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一處著名的古戰場遺址。
視野所及,荒無人煙,了無生氣。
但其實此地花草生長繁茂, 隻是沒有繁華的城池和參天的巨木而已,才會顯得那麽沉寂和那麽不熱鬧。
有兩騎并駕齊驅,一男一女,騎着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馬,另外一匹卻是極爲神俊的胭脂骢。
一個年輕道士,穿着青色棉衣道袍,随着馬背颠簸而晃蕩肩頭, 笑吟吟道:“老馬識途, 慢慢行,遲遲歸,晚來好過不來。”
另外那位女子則面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面無表情。
說是恍若隔世,再恰當不過。
正是離開浩然天下的陸沉和朱鹿。
陸沉沒有帶着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過這個“陸沉”,當然隻是一張符箓分身而已。
陸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邊一處小道觀裏邊,當過幾年的典客道官,跟他們關系處得老好了。天黑之前, 咱們倆隻要快馬加鞭, 肯定能夠趕到, 就在那邊對付一宿。 ”
朱鹿隻是默然點點頭。
在家鄉那邊, 朱鹿其實也曾見過一些喜好遊戲紅塵, 仙家酒色之徒。至于那種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樣沒少見。
但是他們這一路行來,諸多景象, 還是會讓朱鹿覺得光怪陸離, 匪夷所思,不過更多還是因爲身邊有個陸掌教, 總能讓一些原本的平常事,變得不那麽尋常。
市井門戶,張貼有某座寺廟贈送的紅紙黑字,上邊寫着喜慶的“山君迎新”。
當時陸沉說了一句,“路邊行亭,山上道脈,人間文字,雖久不廢,此爲不朽。”
他們途徑一處河道,酷暑時節,烈日曝曬,久旱無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幹涸的河床裏邊,蹲在龜裂地上,一勺水,與岸邊一位山神笑呵呵言說一句,“我幹了, 你随意。”
那河伯瞧見了兩騎身影, 便大聲詢問一句, 你們可是會仙法的授箓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場甘霖?
陸沉雙手插袖,破口大罵,道爺不會什麽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開始回罵那個好像腦-子有病的過路道士。罵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厮一頓。
道士好像就在等這一刻,蓦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頭,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輕輕打了個響指,頃刻間,烏雲滾滾,大雨滂沱,黃豆大小的雨點,湧入一條幹涸河床。
縣城坊間,陸沉帶着她漫無目的穿街過巷,遇見了老巷子裏的野貓,院牆裏邊的土狗。陸沉就會停步,不知在想着什麽。
在一處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結隊走在河水湍流中,隻是用腳踩石頭,來判斷是否美玉。
陸沉就會卷起褲管,讓朱鹿留在岸上,陸沉自己則變出一根綠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這裏踩一踩,那裏敲一敲。
有個負責編撰類書的都總裁,老人在告老還鄉途中,與山林間偶遇的陸沉聊得很投緣,一番看手相,說了幾句好話,一個積蓄不多的年邁清官,就被陸沉“騙了”好些金銀細軟。
在山頂風餐露宿,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還會架起一頂蚊帳,一邊吃着果脯蜜餞,與那些蚊子叫嚣着你們有本事來咬我啊。
此刻陸沉手腕一擰,變出一隻小碟,也沒順便變出一雙筷子,嗦了一口,轉頭問道:“這叫八寶芋泥,要不要嘗嘗看?”
朱鹿搖搖頭。
陸沉笑道:“現在一門心思想着如何登高又登頂,以後你就會明白一個道理,能夠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說道:“那就以後再說。”
陸沉點點頭,竟然不是反駁和教訓,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問道:“我真不是在做夢嗎?”
陸沉笑呵呵道:“夢裏夢外夢中夢,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嗎?”
朱鹿問道:“那你真是陸沉嗎?”
陸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談晦暗難明的程度和合道過後的殺力強弱,隻論合道之法的瑰麗神奇,陸沉自稱第一,當之無愧,沒人會去跟陸沉争這個。
陸沉的五夢七心相,從未對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陸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記住也好,不知道、或是聽說了又忘記也罷,天下人間都随意。
道士夢儒師鄭緩,活人夢中枕骷髅複夢,夢栎樹活,夢靈龜死。夢中化蝶不知我是誰,主次誰是誰。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鼹鼠,鲲鵬,黃雀,鹓鶵。蝴蝶。
其中四夢皆已解夢,所以那位化名毛錐的白骨道友,願意躲到哪裏,就躲到哪裏去好了。
至于心相七物,能夠勘驗文運的黃雀早就收回,木雞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鹓鶵是那法袍金醴的舊主人,在海外孤島“兵解”的某位天師府黃紫貴人。鲲鵬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與陸沉有過“濠梁之辯”的舊友,既然他都開口了,再者當時吳霜降都知道了,陸沉樂得順水推舟。隻有鼹鼠,被陸沉依舊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計誰,就隻是好玩而已。
至于陸沉率先提出“以八千歲爲春,以八千歲爲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樹不符繩墨,不合規矩,故而最是無用。陸沉其實無所謂收不收回這個椿樹心相,因爲此樹,就是陸沉的那棵心中道樹,不過是從浩然天下移植、栽種在了青冥天下。
陸沉以拳擊掌,“想好了如何與新鮮面孔自我介紹,小道不才,祖籍曲轅,道号散木。”
朱鹿剛要開口,陸沉變掌爲手指,朝朱鹿那邊遞出,輕喝一聲,“密!”
朱鹿下意識閉嘴,隻是片刻之後,才發現這位陸掌教是在故弄玄虛,她完全可以開口說話,“有意思嗎?”
陸沉雙臂環胸,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開始環顧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闊唉。”
天外,一座搖搖欲墜将碎未碎的秘境。
餘鬥懸空而停,法劍歸鞘,背在身後。
遠處,是三個并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鄭居中,已經根本分不清真身、陽神陰神了。
不過因爲其中一個鄭居中,因爲身穿道袍頭戴道冠,倒是很好認。
餘鬥隻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換一處場地,各自都别留力三成了,雙方手段盡出,真真正正問道一場。
好個無法無天的鄭居中。
隻因爲眼前這個“道士”鄭居中,雖然相貌與師尊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是那份氣态,偏偏讓餘鬥都要誤認爲是真身少年模樣、法身老者模樣之外的中年師尊!
鄭居中光是施展出來的道法,就有十數條道脈至多,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樓的不傳之秘,
此外鄭居中還能夠以假亂真,随意模仿儒家聖賢的本命字,西方佛國的結印,仿劍無數的旁門劍術,兵家神通,失傳已久的遠古秘術,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陣法……
兩個鄭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後一個鄭居中盤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臉頰鮮血,不愧是四把仙劍之一,确實鋒芒無匹。
若是自己能夠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陽宮就好了,可以自行鑄劍。
可惜當年走了一趟桐葉洲藕花福地的觀道觀,雙方“價錢”沒談攏。
鄭居中問道:“餘鬥,你知不知道,萬年之前,到底有幾個一萬年。”
餘鬥倒是沒有藏掖,淡然道:“聽說有一萬個,隻是聽說而已,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出去的你們,可以問問我的師尊。”
鄭居中笑問道:“聽說陸沉去過一個古怪世界。”
餘鬥點頭道:“可能還存在着不計其數的大千世界,陸師弟就曾去過其中一個,他在那邊待了很多年,準确說來是知覺上的無數年,以至于陸師弟到最後,根本分不清是幾百幾千萬年,還是幾億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沒有多問,他也難得沒有多聊幾句,隻說他在那邊,隻是用雙指就撚碎星辰無數,隻需一個念頭,就可以道化生發出一條廣袤無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與噓,就已經是整個天地的大道規矩的收和放了。再後來,陸師弟在那處,道心堅韌如他,依然絕望到隻能一次次自我毀滅,卻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換個身份,在某一刻恢複一部分記憶,境界越高,或主動或被動,最終都會記起全部。又後來,他已經不得不給自己樹敵了,讓自己親手殺掉自己,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個驚才絕豔的所謂天才,毅力和機緣都不缺,或順遂或坎坷,或意氣風發,或悲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單槍匹馬,或與數個道友、或成群結隊拉攏到了數以萬計、百萬計的同道中人,最終将他這個所謂的反派角色成功殺掉,或者功虧一篑,總之故事數不勝數,不一而足。”
鄭居中微笑道:“聽上去很精彩。”
換成别人,餘鬥就真讓他去試試看了,就算他沒辦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個類似的“道場”不是難事。
可既然是鄭居中,就算了。
對付這種人,一旦起了大道之争,就隻能是以更高一籌的殺力将其徹底殺之,别無他法。
餘鬥準備返回師尊身邊,隻是臨時起意,停步問道:“鄭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沒想着得到答案,但是讓餘鬥感興趣的事情,确實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誤問上一問。
“就目前而言,暫時所求……”
鄭居中收起蒲團,站起身,微笑道:“餘鬥求敗,我求共斬。”
餘鬥看着他,搖搖頭,笑道:“真是個瘋子。”
刹那之間,剛剛轉身的餘鬥突然轉頭,“我終于知道你是誰了。”
鄭居中笑道:“那你還不趕緊喊一聲師尊?”
并沒有覺得餘鬥是在裝神弄鬼,故而鄭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卻是一個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來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徹底斬斷那條因果長鏈,憑此來确定一個“現在”,确定所謂的光陰長河,其實是虛無之物,才是一種莫大的牢籠,徹底超脫此物、準确說來是此名的禁锢,興許就是未來一隻腳踏入十六境門檻的契機所在了。
所以确實是得去見一見那位坐鎮光陰長河的阍者神靈了。
餘鬥背劍,卻已大笑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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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玉宣國京城。
二十餘年前,馬姓的外來戶,在這邊花大價錢,買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舊宅邸。
京城内,尋常有錢有勢的門戶,哪怕是馬家的街坊鄰居,也就隻當馬家是個有幾個臭錢的外來戶。
一個姓馬的青年,在今天黃昏時刻,早早來到家族祠堂内,進了門,既不敬香也不拜挂像,直接就跳到了橫梁上躺着。
婢女數典,弟子忘祖,都沒跟着他一起進入玉宣國地界,都是蝼蟻,興許某人打個噴嚏,或是擡個腳再落地,就把他們這種廢物壓死了。
餘時務勸他不要回來。
馬苦玄說那個人想要報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債子償,都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既然對方終于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麽,不躲。
馬苦玄躺着,翹起二郎腿,嘴裏叼着一根不知道從哪裏拔來的甘草,打了個響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馬苦玄敕令而來,是直接被他從金身神像當中拖拽出來的。
她察覺到是馬苦玄的手段之後,站在橫梁上的山神娘娘,忙不疊坐着。
馬苦玄睜着眼睛,望着美輪美奂的那口藻井,說道:“我那個弟弟,沒有騙你,是真心想要幫你改名,不過他沒那本事,如今大骊王朝那邊變天了,與馬家關系極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頂頭上司,根本不敢在這個時候幫這種忙。不過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幫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這個名字實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說一個不字。
折耳山風景極美,遠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觀是美人盤鬒發。而宋腴按照大骊朝廷頒布的金玉譜牒,在同樣等級森嚴的山水官場,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着将山名改爲“折腰”,更好聽些,寓意也更好幾分。上次馬研山在她酒鋪那邊再次醉酒,被怒氣沖沖趕來這邊抓人的妹妹,大罵了一通,不痛不癢的馬研山在離開酒肆之前,承諾她會幫忙改名。
馬苦玄的這個親弟弟,貨真價實的膏粱子弟,爛酒鬼一個,就連馬研山的探花郎,還是妹妹馬月眉幫忙作弊代考而來。
至于馬月眉,喜歡瞎折騰,小小年紀,神仙志怪和江湖演義小說看多了,她專門請一位家族供奉,是個金盆洗手的武學宗師,幫她栽培出了一撥少女,侍女皆佩劍。這撥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貨真價實的練家子,不是那種花架子。
還有那個表弟馬徹,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認的少年神童,其實才學如何,品行如何,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歲數,氣血旺盛,想睡幾個體态豐腴、徐娘半老的婦人又怎麽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縣主身份,或是诰命夫人算什麽,暫時睡不了她們,就繼續乖乖對着那幾幅親筆描繪的畫像,用手嘛。
馬苦玄笑道:“宋瘠,我覺得自己的運氣,很一般,你覺得呢?”
也不敢計較那個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說道:“我覺得馬仙師的運氣很好。”
馬苦玄點點頭,顯然比較滿意這個很實誠的答案,隻是他又搖搖頭,“反正運氣不如這些家族同輩的年輕人,他們有個哥哥叫馬苦玄,我馬苦玄喊誰大哥去?”
宋腴無言以對。
确實,他們都有個靠山,是寶瓶洲年輕十人之首,至于真武山譜牒修士這層身份,反而是馬苦玄自己不當真,真武山不當真,好像外界也都不當真。
但是隻說馬研山和馬月眉這雙兄妹,卻一次都沒有見過這個大哥。
關于親哥哥馬苦玄,所有的事情。
聽說。
在家中就隻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們兄妹隻能道聽途說。
在玉宣國可謂根深蒂固的馬家,如今家族産業多到不計其數。
京城最大的酒樓和仙家客棧,還擁有一座位于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兩艘能夠跨越小半個寶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馬研山對那些山上飛來飛去的神仙老爺們,什麽仙子,都不感興趣。
他是好酒之人,對于家鄉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參加一次披雲山的夜遊宴,去那兒喝上一頓酒。
讓相貌有幾分相似的妹妹幫忙代考,馬研山得了個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當差,其實去不去點卯,隻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邊都沒說什麽。
舉家離鄉搬遷到了這裏,經過二十餘年的開枝散葉,四代同堂,可謂枝繁葉茂了,加上那幾房子弟,據說最新編修的族譜,上邊的名字有了百餘個。
馬苦玄伸出一隻手掌,開始計數,每想到一個名字,就彎曲一根手指,最終握拳。
龍泉劍宗謝靈,好像剛剛又破境了。真武山餘時務,可能是馬苦玄唯一的朋友。雲霞山綠桧峰蔡金簡,真境宗宗主劉老成的嫡傳弟子,雲林姜氏子弟,姜韫。風雷園劍修劉灞橋。
馬苦玄再擡起一隻手。
觀湖書院副山長周矩。山澤野修,道士趙須陀。落魄山劍修隋右邊,因爲她去了桐葉洲,譜牒身份一并遷到了那座下宗,就等于給寶瓶洲的年輕一輩天才修士,空出了個位置。
馬苦玄想了想,好像還漏掉一個人,記不起是誰了。
至于那八人的具體排名,馬苦玄當然更記不清楚了。
馬苦玄彎曲兩根手指,再次握拳,說道:“宋瘠,你聽說過一句老話嗎,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點頭,“聽說過很多次。”
馬苦玄稍稍擡起頭,雙手作枕頭,說道:“那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就不明白這個淺顯道理。”
宋腴輕聲提醒道:“大門打開了,要開始議事了。”
馬苦玄點點頭,“那我們豎起耳朵聽着就是了。”
家族祠堂内,今天的議事,氣氛肅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養尊處優的馬氏家主,一旁還有張椅子,坐着那位極有手腕的馬家主婦。
大堂内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紅燭,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晝。
懸了匾額,寫着堂号。
馬苦玄都沒注意寫了什麽。
衆人頭頂的大梁上,有兩個誰都沒有發現的“梁上君子”。
馬苦玄轉過頭,那個親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内,與沽酒的美婦人有過一場有趣的問答。
明天會不會下雨。肯定不會。但是總有一天肯定會打雷大雨,對不對?到時候撐一把大傘就可以了。
馬苦玄覺得這場問答,很有意思,所以才願意幫着宋腴改山名,其實很快鹿角山那邊就會降下一紙公文,準許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變。當然是馬苦玄用自己功德換來的,何況隻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擡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于宋腴以後改不改名爲宋瘠,無所謂了。改了沒好處,不改也沒壞處,馬苦玄沒那心情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内,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資格坐在這裏。
他們經常與玉宣國那撥豪門公孫,隻要覺得待在京城無聊了,就一起找個由頭離開經常,參加一場不爲人知的“秋狩”,去南邊幾個小國境内的偏遠地界,在當地好友的帶領下展開狩獵,這些貨色到了玉宣國京城,就是一幫低三下四的狗腿幫閑,但是在他們家鄉這邊,卻是一等一的權貴子弟,所謂遊獵,騎馬披甲,背弓佩刀,狩獵的對象,是那些“馬賊”和“流寇”,當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橫梁上的馬苦玄看着他們,再看看兩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發現馬研山這個親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順眼多了。
畢竟是個爲數不多的聰明人,祠堂内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實都不如馬研山聰明。
曾幾何時,夜幕沉沉,一個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聽着屋外大堂的吵鬧聲,奶奶勸着,爹娘都不聽,反而罵奶奶老糊塗,至于結果,就是杏花巷馬氏得了一樁潑天富貴,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錦人人豔羨的光景嘛。
馬苦玄始終睜着眼睛,什麽都懶得計較,就隻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樣是玉宣國京城,有南北兩縣。
北邊富貴豪門永嘉縣,南邊寒門陋巷長甯縣。
離着長甯縣衙不遠的宅子,一座擺滿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内。
今夜天氣不錯,紅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邊,輕輕晃蕩。
幾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着穿,其實也愁人。
雖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鬧鬼兇宅”,但是不比京城别處,就連近在咫尺的縣城隍爺都不會管她,隻因爲上任京師都城隍廟的文判官,曾經統轄諸司之首陰陽司在内的其中六司,官大着呢,與她卻是舊識,因爲有了這麽一層關系在,她雖是鬼物,又守規矩,這麽多年幾乎足不出戶,就沒誰管了。
那個擺攤算命的中年道士,依舊是每天風雨無阻的早出晚歸。
化名吳镝,自稱真名陳見賢。無敵?陳劍仙?
反正就沒幾句真話,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給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轉頭望去,看着那個坐在台階上刷牙漱口的家夥,随口問道:“吳道長,你到底是什麽境界?是不是傳說中的陸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不如坦誠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着搖頭道:“貧道修行資質還湊合,說是‘尚可’不臉紅,不過确實不是書上記載的那種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說好的出門在外誠字當頭呢?如果我沒記錯,這句話可是你的口頭禅。”
道士笑道:“又沒騙人,隻是薛姑娘不信,貧道又能如何,這可比從别人口袋裏掙錢難多了。”
薛如意笑問道:“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是中五境神仙,資質當真能算‘尚可’?”
記得先前詢問此人是如何成爲練氣士的,結果對方來了一句聽着挺有仙氣的“大言”。
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會這麽廢話幾句,是因爲不曾想真被這個騙子道士給說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師地界天無雨,土膏地氣異常溫暖。
而且道士當時還說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說今年清明這一天,有可能會打雷,動靜較大,讓她别多想。
在那之後,道士還抖摟了一手“句讀”學問,确實讓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紀姑娘一起登門,或者說“串門”,張貼在門上的彩繪門神金光一閃,當時洪判官沒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裝束,作爲扈從和下屬的紀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銅錢形制的法劍。她已經職掌京師城隍廟陰陽司三百年。
他們稱呼宮娥出身的女鬼爲如意娘。自然緣于一樁過去便過去了的老舊掌故了。
果然如他們所說,院試案首,春闱的會元頭銜,再之後除了馬徹是狀元,其餘榜眼、探花和二甲傳胪,都是早就内定的人選。
一國文運權衡,完全視若兒戲。
京師城隍廟的那尊武判官參與其中。按照紀小蘋的解釋,那位與洪老爺一般位高權重的城隍廟武判官,對方自有理由證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實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來,因爲确實是鑽了陰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術不正的高人幫忙謀劃,确是可以在祖蔭陰德和陽間善舉上邊動手腳的。
關鍵是京師城隍廟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該歸洪判官直接管轄的文運司,都轉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氣連枝了。
雖然她早就知道内幕了,可真的事到臨頭,薛如意還是氣不過,那幾天,氣得她牙癢癢,沒事就挑刺,罵那道士幾句,拿他當出氣筒了。
所幸那個道士也不惱,隻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說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聽見了,差點就是一腳踹過去。
今夜又聽着薛如意的唉聲歎氣。
“薛姑娘,老話總說一個人少歎氣。”
道士笑道:“老話又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命裏有時終須有。”
薛如意氣笑道:“站着說話不腰疼。再說了,一個人一個人,得是個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異,幽明殊途,這不假,但是道無旁門,理無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這家夥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個道士,不是讀死書死讀書的那種迂腐讀書人?
肯定不是,必須不是啊,真要是讀書人,掙錢肯定沒他那麽多路數,五花八門,生财有道。
薛如意擡頭望向明月,記得當時紀小蘋還曾憤懑言說了幾句犯忌諱的真心話,那座管轄玉宣國一衆山水神靈和城隍廟的西嶽儲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對于玉宣國的科舉亂象,至今不聞不問,可能是有些不爲人知的山水内幕,也能是被蒙在鼓裏,終歸是天高皇帝遠,反正結果就是玉宣國的文運,就這麽一塌糊塗了。
薛如意開口說道:“吳道長,真是不管到了哪裏,都會官官相護嗎?”
道士坐在台階上,将那白碗和刷牙的家夥什放在一旁,雙手籠袖,微笑道:“要說清楚一個道理,就得撇開兩種極端,講一講比例了,這其中,又有一時一地的差異,各個官府衙門又有自家的門道,主官性情如何,當地舊習俗又如何,比如就說這……”
薛如意已經聽得頭疼了,擡起一隻手,“打住!”
她習慣了,中年道士其實也早就習慣了,準備起身離去,方才臨時起意,打算給自己做頓宵夜,火鍋就很不錯,廚房還有些新鮮食材,犒勞犒勞五髒廟,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問道:“吳道長,你覺得我如果膽大包天,不計較那些山水官場的忌諱,明兒就去挑一座城隍廟或是文武廟,備好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嶽山君府的糾察司!你覺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經升遷調任去往大骊陪都附近的一個小州,擔任一州城隍爺,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與那大名鼎鼎的處州一般高!
而紀小蘋作爲佐官,跟随洪判官一并離開了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當然不可能繼續擔任那邊的陰陽司主官了,名義上看似“貶谪”,其實神位依舊與舊職相同,還是一種屬于官場的重用了。
事實上,洪判官和紀小蘋卸任之後,通知薛如意,說與鹿角山那邊打了一聲招呼,但是如果科舉結果沒有任何改變,就意味着沒有用處,做事情千萬别沖動,他在上任擔任大骊本土州城隍爺之後,會盡量想辦法,将此事告知中嶽掣紫山的一座儲君之山。
道士笑道:“随你,但是事先說好啊,寫狀紙這種事,我可做不來,給再多錢都免談!”
薛如意歎了口氣,“有膽子掙錢,就沒膽子仗義執言嗎?”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婦當年咋個瞧上你的?圖你的才情啊,還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邊傻樂呵。
薛如意跳下秋千,伸手扶住一根繩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顔笑道:“裝神弄鬼的吳道長也好,不是劍修卻仰慕劍修的陳劍仙也罷,當鄰居這麽久了,我知道你膽子再小,也還是個好人!”
“好眼光!”
道士豎起大拇指,“實不相瞞,貧道年輕那會兒走江湖,有個化名,就叫陳好人!在異鄉掙下了一份好大名氣。”
薛如意神色認真說道:“好話已經說了,明兒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趕人,是勸你遠離是非,犯不着一不偷二不搶,憑本事掙錢而已,卻落個一褲裆黃泥巴的下場。”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聽口氣,你是真要燒符投牒告狀啊?”
薛如意故作輕松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後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嶽甘州山,山君佟文暢。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嶽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除了已經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實還有一座鸾山,山勢巍峨不可攀,主峰高過甘州山數倍。
雖說也還是不太敢想,可是鸾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着頭皮,壯着膽子,試試看的。
至于眼前這個外鄉道士,他好像除了掙錢和鬼畫符,竟然還略懂一些望氣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張侯,是一位祖蔭庇護、且有文運在身的碧紗籠中人。她雖然是觀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氣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尋常練氣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種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廟文運司的主官,才敢說自己精通此事,當然,能掐會算的道士,估計也可以算一個?
道士曾問她爲何不去當個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總好過在京城這邊處處看人臉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說成是三十六骊珠,藏着一門高深純正的導引術,可以算是張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訓诂學問,實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爺與紀姐姐,畢竟是陰冥一途的官吏,不宜爲陽間少年洩露天機, 所以薛如意就隻能硬着頭皮,四處搜尋 ,一邊辛苦自學,一邊爲張侯解惑,這才讓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爲二境練氣士。
然後就被那個道士“假裝世外高人、還真就被他裝到了”。
因爲按照道士的正确句讀之法,再有償傳授了一門洞府開門術和火法日煉術,張侯竟然當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練氣士了!
一開始道士還不太情願,說自己就是個道士,哪敢誤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動提出要購買那幾種鬼畫符,财迷道士見風使舵,立馬轉口,說早就看出樂張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過就連洪判官和紀小蘋,上次他們來到這邊,與薛如意算是道别,都沒能看出那個中年道士的根腳、來曆,紀小蘋說就隻有兩種可能了,要麽是個道行高深的陸地神仙,要麽就當真隻是個每天擺攤掙點辛苦錢的下五境練氣士了。
因爲一個售賣春牛圖少年的緣故,薛如意曾經覺得那道士是個鐵石心腸又道貌岸然的腌臜貨色,當時差點被她趕出宅子,後來見他實在可憐,就算了,再加上最後發現對方其實并非那種人,讓她對這個道士的印象随之大爲改觀。
既然認定他是個好人,就甭管什麽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劍仙什麽的了,早早離開宅子,天大地大的,哪裏不能掙錢呢。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後果了?要是官官相護,你告狀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關押起來,你的那個賭約和誓言怎麽解決,隔壁的張侯又怎麽辦?”
薛如意抿起嘴唇,輕輕點頭。
道士默不作聲。
人間很多委屈,經常來自做了一件對的事,但是偏偏被身邊所有人孤立,其實沒有錯,這很好,完全不必爲此自我懷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經明明白白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樣的事情,不做了,沒什麽,還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開口笑道:“我聽薛姑娘一句勸,明天就搬出宅子,那麽薛姑娘能不能也聽我一句勸,告狀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後?”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狀一事還要翻看黃曆,有無黃道吉日啊?說來聽聽,哪句老話告訴你的老理兒?”
道士眼神清澈,不說話,隻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邊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時間猶豫不決。
道士卻直接幫她下了決定,“就此說定。”
薛如意松開手中的繩子,擡起雙手,使勁搓着臉頰,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認得鸾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終究是一頭孤魂野鬼,換成平時,别說告狀遞到鸾山,她都不敢随便靠近這種儲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說道:“貧道也不認得。”
然後道士又補了一句,“但是貧道認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問道:“你認得佟山君,佟山君認得你嗎?”
中年道士一時啞然,試探性問道:“貧道說都認得,你信嗎?”
薛如意笑得合不攏嘴,道:“你說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們就山水有重逢,後會有期?”
薛如意點點頭,想起一事,“對了,你說的那個鍾姓朋友,什麽時候幫忙介紹介紹?”
道士自稱有幾個山上朋友,絕頂厲害。其中就有一個姓鍾的朋友,會幫忙引薦。
道士笑道:“好說。隻說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爲朋友。”
“口氣恁大!”
薛如意終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伸手指向那個道士,“咋個不說自己叫陳平安呢,還陳好人,哈哈……”
道士滿眼笑意,卻是臉色佯怒道: “放肆,即便不喊陳山主陳劍仙,你不得喊一聲陳公子啊!”
看着眼前中年道士,再想着那個陳公子的說法,又想起某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全不押韻,打油詩麽。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劍光當空錯,欻然人頭落……
再回頭來看眼前這個中年道士,歪瓜裂棗不能算,勉強能算模樣周正吧,且不說什麽陳山主陳劍仙,道長你扪心自問,跟“清俊”沾邊嗎?
她先咳嗽幾聲,再啊忒一聲,轉頭作勢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語調上揚唉了一聲,轉身就走,“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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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黃縣城,舊學塾外。
君倩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馬瞻笑容愈發苦澀,“君倩師兄,你有所不知,當年大師兄根本沒有給我親自改錯的機會。”
原來當年馬瞻死後,作爲大骊國師的師兄崔瀺,隻是聚攏了馬瞻的魂魄,然後就讓後者一直看着,什麽都不能做。
“何況我那會兒,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始終認爲山崖書院,太過松散了,相較于齊師兄的什麽都不約束,任由那些讀書種子去往别國求學,至少有八成學子,就那麽一去不歸了,回來的讀書人中,其中一成,還是在外邊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認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選擇離開是你們的自由,那麽你們以後在大骊能不能當上官,就沒那麽自由了。”
君倩說道:“我确實不會安慰人。”
何況他也不了解當年的彎彎繞繞,是非曲直,隻是單純覺得既然小師弟願意邀請馬瞻來這邊,就等于認可了馬瞻在自家文脈内的師兄身份。
小師弟認可,其實就等于先生依舊承認馬瞻是自己的學生。
不然君倩跟馬瞻,甚至是茅小冬,當年關系其實都比較一般。
見氣氛有點沉悶了,君倩隻好沒話找話一句,“我猜大師兄是故意給你挖了個坑。”
馬瞻搖頭道:“蒼蠅不叮無縫蛋。同樣是當師弟的,大師兄就不會如此算計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隻在教書育人,傳道授業,讓好學者皆有所學,他顯然比我更像一個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書院,換成我來當山長,改弦易轍,好讓大骊王朝的讀書種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個都别想跑到外邊去沽名釣譽,再大搖大擺回來當官。等我成爲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再雜糅崔師兄的事功學問,進入大骊廟堂擔任禮部尚書,最終成爲儒家聖人,進入文廟擔任陪祀聖賢!”
“那會兒,我想着我們文聖一脈,先生的神像被遷出文廟,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爲禁書,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給砸了!崔師兄離經叛道,等于與文脈徹底劃清了界線,左右倒好,出海訪仙,轉去一心專注劍道了!你劉十六雖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卻從來就挑不起文脈的大梁,境界高有什麽用?他齊靜春就隻會守着一座與大骊京城隻有幾步路的山崖書院,專程趕來寶瓶洲這邊,非但不幫着崔師兄,反而處處掣肘崔師兄,難道他齊靜春真心半點不念師兄弟的情誼,就隻會窩裏橫?!”
聽到這裏,君倩沒有生氣,反而小有幾分心虛,畢竟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師兄弟幾個,确實就數他最不靠譜,屁用沒有。
至于罵左師兄和齊師弟的内容,反正他們倆,肯定都是無所謂的。左師兄聽見了,至多是摸着馬瞻的腦袋,說句“自家話”再動手吧。
馬瞻臉色慘然道:“結果大錯特錯,好像從來都是這樣,明知道自己學什麽都慢,崔師兄不用說了,先生總說崔師兄都快可以教他學問了,齊靜春天資過人,能夠處處舉一反三,那麽多的聖賢書籍,他隻需讀過一遍就能夠融會貫通,我當年每次與他請教學問,不管是多麽生僻的書籍,多麽冷門的學問,他好像早就看過了,早就胸有成竹,至于那些沒有看過的,齊靜春就讓我将整篇内容讀給他聽,齊靜春聽了一遍,就能夠爲我解惑,他總是對的,因爲我拿着同樣的問題,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與齊靜春的說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問崔師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來以爲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齊靜春比好了,我隻要在學問一途,争取不出錯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樣,他是誠心誠意給齊靜春當副手,要當個教書先生,我卻是因爲崔師兄在大骊王朝當國師,才來這邊的。”
當初與他馬瞻勾結的,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就是師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這樣明顯,馬瞻就越是無所謂,确有私心,但是自認私心再大,都大不過想要重振文聖一脈的公心。
當一切水落石出,馬瞻無地自容的時候,大師兄還是那個大師兄,沒有安慰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種略帶譏諷的語氣,撂下一番蓋棺定論的言語,好似臨别贈禮,送給這個昔年的師弟馬瞻,一個明明是内心最爲崇敬他師兄崔瀺的同硯。
馬瞻背靠學塾牆壁。
将崔師兄的那些誅心言語,原原本本說給君倩師兄。
“馬瞻,你原本可以成爲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山長,兼任大骊吏部尚書,這是我給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總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說啊,你到底是多蠢,才會自以爲一個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來加減乘除的?”
“其實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聰明,從來不在讀書不開竅,先生當年總說你讀書是笨了些,你以爲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實是句好話。所以你并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時常讓我多學學你,記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們文聖一脈,要出個厚積薄發、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頭來,曬書一般,将陰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陽底下,醜陋不堪,慘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當先生的那個老秀才,他能原諒你,你馬瞻自己當真能夠原諒自己嗎?一個什麽都沒能改錯和彌補的學生,又有什麽臉面原諒自己,再去見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覺,馬瞻已經坐在地上,背靠着牆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說幾句刻薄言語,是因爲這些年來,偶爾會想起當年那個來自一個貧苦小地方的年輕人,千裏迢迢,登門求學,在多如過江之鲫人心百态的那麽多求學書生當中,衣衫窮酸,兜裏僅剩最後一點盤纏,他不是想着給自己留點路費返鄉,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書肆那邊買了本價格不便宜的書籍,隻當給求學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個念想。我當時湊巧也在書鋪,就問這個年輕人,姓甚名甚,爲何要買這本書,可真是當了冤大頭了,既然書上的學問内容都是一樣的,何必要買這本所謂的精刻善本。他說自己名馬瞻,字惠君,他還說自己的志向,是修齊治平,更要建功立業,以後爲家鄉的老百姓做點實事。”
說到這裏,馬瞻神色木然,呆呆無言,然後擡起頭,笑道:“君倩師兄,我這次本來就是悄悄而來,千萬别告訴陳平安,更别跟先生說這個了。”
君倩點點頭。
馬瞻擠出一個笑臉,“君倩師兄,我可知道你是個藏不住話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證。”
早知道自己就不來見馬瞻了,該讓小師弟頭疼去的。
一個人的委屈,可能來自外人的不認可,但是身邊親近之人的不理解,興許更讓人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更傷心。
那麽更進一步,如果一個自己内心深處最認可、最敬重的人,徹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該何等傷心呢。
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馬瞻那番言語,唯有稱呼早已叛出文脈的崔瀺,還是崔師兄,其餘幾個先生的嫡傳弟子,馬瞻都是直呼其名。
馬瞻不知想起了什麽,臉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當時說自己是“偶爾想起”某人某事。
而馬瞻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哪怕被崔師兄那麽否定了,馬瞻還是對當年在書鋪那場偶然相逢,記憶猶新,銘刻在心。
在那間滿是書墨香氣的書鋪内,最後那個滿身書卷氣的儒衫青年,神色溫柔,耐心聽過馬瞻的言語過後,他便微笑着自我介紹起來。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聖的大弟子。
從現在起,你大概就是我們文聖一脈的記名弟子了,因爲我答應了,還得先生點個頭,算是走個過場吧。
但是以後能不能成爲我們先生的入室弟子,馬瞻,你要靠自己,當然求學路上碰到任何問題了,不必處處勞煩先生,可以問我。
馬瞻呼出一口氣,笑着站起身。
能夠成爲先生的學生,崔師兄的師弟,此生足矣,無憾了。
曾經的文聖首徒,其實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遠彬彬有禮,氣态溫和,平易近人。
書上早就有那個成語,就像就在等着崔瀺的出現。
冬日可愛。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憑空出現在君倩身邊。
他滿臉疑惑問道:“馬瞻,我很奇怪,都過去這麽久了,你還是沒想明白崔師兄爲何要跟你多說幾句嗎?”
馬瞻認清對方身份後,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師兄。
君倩一本正經耍無賴道:“我隻是說了保證兩個字,也沒說保證不說出去啊。”
馬瞻沉默片刻,“怎麽說?敢問陳山主,我崔師兄言語奇怪在什麽地方。”
既然對方對自己直呼其名,馬瞻也就稱呼對方爲陳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說的内容,當然句句是真,給你留了退路,罵你蠢笨,有人心陰暗一面,不忍直視,自己都不敢在太陽底下曬書,崔師兄偏不給改錯的機會,讓你始終難以原諒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當初,先生對你曾經寄予厚望,你卻始終看輕自己,同時内心深處嫉妒齊師兄,最後崔師兄來了個最狠的,讓你看到一個曾經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個連他崔瀺都願意代師收徒的讀書人啊。”
馬瞻默不作聲,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堅決不摻和這種同門内讧,實在是同樣的虧吃太多了。
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來的一個好習慣了,至多師兄弟間鬧到動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勸個架,至于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熱鬧就好了,省得事後裏外不是人。左師兄揍齊師弟,或者齊師弟追着崔師兄幹架,又或是齊師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師兄,君倩最早都會拉架,次次結果都不是特别好啊,人家師兄弟兩個是和好了,就數他君倩兩邊不讨好,好嘛,我好心勸架,都成了煽風點火?
見對方都沒還嘴,不然陳平安就要還手了。
你馬瞻都有臉來這座舊學塾,就沒臉去落魄山?
架子還挺大,真當自己是師兄了?
再等了一會兒,馬瞻還是閉嘴不言。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崔師兄是因爲覺得你還有救,才值得他說幾句所謂的刻薄言語,可惜事實證明,你仍然無法自救。”
馬瞻問道:“怎麽講。”
陳平安故作驚訝,咦了一聲,問道:“怎麽說,怎麽講,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問,陳山主,怎麽談,怎麽聊?”
馬瞻一時啞然。
君倩隻能忍住笑。
陳平安搖搖頭,“同樣是傳授師弟書外的心上學問,你馬瞻的難度,至多就是考個舉人,結果你還考不中。在我這邊,師兄親自出的那份問卷,難度可是考個一甲三名,才算勉強合格,考中狀元才算一個‘良’字考評。”
停頓片刻,陳平安自顧自笑道:“當然了,我也沒考中。”
馬瞻點點頭。
陳平安收斂笑意,正色道:“崔師兄是故意引誘你去處處思量‘原諒’二字的,就是要讓你在這個詞語上邊鬼打牆,當年你就咬鈎一次了,結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師兄說你一句蠢笨,其實都算客氣的了,換成我,算了,我輩分不夠,臉皮不厚,就隻是個無親無故的陳山主,哪有資格罵你,我們文脈,又沒有将馬瞻除名,你有臉喊君倩師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馬師兄。”
陳平安說着說着,就味道不對了。
君倩趕緊咳嗽幾聲,其實很想開口提醒一句,但還是忍住了。
小師弟,你罵人歸罵人,可别牽連自己啊。
君倩師兄,我能忍住不動手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想怎樣?
你再這麽罵下去,小心馬瞻翻臉。
他媽的,翻臉就翻臉,我打不過師兄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
那你繼續罵,師兄我可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倆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濺,就是吵到最後,腦袋頂着腦袋,君倩師兄都見識過。
陳平安說道:“馬瞻,我問你,你爲何要苦苦糾結于是否原諒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諒?崔師兄要的就是你這輩子都不去想着原諒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後做了什麽,做了多少好的、正确的、能夠讓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堅持不去原諒曾經犯過錯的自己,唯有這樣的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馬瞻的先生,去原諒啊。”
馬瞻一團漿糊,呆滞無言,真是這樣嗎?就隻是這麽簡單嗎?可好像又很難,并不簡單?
陳平安說道:“我們先生曾言,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那麽在我看來,言與默,說與不說,理與行,做與不做,都是要兩兩一緻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廟那邊給身份,送頭銜,就已經是正人君子,小到個人,門戶,家族,大到書院,郡縣,一國,天下,想來都是如此,此理無二理。”
“首先,犯錯之錯,能改就改,錯了一錯就改一錯,事上改錯,心上認錯。”
“其次,若是錯無改錯的機會了,确定已定成局,絕不可自欺欺人,将錯就錯,在心與事上輕輕揭過。而是盡量補救,事後永遠不去自我寬恕,不去想着原諒自己,絕不就此翻篇,要一直爲此愧疚,且難受着。”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對錯是非,同樣不可加減。錯一即是一錯,所謂補救,先讓自己不去犯同樣的錯誤,此外更需要對二對三,乃至于對十對百。”
“最後。”
陳平安說到這裏,笑道:“最後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細聽着,其實一直在點頭。
馬瞻正衣襟,神色肅穆,先挺直腰杆,再與陳平安作揖。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剛想要作揖還禮,卻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搖搖頭,示意不用還禮,同理,你且受着。
陳平安這才站在原地,受了對方這鄭重其事的作揖一禮。
君倩以心聲笑道:“這些道理,說得不錯。”
陳平安長舒出一口氣,同樣以心聲笑道:“畢竟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再說了,我如今的學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個學塾蒙童,虧得小米粒暫時不知此事。
不行,趙樹下還好,是知曉自家門風的,但是忘記提醒甯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趕緊回去。
裴錢曾經洩露過一個秘密,其實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寶典,其實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文字内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當好耳報神的心得,今天寫幾個字,明天寫個成語或是一句話,反正每次隻寫一頁,積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開篇第一頁,就隻是寫着“多看多聽且少說,切記切記!”勤串門,多走動,察言觀色,眼觀八面耳聽四方,旁敲側擊,顧左右而言他……兵書有三十六計,隻要争取每天學成一條計策,三十六天過後了不得哇哇哇……(備注:必須多寫幾個哇,更能激勵自己)……以誠待人,不說假話,但是必須虛實不定,讓人摸不着頭腦……
落魄山的山門口桌子那邊,小米粒聽着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學生的幾句無心之語,她皺着兩條小眉毛,氣呼呼道:“火大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