人擂鼓,有人将耳朵就貼在了那鼓面上。别說是局中人的陳平安,震得馬苦玄都有些胸口發悶,伸出手來,輕輕揉着耳朵,嗤笑一句,“心相幻化,終是假物。”
原來一座劍氣長城已經被數以百計的落雷給震塌,那一襲鮮紅的芥子身影,就站在廢墟之中,繼續以雙拳力扛天劫,每一拳遞出,周邊就是億萬火光、絢爛一片的瑰麗景象,分不清是火海還是無垠虛空的星羅棋布。
“你還敢說隻以武夫對敵嗎?當真不去施展縮地術法、劍遁手段?”
“我倒想看看,止境宗師的一口純粹真氣,到底能堅持多久。”
按照馬苦玄的計算,等陳平安換氣,在新舊兩氣尚未銜接的間隙,就要再打賞他一記神仙手。
修道之士,本來人身,就是一座“福地”,血肉、筋骨是山川,所謂修行,就是利用一座長生橋連接“洞天”,淬煉裏邊的精神氣。佛家說人身難得,從來不是虛言。世間衆生以人爲萬靈之長,爲何大地之上的所有開竅妖族,都要苦求煉形成就人身形骸?自然是有利可圖,有了人身,修道才能事半功倍,簡單說來,某種意義上,人族就是……自由的神靈。
這座天劫雷池的規模,照理說可以完全壓制一位玉璞境劍修,将其鎮殺,化作齑粉,連魂魄都要落個灰飛煙滅,不必奢談來世了。任由山巅的大修士,可以出入酆都冥府,想要挽回局面,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憑此獨門神通,殺個玉璞,或是重傷仙人,已經是馬苦玄的“人力”極緻,一旦索求再多,哪怕是絲毫,馬苦玄就必須付出一種嚴格對等、毫厘不差的代價,步入神道,重歸神位,就此成神!
而這種大道趨勢,是不可逆的。故而更進一步,多竊取天機半點,馬苦玄就會徹底摒棄七情六欲,再不因果所拘,哪怕保存這一世的記憶。所以這就是個悖論,欲想借助更多神道,幫助自身神通廣大,能夠以碾壓姿态殺個仙人,馬苦玄就會不再是馬苦玄。既然這條道路,暫時已經走到了盡頭,馬苦玄就在另外道路上,又給陳平安準備了幾份禮物,作爲待客之道。
在那塌陷的底部,漫天飛雪中,夾着着金色的雷電肆意激蕩遊走。
人力終有窮盡時,那一襲鮮紅法袍主人的雄渾拳意,卻是毫無衰減的迹象。
難不成陳平安真能一鼓作氣“吃掉”所有雷池?
馬苦玄好奇問道:“止境武夫,都這麽厲害?”
對于修行關節,馬苦玄是行家裏手,眼界極高,唯獨對付武學,未曾親涉,所知甚少。
一旁周密答道:“因爲他在氣盛一層,前無古人,得天獨厚,才能扛更久。”
馬苦玄扯了扯嘴角,“有本事就熬着,反而是好事。”
周密不置可否。
馬苦玄哈哈大笑,一拍膝蓋,“稍後脫困,這家夥肯定要埋怨我一句‘你這手段,也太下作了些。’是也不是?”
周密提醒道:“身在陣中,現在高興還早了點。”
畢竟這位被馬苦玄扶乩請神而來的蠻荒文海,是馬苦玄以遠古秘法觀想、再通過“熔爐鑄煉”而出的存在,等于是同時用上了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中兩位的本命神通,遠非尋常傀儡可以媲美。被馬苦玄以“叫魂”命名之,暗契天機,倒也不差。
周密微笑道:“人争一口氣,神受一炷香。确實應景。”
大地之上,陳平安拳法之簡單,已經幾乎沒有任何招術可言,脫了窠臼。
拳意之鼎盛,更是浩大無匹,宛如一尊不受香火的神明,打破桎梏,行走人間。
馬苦玄一張臉龐,被金光和雪色映照得熠熠生輝,目不轉睛,望向那處仿佛武夫身前無敵手、隻與天放對的沙場。
山上萬千術法疊出,眼花缭亂,好看是好看,可在馬苦玄眼中,似乎終究不如單憑雙拳,來得快意。
可惜他接近餘時務,起先是意有所圖,到底是不忍心對這個朋友出手,來一出鸠占鵲巢,借屍還魂。
馬苦玄不由得感歎一句,“真是怪物。”
周密說道:“不比飛升境修士,同時代能夠跻身神到一層的武夫,寥寥無幾,相互放對的機會,問拳次數更少。”
馬苦玄說道:“設身處地,哪怕折算成紙面的戰力相當,面對這座雷池,我就走不到他這麽随意。”
周密說道:“是從容。”
天劫的存在,除了是修道之人視若危途的關隘,屬于逃無可逃的命裏劫數。其中兇險之恐怖,隻說曆史上那些因爲無法脫劫、隻得兵解離世的修士便知。此外還有一層更深道理,天劫落地的存在,可削功德,斬卻塵世因果。
若是學道不精,落個身死道消的田地,不過是物歸還主了,可若是渡劫功成,便是大道裨益,可以幫助脫劫的有道之士,道心澄澈,道體不染紅塵,否則爲何得道之士,傳授天機,都苦口婆心,講究一個需等功德圓滿了,才去證道應劫,才有得道飛仙的機會。
可要說天劫是人造而成,那就有天壤之别了,一着不慎,就會被天劫五雷,削了頭頂三花,滅去好不容易凝聚而得的人身五氣。
馬苦玄要做的,就是讓做了不少壯舉的年輕隐官、落魄山主人,一身言行功德俱被斬盡,失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某種庇護。
此舉可以倒轉形勢,讓陳平安暫時失去“天時”。甭管你是靠飛劍還是什麽手段,在此反客爲主,我就依樣畫葫蘆,反客爲主。
此外,馬苦玄更有妙用。
馬苦玄定睛望向那個家夥,喃喃自語道:“斬卻你一身功德,不求永久,片時即可。”
當人功德散盡,就成了個時運不濟的衰鬼。老話說運強人欺鬼,運衰鬼弄人,便是此理。
如今人間山水神靈,爲何願意禮敬過境某人?或現身恭送,或暗中庇護?世間城隍廟又爲何會單有一本以朱筆錄名的冊子。
一切皆緣于上古歲月,禮聖曾有過一番改制,其中就有一新訂“天條”,煉氣士與山水神祇,有功德于民者,加地進律。
人間功德分陰陽,至于何謂陰德?猶如耳鳴,己獨聞之,人無知者。常有勸誡,得富貴立榮名,不如種陰德。一個種字,便又洩露了天機,心地即是福田。田地荒蕪,水源枯竭,還談什麽來年收成。這可不是“騙人”向善的空話,隻說那道家某條法脈,收徒傳道極爲嚴苛,爲何要求門中弟子,三千功德與八百善行的圓備?
人有向道之心,成仙之志,沖天之願,依舊是非運不能自通。
俗子在市井坊間,人生路上遇見貴人,且不曾錯過,那麽這樁得手機緣,既是人力,努力自取,亦有緣法深藏其中。
自家田地中,拾取了金銀。若能大而廣之,将自家田地變成整個天地,便是修道。
周密突然說道:“陳平安身上功德,實在太少,遠低預期,簡直低得沒有道理可言,估計他是遇到什麽事情,主動先行散……道了。”
馬苦玄滿臉無所謂,笑道:“無妨,他身上功德多寡,終究無礙大局。我隻要個清清爽爽的結果。這一手削三花卻五氣的手段,是多了不退,少卻要補,在他身上砸出個命理窟窿來,看他拿什麽來補缺。”
馬苦玄站起身,“可以了。”
高懸在天的一座廣袤如巨湖的雷池,“水面”已經清減爲薄薄一層,至多再支撐起數個循環的五行天雷。
周密點點頭,“請下法旨。”
馬苦玄不敢大意,以心聲言語幾句。
這個文海周密便遵命奉旨,施展起“周密真身”一手未曾有機會在人間戰場抖摟的神通。
不給陳平安喘口氣的機會,便有一道無迹可尋的神通附在了陳平安身上,在那瞬間,陳平安身軀就是一沉,地面上凹陷處一個巨大的坑洞,蛛網密布,
純粹武夫,唯有止境神到一層,才無需換氣,這也是爲何同樣是止境,每相差一層依舊是雲泥之别的根源所在。
因果本身無關善惡,但是因果會帶來不同的利弊影響,那麽一個人的福緣多寡和氣數深淺,功德圓缺和氣運濃淡,就會出現“打架”,交織一片,各自增減,相互抵消,最終定在某個水準線上,類似成爲相士望氣所見一個人的“當下面目”。
一直出拳閑散、行走從容的陳平安皺起眉頭,瞬間振臂搖肩,好似想要震散身上所附之外物。
隻是這麽個動作,就帶起陣陣罡風如震雷在大地之上滾動,讓一座大坑擴張何止數倍,方圓數十裏,幾成平地。
至于那幾道天雷,倒是不痛不癢被陳平安随手拍散。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擡頭望向那個移步走到“崖畔”的馬苦玄。
耳畔傳來馬苦玄的笑聲,“受着。”
馬苦玄微笑道:“聽說陳山主這輩子不是最喜歡講道理當好人嗎,那就讓你結結實實知道個道理,什麽叫做好人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句話我愛聽。原來你沒吹牛,不愧是同道知己者。”
馬苦玄指了指陳平安肩頭,“每一個人上人,都是人馱鬼,背上馱着鬼呢。”
“我不過是将其顯化而已。你先前功德足夠,當然察覺不到這份古怪。擱在市井,常有個說法,少了陽氣的人,什麽脖子涼飕飕,後背發涼,總覺得身後有東西,不知是人是鬼,對吧?”
“闖過江湖,手染血腥無數的人,當下根骨強健,煞氣重,倒也沒什麽,等到年老氣衰,神氣不足,再來看看是什麽光景。呵,走江湖的,爲何口口聲聲一句禍不及家人,偏要來一場金盆洗手,當官的,爲何最怕株連抄家,這就是怕果不知因了。”
“直接死在你手上的,間接因你而死的,遊曆路途中的,在那書簡湖停步,在這劍氣長城常駐的,無論他們是該死的,枉死的,人鬼精怪,妖族神祇,反正如今都在你背上馱着了。”
陳平安确實已經被壓得雙膝微曲,身形佝偻,呈現出一種不堪重負的姿态,絕不是作僞。
馬苦玄笑問道:“你親眼見過背夫這個行當的翻山之苦嗎?就是那種背箧苦力,與道路一同蛇行山間。我覺得你現在跟他們是差不多的。”
陳平安淡然反問道:“那你見過女子背夫嗎?”
馬苦玄一愣。
陳平安說道:“我見過。知道她們是怎麽用筍殼的嗎?”
馬苦玄怔怔無言,長歎一聲,“容我硬着頭皮,拗着心性,難得說句人話,陳平安,你不該将這世間别人的苦難看得這麽重。”
周密提醒道:“不要拖延了。”
馬苦玄點點頭,“那就繼續,湊足三闆斧。”
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顯然是示意馬苦玄别客氣,隻管放馬過來。
那周密突然神色微變。
馬苦玄疑惑道:“塑造不出?有十四境修士未蔔先知,幫陳平安早早設置了某種護身符?”
周密搖頭道:“要更古怪些。”
“先以人力造天劫,再用秘法顯因果。怎的,接下來是不是就要仿制修道之人的心魔了?”
陳平安譏笑道:“若真是如此,如我所料,那你這三闆斧,還真是非同尋常。一般仙人,未必遭得住。”
馬苦玄等于還沒出手,與之對敵的仙人,恐怕就已經非死即傷了。
原本黑壓壓的天幕,天開一線,破開一個窟窿,金光一閃,便有一道璀璨劍光直落。
劍尖所指,不在别處。
正是陳平安。
不斬他物隻斬己。
身上那件鮮紅法袍已經自行脫落,早先一步,掠往别地。
一人青衫背劍,走出馬氏祠堂,來到此方天地,“終于見面了。”
站在原地,攤開雙手,那件鮮紅法袍便自行穿在身上。
陳平安微笑道:“不容易,竟然能夠逼出我的真身來此相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