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徒步下山,期間毫無征兆下了一場細雨,陸沉笑着變出兩把油紙傘,詢問陳平安需不需要蓑衣, 陳平安搖搖頭,伸手接過油紙傘,猶豫片刻,緩緩下山,主動跟陸沉讨要了一壺酒,兩人邊走邊喝, 名副其實的帶酒沖山雨了,撐傘下山,一起走出龍宮遺址,蓦然返回去往村塾的鄉間道路上,陳平安收起油紙傘,說道:“有無飛劍,是否能夠成爲劍修,關捩所在,是朱斂?”
陸沉使勁抖了抖傘上的雨水,笑道:“看破不說破,說破沒朋友。”
陳平安看了眼腳上被雨水浸透、沾染泥濘的布鞋,凝神片刻,歎了口氣,擡頭笑道:“我這叫诤友。”
不用懷疑陸沉的心智和手段,道高術多,舉世公認。要是早生七千年, 遠古天下十豪,必然有陸沉的一席之地。
某種意義上, 陳平安此次使用符箓分身的手段,用來砥砺境界,将盡可能多的三教百家學問熔鑄一爐, 最終爲籠中雀和井底月搭配出三千小世界雛形做鋪墊,就是一種“見好就收”的模仿。比如先前劍靈,或者說持劍者,就曾洩露過天機,說陸沉可能在偷偷練拳,試圖攀登武道之頂。這就是陳平安在水邊有此猜想的線索之一,既然反正都是瞎猜,不妨放大膽子,把一個漸漸認真起來的掌教陸沉想得厲害,更厲害,甚至是……未來人間最厲害的那個存在。
陸沉擡起手中并攏的雨傘,如持劍,掄臂畫圓,坦誠說道:“是否成爲劍修,不全是好事,對我的自家修行而言,後患無窮,屬于一種自隘其路的蠢笨行徑,陸沉從一個志在十五境的道士,由蹈虛轉務實, 變成一位純粹劍修,一定是勢不得已了,白玉京的三掌教必須拔高一層戰力,才出此下策,屬于一種無奈之舉。”
說到這裏,陸沉轉頭笑望向陳平安,“别緊張,跟你關系不大,都是些從未徹底解決的曆史遺留問題。”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座天下都是如此。
“陸道長用心良苦,也算是一種未雨綢缪。”
陳平安給出這個公道評價之後,停頓片刻,說道:“說理不舉例,等于沒講。比如?”
陸沉手持雨傘,邊走邊戳,有點像當年的少年劉羨陽,緩緩道:“比如天時有變,白玉京搖搖欲墜,一座天下的道統岌岌可危。又比如青冥天下的事态發展,餘師兄不得不與半座天下爲敵,勢單力薄,無敵的餘師兄,竟然有性命之憂,好像可以綿延百世萬年的白玉京香火有斷絕的可能,不管如何,我必須從旁觀者變成餘師兄的并肩者。”
“想要有資格與餘師兄并肩而立,一同面對天下大勢的潮頭,貧道就隻有兩種選擇了,要麽一步跻身僞境十五境,震懾天下群雄。強迫青冥天下再無以卵擊石、毫無勝算之事。”
“要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使得三千年來的所證大道,功虧一篑,五夢七心相,辛辛苦苦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隻是選取其中一條劍道登高,無限大接近十五境,卻又無限小遠離十五境。以往三千年做不成、但有一絲希望的事情,可能往後六千年都做不成了,貧道隻能一意孤行,從餘師兄手中接手掌教天下的權柄,再無百年限制,換我來長久坐鎮白玉京,最終處境,類似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以殺止殺,不管是誰,犯禁即死。”
如此一來,等于人間再無昔年陸沉。
白也就無需主動拜訪南華城了。
一口氣說到這裏,陸沉随手将空酒壺抛入溪水當中,“想一想就糟心,不想又不行,隻能更糟心。”
陳平安笑了笑,安慰道:“一樣米養百樣人,當家三年讨狗嫌,何況是掌教天下一百年。”
陸沉神色古怪起來,原來之前在白玉京,他這個當師弟的,他也是用類似道理安慰餘師兄,結果挨了一記斜眼,餘師兄顯然是不領情的。
陳平安問道:“你剛才所謂的半座天下,是白玉京之外的半座青冥天下,還是白玉京本身也包括在内。”
陸沉哈哈笑道:“可能都有可能吧。”
神霄城的“小道童”姜雲生,玉樞城的“小餘鬥”張風海等,他們都可以算是土生土長的白玉京道官,在他們身上展露出來的不同脈絡,修行道路和心路走向,一個個“偶然”出現得多了,其實就是某種必然。
當初陸沉借給陳平安一身十四境道法,後遺症已經逐漸凸顯出來,就像是一場拔苗助長,使得陳平安暫時得到了一種不屬于自己的境界,以十四境身份,仗劍走蠻荒,還以十四境修士的高度,看待寶瓶洲一洲山河如掌上觀紋,等到歸還境界,就會出現一種落差,如貧寒子驟然富貴,又如富貴子再次家道中落,如果一直得不到妥善解決,陳平安遲早有一天,就會……厭世。
所以陸沉這次重返浩然,除了尋找甯吉,屬于一樁公事,另有私心,就是想要看一看陳平安當下的心境。有機會的話,爲陳平安提醒幾句,願意的話,陸沉還出手幫忙查漏補缺。
這就是陸沉之所以是陸沉、人間隻能有一個陸沉的原因了。
然後陳平安也沒有讓陸沉失望,七顯二隐總計九個符箓分身,散落一洲各地,要麽在市井民間,要麽在山腳,至高不過半山腰。
這就是陳平安的一種補救,務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對人間和山下的印象。
當然此外還有一種不爲人知、陳平安有意爲之且不自知的隐藏企圖,陸沉在古潭之畔,已經大緻猜出了陳平安爲何如此苦心積慮去“自欺欺人”繼而瞞天過海。
作爲真身所在,陳平安在此化名“陳迹”。
其實先前與細眉河水神高釀同桌飲酒,陸沉就察覺到了蛛絲馬迹,隻是陳平安自己都沒當真,高釀也隻是當做一種溜須拍馬。
許多話,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麽猶有一些話,是言者有心聽者無意。
比如“已爲陳迹,後之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又例如“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
陸沉看着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你比我強太多了。”
所以陸沉願意假裝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說破。
隻因爲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是注定聽不懂這些内容的,陸沉便岔開話題,繼續說道:“因爲無法擁有陰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鬥星局,分身爲九,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将其視爲一場對陸沉五夢七心相的拙劣模仿,你才幾歲,能有這般造詣,相當不俗氣了。”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的自誇手段,更不俗氣。”
陸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先後兩次試圖破境,爲何會失敗?”
在密雪峰長春-洞天之内的那座私人道場,陳平安已經兩次跻身玉璞境無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過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誠布公說了兩次閉關的粗略過程和結局,“第一次閉關,遭遇的心魔數量極多,跟我所知的元嬰修士過往經驗,很不一樣。但是這些心魔又過于脆弱,雖說看似險象環生,經曆了些困難,将它們一一打殺,都屬于那種虛驚一場的有驚無險,于是我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所以在玉璞境的門檻,駐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一步,擔心存在一個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閉關之前,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針對性的安排,覺得萬無一失了,結果在那個境地之内,又不一樣了,并無任何一頭顯化的具體的心魔出現,天地空茫茫一片,孑然一身,獨自行走。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記不起很多人很多事,還是每走一步就忘記一點,如果停步在原地,光陰長河就會跟着停滞不前,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當我回退一步,就會多記起一個人或是一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遺忘,既然是閉關,要破境,總不可能就這麽一直兜圈子、鬼打牆下去,渾渾噩噩,稀裏糊塗走了不知道多久,多遠的路,最後出現了一條并不寬闊卻無法逾越的長河,河對岸那邊,好像站着一個個沒有面容的人,在凝視着我,我知道他們都認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記不起他們了。當我越想記起他們,那條河就越來越寬闊。最可怕的事情,是當我回頭,發現原本容貌清晰的身邊人,也都一個個身形模糊起來,我的道心并未因此而崩潰,反而愈發堅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通過無數缜密的計算和推理,最終做出了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決定,但是隻有直覺又告訴我,理性上的正确,這是一條……并未如我預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頂,但會是兩個……我了,兩個自己,兩個陳平安。”
極少歎氣的陳平安,說完這些心裏話,忍不住長長歎氣一聲。
陸沉笑道:“退出這種古怪心境,會覺得是庸人自擾嗎?”
陳平安無奈道:“在道場内,想了很久,沒有答案,當時走出道場的時候,我就被迫做了一場與這些思緒的切割,免得影響到日常生活。”
陸沉伸長手臂,手持“長劍”,輕輕撥弄着路邊的草木,說了些題外話,一語道破天機,“我在白玉京那邊,借助一件外物,做過些推衍,算出蒲山雲草堂葉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圖,你沒有打開,是對的。因爲裏邊藏着一個假的齊靜春,是……”
陸沉擡手指了指天幕,“是那個家夥假想中的齊靜春,你要是在桐葉洲打開畫卷,遇到了這個齊靜春,就會有大-麻煩,這種麻煩,不是說害你長久停滞在地仙一層,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幫助你破開一個同樣虛假的心魔,在青萍劍宗道場之内,毫無凝滞地跻身玉璞,甚至可以勢如破竹,快速跨過仙人境,進入飛升境。這就是拔苗助長,用練氣士的道心滋養壯大你的神性。這種行徑帶來的結果,有點類似我摒棄五夢七心相換取一個純粹劍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長遠看後患無窮。”
陳平安心神悚然。
陸沉說完這些話,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伸出手臂,一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陸沉擡起頭,輕輕揉着鼻子,先止住血,這下子是徹底放開了,罵罵咧咧,大罵周密是個陰魂不散的狗東西,周密你有本事就來人間與貧道一戰,王八蛋玩意兒,仗着一座遠古天庭作爲道場,欺負一個陰神陽神都未歸位的陸沉算什麽本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陸沉擺擺手,笑呵呵道:“沒事,畢竟離得遠了,周密這個狗東西出不了全力,隻是相當于十四境巅峰修士的傾力一擊,毛毛雨,不痛不癢……”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陸道長,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陸沉悻悻然,又擡手擦去鼻血,繼續碎碎念,如潑婦罵街一般,詛咒周密生兒子沒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翹翹了買不起棺材闆……
陳平安剛想說話。
陸沉霎時間從病恹恹的模樣,變得龍精虎猛,中氣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将你心境内的陸沉變成周密,爲時過早,你哪來的勝算。在戰場上,一味意氣用事,隻能送人頭送戰功這種事,千萬别做,你是當過隐官的人,這種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總不需要我來多說吧。”
陳平安問道:“傷勢如何?”
陸沉大搖大擺道:“關系再好,再是朋友,咱哥倆以後仍然免不了一場問道鬥法,豈能讓你早早知曉貧道扛揍本事的深淺。”
陳平安笑道:“既然陸道長都這麽說了,那我就這麽信了。”
陸沉使勁點頭道:“擔心誰都不用擔心貧道,貧道今兒就把這個牛皮吹在這裏了!”
因爲進入過陳平安的心境,陸沉更是與那個存在面對面過。
很清楚陳平安自囚之舉的關鍵所在,一座座書城、一條條書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虛無的縱橫交錯的“栅欄”脈絡,才是圍困那個存在的關鍵所在。因爲每一條脈絡,都是陳平安刻意爲之的“遺忘”。
憑此陸沉便知道了爲何陳平安兩次試圖重返玉璞境都失敗的緣由。
陸沉曾經說過一句無心之語,所有新形成的習慣,都是一種遺忘,是對自己的背叛。
而且陳平安的“心魔”,要更深一層,與之爲敵,就需要陳平安主動遺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
這個心魔,可以說輕如鴻毛,隻要陳平安自己願意跨出那一步,過此心關,輕而易舉,可謂是水到渠成。
可是陳平安做得到嗎?
大概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對心魔的真正難纏與可怕之處。
就像當年鄒子在杏花巷那邊擺攤,那串白送不收錢的糖葫蘆,可能整個骊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無所謂,唯獨泥瓶巷的那個孤兒吃不得。
簡而言之,我們興許走得出一座苦難重重的書簡湖,卻未必能夠走出一座處處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與之背對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不回頭看就是了,最終就可以越走越遠,直到徹底釋懷。
陸沉突然說道:“凡夫俗子,誰敢說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門在外,有幾個人是每次都随身攜帶雨傘的?”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想明白了。”
方才在龍宮遺址内,那場突如其來的山雨,自然是陸沉故意爲之。
在大骊京城,當初陳平安去尋找陋巷内的女子武學宗師周海鏡,當時也是腳穿布鞋,陳平安往返一趟,腳上布鞋不沾泥。
因此還被心細如發的周海鏡給誤會了,把陳平安當成那種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麽居高臨下的曆練,不然就是遊戲人間。
在陸沉看來,你陳平安留下一雙布鞋不穿即可,長久保存珍藏,就足夠了。
其餘布鞋,該穿就穿,不管天晴下雨,都應該穿出屋外,走在大道小路上邊,髒了就髒了,髒了就洗,過于珍惜,反而有違贈送布鞋之人的初衷。
陸沉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爲了一種負擔。那麽美好的意義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們有哪裏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點頭道:“才發現陸道長說道理,是一把好手。”
陸沉哈哈笑道:“才知道啊。”
之後就是邊走邊閑聊。
聊到了山上那三種凝聚天地靈氣的神仙錢,曾是光陰長河中的神靈屍骸流散、繼而凝聚而成爲實物。
落魄山創立下宗,勢在必行,在陸沉看來,在桐葉洲有個青萍劍宗,此舉非但不倉促,反而時機正好。不然全部擁擠在落魄山上,哪怕那邊确實有幾個藩屬山頭,可光是小陌,白景他們幾個,哪怕他們不汲取當地的靈氣,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們紋絲不動,不對外攫取一絲一毫,對山水氣數的影響也是極爲可觀的、深遠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個下宗,那麽加上崔東山、米裕他們留在山中,就過于臃腫了,過于一家獨大,就會無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于披雲山和整個北嶽地界的氣運。”
很想念某些人。
想念,是一座無需喝酒的醉鄉。能夠離開這座醉鄉的唯一道路,唯有喝酒。
年輕人,朝氣勃勃,喜歡也敢于否定世界的諸多不合理。
某些老先生們的心胸氣量,都是被曆史和苦難撐開的,所以在各種各樣的年輕人那邊,這些老人們都願意對年輕人的言行,說個好,給予肯定。
陸沉突然問道:“有無袁化境,你都會去那座律宗寺廟,可能隻是換一種身份而已,吃齋飯,抄經書,偶爾跟着小沙彌一起持杖登山看雲起,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說道:“但是沒有袁化境臨時起意的下山,跟你開誠布公言語一番,沒有他的提醒,你可能在那邊抄經再多,都不會知道那樁典故,不清楚寺廟内藏有六祖當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蛻。”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陸沉笑道:“這就是佛緣。”
陳平安疑惑道:“你想要說明什麽?”
陸沉說道:“佛門羅漢,十六應真,常駐人間護持正法。”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就别兜圈子了。”
陸沉說道:“竹枝派有兩座山頭,如今是裁玉山一脈得勢,其實早先祖山是雞足山,而雞足山那邊,曆史上,曾經就有一位常駐世間的羅漢。至于佛法緣由,曆史久遠,無據可查,也沒有當面詢問的機會,貧道就隻能作些合乎常理的揣度,比如佛家八部衆,其中有龍衆,而古蜀地界,蛟龍出沒,數量之多冠絕數座天下,沒有之一。”
“你那君倩師兄。還有那位造成斬龍一役的陳清流,鄭先生的傳道恩師,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陳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宮山,證道之地卻是在寶瓶洲,而他跻身十四境劍修的證道之路,類似佛門發願。”
“崔東山心心念念卻苦尋不得的蟬蛻洞天,裏邊那些劍仙遺蛻,還有諸多蛟龍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昔年龍泉郡境内的每座龍窯,都有個經驗老道的老師傅負責把關,陳平安所在窯口,就是那個姚老頭。
佛家說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内。
“遠古天庭轄下的一衆海上、陸地龍王,職掌行雲布雨,那麽他們最主要的上司之一,便是兩位雨師。”
“你家鄉那邊,還有一個名叫蘇旱的窯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後來楊老頭的拳法徒弟之一,蘇店,小名胭脂。楊老頭收徒,隻教拳法,從來不傳仙術道法。”
陳平安終于開口言語,點頭道:“懂了。”
在藥鋪楊老頭看來,萬年之後,作爲純粹武夫,才有機會蹚出一條真正的成神之路。
這是萬年之前,隻差一步半步就能走通的一條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頂,所以萬年之後,還是一條嶄新道路。
遠古女子雨師,在骊珠洞天的轉世,卻名爲蘇旱,還是一個被罵成娘娘腔的男子。
造化弄人,不知不覺,雨師燒火。
家鄉那邊的龍窯窯口,都号稱自家的千年窯火不斷。而陳平安和劉羨陽所在窯口,最終因爲一場蘇旱看管失責而導緻窯火滅了,才有了之後的一系列波折,風雨欲來,一時間天地晦暗,最終又被撥開雲霧,一座骊珠洞天,小鎮的所有年輕一輩,都有了各自的未來。
陳平安和陸沉緩步走回村塾那邊,趙樹下和甯吉還沒睡,實屬正常,能睡着才叫怪事。
老秀才還在屋内睡覺,陸沉準備告辭離去,酒也喝了,宵夜也吃了,再賴着不走,就有點礙眼了。
陸沉摘下腰間那隻黑色布囊,遞向甯吉,笑道:“故人遺物,落在貧道手上沒有半點用處,隻有吃灰的份,暴殄天物。甯吉,你喜歡上山采藥,就送給你了。将來遇到一些個危險境地,倘若身邊沒有幫手,無人護道,可以憑此自救,記得先前你我約定好的那個暗号吧,搖晃這隻青囊,稱呼一聲就成。至于将來如何救人,求學路上,登山途中,不用着急,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還是單純,沒有着急接過那份臨别贈禮,滿臉疑惑道:“陸掌教,什麽暗号?”
陸沉嬉皮笑臉,強行将那隻青囊塞到甯吉手裏,伸手拍了拍甯吉的肩膀,“就是那三個字的稱呼,涉及咱倆的……私誼,先前與你說過一遍的,好好回想一下。”
甯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個稱呼,小師父?甯吉雖然對儒家門戶規矩和山上修行事,一竅不通,但是直覺告訴少年,此事可能于禮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雖然不明就裏,不過信得過少年的心性,也信得過陸沉,微笑道:“在陸道長這邊,不用那麽刻闆,可以随意些。”
這也是甯吉自己的緣法。爲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總不能覺得将學生弟子變成自己才算好,反而是大忌。
在這之前,陸沉還送了一對印章給甯吉,分别是“開卷有益”和“甯吉讀過”。
連同那隻青囊在内,分量最重的禮物,當然還是那個看似虛無缥缈的稱呼,小師父。
這也是陸沉的一種破例攬事,等于并未将已經敬過拜師茶的甯吉全然交付陳平安,就是說,有這麽一層關系在,以後甯吉的所作所爲,不管好與壞,陸沉都是要分攤一部分因果的。
陸沉笑道:“玉宣國京城永嘉縣那邊,不用擔心,你爺爺是有個晚福的人。”
“甯吉,臨别之前,貧道也要與你說幾句場面話,求學之人,在志不在識,修道之士,在道不在術。”
“剛剛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初修内景篇,内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雲霞雨雪萬物之象,内象即自身皮囊之内血肉筋骨髒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内,存思觀想,天運神籌。此間玄妙,言語說不清道不明,以後需要你自己去細細體會。”
“少年有青雲志,任俠意氣,作白雪文章,當然是好事,可是切記一點,爲人若無器量,自己心中無容他人之地,終究隻是血氣之私,技能之末。恐怕隻會把腳下道路越走越窄。”
前者道家秘訣,後者是儒家道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少年讀書,年少修行,立志都是第一要務。
“所謂傳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所謂護道,就像帶着誰去一座廟燒香,進了山門,香還是要自己燒、自己香的。”
陸沉指了指學塾不遠處的山頭,一本正經說道:“見過了此山,覺得風景很好,以後再去見披雲山,就覺得那邊更好,這很好,可若是覺得此山就沒那麽好了,當真好嗎?”
陸沉咳嗽一聲,“貧道的意思,是說以後可不能見着了陳先生的好,就覺得貧道哪哪都不好。”
陳平安很捧場,笑道:“甯吉,也别領略過了陸掌教那種道術兩契的神仙風采,就嫌棄自己先生的學問淺薄。”
甯吉腼腆一笑。
陸沉笑問道:“你們知不知道人世間的第一張符箓,是何物?”
甯吉茫然。
不像甯吉這個小師弟,趙樹下因爲在落魄山那邊耳濡目染,也曾遊曆兩洲山河,所以趙樹下開始皺眉思索。
陸沉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貧道分明已經給出答案了嘛。”
甯吉愈發疑惑。
趙樹下默不作聲。
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出答案。
以前隻是有幾分猜測,既然陸沉有此問,陳平安就确定了。
陸沉的答案,難猜是難猜,隻是說簡單也簡單,就是“聲音”。
例如儒家聖賢的口含天憲,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随,還有佛門的密言咒語。
陳平安的符箓分身之一,禹州境内在那座律宗寺廟内抄經的年邁儒生,每逢雲起,小沙彌叩窗相邀,就會一起去山中崖畔涼亭。
那個“陳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觀看雲海,都會擺出一個古怪姿勢,念出一串音節。
陸沉笑眯眯抖了抖袖子,輕輕打了個清脆響指。
在甯吉和趙樹下視野中,隻見那空中的細微紋路,連綿起伏,如一幅漣漪陣陣的水文畫卷。
爲何符箓修士的門檻那麽高?
原因很簡單,早先天底下最适宜畫符的“道士”,其實本該就是走一條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純粹武夫。
一氣呵成。
“甯吉,以後跟在你先生身邊,可以多研究術算一道。”
陸沉收起那份異象,笑着建議道,“諸子百家,蔚爲大觀,其中術算家在紙上花費功夫極多,可惜最後卻跟商家的處境差不多,被視爲賤末小道,這肯定是不對的。”
在術算一途,文聖一脈嫡傳弟子當中,可能除了陳平安,其餘個個都是高手。
崔瀺和齊靜春,都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出答案的人。
他們甚至可以給這個世界“解難題”、甚至是“出難題”。
此外左右師兄和君倩師兄,隻是相對遜色一籌,有大師兄崔瀺和小師弟齊靜春,在道統學脈之内大放異彩,他們才會顯得籍籍無名,平淡無奇。
至于陳平安,當年在避暑行宮,閑暇時就經常翻看術算專著,這也是後來陳平安爲何會在蜃景城黃花觀,對那位皇子刮目相看。
在劍氣長城,後來如願成爲陳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經常攤開那些術算書籍,指指點點,自顧自言語,算你厲害,以後再收拾你們。反而是林君璧、曹衮幾個外鄉劍修,都是拿術算解題當消遣的聰明人,還喜歡各自出題,爲難他人。當年唯一能夠給本土劍修撐場子、争回面子的劍修,還得是劍仙愁苗。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師,貧道相信你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趙樹下一愣,出乎禮數,與這位仿佛突然蹦出一句“谶語”的陸掌教拱手緻謝。
其實對于自己的武學成就,将來到底能夠走到哪個高度,趙樹下想得不多。
先前在落魄山竹樓二樓,趙樹下成爲了陳平安在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
隻是這種身份,屬于一種自家門戶的内定,無法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邊顯現出來,有點類似官史與私家史書的關系。
當然不是說陳平安收了趙樹下作關門弟子,就無法給别人教拳了,隻不過名分已定,以後與陳平安學拳之人,如甯吉,就真的隻是學拳了。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修士,收取關門弟子,是自身修道之外一等一的大事。
就像山下的江湖人士,上了歲數,想要金盆洗手,徹底退出江湖,肯定是要大辦一場的。
放眼整個浩然天下,曆史上,大修士收取了關門弟子,結果之後瞧見了根骨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又臨時反悔,這類情況也不是沒有,但師徒三人,往往都會在山上淪爲笑柄。
如果是一位純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歲數,自然不算年輕了。
可陳平安不僅僅是武夫,更是一位劍修,所以還很年輕,想必甯吉成爲陳平安的關門弟子,可能性不大。
陸沉沒來由說道:“甯吉,将來求學有成了,你總有回鄉祭祖的一天,那貧道就再與你說點與之相關的小學問,地理堪輿一道,不提山頂風光,隻說在半山腰處,大緻分出了兩個派别,其中一種屋宅擇地之法,純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一種主于形勢,原其說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龍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來,山如草木,有幹有枝,受山川之氣,如火鏡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孫。吉地發福,理可信否?”
陸沉自問自答道:“不可全信,不可全然不信。”
甯吉神色複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将那隻布囊好好收起,就當是與這些白得的學問,少年與陸道長一并道謝了。
雖然隻是小憩片刻,至多半個時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覺了個飽,精神煥發,矮小老人滿臉笑意,雙臂彎曲手肘,不斷轉動,走到門口這邊,調侃道:“陸掌教學問那麽大,怎麽做起抄書照搬的勾當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些内容,出自一本文人讀書筆記?叫什麽來着?”
陳平安笑着接話道:“出自那本《陔馀叢考》的葬術篇,比較生僻,書商版刻不多。”
陸沉也不覺尴尬,論臉皮厚度,要說老秀才天下第一,阿良第二,貧道怎麽都能排第三吧?
老秀才跨出門檻,似乎極有談興,與那少年娓娓道來,“哪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聖賢依舊隻是勸人行善,且聖賢看待富貴福澤事甚是平常,不怕後世子孫賢而貧,隻怕子孫不賢而富貴。俗人隻以富貴爲福,不知惜福爲福。陋矣哉。”
“因此,所謂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小道必有可觀,緻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爲也。”
“故而,風水相地,這類書籍成百上千,諸多文字流傳,原是笨訣。君子隻論修身,不講相地,擇葬本是修身中一事。不然古今豪閥世族、山上神仙,何以不皆得吉地,一路福澤綿延千百年一萬年?爲何他們亦如一般門戶,常有橫禍,甚至有可能比尋常老百姓災殃更大,動辄殃及滿門?”
“災沴,天時也。治亂,國運也。陰骘,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那麽天運興衰,又會随人和轉移,繼而反過來影響地利。暫且退一步說,縱觀相書、地理書千百部,其中有一語,頗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陰宅必蔭後世心誠祭掃之人’,那些富貴浪蕩子,貧薄無賴漢,歲時不祭掃,即便上了墳頭,也是敷衍了事。試想一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靈,見此光景,不得寒心?”
“由此再退一步,生者陽宅與死者墳地,都有實在的學問,可以仔細講究一番,認可子孫福報,可以由祖宗功德修來,以及被陰宅風水所蔭。那麽需要注意的,後世不爲城郭道路,不爲耕田犁地,不被豪族所奪,不必專求發福,但避山谷陰寒,免水災蟻患。同時需要避開五箭之地。離家百裏之外,路程過遠,終究每年祭祀不易,位于大族之旁,容易被強取豪奪。阖族公地,攢葬舊山,山主欲索要重價者,以及吉壤早已有主之地,等等,都要忌諱些,反過來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來自己發迹了,也莫要爲難他人。”
“大體上,選擇葬地若非内行,一般隻需氣象明邃,形勢寬淨,不必一一拘泥于天星地卦。去兇就吉,當自無恙,居止自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春種秋收,夏暑冬寒,四季流轉,各有其理。人居其中,行事亦然。”
“無論是生前修身,還是選取死後休歇之地,我這邊倒是也有個最笨的笨訣,就八個字。”
說到這裏,老秀才撚須而笑,好像故意賣了個關子,更是相信自己的關門弟子,和學究天人的陸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個字。
陸沉微笑道:“老實做人,安心睡覺。”
陳平安說道:“公道求之,自有寬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