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勖走出蓮藕福地,漣漪微漾,來到一座庭院,傘開如花, 懸在空中,緩緩旋轉,柳勖現身“涼蔭”中。
“門口”有個站得筆直的黑衣小姑娘,腦袋緩緩轉動,扭轉到最左邊再往右移動視線,循環往複,美其名曰巡視。
一旁還有個白發童子, 負責記錄外人進出福地的準确時辰,這位落魄山編譜官, 陪着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起當門神。
柳勖是到了落魄山,才知道此地名爲集靈峰,但是落魄山祖師堂所在霁色峰是次峰,并非祖山。
因爲山主和大管家朱斂,還有掌律祖師長命,如今都不在山上,所以福地的“開門鑰匙”就交給了暖樹保管,山中專門建造有一棟宅子,負責擱放梧桐傘,其實宅子這邊除了一層障眼法,就沒有打造什麽山水禁制。
先在山門那邊記錄在冊,這位騾馬河當代家主說要找陳山主聊點事情,聽說陳平安去了福地,原本柳勖就打算等着, 粉裙女童詢問着急不着急, 柳勖說不是特别急,可以等。粉裙女童就讓柳劍仙稍等片刻,跑去找到當時山中官最大的泉府賬房韋文龍,經由韋文龍點頭,暖樹就打開了梧桐傘,才有了柳勖的這趟秋氣湖之行,柳勖動身之前,掏出了一袋子谷雨錢,說是按規矩走,修士出入福地,會有靈氣外洩,而且可能還會粘連氣運一并帶出福地,就跟登山衣沾雲露一般,所以這筆錢就當是盤纏了。暖樹隻是搖頭說不用,柳劍仙是自家山主老爺的好朋友,不必計較這個,若是山主事後知曉此事,定會怪罪自己待客不周的……當時白發童子隻是咧嘴笑,隐官大人怪誰都怪不到暖樹頭上嘛。不過柳勖執意掏錢,說不然他就在外邊等着陳平安返回山中, 暖樹拗不過這位神色嚴肅的騾馬河柳氏劍仙, 隻得暫時收下那袋子神仙錢,入手很沉。
肯定不是雪花錢或是小暑錢了。
柳勖返回集靈峰, 很快就告辭離去,婉拒了黑衣小姑娘一起送客下山,單獨重返牛角渡,登上長春宮那條渡船繼續南遊。
不過臨别之前,柳勖邀請“同鄉”的小米粒有空就去騾馬河柳氏做客,說自己家族那邊都覺得啞巴湖酒水好喝,對能夠在落魄山擔任護山供奉的周護法很是仰慕,與有榮焉。
這可把小米粒高興壞了,将棉布挎包裏的小魚幹一股腦兒塞給柳劍仙,說帶在路上當下酒菜,柳勖沒有客氣,說以前在酒鋪,二掌櫃就常說拿我家山上的小魚幹佐酒,獨一份,滋味絕無僅有。
等到暖樹将那隻錢袋子交給韋賬房,結果韋文龍一打開,才發現除了上邊确是谷雨錢,下面竟然全部是價值連城的金精銅錢。
仔細清點一番,有三十六顆形制古樸的金精銅錢,與小鎮當年的迎春錢、供養錢和壓勝錢,還不太一樣。
白發童子啧啧稱奇,連連誇贊騾馬河柳氏真有錢,柳劍仙真厚道,隐官老祖交朋友的本事,沒的說!
貌似是一整套“北鬥叢星三十六天罡”金精銅錢,一面銘文星名和一句吉語,底部雕刻有城池輪廓,一面雕刻天象星圖和一位霞光缭繞的坐鎮神将……看書駁雜如韋文龍,都不清楚這些金精銅錢的來曆、鑄造緣由,估計可以問一問當下正在别處府邸待客的崔東山,但是顯而易見,這些品相極佳堪稱“美品”的古舊金精銅錢,價格遠在一般的金精銅錢之上。
先前柳勖在山門口那邊,看到了一個神出鬼沒的青衫中年人,與柳勖抱拳笑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見過柳家主。”
本來一聽說北俱蘆洲騾馬河有人來落魄山了,姜尚真就開始在大風兄弟的山腳宅子裏邊躲着不見人了,等到他翻開某本賬簿仔細盤算一番,不對啊,我當年又不曾招惹任何一位騾馬河柳氏女子,柳氏隻是與近鄰三郎廟袁氏關系好,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沒理由躲着不敢見人。所以在這邊守株待兔,等着柳勖現身。
柳勖停步抱拳還禮,“騾馬河柳勖,見過姜老宗主。”
若非姜尚真在桐葉洲一役,無愧“劍仙”二字,讓北俱蘆洲山上對此人印象改觀不少,柳勖還真不樂意停步打聲招呼,否則按照家鄉那邊土話說,你有錢就有錢,境界高你的,我不粘牢你就是了。何況柳勖再不覺得人言可畏,終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實在是不願沾一褲裆黃泥巴,畢竟要是被北俱蘆洲曉得自己與姜尚真同桌喝過酒,騾馬河柳氏的名聲就算完蛋了。
所以當姜尚真說要給柳勖送一程至牛角渡,柳勖斬釘截鐵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隻說如今北俱蘆洲,每每提起年輕隐官,都小有遺憾,總有一種白璧微瑕的感覺,怎的讓姜賊當了記名供奉。
不過很快就幫着年輕隐官找補理由,想必當年落魄山是真缺錢,才會被财大氣粗的姜賊鑽了空子,在那落魄山屍位素餐,有此可見,陳山主當年在家鄉開山立派之初,是何等不容易,肯定是窮的揭不開鍋了,隻是姜賊那厮的臉皮也太厚了,連本帶利賺了錢就可以滾蛋了啊,死皮賴臉留在山上,禍害陳隐官和落魄山的大好名聲作甚?
如今隻要有訪客來到落魄山,能夠在山門口落座喝茶,或是上山喝酒的,落魄山這邊都會贈送一枚昔年龍象劍宗鑄造的劍符。
柳勖以心聲說道:“勞煩姜老宗主與陳山主捎句話,那袋子神仙錢,是我柳勖的個人賀禮,之後落魄山與柳氏的買賣,另算。”
那袋金精銅錢,是騾馬河柳氏得到了柳勖飛劍問詢,火速飛劍回信一封,寄給柳勖的。
姜尚真點點頭,“小事一樁,樂意效勞。”
鄭大風坐在仙尉道長身邊的一條竹椅上邊,合上書籍,笑道:“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老男人。”
姜尚真點頭道:“騾馬河柳氏,足夠寫十幾本江湖傳奇小說了。”
鄭大風驚訝道:“這家夥竟然是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的當代家主?”
一拍腦袋,鄭大風啧啧稱奇道:“想起來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曾想寫出那麽一塊無事牌的劍修,大才子啊,出門的時候竟然如此裝束。”
姜尚真笑道:“所以才會與山主投緣。”
當時在大骊京城的那張酒桌上,陳平安将三顆金精銅錢放在桌上。
“柳勖,你有沒有這種金精銅錢?騾馬河柳氏肯不肯賣?”
“我手頭沒有,但是騾馬河柳氏隻要有庫藏,就絕對肯賣。”
“不爲難?”
“換成别人問這種問題,騾馬河柳氏就不待客了。你走一個,自罰一碗。”
買賣歸買賣,劍修與劍修。
在大白鵝的私宅内,崔東山拉着大師姐裴錢,正在待客符箓于玄。
君倩和白也好像副陪一般。這讓老真人受寵若驚,這趟寶瓶洲落魄山之行,賺大發了。
浩然天下曆史上,能夠同時擁有正宗祖庭和上下兩宗的仙府,寥寥無幾。
于玄的桃符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老真人名義上是來找裴錢的,當年在金甲洲,看到裴錢在打掃戰場,老真人對小姑娘印象相當不錯,是個取财有道的本分人。
此外還有兩個原因,來落魄山這邊見一見同爲客人的虎頭帽少年,歲月悠悠,于玄與這位人間最得意,竟然一次正兒八經的閑聊都不曾有過,總得補上。再就是老真人想要見識見識那位自封“落魄山小龍王”的景清道友,之前在天外星河,老秀才大緻說了一些青衣小童的豐功偉績,這就讓于玄很感興趣了,多大膽,才敢當面稱呼鄭居中一聲世侄。
陳靈均原本是不願意跟着大白鵝一起招呼符箓于玄的,畢竟這位中土神洲德高望重的老真人,就在那本《路人集》的最前幾頁。
結果老真人點名要求景清道友一起小酌幾杯,這讓青衣小童當場傻眼,硬着頭皮落座,坐姿那叫一個闆闆正正,于玄偶爾主動搭讪,回話的時候,陳靈均視線飄忽不定,絕對不與老真人對視,能用兩個字說清楚一件事的,絕不說三個字。
這就讓老真人難免心裏邊犯嘀咕了,難不成老夫在落魄山的風評不好?
不能夠啊,記得裴錢當時離開戰場,曾經誠心言語幾句,說自己師父曾經親口對她說了句“符箓于無雙,殺人仙氣玄”,這個評價,不低了吧?
以至于這些年自家三座宗門的山水邸報,都開始頻繁借用、照抄這個說法了,據說外界也是極爲認可的,覺得此說不俗,用在老真人身上,真是絕配。
于玄好奇問道:“崔宗主,那艘劍舟?”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笑嘻嘻道:“是某個老王八蛋預留給我先生的賀禮,哈,被我這個學生給截胡了,正愁如何跟先生解釋才能不挨闆子呢。”
确實是繡虎送給小師弟陳平安的宗門賀禮,早就秘密将這艘“丙丁”劍舟從大骊軍伍序列中抽離出來了。
先生的,就是學生的。上宗落魄山,畢竟不是劍道宗門,于是就這麽被崔宗主給挖了牆角。
劍舟此物,功效與那座陪都大渎上空的仿白玉京截然不同,後者專殺大修士,前者卻是昔年蠻荒軍帳妖族在戰場上的噩夢,隻要劍舟預先确定了戰場位置、經緯坐标,懸停戰場之外的一艘龐大劍舟,隻需一輪隔空齊射,就可以針對距離千裏之外,進行無比精确的定點清理某地,密集飛劍如暴雨降落大地,方圓數十裏之内的戰場,一掃一大片。
當戰場之外同時懸停三十艘大骊劍舟的時候,大雨磅礴,數以十萬計的飛劍攢射,幾乎可以涵蓋千裏之地。
崔東山問道:“于老神仙這次做客我們家,是先放高利貸,再登門讨債來了?”
于玄神色尴尬,擺擺手,“沒有的事。”
裴錢滿臉疑惑,放什麽高利貸?老真人這是放到自己師父頭上了?
一直正襟危坐當啞巴的陳靈均佩服起自己的先見之明,看看,這些《路人集》前邊的高人前輩,兇不兇?
這都親自登門索要錢财來了,頭一遭的稀罕事!
虧得自己沒有因爲僥幸高攀了流霞洲青宮太保的荊蒿荊老神仙,就得意忘形,翹了尾巴。
回頭就在冊子上邊添上幾句,将桃符山在内的五座中土宗門全部圈畫起來,旁白批注一句繞道而行。
崔東山鬼鬼祟祟望向虎頭帽少年。
白也淡然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顯然是不願意被崔東山狐假虎威。陳山主既然敢跟于玄和桃符山借高利貸,當然就得還錢。
君倩點頭道:“哪怕是從指甲縫裏摳出來的錢也是錢,白也這句公道話,還是在理的。”
于玄愈發神色尴尬。
敢情你們倆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呢。
先前在天外,自稱是“手邊剛好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鄭居中,借給陳平安,用以臨時抱佛腳,提升本命飛劍井中月的品秩,但是可以用一比十的折算方式,換算成三千顆谷雨錢償還這筆債務,每年三分的利息。
隻是陳平安當時需要五百顆金精銅錢,所以于玄就跟着掏出了三百顆,雙方約定說好了是以物易物,不折算成谷雨錢,利滾利,同樣是每年收取三分利息。所以崔東山說這是放高利貸,确實沒有冤枉老真人。
隻是按照陳平安的設想,山中泉府就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庫存,就當求個無債一身輕,必須趕緊還上這筆“人情債”,隻是實在不放心飛劍傳信寄物,畢竟某些不怕犯忌的山上野修喜好截取飛劍,陳平安就打算讓謝狗帶着這筆巨款,由她親自跑一趟中土桃符山填金峰。至于自己欠下白帝城的三千顆谷雨錢,算不得什麽燃眉之急,隻說韓俏色主動與陳平安買書一事的相關收益,相信很快就可以補上這個窟窿。
按照鄭居中當時估算,陳平安的本命飛劍,想要再跨上一個大台階,給飛劍井中月提升品秩,大緻還需要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
如果以鄭居中的折算方式,那就是一萬五千顆谷雨錢,陳平安才能夠提升一把本命飛劍的品秩。
可見劍修煉劍的消耗,确實是吃金山銀山,難怪都說天底下就沒有什麽有錢的劍修,不是欠錢,就是走在欠錢的路上。
一下子就吃掉幾張白玉京洗劍符的陸芝是如此,曾經都想着當那青翠城城主的刑官豪素,也是如此。
老真人是中土桃符山的開山鼻祖,道場位于填金峰。
享譽天下的一山五宗門,一祖庭一上宗三下宗,這種規模,别說在浩然天下,在數座天下都是獨一份的。
桃符山同時擁有一座上等福地和一座雲夢小洞天,此外還有手握老坑和百煉兩座财源滾滾的中等福地。
除了于玄再傳弟子“松雪道人”趙文敏住持的那座經緯觀,稍微窮一點,其餘四座宗字頭仙府,個頂個的有錢,家底深厚。
所以君倩說那筆錢,是于玄從指甲縫裏摳出來的小錢,也确實同樣不曾冤枉了“一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爲錢字發愁”的老真人。
他娘的,這些文聖一脈弟子,說話都跟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于玄當時在天外,“前輩風範”略顯不足,隻因爲老真人當時确實也需要一大筆金精銅錢,多多益善。緣于于玄最近數百年間,有兩張精心研制卻從未現世的大符,都涉及“光陰長河”,符箓一道,除了比拼大符的種類,更比拼大符的數量。
于玄之所以能夠獨占浩然“符箓”二字,除了能夠畫出衆多妙不可言的雲篆丹書,再就是秉持一門簡單粗暴至極的四字學問。
以量取勝!
隻是後來老秀才走了一趟天外星河,不但主動贈送于玄一袋子十斤穗山土壤,老秀才還好似反客爲主,坐鎮星河,爲作爲東道主的于玄“論道”一場,幫忙穩固境界。
所以這次趕來落魄山,于玄就是想要親自與陳平安打聲招呼,先前欠下的三百顆金精銅錢,落魄山這邊就不用還了,也會開誠布公言說幾句,真要計較起來,也是他于玄欠了文聖一份人情,老秀才是你的先生,他不收,那就算在落魄山頭上好了,于玄已經想好了,除了先前三百顆金精銅錢不用歸還,桃符山填金峰還願意半送半借給落魄山一千顆金精銅錢,至于屬于暫借的五百顆,不算利息,你陳平安等到什麽手頭寬裕了再還不遲。
呵,你鄭居中當時在天外不是起了個話頭嗎?
現在就輪到你們白帝城了,填金峰已經拿出來一千顆金精銅錢,剩餘五百顆,鄭先生不跟着補上?
一般宗門不清楚内幕,于玄卻是心知肚明,至少在一千年前,白帝城就開始秘密大肆搜集金精銅錢了。
白帝城記名和不記名的供奉、客卿,從上五境到地仙,每隔一段年月都需要供奉數量不等的金精銅錢給白帝城。再加上浩然九州主動聯系白帝城的山澤野修,這撥修士身份境界都不差,他們想要與白帝城購買、借閱某些孤本秘笈道書,好像都需要用金精銅錢來換,足足一千年,九洲各國山水神靈的金身碎片、鑄成錢币的金精銅錢,就這麽一顆顆一袋袋,源源不斷流入了白帝城。
單論金精銅錢的積蓄數量,白帝城說不定完全可以與皚皚洲劉氏掰手腕,如果再加上鄭居中自己那份,尤其是他在蠻荒天下的隐藏收益,相較于劉氏,估計隻多不少!
在牛角渡那邊,百口莫辯的柳赤誠,隻得靈機一動,找了個不算蹩腳的正當理由,說自己是來找師侄顧璨商量事情的,先忙完正事,再去落魄山叨擾陳山主。
秋氣湖,大木觀。
距離既定的議事時辰約莫還有兩刻鍾。
一襲青衫,背夜遊劍,來到大木觀的山門口,幾位金童玉女一般的道官,被吓了一大跳,趕忙詢問來者身份。
陳平安微笑道:“落魄山陳平安。”
衆人面面相觑,好像請帖上沒有這麽一号人物才對。
就在此時兼任湖君的觀主宮花,姗姗走出大木觀,腰間懸配一把名劍橫秋,以女子英靈之身成神的女冠,她站在台階頂部那邊,朝山腳青衫男子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秋氣湖湖君,‘青詞’宮花,恭迎陳劍仙大駕。”
陳平安擡頭望向那位女冠,拱手緻意,在他擡腳走上台階的時候,宮花已經快步走下台階,然後停步側身,主動給這位傳說中的福地之主讓道,雙方擦肩而過,宮花再轉身跟上,隻是青衫男子有意放緩腳步,本來想着落後一個身位以示敬意的女冠,就變成與陳平安并肩而立,她猶豫了一下,就不再矯情,與他一起走向道觀大門,宮花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客套寒暄,方才對方在湖邊抖摟了那麽一手,竟然以魚線纏繞住龍袍少女的脖頸,随随便便就砸暈在湖面上,讓她頗爲心驚,雖然昨夜落花院議事,經由高君的洩露天機,她對這位陳劍仙已經有了一個估算,可是好像依舊低估了對方的境界?
陳平安随口問道:“請教宮觀主是哪個朝代的人氏?”
宮花笑道:“陳劍仙何必明知故問。我與朱斂是一個朝代的,不過與這位世代簪纓的貴公子不能比,我的前身,隻是個學武不精的江湖草莽,生前事不值一提。”
若非對方的身份擺在那裏,一句明知故問的後邊,就不用她浪費口水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确實得怪自己看得不仔細,或者說怪沛湘的那本冊子上邊,被老廚子将宮花放在了《人間美豔篇》,而非《山水神靈篇》。
走入大木觀後,在祖師殿外白玉廣場上,道觀已經搬走香爐,騰出大一片清清爽爽的空地,放着兩排造型簡潔的黃花梨官帽椅,好像是典型的松籁國京作工,若是再往上追根溯源,大概就是前朝朱斂的木匠手藝了?看得出來每一把椅子都很用心,形制相同,椅背卻有不同的雕刻圖案,或卷草、雲紋或靈芝、花鳥,線條流暢,極有生氣,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稍加留心觀其紋路,似有劍意,說不定就是宮花的手筆。
但是廣場上有兩把椅子比較特殊,顯得孤零零的,一南一北,兩兩對峙。
看得出來,一把是給陳山主安排的,一把屬于作爲本次議事的發起人,湖山派當代掌門高君。就是不知道鍾倩坐在哪裏。
因爲離着議事時辰尚早,暫時隻有稀稀疏疏幾人落座,望向道觀大門口那邊站着宮花身邊的青衫男子,都是一頭霧水。
陳平安自嘲笑道:“吳宮主說得好,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爲敵國也。”
宮花假裝聽不懂這句話,伸手指了指背靠道觀主殿的那張“南面”椅子,微笑道:“離着議事還有一段時間,陳劍仙可以就此落座,也可以先去落花院飲茶,我當然更樂意陪着陳劍仙逛一逛大木觀,榮幸至極。”
陳平安卻是走向了那條面朝大殿的椅子,伸手扶住椅把手,笑道:“我是客人,就坐這裏好了。”
這個舉措顯然出乎宮花的意料,讓她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昨夜有資格在落花院落座喝茶議事的,連同大木觀觀主宮花在内,總計七位。
之後其實還有第二場議事,隻是增添了四人而已,都是直接入住大木觀的貴客,正是當今天下的四國君主,北晉國篡位登基的唐鐵意,由一場禅讓繼承大統的南苑國皇帝魏衍,剛剛繼位沒幾年的松籁國年輕君主黃冕,還有北方草原之主金帳拓跋氏的當代國主,拓跋大澤。
對落魄山和陳平安最感興趣的,無非是三件事,落魄山底蘊如何,陳平安此人境界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其實魏衍在還是皇子的時候,早就與陳平安打過交道了,但是議事期間,這位南苑國皇帝隻是修閉口禅一般,絕口不提當年曾與少年劍仙同桌喝酒的事情。因爲魏衍沒有修行仙家術法的資質根骨,這些年偶爾幾次見到好似越活越年輕的太上皇魏良,魏衍都會心情極爲複雜,哪怕是一位六境武夫了,還是一國之君,見到高深莫測的父親,魏衍反而越來越心懷畏懼。不明身份的人瞧見了這對父子,恐怕都會誤以爲他們是兄弟。
鍾倩腳踩湖面,蜻蜓點水,一路長掠趕來湖心島嶼所在的大木觀。
魏良已經抱起那位昏迷不醒的龍袍少女,看樣子是真謹遵法旨離開了秋氣湖,就此退出參加議事了。
陳平安記起一事,說道:“魏良他們空出的兩個位置,勞煩宮觀主去和高掌門臨時商量商量,換兩位補缺就是了。”
宮花點點頭,“如此最好。”
雖然不清楚方才湖岸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導緻陳平安跟魏良起了一場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沖突,可宮花不覺得這什麽壞事,畢竟世人皆知,南苑國魏氏與陳平安關系不一般,就因爲這層關系,昨夜拉上四位君主的落花院第二場議事,魏衍從頭到尾當啞巴,實則魏衍之外,衆人或聚音成線,或心聲言語,相互間沒少聊,他們等于是完全與南苑國撇清關系了,而魏衍也确實算是足夠沉得住氣,将近一個時辰的議事,這位南苑國皇帝陛下的臉上,竟然看不出絲毫異樣。
否則陳平安今天在這裏,紙面上的盟友其實并不少,皇帝魏衍,太上皇魏良,道号“解角”的龍袍少女,敬仰樓舊樓主周姝真,狐國之主沛湘,鍾倩!
這就有六個了。
如果再加上南苑國境内的一位武學宗師,一位江水正神,和兩位在那邊開山立派、設置道場的練氣士?
要知道今天議事總計人數,不過三十二人。
宮花沒有任何猶豫,打了個稽首告退,去落花院找高君商議此事。陳平安既然肯主動削弱自身實力,管他是不是有恃無恐,目中無人,反正這種此消彼長,絕對不是壞事。
鍾倩進了道觀,徑直走到陳平安身邊,鍾倩環顧四周,他才懶得計較外界的風評,快人快語,都不用武夫的聚音成線手段,滿臉疑惑開口問道:“高掌門是失心瘋了?就這麽安排座位?不明擺着是要幹架一場,誰站到最後誰說話作數?”
宮花聞言回頭看了一眼,雖然高君已經提醒過他們,宮花明知作爲天下武學第一人的鍾倩,極有可能已經投靠了落魄山,但是親眼見着這一幕,她還是忍不住心一沉。
陳平安已經繞到椅子後邊,雙手疊放,懶洋洋趴在那邊,朝北邊那張椅子擡了擡下巴,笑着解釋道:“本來是要坐在那裏的,我自作主張選擇這裏落座。”
鍾倩點點頭,“這就說得過去了,吓我一跳。”
陳平安笑道:“等會兒議事開始,你就别開口說話了,隻管坐着發呆。”
鍾倩還是點頭,“我又不傻,肯定會假裝兩不偏幫的,省得裏外不是人,以後總是還要常來這邊串門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不好受。除非……”
說到這裏,鍾倩咧嘴傻笑起來。
陳平安接話道:“除非學成了絕世武學,天下第一與天下第二可以拉開一大截,至少就不敢當面戳你的脊梁骨了,背地裏說閑話嚼舌頭,也要掂量掂量言多必失的後果。”
鍾倩問道:“咱們山上有這樣的拳法秘笈嗎?”
陳平安眯眼笑道:“你可以去問問我的那位開山大弟子,她小時候跟你有一樣的想法,逢人就問有無那種可以傳給她一甲子、百年功力的好心人,或者有沒有一夜之間就能讓她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江湖秘笈。”
鍾倩嘿了一聲,學武練拳都是苦功夫,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便宜好事。在落魄山待久了,也曉得浩然天下與家鄉福地,不談仙家道法确有千百捷徑可走,隻說武道一途,沒啥差别,隻能一點一點打熬體魄,兩個地方的唯一區别,可能就是在于有無明師指點和喂拳了,至于拳譜與樁架招式,講究是有講究,不過老廚子說得好,心氣不到,拳意就純粹不了,言下之意,就是罵他鍾倩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嘛,無所謂的事情,隻要你老廚子炒得一手好菜,我就混給你看。
陸陸續續有議事成員趕來此地。
其中一位老妪模樣的北晉國邊境的淫祠神靈,老态龍鍾,習慣性步履蹒跚,瞧見了鍾倩和那位青衫劍客,老妪神色拘謹,笑容谄媚,主動與鍾倩打了聲招呼,鍾倩微微皺眉,沒有任何表示,隻是聚音成線與自家陳山主解釋起這位老妪的某些山水傳聞,别看瞧着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媪模樣,實則她在那自家山頭,很是威風八面的,山神府禮制處處僭越,隻說她那尊金身彩繪神像的高度,就是如今天下最高的,甚至要比諸國五嶽山君、幾尊江渎正神都要更加巍峨,占據了一條從未被發現的金礦,故而是一具名副其實的“金身”,耗費了不計其數的黃金,老妪馭下手腕極爲嚴酷,飼養了一大撥兇悍厲鬼擔任府邸胥吏,就連唐鐵意都要敬她幾分,相傳早年附近一州的城隍爺,帶着夜遊神在内一大撥城隍官吏,去她那座山神府登門興師問罪,結果很快就換上了新任城隍爺補了空缺,顯而易見是有去無回的下場。如果不是老妪在山上的口碑實在太差,北晉國朝堂内部非議不小,唐鐵意早就将她封正爲本國五嶽山君之一了。
老妪是往道觀外走去的,出了大門,就禦風去往玉簪島和螺黛島,分别喊來一位松籁國正統山神和一位相熟的鬼物練氣士,後者道号“陶者”,先前曾與老妪一起,參加龍袍少女“解角”的那場竹席酒局。而那位松籁國山神,是高君此次重返湖山派,與年輕皇帝建言,爲一國五嶽山君各自選取一座儲君山頭,而他就順勢當上了福地曆史上的第一位儲君山神,事出倉促,莫名其妙就擡升了山水官場的一階神位,而這次秋氣湖議事,因爲各國小五嶽山君都被排除在外了,就沒有任何一位山君趕來秋氣湖自讨沒趣,反而讓他撿了一個大漏,得以列席議事。
不過除了老妪喊來的兩位補缺成員,一同來到大木觀的,還有個陳平安在《人間美豔篇》唯一過目的女修,孫琬琰,道号“靈符”,她身穿一件單色綢緞長裙,小拇指上戴着長長的護甲,她掃了廣場一眼,就直接走到一張雕刻花鳥紋的椅子那邊,她也不着急落座,低頭彎腰,本就身段婀娜的女子,霎時間曲線畢露,對面幾位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的背影,絲滑綢衣,有等于無,反而愈發顯得滾圓。
她渾然不覺,隻是保持那個誘人姿勢,翹起手指,用護甲輕輕劃過花鳥紋路,好似一手志怪書上所謂的畫龍點睛手筆,頃刻間便有一隻鳥雀掠出木闆,叽叽喳喳,清脆悅耳,她轉過身,坐在椅子上,那隻鳥雀便停在她胸脯上邊,她伸手輕輕撫摸它的羽毛。
陳平安依舊趴在椅背頂部,隻是笑着提醒身邊目不轉睛的鍾倩,“你虧得不是煉氣士,不然隻是這一瞧,就被奪去些許心神了,這是修道大忌。”
鍾倩将信将疑,“如此古怪?是什麽術法?”
陳平安搖頭道:“登山守一法的反其道行之。”
她秋波流轉,望向那位青衫劍客,“道友好見識,敢問山門與道号。”
湖山派的劍仙一脈?好像除此之外,人間就再無煉氣士敢以陸地劍仙自诩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
這個孫琬琰,說不定會是福地首位符箓練氣士,但是她目前缺了一本“仙家真經”。
陳平安隻是仔細觀察一位座椅比較靠近自己的中年文士,金身精粹,但是神位不高,陳平安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爲對方有個不容小觑的隐藏身份。
關于此地人間的第一尊不被朝廷封正而自開天眼的金身神靈,蓮藕福地本土,這些年争吵不休,是沒有定論的,反正諸國朝廷都說是自家某處山水神靈、某州郡城隍爺最早現身,可哪怕是高君都不敢确定到底是哪位淫祠神祇,率先被香火祭祀、浸染金身而顯靈。
事實上,根據落魄山那邊的記錄顯示,第一位朝廷正統之外的金身神靈,正是松籁國這位金身不高不低的葺江水神,宋檢。
落花院内,宮花以心聲試探性問道:“高掌門,我們不如提前一刻鍾議事?”
高君搖頭道:“時辰照舊,讓提早落座的陳山主等着就是了。”
高君身穿杏黃色道袍,頭戴一頂師尊親手仿制的一頂雪白蓮花道冠。
宮花嫣然笑道:“我算是看出來了,美人計根本不管用。”
高君沒有接話。
真要說“美人計”,落魄山隻需讓那個姓朱的“老廚子”出馬就足夠了。
大概是瞧見老妪都去兩座島嶼喊人了,玉簪島那邊的幾位“純粹武夫”江湖老前輩,也聯袂趕來大木觀。
轉去湖山派擔任秘密供奉的臂聖程元山。敬仰樓上任樓主,駐顔有術的南苑國太後周姝真。刀法宗師吳阙。
還有兩位年近古稀的江湖名宿,與程元山和吳阙他們都是一個輩分的,如今都已是六境武夫。
其中一位精神瞿爍、呼吸綿長的老人,名爲曹逆,一身黑衣,同樣背劍,在山下有“劍仙”美譽,所以老人就多看了幾眼站在鍾倩身邊的青衫劍客。
曹逆也是敬仰樓評出的江湖四大宗師之一,屬于厚積薄發,大器晚成,在二十年前的江湖上還是籍籍無名,卻是如今當之無愧的天下劍術第一人,據聞劍道入神,罡氣離劍長達丈餘,單憑三尺青鋒,便如煉氣士一般足可劾厭鬼物、劍斬邪祟。
等到程元山看見那個頭别玉簪的青衫劍客,臉色微變,卻沒有開口言語。見過兩次了,一次是早年在南苑國京城,一次是前不久在湖山派内。
周姝真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笑顔如花,“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抱拳還禮,“見過周樓主。”
周姝真掩嘴笑道:“都是老黃曆了,如今我就是那棟藏書樓的看門人而已。”
他們不比地仙高君和東道主宮花,隻是堪堪跻身中五境,所以暫時還不清楚岸邊的那場變故。
陳平安笑着點頭,“無官一身輕,可以專心修道,是好事。”
周姝真笑容如常,心中卻是幽幽歎息一聲,如果不是身份和陣營使然,她實在是不願與這位陳劍仙走到對立面去。
須發皆白的吳阙,腰懸一柄仙家重寶的法刀,雖是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但是不妨礙老人重金購得一把趁手兵器。
身材魁梧的吳阙伸手按住刀柄,眯眼望向那個昔年在南苑國京城暴得大名的“陳劍仙”,時隔多年,終于見着真人了。
那位名叫張箕的老妪,好似大木觀的知客道官一般,大獻殷勤,她主動幫着諸位世外高人、山水同道落座。
不對老妪知根知底的,興許真就将她當作一位沒有見過世面、眼窩子淺的村野老婦人了。
南苑國魏衍是第一個露面的皇帝,到了廣場,既沒有與周姝真言語,因爲這位南苑國太後已經“因病離世”了,當年知曉周姝真敬仰樓樓主身份的,本就屈指可數。魏衍也沒有與陳平安叙舊,隻是默默落座,略顯形單形隻。
随後北晉國皇帝唐鐵意與拓跋大澤一起現身,其實兩國邊境接壤,原本雙方打得不可開交,隻是等到天時變化,人間多出了神仙鬼怪,這些年兩國就極有默契,各自按兵不動,開始處理内政事務,封禅五嶽,封正各路山水正神,争奪天地靈氣,大力培養、拉攏和扶持煉氣士,某種程度上,同樣是一種厲兵秣馬的天下武備。
唐鐵意腰間懸佩的那把“煉師”,當年在南苑國京城,唐鐵意便是用此刀,“先下一城”。
作爲谪仙人的遊俠馮青白,當年的天下第十人,就死在與之稱兄道弟的唐鐵意手上,被後者偷襲,一刀劈出,當場分屍。
但是身爲天下第一人的丁嬰,最終卻是死在了一個谪仙人手上。
唐鐵意曾經挨了陳平安一拳。
隻是如今再次重逢,唐鐵意不計前嫌,笑容滿臉,遙遙抱拳,朗聲道:“陳劍仙風采猶勝往昔。”
陳平安依舊站在椅子後邊趴着,隻是笑着點頭緻意。
程元山坐在位子上,忍不住瞥了眼唐鐵意的佩刀,眼皮子微顫,老人可謂悔青了腸子,其實當年這把被視爲妖刀的“煉師”,自動認主之人,就死在程元山手上,但是因爲這把刀太過玄乎,兇名赫赫,程元山這輩子生性謹慎,不敢沾惹,就故意爲之,讓其一路輾轉到了唐鐵意手上,本來想着坑多年死敵的唐鐵意一把,不曾想唐鐵意非但沒有像那些前任一般暴斃,反而得此神兵利器,殺力跟着水漲船高。後來這把法刀,更是成爲與丁嬰頭上戴着的那頂銀色蓮花冠、南苑國京城内一襲青色衣裙、白河寺羅漢金身并列的“仙家”重寶。那會兒除了俞真意一人登山修仙,可沒有任何煉氣士和神鬼精怪,等到天地異象疊起,程元山更是悔恨得要給自己摔幾個耳光。
當初成功登上城頭的武夫,除了“飛升”離去的,人手獲得一件法寶或是仙家機緣。
比如俞真意拿到了一部金玉譜牒,種秋得到了那幅五嶽真形圖,雲泥和尚獲得一截白玉蓮藕。
但是種秋還擔任南苑國國師期間,關于唐鐵意所得何物,南苑國諜子始終未能刺探到任何消息。
一位手捧拂塵滿身道氣的老者腳步輕靈,步入廣場。
随後是一位頭上簪花、身穿麻衣的草鞋“稚童”,緊接着是一位豐神玉朗的年輕男子,各自落座。
随着他們的到來,原本還有些竊竊私語的廣場,霎時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又有兩位山君施展縮地脈的神通,直接現身各自座位,緩緩落座。
這座天下的大五嶽山君,中嶽鄭鳳洲,東嶽趙巨然,北嶽玉牒上人,西嶽宋懷抱,南嶽懷複,都已到場。
高君也現身,她身邊是觀主宮花,松籁國年輕皇帝黃冕。
如此一來,四國君主也都落座了。
狐國之主沛湘最爲姗姗來遲,那麽她的座位就很好找了。
加上唯一外人的落魄山陳平安,總計三十三人參與今天的秋氣湖議事。
高君站在最北邊的椅子那邊,與南邊的青衫男子,她打了個道門稽首,“湖山派高君,恭敬不如從命,鬥膽落座此處。”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椅子,拎起長褂,輕輕落座,微笑道:“好說。”
兩排座椅,左手邊以四國君主爲尊,右手邊以五嶽山君爲尊。
然後兩邊依次分别是武夫鍾倩,敬仰樓周姝真,程元山,曹逆,吳阙……和大木觀宮花,狐國之主沛湘,湖山派一位龍門境練氣士,道号“靈符”、容貌傾國傾城的孫琬琰,北晉國老妪姿容的山神張箕,陶者,水神宋檢……
就在此時,道觀大門口那邊,有個少年仙童神色慌張站在那邊,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宮花微微皺眉,轉頭望向高君,高君也有些猶豫不決,周姝真視線低斂,屏氣凝神。
陳平安轉頭望向道觀門口那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沉聲道:“南苑國落第書生蔣泉,要跟陳劍仙分個生死。”
原本氣氛凝重的廣場頓時嘩然一片。
門口那邊,出現一個臉覆面具的修長身影,腰間佩刀,背着一隻琴囊。
此人不是聲名鵲起的刀客江神子嗎?怎麽變成南苑國士子了?
蔣泉摘下面具,随手丢在地上,衆人隻見他輕輕摘下背後的琴囊,斜放在牆根,蔣泉再從袖中摸出一隻老舊錢袋和兩張銀票,放在琴囊上邊。
蔣泉更換了一個稱呼,“陳先生,還記得我嗎?”
眼前那個好像山中修道也無延緩歲月痕迹的青衫男子,當年曾經假裝是顧家子弟來見自己,再送盤纏讓蔣泉準備下次京城春槐。
陳平安站起身,點頭道:“當然記得。”
蔣泉沉默片刻,“那你肯定還記得顧苓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蔣泉神色淡然道:“一樁舊恨私仇,耽誤不了諸位太久。”
沛湘一頭霧水,這是鬧哪出?
難不成先前陳山主所謂的當反派,不是調侃?
鍾倩揉着下巴,陷入沉思,依稀記得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場設伏圍殺,好像确實有個精通刺殺的女子琴師率先動手?
昔年在藕花福地,關于顧苓,陳平安想過三種選擇,最終選擇了第三種,三年之後再讓種秋告訴蔣泉全部的真相。
但是等到種秋離開福地,來到落魄山,陳平安一問才知,顯然是老觀主動了手腳,因爲種秋竟然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蔣泉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按住刀柄,“陳劍仙,道理我懂,江湖仇怨,刀光劍影,無非是生死自負,僅此而已。”
陳平安點頭道:“道理是這麽個道理。”
周姝真緩緩開口道:“蔣泉死後,敬仰樓周姝真,在場所有人都可以作證,就算是訂立生死狀了,鬥膽與陳山主問道一場。”
曹逆眼神熠熠光彩,“武夫曹逆,願與陳劍仙以劍相問,無私仇無公憤,不惜一死,隻想領教一下所謂的劍仙何謂劍仙!”
陳平安微笑道:“不着急,先等蔣泉拔刀出鞘再說,這場比試過後,在座諸位,隻要是願意起身的,切磋問道鬥法問劍,都可以一起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