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骊京城皇宮,皇帝宋和召集一洲五嶽山君在禦書房議事。
本以爲那位南嶽女子山君會找借口推脫,不曾想範峻茂竟然也來了。
寶瓶洲五嶽,如今除了南嶽之外的四座大嶽, 因爲還在大骊王朝境内,所以名義上繼續歸大骊宋氏管轄。
其實按照當年國師崔瀺訂立的盟約,戰後大骊疆域退至齊渎以北,可是東嶽碛山的祖山,其實位于大渎以南,但是這件事, 跟南方仙府祖師堂門口立碑一事差不多,這些年都有些說法和小動作, 等到正陽山那場觀禮結束, 異議就自行平息了。
離着約定的時辰,約莫還有兩刻鍾,今天的早朝還未退朝,皇帝陛下尚未現身,禦書房議事,一般屬于第二場,人數更少,也被譽爲“小朝會”。
今天第一個到場的,不是近水樓台的北嶽山君魏檗,而是中嶽山君晉青。
随後是聯袂而至的兩位東、西兩尊山君,碛山蒙嵘, 甘州山佟文暢。
蒙嵘金甲佩劍如武将。佟文暢麻衣赤腳,就像個年邁莊稼漢,腰别一根碧玉材質的老煙杆。
接着才是魏檗, 一身雪白長袍,腳踩一雙蹑雲履, 腰系彩帶, 耳邊墜一枚金色圓環。
最後是範峻茂, 身穿墨綠長袍,腰懸一枚玉牌“峻青雨相”。她姿容清秀,算不得大美人就是了。
可能跟魏檗站在一起,别說大美人,連美人都不能算了。
五嶽山君之外,齊渡長春侯楊花,寶瓶洲水神之首。大渎淋漓伯曹溶,神位僅次于楊花。
這兩位大渎侯伯,幾乎與晉青是同時到場,剛好可以閑聊幾句,主要還是錢塘江風水洞老蛟出身的曹溶,與晉山君談笑風生。
曹溶與掣紫山晉青是認識多年的舊識了,關系不錯,這位舊錢塘長出身的老蛟,早年常去舊朱熒王朝地界遊覽。
晉青生前既非朱熒王朝的文官武将,也不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隻是貧苦采石人出身, 常年開鑿山石, 篝火下缒, 每次開采老坑硯材, 都由晉青負責點燃一炷香,禮敬山神,按照采石人的習俗,若是一炷香順利燒完,就可以進山開采硯材,但是有一次,香火中途熄滅,晉青不願冒險,結果被開采官鞭殺而死,再将屍體沉水。晉青死後真靈不散,被舊朱熒王朝的中嶽老山君青睐,先幫助晉青穩住魂魄,再安排一座土地祠廟塑造金身,之後一路提拔,不斷升遷,晉青最終做到了被朱熒獨孤氏朝廷封正的疊嶂峰山神,等到老山君遭遇一場變故,金身崩碎,晉青便順利繼任山君神位,成爲掣紫山之主。
聊過了一些趣聞瑣碎事,曹溶笑問道:“晉山君,我聽說魏山君的自拟神号是靈澤?”
晉青點頭道:“早知如此,我就跟禮部報備一個‘夜遊’神号了,魏山君做事不地道,堵茅坑不拉屎麽。”
曹溶說道:“掣紫山的幾場夜遊宴,都辦得極有聲色,山上有口皆碑。”
晉青嗯了一聲,“都是跟魏山君學的,怎麽辦夜遊宴一事,我們都是學生。”
曹溶大笑不已。
大渎長春侯楊花一直沉默不語。
她在閉目養神,橫劍在膝,手裏輕輕摩挲着那串金色劍穗。
按例高位神靈參與議事,大骊朝廷允許他們披甲、佩劍上殿。
屋内暫時隻有他們三個。
其實不管是晉青,還是曹溶,他們看待高居神位二品的楊花,内心深處,其實也就是把她當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待。
确實,楊花資曆太淺,履曆太薄,且……運氣太好。當年就隻因爲是太後娘娘南簪的貼身侍女,便得以成爲舊龍州境内那條鐵符江的水神娘娘,等到戰事落幕了,才去大渎補缺,她可曾做過什麽實事,立過什麽功勞?
反觀與大渎長春侯品秩相同的晉青也好,神位比楊花還要低半階的曹溶也罷,甚至是那些五嶽儲君之山的正統山神,論歲月,論聲望,哪個不比楊花更強?所以他們私底下每每議論到楊花,都很不以爲然。
至于女子山君範峻茂,剛好與楊花既相似又相反,相似的,是說雙方“道齡”相仿,都屬于一洲山水神靈中的新面孔,相反的,是說範峻茂在那場戰事過程中,出了大力,功勞極大,作爲五嶽之一,打沒了!曾經徹底失去了山君府、祠廟和道場,所以範峻茂如今在寶瓶洲山上,不容小觑,南嶽的口碑相當不錯。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神位足夠高的五嶽山水“扈從”,今天有資格列席議事。
出席列席,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前者可以開口說話,後者參加議事,就真的隻是參加議事而已。
數量最多的,便是五嶽的儲君山神,然後還有中嶽地界的雍江水神,至于原本北嶽的鐵符江水神,以及東嶽地界,那條被譽爲折水敷文的錢塘江,都有資格列席,隻是兩個神位暫時空缺。
猜測新任鐵符江水神和錢塘長的人選,估計今天會一并讨論通過?
禦書房内,有司禮監秉筆太監負責位次安排,領着一位位身份煊赫的山水神祇落座。
因爲皇帝陛下還沒道場,已經在屋内落座的,就各聊各的,等到魏檗帶着三位儲君山神一起進入禦書房,屋内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一來北嶽地界是大骊宋氏龍興之地,山君魏檗屬于一等一的天子近臣,再者如今整個浩然天下,誰不知道披雲山跟落魄山關系好到穿一條褲子,所以一些跟那個年輕隐官沒什麽交集的山水正神,就想着跟魏山君拉好關系,以後自家山頭的慶典,不說邀請陳平安親臨典禮,讓魏山君幫忙說個人情,得到一封陳平安的親筆賀貼,總歸是一種顔面有光的錦上添花。
閑聊的内容,多是些山水趣聞和練氣士的事迹。
論一洲各類掌故之娴熟,還真沒有誰能比他們更加知根知底。
此外,就是五嶽地界邊境地界,以及一嶽轄境内部的山神水神,相互之間時常有類似“借水”或是“引流”的舉措,山水氣數,文武氣運,都有可能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盡可能照顧到靈氣稀薄和香火不盛的貧瘠之地,遇到大旱或是洪澇、地震等異變天災,尤其是涉及練氣士、山上仙府的一些灰色手段,諸多神靈在不僭越、不違例的本職框架之内,都可以與近鄰們通個氣,相互幫助,例如山神最怕有來龍沒去脈,而練氣士的道場開辟,若是不講“江湖”道義,隻顧着收攏天地靈氣而不往外流轉絲毫,這種仙府的建造,無異于在一尊山神的綿延身軀上打了個窟窿,又比如水神最怕那種什麽千年難逢、百年一遇的大旱,長久經受大日曝曬,河床幹涸,便如市井凡俗的那種肌膚龜裂,極爲遭罪,一個不小心,祠廟内的水神金身,就會出現不可逆的裂紋。
曆史上,曾有宗門仙府與湖君關系交惡,鬧得沒有任何回旋餘地,前者一不做二不休,就聯手數國朝廷,幹脆在大湖一系列水源河道的上遊,直接築造起座座堤壩,然後更換河道,短短數十年之内,導緻那座大湖幹涸見底,億兆水族死亡殆盡,一尊湖君最終金身崩碎。不過這種兩敗俱傷的慘事,終究還是特例,更多神靈與練氣士的關系,要麽精誠合作,同舟共濟,要麽是被利益捆綁在一起,再不濟,至少都能維持個表面和氣。
今天能夠在此落座的諸位神靈,都是山上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雖說也分出了個各自心中有數的三六九等,但是任何一位山水神靈,隻要等到議事結束,打道回府了,他們就都是各自轄境内的說一不二的“土皇帝”,管轄着數量堪稱多如牛毛的一衆江河正神、山神土地、河婆河伯和各級城隍。一般來說,山河地界轄境内,隻要沒有宗字頭門派,這些高位神靈就更自在幾分。
等到魏檗進入禦書房,屋内就不再聊南邊桐葉洲的大渎開鑿一事,至于夜遊宴,更是故意繞開不提。
誰不知道,早年魏山君曾經遠遊至北嶽與中嶽接壤處,跟山君晉青在各自家門口,大打出手了一場。
不過這些年兩位山君的關系倒是有所緩和,傳聞是那位陳山主親自出面幫他們撮合,不惜親自走了一趟掣紫山。
晉青問道:“阮供奉怎麽沒來?”
作爲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龍泉劍宗的上任宗主,阮邛照理說是不會缺席這場重要議事的。
魏檗說道:“好像是劉宗主要擺酒。”
在大骊禦書房内,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練氣士與山水正神,都不可心聲言語。
據說是國師崔瀺早年與一位大骊舊山君的提醒,後來就約定成俗了。
晉青問道:“這麽大的喜事,你們披雲山不得辦一場夜遊宴,慶祝慶祝?”
怎麽說龍泉劍宗都是北嶽地界僅有的兩座宗門之一,劉羨陽是陳平安的同鄉摯友,陳平安又是你魏山君的好兄弟,可以辦一場。
魏檗懶得跟他廢話。
晉青問道:“以後是不是得喊你一聲‘靈澤’神君了?”
魏檗說道:“我們這些自拟神号,文廟通不通過還兩說。”
晉青跷起二郎腿,輕輕拍了拍靴子,嗤笑道:“我們幾個,是還很難說,唯獨你魏山君,文廟那邊會不批準?不給你面子就是不給陳山主面子,不給陳山主面子,就是不給文聖老爺面子,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誰不清楚,如今文廟真正管事的一把手,其實就是老秀才。
魏檗微笑道:“回頭我跟文聖轉述一下晉山君這個道理。”
大先生他們幾個讀書人,先前離開落魄山,好像目前還沒有在其餘山嶽露面,極有可能,他們是在視察各地風土人情。
晉青吃癟不已,看着魏檗,想要确定是認真還是開玩笑。萬一真傳到文聖的耳朵裏去,終究不美。
蒙嵘打圓場道:“不管文廟通不通過我們的自拟神号,這次是要感謝魏山君的提醒,否則我們根本都知道還有這麽一回事。”
如果不是魏檗傳信至其餘山君府,說依循禮聖親自定下的文廟上古舊例,各洲山君、大渎公侯可以自拟神号,不然誰敢想?
在座山水神靈,誰不羨慕魏檗的山上人脈。一來北嶽管轄着大骊王朝舊版圖,披雲山在山水官場的身份,有那麽點類似京城府尹,故而與大骊宋氏天然親近,再者披雲山與落魄山是近鄰,押中陳平安,意味着什麽,一洲神靈、仙師們都心知肚明。
有個不知誰率先提出的說法,将一座落魄山視爲一個十四境修士即可。
好像這個說法,越琢磨越有意思,餘味深長呐。
如太子是國之儲副,五嶽也各有儲君之山,隻是這些作爲藩屬的儲君之山,往往與“正嶽祖山”相距遙遠。
北嶽披雲山,擁有三座儲君之山,位于寶瓶洲最北端的那座,名爲神谶山,山中有連綿巨石如鼓,自鳴隐隐如雷。此外還有隴山與鳥鼠山。
中嶽掣紫山,由連綿八峰組成,其中主峰名爲封龍峰,被譽爲寶瓶洲中部的萬山之祖,此峰擁有一座能夠被山海志記錄在冊的老君洞。次峰疊嶂峰,是晉青發迹之後,建造山神行宮的開府所在。
儲君之山有璞山和雨霖山。落魄山的盧白象和弟子元寶元來,前些年就在璞山落腳,盧白象與璞山正神一見如故,受邀擔任供奉,因此被大骊禮部錄檔,盧白象等于有了半個山水官身。有這麽一層關系在,璞山山神與落魄山就算有了一份山上香火情。
東嶽碛山,由大骊舊山君蒙珑升遷擔任,擁有兩座儲君之山,分别是二酉山和擁有大小龍湫的雁蕩山。
西嶽甘州山,鄰近風雪廟,此山不高,故而在曆史上一直不受當地朝廷重視,結果當年在國師崔瀺手上,直接晉升爲一洲西嶽。如今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鹿角山和一座據傳有上古真人埋藏寶符的鸾山,主峰竟然高過甘州山數倍,天氣晴朗時分,巍然見于百裏之外。
唯獨南嶽梓桐山,隻有一座儲君之山,名爲采芝山。
等到範峻茂走入禦書房的時候,屋内瞬間就安靜下來,隻是過了片刻,就繼續熱鬧起來。
這麽一個微妙的停頓,就像是一種無聲的禮敬,一種酒桌上的主動敬酒。
那場戰事,隻說五嶽,就數範峻茂的南嶽出力最多,轄境内戰事打得最狠最慘烈。
所以同樣是“小姑娘”,大渎淋漓侯楊花,不得人心,難免對她輕視幾分,但是碰上一個金身幾乎破碎殆盡又重塑完整的範峻茂,誰都不敢、也不合适怠慢。
比如西嶽山君佟文暢這種見誰都不打招呼的主兒,今天唯獨見到了範峻茂,才願意主動點頭緻意。
不過範峻茂也隻當沒看見佟山君的示好,關鍵是佟文暢也不生氣。約莫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範峻茂身邊跟着采芝山神王眷,氣度非凡。頭戴帝王冠冕、紫衣象簡的華貴裝束,冠冕之上綴有一顆大如青梅的寶珠。
怎麽看都是王眷更像一嶽山君,範峻茂更像是個山君府的神官侍女。
如今寶瓶洲五嶽,就隻有範峻茂的南嶽,脫離了大骊王朝的管轄。南嶽本就是一座單憑人力堆土積山而成的特殊山嶽,大戰過後,就被徹底打沒了。采芝山因爲當年被妖族軍帳改建爲仙家渡口,得以逃過一劫。再加上大骊宋氏失去了對寶瓶洲南方的掌控,采芝山愈發顯得地位超然,可謂一山之下,萬山之上。
範峻茂的座椅位置,剛好在魏檗對面,她側身而坐,單手托腮,直愣愣望向魏檗,笑呵呵問道:“他今天怎麽沒來?”
魏檗意态閑适,翹着二郎腿,輕輕擰轉手腕,反問道:“他怎麽來,用什麽身份?”
落魄山的山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都不合适。
你範峻茂都當山君了,怎麽還是想一出是一出。
範峻茂故作驚訝道:“不是有個小道消息,說他無意當大骊國師,但是有可能在你們大骊朝堂上邊,會有個位置嗎?”
魏檗疑惑道:“從哪裏傳出來的謠言?”
範峻茂随口說道:“這種事情我上哪兒找源頭。”
雖然兩位山君的閑聊,都用了個“他”。
但是誰都心知肚明,是在說陳平安。
等到範峻茂提及“國師”一語,屋内霎時間就安靜下來,都希望兩位山君多聊點關于陳平安的消息。
範峻茂撇撇嘴,就此止住話頭,她偏不讓這些看熱鬧的家夥遂了願。
其實關于大骊國師空懸一事,今天在座神靈,各懷心思。
若是崔瀺還在,那就什麽都不用多想了,這頭繡虎願意當幾年國師就當幾年,或是崔瀺願意讓誰接任國師就是誰了。
說句良心話,他們這些山水神靈,能有今天在文廟嶄新金玉譜牒上邊的高位,都是拜崔瀺所賜。
大骊王朝沒有國師繡虎,何來一國即一洲的格局?寶瓶洲沒有大骊宋氏,估計下場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裏去。
可是話說回來,既然如今崔瀺再不是大骊國師,他又沒有明确指點國師人選,那麽屋内有些山水神靈,就會覺得大骊王朝沒有國師更好,有些則是覺得有沒有國師無所謂,反正誰都當不好,隻要跟崔瀺一比,全都是個笑話,屬于不自量力,甚至連同某個年輕劍仙在内,哪怕他身份再多,都沒辦法成爲例外。
最怕的那種情況,是大骊宋氏推上台一個眼高手低的新國師,本事不大,偏偏喜歡瞎折騰。
如果說這些是出乎公心,那麽還有些出于私心,就更不願意大骊宋氏有個可以管東管西的新任國師了。
故而内心希望大骊國師一直空着的山水神靈,還是占據了絕大多數。
比如有人就很想知道範峻茂的某個态度。
作爲唯一脫離大骊宋氏約束的女子山君,她如何看待南嶽地界衆多仙府祖師堂門口的那塊石碑?
範峻茂願不願意幫那些山上門派、山下諸國,與大骊宋氏讨要一個“公道”?
今天來這裏參加會議,會不會是範峻茂有了決斷?
門口那邊,一位身穿朱紅蟒服的司禮監掌印宦官,輕聲提醒道:“陛下馬上就要到了,諸位可以起身相迎了。”
幾乎屋内所有山水神靈都陸陸續續站起身,屏氣凝神,等着大骊皇帝的現身。
結果就隻有魏檗,範峻茂,佟文暢,依舊坐在原地,依舊沒有動靜。
等到皇帝宋和走入禦書房内,魏檗才緩緩起身,然後是範峻茂,最後才是腰别煙杆的佟文暢。
宋和伸手虛按兩下,“無須多禮,諸位請坐。”
大骊朝廷這邊,除了皇帝宋和,就隻有禮部和兵部兩位尚書大人。
兵部尚書是個身材幹瘦的耄耋老人,手持拐杖,顫顫巍巍落座,坐下後,就雙手拄拐開始眯眼打盹。
這個叫沈沉的老人已經曆經三朝,年輕那會兒,就開始輾轉各部、九卿衙署之間,以性格執拗著稱朝野,比如在他擔任吏部侍郎那會兒,就曾揚言所有放着自家山崖書院不讀、跑去觀湖書院求學的士子,休想在我大骊朝堂立足。所有喜歡與盧氏王朝、大隋王朝等鄰國官員詩詞唱和的讀書人,最好别當官,繼續在文壇沽名釣譽随你們,隻要當了官,就要小心你們的察計評語……
不是那種撂狠話,沈沉說到做到。
就因爲沈沉的獨斷專行,連吏部尚書關老爺子的面子都不給,結果使得一座原本手握大權的吏部衙門,幾乎每天都被京城和地方文人們罵得狗血淋頭。
結果國師崔瀺找他談過一次心,雙方不知聊了什麽内容,反正沈沉當天就辭官了,有個無據可查的官場說法,那天在南薰坊衙署摔了官帽子在地上的沈侍郎,大罵一句去你媽-的……外鄉佬崔瀺。
但是這句話後邊的那五個字,大骊官場後來有人言之鑿鑿說有,有人信誓旦旦說無。
隻是沒過兩年,沈沉就重新入朝爲官,一個沒摸過刀子的文官,卻是擔任兵部侍郎。
禮部尚書趙端瑾,出身上柱國姓氏之一的天水趙氏。
宋和笑道:“稍後的議事過程當中,佟山君自便就是了。”
這個諧趣的開場白,讓原本肅然凝重的氛圍一下子緩和許多。
佟文暢點點頭,“不會客氣。不過如果有誰不适應,我就去外邊廊道抽旱煙好了。”
範峻茂沒好氣道:“要抽就去外邊抽,不然搞得一屋子烏煙瘴氣,成何體統。”
模樣裝束都如老農一般的佟山君,一年到頭都是這麽皺着一張苦相老臉,從來看不出半點喜怒哀樂。
魏檗笑道:“開點窗戶就好了。”
範峻茂說道:“咱倆換位置,你來坐佟文暢身邊,他每吞雲吐霧一口,魏大山君就幫忙收一口,如何?”
魏檗無奈道:“當我沒說。”
皇帝宋和面帶笑意,對這類放到桌面上的插科打诨,還是很喜聞樂見的,最少不都是那種悶在肚裏的路數。
五位寶瓶洲山君正神,齊聚一堂,各具風流。中嶽古氣,東嶽仙氣,南嶽英氣,西嶽俠氣,北嶽神氣。
宋和直奔主題,開口說道:“先給諸位山君說個好消息,你們自拟的五嶽神号,大骊禮部遞交給文廟後,那邊剛剛,準确說來就在昨天晚上,終于有了确切答複,文廟的公文上邊,内容就一句話,‘已閱,無異議,可以頒布。’但是文字内容少,在上邊簽名花押的文廟聖賢卻是很多,有禮聖,亞聖,文聖,還有三位文廟正副教主,以及六位學宮祭酒、司業,等于他們都以書面形式同意此事了。”
宋和拱手笑道:“寡人在此祝賀五位山君,皆是得償所願。”
五位山君都起身與大骊皇帝還禮,他們當然還需要遙遙與中土文廟方向那邊禮敬一番,各自以心聲緻謝幾句。
屋内都是此起彼伏的道賀聲,等到五尊山君重新落座,宋和笑道:“确實可喜可賀,一樁解天荒的好事了。”
五嶽皆是自拟神号,關鍵是中土文廟那邊竟然都通過了,無一駁回。
其實大骊禮部這邊也都感到很意外。
隻因爲其中兩個神号,禮部幫忙往中土文廟遞交上去之前,都覺得極大可能會被駁回重拟。
事實上,大骊朝廷也做好了需要與文廟反複溝通此事的心理準備,以及早早制定好了一旦被文廟駁回、大骊宋氏将如何說服山君們将自拟神号的“意思”給“減小”幾分的具體策略。
宋和爲此專門召開了先後三場小朝會,就是全程商議如何幫助五嶽通過神号一事。議事過程當中,不是沒有人暗示皇帝陛下,如今我們大骊唯一能夠在文廟那邊說上話的,就隻有那座落魄山了。不過也有人覺得雖然如今是文聖住持文廟議事,陳平安就算肯在這件事上幫着出力,會不會适得其反?
畢竟這位文聖的關門弟子,至今連個書院賢人的頭銜都沒有,這算不算是文廟那邊的某種……表态?
晉青開口問道:“陛下,五個神号,都通過了?”
宋和微笑道:“都通過了,五位山君隻管放心,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情了,寡人可不敢在這種事上謊報軍情。”
範峻茂伸出手心,揉着下巴,不說魏檗的靈澤,隻說自己的那個神号,意思那麽大,這都能通過?
她可是選好了五六個備選神号,就等着文廟駁回、大骊禮部再讓她重拟個兩三次了。
如此一來,反而讓她有些爲難,畢竟這次趕遠路,答應參加大骊京城議事,是有點砸場子嫌疑的。
宋和沉聲說道:“東嶽蒙山君的神号‘英靈’,南嶽範山君的‘翠微’,中嶽晉山君的‘明燭’,西嶽佟山君的‘大纛’,北嶽魏山君的‘夜遊’,隻等封正典禮舉行,就會浩然九洲皆知。”
皇帝陛下此話一出。
屋内頓時寂靜無聲,卻暗流湧動。
東嶽碛山蒙嵘的神号,竟然是“英靈”?!文廟竟然也都點頭了?
至于晉青的“明燭”,是不是緬懷舊朱熒王朝的痕迹過于明顯了,你們大骊宋氏也都無所謂?
相比之下,佟文暢的“大纛”神号,倒是相對正常幾分。
範峻茂的“翠微”,寓意“天下青山”,豈不是比起蒙嵘的“英靈”,是不是意思更大幾分?中土五嶽有此神号,都綽綽有餘!
魏檗不是說好了拟定神号“靈澤”嗎?怎麽又變回“夜遊”了?!
不愧是五嶽山君,你們真是一個比一個敢想敢做,讓旁觀者一言難盡。
先前宋和在來時路上,手裏攥着一把山上秘制的竹簡,皇帝每看過一枚竹簡所寫内容的二三事,就交給身邊的蟒服宦官。
召集議事之前,大骊禮部就已經通知諸多山水神靈,此次入京,他們可以事先與朝廷這邊打聲招呼,準備好一枚竹簡,簡明扼要寫上想要與陛下商議的重要事情,至多三件事,内容最好不超過百字。宋和早就看過這些竹簡,隻是早朝退朝之後,還是再看了一遍,再快速浏覽一遍,免得有所遺漏。
結果最後就隻有佟山君回了大骊禮部一句,無事可議。
此外例如魏檗,就有在竹簡上提議鐵符江水神,由郓州境内龍宮遺址的劍仙白登補缺神位。
大渎淋漓伯曹溶,則有關于新任錢塘長的建議人選。但是在這件事上,長春侯楊花明顯有不同的意見,雙方舉薦人選不同。
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麽,真正讓皇帝陛下感到有些頭疼的,還是那位南嶽女子山君,她在竹簡上,隻提及一事,說南嶽地界,許多山下君主、山上掌門都希望大骊朝廷這邊考慮考慮,能否撤掉某些祖師堂門外的石碑,不是全部,而隻是部分。
當時宋和手中留下了不到十枚竹簡,都是準備今天拿到禦書房公開讨論的。
不苛求範峻茂能夠與大骊朝廷同一陣營了,隻希望範峻茂能夠看在自拟神号通過一事,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在給五嶽山君報喜之後,皇帝陛下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北嶽轄境那條鐵符江的新任江神人選。
禮部尚書趙端瑾便站起身,與衆多山水神靈通報那個白登的大道根腳、身世履曆。
等到趙端瑾叙述完畢,佟文暢摘下腰間旱煙,率先說道:“陛下,白登當鐵符江水神這件事,我沒有意見。”
宋和笑着遞出手掌,“佟山君自便。”
在佟文暢走出禦書房後,宋和瞥了眼桌上的竹簡,轉頭望向魏檗,片刻之後,魏檗輕輕點頭。
禦書房内,有一張椅子,始終空着。
如蒙嵘這樣的大骊本土山神,偶爾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張空椅子。
屋外,檐下蹲着一個粗布麻衣光着腳的老人,悠然抽着旱煙,煙霧缭繞。
忙裏偷閑,不過如此。
在浩然天下,上古歲月裏的五嶽,其中西嶽職掌五金之鑄造冶煉,還管着羽禽飛鳥之屬。
當年在國師崔瀺手上,寶瓶洲新五嶽,大體上也是這麽個職責分屬,分工明确,各司其職。
但是佟文暢的甘州山,到底是如何能夠脫穎而出,直接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山頭,升任爲地位尊崇的一洲西嶽,衆說紛纭。
有猜測佟文暢是入了國師崔瀺的法眼,也有說是因爲甘州山與崔氏關系好,總之都繞不過一個“崔”字。
佟文暢突然瞧見了一雙布鞋,視線偏移,擡起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人。
此人身邊還帶着三個扈從模樣的男女,雙鬓微霜的儒衫男子,黃帽青年,貂帽少女。
陳平安拱手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點頭道:“陳山主。”
再看了眼陳平安身邊幾人,佟文暢用了兩個稱呼,“姜宗主,喜燭仙師。”
至于那個少女模樣的練氣士,不認識,聽都沒聽說過。
小陌作揖道:“見過佟山君。”
謝狗無動于衷。
姜尚真笑了笑,“喊我周肥就行了,道号崩了真君。”
佟文暢根本不搭這茬,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上次陳山主到了甘州山,怎麽不順便多聊幾句?桐葉洲那邊大渎開鑿,是很務實的事,至少能活人數十萬。”
是說上次年輕隐官,帶着一個頭戴帷帽的道友,夢中神遊數洲山河,與山水神靈借取一炷香。
在寶瓶洲這邊,佟文暢的甘州山,還有蒙嵘的碛山,陳平安都是吃了閉門羹的。
最終就是未能湊齊一洲五嶽山君齊點頭的格局,山香的效果,大打折扣。
當時魏檗想要幫着陳平安往其餘四嶽書信一封,不過陳平安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确實,既然是強求不來的事情,就不浪費魏山君的人情了。
在中嶽掣紫山和南嶽範峻茂那邊,都很順利。之後陳平安與青同一起拜訪過東嶽西嶽,蒙嵘因爲是大骊舊山君出身,所以在陳平安那邊算是婉拒,臨了還是說了句客氣話,很抱歉讓陳隐官白跑一趟。但是佟文暢的言語,就很不留情面了,直言他覺得桐葉洲就是一灘爛泥,他佟文暢會将一炷香插在爛泥中?豈會願意禮敬那麽個人心稀爛的桐葉洲?憑什麽幫着他們增添一絲一毫的山水氣運?
都在意料之中,陳平安也談不上什麽失望不失望的。
佟文暢今天的意思也很簡單,要讓我禮敬桐葉洲,沒門。但是如果你當時就說後續要開鑿大渎,活人無數,比什麽虛頭巴腦的都要更加務實,當時他佟文暢就答應此事了。
陳平安笑道:“一來開鑿大渎,當時隻是有個很粗略的設想,空口白話的,不好拿出來說事。再者我還沒窮到那個份上。”
典型的硬話軟說,還是給這位佟山君留了面子。
佟文暢點點頭,“能不求人就别求人。”
話可以少說,但是一個人的膝蓋要硬,腰杆要直,要說遇事低個頭,其實沒什麽,讨生活過日子,誰還沒點難處。
可以虧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别虧待自己的良心。佟文暢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趨炎附勢和低三下四的場景了,尤其是讀書人的那種谄媚,相互捧場,最爲膩歪,難道讀書就爲酒桌上、官場上與人拍馬屁?吃聖賢書拉臭屎麽。虧得那些當官的、或是山上當神仙的,就吃那一套,聽了還挺高興。
中嶽儲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禦書房後,剛剛從袖中摸出一杆旱煙,瞧見了廊道這邊的光景,便是一愣。
即便是他們這些山神老爺,山中歲月悠悠,就都會有些個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貴書籍、古董字畫,建造書齋,請文豪撰寫序跋,故而許多山神水仙府内的秘藏字畫,可以動辄長達數丈甚至是數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國各朝各代的錢币雕母,也有傾心于盆栽的,至于搜集各種銘文的小暑錢,幾乎是山水神靈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與佟文暢都喜歡抽旱煙,有事沒事就喜歡來上幾口,與解乏無關,純粹習慣使然。
不過傅山神遠遠不如佟山君那麽瘾大就是了,但是今天這類議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就當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暢開了個好頭,傅德充樂得有機會出來透口氣。
在大骊京城之内,山水神靈都會刻意收斂神通,旁邊就有欽天監盯着呢。
陳平安主動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還禮道:“陳山主。”
佟文暢敲了敲煙杆,站起身,返回禦書房繼續旁聽。
傅德充還沒膽子獨自一人蹲外邊抽旱煙,恰好陳平安好像也要去禦書房那邊,就跟着一起了。
走在樓内那條并不寬闊的廊道中,佟文暢走在最前邊,跨過門檻,走入禦書房。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腳步,搶先走入禦書房。
屋内,佟文暢走到椅子那邊,卻沒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門口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低頭彎腰道:“陛下,陳山主到了。”
幾乎與此同時,就有秉筆太監親自搬來了一條椅子。
小陌和謝狗留在了廊道。
隻有姜尚真跟着陳平安走入屋内。
畢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官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記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聲笑道:“我們隻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适跟着公子去裏邊落座。”
謝狗靠着廊道牆壁,氣呼呼道:“回頭我就跟山主讨要一個次席供奉當當,小陌,你記得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小陌點頭道:“成不成,不作保證,但是在公子那邊幫你說幾句話,不是問題。”
不這麽說,小陌都擔心屋内沒椅子可坐的謝狗,會直接跑帶屋頂上邊坐着。
謝狗咧嘴一笑。
姜尚真主動接過那張椅子,随便放在門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這裏好了。”
屋内,皇帝陛下已經站起身。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書睜開眼,緩緩站起身,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禮部尚書趙端瑾起身,屏氣凝神,神色肅穆。
北嶽魏檗,中嶽晉青最早跟着皇帝陛下一同起身,大渎長春侯楊花,淋漓伯曹溶等,都跟着起身。
範峻茂神色古怪,她視線遊移不定,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跑路。
滿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伸出一隻手掌,指向某張椅子,朗聲道:“陳先生,請落座。”
那是禦書房内唯一一張看上去好像沒有“擺正”的椅子。
陳平安走到那張椅子旁邊,轉過身,雙手輕輕拎起青衫袍子些許,緩緩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後一屋子山水神靈整齊落座,落針可聞。
一些個本來以爲就算陳平安肯攬事、也不會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親眼見到那一襲青衫之後,在這一刻,都覺得好像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打赢了那場戰事之後,隻因爲不曾親曆戰場,都會覺得一頭蠻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樣。
皇帝陛下笑望向那位女子山君。
範峻茂滿臉無辜神色,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情都已經說了,我就是幫忙捎個話。
陳平安問道:“議事到哪裏了?”
宋和笑道:“方才範山君正說到齊渡以南地界,有不少人希望撤掉山上的那塊石碑。”
範峻茂幽幽歎息一聲,早知如此,她就不來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着好消息不好嗎?
陳平安微笑道:“勞煩範山君,馬上列一份名單給我。”
範峻茂一臉茫然,“啊?”
“等到範山君把單子列出來之後。”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掌心摩挲着椅把手,“沈尚書,趙尚書,對照着名單,我大骊就以兵部跟禮部的名義,共同發一道公文,讓他們來大骊京城一趟,複國和立國的,老仙府和新門派,各自都派個人過來聊聊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禮部尚書趙端瑾按照某個老規矩,不必起身議事,抱拳而已,就當是無異議了。
兵部老尚書沈沉,笑呵呵開口問道:“本官是不是聽錯了,真要在禮部之外加個湊數的衙門,不該也是以禮部和鴻胪寺的名義發放國書嗎?”
陳平安笑道:“鴻胪寺聯名撰寫國書,不符合朝廷禮制,所以隻負責後續的接待。”
将鴻胪寺換成一國兵部,就合乎禮制了?
範峻茂一時無言。既後悔自己竟然答應幫那些家夥與大骊朝廷聊這個,又惱火陳平安的氣勢淩人,根本就是半點不念朋友情義嘛,陳公子好大的官威啊!
老人笑道:“陳國師,那我們兵部就沒有任何異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