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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

第1161章 天公作美

月兒彎彎照九洲。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廟内,月光透窗如閱書,桌上,一張材質微澀的紙張上邊, 寫着一句“遠離颠倒夢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條河邊,外門知客陳舊在上遊垂釣,下遊有個年輕道士,抛竿入水,哈,下風口釣大邊,能釣到大魚。

玉宣國京城長甯縣, 一處庭院栽滿花的宅子裏邊,月飛軒上流光, 有女子畫完眉頭畫芙蓉,人與月,俱是眼兒媚。

落魄山竹樓一樓,青衫陳平安,吹滅讀書燈,走出竹樓,夜深人靜,獨自來到崖畔石桌,滿身都是月。

月白風清,松濤陣陣,猶如天籁。

在這處離着合歡山不遠不近的山嶺崖石上,除了青杏國那個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還有須發皆白的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劍仙張彩芹,少年劍修張雨腳,戟髯蛙腹的張氏供奉戚鼓, 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呂默。金阙派垂青峰一脈的女修,金縷。還有一個外人, 她來自合歡山腳下豐樂鎮的少女練氣士,名爲倪清,道号“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挎着個棉布包裹。

不斷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傳信符紙,陸續傳遞情報到山嶺這邊,各路兵馬推進有序,勢如破竹,比起預期更加順利,程虔愈發确定那個大逆不道的金阙派棄徒趙浮陽,已經是甕中之鼈。

就在此時,崖外漣漪晃動如風吹水紋。

憑空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現出身形後,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飄然站定。

本可以悄無聲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牽動的靈氣漣漪,就像打招呼,與東道主們敲個門,提醒對方有客人登門了。

可戚鼓等人還是被吓了一跳, 誤以爲是合歡山那邊狗急跳牆的刺客, 潛行至此,要與他們來個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隻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對方的道士裝束,便稍微放下心來,隻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對方的頭頂道冠,确定自己沒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間将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憑借這種在山上不常見的道冠制式,可以确定其法統道脈,必然出自白玉京南華城。

張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幾分,這種名副其實的山巅大修士,這輩子見過的就不多,更别談這麽近距離相處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張筇,見過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诰宗那幾個香火凋零幾近于無的小道觀,就隻有兩條道脈,寶瓶洲靈飛觀,北俱蘆洲清涼宗,道士才有資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張筇兩位金丹地仙,都曾參加過那場戰事,所以一眼認出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邊,靈飛觀的老觀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陸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

隻是靈飛觀由道觀升爲道宮之前,曹溶就卸任觀主,下山雲遊去了。

曹溶打了個稽首,笑着還禮,并不因爲張筇隻是個金丹修士就看輕了對方,微笑道:“見過張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見到了這位曾在老龍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話不說,行了一份罕見的道拜大禮。

三禮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國護國真人,跪拜在地,兩手拱地,隻是頭不觸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門是爲“空首”。

程虔跪地朗聲道:“金阙派當代掌門,垂青峰程虔,拜見鄭祖師!”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鄭澤,道号“天瑞”。出身杞地的鄭澤,曾是一位采詩官。

這些秘密,隻在靈飛觀的金玉譜牒上邊才會顯現出來,靈飛觀曆來規矩重,等級森嚴,誰敢對外洩露這種祖師密事。

隻因爲金阙派與靈飛觀有那麽一份“香火情”,身爲當代掌門的程虔,才能通過曆代掌門的口口相傳,知曉這樁内幕。

曹溶伸出一隻手掌,往上虛托幾分,神色淡然說道:“起來吧。”

面對程虔這種屬于自家道脈的徒孫,曹溶就沒有那麽和顔悅色了。

曹溶同時以心聲言語的:“程虔,剛剛在潑墨峰那邊,掌教師尊親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許你們金阙派開山祖師恢複靈飛觀道士的譜牒身份。以後就你們金阙派與靈飛觀,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華城。”

面對素未蒙面的祖師爺鄭澤,程虔用頭不點地的空首禮,可不是對這尊曹天君的不夠禮敬,而是金阙派這麽多年香火綿延,始終無法與靈飛觀“認祖歸宗”,所以見着了鄭澤,程虔才會這般行禮。

曹溶對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确實是個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驚駭,聽聞“掌教師尊”也曾現身潑墨峰。饒是道心堅韌若磐石的程虔,也無法不激動萬分,心湖之内掀起波瀾,卻是竭力穩住道心,表面依舊神色肅穆,面朝潑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禮,這一次是額頭點地,砰砰作響。

曹溶對此颔首認可。

要說今夜合歡山地界,這場大功幹戈的風波,究其根本,其實就是一場發生在自家道脈的“内讧”。

程虔此人,最爲尊師重道,隻因爲被金阙派譜牒除名的趙浮陽,盤踞在合歡山,竟然膽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陸沉畫像,打造出一頂蓮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個殺氣騰騰的狠話,“無此道而爲此服者,其罪死”。

陸沉先前與曹溶随口聊起此事,雖然言語調侃,嘴上埋怨程虔這個小王八蛋給自己惹了大-麻煩。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師尊對程虔還是有幾分欣賞的。

曹溶看了眼呂默,按照師尊的說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邊的梳妝侍女,極爲忠心。

這一世是女子武夫,隻因爲呂默在豐樂鎮陋巷内,被久别重逢卻對面不相識的陸沉,輕輕呵了一口氣,呂默在懵懂間就獲得了“本來面貌”,得以脫胎換骨,擁有了金枝玉葉的地仙根骨,從此就有了轉去修行仙法的本錢。

關于呂默,與百花湖龍王廟的那頭石鼋,師尊那邊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個道号青泥的小鎮少女,師尊是頗爲上心的。至于具體如何收尾,總歸就是曹溶這個當弟子的,得爲師尊分憂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聲,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測陸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繼續以心聲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掌教師尊親臨此地,是你們兩個心誠則靈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爲對祖師爺這句嘉獎言語的虔誠回禮。

隻是曹溶所謂的“你們兩個”,讓極聰明的程虔瞬間心中了然,合歡山那邊,多半是輪不到他來出手清理門戶了。

曹溶先前在潑墨峰之巅,就曾施展神通,遙遙觀看氤氲府趙浮陽的道貌氣象,若無師尊“攔路”,這條本該順勢盤山成功的山蛟,頭生虬角,已有幾分龍貌。

若論修道資質,趙浮陽确實極好,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張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這位道士的顯赫身份之後,趕忙紛紛與曹天君行禮,曹溶再次微笑着與衆人稽首還禮。

曹溶開口說道:“諸國兵馬,精心謀劃已久,圍剿合歡山一事,已是離弦之箭,事已至此,貧道也不敢讓你們回撤,所以各方勢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進到合歡山的山腳豐樂鎮。不過合歡山上,靈飛宮湘君,溫仔細,金仙庵刑紫,當下他們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内,到時候會給青杏國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張氏一個交代,貧道會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時分,如果對結果不滿意,不管是誰,都可以來這邊找貧道讨要一個說法。”

這就相當于一位道教天君給這場風波作蓋棺定論了。

曹溶這番言語極爲客氣,說是“不敢”,别說張彩芹和戚鼓這樣的老江湖不信,恐怕連金縷和倪清這樣未經人事的少女,都不會信。

程虔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張筇微微皺眉,卻沒有言語。

“要怪就怪貧道的靈飛宮,管教子弟不嚴,才有了趙浮陽的這些舉動。”

說到這裏,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風靡一時的某本神怪書所寫,好像有根腳有來路的精怪,攤上事了,就都有個退路。”

張筇笑了笑,老人眉頭舒展幾分。

趙浮陽離開金阙派都多少年了,何況金阙派又不是靈飛宮的下山,怎麽怪都怪不到靈飛宮頭上。

曹天君能夠這麽說,等于爲烏煙瘴氣的合歡山主動擔責,已算厚道了。

曹溶繼續說道:“接下來,靈飛宮會在此開辟道場,道場的地盤大小,就得看你們後續怎麽談了,宮主湘君準備與你們花錢購買一些山頭,至于價格,雙方談不攏,此事就作罷,不強求。如果談得攏,買賣成了,那是最好不過,道場以後會與青杏國在内的周邊數國,看緣法授箓,收取弟子。”

張筇松了口氣,曹天君和靈飛宮的做派,确實是有誠意的,算是給了幾國朝廷和他們天曹郡張氏好幾個台階下,于公于私,都不算強人所難。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隻需讓那位湘君祖師悄悄帶走趙浮陽等人即可,哪裏需要在這邊跟他張筇一個小小金丹廢話半句。

曹溶以心聲說道:“張道友,貧道這邊有一粒丹藥,小有用處。稍後湘君會帶給張道友。”

張筇大爲意外,“無功不受祿,曹天君這是?”

曹溶所謂的“小有用處”,哪怕曹溶沒有道破那顆丹藥的名稱,張筇卻是一清二楚,這份無緣無故的贈禮,分量絕對不輕。

說句難聽的,一般的靈丹妙藥,堂堂道門天君,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着解釋道:“貧道有個朋友,對張道友很是推崇,說如張道友這般的地仙前輩,在寶瓶洲,多多益善。他還說一家一姓之門風,門庭越廣,越能夠影響到更多别家外姓的風氣。此外,湘君下山曆練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數不多,難免經驗不足,她以後在此開辟道場,就與天曹郡張氏是鄰居了,遠親不如近鄰,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勞張道友多與湘君提點一番,不妨跟她多說幾句難聽的話,免得湘君依仗道脈和境界,做起事來,不管不顧,八面漏風。”

張筇猶豫了一下,不再矯情,笑道:“那我就厚着臉皮收下這份重禮了,在此謝過曹天君。”

隻是老金丹難免驚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爲何會稱呼自己爲“前輩”?

想到先前張彩芹與洪揚波的那趟遊曆,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張筇這位老金丹,聞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個猜測。

可事實上,曹溶不過是随便找了個贈送丹藥的理由。

爲陽壽将至的張筇雪中送炭,給落魄山那位年輕隐官錦上添花。

大概這也是曹溶在山巅人緣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張筇說道:“晚輩思來想去,不吐不快,還是得與曹天君問個大煞風景的問題。”

曹溶已經猜出對方心思,坦誠說道:“趙浮陽會被湘君帶去靈飛宮閉門思過,不出意外,他還會成爲貧道的嫡傳弟子。”

與此同時,曹溶隔絕出一方天地,再從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說是“赝品”的光陰長卷,是師尊陸沉的臨别贈禮,隻是叮囑曹溶,給張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這幅畫卷中,既無背劍少年陳仁,也無手持綠竹杖登山的年輕道士,趙浮陽順利盤山成功,由蛇化爲山蛟,道侶虞醇脂也跟着跻身元嬰境。

張筇獨自看完那幅光陰走馬圖後,終于釋然,“晚輩再無任何問題了。”

曹溶收起畫卷,撤掉神通,以心聲笑道:“這就好。”

然後曹溶轉頭望向那個女子武夫,“呂默,在百花湖龍王廟那邊,有一樁山上機緣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随意,爲期半年,過時不候。”

最後曹溶視線偏移,望向那個黝黑瘦弱的少女,卻是以心聲笑道:“你叫倪清,對吧?你與貧道的師尊有緣,師尊有命,令我帶你上山修行,你是否願意?”

少女怯生生問道:“敢問曹天君的師尊是誰,我跟他見過嗎?”

曹溶笑道:“你們已經見過面了,就是你心底覺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個人。”

人間,既有真無敵餘鬥,華陽宮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說話就可以拒人千裏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禮聖,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龍虎山天師趙天籁,這般氣态平和、如沐春風的人物。

猶有白帝城鄭居中,繡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遠之的存在。

總之各有各的鮮明性格和山巅風采。

但是也有自己師尊陸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觀孫懷中這樣的極好說話的人。

少女接下來問題,讓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邊的那個少年是誰?就是那個背劍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

少女張大嘴巴,滿臉不敢置信。

是他?怎麽可能?!

那個“少年”,分明就是個說話做事都不着調的騙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話,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反複念叨、每每說起對方名字都能多喝點酒的劍仙嗎?

記得以前她聽得多了,還忍不住開玩笑,說“陳平安”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歡山粉丸府内,平地起驚雷,導緻諸多野修和淫祠神靈,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隻因爲在客人數量對少的那座偏廳内,靈飛宮的宮主湘君祖師,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親自出馬,開始清理門戶了。

合歡山氤氲府趙浮陽和粉丸府虞醇脂,這一雙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侶,束手就擒,沒有任何反抗。

他們領着幾個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号“洞庭”的湘君祖師身前。

在一衆魚龍混雜的招親宴客人眼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明智選擇,一座合歡山,不過兩位金丹地仙而已,對上一位能夠将戰場遺址開辟爲自身道場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夠看,若是負隅頑抗,除了彈指間灰飛煙滅,還能是什麽下場?

都不用誰出聲提醒,在合歡山地界都學那趙浮陽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廳内,

在落針可聞的險峻時刻,不知哪位滿身膽氣的英雄好漢,竟然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酒嗝。

隻可惜誰都不敢擡頭,隻能是聽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師所在的那處偏廳?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賬本”,是虞醇脂雙手奉上,将本該同氣連枝的合歡山地界群雄,連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這些年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責的烏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極爲詳盡,都給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閱完畢,合上賬本,随手丢到那頭狐魅腳邊,淡然道:“回頭你們主動将這本冊子交給那幾個朝廷,交由他們處置,該殺的殺,剩下罪不當死的,該抓的抓,該收的收。”

年輕道士坐在原位,翹着二郎腿,呲牙咧嘴,拿着一根竹簽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打了個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聲與趙浮陽聊完。

因爲怕吓到趙浮陽,她不敢說祖師陸掌教已經來過合歡山,湘君隻說她的師尊,此刻就在不遠處盯着這邊的動靜。

趙浮陽暫時作爲天君曹溶的不記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靈飛宮内修行。

至于将來能否登堂入室,最終成爲天君嫡傳,得看趙浮陽的“緣法”了。

湘君說道:“那三方寶玺,盡快歸還青杏國朝廷。”

趙浮陽這位桀骜不馴的散仙枭雄,雙手撐地,以頭磕地,沉聲道:“謹遵宮主法旨。”

撇開“不記名”不談,按輩分算,湘君就算是趙浮陽的師姐了,可畢竟她還有個宮主身份。

在這之前,兩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猶和虞容與,她們竟然真被那個胡說八道的年輕道士說中了,一語成谶。

她們各自得到了一樁天大造化,果然是“時辰與八字契合,當有鴻運臨頭”。

原來虞夷猶被湘君祖師欽點,即刻起就算是靈飛宮的譜牒修士了,至于拜誰爲師,待定,回到靈飛宮,會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再看。虞容與則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爲她的親傳弟子。如此一來,她們都獲得堪稱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緣了。能夠從身份卑賤若草的山澤野修,榮升爲譜牒修士,而且還是分别成爲一座宗門道宮的祖師堂,一位地仙的親傳。是她們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兩位女修忍不住當場喜極而泣,隻是她們在驚喜之餘,對視一眼,皆有驚疑。

年輕道士的那張嘴,莫非開過光麽?

背靠椅背,拿着竹簽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們嬉皮笑臉,擠眉弄眼。

來自楔子嶺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對此那是羨慕不已,恨不得讓仙君祖師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強能算一塊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說是嫡傳,當個外門雜役弟子都無妨。

這位鶴氅文士模樣的鬼物,卻渾然不覺,今夜造化最大的,沒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對。

那本被陸道長近乎強買強賣的畫冊,自認爲當了冤大頭的白府主,其實真說起來,也就花費兩顆雪花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畫冊某兩頁,随之多出兩篇金字道書,陸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說那“千餘字高妙無匹”,但可以說是毋庸置疑,天地間最爲純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書,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爲地仙,自會水到渠成,瞧見中篇内容,道法直指玉璞。

畢竟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飛升境修士,誰又敢小觑。

所以說,陸掌教出門在外,能夠到處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爾”的精湛演技。

此時肚子裏邊,除了好幾壺粉丸府秘釀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還是暑月府的湖君張響道。

好好一場強強聯手的結親聯姻,不料他們前腳剛走出家門沒幾天,後腳自家老巢被人砸了個稀巴爛不說,禍不單行,竟然還碰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

倒是那個道号“龍腮”的青年,色膽不小,他在被爹娘拽着下跪之時,仍是不知道輕重利害,沒忘記快速打量幾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視線偏移,先是随手一袖子将那腌臜青年打飛,當場昏死過去,後者如釘子鑲嵌在牆壁上。

她再與那個墜鸢山神娘娘招招手,臉色和緩幾分,微笑道:“來此一叙,我與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戰戰兢兢,快速移步來此,她臉色慘白無色,不知洞庭真君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爲何要獨獨拎出她。

到了偏廳,她就要下跪磕頭,湘君擡了擡手,攔下對方的大禮,笑着用詢問的口氣說道:“寶瓶洲南方的雲霄洪氏朝廷那邊,如今某地還缺個山神,隻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廟制定的規矩,屬于剛剛入流,你願不願屈尊去那邊補缺任職?”

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繼而一雙眼眸瑩瑩淚花,她與那位法外開恩的湘君祖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奴婢願意,願意至極。”

其實湘君也不清楚爲何師尊會如此安排。

當然,湘君的師尊,曹溶同樣不知道自己師尊,爲何會專程爲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劍少年和紮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趁着幾乎所有人都低頭的空當,走出偏廳。

白茅被年輕道士一把拽起,壓低嗓音說道:“白老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再留在這邊喝酒,可隻有秋後算賬的罰酒了。”

白茅哪敢在這個時候當出頭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堅決不挪窩,他伸手試圖掰開陸道長的手指,竟還是被年輕道士拽得一個踉跄起身,徑直往門口那邊走去,好大力道,白茅頭腦一片空白,隻是在心中反複默念,誰都看不見我……

湘君對此并不阻攔,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冊子上,就隻是幾個不湊巧過路客,沒必要計較。

至于那個楔子嶺的鬼物,根據冊子上邊的記載顯示,也沒做過什麽惡事,在合歡山地界,屬于異類了。

年輕道士到了偏廳門口,轉頭朝那溫仔細勾了勾手指,再次挑釁道:“來來來,沒膽的貨色,有本事就去外邊挑塊寬敞地兒,跟道爺過過手。”

溫仔細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宮主,我真心忍不了這個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點下手輕重,記得别妨礙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幾分奇怪,對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隻要不是個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溫仔細的靈飛宮道士身份。

還敢如此挑釁溫仔細?意欲何爲?若是平時,湘君可能還會小心幾分,免得遇到那種傳說中隐姓埋名、喜好遊戲人間的奇人異士,可是今夜師尊與掌教陸祖師都在或近或遠的地方,所以她還真不怕對方意圖不軌,不如就讓溫仔細去掂量掂量對方的道法深淺或是拳法輕重好了。

溫仔細一聽到湘君祖師的這個說法,那還有什麽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個“年輕僧人”走出門後,身體後仰,探出一顆腦袋,“道爺我走南闖北,還是頭回見着你這麽縮頭烏龜的。”

溫仔細笑着起身,揉着拳頭,“那就練練手,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隻見抄手遊廊内,背劍少年和年輕女子緩緩走向粉丸府外。

陸沉倒退而走,面朝溫仔細這位武學宗師,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會兒可别哭爹喊娘。”

溫仔細眯眼笑道:“好說。”

陸沉學對方的語氣和神态,眯眼笑道:“好說好說。”

溫仔細真是有點服氣了,怎麽攤上這麽個混不吝的貨色,不見棺材不掉淚嗎?若非湘君祖師提過醒了,擱在以往,被溫仔細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誰,乖乖趴在地上等着被人扛走。

陸沉隻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臉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裏嗎?就是你出拳,看似從無殺氣,但是你這家夥的殺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撲面而來,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這種年輕人,不趕緊早點吃些苦頭,以後是要有大苦頭吃的。換成我是你祖師爺的祖師爺,肯定一見面就罵你幾句,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好讓你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溫仔細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夠與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師的身邊,你這個小秃驢,難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師爺的祖師爺是誰?”

對方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那咱倆就别打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财。”

溫仔細啧啧笑道:“别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應該知道不打不相識的說法,說不定練手之後,就是朋友了。你覺得呢?”

那人真是臉皮厚如牆壁一般,竟然真就順勢說道:“我覺得?我覺得咱倆還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較穩妥。如此說定,再見!”

溫仔細故意佯裝前奔,再朝前遞出一拳,吓得那家夥轉身就跑,腳底抹油,身形越過前邊兩人,幾個眨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他一直是這個德行,習慣就好。關于這位陸掌教,‘誰都打不過’的說法,千真萬确。”

裴錢點點頭,“身後這個?”

陳平安笑道:“這厮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頓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于這個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壓境問拳麽,天底下又不是隻有這位溫宗師擅長此道。等下到了外邊,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錢咧嘴一笑。

哈,果然記賬一事,還是師父最在行,自己差遠了,隻是學到一點皮毛。

裴錢疑惑道:“這個溫仔細就沒發現白府主不見了嗎?”

陳平安解釋道:“陸沉不想讓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錢點點頭。

可能想要不與溫仔細一般處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層?還是說即便“神到”,依舊不夠?

到了粉丸府大門外的白玉廣場,溫仔細驚訝發現那個滿臉寫滿欠揍二字的家夥,還有那頭鶴氅鬼物,一并消失了。

這讓溫仔細瞬間緊繃心弦,提醒自己可别陰溝裏翻船了。倒不是擔心,隻是,傳出去不好聽。

就跟那個曹慈一樣。

明明赢了那場問拳,結果跟沒赢甚至可以說是輸拳差不多。

裴錢走到廣場中央地帶,轉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溫仔細散開心神,還是沒能找出蛛絲馬迹,笑道:“何必呢。”

一個長相蠻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輕女子,鼻青臉腫有什麽好的。

裴錢笑道:“聽說過,好像你最喜歡跟人壓境問拳,并且從無敗績。”

溫仔細擰轉手腕,“那就勞煩這位姑娘報上名号。”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啊。

一個個的都覺得自己沒脾氣好欺負嗎?

裴錢說道:“鄭錢。”

溫仔細沒能忍住笑,好嘛,又是個仰慕“鄭錢”的,如今寶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廬闖蕩江湖的年輕女子,都這樣,很喜歡給自己取個鄭錢的化名,而且她們就連裝束和發髻樣式,都跟那個“鄭錢”有樣學樣,尤其是她們出拳之前都會卷袖子。

溫仔細此時已經耐心耗盡,當然主要是歸功于那個滿嘴噴糞的家夥,既然暫時找不到正主,“就當你是鄭錢好了,如今你是幾境武夫?”

看得出來,女子是個跻身煉氣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着在她的自家門派裏邊,是那種整天被周邊人誇贊成“天才”的?

她的師父也肯定沒少精心栽培,教拳喂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門小戶,拿她當塊寶,實屬正常。

裴錢笑道:“我是幾境,就得看你壓幾境了。”

溫仔細聞言也沒多想,既然對方知曉作爲遠遊境的自己,擅長壓境問拳,那麽她說這種占便宜的話,就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聽說當初在大骊陪都,每逢戰事間隙的閑暇時,就有武夫去跟鄭錢請教拳法,後者往往都是壓境,與之同境切磋。

溫仔細向前緩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還是五境,跟你問拳?”

畢竟若是壓境太多,也是有些爲難自己了。

裴錢卷起袖子,說道:“你開心就好。”

溫仔細繼續緩行,伸出一隻手掌,邀請道:“鄭姑娘先出拳。”

裴錢擡起一拳,輕輕晃了晃。

看她架勢,是想說拳已先出。

溫仔細氣笑不已,不錯不錯,敢情她真當自己是鄭錢了。

一個微微彎身,溫仔細以五境實力,身形快若奔雷,轉瞬間來到年輕女子身邊,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臉頰。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豎起一條手臂,用手腕擋住溫仔細的手背。

不聲不響,隻是一下。

裴錢心裏有數了,不是那種紙糊的遠遊境。

溫仔細一個橫移數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她竟然是個底子極其紮實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陳平安蹲在廣場邊緣地界,陸沉同樣蹲在一旁,如出一轍,都是雙手籠袖。

就像倆市井莊稼漢,冬天曬太陽,聽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壟旁,看着自家田地,憧憬着一年的豐收年景。

陳平安問道:“白府主呢?”

陸沉微笑道:“正陪着我一起去山腳看那棵合歡樹,一路上都在詢問你們怎麽沒跟上,差點拽不住他,隻說你們揀選一條僻靜小路下山了,就開始埋怨你們不仗義,抄近路也不帶我們一起,心裏卻想着你們可千萬别遇到什麽麻煩。”

陳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陸沉笑道:“就沒想着讓白茅去書簡湖五島派?”

陳平安說道:“之前有想過,隻是依照現在合歡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島派,終究是寄人籬下,待久了,白茅未必習慣,還不如讓他待在楔子嶺,好歹是自己攢下的一份家業,徐徐圖之,慢慢壯大,我們白府主可能會更有成就感。”

陸沉點頭道:“是這麽個理兒。”

溫仔細笑問道:“那就六境?”

裴錢還是重複那句話,“你開心就好。”

一次換拳。

肩頭挨了溫仔細一拳的裴錢,她伸手抓住溫仔細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牆。

溫仔細以手肘輕輕抵住牆壁,本來還沒覺得如何,卻蓦然瞧見一張略帶笑意的女子臉龐。

神色微變的溫仔細下意識歪過腦袋,牆壁之上便瞬間多出一個窟窿,溫仔細耳畔響如炸雷,牆上泥土簌簌而落。

溫仔細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以早年靈飛觀秘傳的拳法“扶乩”,宛如請神降真附在溫仔細身上,看似是一門道法仙術,實則依舊是貨真價實的拳法,不算作弊,溫仔細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竅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橫砸在女子的太陽穴上,溫仔細都要擔心對方會不會就此七竅流血,可别打死人!否則在湘君祖師那邊可就無法圓場了。

不料那女子隻是橫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見臉色平靜的她,隻是在一閃而逝的眼神當中,流露出一絲……炙熱。

而且她在身形橫移過程中,女子已經恢複死寂的那種滲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視着溫仔細,好像等着溫仔細遞出更重的第二拳。

視線中充滿了期待。

溫仔細以拳法“扶乩”請下,幾乎每一次出拳,就會更換一尊遠古神靈。

故而每一招蘊藉的拳法真意,都與那些遠古神靈執掌權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溫仔細便需微微躬身,運轉體内一口純粹真氣,便是雷部神靈在大地之上“驅動海嶽,推遷四時”的雄渾拳架。溫仔細第二記遞向女子的手刀,則是雷部斬勘司神靈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師單手持幢的卷水架勢,之後數拳,各自脫胎于雲伯、火君在内天庭諸部神靈的巍峨氣象。

女子始終背靠牆壁,晃動腦袋,她隻是偶爾移動一步,很快與她腦袋等高的牆壁上,出現了一連串拳坑。

溫仔細出拳極快,拳拳都奔着她的面門而去。

仍然隻有最後一拳,砸中了她的額頭,腦袋後仰,砰然作響,後腦勺那邊的頭發都是塵土碎屑。

溫仔細出現片刻的猶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沒事,人随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觀戰的陸沉怒道:“要不是我幫忙擦屁股,溫仔細這麽出拳,那堵牆算是徹底報廢了,就沒他這麽當客人的。”

陳平安說道:“陸道長畢竟是他祖師爺的祖師爺,于情于理,都得出手。”

溫仔細後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氣,“七境?”

裴錢說道:“你開心就好。”

陸沉擡手捶胸,“氣啊。”

陳平安笑道:“設身處地,是挺氣人的。”

關鍵是溫仔細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裴錢從頭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學境界問拳,而且裴錢暫時也沒想着如何還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了解靈飛宮的那些壓箱底拳法。

可能溫仔細因爲境界不夠高,一些高妙拳架難免會走樣幾分,但是沒關系,裴錢可以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一一化爲己用。

溫仔細臨時改變主意,沉聲說道:“遠遊境?!”

他娘的,再這麽打下去,他就要覺得對方真是鄭錢,不對,是那個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錢了!

裴錢視線越過溫仔細的肩頭,望向自己的師父。

陳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錢眼神炙熱,咧嘴而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終于不再說那句車轱辘話,“拳不純粹,也配壓境?誰慣的你?”

溫仔細心中震動不已,對方隻是不再壓制自身氣勢,刹那之間,溫仔細發現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現了凝滞,仿佛一口純粹真氣如水結冰。

一退再退,溫仔細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離開了粉丸府白玉廣場,整個人覆地遠遊,退到了合歡山外的半空中。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裴錢,想了想還是作罷,将那句話咽回肚子。

因爲看得出來,溫仔細這是用了心機的,算是誘敵深入吧,一旦裴錢近身,會有一種類似拳架彙總的疊拳路數,如同練氣士的疊陣。

陸沉點頭笑道:“沒猜錯,靈飛觀那邊有一招堪稱殺手锏的拳法,可以讓溫仔細在武道台階上,往上蹦跳一兩個台階吧,屬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門檻不低,一般人學不會。瞧瞧,發狠了,我就說嘛,這家夥殺心太重,裴錢也說得對,人随拳走。練來練去都是個死拳,沒啥大出息喽。”

裴錢依舊是以七境,硬抗了溫仔細驟然間拔高至山巅境的一拳。

裴錢面門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廣場,裴錢身體大幅度後仰,緩緩站直。

溫仔細不是不想趁勝追擊,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裴錢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迹,這點傷勢,她太習以爲常了。

在竹樓二樓,在不同的戰場上,都是如此。

陸沉一把抓住身邊背劍少年的胳膊,神色慌張勸說道:“陳平安,說好了是他們倆切磋拳法的,你咋個還想要親自下場了!”

你這個叫欺負晚輩,不講武德,曉不得,知不道?江湖道義,還講不講了?

陸沉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再說了,你現在這個樣子,當下的境界?”

陳平安抖了抖手臂,陸沉松開手指,倆人繼續蹲着。

陸沉又開始擦屁股了,“說好了啊,溫仔細是溫仔細,靈飛宮是靈飛宮,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

陳平安看着那個禦風懸停的溫仔細,沒好氣道:“閉嘴。”

裴錢擡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彎曲一根手指,示意溫仔細你可以再出兩拳。

溫仔細有苦自知,再出類似兩拳,不用對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溫仔細此刻的腦子已經清醒幾分。無冤無仇的,隻是一場切磋而已,犯不着這麽跟對方生死相向。

裴錢一手負後,笑道:“你當年沒去陪都戰場,是對的。”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乖乖,這種話可傷人。

還好還好,否則裴錢要是在“沒去”之前加個“躲着”,可就更傷人了。

果不其然,溫仔細臉龐扭曲,怒極反笑,滿臉獰笑道:“好好好!老子就當你是裴錢好了!”

裴錢依舊呼吸平穩,氣定神閑,一步後撤,拉開一個拳架。

同樣是樁架疊拳,同時用上了種夫子的校大龍和老廚子私底下秘傳的背劍術。

她顯然是要繼續用七境,再次硬扛對方一拳。

陳平安又氣又笑,更心疼,隻得開口說道:“他是以遠遊境遞出山巅境的力道,别再故意壓低一境了,以遠遊對遠遊,同境問拳!”

裴錢撓撓頭,氣勢渾然一變,“啊?”

陳平安突然滿臉怒氣。

一旁陸沉伸手捂住眼睛,沒眼看,完犢子了。

溫仔細在那女子與背劍少年“閑聊”的空當,竭盡全力,兇悍出拳。

身形快若縮地法,頃刻間就來到裴錢身前。

裴錢依舊雲淡風輕,硬生生擋住對方一拳,隻是整個人被一記打飛出去,雙腳離地,後背貼住牆壁。

裴錢看也不看那個遞出一拳就自己嘔血起來的溫仔細,隻是望向師父,她笑容燦爛道:“故意的。”

陳平安瞪眼道,“能耐!”

裴錢肩頭微動,震散背後塵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頭發髻的碎屑。

滿臉血污的溫仔細視線模糊,喃喃道:“你是那個裴錢!你果然就是裴錢……”

裴錢轉頭,輕輕吐出一口淤血,“師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着生氣啊。”

陳平安沉默片刻,擠出個笑臉,輕輕點頭。

隻差一點,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陳迹,就要直接一步來到這邊。

蹲在一旁從捂住眼睛變成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的陸掌教,松了口氣,然後朝裴錢豎起大拇指,“大氣!”

裴錢看着那個搖搖欲墜的溫仔細,突然停下腳步,她仿佛察覺到對方那種身心悉數陷入恐懼泥潭的處境,扯了扯嘴角,沒有與他遞拳,隻是屈指一彈,嘴唇微動,走你。

溫仔細後仰倒地,在他意識徹底模糊之前,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暗自慶幸,還有一種頹然無力的更大絕望。

自己都不配對方遞拳了嗎?

陳平安轉頭一看,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狗日的,竟然偷偷跑路了。

山腳的合歡樹那邊,白茅看着滿臉苦相慘兮兮模樣的陸道長,擔憂問道:“陸老弟,咋回事?有珍貴物件落在粉丸府了?”

陸沉唉聲歎氣道:“白老哥,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說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輕道士的肩膀,說幾句安慰言語。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唉了一聲,“學陳靈均作甚。”

白茅一頭霧水,悻悻然收回手,“陸道長好身法。”

不理會那個倒地不起的溫仔細,

陳平安放慢腳步,帶着裴錢一起走下山,輕聲問道:“怎麽樣?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宮的坐忘丹?”

裴錢忍住笑,撓頭道:“師父,在你印象裏,我就那麽不經揍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

在師父的印象裏,你可不一直是那個走路腳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麽。

好像隻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長大了。

當年遠遊路上,經常蹦蹦跳跳,跳着方格的小黑炭,怎麽一下子就懂事了,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小時候,師父管東管西,管得很多,你那會兒會不會覺得煩?”

如果打個比方,童年就是一場跳方格的遊戲,那麽爹娘、長輩們的規矩,言傳與身教,就是那些條條框框的線條。

裴錢說道:“當然不會嫌煩啊。”

結果她就挨了一記闆栗。

唉,從小到大,就從沒騙得過師父。

裴錢隻得老實說道:“很小的時候,會覺得煩,其實到了落魄山,就不會了。”

可能是因爲師父在那之後,很快就出門遠遊了,不再與她說道理了,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哪怕師父不在身邊,就真的長大了,誰知道呢。

陳平安故作輕松和随意道:“聽說劉幽州也參加了雲岩國京城的那場祖師堂議事?”

裴錢愣了愣,點頭道:“知道,就沒碰面,反正沒啥交情,見了面也沒啥好聊的。”

裴錢随即笑道:“師父,郁姐姐也在那邊哦。”

陳平安闆起臉教訓道:“沒大沒小。擱在以前,闆栗吃飽。”

裴錢腳步輕盈,她輕輕吹了一口氣,微風拂過光潔的額頭。

陳平安說道:“既然回了,大渎開鑿一事,那邊奇人異士多得很,不差你一個,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樹和小米粒。而且之後還有寶瓶洲五嶽封正一事,我們可以一起去披雲山那邊,看看熱鬧,給魏山君道賀。”

裴錢使勁點頭,“好的,師父說得對!”

陳平安啞然失笑。

如果不轉頭看,好像身邊還是跟着個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葉扁舟出沒風波裏,撐船的老舟子,起鍋燒火,給自己炖了一鍋海魚。

道号仙槎的老舟子,獨自盤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着那鍋炖魚煮熟。

約莫是受限于修道資質,即便那個從不人承認自己是師父的陸沉,作爲撐船出海訪仙的酬勞,當年傳授了一些飛升法和不死方,顧清崧還是無法找到一條大道。甚至還有許多無法勘破的修行關隘,都是陸沉離開浩然天下,顧清崧硬着頭皮,拐彎抹角與曹溶他們幾個師弟登岸請教,才得以順利過關。所以很多時候,顧清崧就會想,可能沒有成爲師徒,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給師父陸沉丢臉。

當不成陸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歡心。

顧清崧覺得自己沒理由不覺得人生苦悶,所以偶爾上岸散散心,與誰說幾句實誠的公道話,都不知道他們生氣個錘子。

察覺到船尾那邊微微震動,顧清崧頭也不轉,雖說自認吵架、打架兩不濟事,他還真不覺得誰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見。”

老舟子晃了晃腦袋,定然是在做夢吧。

那個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來不可能是在做夢吧?真有這樣的奇怪夢境,給我也來一籮筐?”

顧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後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來,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顧自磕了幾個響頭,悶悶道:“顧清崧拜見師父。”

嗑完頭,顧清崧就坐起身,背對着船尾那個道士。

當你是師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幾分脾氣的。

陸沉哭笑不得,哎呦喂,還生上悶氣了。

就因爲“仙槎道友”這個稱呼的緣故?

陸沉來到船頭,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鍋蓋,熱氣騰騰,香味彌漫,點頭贊許道:“手藝比以前好太多了,當年怕你傷心,才忍住不說你的廚藝……真是一言難盡,你這個家夥又是個沒眼力見的,喜歡隔三岔五就問我如今手藝如何,是不是又長進了,說真的,要不是你不愛說話,比較悶葫蘆,也不會跟我追着讨要工錢,我樂得耳邊清淨,不然早就換個人結伴出海,幫忙掌舵撐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當真沒有眼力勁,爲何要問手藝有無長進。”

陸沉哦了一聲,滿臉恍然道:“原來是我誤會你了。”

顧清崧側身而坐,還是直勾勾看着海面,說道:“你是師父,你說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陸沉氣得一巴掌拍在顧清崧後腦勺上邊,“差不多點就得了,你還沒完沒了啦?”

顧清崧悶不吭聲。

陸沉說道:“你再擺出這副慫樣,我可就要走了。”

顧清崧還是不說話。

一陣清風拂過,船頭再無陸沉身影。

顧清崧呆滞片刻,四處張望,好像師父真的被自己氣走了,老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陸沉隻是悄悄躺在船尾那邊,看着滿天繁星,伸出一隻手去,好像觸手可及。

人間許多言語和絮叨,都是這個世界想要聽見的話,不是我們自己想說的話。

記得上次在黃粱派觀禮湊熱鬧,陸沉見到了那個李槐身邊的護道人,蠻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剛剛在細眉河之流的石橋梅樹旁,又見到了同樣是飛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荊蒿。

陸沉曾經将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當中,後者一發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計那個青宮太保,置身于同樣的境地,就隻會磕頭求饒了。可能換成道号青秘的馮雪濤,也好不到哪裏去?

陸沉笑道:“别嚎了,哭喪呢。”

顧清崧立即停下哭聲,說道:“師父,炖魚好了,嘗嘗手藝。”

陸沉坐起身,“愣着做什麽,麻溜的,連鍋端來!”

顧清崧連忙端鍋來到船尾,從袖中摸出兩雙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遞給陸沉一雙。

陸沉一手接過筷子,一手揭開鍋蓋,氣呼呼道:“怎就窮得揭不開鍋啦?誰言吾道在鍋揭不開!”

那座村塾的竈房内,剛剛認識的師兄弟兩個打地鋪而睡,各睡一頭。

甯吉試探性小聲喊道:“趙師兄。”

趙樹下睜開眼睛,“嗯?”

甯吉問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趙樹下沉默片刻,擡起頭,雙手作枕頭,笑了起來,“不用難爲情,我也這麽問過自己,而且這麽多年來,不止一次。”

本來還有幾分赧顔的甯吉,也跟着笑出聲,原來成熟穩重的趙師兄,也跟自己一樣啊。

趙樹下問道:“先前師父和陸掌教的那兩個不同說法,你覺得哪個有道理?”

甯吉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道:“我覺得陸道長的說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個說法更好。”

趙樹下笑道:“甯吉,你以後到了落魄山,會很快适應的。”

甯吉疑惑道:“爲啥?”

趙樹下說道:“你跟小師兄和裴師姐會很投緣,有的聊,見了面,肯定不會尴尬。”

甯吉愈發奇怪,“真的嗎?”

因爲少年一直擔心這件事,會跟落魄山上的師兄師姐們合不來。

趙樹下點頭道:“真的,除了他們,還有個曹師兄,也會喜歡你的。”

甯吉重重點頭。

趙師兄身上,好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說出來的話,能夠讓人信服。而且站在趙師兄身邊,就會心境祥和。

趙樹下說道:“有件事,當師兄的,得說你一句。”

甯吉有點緊張,“趙師兄你說,我聽着。”

趙樹下說道:“下次睡覺前,記得洗腳,熏得慌。”

甯吉嘿嘿而笑。

趙樹下閉上眼睛,微笑道:“陸掌教那句話說得确實不錯,老實做人,安心睡覺。甯吉,睡吧,還要早起。”

甯吉傻乎乎說道:“趙師兄,我好像還睡不着,你先睡,别管我。”

趙樹下笑道:“可别等我打鼾了,到時候你想睡都睡不着。”

甯吉說道:“沒事,趙師兄,我有個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覺就能睡着覺。”

其實除此之外,每次睡覺之前,隻要甯吉想要什麽時候醒過來,就可以在那個時辰清醒,幾乎沒有誤差。

隻是覺得這種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沒好意思說出口。

而且這個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時逃亡路上才出現的光景。

趙師兄真的很厲害啊。

因爲直覺告訴甯吉,先前陸道長詢問世間第一張符箓的時候,趙師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隻是沒開口說話而已。

趙樹下其實有一句到嘴邊的話,同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甯吉,你我能夠遇見同一個先生和師父,以後我們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學塾檐下,老秀才睜開眼睛,不知不覺,天亮了。

身邊坐着守了一夜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趕緊坐起身,滿臉愧疚道:“這事鬧的,怨先生迷糊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種話,可不就隻有咱們小-平安說得出口?

陳平安好奇問道:“先生當時想說的八個字,是什麽?”

老秀才擡頭望向拂曉過後亮堂堂的天色,撚須笑道:“秉燭夜遊,天就亮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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