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走出祖宅泥瓶巷和槐黃縣城,帶着小陌一起徒步走向西邊大山最高者,北嶽披雲山。
到了山腳,香客絡繹不絕, 車水馬龍,這邊還有個專門售賣山貨、草藥的山市,東西自然都是真的,山貨能假到哪裏去,就是價格談不上公道了,處州本地香客,都不會在此停步,隻管直接登山敬香, 求财求姻緣求平安,山中各有去處,外鄉的善男信女,在這邊沒少花冤枉錢,怪不得他們,實在是在這邊擺地攤的趕山人,一個比一個能說會道,不是從披雲山的後山那邊挖來的茯苓,從鳌頭峰山上砍來的雷劈木,隻需放在家裏就能驅鬼辟邪,不然就是出自仙草山的靈芝,仙草山,總聽說過, 曉得的吧?歸那落魄山管的小山頭之一,客官要問爲啥别人不敢去,我偏可以去挖那邊的靈芝?問得好!巧了,我跟那個叫陳平安的山主,還是以前經常拜年串門的遠方親戚哩,咱倆關系可不一般, 要是在縣城那邊的路上見着了,他得喊一聲大伯,每年大年三十夢夜飯那會兒,那小子在桌上沒少給我敬酒呢,不信?我可以與陳平安當面對質,隻要路費你出,到了落魄山那邊,你看他敢不敢不露面,得不得喊我一聲大伯,認不認這門親戚……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地攤旁,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那漢子見有人捧場,便對陳平安笑臉相向。
黃帽青鞋的小陌,用小米粒的口頭禅說,就是聽得腦闊兒疼。
施展障眼法的魏檗出現在兩人身邊,笑問道:“你們倆就這麽有閑情逸緻?”
陳平安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剛剛在隔壁宋集薪的宅子裏邊,我找到了一塊本命瓷碎片, 根據這碎片的大小, 估計就隻差最後一片,暫時還沒有任何線索了。”
魏檗拱手笑道:“可喜可賀。”
陳平安頭疼道:“不還差一片。”
魏檗問道:“既然隻差最後一片碎瓷片了,你心中就沒有一點感應?”
陳平安搖頭道:“怪就怪在這裏,曾經有過一點,現在變得毫無頭緒了。”
先前與陸沉暫借一身道法的時候,好像就離得近,歸還十四境修爲之後,那種冥冥之中的微妙牽引,就蕩然一空。
難不成最後一塊碎瓷片,就在青冥天下?
問題在于陸沉确實不曾如此作爲,陳平安也相信陸掌教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那麽會是誰帶去青冥天下?
陳平安笑道:“不說這個,神号一事,魏山君想好了?”
“酒桌上聊這個。”
魏檗也不帶着他們上山,去山腳“小鎮”的一座酒肆,是小鎮黃二娘開的,她雇了個人看鋪子,屬于分号了,她的兒子,叫白商,是個公認的神童,貨真價實的讀書種子,曾經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念了幾年書,如今已經有功名在身了,去外地負笈求學了,以後出息不會小,說不得過幾年再去趟京城趕考,一轉身就是個官老爺了,家底殷實的黃二娘,已經算是熬出頭了,隻是她這些年也沒想着找個男人,用家鄉土話說,被寡婦招贅的漢子,都被稱爲“接腳”。早些時候,酒鬼們都覺得東邊看大門的鄭大風,有此機會,誰不知道鄭大風每次賒賬喝酒那會兒,别聽當時黃二娘嘴上如何尖酸刻薄,隻看婦人的眼睛裏,有光彩,隻是拖了這麽多年也沒擺酒的迹象,孤男寡女的,不是相互耽誤嘛。
今天黃二娘就親自在這邊酒肆看着生意,魏檗挑了張酒桌,跟徐娘半老的婦人,要了三斤最好的酒水,輕聲笑道:“自打她知道鄭大風回鄉了,就常來這邊,間接幫着山君府禮制司省去好些山上酒水,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得照顧照顧這邊的生意,小陌先生,稍後就有勞你結賬了,我怕陳山主借口去茅廁,一泡尿的功夫就沒影了。”
小陌先點頭應承下來,再幫忙解釋道:“這就是魏兄誤會了,我家公子在酒桌上喝酒豪爽,結賬更是不含糊。”
魏檗笑道:“哦?我怎麽隻聽說二掌櫃在劍氣長城,桌上勸酒本事第一流?一概不賒賬的?”
陳平安笑了笑,自顧自悶了半碗酒,抿了抿嘴唇,神色如常輕聲道:“也不是從不賒賬,偷偷破例過兩次。”
隻有兩次例外,在那之後,酒鋪想破例給誰賒賬,就都沒機會了。
小酒鋪的酒桌酒碗和酒水,一直在。
陳平安主動轉移話題,問道:“神号不是‘夜遊’?”
魏檗說道:“不是夜遊,我準備自拟神号‘靈澤’。至于那本冊子,我補充了三萬多字,署名就算了,你今天在酒桌上,得跟我保證這個,我再把冊子還給你,不然以後朋友沒得做,陳平安,你别覺得我在開玩笑,是很認真說你說這個事兒。”
陳平安點點頭,“魏山君官大,不敢不從。”
魏檗瞪眼道:“不當真是吧?”
陳平安趕忙舉起酒碗,道:“披雲山這還沒被文廟封正、贈予魏山君神号呢,氣性就見長,以後還了得,咱這窮親戚,還串不串門了?”
小陌點點頭,跟着舉起酒碗,都不廢話半句,先幹爲敬,一飲而盡,小陌這才說道:“苟富貴勿相忘,魏山君不應該。”
魏檗端起酒碗,跟陳平安磕碰一下,轉頭望向小陌,滿臉無奈道:“小陌,你可别學這種人,酒量好,就是酒品太差。”
桌上不勸你的酒,沒把你當朋友,情分不到門,喝酒是喝水。你不敬我的酒,就是沒把我當兄弟……聽聽,這種話是人說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隻是默念着“靈澤”二字。
按照說文解字,靈澤寓意天之膏潤,可以用來比喻一國德政。
魏檗在擔任棋墩山的土地公之前,曾是古蜀地界大王朝神水國的大嶽山君。
神号“靈澤”,頗有幾分緬懷故鄉的念舊意味。倒不是說這有什麽山水官場的忌諱,隻是對魏檗而言,有利有弊,說實話,其實是不如“夜遊”那般百利而無一害的。身爲一洲北嶽山君,神号卻與甘霖雨露有關,再者魏檗一旦選取這個神号,就算與大骊宋氏徹底綁死了,畢竟一洲半壁山河,都是大骊國土,所謂的德政,就是說如果大骊王朝以後長久太平盛世,政治清明,魏檗就跟着受益,但如果大骊宋氏未來遇到皇帝昏聩、朝綱不正的情形,山君魏檗的粹然金身,自然而然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
于是陳平安再次問道:“真想好了?”
魏檗說道:“身爲山君,神号得水,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這麽解釋,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既然魏檗心意已決,陳平安就不指手畫腳了,磕碰酒碗一下,各自喝完碗中酒水。
陳平安說道:“皇帝陛下會感到很意外,驚喜,嗯,意外之喜。會覺得這麽多年對披雲山的信任和扶持,沒白費。”
魏檗笑道:“說得直接點,陛下是會慶幸沒有養出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吧?”
陳平安埋怨道:“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點,沒你這麽貶低自己的,趕緊的,自罰一碗,趕緊滿上。”
魏檗看向小陌,“你家公子的勸酒本事如何?我有誤會他嗎?”
小陌二話不說,自己先喝了一碗,“公子這句話,勸酒是勸酒,在理也在理。”
魏檗啧啧道:“陳山主,這樣的扈從,給我也找個?”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獨一無二,别無分号。”
小陌聽着高興,就要學鄭大風,與自家公子提一個,結果馬上被陳平安眼神示意别内讧,小陌便默默轉移酒碗,朝向魏檗,“我先提一個,魏山君提不提,提了願意喝多少,肯不肯滿飲一個,就都看咱們朋友情誼的深淺了。”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好家夥,你們倆這是合夥砸場子來了,忘記這裏是誰的地盤啦?”
陳平安晃了晃手掌,示意魏檗别磨蹭,喝個酒而已,就你屁話多。
魏檗氣笑道:“小陌,我跟你不見外,今兒就把話先撂在這裏,你勸我一次酒,我都喝,反正每喝一次,咱倆情誼就淺一分。”
小陌一時間有點束手束腳。
陳平安笑道:“怕啥,你們倆情誼深如海,想要酒杯見底,得接連喝垮好幾間酒鋪才行,魏山君這是跟你使用激将法呢。”
魏檗一時無言,隻得舉起雙手,抱拳求饒。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如今齊渡的長春侯楊花,她是不是跟你出身相仿,屬于舊神水國的某位神靈轉世?”
魏檗笑而不言。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什麽。
魏檗啧啧道:“你們家那個陳大爺可以啊,自家喝酒不盡興,帶着那幾個朋友來這邊山腳逛蕩,就在這邊喝了頓早酒,就差沒扯開嗓門讓我露面幫忙待客了。”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帶着仨朋友,一位十四境的斬龍人,一位流霞洲飛升境,一個玉璞境劍仙,明顯是跟他魏檗擺闊來了。
陳平安笑道:“誰讓你當年讓他吃了幾頓閉門羹,心裏邊憋屈着呢,不過必須跟你澄清一點,信不信由你,景清在我這邊,他可從沒說你半句不好,半句牢騷話都沒有,說出口的,反而都是些好話,你是不知道那副場景,滿肚子委屈的同時,還得拗着性子捏着鼻子說你好話,難爲他了。”
魏檗小有意外,還以爲陳靈均這個小王八蛋會在自家老爺這邊,隻會滿腹牢騷,說自己一籮筐的壞話。
小陌點頭道:“景清在落魄山上,隻說在我這邊,同樣從沒說過魏山君的不是,隻說他跟你多年朋友,簡直就是失散多年再重聚的親兄弟一般,感情老好了。”
魏檗揉了揉下巴,小有愧疚。
魏檗突然說道:“提前離京南下的陛下,改變既定路線了,沒有就此返回京城,而是選擇繼續南下,當下已經進入郓州地界,看架勢,會去嚴州府遂安縣,顯然是奔着找你去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後這種事情,你就當不知道好了。”
曾經隻是偷偷獨自喝酒的少年,到後來二掌櫃的酒鋪桌上和路邊,大概就像青衣小童的江湖一樣,各自喝酒,百般滋味,唯獨沒有“讓朋友爲難”這一口酒水。
魏檗笑道:“那個留在豫章郡的老車夫,就跟庭院裏一動不動的螢火蟲,獨一份,我想看不見都難。”
陳平安說道:“這也算理由?你有本事再找個更蹩腳的?”
魏檗舉起酒碗,意氣風發道:“老子想喝酒了,還需要找借口?”
陳平安哎呦喂一聲,趕忙擡起屁股,雙手端碗,滿臉谄媚道:“這話說得好,在酒桌上理兒最大不過了!小陌,别愣着了,咱倆必須陪魏山君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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郓州嚴州府,遂安縣。
青山連嶺,綠水長流,田壟綿延,山花欲燃。
日頭正好,村野漿坊門外的曬場,遍地漿塊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銀子,驢子拉磨,扯着閑天,青壯漢子的視線,追随着不遠處年輕婦人、小娘的鼓鼓胸脯和豐滿腚兒,漢子們咽了咽口水,說話嗓門無形中大了幾分,老人坐在屋檐蔭涼處,抽着旱煙,心算着入春以來的雨水多寡,想着一年的收成,房門上貼着孫兒輩寫的福字和春聯,用筆稚嫩,但是透着一股朝氣。道路上有人肩挑着兩隻扁圓竹籠,裏邊擁簇着毛茸茸的雞崽兒,叽叽啾啾。
兩輛馬車緩緩路過兩縣邊界立界碑處,擡頭遙遙可見一座文昌塔。
一條細眉河支流畔,路邊有黑瓦白牆的行亭,已經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數百年高齡的合抱榧樹,如巨大傘蓋,剛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腳的小小行亭,涼蔭郁郁,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内兩位大骊官員,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職,分别是郓州刺史和将軍,屬于地方一州軍政的一把手。他們此次出行,離開戒備森嚴的衙署,身邊都隻帶了一名扈從,按大骊律例,朝廷都會爲這些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備數量不等的随軍修士,對後者在職官之外臨時授予“秘書郎”的散官,可以領取兩筆俸祿,年限不定,比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屆。這可不是什麽花架子,寶瓶洲戰事落幕後,這些年間針對大骊南方諸州重臣的刺殺次數,明裏暗裏,多達百餘起,刺客既有當年未能逃離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餘孽,也有一些對大骊宋氏充滿仇恨的各國修士。對于後者,大骊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論,不可株連他們的家族,不得遷怒藩屬朝廷。
兩位修士扈從端坐在行亭門口,容貌都很年輕,分别來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風雪廟大鲵溝。
此次裴通、褚良這兩位起于貧寒的文武要員,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讓他們今天在遂安縣界尋一處地方接駕。
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皇帝宋和掀起車簾,擺擺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将軍無須多禮。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後宮,皇帝宋和就很随意了,伸手繞後,揉了揉屁股,玩笑道:“這一路乘坐馬車,颠得都快開花了。”
裴通立即心領神會,轄下嚴州府内的官路,得好好修繕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徑直走入行亭,兩位秘書郎與皇帝陛下拱手行禮,宋和笑着報出他們的名字,随便聊了幾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随意坐在亭内長條石凳上,鄰河那邊的牆壁破了個大窟窿,清風徐徐,反而有幾分涼爽,牆上有些鄉野孩童的炭筆塗鴉,宋和擡頭看了幾眼,伸手虛按幾下,笑着讓大家都坐下聊。皇後宋勉坐在皇帝身邊,地支戌字修士餘瑜坐在她身邊,
刑部侍郎趙繇和禺州織造官李寶箴坐在一起。
大骊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不設一州将軍,所以身爲郓州将軍的褚良,與禺州将軍曹戊兼管洪州軍務一樣,也負責統率處州地界的那支駐軍和幾個關隘軍鎮。
宋和笑道:“來時路上,我剛剛翻過幾本遂安縣志,發現近百年間開設的私家書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縣之内,遍地書院,書聲琅琅。可能都算不上什麽高門世族,連地方郡望都稱不上,就隻是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故而嚴州府的文運不算太過濃郁,但是勝在流轉有序。可能在望氣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種山水氣數凝聚于各個家門,宛如一顆顆五顔六色的各種寶珠,光彩奪目,隻是相互間差異很多。那麽這遂安縣,就像一隻白玉盤,裝着大小不一的文運珍珠。
裴通立即說道:“回禀陛下,遂安縣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雖說物産貧瘠,可是當地百姓很重視耕讀傳家,在整個郓州地界數十個縣裏邊,稱得上是文風教化最好的縣之一,不過其實半數書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間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峽書院,就是剛剛籌建而成,此外還有梓桐的雲林書院和橫塘的蛟池書院,規模都不小,既有當地鄉賢湊錢創辦,也有在京爲官多年然後告老還鄉的官員自己掏錢,然後不惜動用私人關系,邀請文壇名流和士林碩儒來此開課講學,久而久之,書院數量就冠絕嚴州府,而且遂安縣的書院,有個特點,隻要開設了,幾乎就都可以延續很多年,書院内一直有夫子授課和學子讀書,不像别處,往往因爲種種原因,半途而廢。”
雖然同州爲官,自認是大老粗一個的褚良,其實與科舉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機會不多,可今日隻是聽裴刺史這麽一番話,郓州将軍就開始佩服裴通的說話技巧,不愧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話裏有話,都是話外話。既然遂安縣書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于陛下的“武功”,整個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讓出寶瓶洲半壁江山,大骊如今都還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點點頭,說道:“記得一本縣志上有記載,曾經有位外鄉夫子在此授業,留下一句書院訓語,教書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話道:“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出自五峰書院首任山長,這句話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來裴刺史在連續兩屆京察大計的吏部考評中,兩次都能夠得到一個不常見的“優”,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骊國師,也是皇帝宋和的授業恩師,在宋和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曾與宋和傳授一門官場“心訣”,說大骊京城的将種子弟,爲官貪名不求财,因爲他們覺得整個江山都是父輩打下來的,天生就有一種守江山的雄心壯志,但是如此一來,容易好大喜功,不谙地方上的鄉土民情,做事情就會勞民傷财,空有抱負而已,難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驕與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員,起于市井鄉野微末之地,從小就窮怕了,更爲難過一個錢字關,爲官途中,步步升遷,就容易貪财,哪怕自己不貪,也擋不住身邊親眷和族人驟然發家,忘乎所以,人心難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其實揮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着這位已經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離京之前,我專門與戶部的趙老爺子,讨要了兩幅字,是他們天水趙氏的家訓,就擱放在馬車上,回頭送給你們。”
裴通和褚良趕緊起身謝恩。
宋和說道:“褚将軍是功勳武夫出身,如今治理兩州軍務,兵書之外,閑暇時也不耽誤多看幾本聖賢書籍。”
褚良剛落座又起身,抱拳領命。到底是沙場武将出身,開口言語,顯得中氣十足。
宋和繼續說道:“我看這郓州地界,一路走來,當得起家訓上邊‘氣象宜清宜高’的說法,至于裴刺史自己的治學深遠和立身剛誠,也都是毫無問題的,希望裴刺史以後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臉色如常,立即起身謝過陛下的認可。
隻是這位還不到五十歲的封疆大吏,心中卻是掀起了巨大波瀾,陛下說了“自己”一詞?那麽他裴通的家族呢?況且戶部趙尚書是館閣體的創立者,至于天水趙氏的家訓,裴通自然早就爛熟于心,記得在“立身宜剛宜誠”一語之後,便是那句“顔色宜柔宜莊”,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計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書一封,讓家族内部進行自查,一經發現子弟當中誰膽敢爲非作歹,有任何與民争利的舉動,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該法辦的就送去當地官府,沒什麽小懲大誡的說法,在祠堂内,一律就地逐出族譜。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們過來,是爲了陪我一起去見個人。”
武将褚良一頭霧水,文官裴通卻是一點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對方身份。
能夠讓皇帝陛下如此興師動衆的人,除了那個人,沒有别的可能了。
難道是因爲那座細眉河龍宮遺址的歸屬,落魄山與朝廷起了争執?以至于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出馬打圓場?
之後皇帝宋和說要散步一段路程,讓他們各自乘坐馬車在前邊幾裏路外等着。
走出行亭,身邊隻帶着侍郎趙繇和織造官李寶箴,宋和從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上邊是禺州織造局寫的密折内容。
禺州将軍曹戊去往北嶽披雲山,随後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陳平安,最後雙方在山君府内的禮制司碰頭喝茶。這隻是密折的正冊内容,副冊所寫内容更爲詳細,算是對正冊要點的一種補充說明,這是大骊各州窯務督造署、織造局和采伐院的密折常例,時至今日,就隻有洪州采伐院那邊,沒有與天子上書任何一道折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官林正誠那邊,皇帝也隻是與這位骊珠洞天末代阍者扯閑天,說了些小鎮習俗,雙方就沒聊起任何官場事務。
陳平安化名陳迹,在細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開館蒙學,隐于鄉野,成爲一個教書先生,根據最新諜報顯示,細眉河水神高釀,風雪廟女修餘蕙亭,雙方早已知曉這件密事,但是他們都沒有各自與大骊禮部和刑部秘密彙報,選擇故意隐瞞此事。而大骊朝廷之所以,還要歸功于流霞洲青宮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蹤,刑部順藤摸瓜,給歪打正着了。之後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飛升境老修士荊蒿親自趕到郓州,荊蒿當然是與陪都洛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通過氣的,老修士的理由,是來寶瓶洲見一位處州境内的山上朋友。
大體上,朝廷這邊還是後知後覺了。
半路得知這樁密報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邊,就隻是去了趟采伐院,見過林正誠,之後臨時起意,直奔郓州嚴州府,太後娘娘則留在祖籍所在的家鄉,南簪的這趟“省親”,從頭到尾,也未如何大張旗鼓,使得整個洪州官場,至今還不清楚太後如今就身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來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情。趙侍郎,在這件事上,你們刑部那邊就不用苛責高釀和餘蕙亭了,設身處地,我也不會跟朝廷主動洩密,嗯,是不敢。”
關于細眉河首任河神高釀,管着整個北嶽山水神靈的披雲山山君府,以及大骊禮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評語,内容如出一轍。
由此可見,高釀是個極會見風轉舵的官場老油子。
至于餘蕙亭,她在下山之後,擔任大骊随軍修士将近二十年了,立下不少的戰功,此次由她和一位性格穩重的大骊本土老元嬰,一起負責龍宮遺址的解禁和開掘事宜,大骊朝廷這邊分明是有意讓她多出一筆光鮮履曆,不管她以後有意在大骊朝廷爲官,還是返回風雪廟潛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師堂兩地,都是有說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夠提前打開龍宮禁制,讓京城欽天監那邊一衆地師省去開山所需的天材地寶,還要歸功于她主動交出的兩顆“龍眼”,屬于意外之喜,事後大骊刑部那邊自有補償,會按例從乙字秘庫當中揀選同等品秩的寶物,交給餘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将來頒發給餘蕙亭的那塊太平無事牌,是三等,還是直接給二等。
宋和說道:“我已經看過餘蕙亭的沙場履曆,刑部給她一塊二等無事牌好了,是她該得的,女子如此豪傑,是我大骊的幸事。”
趙繇笑道:“陛下,當年刑部想要頒發一塊末等無事牌,她就沒收,說她的軍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無功不受祿。”
宋和同樣知曉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風雪廟出身的兵家修士,你們刑部怎麽送禮比收禮還難了。”
趙繇建議道:“其實讓她收禮也不難,但是可能需要陛下與尚書大人開個口,允許餘蕙亭轉贈無事牌,她就肯定願意收下了。”
宋和說道:“這種事情,不多見吧?我記得大骊隻是在五島派曾掖身上破過一次例?”
書簡湖顧璨,曾經将屬于自己的無事牌轉送給曾掖。
趙繇點頭道:“那就再增加一個附加條件好了,轉贈可以,但是二等無事牌必須降爲三等,以餘蕙亭的性格,她還是樂意的。”
宋和轉頭望向一旁的李寶箴,笑問道:“李織造,你意下如何?”
李寶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決斷,是在考校趙侍郎和下官呢。”
宋和拍了拍李寶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說你們這幫從骊珠洞天走出的家夥,誇人的話,張口就好,罵人的話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趙繇說道:“在這件事上,我們福祿街和桃葉巷,遠遠不如小鎮其它地方厲害,而且我們家鄉那邊,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女的,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最西邊李槐的娘親,還有賣酒的黃二娘,她們幾個,那才是公認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來,個個無敵手。”
李寶箴笑着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那如果她們過招,勝負如何?”
趙繇說道:“絕頂高手之間不輕易切磋。”
李寶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盤,見個面,斜一眼,估計就是過招了,常人無法理解此間學問。”
沉默片刻,三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出兩個字,難怪。
難怪泥瓶巷那個家夥,如此出類拔萃,名揚異鄉。
那座小鎮的民風淳樸,如今已經跟北嶽魏山君的夜遊宴一般名動天下了。
馬車内,趁着皇帝陛下不在場,餘瑜偷摸出一壺長春宮仙釀,開喝。
皇後餘勉也不攔着她,餘瑜擦了擦嘴角,“皇後娘娘,馬上就要見到隐官大人了,我萬分緊張唉,得趕緊喝兩口壓壓驚哈。”
按家譜上邊的家族輩分,少女其實還是皇後餘勉的長輩,餘勉得喊餘瑜一聲小姑的。
餘勉柔聲笑問道:“你就這麽怕陳先生?”
上次陪着皇帝陛下一起參加京城那場婚宴,餘勉見過陳平安,印象中,是一個很有風骨的讀書人,要說那種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氣,反而不重。
餘瑜靠着車壁,痛痛快快打了個酒嗝,還惡作劇般朝皇後娘娘那邊吹了一口氣,“少了個‘們’字,可不是我一個人怕他,我們幾個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丢臉,那就誰都不丢臉了。”
餘勉揮了揮手,打散酒氣,再掀起車簾通風,免得陛下登車後一車廂的酒味,“沒個正行,以後怎麽嫁人。”
餘瑜學那年輕隐官的口氣,唉了一聲,“催婚這事兒,不讨喜,再說了,我可是家族長輩,皇後娘娘,你這叫沒大沒小。”
餘勉忍俊不禁,摸了摸少女的腦袋,餘瑜嚷着放肆放肆,轉過頭,嘴上哼哼哈哈,朝皇後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寶箴,這次返鄉,你記得抽空與簡豐見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窯務督造官,到槐黃縣不是一天兩天了,總這麽不得其門而入,也不是個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趙繇繼續趕路。”
簡豐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擔任正四品的督造官,結果到了小鎮,處處碰壁,踩了不少軟釘子,處境比起當年的小鎮首任縣令吳鸢,好不到哪裏去。簡豐還是心氣高,打心底瞧不起遊手好閑的曹酒鬼,其實在大骊廟堂中樞的明眼人看來,遠不如曹耕心那麽“舉重若輕”,皇帝宋和對簡豐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爲,不太滿意,隻是他總不能親自教簡豐怎麽當官吧,剛好李寶箴要回鄉一趟,幹脆就讓這兩位天子心腹聊幾句推心置腹的言語,如果簡豐之後還是不見起色,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寶箴了。
李寶箴躬身抱拳,駐足原地,默默離去。
等到李寶箴悄然禦風遠遊,趙繇收回視線,輕聲道:“織造局佐官朱鹿,她半路失蹤得有點蹊跷了。”
宋和揉了揉眉心,說道:“能夠讓老車夫都含糊其辭的事情,深究無益,既然對方極有可能是十四境修士,文廟那邊做事,注定不會如此藏掖,想來想去,就隻有那一位了。”
趙繇點頭道:“若真是他,合乎情理。”
朱鹿出自福祿街李氏,被陸沉帶走就說得通了。
宋和緩步而行,山清水秀,微笑道:“桃花梅花共杏花,片片飛落野人家。”
趙繇笑道:“山中野人何所有,滿甕新釀陽春酒。”
宋和突然問道:“我來這邊的消息,瞞不過披雲山,趙繇,你說魏山君會不會通知陳先生?”
趙繇說道:“不好說。”
确實不好說。
并非答案的是與否,怎麽不好說,而是趙繇的身份,讓他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皇帝笑了笑,也沒有爲難趙侍郎。
從村口那邊繞出一位趕豬崽的村野老漢,約莫是見着宋和與趙繇走在路中央的緣故,豬崽兒叫聲連連就開始到處亂竄,宋和搓手,卷起袖子,低頭彎腰,試圖幫着攔阻滿路飛奔的豬崽兒,趙繇有樣學樣,張開手臂,一起跟着皇帝陛下堵路,結果覺得被幫了倒忙的老漢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再這麽瞎攔下去,小豬崽們别說跑去田地裏,都快要往河水裏邊奔了,到時候你們賠錢啊?老漢急眼了,趕緊出聲讓那倆家夥别忙活了,他自己好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才收攏起豬崽兒,宋和與趙繇便挨了一頓埋怨。
宋和連忙拱手搖晃幾下,用大骊雅言與老農道歉幾句,老農臉色好轉,嘟囔幾句,皇帝陛下便轉頭望向刑部侍郎。
這嚴州府,境内山陵縱橫,是典型的十裏不同俗,百裏不同音,所幸趕豬的老農與年紀輕輕的侍郎大人,一個聽得懂卻不會說官話,一個知曉土話卻不會說,倒是不耽誤雙方的溝通,一來二去,三人就攀談起來,他們腳邊就是一群臭熏熏的豬崽兒。等到皇帝陛下跟上車隊,進了車廂,餘瑜已經識趣讓出地盤,餘勉有些訝異,宋和與她解釋一番,自顧自爽朗大笑起來,心情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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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州府的府城,也是郓州州治所在。
一座同時挂郓州道正院匾額的鳳鳴觀,今天來了三位身份清貴的重要客人,他們都來自京城。
兩匾同懸,意味着既是一處地方道觀,更是一座大骊崇虛局轄下的道門衙署。
一位手捧拂塵的老道士,仰頭看着道觀門外的對聯,撚須笑道:“道觀門面兒大了一倍,就是對聯内容嘛,氣勢輸了咱們不止一籌啊。”
一個相貌清俊的年輕道士調侃道:“洪道正,同爲道正院,這種門戶之見,要不得啊。”
被稱呼爲“道正”的老道士搖頭道:“我輩道士,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哪來的門戶之見,你小子莫要上綱上線,在吳館主這邊給貧道下眼藥。”
居中而站的中年道士,笑眯起眼,點頭道:“對聯内容,是不如你們道觀那邊有嚼勁。”
門外三個不請自來的訪客,洪姓老道士,正是京師道正院的掌院道官。
年輕道士,則是道錄葛嶺,他還有個隐蔽身份,大骊地支修士之一。
他們所在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挂對聯内容,的确口氣不小,可謂古意盎然: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那座衙署門外,階旁立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骊崇虛局的領袖道官,他有一串的頭銜,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也就是這位名義上掌管大骊一國道教事務的中年道士了,吳靈靖,頭銜是“大道士正”,在大骊朝廷的分量,類似佛家的三藏法師。
吳靈靖并非大骊“本土”道士,祖籍在那寶瓶洲東南地界,昔年大骊藩屬之一的青鸾國,曾經住持一座籍籍無名的小道觀。
如今這個中年道士,卻是大骊崇虛局的領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整個大骊王朝數十萬授箓道士當中,官最大的那個,沒有之一。
吳靈靖與前些年獲得三藏法師頭銜、同時住持大骊譯經局的僧人,屬于同鄉,一樣出自青鸾國。一道士一僧人,都是昔年大骊陪都洛京禮部尚書柳清風鼎力舉薦,道士來自青鸾國白雲觀,僧人出身白水寺。
很快有道士現身問詢,得知三人身份後,大吃一驚,趕忙領進道觀,與自家道正通知此事。
眨眼功夫,除了郓州道正,還有兩位剛好在道觀内當差、議事的道錄,領着一大幫朝廷記錄在冊的本州道官,一起屏氣凝神,腳步輕盈,快速趕來拜見吳靈靖一行人。
這處郓州道正院,與京師道正院同制,下設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諸司道官的的朝廷官身,皆爲道錄。
但是各州道正院的一道正六道錄,總計七位領取朝廷俸祿的道官,品秩都要比京城低一級。此外六位道錄,往往在一州重要府郡内執掌某座大道觀事務。京師道正院,是一座門臉兒極小的道觀,京城老百姓一個不留神,走過就會錯過的那種地方,品秩稍低一籌的郓州道正院衙署所在,反而是這麽一座恢弘氣派、堪稱仙家境地的道觀。當下管着一州道士的郓州道正,是一位金丹境修士。大骊地方上的數十個州道正衙署,差不多都是這樣,挂靠在曆史悠久的某座道觀,由當地觀主兼任掌院道正一職。
衆道士見着那位崇虛局領袖的第一印象,都是難免道心緊繃幾分,官場上,其實不怕那種道貌岸然端架子的,就怕這種笑眯眯看似平易近人的上司長官。
吳靈靖也不以爲意,郓州道正說領着他們先逛逛道觀,那就跟着遊覽,再說喝茶,就喝茶好了。
如此好說話,更讓掌院道正和兩位道錄内心惴惴,猜測吳靈靖這位管着一國道士升遷的大道士正,此次不打招呼就來,不知所爲何事。
這個習慣性眯眼看人看物的中年道士,上山修行其實很晚,沒有幾年“道齡”,是那種名副其實的機緣巧合,“中歲修道”。
以前還是凡夫俗子的時候,吳靈靖是個名副其實的書癡,很喜歡挑燈夜讀,加上那些年看書又茫茫多,便不小心看傷了眼睛,以至于看什麽都視線模糊,所以才會習慣性眯眼,吳靈靖的這個習慣,修道之後,就一直沒能改過來。一來二去,以訛傳訛,崇虛局的吳館主,在京城就有了個笑面虎的綽号,據說最早是從人雲亦雲樓那邊小巷傳出來的,也有說是天水趙氏戶部老尚書那邊給出的說法,吳靈靖對此也頗爲無奈,沒想到自己隻是出于好奇和神往,去了趟小巷,都沒能走進去,在巷口就被攔下了,跟那個老元嬰劉袈閑聊了幾句,再與那個出門經常挨雷劈的少年,好心指點一番修行,結果就白得這麽個綽号。
至于吳靈靖此次出京,是受到欽天監那位袁先生的邀請,說是要介紹一個朋友給他認識,對方身份特殊,不宜出現在大骊京城。
吳靈靖就與袁先生相約在郓州地界。
劉子駿?
吳靈靖心情複雜。
隻希望别是史書上的那個讀書人。
關于此人,後世史書的評論都很極端,各執一端,褒貶不一。
但是吳靈靖讀書多,而是一向讀書有自己的見解,如果讓他來評價此人,可能會比較吓人,隻有一句話。
自從禮聖改制失敗之後的上古以降,經過此人率領一萬儒士編撰史書,風靡天下,浩然文脈道統,就此一變,面目全非。
吳靈靖眯眼,輕輕歎息一聲,袁先生何必如此,豈不是陷我于不仁不義的境地?
隻是他心中難免又有疑惑,文廟當初爲何不管此事?
今日之袁天風,意欲何爲?
由龍州改爲處州的這個命名,源于星宿分野之說,便是出自京城欽天監的建議,事實上就是袁天風這位欽天監“客卿”的手筆,除此之外,處州一系列嶄新的郡府名稱,仙都缙雲武義文成等等,同樣是這位袁先生幫忙取的。
而袁天風,此刻正在嚴州府某地,建議一位并無功名的老儒生,在他們縣城文廟的東南角,捐錢建造一座魁星閣,以聚紫氣。
袁天風身旁有位年輕書生,對此不置可否,似乎在說,此舉很好,卻仍然不算最好。
一處山腳村塾,教書先生正在開課授業,與蒙童們說了一番書上道理,然後就用更爲通俗易懂的白話,給孩子們仔細解釋一番。
“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任你豪橫無忌,見人仍有低頭時候。宅心仁厚,與人爲善,即使無寸功不識隻字,卻自是夜半不怕鬼敲門,堂堂正正做人處。”
學塾外,來了一撥陌生面孔的外鄉人,此刻就站在窗外檐下,并沒有出聲打攪那位教書先生的授課。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在浯溪村教書的老夫子,先前聽到村裏鬧哄哄的動靜,說是來了三輛馬車,氣派得很。
實在是好奇那撥外鄉人的身份,就相約一同來這邊一探究竟,兩位上了歲數的老夫子,一個是浯溪村塾的夫子,老童生馮遠亭,另外一個叫韓幄,字雲程,如今給一個村子首富家當私塾先生,老人沒有功名,但是教出過幾個考中秀才的學生。畢竟如今大骊王朝、尤其是北方的舉人,實在不是一般的金貴。
兩位老夫子一邊眼角餘光大量不遠處的那撥人,一邊竊竊私語。
老童生低聲道:“韓老哥,一看他們就是當官的,是也不是?”
韓幄是見過大世面的,點頭道:“官不小。”
老夫子随後補了一句内行話,“多半是那種世家子出身,在官場上曆練,說不定過幾年就會去京城六部衙門撈個官身,或是去大的京畿郡縣任職,同時得個試校書郎或是秘書省試正字之類的清美官職。”
馮遠亭聞言頓時咋舌,将來不得是縣官老爺起步?
大骊王朝,是劃出一條線的,剛好以處州爲界,處州以北,屬于“老大骊”,處州以南,大渎以北,屬于“新大骊”。
那麽在郓州以及北方當官,比起南邊任職,尤其是大骊陪都洛京周邊的一衆藩屬國,是要高一頭的。
隻是下課休歇,尚未放學。
陳平安走出學堂,笑着拱手行禮。
宋和作揖道:“宋和見過陳先生。”
宋和?
兩位老夫子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相視一笑,都覺得很有趣,可以可以,年輕人怎麽取了這麽個名字,有點大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