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和那個當國師的老金丹聊得不錯,沒架子,識趣,所以就投緣, 有的聊,他們一起坐在大殿門檻上,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敵對氛圍。宮女果然拎來了禦膳房精心準備的食物,她們隻敢遠遠看了一眼不知何方神聖的儒衫青年,然後就腳步輕輕,無聲無息, 如貓走夜路般,低着頭來到大殿門外這邊,黃烈接過兩隻食盒,顧璨笑着與她們道了一聲謝,老人說留在這邊的食盒就不用管了,他自會處置,她們便又悄悄退下,老人隻是吃了一塊糕點就停手,理由是吃不得太甜的,粘牙。顧璨大口嚼着宮中美食,老人從身上抓出一隻跳蚤,雙指輕輕撚動,啪一聲,好像從身上每揪出一隻跳蚤, 都是發了一句無言的牢騷。當了玉宣國國師數十年的黃烈,自顧自說他覺得當着官老爺們的面扪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顧璨點頭附和一句, 是很雅緻了。老人便問顧璨是不是龍泉劍宗的劉宗主,顧璨笑着搖頭說不是,理由是劉宗主沒自己這麽好說話, 他劉羨陽做事情一貫是顧頭不顧腚的,換成是他,這座皇宮早就鬧得不可開交了,比如先前劉羨陽就會直接去堵你和薛逄的門。黃烈便更吃不準眼前青年的身份,聊起劉宗主,語氣如此随意?總不可能是披雲山那位吧?絕無可能,難道是來自劍氣長的米大劍仙?聽說這位避暑行宮的隐官一脈玉璞劍修,來到浩然天下,如今已經是仙人境了,是不是說咱們浩然天下的水土,其實不比劍氣長城差太多?顧璨好像猜出老人的心思,卻還是沒有着急自報家門。
玉宣國在寶瓶洲,就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國,又因爲是大骊王朝的藩屬國之一,寄人籬下,黃烈這個國師頭銜,也就是個空頭擺設,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無非是被薛氏花錢請來撐場面的“金丹”二字而已, 到底與繡花崔瀺之于大骊王朝宋氏,是截然不同的情況,不單單是雙方境界高低,懸殊得好似一個天一個地,更因爲國師崔瀺那是沒事找事,黃烈是有事躲事,當然,黃烈對那頭繡虎,還是打心眼敬佩的,道理很簡單,在老人看來,沒有大骊鐵騎和國師崔瀺,百國林立的寶瓶洲,何止是國将不國,人不如鬼,畢竟太平盛世裏的一條看門狗,都活得比亂世裏的人更像個人。
約莫是覺得總這麽相對閑坐,好像也不是個事兒,黃烈便找了個蹩腳話頭,試探性問道:“道友是怎麽跟陳山主認識的?”
顧璨卻答非所問,“曾經年少無知,聽某人講過一個當時覺得很大很空的道理,他說當個打算盤、成天跟數字打交道的賬房先生,未必真的很有意思,但是至少可以苦中作樂,小到盤算一個小門戶的日常開銷,大到研究一個山上門派、甚至是一個國家的度支記錄,就可以發現很多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隐藏學問,隻要有人鑽研得足夠深入和透徹,就可以透過雲霧,漸漸看到一個國家的精神氣,興衰的軌迹,政策的有迹可循,就像桌上放着一本去掉所有修飾和虛假的真實賬簿,賬本上的每一條脈絡,就是一條清晰的車輪軌迹,當我們願意付出耐心,去豎耳傾聽,就可以聽清楚曆史怎麽到來、走向何方的雷聲。”
黃烈稍微一思量,确是個聞所未聞的新穎說法,老人轉頭望向重重宮阙,感歎道:“想法當然很好,隻是說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非大毅力大恒心大手腕,便做不成這樁壯舉。這件事,門檻太高,一國境内,有幾個人,能夠接觸到這些機密檔案,随便翻閱一國戶部衙門的賬本?”
顧璨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小鎮泥瓶巷,西邊落魄山,書簡湖青峽島,劍氣長城的小酒鋪和避暑行宮,再加上如今的桐葉洲青萍劍宗。
黃烈瞥了眼顧璨的儒衫裝束,笑問道:“道友覺得不對?”
顧璨笑道:“至聖先師說過,‘士志于道’,後世聖賢再跟着補上了一些相對務實的道理。前輩卻是在作一種結果的倒推,這件事自然就一下子變得登天之難了,容易讓人将這件事看得太重,難免會視爲畏途,心生膽怯,這就是難上加難。”
黃烈點點頭,“道友此言不虛,受教了。”
顧璨說道:“容晚輩說句冒犯言語,老前輩當這個國師,好像當得有點名不副實了?”
黃烈爽朗笑道:“這算什麽冒犯的話,直接說我不務正業得蹲茅坑不拉屎,都算句好話了。”
顧璨說道:“歸根結底,還是玉宣國薛氏做不到真正的物盡其用,不懂如何用人做事。”
黃烈微笑道:“這種話,可不興說啊。”
顧璨說道:“沒事,賬都算在我頭上。”
黃烈歎了口氣,“老話說得好,不聾不啞,不作家翁。”
顧璨點點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黃烈沒來由唏噓不已,“道家有道家的法門,佛家有佛家的修持,儒家有儒家的活法,你們儒家一定要把現實世界的框框架架,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要讓人不學也能用。文脈道統,薪火相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治學和難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托付斯文。故而廟堂内外的讀書人,都願意以托命之人自居。想必道友也是如此?”
顧璨笑道:“前輩想岔了,我不是什麽正經讀書人,講禮數、守規矩對我而言,完全屬于不得已而爲之。”
黃烈問道:“吃過虧?”
顧璨點頭道:“在這件事上,摔過跟頭,吃過苦頭,就跟着長了點記性。有人說過,天底下最笨的人,就是白吃苦頭的人。”
黃烈笑而不言,活了一大把年紀,些許言外之意,還是聽得懂的,先前顧璨所謂的“某人”,與當下的“有人”,肯定都是那位陳山主了。
緊接着顧璨說了句讓老人摸不着頭腦的言語,“兩國決戰豈止在沙場,兩軍對壘者豈止武夫。”
顧璨解釋道:“可以将兩國換成善與惡,把兩軍換成自己與他人。”
黃烈咂摸咂摸嘴,伸出掌心抵住下巴,“有點嚼頭。”
黃烈笑問道:“道友,咱倆聊得不差吧,就不能透個底,說說是什麽來頭?”
顧璨合上食盒,拍拍手,微笑道:“我叫顧璨,跟陳平安是同鄉,都住泥瓶巷。”
黃烈怔怔無言,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中震動不已,那個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狂徒顧璨,不是身在别洲忙着建功立業嗎?
而且按照寶瓶洲山上的小道消息,不都說陳平安和顧璨,早就徹底鬧掰了?好像當年在書簡湖不歡而散,鬧了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慘淡結局?
所以後來落魄山一行人觀禮正陽山,才會有劍仙劉羨陽,卻無顧璨的身影。确實如此才對,一個身爲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一個卻是浩然魔道巨擘的嫡傳,尿不到一個壺裏去才對,道不同不相爲謀,等到年少時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揮霍一空,雙方肯定會漸行漸遠漸無書了,按照常理,這麽兩号人物,各自修行登頂,将來道上相逢,沒有互視仇寇,恐怕都算各自念舊了?
顧璨雙手籠袖,眯眼笑問道:“聽說是我,前輩倍感意外?”
老人也有模有樣将雙手插袖,隻是很快就拿出雙手,悻悻然道:“同樣是揣手籠袖,你們做來,就有天潢貴胄的派頭,我來做,就隻能像個土老帽的莊稼漢。”
顧璨哈哈大笑起來。
顧璨說道:“黃烈,商量個事?”
黃烈竟是打了個寒顫,立即斬釘截鐵道:“練氣士殺皇帝,可是大忌裏的大忌,如今文廟規矩重,是要被抓去書院吃牢飯的,不成,絕對不成!何況薛氏皇帝好歹是我的東家,這種忘恩負義的勾當,做不來!顧璨,你要鐵了心在這邊大開殺戒,我肯定改變不了任何結果,爲此賠上一條爛命,說實話,我也不舍得,就隻好硬着頭皮攔上一攔,你大可以将我打得吐血再暈厥,求你出手别太重也别太輕,好讓我于國師身份、于自己良心,都算有個稍微過得去的交待了!”
顧璨忍俊不禁,“前輩倒是快人快語。”
黃烈疑惑道:“難道不是這檔子事?”
顧璨說道:“我又不是個傻子,以我目前的境界,遠遠不足以讓我跟文廟的規矩掰手腕。我要跟你商量的事,是覺得……咱倆聊得不差,一見投緣,國師黃烈與其每年跟玉宣國薛氏領一筆緊巴巴的俸祿薪水,不如騰籠換鳥,換一處山頭,得個嶄新身份,掙神仙錢和修道破境,兩不耽誤。”
黃烈皺眉道:“什麽山頭,什麽身份?”
總不會是讓我一個身世清白的譜牒修士,跑去中土白帝城混口飯吃?更換師門譜牒,黃烈自認臉皮,還沒有厚到這個程度。
再者外界都說白帝城的奇人異士,多如牛毛,他一個金丹修士進了白帝城,哪怕有顧璨的領路和鋪墊,果真就能吃香喝辣,躺着享福了?在這玉宣國京城,别的不說,他黃烈至少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吧。
顧璨站起身緩緩道:“邀請你去一座沒有繁文缛節的新宗門,擔任記名供奉,放心,是祖師堂有座位的那種實權供奉。可以跟你保證,不想做事,就可以很閑,想要做事,就會很忙,隻看你黃烈自己的意願。此外作爲宗主的見面禮,是兩三部讓黃烈有望成爲元嬰修士的道書秘籍,再找到一條未來有機會跻身上五境的道路。至于最終能否破境,甚至是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修行終究是自家事,也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沒誰敢保證你一定可以跨越一兩個大台階。”
黃烈下意識跟着起身,“得問一問,道友如此有誠意,是看中了我什麽?”
顧璨笑道:“一方面是聊得投緣,看你順眼。另一方面是覺得你的金丹瓶頸,并非牢不可破,隻是缺了機緣和資糧而已。一個元嬰境修士,不管在哪裏,都還是比較值錢的。比如我的第一個師傅,截江真君劉志茂,他不就當了很多年的元嬰境地仙,當年在書簡湖,那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存在,土皇帝一般的大人物了。”
黃烈小心翼翼問道:“道友是準備開宗立派了?”
顧璨點頭,以心聲說道:“我跟師兄傅噤,各算各的,分别從白帝城帶走一批人,白帝城很快就會變成一座空城,我們要各自爲祖庭建造出一座下宗。”
黃烈說道:“我要是拒絕了道友的邀請?”
顧璨說道:“放心,沒什麽後果,強扭的瓜不甜,說句難聽的大實話,如今跟個金丹計較什麽,跌份。你我今日一别,無非是各走各路,隻是以後等到那座宗門有了起色,你再想加入,可就難了。黃烈當然可以留在這邊混吃等死,能否破境,隻能聽天由命,卻可以過着舒坦安穩的悠閑日子,權當是富家翁找個地方養老了。當然也可以上賭桌押注,富貴險中求,趁着自己還有一份心氣,不曾被四處碰壁的世道給消磨殆盡,借助一座嶄新崛起的宗門,豪賭一場,追求真正的大道,看看将來能否再爲寶瓶洲增添一位上五境修士。”
黃烈眼神熠熠,以拳擊掌,盯着顧璨的臉龐,老人笑道:“敢情是遇上了過了這村兒沒這店的好事?既然都說樹挪死人挪活,那就求上一求?!”
顧璨冷不丁問了一句,眼神玩味,“就不怕我是在诓你?”
黃烈先是愕然,随即笑道:“既然顧宗主與陳隐官還是朋友,與外界傳聞偏差頗大,想必做事還是有底線的。”
顧璨繃着臉色,小聲嘀咕,用家鄉方言罵了一句娘。
原本有幾分提心吊膽的黃烈,在看到這一幕後,不知爲何一下子就放下心來,老人在冥冥之中,感覺自己這次賭對了!
黃烈再一次用上“顧宗主”的稱呼,好奇問道:“多嘴問一句,怎麽沒有去到落魄山,反而去了白帝城?”
顧璨反問道:“有兩樣嗎?”
黃烈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顧璨微笑道:“書上說有良鄰,則每日見君子。”
道号春宵、化名顧靈驗的蠻荒女修,她依舊在欽天監那邊裝神弄鬼,樂此不疲。
不過她也曉得自己的斤兩,她就是仗着境界高,才能糊弄得三位監正團團轉,未必就是他們不夠聰明。
她自從跟随顧璨當貼身婢女,照理說難得出來放風一趟,有片刻的自由,該是輕松惬意幾分的,但是她反而時不時想着皇宮那邊,有沒有打起來,有無熱鬧可看,這讓顧靈驗在心中自嘲不已,哈,貓跟飯碗,狗跟主人。
崇山峻嶺,人煙不至,相傳有上古仙人敕令五丁開道,在那山脈逶迤、群峰如劍的險要之地,開辟出一條直道。後有帝王在道旁種植古柏,樹蔭濃郁,路如翠雲長廊。悠悠兩千載,有棧道上倚險峰,下臨激流,前人在此壁鑿孔架木,修建出一條狹窄棧道,有位古貌少年,行走其中,手持一根七孔骨笛,以老鶴尺骨磨制而成,腰懸一塊除罪金簡。在那古名籌筆的荒廢古驿,曆史上曾經讓五尊神靈開道的得道少年駐足停步,山外的改朝換代,世間的紅塵滾滾,都讓他看得乏了,選擇遠離塵世,從記事起,他就是一位神通廣大的得道之人了,他當然知道這是不正常的,但是兩千年來,隻能是獨自摸索人間的蛛絲馬迹,苦苦尋覓某個真相,始終無法勘破。少年歎息一聲,步入破敗不堪的古老驿站,擅長堪輿術的他事先就已知曉此地頗有玄機,似是一處同道中人設置的又一座符陣渡口,孤身遊曆已久,他早就發現此間天地,好像處處都殘留着這種無主建築,如果說山下有行亭,是供百姓歇腳休息,那麽“山中”有此渡口,好像就是專程用來幫助煉氣士跨越山河。果不其然,下一刻,漣漪陣陣,身邊景象瞬間變幻,等到少年腳步落地時,這位至今還不知自己姓甚名甚的上古仙人,就來到了另外一處相隔不知幾個千萬裏的山中,一座道觀,有五位老者,神态各異,正在觀看一幅攤開的巨制長卷,畫中空白極多,隻繪陰陽魚。五位老者見着了不速之客的少年真人,便要與他鬥詩,少年啞然失笑,瞥了眼畫卷上的陰陽魚,也懶得與那幾個附庸風雅的山中精怪廢話半句,他身形凝爲一陣煙霧,躍入畫卷中,随後就來到了一處繁華市井,少年好像置身于一處水鄉府城,兩岸擁簇着多是一顆印形制的宅院,按照當地習俗,嫁女兒的時候,必須乘坐張燈結彩的彩船,至少走齊三座橋,福祿橋,萬安橋和長壽橋。少年路過一個行銷萬裏的老字号醬園,占地極大的露天曬場,縱橫排列着一隻隻巨大醬缸,粗略估算,至少有兩千之多。濃重醬香撲鼻而來,少年随意環顧四周,視線穿牆過屋,見一雙門當戶對的夫婦,婚後琴瑟和鳴,這天新嫁婦人鋪紙磨墨,男人正在繪制一幅三尺小畫,題跋文字卻有五六百字之多。鄰居高門雜花滿宅,院内有紫薇一株,鄉民土人不知其貴,在少年仙人看來,它好像就快要成精了。而這棟老宅内,書房桌上疊放着一大摞借條字據,有個觀其氣數即将壽終正寝的老人,正在将那些借條丢入火盆。門外的不肖子孫們,眼睜睜看着這一幕,一個個咬着牙,瞪大眼睛,眼眶布滿紅絲,充滿了不舍和怨氣,又不敢表露出來。少年仙人見此喟歎一聲,走入一條小巷中,有個擺攤騙錢的青壯男子,蹲在路邊,雙手插袖,打着哈欠。
少年本來并不上心,昔年一次次遊曆人間涉足紅塵,早就見慣了這種蹩腳路數,都是依據象棋殘譜而來,穩賺不賠的買賣,但是今天少年卻神色凝重起來,隻因爲這個攤子,擺的是圍棋譜,少年與那打起精神笑臉相迎的男人相對而坐,最終雙方在棋局上,下出了一個比圍棋和棋更罕見的三劫循環,男人笑道可惜棋差一着,未能下出四劫循環,那就有勞道友稍稍多走一步了。男人擡起一隻手,指向小巷一端口子,少年走到巷口處停步轉頭,詢問我叫什麽名字?男人好似打啞謎,伸手指了指自己,見少年一臉茫然,男人隻好笑道,隻知道你姓餘。姓餘的少年,走出巷口,瞬間來到一個科舉鼎盛的小縣城,有個專門收廢舊紙張的遲暮老人,在這文風濃郁之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用來裝紙的竹編小簍,不管是怡情的臨帖練字,或是奔着科考去的研習館閣體,隻要是寫過字的紙張,都不會随便丢棄,歸攏歸攏,裝入這種竹蔑胎的小簍,外邊糊着一圈白紙,豎貼着一條巴掌寬的紅紙,寫四個濃墨楷字,“敬惜文字”。
大戶人家會将這隻竹簍擱放在祠堂香案旁邊,小戶人家也不敢怠慢,多是放在堂屋的潔淨角落。紙簍一滿, 就由那個專門收紙的老人收去。老人時常背着一隻大竹筐,挨家挨戶登門,收了那些字紙,裝在筐内,會将這它們背到一座地處偏遠的小廟,最終由他負責把這些紙張燒掉。廟内沒有供奉泥塑神像,除了燒紙時燃起的袅袅香煙,一年到頭也無其餘香火,隻是在北邊牆上,挂了一幅隻有文字的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
少年一路跟随背籮筐的老人來到小廟,那位蹲在廟口燃燒紙張的老人笑着開門見山道:“目前這個身份,餘道友可還習慣?”
餘時務喜歡說自己下山次數不多,這次總該管飽管夠了?
餘時務直截了當問道:“你是怎麽做到能夠抹掉我記憶的?”
老人灑然笑道:“既然我們能夠在紙上寫字繪畫,自然就可以在紙上擦掉文字和抹去畫面。”
餘時務沉聲問道:“如此處心積慮,步步爲營,所求何事?”
陳平安笑道:“舊書重讀多餘味,吾道力行方有功。”
祠堂門外,見陳平安不願以劍修身份對敵,馬苦玄似有遺憾,說道:“世俗意義上的的拳法,我是學了點的,隻是相較你跟曹慈而言,不成氣候,我就擱置了。”
遙想當年,家鄉神仙墳一役,兩個少年就是以拳腳對拳腳。
“很多時候,确實會羨慕你這種劍修,所以我在這些年裏,花了不少精力,尋找成爲‘正途’劍修的路徑,沒辦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怕退而求其次,偷摸翻檢了許多被列爲禁忌的古籍秘本,試圖找一條類似官場蔭封的修道捷徑,結果還是不成。要說讓我與北俱蘆洲恨劍山買幾把仿劍,假冒劍修,做不來,沒臉做這種勾當。”
畢竟天底下隻有玉璞境的劍修,敢說自己對上一位仙人境修士,大可一戰,毫不怯場。
其實劍修之所以被視爲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還是因爲在下五境期間,劍修的戰力成型最快,最不講理,隻說一把飛劍宛如天授的本命神通,更是讓練氣士頭疼不已,下五境練氣士畢竟體魄孱弱,傍身的諸多術法尚未精熟,劍修與之對敵,一旦結下死仇,不管三七二十一,祭出本命飛劍,嗖一下,高下立判,生死已分,哪有什麽道理可講?
作爲同鄉和同齡人,自打雙方認識起,馬苦玄好像就有這麽個怪癖,一打架就話痨。就像一個酒鬼的酒後吐真言?
先前兩次交手,馬苦玄是自認爲穩操勝券,所以老神在在,可這次算是怎麽回事?臨終遺言,交代後事,不吐不快?
馬苦玄神色複雜,不知是自嘲還是譏諷,道:“一肚子真話,難與俗人言。不知道爲什麽,每次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多扯幾白話閑天。”
見馬苦玄還是沒有停下絮叨的意思,陳平安反正不急,就幹脆撤了拳架,緩緩踱步,舒展筋骨。
“陳平安,不管你信不信,在家鄉那會兒,我還在杏花巷,你還在泥瓶巷,我就已經把你當作同道中人,嗯,同道中人,這是一種比較書面語的說法了,簡單說來,我們是一路人,很像,能熬能吃苦,眼睛裏有活,心裏藏得住事,看待這個世界,喜歡追本溯源,都不願被他人擺布,哪怕這個‘他人’是所謂的老天爺,也一樣不行。你别否認,很大程度上,我要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更了解你,站在樹蔭裏乘涼的人,是永遠看不清大樹全貌的,你我各自的追随者,不管數量多寡,他們終究都生活在我們的影子裏,如何認清你我的真實面目?”
“所以我甚至很早就做過一種設想,等我發迹了,就把你帶在身邊,我會誠心誠意給予你最多的好處,用一個泥瓶巷少年想都不敢想的榮華富貴,實實在在的好處,一點一點磨掉你的複仇心思,成爲那種真正的朋友,然後有朝一日,我創建了一個山上門派,你就幫我打下手,我可以萬事不管,交由你來負責管理門派的一切事務,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比誰都好。所以我前面才會說,小鎮年輕一輩,有我們兩個就足夠了。一個門派,屆時可以擁有兩位十四境坐鎮山頭,還不夠?不然你以爲我當初去小溪撿蛇膽石做什麽?原本都是給你留的,準備作爲你未來上山修道的起步之資,隻可惜我沒有料到,你竟然會遇到來自劍氣長城的甯姚,并且可以與她發生那麽多的牽扯,還可以在阮鐵匠的授意之下,會跑到西邊大山中,利用那三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一衆山頭,當起了土财主,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類似今天相見的結局,在所難免,差别隻在時日早晚、誰來殺誰而已。”
說到這裏,馬苦玄略作停頓,試探性問道:“這次是你挑的時間,那就由我挑個地兒?”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馬苦玄說道:“既然你這麽擅長布置畫面、營造地理,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不如就将戰場選在選劍氣長城?還不曾去過那邊,的确是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一瞬間,馬苦玄果真得償所願,雙方腳下位置就變成了一處城頭,馬苦玄擡頭望去,天上是三輪明月共懸的奇景,隻是換了時節,好像是一場大雪過後,地上分不清是月色還是雪色。
馬苦玄挪了幾步,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裏,咯吱作響,他在城垛那邊随手抓起一把積雪,放入嘴中細細嚼着,點點頭,“還真挺像那麽一回事,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一般來說,障眼法,要想騙過上五境的眼界,就已經相當不容易了,連觸覺和味覺都能一并瞞過?怎麽做到的?要支撐這種幻境的真實性,要消耗不少靈氣吧?對付那些不成材的馬氏子弟,你何必如此興師動衆,會不會有點殺雞用牛刀了?”
陳平安站在城頭另外那邊,始終默不作聲。
一襲醒目的鮮紅法袍,與雪白一色的天地,略顯格格不入。
馬苦玄歎了口氣,“是了,你從小就是這麽個性子,小心,謹慎,老成,穩重,連同自己在内,都被你視爲潛在的敵人。這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常罵不驚,常打不怕。這是不是書上所謂的每逢大事有靜氣?”
馬苦玄轉頭看了眼城内景象,很快找出那座避暑行宮所在位置,“紙外論兵,齒頰滿冰霜。”
陳平安笑道:“謬贊。”
“記得小時候,總聽奶奶反複念叨一句話,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好與不好,都是天定的,一個人的上輩子就決定了這輩子的定數。投什麽樣的胎,做什麽樣的人,說什麽的話,早有安排,八九不離十。外界都說你是運氣好,太好了,要不然就根本無法解釋,一個陋巷孤兒,爲何能夠有如此際遇。”
“畢竟不是什麽簡簡單單的貧家子,鯉魚跳龍門,考中了狀元。一個家徒四壁的窮苦之人突然發迹,變成了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哪怕是林守一也好,董水井也罷,外人都是勉強可以理解的,隻有你這邊,常理解釋不通,好像除了洪福齊天,就沒有第二個解釋了。陳平安,你對此怎麽看?”
陳平安微笑道:“吾從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