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與高人,一見如有約。樓外峰千朵,筆未退尖時。白雲生鏡裏,明月落階前。大日出東海, 就又是一天。
一個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裹,手持綠竹杖,肩挑金扁擔,清晨時分的巡山課業已經收工,她要出門闖蕩江湖去了!
她前幾天就與騎龍巷左護法約好了地點日期時辰, 就在灰蒙山碰頭那邊碰頭,今兒要一起去黃湖山。
飛奔在霁色峰後山的一條小路,兩條小短腿跑得跟車轱辘似的。
風過山林,噫然大塊吹,竹葉簌簌,松濤陣陣,聽取天籁一片。
随着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來越久,右護法的膽子,可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霁色峰和集靈峰之間巡山兩趟,小米粒偶爾都會走一趟灰蒙山,甚至是一路遠遊至黃湖山。
主要是因爲聽景清說黃湖山那邊,經常有個當縣令的芝麻官跑去釣魚,叫傅瑚,好像是屏南縣的父母官,不知怎麽就認識了自家老爺,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魚獲, 主要還是覺得那傅縣令一個不曾煉氣的凡俗夫子,湖内卻有不少氣力不小的異類水族,光是那種重達兩百來斤的青魚,就有好幾條, 傅縣令可别釣魚不成反被魚釣。
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盤, 在湖底開辟出一座水府,陳暖樹和陳靈均的兩隻龍王簍,就在這邊被煉爲山水大陣。
山上有幾棵老茶樹,再加上遠幕峰的泉水,老廚子每年明前谷雨,都會親自上山采茶,回到宅院炒茶煮茶,小米粒每次喝茶,都會表揚幾句,好滋味,有回甘。
在灰蒙山北邊山路的一處行亭,小米粒跟那條左護法見了面,一起往黃湖山那邊晃悠而去。
拿出早就備好的糕點,分給左護法一半,是騎龍巷自家壓歲鋪子的桃花糕和杏仁酥。
吃過糕點,小米粒拍了拍手,笑道:“左護法,曉得不曉得, 不光是泓下姐姐的那座黃湖山, 其餘咱家許多藩屬山頭的護法大陣,都是周首席掏的腰包哩,老多錢了。”
土狗點了點頭。
那個周肥确實有錢,土财主一個,花錢不帶眨眼的。這樣的首席供奉,可以再來幾個,不嫌多。
小米粒老氣橫秋說道:“那個喜歡在湖邊釣魚的傅瑚,是屏南縣的縣令,貨真價實的官老爺哩。聽景清說,傅縣令以前是在大骊京城捷報處坐頭把交椅的,來屏南縣當縣令,是官場平調,不算提拔,但屬于重用。咱們倆要是真遇見了這位傅縣令,記得看我眼神行事,咱倆可都機靈點啊。”
土狗繼續點頭。陳靈均沒說錯,就是個芝麻官,但是能夠職掌大骊處州一縣,可比在捷報處這種清水衙門作閑人有前途多了,家裏肯定是有背景的,記得有個姓傅的,好像是叫傅玉來着,當過寶溪郡太守,就是個京城世家子,最早是給吳鸢當個處理文案賬簿的文秘書郎,多半與傅瑚是親戚?
小米粒低頭望去,疑惑道:“左護法這都曉得啊?難道暖樹姐姐說中了,你可以開竅煉形了麽?”
土狗趕緊搖頭。
要是被小米粒知道了真相,别說落魄山,恐怕桐葉洲青萍劍宗那邊就都知道了,其實誰都知道都無所謂,就是不能讓裴錢知道。
這位騎龍巷左護法,其實早就有了個名字,韓盧。
如果不是有個裴錢,擁有“真名”的它,加上曾經把丹藥當飯吃,早就煉形成功了。
一想到那個曾經的小黑炭……往事不堪回首,哪怕當年裴錢在變成了少女模樣後,她出門去北俱蘆洲遊曆之前,好像故意交待過小米粒,你們是官場同僚,别勾心鬥角,要相親相愛,她不在家裏的時候,讓左護法時常到你這邊點卯,别總瞎逛蕩,江湖險惡,有些偷狗的高人,抓狗是一把好手,都不用肉包子,隻是那麽彎腰一抄,就可以把一條狗裹棉袍裏邊拐走了,神不知鬼不覺,回頭左護法就跑到人家的炖鍋裏去了,咱們又吃不着狗肉……你們在老廚子那邊一起混飯吃,千萬别餓着左護法,除了你,記得再提醒老廚子,一起往地上多丢幾塊骨頭。
不吃,是不給面子,容易被小米粒記賬,再被裴錢回家後秋後算賬。吃了,跌份。
小米粒左看右看,四下無人,便從棉布挎包裏邊扯出一件綢緞材質的披風,系好之後,抖摟了一手瘋魔劍法。
結果在前邊一座白牆黑瓦的行亭内,突然走出一襲青衫長褂身影,眼神溫柔,面帶笑意,看着自顧自“臭美”的小米粒。
小米粒神色尴尬,快步跑向沒打招呼就來了的好人山主,羞赧道:“有點幼稚哈。”
這件藏青色披風,穿在小米粒身上,大小剛好,一看就是老廚子的手藝。
“怎麽就幼稚了,是你不得要領,才會覺得别扭。”
言語之際,陳平安做了個雙指撚物、再抖腕一甩的動作,“江湖上的女俠,都是這樣的。”
小米粒有樣學樣,伸手扯起披風一角,再使勁一抖手腕,嘩啦啦作響。
哦豁哦豁。
原來如此!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現在還覺得幼稚嗎?”
小米粒咧嘴笑道:“威風八面嘞。”
陳平安朝那條土狗點頭緻意,它立即心領神會,自己耍去了。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況,說青萍劍宗那邊,新設立三府六司八局,誰誰誰當什麽官,分别管什麽。
小米粒聽得迷糊,皺着兩條微黃疏淡的眉毛,記得認真。耳報神,有那麽好當的?
大白鵝當了宗主之後,就是不一樣,可勁兒給人發官帽子呢。
陳平安笑道:“崔宗主這是在教我做事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忍住笑,“沒有跟裴錢說那本英雄譜的事情吧?”
小米粒使勁搖頭,“跟太徽劍宗翩然峰峰主白首白劍仙約好了的,不可以說這件事。”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稱兄道弟的小事,小米粒是與裴錢一五一十說了的。
當時裴錢黑着臉,說很好,記下了。
小米粒就說了句心裏話,白首跟好人山主關系真好,看得出來,雖然白劍仙嘴上從來不說,但是心裏其實很仰慕好人山主。嗯,老廚子打了個比方,說就像一個少年,遇到一個打心底佩服的成年人,因爲擔心雙方沒什麽可聊的,就喜歡說我可以喝酒了!
裴錢臉色和緩,點點頭,說白首能夠成爲劉劍仙的嫡傳弟子,還是師父牽線搭橋才成的,這家夥一貫說話沒大沒小,以前都不喊劉劍仙師父的,一口一個姓劉的,半點規矩都沒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風報信,到底是誰把消息洩露給裴錢的?
小米粒撓撓臉,還是覺得自己必須暗示一下好人山主。
“哈,肯定不是景清。”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冤枉景清了。”
陳平安讓小米粒騎在脖子上。
就像父親寵溺自己的親閨女一般。
小姑娘雙臂疊放在好人山主的腦袋上,圓圓的下巴擱放在胳膊上邊,眯眼而笑,與好人山主說着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都瞧見了什麽好玩的事情,比如路上有隻大蟾蜍唉,它走的可慢啦。虛心亭附近,有喊不上名字的鳥雀搭了個窩。名字最長的那座涼亭,隔着三十六步路遠的地兒,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可惜猕猴桃還是小小的,雨下亭的一根紅漆柱子上邊,有人偷偷刻了字。喜鵲叽叽喳喳,經常在枝頭報喜……
“哇,這麽多新鮮事,也太有趣了吧。”
“那可不,有趣極了。”
大先生道鄰,住持北嶽披雲山的封正典禮,周國負責去往中嶽掣紫山,闵汶和黎侯分别負責東嶽碛山和西嶽甘州山的封正儀式。
先前他們在落魄山隻是小留片刻,道鄰很快就跟着魏檗去了山君府,商議典禮的流程,其中黎侯抽空去了一趟落魄山賬房,韋文龍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陳清流和辛濟安一起離開落魄山,打算遊曆一趟那座至今無主的秋風祠。
新朋舊友都要離開,陳靈均很舍不得,這些日子每天兩頓酒跑不掉的荊蒿,則是假裝不舍得。
荊蒿的親傳弟子高耕,和劍修白登,還有那個道号銀鹿的鬼物,早在他們之前就已經下山去了,可謂躲酒躲得正大光明。
一天兩頓酒,每次喝早酒,陳靈均都不會麻煩暖樹那個笨丫頭。
陳靈均一路送到了山門口,與荊老仙師約定,以後隻要遊曆流霞洲,肯定第一個拜訪青宮山。
送給了陳濁流一個包裹,說裏邊放了些壓歲鋪子的糕點,自己晾曬的溪魚幹,還有黃湖山的茶葉、仙草山的蜂蜜之類的,帶在路上吃,可以當下酒菜。再以心聲心聲陳濁流,在荊老神仙那邊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刻薄話,人家隻是氣量大,懶得跟你計較,你就别蹬鼻子上臉了。
陳清流隻是将禮輕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都沒跟陳靈均廢話半句,就走了。
氣得早早備好“送君千裏終須一别”這類客套話的青衣小童,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三步作兩步,縱身一躍,一腳踹在陳清流的屁股上,罵罵咧咧,去你大爺的。
荊蒿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就是眼皮子直打顫。
幾個背影,愈行愈遠。
陳濁流突然舉起胳膊,輕輕搖晃幾下。
陳靈均這才心滿意足,移步去道士仙尉身邊蹲着。
坐在竹椅上曬太陽的仙尉忍不住問道:“景清,你就沒去過文廟?”
陳靈均愣了一下,疑惑道:“落魄山上,就隻有我家老爺去過中土文廟啊,我算哪根蔥,咋個去?去了就能進啊。”
仙尉反而被陳靈均說蒙了,倍感無奈道:“沒說中土文廟,就是那種随處可見的郡縣文廟。”
按照浩然禮制,九洲各國,每座縣城都建造有文廟。
陳靈均眼神憐憫,擡手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讀書讀傻了。
“你這不廢話嘛,黃庭國境内的那條禦江,沿途大小文廟那麽多,我能沒去過?”
仙尉愈發納悶,既然去過,爲何認不得那幾個讀書人?除了一些貧瘠僻遠之地的小縣城文廟,尋常郡府文廟,或是稍微富裕些的縣城文廟,都會一并懸挂文廟十哲的挂像。
陳靈均有幾分心虛,說來慚愧,文廟确實去得不多,當然去還是去過的,“進山就得拜山頭,下水就得拜水府,知不道?入廟燒香,最重心誠則靈。我每次去文廟,先敬過香,再去大殿拜挂像,在門外就使勁瞅着至聖先師的挂像,必須心無旁骛,目不斜視,跨過門檻,跪在蒲團上,就給他老人家砰砰砰磕頭!”
在陳靈均看來,這就叫要拜就拜最大的山頭,比如到了北俱蘆洲,隻要有那個福分,就得跟黑白通吃的火龍真人處好關系,再比如到了流霞洲,就得第一個拜訪青宮山,與德高望重、胸襟寬廣的荊老神仙套套近乎。
給陳靈均這麽一說,仙尉就聽明白了,而且深信不疑,确實是陳靈均做得出來的事情。
仙尉用一種憐憫眼神看着青衣小童,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景清道友,果然不走尋常道路。”
陳靈均哈哈大笑,“都是千金難買的寶貴江湖經驗,有你學的。”
歸鄉日期不斷往後延期,一拖再拖的湖山派掌門高君,終于舍得離開落魄山和披雲山,她率先返回蓮藕福地。
鍾倩要比高君晚兩天,不情不願返回家鄉天下,這個胸無大志的金身境武夫,要不是福地武學第一人的身份擺在那裏,估計隻會留在霁色峰私宅裏邊,繼續每天大蔥蘸醬,喝點小酒,看幾本與大風兄弟和道士仙尉借來的雜書,到了吃飯的點,就跑去朱斂那邊等着,幫忙端菜上桌,吃完之後,再與粉裙女童一起幫着收拾碗筷,最後與老廚子點幾個菜,下一頓,就有盼頭了。
這天從牛角渡那邊,來了個直奔落魄山的訪客。
白發童子神出鬼沒,她這個編譜官當得跟小米粒的耳報神,一樣盡心盡責。
一衆訪客當中,總算來了個中五境練氣士!
是書簡湖五島派的掌門曾掖,從大骊京城那邊乘坐渡船到了這邊,白發童子記錄下年月日、譜牒身份。
曾掖婉拒了那位編譜官的帶路,自己走到霁色峰竹屋那邊,陳平安放下筆,帶着曾掖來到崖畔石桌落座。
陳平安笑問道:“去過大骊京城了?”
曾掖點點頭,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已經見過她了?”
沒來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淚流滿面。
陳平安沉默片刻,确實不知如何開解曾掖才算對,隻得說道:“有空去朱斂那邊坐坐,你跟他聊聊這件事。”
曾掖收拾好心緒,與陳先生聊了五島派的情況。陳平安聽得仔細,給了些建議,讓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細節。
之後暖樹趕來這邊,遠遠站在青石闆小路那邊,她不去打攪山主老爺跟曾掌門談正事。等到談話結束,她才走向石桌那邊,帶着曾掌門去了山中住處。到了宅子門口,曾掖接過鑰匙,與暖樹道了一聲謝,進了屋内,放好行李,猶豫了一下,就直接去找那個在落魄山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
老廚子的宅子大門,一向是虛掩不栓的,誰都能來串門。
朱斂躺在藤椅上,搖着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門,幸會幸會。”
曾掖作揖道:“五島派曾掖,見過朱老先生。”
朱斂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别客氣,坐下聊。”
年輕人在青峽島,曾經給自家公子當過賬房幫手。
曾掖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說了一個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開篇,是少年被一個叫章靥的恩人帶到了青峽島,瞧見了形容憔悴卻眼神熠熠的陳先生,他身穿棉袍,氣态溫和。曾掖還說了這個少年是如何畏懼顧璨,在這篇山水故事的開頭,跟酒無關。之後就是有陳先生住在隔壁,膽小懦弱的少年,便漸漸放下心來,遇到了一些跟書簡湖有關、卻很不書簡湖的人和事,鬼與債。在曾掖就要說到與那個來自黃籬山的姑娘,朱斂站起身,說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壺酒過來,揭了泥封,遞給曾掖,曾掖喝着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還是酒喝人,繼續說着故事,一直說到了自己去大骊京城,說到了大太陽底下的那場重逢,有個姑娘蹲着看書,書上的故事裏,有個叫曾掖的膽怯少年,還有個可能到故事最後都不曾喜歡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歡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的的蘇姑娘。
喝到最後,酒壺都空了,曾掖還是在那邊仰頭喝酒。
朱斂搖晃蒲扇,輕聲說道:“少年本來以爲自己這輩子,想要再與心愛的姑娘重逢,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幾百年一千年,如果沒有找到,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歡下去。但是世事就是這麽奇怪,好像美夢成真,終于找到了心儀的姑娘,照理說,這是一件多難得的幸運事啊,本該萬分慶幸才對,卻開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說傷感,好像又不至于撕心裂肺,覺得肯定不該如此,怎麽可以這麽人心不足呢,不該如此。細細碎碎,撓心撓肺,肝腸百結。”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澀。”
“徹底忘記蘇姑娘,轉去喜歡如今的劉姑娘,覺得對不起前者。”
“長久眷戀着蘇姑娘,同時又喜歡劉姑娘,又覺得對不起後者。”
“隻因爲在你内心深處,不得不承認,她們終究不是一個人了。”
“喜歡誰,不喜歡誰,同時喜歡誰,誰都不喜歡了,好像不管做什麽,怎麽都是個錯。”
“又不是那種喜歡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人,既然明知是錯,又讓我們如何能夠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斂笑問道:“曾掖,早知如此絆人心,你會後悔當年遇見蘇姑娘嗎?會後悔這次去大骊京城嗎?”
曾經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島派掌門,毫不猶豫,使勁搖頭,“絕對不會!”
朱斂點點頭,“見到了,至少就放心了。至于某些新的遺憾,就長長久久,藏在心裏好了。曾掖,聽到這裏,你要是問我一句,難道就什麽都不做嗎?那我就要反問你一句了,你當真什麽都沒做嗎?聽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島派的事務就擱放個一兩年,兩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做,免得錯上加錯,否則人心就再難收拾了,在那邊找份普通老百姓的營生活計,興許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裏去了。”
曾掖點點頭,嗓音沙啞道:“我聽朱先生的,就這麽辦。”
聽朱先生說了這麽多,曾掖心裏好受多了。
朱斂微笑道:“最後送你一句話,男女情愛一事,不要寄予有過高的期望,不要在自己心中全無希望。”
曾掖咧嘴一笑,“記住了。”
陳平安其實一直偷偷站在門外,豎耳傾聽,聽到這裏,才悄然離去。
更遠處還有個粉裙女童,陳平安豎起手指在嘴邊,然後與她笑着點頭,暖樹施了個萬福,腳步輕靈,去别處忙碌了。
————
走了一趟北俱蘆洲東南商貿航線的風鸢渡船,這天暮色裏,緩緩停靠在牛角渡。
陳平安帶着小米粒和陳靈均在這邊等候已久。
等人期間,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擔給青衣小童,在那邊過招,比拼劍術,小米粒站着不動,揮動綠竹杖,陳靈均輾轉騰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樂乎。
被小鎮當地百姓敬稱一聲賈老神仙、或是尊稱爲賈半仙的賈晟,走在暫時擔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長命身後,先前在渡船甲闆,目盲老道士使勁嗅了嗅,呵,仿佛家鄉的山風,都帶着酒香哩。
好久沒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劃拳談心,老道士渾身不得勁兒。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師,她施了個萬福,嗓音輕柔,喊了一聲“主人”。
其實按照陳平安最初的設想,在老聾兒牢獄内認識的這位長命道友,可以擔任落魄山的賬房,她與韋文龍一虛一實。
不過後來崔東山就成爲了掌律祖師。
返鄉後,陳平安私底下問過裴錢,她對掌律長命的印象如何。
裴錢照實說了,先說了些用來鋪墊的好話,最後來了一句,看久了很滲人。
陳平安就放心了。
看來長命來當掌律,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之一。
陳平安笑道:“這條風鸢渡船,新管事會換成一位名叫邢雲的老劍修,是青萍劍宗那邊的新供奉,賈老神仙的身份不變,還是二管事。至于渡船,當然還是屬于我們上宗的。長命你作爲一宗掌律祖師,一年到頭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說的,确實有點不像話了。”
一般來說,跨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鎮,綽綽有餘。何況邢雲還是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再與賈晟說起一事,青萍劍宗那邊新建了一座玉海書院,山長是種夫子,準備邀請賈晟擔任書院講習。
小米粒懷捧綠竹杖,停步無聲鼓掌。幫忙挑着金扁擔的陳靈均有點迷糊,大白鵝和種夫子都收了賈老哥的錢?不然你們一座書院,又不是酒桌,賈老哥能去那邊講個錘子?
陳平安笑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達練即文章。賈老神仙的書外學問,崔宗主和種夫子都很認可,我就幫你答應此事了。”
“啊?”
賈老神仙一時間慌了手腳,“可貧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頂不會圓滑做人的,哪裏當得起這份贊譽。”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不語。
陳靈均翻白眼。小米粒撓撓臉頰。
賈老神仙懊惱得一跺腳,看看,又說錯話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豈可瞧不起崔宗主與種夫子的眼光和厚愛。
陳平安開口解釋道:“要說崔東山可能會跟你開個玩笑,種夫子是什麽人,你很清楚,外人擔任書院講習,種秋不點頭,崔東山是沒辦法往裏邊随便塞人的。至于具體的授業内容,接下來風鸢渡船南下桐葉洲,到了魚鱗渡,賈老神仙自己去與種夫子聊。”
賈晟搓手道:“硬着頭皮試試看,若是德不配位,難以勝任講習一職,都不用種夫子趕人,貧道自己就會卷鋪蓋滾蛋。”
長命問道:“主人,聽說馬上就要封正五嶽,我們這邊需不需要準備賀禮?”
五嶽封正這類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内的宗門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賀,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門親筆書信一封,再備上一份與山頭地位匹配的賀禮。
陳平安說道:“除了晉青和範峻茂,其餘幾尊山君那邊,我們落魄山就不拿熱臉貼冷屁股了。”
賈老神仙一下子就聽出了其中意味,有嚼頭。
掌律長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蘆洲那邊,我們遇見了幾位高人,賈管事與他們一番攀談閑聊,對答如流,極爲得體。”
賈老神仙赧顔道:“喝酒誤事,管不住嘴,喝酒誤事啊。”
陳靈均一巴掌拍在賈晟胳膊上,“賈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誰不清楚,掌律長命可不輕易誇人。
賈晟無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說是什麽奇功,如今想來,心有餘悸,後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裏說得不對了,連累那些夫子們對我們落魄山的觀感都不好了。”
官場嘛,山上山下都一樣,既怕不說不做是個錯,更怕說錯做錯更是錯。
陳靈均哈哈笑道:“怕什麽,隻要是在酒桌上,賈老哥你與那位劉酒仙,俱是無敵手!”
賈晟一陣頭大。哪敢與劉劍仙相提并論。
陳平安好奇道:“哦?怎麽講,遇到了誰,聊了什麽,仔細說說看。”
長命便将那個酒局的詳細過程,娓娓道來。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原來在北俱蘆洲一處仙家渡口,賈老神仙陪着掌律長命,與當地仙府談妥了一筆生意,附近有座酒樓,剛好有賣一種名爲“雙泉酒”的仙釀,知道賈晟好酒,又談妥了正事,掌律長命自然沒有異議,結果就剛好碰到一行人,已經在酒樓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騎龍巷,少了個婆娑洲醇儒陳氏老人,多了兩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還有一個仆從模樣的木讷老翁。其中那兩張熟面孔,正是曾經造訪過小鎮騎龍巷的洛陽木客龐超,與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動邀請掌律長命和賈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着剛好是一富一貴一窮的氣态。
其中黃真書,自稱是修水芝台書院的講習。
還有個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說自己曾是一個小國修撰,如今無官一身輕了,就跟着難得偷閑的兩位老友,一起遊曆大好河山。
最後一個名爲樊城,不太喜歡說話。
一開始賈晟還有點拘束,隻是酒一喝,幾杯醇香撲鼻的山上仙釀下了肚,膽氣立馬就足了,雖說老道士極有分寸,絕對不敢喝醉,可是那種微醺狀态,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個黃真書頗爲健談,敬酒勸酒的本事都不低,一來二去,賈老神仙可不就打開了話匣子。
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陳山主,道德學問……滔滔不絕,賈老神仙的言語,看似百無禁忌,實則皆是恰到好處的火候分寸。
等到與喝酒如飲水故而最投緣的黃真書,聊到那位南豐先生,賈晟就一飲而盡,來了句“南豐文章世獨有,水之江漢星之鬥。”
掌律長命敏銳發現那個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聽到這裏,笑着搖搖頭。
黃真書笑問道:“那位年輕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記》這類脍炙人口的文章?”
這位老夫子,好像已經在酒桌上等着目盲道士,說出口那些都是老調常談、已成定論的贊譽之詞。
賈晟哈哈大笑,連連搖頭,“我家山主對南豐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卻不僅僅在文章的‘詞嚴理正,卻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僅限于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萬,熠熠生輝如群星璀璨,南豐先生無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記》這樣的文章,好當然是極好的,卻也隻是一個‘好’字了。我們山主最爲由衷佩服的地方,卻不在南豐先生的某些傳世名著,寫得有多漂亮,反而在這位老夫子那些褒貶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趙公救災記》與《宜黃縣學記》,最是認可!更在南豐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夠學以緻用,注重經濟時務,真正關心民間疾苦,絕不紙上空談!實不相瞞,我們山主喜歡抄書,随看随記随摘抄,但是全篇抄錄的文章……”
賈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兩隻手,再翻轉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論數量之多,南豐先生獨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試問天下美文何其多,書海無涯,宛如揀選出二十顆骊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話說得不假,山主陳平安确實對南豐先生極爲推崇。
可要說跟賈晟說了這些“溢美之詞”,真心不至于,遠沒有老道士說得這麽誇張。
當時隻是某次與賈晟,一起坐在老廚子庭院邊嗑瓜子邊閑聊,言語内容,陳平安說得還是很質樸的。
朱斂倒是附和了幾句,結果就都被賈老神仙給搬書到了那張酒桌上去。
“當然,我家山主也說了,這隻是他的一家見解與個人喜好,那些‘骊珠’般的文章,與不曾入選的,兩者學問好壞、高低,有一定關系,卻沒有絕對關系,畢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審美與旨趣。”
“讀書人,隻是罵天罵地罵人,有意思嗎?有意思。有意義嗎,貧道覺得未必有。”
“好學問,之于世道,不可唯有破壞性,還需有修繕和營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擱筆。”
“讀書人既言文以載道,薪火相傳,那麽文章之真正得失,豈能隻在文采煥然,火龍黼黻,豈可不系于治亂哉?”
“能夠提出問題,很好。可以解決問題,更好。”
黃真書和曾新序兩位老先生,對視一眼,會心一笑。他們再不約而同視線偏向那位面無表情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頗有幾分那位文聖說理、與你邵公講經的風采?
喜歡且擅長講求一個層層遞進,環環相扣,不輕易否定,卻也不會輕易認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處。
“貧道才陋學淺,見識不高,原本與一般人無二,隻是對曾文定公的妙筆生花,佩服不已,是與山主聊過,才覺得這位夫子與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樣處’,才是最厲害的地方。山主說爲人處世,既需見賢思齊,又要别出機杼,不光要不流于俗,還得獨具雅緻,但是寫文與爲人,要想既不說怪話,舉止荒誕,也不刻意以文風奇峭、内容晦澀來引人入勝,又可以‘不一樣’,就難如登天了。”
龐超早就給這個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誠摯說辭,給整懵了。
喝酒之前,還有些拘謹,表現得和善客氣,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後,簡直就是……有如神助。
龐超讀書不多,但是與白也是同鄉且同處一個時代的秦不疑,卻是知道這些贊譽之辭的分量之重。
簡單來說,如果這個老道士沒有胡說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個陳平安心目中,這位素未蒙面的南豐先生,是完全可以與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蘇子比肩的。甚至猶有過之?
要說臨時抱佛腳,老道士是絕對說不出這類“急就篇”的。
黃真書以心聲笑問道:“這位道長,已經認出我們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确定。
落魄山上多神異。
那個最爲木讷的老夫子,輕輕搖頭,算是給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問道:“敢問賈道長,那你家山主,覺得蘇子門下的幾個得意學生,文章寫得如何?比如‘蘇黃’之‘黃’?”
賈晟猶豫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喝酒壯膽,“我們落魄山,一向将心比心,以誠待人,山主确實提及過這位沖和先生,還說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華橫溢的黃老夫子,可以與之痛快飲酒,暢談人生,唯獨不可與其讨論人間瑣碎事,一匹綢緞能換幾個肉包子,幾斤木炭能換一匹綢緞。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誤将溪水做雨聲。”
“我家山主,極喜歡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桃李春風一杯酒’,喜歡得經常隻要想起這麽一句詩句,就可以獨自喝上一整壺酒。卻極不喜歡一句‘看人獲稻午風涼’,不喜歡得幾乎從不願意背後說人是非的陳山主,苦悶喝酒,反複詢問自己,那位老夫子怎麽寫得出這等全無心肝的詩句。”
老道士說到這裏,輕輕歎息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舉起,算是遙遙與聖賢禮敬緻歉一句,“多有得罪,聖賢莫怪。”
曾新序放聲大笑,一旁黃真書微笑點頭,“罵到點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認。”
秦不疑與龐超更是覺得有趣。
一個年輕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還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傑聖賢,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這頓酒,隻是聽那目盲道士說些妙語連珠的好話,哪怕确實誠心實意,其實依舊意思不大。
聽到這裏,其實陳平安已經猜出兩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豐先生。蘇子門下的那位沖和先生。
陳平安便開口問了一句,“最後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麽稱呼他的?”
長命笑道:“都稱呼他一聲邵公。從頭到尾,都沒有跟賈晟聊過一句天,”
陳平安一時無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學問艱深,極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墳五典和天文曆算和河洛谶緯,屬于爲古文經學續香火、給今文經學開道路的大宗師。
既是各國推崇的官學,更是儒家道統内的顯學,屬于宗師中的宗師,可謂是夫子們的夫子。
雖然以治學嚴謹著稱于世,堪稱學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質樸讷于言,極其不善言辭,門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筆寫字與先生請教,老夫子便同樣以書面作答。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樁趣聞。
但是不知爲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廟。
更有傳聞,此人曾經關起門來,與一位登門拜訪的老秀才相對而坐,各自執筆,在紙上“吵架”,你來我往,落筆萬言。
結果就是最後老秀才豎起大拇指,稱贊對方一句,字寫得不錯。
照理說,這等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麽都不會外傳,至少何止是絕對不會與弟子們外傳此事的。
可偏偏整個儒家内部,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麽個滿臉漲紅,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談笑間吵赢了這場硬仗。
陳平安還知道一事,桐葉洲天目書院的副山長溫煜,是此人的不記名弟子,亦師亦友。
賈老神仙在酒局臨了,還說了幾句自己的見解,例如一時代之學人,自有一時代之學術,如入藩籬,充滿了局限性,若誰能夠預見未來千年文脈走勢流向,便是世間頭等學人,可以跻身源頭之預流。“預流”一說,本是佛家語,兩位老夫子相視一笑,都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個解釋。
至于那個不苟言笑的矮小老頭,雖然瞧着窮酸,賈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無意與之多敬酒幾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賈老神仙告辭離去。
南豐先生撚須而笑,“倒是沒想到,能夠讓陳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過于身在異鄉,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聽了幾句好話,而在始終不被人理解的畢生心血,能夠被人真正認可與珍惜。
說到了心坎裏,如飲醇酒。
那個從頭到尾都隻是喝酒沒個表情的木讷老人,站起身,來到窗口,視野開闊,好似開窗放入大江來。
牛角渡這邊,賈老神仙小心翼翼問道:“山主,貧道可有言語不得體、不妥當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陳靈均沒說錯,賈老神仙在酒桌之上無敵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