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州,雷澤湖。
梅峰島上,梅花瘦如詩。
女冠楊傾散步其中,折了一枝梅花拎着, 地上皆是水運凝聚而成的白雲,最爲神異的是這些大大小小的白雲,自然形成花瓣狀。
她身邊就是兩位湖主之一的雷雨,妖族出身,卻能在這小四州站穩腳跟,一步步成長爲“小四州”兩位湖主之一,成爲這座廣袤雷澤湖的女主人。
先前她們就曾聯袂去往天外,爲那位成功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道賀。
雷雨笑道:“那個徐續緣, 看你的眼神可不含蓄, 怎麽說,要不要結爲正式道侶,還是來一段露水姻緣?”
楊傾笑着搖頭,“你就别拉着我一起跳火坑了。”
雷雨撇撇嘴,“男女之事,本就是天經地義的陰陽大道,你們如此拘束,白白少去好多樂趣。”
楊傾默不作聲,隻是想着心事。
作爲幽州弘農楊氏境界最高的道士,道号蜃樓的楊傾,她還是守山閣的副山主。
這讓她很爲難。
所以她隻好離開道場,來這邊躲清靜了。
結果就碰到了那個自命風流子弟的徐續緣, 讓她還是不得清淨。
最新天下十人,其實是十一人,隻因爲墊底兩人并列第十, 玄都觀道号“空山”的王孫, 閏月峰武夫辛苦。
在他們之前的九位, 餘鬥是榜首,陸沉其次,然後才是道場位于明月皓彩中的碧霄洞主,剛剛将一座位于水底藕神祠圈爲道場的女冠吾洲。這四位都是公認的十四境大修士。
蕲州玄都觀當代觀主孫懷中,武夫林江仙,歲除宮吳霜降,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高孤,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據說吳霜降上次現身玄都觀,就已經有了十四境修士氣象,那麽是否說明孫道長已經偷偷跻身了十四境?
武夫林師?是否已經跻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排名隻在吳霜降後一位的“巨嶽”高孤?是否?
都是謎。
風卷雲湧,霧裏看花。
一個身材矮小的駝背老道,身穿一件雪白道袍,縮地山河,從自家道場現身此地梅花叢中,手裏拎着一隻古木材質的提盒。
此地位于梅峰山腳,名爲龍尾陂。山巅那邊叫做擱船尖。
雷雨背靠一棵枝幹如虬的老梅樹,雙臂環胸,瞧着那個不速之客,她沒什麽好臉色,“王姓, 你來做什麽?”
身材矮小的老道士微微彎腰, 将提盒輕輕放在腳邊,說道:“貧道趕來這邊勸你一句,别把小四州拽入天下亂局,不值當。”
雷雨嗤笑道:“一湖兩半分,你管得着我?我也勸你一句,養鵝就養鵝,别多管閑事,小心内讧一場,更不劃算。”
老人不理會雷雨的威脅,視線偏移,望向那位外鄉女冠,繼續自顧自說道:“也勸蜃樓道友一句,回去就勸弘農楊氏一句,百世之澤,來之不易,别意氣用事,說沒就沒了。”
楊傾神色自若,點點頭,“太夷道友的這句話,一定幫忙帶到家族。”
雷雨冷笑道:“這就很奇怪了,你跟餘掌教可沒有任何私誼,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之間好像還有點私怨?”
“有私怨。”
老道士點頭道:“但是你都說了,是私怨。”
楊傾笑問道:“太夷道友,我比較好奇,你是這麽想的?”
老道士直截了當說道:“很簡單,我不覺得這座天下,誰能夠頂替餘掌教,既然誰都代替不了,那就别搗亂了。天下一亂,是會死人的,而且是死很多人。”
楊傾點頭道:“明白了。”
雷雨嘿嘿笑道:“說的直白,我也聽懂這句人話了。剛好我也有一件好奇事,既然你來了,問問你。”
老道士說道:“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雷雨擡起一隻手掌,抹了抹嘴,“你拿什麽本事管我雷澤湖的家務事?”
“憑仗不少。”
老道士說道:“就憑貧道此生所學的火法,水法,土法,符法,雷法與劍法,尤其是一門看家本領,壓勝法。”
雷雨故作驚訝,“姑奶奶才曉得你這個近鄰,會的術法竟然這麽多,那我就更奇怪了,你王姓咋個不去白玉京撈個掌教耍耍?”
老道士還是一闆一眼說道:“當不了白玉京掌教,管一管小四州地界,想必還是綽綽有餘的。”
雷雨眼神淩厲,挺直腰杆。既然如此,來都來了,那就幹脆别走了。剛好可以掂量掂量這位太夷羽客的斤兩。
楊傾笑道:“不如等到事到臨頭再做決定,在這之前,如太夷道友所說,我們就都别搗亂了。”
老道士點頭道:“我這邊沒有問題,就看雷湖主的意思了。”
免得雙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楊傾不得不喧賓奪主,微笑道:“恕不送客。”
老道士提醒道:“蜃樓道友記得一定把話帶到弘農楊氏。”
楊傾笑着點頭。
老道士身形一閃而逝,但是留下了腳邊的那隻提盒。
雷雨确定對方已經離開雷澤湖地界之後,搖搖頭,“這個老東西,英雄氣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楊傾笑道:“你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了。”
雷雨冷哼一聲,一腳踢碎那隻三層木質提盒,食盒内美味佳肴瞬間散落滿地,她氣笑道:“這麽點食物,老娘吃得飽?塞牙縫都不夠。”
楊傾說道:“王姓的意思很簡單,奉勸我們都别吃飽了撐着沒事幹,做事情要量力而行。”
雷雨默然,咬牙切齒。
楊傾說道:“不用後悔,就算我剛才願意出手幫忙,我們還是留不住他的。”
她幽幽歎息一聲。
像自家弘農楊氏,以及地肺山華陽宮,這樣的家族和道場仙府,有很多。
隻是大概如太夷王姓這般的道官,在白玉京之外,同樣還有很多。
三位白玉京掌教,輪流掌管一座青冥天下百年光陰,手握生殺大權。
大掌教寇名,遇事待人,可殺可不殺,肯定不殺。不殺之外,寇名還要親自教化,一同将功補過。
例如神霄城的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張可久,南華城副城主魏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在此列。
二掌教餘鬥,可殺可不殺,必殺。
三掌教陸沉,殺不殺,隻看心情。
雷雨突然有些驚訝和慌張,因爲看到了好友竟然滿臉淚水。
“楊傾,怎麽哭了?”
楊傾回過神,愣了愣,伸出手指擦拭眼淚,自嘲道:“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陳年舊事了。”
雷雨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什麽。
因爲她知道,楊傾當年之所以離開弘農楊氏,去守山閣開辟一座海山仙館,就是爲了能夠遠離那處睹物思人的傷心地。
楊傾的唯一心結,便是她的那個親弟弟,姐弟是從小一起長大,關系極好,教書識字、爲人處世這些事,都是楊傾這個姐姐在教,後來弟弟去往地肺山修道,也是她一路護送到華陽宮,他第一次出門曆練,楊傾其實也是一路暗中護道,偶爾犯了些小錯,當師父的高孤從來舍不得說句重話,都是楊傾當面或是寄信教訓……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長姐如母吧。
楊傾神色幽幽道:“方才我心神失守,看到一幕模糊場景。”
雷雨徑直問道:“是看到了未來事?”
楊傾猶豫了一下,“不好說。這裏邊很複雜,很難說清楚。”
雷雨咧嘴笑道:“無妨,隻需說說看,你瞧見了什麽?”
楊傾輕聲道:“山花欲燃,流水若火。”
離開梅峰的老道士,沒有去往道場峔山島,而是返回那條心安江畔,老人在這裏養了好些白鵝。
老道士蓦然瞪圓眼睛,怒道:“徐續緣,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還老子白鵝來!”
片刻之後,老道士愈發生氣,環顧四周,那個偷鵝賊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罵罵咧咧,急得直跺腳,“不當人子,不當人子,竟敢偷走不止一隻,親娘哎,三隻,足足三隻啊,好心傳你一部丙本,就是這麽報答傳道人的,當初要是看在你小子相貌與她有幾分相似,老子都不讓你進門……果然不該去梅峰見那個娘們的,稍不留神就遭了家賊,悔不當初,悔不當初,三位道友,是我對不住你們了……”
青泥洞天,滿覺隴路上,桂花落如雨。
一位相貌偏陰柔的濁世佳公子,一手攥着隻大白鵝的脖子,另外一隻手更是攥着兩隻。
青年笑容燦爛,大聲喊道:“大姐,招呼二姐,今兒我親自開竈生火,鐵鍋炖大鵝!”
洞天主人徐棉,她出現在他身邊,無奈道:“續緣,你就這麽給人當不記名弟子的?”
青年高高舉起撲騰不已的白鵝,好像要憑此吓唬姐姐徐棉。
徐棉揮揮手,“打小就沒個正行。”
許嬰咛很快就從天壤福地趕來此地,瞧見這一幕,忍俊不禁,與徐棉不同,她開口笑道:“做得好。”
徐續緣笑眯眯道:“哪怕二姐這麽說,我還是更喜歡大姐一丢丢的。”
許嬰咛屈指一彈,輕輕砸在弟弟的額頭,“欠兒欠兒的。”
徐續緣說道:“大姐,二姐,我跟羅移和武玺都聊過了,他們都不太願意雍州朱璇擅自占蔔别州吉兇。我在猶豫,要不要沿着那條大渎走一趟魚符王朝。”
徐棉柔聲說道:“聽姐姐的勸,千萬别去趟渾水。”
許嬰咛笑道:“武玺這位右山國的遮蔭侯,在沛州好不容易才過上一州太上皇的舒坦日子,當然不樂意朱璇那個小姑娘劈砍老樟樹枝條了,若是吉,無非是給沛州錦上添花,若是大兇之兆,怎麽辦?說句難聽的,就算本來不兇的一州運勢,都給硬生生折騰成兇了,自古以來,那麽多童謠谶語的真僞,或是幾真幾假各占多少,誰能分得清楚?朱璇隻要再心黑一點,呵,整個沛州都要雞飛狗跳,武玺好不容易靠着縱橫捭阖的枭雄手段,才讓整個沛州穩定下來,承認右山國的盟主身份。武玺已經算是沉得住氣了,換成一般人,早就帶兵殺去藕神祠了。至于羅移,估計他也就是看在你這個結拜兄弟的面子上,才去附和武玺幾句,衡陽王朝又不在四州之列,他這個“火官”道号,還有開國皇帝的身份,當年是怎麽來的?一個起于行伍底層的小卒子,完全是一步步殺出來的血路,才坐上龍椅。”
顯而易見,火官羅移和遮蔭侯武玺,同樣是兩位天下十人候補之一,許嬰咛對羅移的評價明顯更高。
徐續緣點頭道:“是這麽個道理。”
徐棉輕聲說道:“羅移是難得有那種豪傑氣的枭雄,講義氣,有擔當,反觀武玺就更喜歡肚子裏說話了,續緣,以後你與他們的親疏遠近,你要心中有數。”
火官羅移,一輩子戎馬生涯,而且在修行路上,手持重寶,是一件道教帝鍾,相傳是道祖親手鑄造的至寶之一。
古鍾銘刻“天丁”二字。
但是此物在青冥天下一路輾轉,經手的道官,有高有低,不下十人,始終無一人能夠将其煉化。
直到羅移得手,大概是因爲在這之前就得到一部太清玉冊道書的緣故,當年羅移隻是洞府境,就将其成功煉化,祭出此寶,擲火萬裏。
徐續緣不耐煩道:“知道啦知道啦,總是這麽喜歡說教,大姐,你要是沒有這個瑕疵,真就是道德完人了!”
許嬰咛啧啧道:“馬屁精。”
走在遍地落滿桂花的金黃色道路上,蓦然間有悠揚鍾聲響起。
入清淨地,生歡喜心。
佛陀傳心如拈花指月,道士得意在晨鍾暮鼓。
姐弟三人,各懷心思。
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站在他們的位置上,隻要天下亂局一起,又豈能做到獨善其身?
思來想去都是愁,很費思量。
徐續緣突然說道:“我去乾湖之前,先去了一趟地肺山,聆聽高宮主傳道。然後在乘船去乾湖的路上,就聽說了那兩個消息,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
徐棉嗯了一聲。
許嬰咛由衷贊歎道:“高宮主,好大魄力!當真是無愧‘巨嶽’道号!”
原來高孤在那場傳道的尾聲,公布了兩件事。由他的弟子高拂,擔任地肺山山主。
再讓一個叫毛錐的外來道士,擔任華陽宮新任宮主。
其實都是怪事中的怪事。
高拂是高孤的小弟子,雖然不是關門弟子,但是高拂在華陽宮内外,都是公認的修道天才。照理說,如今境界還不夠的高拂,接任宮主,哪怕比較勉強,也好過讓一個籍籍無名的“毛錐”入主華陽宮,讓高拂擔任地肺山山主,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将高拂“驅逐出境”脫離華陽宮了。
徐棉解釋道:“那個毛錐,我猜他極有可能就是白骨真人。”
徐續緣晃了晃手中的三隻大白鵝,“氣死我了。”
青冥天下,因爲沒有諸子百家一說,天下修士皆道士。
修道之人的法統道脈,關鍵就看度師是誰、度師出于那座道觀。
俗話說武夫拜師如投胎,需要事師如父,那麽青冥天下的道士尋找度師,重要性絲毫不差。
例如浩然天下那邊,龍泉劍宗首任宗主阮邛,出身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雪廟,他雖然是劍修,但阮邛的道統身份,依舊屬于兵家修士。還有遊俠許弱,也是劍修,但依舊屬于墨家弟子。
與此同理,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哪怕觀内劍修數量極多,可謂冠絕天下,卻還是正兒八經的譜牒道士。
再比如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學問駁雜,尤其親近儒家和法家,但是誰敢說姚清不是道官?
徐續緣尋找的度師,心目中的第一人選,其實是地肺山的“巨嶽”高孤。
可惜被對方看穿了心思,高孤并不覺得他能夠繼承華陽宮法統,也無法挑起地肺山的道脈大梁。
本來按照徐續緣的演算和預判,隻要進了華陽宮,哪怕無法繼任宮主,将來也能當個地肺山的新任山主。
其次是十四境修士吾洲。
徐續緣的父親也是如此認爲,結果徐續緣連那座隐蔽道場的大門都進不去,明擺着是看不上他的資質了。
最後才是山陰羽客王姓。所幸還湊合,病急亂投醫,好歹被徐續緣找到了真正的“名醫”不是,在那邊落腳多年,當了個不記名弟子,其實師徒雙方是很投緣的,道不輕傳,還是傳給了徐續緣那部“成了精”的丙本。
徐續緣說道:“大姐,二姐,你們呢,是什麽想法?”
徐棉說道:“做女兒的,總歸有做女兒的職責。何況青泥洞天當年被封山一事,我總得讨要一個小小的說法。”
許嬰咛說道:“我就不一樣,聽爹的勸,能不摻和就堅決不走爛泥路。”
徐棉問道:“續緣,你見過楊傾了,她是什麽态度?”
據傳這位道号蜃樓的館主,精通紫微鬥數和太乙神數,公認天下第一。
這種會算命、就能批命的道士,能不招惹就最好别去招惹,一旦糾纏不休,其實要比與同境劍修爲敵更麻煩。
徐續緣蓦然而笑,“大姐,我可是聽說了,你在天外,跟那個老秀才讨要了印章和折扇。”
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兩脈道官,後者更多推崇曹慈,前者更中意那位陳隐官。
許嬰咛笑道:“是真事,我可以作證。除了印譜折扇,你這位大姐,還厚着臉皮跟文聖多要了百劍仙、皕劍仙兩部印譜。”
徐棉無奈道:“我隻是幫洞天内的兩位客卿讨要這些物件。”
許嬰咛啧啧啧,“假也不假,真也不真。”
徐續緣點頭道:“先前從雷雨那邊聽說此事,我就如遭雷擊,傷心透頂。說好了一輩子不嫁人的大姐竟然都有嫁人的心思了。”
徐棉懶得解釋。
徐續緣冷哼道:“他陳平安想要當我的姐夫,得先過我這個未來小舅子這一關才行!他不是劍修嘛,我就跟他問劍一場。”
徐棉氣笑道:“胡說八道。”
許嬰咛打趣道:“你怎麽不說他是止境武夫,跟他問拳一場?”
徐續緣搖頭道:“我又不傻,問劍都心虛,問拳更不用想了,有了,不如問酒鬥詩兩不誤?”
徐續緣突然自顧自大笑起來,“女大三抱金磚,聽說陳平安才四十歲出頭,若是娶了大姐,這都賺了多少塊金磚了?!”
許嬰咛點頭道:“你姐的嫁妝,可是整座青泥洞天呢,這個說法,再合适不過了。就是得小心被甯姚問劍一場。”
徐棉惱羞成怒,瞪眼道:“你們倆都給我住嘴!”
徐續緣輕聲道:“前不久聽爹提起一件陳年往事,說大姐年少時曾經路過一座名爲鄒城的小地方,碰到了一個看相測字的不知名高人,他幫大姐批命,看過了大姐在算命攤子提筆寫下的幾個字,說大姐是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文學小技與至道實則同一關捩,最後他就給了一句批語,‘徐棉,氣柔清而根骨寒,其神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虧得大姐你當年福至心靈,沒有把他當成騙子,願意掏錢求個破财消災,所幸對方也願意指點出破解之法,讓大姐以後爲人不可犯濁俗,修道不可太清空,這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許嬰咛忍住笑,“其實她當年提筆所寫,不是幾個字,而是兩個字,兩個一直被她認爲是世間最經得起推敲的字……”
徐棉怒斥道:“許嬰咛,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許嬰咛哎呦喂一聲,“吓死我了,某人要大義滅親哩。”
徐續緣微笑道:“大姐二姐,你們知道啥叫一見鍾情嗎?就是走在路上,隻是看了誰一眼,就像與他撞了個滿懷。”
許嬰咛疑惑道:“續緣,你是對那楊傾一見傾心了?”
徐續緣笑着不說話。
徐棉說道:“别總想這些有的沒的,好好研習太夷道友傳給你的那部丙本秘籍,名義上雖是醫書,卻直指大道。”
徐續緣嘿了一聲,“說句真心話,落在我手上,算她遇人不淑了。就像她反複埋怨的那句話,徒呼奈何,以至精至微之道,傳之以至下至淺之人,所幸江河日下,其不廢絕,爲已幸矣。”
徐續緣歎了口氣,“要亂就亂吧,無非是枭雄殺英雄,雙方揚名立萬,反正都在此一舉,都是人間豪傑。”
“朱某人說得好,并非最是文人不自由。不對的,最是窮人不自由。”
“所以還屬罵天罵地的窮酸文人最自由,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敢說。”
“都不去管了,隻管鐵鍋炖大鵝!”
許嬰咛驚訝道:“真殺了炖肉吃啊?”
徐續緣白眼道:“不然?辛辛苦苦偷過來,就是學師父,把它們當祖宗供奉、當大爺伺候起來啊?”
許嬰咛轉頭看了眼徐棉。
徐棉微笑道:“我去準備桂皮八角花椒豆醬老醋小磨香油這些佐料。”
許嬰咛立即附和道:“加點料酒,滋味更好。”
————
殷州。
大潮宗,一處禁地洞窟門口,榜書崖刻“鹿台姻緣”四個鮮紅大字,陰刻。
但是讀書極多的姚清,知道四個字之前,曾是陽刻的四字榜書“武丁朝歌”,隻是被後人用利器磨平了。
在那之後,殷州才有了一座兩京山,開山祖師正是朝天女出身的朝歌。
姚清受邀在此護關。
這座位于孤峰之巅的白玉廣場,除了一人一桌,空無一物。
桌上有幾本道書,一壺酒,一雙筷子,幾碟下酒菜。
這些日子以來,姚清就獨自坐在這邊幫人護關,除了偶爾看書喝酒吃菜,這位被譽爲雅相的道士,就跟一尊泥塑神像似的。
期間有分别來自大潮宗和兩京山的祖師,遙遙站在陣法邊界,試圖與姚清詢問閉關事宜,姚清别說搭話,就連眼皮都沒搭一下。
在來大潮宗之前,姚清就已經跟皇帝陛下還有國師白藕打過招呼,在自己遠遊期間,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用想着向他傳遞消息。
青神王朝位于并州,跟汝州的赤金王朝、幽州的玄黃王朝,都是青冥天下國力無比強盛的十大王朝之一。
幽州歸碧雲樓管轄,而并州則歸青翠城管轄。
雅相姚清,字資美,道号“守陵”,三朝首輔,姚清道齡不過千年,就已經與道号“巨嶽”的高孤,一同被視爲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那一小撮山巅修士。
公認的飛升境圓滿修士,這就意味着姚清距離合道十四境,就隻差半步了。
姚清經常被青翠城邀請論道授課。
而那位被譽爲“白玉京小姚清”的陸掌教,肯定次次到場再捧場,不是使勁鼓掌,就是大聲喝彩。
姚清最名動天下的舉動,當然不是雅相頭銜,而是自身修行道路上的斬三屍,而且不是那種尋常的斬殺三屍來縫補、完善道心。
而是成功斬開一顆澄澈道心、塑造出三尊屍解仙,故而每一位屍解仙,除了無法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卻是有陰神的。
三位完全“自主”的屍解仙,在五百年之内,都成爲了上五境練氣士,加上陰神,便等于是姚清的六個“化身”。
再加上姚清自身真身之外的陰神和陽神,就等于擁有八個“分身”一般。
據說姚清還掌握了兩張大符,一張是道祖親自賜下的符箓,還有一張是白玉京大掌教首創的三山符,姚清受益匪淺,極其精通。
姚清拿起一部版刻粗劣的《素問》乙本,這是年少求學時購買而得,當年三錢銀子的買書錢,還是姚清省吃儉用積攢而來。
翻看了一會兒書籍,姚清擡起頭眺望遠方,大陣之外,群山綿延,青青翠翠,一條大河蜿蜒而去,穿針引線一般。
收回視線,姚清拿起筷子,開始喝酒吃菜。
不知未來人間能有誰,懷抱着圓闊的青天。
青冥十四州,在某州一家獨大的道門仙府,終究是少數,更多情形,還是兩兩對峙,或是一堆的一流道場而皆不拔尖。
例如多羽客的翥州,就同時存在采收山與道家符箓祖庭之一的青祠宮。幽州是地肺山華陽宮,與弘農楊氏和守山閣抗衡。
永州,仙杖派跟兵解山,誰都想要壓過對方一頭。
其中兵解山,因爲近期同時出現了兩位跻身武評十人的大宗師,風頭正盛,于是就被有心人舊事重提了,因爲兵解山唯一被人诟病的地方,就是當年他們作爲唯一一座與“米賊”領袖宋茅廬結盟的大宗門,在“事情敗露”之前,竟然臨時撕毀盟約,選擇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米賊一脈的衆多道官,被興師問罪而去的白玉京重則打殺、輕則拘押或除名,永不錄用,不得擔任道官。
要知道在那幅員遼闊、水運獨大的永州,相傳米賊一脈最爲鼎盛之時,私箓道士多達百萬!
昔年殷州,大潮宗跟兩京山更是死仇,當然如今大不一樣了,簡直就是變了天。
如今的殷州,甚至可以說比任何一州,都要符合嚴格意義上的一家獨大。
在宗主徐隽攜手道侶朝歌一同閉關期間,其實大潮宗和兩京山的各自下宗都已經建立,隻是因爲尚未懸挂祖師像,尚未與外界發出任何一道請帖。
姚清笑了笑,轉頭看了眼洞窟大門那邊。
朝歌此舉,既是爲他人作嫁衣裳,也算爲自己做嫁衣?
她的所有謀劃,都是想要幫助道侶徐隽搶先一步,争取提前預定一席之位。
畢竟浩然天下那邊,桐葉洲出了一個君子鍾魁。
姚清極少佩服一個人,但是複戡道友,确實讓姚清刮目相看,辛苦修道,修出一個飛升境巅峰境界,說不要就不要了。
這也是姚清願意破例幫人護關的唯一理由。
否則他摻和這種殷州事務,白玉京玉清宮那邊是肯定會記賬一筆了。
事關重大,影響深遠,
畢竟可能涉及一位未來十四境修士的誕生。
今天,一雙年齡懸殊、境界也是懸殊的道侶聯袂出關。
道号“複戡”的女冠朝歌,臉色微白,施了個萬福,“有勞雅相。”
她再次跌境,如今竟然就隻是一位金丹……鬼物了。
反觀徐隽,卻已經是飛升境圓滿,極有可能,還站在了某條大道的門檻處。
姚清不關心這個,各有各的緣法,各走各的登天道路。
姚清站起身,微笑道:“沒什麽,山不轉水轉,幫人就是幫己。”
這次護關,确實很輕松。此次護關,姚清當然是主心骨,
但是在這之外,除了負責籌建下宗的兩位老祖師,兩宗所有上五境修士,都紛紛聚集在大潮宗各座山頭。
層層大陣,全部打開。
爲此消耗的神仙錢算什麽,一座洞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又算什麽。
姚清說道:“除了陸掌教看了這邊幾眼,并無任何反常的動靜。”
之前姚清察覺到一絲窺探迹象。果不其然,是白玉京的那位陸掌教。
當時被姚清勘破之後,陸掌教竟然還有臉說一句“天底下奇人異士那麽多,難不成就隻有貧道會吃飽了撐着嘛?!”
朝歌微微皺眉。
徐隽卻是笑道:“有雅相幫忙護關,又有陸掌教看過了此地,當真是萬無一失。”
姚清點點頭。
這就是徐隽的獨到之處了,此人所說言語,都是真心實意話。
一人身兼四宗主,肯定是前無古人的壯舉,至于是不是後無來者,暫時不好說。
姚清說道:“那我就打道回府了。”
朝歌嫣然笑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兩座下宗典禮,不如都讓雅相住持?”
姚清笑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豈不是恩将仇報?”
朝歌大笑不已。
徐隽打了個道門稽首,“那晚輩就在此恭送雅相。”
姚清點點頭,身形化虹瞬間遠遊千萬裏。
朝歌扯了扯徐隽的袖中,輕聲道:“夫君,我猜姚清已經跻身十四境了。”
徐隽滿臉喜悅道:“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麽不早說,我至少該與雅相道賀一聲的。”
言語之時,男人不忘動作輕柔,輕輕握住妻子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論生死。
雍州。
萬年老樟,八千大椿。
魚符王朝,藕神祠外,如今正在舉辦一場科儀繁重的普天大醮。
但是作爲大醮主祀的女帝朱璇,仍是忙裏偷閑,在今夜來到了一座禁忌重重的山峰。
她隻能在這邊待上一個時辰,就需要立即返回藕神祠。
十四境大修士,“太陰”吾洲的誕辰,是四月十四日。
她的道場就位于雍州此地,是一處劍戟峥嵘遍山水的隐蔽山頭。
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有南北向的中條山,青冥天下的雍州亦有,不過山脈是東西向,祖山名爲九峰山。
但是自從吾洲當年閉關合道十四境,此地封山已久。
因爲實在是太久不曾露面,世人都誤以爲吾洲已經兵解轉世。
畢竟合道一事,哪怕天資高如吾洲,按照當年白玉京的推衍結果,吾洲也隻有六成把握。
可是不管道場所在的王朝更疊、國姓變幻,都沒有誰敢擅闖此地,曆史上一些個心存僥幸的道官,希冀着在此尋寶撿漏,無一例外,要麽是根本無法進入山中,要麽就是打破層層山水禁制,終于瞧見了九峰山,然後就被與之悄然啓動的劍陣瞬間斬殺。
山中無道家宮觀,卻有一座屬于佛家淨土宗一脈的苦竹寺。
魚符王朝的開國皇帝,就是此寺僧人出身。
他的祖籍是在一個名叫西天尾的小地方,距離此山不遠。
一位年輕女冠,盤坐蒲團上,她身前那張低矮案幾上,擺放着一大堆的籌筭。
魚符王朝兵部衙門的一個庫部官曹,但是他今天卻有資格與女帝朱璇一起坐在吾洲對面。
他看着那堆刻有數字的竹籌,分明材質普通,說不得就是劈砍山中青竹而來。
吾洲看着那個略顯拘謹的年輕女帝,微笑道:“放心,我給你一句準話就是了,有我在雍州,就沒有誰能找你的麻煩。至于他們敢不敢,我就不作保證了,我隻保證他們有來就無回,所以你主祀的普天大醮,肯定不會半途而廢。”
朱璇默默點頭,與對方口頭道謝,完全沒有必要。
吾洲瞥了眼白玉京方向,你餘鬥既然拒絕那樁買賣,那麽白玉京就得付出一點代價了。
吾洲收回視線,望向那個坐在朱璇身邊的中年男人,問道:“聽說你也精通此道?生前帶兵打仗那會兒,都會事先運籌?”
男人笑道:“不敢當,隻是喜好,并不精通。”
在那魚符王朝的京城私宅内,精研星象和蔔卦算籌的男人,在書房内開辟一座隐蔽道場,名爲火珠林。
吾洲笑道:“曹州狐,聽說你跟靈寶城那座顯靈觀的某位道士,生前曾經同朝爲官,于兵法一道,各有高低?”
曹州狐說道:“兵法造詣不如他高,他才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到了一種化境。”
靈寶城的止戈宮,類似碧雲樓的鎮嶽宮,地位超然,而止戈宮轄下有三十六道觀,其中放馬觀又管轄衆多道觀,其中有座顯靈觀,聲名不顯,觀主是個年邁容貌的道士,他與道侶在此隐居修行、著兵書,這位道号“藥師”的老人,偶爾外出雲遊,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靈壽木手杖。卻都不會離開止戈宮地界。
朱璇說道:“論軍功,曹先生絲毫不弱于對方。”
身邊男子,曾被視爲國之膽魄,拓邊功臣第一人。死後被帝王追贈太尉,谥貞武。
曹州狐與那位以英靈姿态進入白玉京修道的顯靈觀道官,兩位絕代名将,生前齊名,雙方美谥相當,就連死後墓葬規格也一緻。
吾洲扯了扯嘴角,略帶譏諷語氣,“那就是一個内戰無敵、一個外戰無敵喽?不愧是國之雙璧。”
各座天下,各朝各代,人間名将不計其數,吾洲之所以知曉對面這位,不在對方功業,隻是對方在“年老”時曾有一番自述。
早年吾洲聽了一耳朵,就順帶着記住了此人的名字。
少年十二三,做賊不惜身,亡命之徒,亡賴賊,路上逢人就殺。
十四五爲難當賊,稍有見識,見道上有不平事,有所不惬則殺。
弱冠之齡,爲将統兵,是爲佳賊,臨陣殺敵,身先士卒,見賊殺賊。
爲大将,爲帥領将,以殺止殺,以殺人劍救世,救亂世百姓于死地。
曹州狐微笑道:“陽間百年事,彈指一揮間,功名事業成就有限。何況比起浩然繡虎,蠻荒文海,我們這些所謂領兵打仗的武将,真就都隻是功在一時一地的匹夫之勇了。”
其實這次朱璇趕來九峰山,是想要得到吾洲的兩句“準話”,暫時隻得到了其中一句,故而朱璇還不願意就此告辭離去。
吾洲先後察覺到兩處異象,一在汝州鴉山,一在殷州大潮宗。
後者還在吾洲預料中,前者就有點莫名其妙了,金桐道場那位翥州羽客,怎麽跟林江仙不對付了?
其實吾洲在煉物之外,還擅長術算和觀天。
隻要資質足夠好,學什麽都很快。旁人羨慕不來。
能夠被她視爲道友的青冥修士,屈指可數,其中就有汝州那個道号綠萍的朱某人,此人不務正業,頗爲有趣。雙方素未蒙面,但是哪天見了,吾洲願意主動跟對方聊幾句。
記得曾經遇到一個道号純陽的雲遊道士,她也願意高看一眼,甚至在某一刻,心如死水的她,竟然動心了。
可惜有緣無分。
而且冥冥之中,吾洲也察覺到這份心動的不對勁。但是這些年以來,吾洲始終沒能找到蛛絲馬迹,甚至連懷疑的對象都沒有。
否則以吾洲的境界和脾氣,一旦有了懷疑對象,竟敢鬼鬼祟祟算計自己,在這座青冥天下,難不成是道祖借你的膽子嗎?
吾洲笑道:“丫頭,其實不用太擔心白玉京那邊,以餘掌教一以貫之的行事作風,他是不會刻意針對你和魚符王朝的。你真正要擔心的,反而是近期不舉辦玉清宮議事,尤其是議事,卻沒有任何一位道官主動提出這項議程,餘掌教不給出定論,如此一來,白玉京道官可就有回旋餘地了。”
青冥天下的各脈道官,白玉京之外的一衆山巅修士,不管如何非議餘鬥,隻在一件事上,沒有任何指摘,那就是餘鬥從不徇私。
餘鬥進入白玉京之前的三位摯友,其中一人,死在了天外天。餘鬥當初選擇放行,再将其親手斬殺。
曾經自号垢道人的劉長洲,就這樣死在餘鬥劍下,紫氣樓才有了後來的姜照磨。
一位曾經被譽爲“敢叫海嶽聽安排”的飛升境符箓大修士,更是死在餘鬥劍下。
而且是那種山上最爲徹底的魂飛魄散,真正意義上的身死道消,再無轉世可能。
而這位修士的道侶,自号“黃葉道人”。正是飛升境女子劍修,寶鱗。
正是道号“天墀”的邢樓,在餘鬥的修道中前期,出力極多,幫助極大,甚至不惜将某件至寶轉贈好友餘鬥。
邢樓之于餘鬥,可謂亦友亦兄。
所以餘鬥在天外天劍斬當時已經走火入魔的劉長洲,天下道官還能理解幾分。
但是餘鬥殺邢樓,不可謂不驚駭天下。要知道當年白玉京的那座鎮嶽宮煙霞洞,黃界首都已經做好開門接納邢樓的準備了。
朱璇松了口氣。
吾洲眯起眼,呦呵,有嚼頭。
回頭打探一下,看看玉清宮議事期間,是誰來與兩位掌教詢問此事。
所以吾洲就順水推舟賣了一個人情,“朱璇,隻要你不去篡改占蔔結果,你就肯定不會被抓去鎮嶽宮煙霞洞。”
朱璇趕忙起身,打了個稽首。有了吾洲的這句話,朱璇和魚符朱氏就等于吃了一顆定心丸。
吾洲調侃道:“璇丫頭,既不要鬥米恩升米仇,也别覺得大恩大恩無以爲報。”
朱璇重新落座,赧顔道:“豈敢。”
吾洲移動桌上的竹籌,以心聲微笑道:“殷州朝歌所求,無非是人間出個真天子,她好協靈配乾。”
曹州狐點點頭,心中了然。
朱璇感歎道:“真是通天手段,朱璇自愧不如。”
吾洲笑道:“你隻是還很年輕,再給你幾千年歲月來精心謀劃一事,不會比朝歌差。”
曹州狐問道:“這次跟随陛下一起來九峰山觐見前輩,我有一事要與前輩請教。”
吾洲點頭道:“說來聽聽。”
曹州狐問道:“白玉京就不能将所有化外天魔皆凝爲一粒芥子大小,再将其嚴密關押起來?難道是因爲練氣士的心魔,源源不斷出現,人間每一位練氣士,就成了化外天魔的源頭活水,故而堵不如疏?”
吾洲反問道:“芥子大小?是大是小?”
曹州狐一時怔住。
吾洲嗤笑道:“鹹吃蘿蔔淡操心。”
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如何治本,一直是白玉京曆代道官孜孜不倦追求的“最大成就”,沒有之一。
以至于有傳聞,誰能夠解決這個天大的難題,誰就有希望從道祖手上接任青冥天下。而道祖也可以放心遠遊追尋道外有道了。
甚至不單單是白玉京,諸州大修士,也都對此苦思冥想,不惜耗費心神、消磨道行,也希望能夠找出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可惜萬年以來,道法,劍術,符箓,神通……任你如何組合搭配,打造什麽陣法,依舊都隻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法子,已經被事實證明,非但無法壓勝化外天魔,反而是負薪救火。
吾洲修道生涯很空閑,所以她也想要解決這個懸而未決的萬年難題。
曆史上,最接近真相、敢下定論說“本題有一解抑或完全無解”的,有兩個人。
分别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玄都觀孫觀主的小師弟。
但可惜一個尚未打造出足夠多的“計量工具”,一個更是半道身死,屬于半途而廢了。
“假設可以将全部化外天魔視爲一位十五境修士。”
吾洲緩緩道:“集合。窮舉法。描述,言語,名實。劍術,符陣,區分。文字,無相,繪像。賜名,無序有序,空集不空……”
吾洲這番見解,其實與陸沉洩露給陳平安的看法,不謀而合。
大掌教寇名在卸任青翠城城主之後,其實就一直緻力于解決化外天魔一事,爲此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标注”化外天魔。
但是最大的難題,在于寇名發現想要完成心目中設想的這架儀器,自身學識太窄,術法神通太少,故而道力不夠,心力不濟。
這才有了大掌教寇名在白玉京的神秘消失,一氣化三清。
吾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曹州狐,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這件事,根本不是你們可以觸及的高度。曹州狐,聽勸吃飽飯,以後别去琢磨這個了,至少我可以下個定論,于你而言,毫無意義,空耗光陰罷了,還不如抽出身來,赢得一些人間聲名。天高地厚,天之所以高,是爲了讓所謂聰明絕頂的你們不碰個頭破血流,地之所以厚,就是讓你們這些總喜歡嘗試着蹦跳摸天的聰明人,落地時不至于是一張簿紙,陽間一踩就破。”
曹州狐抱拳笑道:“受教。”
吾洲揮揮手,“都回去吧,本分做事,大有作爲。”
歲除宮。
今天來了一雙遠道而來的道侶,老人手持靈壽木杖,面容老,卻無老态。
他的道侶,執紅拂立于身側,她不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美人,極有英氣。
宮主吳霜降親自待客,帶着他們登上那座鹳雀樓,在頂樓觀看大江滾滾東流和那座好似中流砥柱的歇龍台。
下了樓,就去往歇龍台,吳霜降喊上了樓内的掌籍道官高平,江心歇龍台那邊的八風亭内有石桌棋盤,對弈其中,最是風雅。
登上江中島嶼,一起走向山巅涼亭的時候,手持木杖的老人笑道:“謝過吳宮主當年贈書之恩。”
吳霜降笑道:“李藥師,是張元伯送你的兵書,謝我作甚。”
手持紅拂的女子言語無忌,“吳宮主何必裝傻扮癡,張元伯若無得到你的授意,豈敢結下這樁因果。”
吳霜降微笑道:“張銑姑娘還是果敢如舊,風采不減當年。”
李藥師說道:“當初沒有進入歲除宮修道,選擇白玉京靈寶城落腳,是我辜負了吳宮主一番美意。”
吳霜降搖頭道:“沒什麽,豪傑不受命運擺布。”
張銑歎了口氣,“吳宮主是在夫子自道嗎?”
她當年能夠與夫君結爲連理,其實很大程度上,還要感謝那個張元伯的牽紅線當月老,所以此次才有此次的聯袂做客歲除宮。
吳霜降笑着不說話。
因爲他們這趟登樓、登島都沒有刻意遮掩行迹,所以很快就有一撥人趕來湊熱鬧,早早待在涼亭等着了。
其中便有道号“洞中龍”的張元伯,仙人境。乍一看,就隻是有個酒糟鼻的邋遢老翁,白衣白發,老态龍鍾。
張元伯這輩子最喜歡喝酒,但是每次都喝得很慢。老人公認有桌上飲酒三闆斧,呲溜眯眼打哆嗦。
歇龍台本是張元伯的道場,程荃他們一來,老仙人就主動搬家了。
别看如今是個糟老頭模樣,年輕那會兒,也曾蓄大髯,遊戲紅塵,酒量之好,更是堪稱雄壯。
山上君虞俦,與頭别一根翠竹發簪的謝春條是道侶,漢子矮小精悍,婦人卻是身材壯碩,站在一起,實在難說般配。
吳霜降的嫡女吳諱,道号“燈燭”。
但是歲除宮的二把手,守歲人白落,今天沒有露面。
這個青年容貌的歲除宮私箓道官,被吳霜降昵稱爲“小白”,一看就是那種從不發火、很好說話的人。
亭内沒有外人,這會兒虞俦跟道侶正在卿卿我我,漢子伸手摸向謝春條的大腿,掌心輕輕摩挲,這彈性,那些骨瘦如柴的所謂美人,能有?年輕人懂個屁。
謝春條一拳砸在自家漢子的手背上,疼得虞俦擡起手,使勁晃蕩胳膊。
這男人就跟色鬼投胎似的,晚上也折騰白天也折騰,沒完沒了,這會兒宮主和客人馬上就要到山頂了,還敢這麽不正經。
兩位劍修,一老一小,在吳霜降現身山巅之前禦劍而至。
程荃早在禦劍途中,就遠遠瞧見了涼亭内的調情,走上涼亭台階,笑呵呵道:“若是解了發髻,豈不是小子握缰繩騎乘大馬。”
虞俦先是眼睛一亮,繼而臊眉耷眼道:“不敢,沒嘗試過,不曉得其中滋味如何。”
最喜歡說葷話的謝春條,還怕這個?婦人抛了一記媚眼給程荃,“可惜隻是嘴上功夫了得,就是不曉得‘劍術’的高低長短。”
程荃哈哈笑道:“有了嘴上功夫,難道還不夠?”
婦人笑道:“你這種老光棍除了耍嘴皮子,估計連臨陣擦槍的機會都沒用過吧?”
程荃身邊那個稚童模樣的劍修,沒好氣道:“你們倆這麽聊,惡心不惡心?”
原本有些醋意的虞俦唉了一聲,他竟然還不樂意了,“納蘭燒葦,覺得惡心,耳朵長在你自個身上,有本事你别就聽啊。”
納蘭燒葦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你們倆真是絕配。”
本來還要跟婦人拌嘴幾句的程荃,看到山巅遠處的身影,便将到了嘴邊的葷話咽回肚子。
在家鄉那邊,論吵架,程虔就沒怎麽輸過,隻服一個人,曾經在城頭并肩作戰的隐官陳平安。
其實也是不太服氣的,因爲陳平安吵架喜歡用浩然各種方言,程荃完全聽不懂啊,還怎麽吵。
曾經在倒懸山鹳雀客棧當夥計的吳諱,當時“少女”化名年窗花,她忍不住問道:“程荃,陳平安罵人本事真有那麽神?”
印象中,陳平安兩次路過倒懸山,都是下榻自家鹳雀客棧,那位背劍少年,瞧着溫文有禮,很淳樸啊。
程荃點頭道:“厲害,很厲害,我跟某個廢物加在一起,都吵不過隐官大人。要是不信,你問納蘭老劍仙,他也領教過。”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很厲害,先是開了間酒鋪,再去避暑行宮,說話就愈發陰陽怪氣了,一字一飛劍,可以戳人心窩子。”
吳諱說道:“那就是你們劍氣長城的風氣有問題了,我記得陳平安第一次到倒懸山的時候,彬彬有禮,規矩得很,别說吵架了,跟人紅臉都不會。”
估計陳隐官若是在場,就要給她豎起大拇指了,再由衷贊歎一句,年姑娘真是慧眼如炬。
謝春條掩嘴笑道:“确實是個正經人,除了皮膚黑了點,瞧着瘦而已,身子骨結實着呢。記得某次在那客棧走廊狹路相逢,我走路不穩,一個崴腳,摔向少年郎,你們猜怎麽着,好家夥,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憐香惜玉,先忍住下意識就要出拳的沖動,再側過身躲避,眼睜睜看着我摔在地上,最後才問一句,你沒事吧?”
虞俦誇贊道:“咱們隐官大人,真是個正人君子!”
嘴上這麽說,漢子實則心中腹诽,遇到這麽一位如花似玉的豐腴美人,這都不揩油,是眼瞎還是昏頭啊,你陳平安是傻子麽。
總計十六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如今九人在白玉京,六位在歲除宮,一人在蕲州玄都觀。
其中作爲護道人的元嬰境老劍修程荃,就在歲除宮,那隻棉布包裹的劍匣,就放在歇龍石。
明面上是十六人,其實是十七位劍修來此天下,真正的護道人,自然不是隻有元嬰境的程荃。
如今擔任歲除宮祖師堂記名供奉的老劍修,好像解開了某個心結,前不久主動跟歲除宮讨要了一份私箓道牒,成了道官。
同時獲得私箓度牒的,還有一個稚童,正是劍氣長城巅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在宗門金玉譜牒上邊,就用了本名。
“老劍仙”憑借劍匣内藏着的那盞續命燈轉世,歲除宮極有誠意,拿出了一副飛升境劍修的珍稀仙蛻。
這些日子,“道童”模樣的納蘭燒葦經常去鹳雀樓,找那個高平下棋,用納蘭燒葦自己的話說就是棋力相當,有輸有赢。
程荃說話一向直截了當,用屁股想都知道你就沒赢過一次,屢敗屢戰,精神可嘉,難怪上輩子可以當劍仙。
納蘭燒葦也懶得跟這個嘴欠的家夥一般見識。
張元伯問道:“李藥師是跟宮主手談,還是與高平下棋?”
納蘭燒葦說道:“何必高平出馬,我來負責待客,也是不差的。”
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還有個頭銜叫“文學”,擁有兩個道号,“太行”和“走戈”。
成了棋友,加上高平對弈的時候,喜歡與納蘭燒葦詢問劍氣長城最後那場戰事的細節,一來二去就混熟了,不苟言笑的高平就多聊了幾句,自稱是一個敗軍之将,罪無可赦的亡國罪人。如今無事可做,就隻想要紙上談兵一場。
納蘭燒葦也不願意刨根問底。
關于浩然、五彩兩座天下,那個好像無所不知的宮主吳霜降,給納蘭燒葦透露了不少内幕。
納蘭彩煥這孩子,混得不錯,都當上雨龍宗的宗主了。
高野侯是納蘭家族的女婿,如今更是飛升城泉府的頭把交椅。
一聽到“出馬”,虞俦就開始浮想聯翩了,想要跟她打個商量,自己今晚能不能騎一次馬,他悄悄擡起手肘,“本想”輕輕敲一下道侶的胳膊,“一個不小心”,撞山了。
結果就被謝春條一巴掌摔在臉上,耳光響亮,打得漢子差點沒當場趴在地上。
站在歇龍台山巅,看了眼岸邊的鹳雀樓,李藥師忍不住感歎一句,“欲上高樓去避愁,原來高處都是愁,隻等愁客帶下樓。”
功成身退之後,死而爲靈,承受香火祭祀,再到進入白玉京靈寶城隐居避世。
李藥師其實一直維系着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态,分身當個行走人間的雲遊郎中,懸壺濟世,金針度人。
作爲私人道場的顯靈觀内,真身所在的書房,則被李藥師命名爲“有道室”。
前不久,靈寶城曾經有一位女子副城主,登門拜訪顯靈觀,言下之意,是希望李藥師能夠出山,統率一城兩樓轄境内的道官。
但是李藥師隻給一句類似谶語的答話,“太平花接海棠花。”
其實像李藥師這樣的英靈,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還有不少,或顯或隐。
至于具體數量,李藥師沒有細究,想來至少在三百以上。
此刻歲除宮,其實還有比李藥師和張銑更早來此做客的師徒三人。
隻是他們暫時隐居在一處山水秘境撮合山那邊。
寶鱗的兩位親傳弟子,呂蟻和邱寓意如今都見着了那個蔡道煌,尤其是那位少女劍修,最喜歡與這位老先生問些曆史上的天作之合姻緣。練劍之餘,其實對這些并不感興趣的少年,就隻是看着她與蔡道煌問這問那,少年眼中都是少女。
寶鱗已經得知那位道号巨嶽的高孤,天下煉丹第一人,已經同時卸任華陽宮宮主和地肺山山主。
這本身就是一種華陽宮與歲除宮的遙遙打招呼。
這意味着那場具體時日暫時未定的問道白玉京,高孤肯定會與她和吳霜降同行。
既然吳霜降先前親口承諾,他會親自指點兩位嫡傳弟子的修行。
聞弦知雅意,寶鱗再笨,就猜到某個真相了。
接下來那場聯袂問道白玉京,她心存死志,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最終結果也肯定如此。
但是吳霜降卻留有後手,還能活着返回歲除宮。至于他如何做到這種事,寶鱗沒興趣知道。
這沒什麽。寶鱗沒什麽不甘心的。
如此最好。
他們這些擅長下棋的,不都有先手中盤和收官。
秘州。
位于青冥天下最北方,山運雄厚,一州山脈綿延卻都不高,唯有閏月峰,一枝獨秀,高出萬千群山。
閏月峰的山腳有條弱水流過。
月明星稀,坐在此山巅,修士仿佛擡手就可以摘下一輪明月。
陸台醉卧大石上,雙手枕頭,翹起腿,身邊坐着一心想要睡他的袁滢。
袁滢好奇問道:“你怎麽多出個副宗主頭銜了?”
按照先前約定好的排排坐吃果果,尚未過門的夫君陸台,他就隻是頂替辛苦,當個首席供奉。
結果各州山水邸報,都不是這麽說的。
袁滢當然不介意這種事情,隻是師行轅就有點怨言了,她倒不是嫉妒陸台多個虛頭巴腦的“顯赫”身份,說是這種事情都不跟大夥兒打個商量,先前師行轅爲此離開茅屋,跑去找陸台興師問罪,當時忙着制作墨模的副宗主大人,擡起雙手,雙指并攏,輪番戳向那位氣勢洶洶的女冠,一口一個放肆、大膽,怎麽跟副宗主和首席供奉說話呢……這麽不當個人,差點就挨了頓打。
最後還是張風海說了句和稀泥的話,師行轅你要是願意,也可以當個副宗主。
氣得師行轅當場臉色如霜,摔了袖子,轉頭就走。一座宗門,如此兒戲?!
陸台當時望向女冠背影,大義凜然道:“爲了幫助自家宗門更快打出名氣,我個人受點委屈算得了什麽!”
這麽光明正大、有理有據的說法,竟然都說服不了師行轅,氣得陸台撮指吹了聲口哨,将那條“陸沉”騙入屋内,陸台再一腳踩中狗尾巴,蹲下身,伸手按住狗頭,氣呼呼教訓道:“狗子!狗是真的狗,都怪你每天光吃飯不幹活,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專心制墨的辛苦忍不住說道:“滾出去。”
陸台就抓住那條狗的脖子,丢出屋子。
辛苦說道:“還有你!”
陸台就一個撲倒在地,當真翻滾出了屋子。
辛苦黑着臉。
張風海笑道:“還可以讓他滾回來。”
宗門之内關系和睦,相親相愛,可見一斑。
今宵清淨,松風停歇,人間東南與西北,山光忽然落,弱水浮白月。
張風海走出道場,手裏拎了兩壺酒,先丢給陸台一壺,再腳尖一點,身形飄落在一塊臨崖石頭那邊。
也不落座,站着飲酒,遠眺山外風景。
離開鎮嶽宮煙霞洞,張風海隻做了兩件事,一明一暗。
說服武夫辛苦,以閏月峰作爲宗門根基所在。如今此事已經天下皆知。
還有一件事,就是繼續先前在煙霞洞内的那場大道推演。
最終在陸台的輔佐、幫助之下,張風海得到了一個文字更爲清晰的确鑿答案。
之前張風海隻能在那塊長條泥闆上邊,演算出一句寓意還比較模糊的“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
結果就是改了兩個字。
三改五,此改陳。
便是一句“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不同于上次的文字排列,此次張風海得出九字谶語,作一圓環,就像一句銘刻在玉镯上邊的回文詩。
當時陸台見到這句谶語之後,故作一驚一乍,急得跳腳,在屋内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嘴上碎碎念,說莫非是說我的朋友,此事絕對不能讓白玉京知曉,張宗主,小的這就給你磕頭了……
但是屋内雙方,心知肚明,所謂“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其實是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骊珠洞天,福祿街李氏,墳頭楷樹,家族主婦偏心二子,某次家族習俗,婦人曾經聽到“凡桃俗李”都不生氣,她還給了喜錢,但是當她聽到“李代桃僵”竟然動怒了……長子李-希聖,他的弟弟妹妹,分别名爲李寶箴,李寶瓶。
北俱蘆洲一個叫青蒿國的偏遠小國,某座州城内名爲洞仙街的地方,李-希聖曾經在此落腳,街坊中有個讀書人,名爲陳寶舟。
轉頭瞥了眼站着喝酒的張風海,陸台調侃道:“宗主,這麽杵着,玉樹臨風當然是玉樹臨風的,隻是擺架子給誰看呢。”
張風海置若罔聞。
陸台不得不承認,修道天才當中也是分檔次的,張風海就屬于最頂端的那種天才,陸台這輩子就沒有見過資質這麽好的人。
張風海問道:“三百年也好,五百年也罷,假設大掌教要等這麽多年之後才來收拾山河,在這之前,難道天下就這麽亂着?”
陸台幸災樂禍道:“現在終于知道算命道士的尴尬之處了吧?繞來繞去,終究繞不出一個‘天命果如此,我當在何處。’”
張風海默然。
陸台坐起身,喝了一大口酒,吧唧吧唧嘴,确是好酒。
袁滢貌似嘴饞道:“給我也喝一口呗。”
陸台瞪眼訓斥道:“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
其實袁滢資質也好,可她就是太憊懶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成天想着洞房花燭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成何體統!
袁滢哈了一聲。
陸台随口說道:“蠻荒天下,也出了幾個厲害人物。張宗主,咱們啥時候才能夠會一會他們幾個?”
張風海說道:“在我和辛苦各進一步之前,除非有五個飛升境,才敢說聯袂遊曆蠻荒無大意外。”
陸台歎了口氣,“那你跟辛苦都努把力。”
袁滢哈哈大笑起來。
張風海知道陸台所說的那幾個“厲害”人物。
斐然,绶臣,周清高。
都是如今蠻荒天下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兩位破境都還沒幾天的飛升境劍修,作爲蠻荒共主的斐然身份最高,但是在山上山下,依舊是绶臣威望最高。
至于本來名叫木屐的周清高,更多還是因爲他是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再加上又是一年到頭與斐然形影不離的左膀右臂,所以經常抛頭露面,才被蠻荒山上所熟知。
事實上,仍是小觑了周清高的運勢。
周密對這個親自賜名的嫡傳弟子,昔年甲申帳的少年領袖,不是一般的青眼相加。
如今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是周密親手煉制舊王座大妖白瑩遺蛻而來,此外還有黃鸾、切韻的的兩副遺蛻,都嵌入了周清高的魂、魄當中。這還不夠,周密專門給這位弟子留下了一門量身打造的仙術,當年師父是如何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的,弟子就按部就班,直接跻身玉璞境。
不到十年,周清高就是仙人境了。
這都跳了多少級台階?
更不談周密将相當一部分的藏書秘本,都留給了這位喜好讀書的關門弟子。
顯而易見,再給周清高一些修道歲月,例如三五百年?極有可能,術法駁雜的他,就是蠻荒天下的柳七。
再多給些年頭,周清高大道成就高度,比起柳七,隻高不低,至少是齊平的,例如都在十四境。
作爲周清高大師兄的劍仙绶臣,被師父贈予三件仙兵品秩的佩劍。
倒是他的那個師姐流白,隻得到了一件仙兵和一件半仙兵,名爲“小洞天”的法袍,和一頂與之搭配的碧綠芙蓉冠。
陸台一手拎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用鄉音反複唱着一首詩歌,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幽州。
夜幕沉沉,古戰場遺址涿鹿地界,一座名爲金華觀的小道觀,位于虎鹿鎮邊上。
朱鹿輾轉難眠,既然睡不着覺,幹脆就走出客房在庭院散步,結果發現陸沉就蹲在台階那邊借着月色看書。
一看到這位白玉京掌教,朱鹿就心情複雜,曾經在此當過知客道士的陸沉,都是約莫百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的舊事了。
由于道觀屬于私箓叢林,名聲不顯自有名聲不顯的道理,就是觀内無高人,上任觀主就隻是苦熬出來的洞府境。
這次重返道觀,陸沉敲開門就開始胡說八道,什麽小道不才,祖籍曲轅,道号散木,與好友雲遊至此,暫作休歇,盤桓幾日就會離開,貧道在此先行謝過……
道觀再小,被蹭幾頓齋飯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結果當天入住道觀的陸沉,帶着朱鹿到了齋堂,朱鹿就察覺到不對勁,陸沉上了飯桌,就隻是低頭扒飯,觀主問話的時候,也堅決不擡頭,哪怕如此,“陸沉”依舊被被現任住持道士認出來了,一拍桌子就開始破口大罵,老道士也顧不得什麽道官身份、禮儀講究了,若非被觀内一衆道士拉着,那個須白皆白的老道士可能都要與這個“自家知客道士”拳腳相向了。
道觀本來就窮,當年擔任知客的陸姓道士,卻是大手大腳慣了的,假公濟私,這個王八蛋,經常呼朋喚友來道觀這邊大吃大喝。
若隻是如此,道觀也就忍了,問題在于“陸氣”在卸任知客那天,趁着月黑風高,将觀主和三都五主一大幫老家夥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黃金細軟一卷而空,做出這等喪盡天良勾當的道士,臨行之前,竟然還在大殿牆壁上寫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而當年率先看到這句混賬話的,就是當時還是掃地道童的現任觀主了。
事實上,道童與知客陸氣在天之前,關系還是很好的,孩子曾經最喜歡聽陸知客吹牛皮不打草稿。
從孩子變成老道士的觀主,打死都沒想到這厮竟然還有臉來騙吃騙喝,不得新仇舊恨一起算賬才甘心?
畢竟來者是客,動手打人是不好,但是老觀主一方面讓一衆道士小心,巡夜一事别松懈了,再讓現任知客長點心,屋内木炭用完就算了,燈油也别添了,讓那個姓陸的齋堂就别去了,觀内會單獨送飯到屋内,饅頭就粥,頓頓管飽。
所以陸沉今夜看書,才會看得如此辛酸。
道觀附近有一座高山,一位過路的紫衣僧人在此歇腳,瞥了眼小道觀,咦了一聲,顯然十分意外。
他跨出一步,徑直來到道觀門外,輕輕敲門,便有餘音袅袅,回蕩在道觀某座庭院内,韻律古怪,如敲木魚,如誦唱寶诰。
“斬靈鳌而正四極,抟黃土而萬物生。”
朱鹿在院内走樁練拳,聞聲轉頭望向陸沉。
陸沉收起書本,咳嗽幾聲,思量片刻,也有答複。
“攜手煮筍苦竹寺,卻下踏藕荷花洲。”
朱鹿聽得一頭霧水,這是陸掌教與世外高人的暗語?
陸沉壓低嗓音說道:“我亂說的,輸人不輸陣,氣勢得有。”
朱鹿還真就相信這句話是真話。
陸沉說道:“門外那個僧敲月下門的,化名姜休。”
朱鹿滿臉震驚,當真是他?!
最新天下候補十人,雖說人數有點多,有二十一人,但是唯一一個被榜單确定“天下第十一”的候補領銜修士,就是僧人姜休。
其餘二十人,才是名次不分高下。
陸沉點點頭,“貧道的身份,就晾在這邊,自然日常往來無低手,以前這座道觀不理解貧道的良苦用心,總覺得那些飛升境是來這邊混口飯吃的江湖騙子,可把貧道這個道觀知客給委屈死了。”
朱鹿深呼吸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迎接那位高人的準備,不曾想陸沉笑道:“跑了。哦不對,是走了。”
差點就要挨一劍。
陸沉歪着腦袋,擺出豎耳聆聽狀,片刻之後,蓦然跺腳,先對觀主直呼其名,然後高聲道:“怎麽待客的,貧道有功于道觀,要喝酒吃肉!”
朱鹿擡手扶額,打定主意,她以後再也不跟着陸沉一起雲遊四方了。
并州,青神王朝。
姚清從殷州大潮宗返回,發現白藕就在府上,而且神色郁郁。
姚清假裝不知内幕,笑問道:“怎麽了?”
白藕解釋道:“那位碧霄洞主,前不久帶着一個叫‘陌生’的陌生劍修,如今他們就在京城,後者在給傅玄介傳授劍術。”
姚清說道:“這是好事啊,國師何必苦着一張臉。”
白藕愈發苦悶。
姚清忍俊不禁,安慰道:“行了,不就是被碧霄前輩訓斥了幾句嘛,多大點事,你都是當國師的人了,心胸開闊些。”
白藕憋屈不已,哪有這麽簡單,先前雙方碰頭,她不過是多問了幾句,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除了勸她别多管閑事,連你一并罵了。
姚清微笑道:“碧霄前輩可不是誰都罵的,尋常道士,沒有這份待遇。”
白藕看了眼亦師亦父的姚清,對方笑着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白藕少說話,那位前輩在聽着呢。
汝州南山國,長社縣靈境觀。
名叫陳叢的常住道人,少年喜歡蹲在道觀門口看風景,路旁有兩排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春天裏的映山紅,開花如火。夏天的夜裏,灑在山路的月光,明亮得像是冬天裏的霜。
山外一片屬于自家道觀的柿子林,柿柿如意,吃着一顆柿子,就念着一句事事如意。
冬天的和煦陽光裏,每逢有山風路過道觀,吹過槐樹,簌簌作響,就像下了一場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