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幽幽,明月遲遲,溪水潺潺争勸酒。
陳平安讓趙樹下搬來竹椅待客,再去準備一頓宵夜,不用太講究,看着辦。
陸沉連忙出聲道:“樹下啊,你隻管去竈房忙,貧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貧道這邊就有。”
否則陸掌教擔心自己沒位置,得蹲着喝酒。
陸沉熟門熟路,去陳平安屋内拎了一張小桌和兩條椅子出來,與少年落座後,我們陸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陳平安笑問道:“甯吉,想好了,不後悔?”
少年眼神堅毅,點頭道:“陳先生,我想好了,要當你的學生,陸掌教的恩惠,甯吉也會銘記在心,以後有機會再報答。”
陳平安瞥了眼陸沉,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厮肯定帶着少年走過一幅光陰長卷了。
陸沉開始往自己臉上貼金,擺手道:“雕蟲小技,不辛苦,半點不辛苦。”
一條光陰長河,可不是誰都能夠随随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随意遊覽光陰,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飛升境,多是不得已爲之,皮囊腐朽,即将被迫兵解之際,必須借助光陰長河來“洗心革面”,或是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一處消逝在曆史長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種形若漏鬥的洄水渦,很容易讓練氣士深墜其中,不知所蹤,曆史上不少大修士對外說是閉關落敗,實則是在光陰長河中泥牛入海一般,爲他人作嫁衣裳,後世大修士從光陰長河當中撈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來,更有甚者,還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潆洄的諸多異象,先前“陳平安”和持劍者在騎龍巷鋪子内,邀請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顯化之一。
在山上,隻有名副其實的山巅修士,手持某些重寶,才能如此爲弟子傳道和護道,此舉淬煉體魄,裨益極多,尤其是可以滋養練氣士的三魂七魄,隻是風險太大,一着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極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會直接變成癡呆傻子,隻因爲他們的記憶和神識如溺水,随水飄蕩,迷失心智,事後招魂不得。
陳平安自己就走過幾次,第一次是跟随齊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觀道觀,在老觀主身邊,領略了一兩百年的光陰畫卷。
陸沉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誇贊道:“甯吉表現很好,完全不用貧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适應了光陰畫卷的行走。”
陳平安點點頭,“很厲害了,記得我第一次趟水,就頭暈目眩,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陸沉笑微笑道:“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資質,與拔萃出類的天造之才之間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确實屬于半吊子的地仙資質,陸沉的這個評價,很客觀。
陳平安不以爲意,聽了反而高興,誰還會嫌棄自己的學生弟子過于根骨清奇、學道資質太好?
甯吉赧顔不已,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顯得手足無措。
少年暫時還不知道陸掌教和陳先生的稱贊,絕非溢美之詞,更不清楚趟水過河的兇險程度,誤以爲是兩位前輩那種對“别人家孩子”的好話,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當然很好,至于代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陸沉收斂臉上笑意,問道:“陳平安,你這邊也想好了?”
說實話,能夠這麽快就找到甯吉,确實出乎陸沉的意料。
這就叫神仙難釣午時魚。
原本陸沉已經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蕩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的打算,剛好可以借此機會擦擦屁股,解決一些與自身有些許因果關系的曆史遺留問題,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龍王廟的老鼋,和騎龍巷石柔身上的那點道種,以及那個本該成爲大師兄護道人之一的朱鹿,當然還有那個道号仙槎的顧清崧,也要有個了解,到底是讓舟子徹底死了納入南華城授箓譜牒的那條心,還是帶着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陸沉目前都還在考慮中,再加上由于三千年前最後一條真龍的緣故,陸沉欠那“艾草灼額”封姨的一筆人情債,諸如此類的一籮筐大事小事,都讓陸沉頗有心累之感。
陳平安點點頭,“隻要甯吉自己想好了,我這邊就沒什麽問題。”
陸沉說道:“這件事,得謝你一謝。”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隻要被陸沉找到了甯吉,别管是什麽原因,不論過程的難與易,文廟那邊隻看結果,都得算他陸掌教一大筆功德,清清楚楚記錄在冊。越是陸沉這種身居高位者,了解内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廟功德簿添幾筆的寶貴之處,尤其是這個三教祖師即将散道的緊要關口。舉個簡單例子,山下的豪閥家族和富貴門戶,遺留錢财家産、甚至是書籍給子孫,未必能落在實處,但是那些看似虛無缥缈的祖蔭與福報,卻是毫厘不差,從不落空。
陳平安說道:“不算什麽,何況陸道長陪着甯吉走這趟山水路程,就足夠當作謝禮了。”
陸沉沉默片刻,似乎一時間也想不到合适的謝禮,便将一壺酒放在桌上,“今夜隻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态,在晚輩這邊鬧出什麽笑話。”
陳平安看着那壺耕雲峰春困酒,啧啧稱奇道:“陸掌教跟黃山主已經這麽熟了?”
陸沉大言不慚道:“熟得很,怎麽不熟,一見如故。”
耕雲峰黃鍾侯,如今已是雲霞山的新任山主,這在寶瓶洲引發不少的猜測,一個資曆還很淺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擁有宗門候補底蘊的雲霞山,隻說綠桧峰的蔡金簡,就與黃鍾侯道齡相仿,可她已是元嬰境,卻仍然在這次“改朝換代”中落選,外界難免會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脈在刻意打壓那座崛起迅猛的綠桧峰?
很多曆史悠久的宗門、仙府,都會面臨類似境地,近一點的,例如清靜峰金仙庵的大權旁落,與垂青峰的反客爲主。
稍微遠一點,作爲正陽山藩屬勢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所在的裁玉山一脈,也是類似處境,當代掌門郭惠風,其實她已便并非出身開山祖師一脈,所以如梁玉屏這般的雞足山修士,心裏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想法。
這就像未來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并非裴錢、郭竹酒他們幾個的嫡傳、再傳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餘那些藩屬山頭的法統道脈了,興許是掌律長命的某位徒子徒孫,也可能是韋文龍、陳靈均他們傳下的一脈香火弟子,總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屬于“岔路”,别開一枝了,後世落魄山子弟的認祖歸宗,祖當然還是百世不移的陳平安,至于宗之神主牌位,卻未必是他了。
陸沉突然笑嘻嘻問道:“陳平安,要是落魄山将來也有這麽一天,你這個初代山主,心裏會不會有點别扭?”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轉頭朝竈房那邊喊道:“樹下,貧道的那碗面條,有香菜加香菜,沒有就算了,隻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甯吉站起身,去幫忙端來幾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佐料不少,多是學塾自備的筍幹豆腐。
趙樹下對這個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新師弟,很有眼緣。
少年心思細膩,很快也察覺到了趙樹下對自己的善意和親近,甯吉便有幾分心安。
陸沉拿起筷子,就要開吃。
結果陸掌教眼角餘光發現那甯吉和趙樹下,都是在陳平安拿起筷子後,吃了第一口,他們才默默低頭吃起面條。
筷子停在半空許久的陸掌教反而成了最後一個吃上面條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貧道一個是個外人,對吧?
陸掌教心裏氣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甯吉爲嫡傳了,此刻就是師徒對師徒,二打二,人數上不落下風了?
陳平安好像猜到陸沉的憋屈,玩笑道:“陸掌教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一悶棍打暈甯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陸沉學那老秀才的招牌語氣,唉了一聲,“少說幾句傷感情的混賬話,貧道行事一貫光明磊落,這種勾當做不來。”
要說收取甯吉爲入室弟子,陳平安負責爲這個命途多舛的少年親傳道法,明面上的諸多好處,其實歸根結底就一個,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類似柴蕪、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猶有過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計,甯吉以後成爲飛升境,是極有把握的,而且甯吉多半是一個極爲年輕的飛升境,橫空出世,駭人心神。
可麻煩也不小,甯吉的大道根腳,早已決定了他在未來修行路上,不會讓陳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這有點類似老秀才收取劉十六爲嫡傳弟子,但是陳平安的這位君倩師兄,在拜老秀才爲先生的時候,除了修爲境界足夠高,關鍵是自我已趨于明了,再加上老秀才當時可謂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閑言碎語,并不會對文聖一脈産生太多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甯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則充滿了無數的未知。
剛剛可以稍稍閑下來的年輕隐官,恐怕又要有幾十年不得閑了。
前有裴錢,後有甯吉,哈哈,陸沉卷了一大筷子面條,霎時間變得心情大好,腮幫鼓鼓,使勁呼了幾口氣。
陸沉一邊吃着面條,一邊含糊不清提議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這麽多,浯溪裏邊魚兒又多,下次做個砂鍋當宵夜就蠻好的,尤其是那種入冬時候,屋外天寒地凍,眼前熱氣撲面,滋味絕了,如果再有腳邊火盆,燙一壇黃酒或是糯米酒,啧啧,隻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陳平安笑道:“難了。”
自然不是砂鍋難做,而是你陸沉難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間事了,青冥天下那邊又是暗流湧動,陸沉這個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這邊長久逗留。先前崔東山寄給落魄山一封密信,上邊寫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人選的名單,怎麽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輕心。
陸沉悶悶歎了口氣,再擡頭随口問道:“陳平安,還記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麽時候?”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以前練拳,吃不住苦,好像還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陸沉笑問道:“始終好奇一事,真心喜歡喝酒嗎?”
陳平安笑道:“會問這種問題的,一看就是個自己不喜歡喝酒的。”
陸沉從袖中摸出幾個鹹鴨蛋,放在桌上,“是一個叫高郵的地方特産,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鴨子,道在瓦甓的那個瓦甓。”
陳平安幾個都拿過鴨蛋,輕輕敲碎,沒有跟陸掌教客氣。
陸沉沒來由感歎一句,“宗師遍地走,真人滿天飛,未來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上,還能是什麽呢。”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目不暇接。”
陸沉說道:“顧璨故地重遊,如今就身在書簡湖。”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就像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在蠻荒天下那邊,隻因爲那個道号青秘的野修,兩撥人狹路相逢,一殺一救,各不相讓,隻因爲是在蠻荒,天幹十人占盡了天時和地利,故而此次脫困,功勞最大的兩人,一個是跻身神到一層的曹慈,當然是很沒有懸念的事了,再就是顧璨,從頭到尾的表現,都讓人刮目相看,最後能夠勝出,歸功于顧璨,如果不是顧璨,這場架,還有得打,不會那麽快分出勝負,想來如今純青和許白他們幾個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對同齡人顧璨,是又感激又忌憚,感情十分複雜。”
“至于顧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雞肋、珍藏多年的老舊槐葉,‘趙’小天師,‘許’白,‘曹’慈幾個,有如神助,至于郁狷夫、純青幾個,雖說姓氏生僻,并未能夠直接受惠于槐葉,卻也算是跟着沾光了,因爲顧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來,本來均勢的局面,就出現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機會,靠着武運傍身,遞出相當于十一境的一拳,徹底打碎大陣。”
“顧璨還順便拐跑了蠻荒十天幹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夢,道号‘春宵’。”
“嘿,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鄭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當徒弟的,也喜歡有樣學樣。”
陳平安聽到這裏,停下手中的筷子,微微皺眉,問道:“他去書簡湖做什麽?”
陸沉笑道:“在書簡湖,既沒有去劉志茂的青峽島,也沒有去曾掖的五島派,隻是先後見了師姐田湖君,黃鹂島仲肅,最後一個,是湖邊某座城内的市井俗子,少年讀書不開竅,靠着腰腳氣力,給人當輿夫,與那些慕名前往書簡湖遊曆山水的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們,每天賺點辛苦錢,顧璨念舊,找到這個曾經當鄰居時常閑聊的少年後,一合計,就借了一筆銀子給少年,準備合夥開個鋪子,顧璨隻出錢不出力,咦,如此說來,顧璨怎麽也是個……二掌櫃了?”
陳平安聽到這裏,眼裏有了些笑意。
陸沉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狀,“照理說脫困後,本該是喝慶功酒才對,顧璨卻翻臉不認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纏爛打,顧璨越打越火氣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幾分,顧璨受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胡來!”
陸沉點點頭,“是有點拎不清了,惹誰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陸掌教和師父聊閑天的時候,趙樹下隻是默默吃着宵夜。
甯吉是第一次聽說顧璨,還有那個曹慈,便有些好奇,陸沉轉頭笑道:“這個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師父是宿敵,更是你師父武學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師父的那場青白之争,還有個賭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紛紛押注了,豪擲千金。”
陳平安笑道:“沒赢過曹慈一次,所有問拳都輸了。不過曹慈的人品,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種亦敵亦友的關系,沒什麽敵對和仇怨,就隻是朋友。”
甯吉點頭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讀書人,江湖上的打打殺殺,又不是本職行當。”
這次跟随陸掌教古怪遊曆一場,沒白走,少年學到了不少書上的說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陳先生一門心思學武練拳,就可以勝過曹慈。
陳平安笑着點頭,“也對。”
趙樹下啞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師父,趙樹下也不覺得師父專注于拳法,就一定能夠赢了那個曹慈。
朱斂曾經與趙樹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來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稱天下第二就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
趙樹下當時自然是有幾分郁悶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巅,如此無敵于天下,自己師父又該如何自處?
朱斂便又半開玩笑一句,曹慈爲何要自稱天下第二?
趙樹下不是那種心思活絡、擅長辯論的人,一時間無法作答。
朱斂便自問自答,可能是曹慈實在是太厲害了,确實沒有人可以跟他分出勝負,但是曹慈始終覺得有個人,可以與他争第一。
但是這場架,雙方必須分出生死,才能決定真正的勝負。所以隻可能是後來的某個人,與曾經的曹慈争第一。
趙樹下點點頭,那會兒滿腦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師父,自然而然,會覺得世間武夫,唯有師父,才能與曹慈一較高下。
朱斂卻笑道,那個人就一定是必然會在山上長久修道的山主嗎?你趙樹下呢?不也是一位純粹武夫嗎?
陸沉更是對甯吉佩服不已,你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師,這還沒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後,等到甯吉見過了老廚子朱斂、小師兄崔東山、大師姐裴錢,尤其是賈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還了得?
落魄山的風氣,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陳平安突然與陸沉問道:“你覺得桐葉洲那條大渎,能夠順利開鑿成功?”
陸沉毫不猶豫笑道:“時來天地皆同力,豈會不成。隻是這麽大的一樁壯舉,小磕小碰在所難免,就當是好事多磨。”
陳平安便舉起白碗,朝陸沉那邊遞過去,“借你吉言,走一個。”
陸沉舉起白碗與之輕輕磕碰,“哥倆好,走一個走一個。”
陳平安在這邊開設學塾,當個教書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費心思了。
陸沉便以心聲問道:“有确定元嬰境瓶頸的心魔所在嗎?”
看似是一句廢話,既然陳平安已經在密雪峰那處道場内,嘗試過破境,而且不止一次,豈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陳平安點點頭,沉聲回答道:“大緻可以确定了。”
山野夜風清涼,陸沉端着酒碗,望向學堂檐下那串微微搖晃卻無聲的鈴铛。
陸掌教的眼角餘光,卻是在那個待在陳平安身邊就會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趙樹下。
甚至可以說,陸沉此次現身,很大程度上,是爲了與這個很像陳平安的趙樹下聊幾句。
正因爲太過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赝品書畫,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迹的評價。
可陸沉不在那個“某些”之列。
同樣是酒桌旁,相較于合歡山粉丸府内,那個紮丸子頭發髻的女子武夫,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陸沉更擔心眼前這個作爲陳平安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倒不是說趙樹下的武學成就,一定會比裴錢更高。先前趙樹下在那送駕嶺練拳,陸沉做過一番粗略演算,趙樹下的武學高度,的的确确,無法高過師姐裴錢。畢竟如今裴錢已經是止境武夫,趙樹下才是一個剛剛破境沒幾天的五境武夫,一個此生都注定與“最強”二字無緣的純粹武夫。
所以陸沉對趙樹下的刮目相看,就隻是一種沒有道理的直覺,而陸沉這種修士的直覺,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趙樹下和甯吉收拾過碗筷。
陳平安和陸沉繼續喝酒,這次喝的酒水,卻是陳平安在山上從某個蒙童家裏蹭來的土燒酒釀。
又有客至,可謂鄰翁。
正是那位剛剛得了一件異寶的新任細眉河水神,高釀。
這位年老文士模樣的河神,懷裏捧着一隻空酒壺,先前此物被巡視水域的府上差役發現,見它在細眉河上漂浮,那撥水府胥吏竟是移動、捉拿不得,卯足勁也搬不動分毫,就與上司官吏禀報,任由這些身負水仙頭銜的水府佐官,運轉水法依舊無法改變那隻酒壺順水而下的漂流路線,不曾想河神高釀一出馬,便手到擒來,隻覺得那隻酒壺,似是通靈開竅之活物,市井志怪書上所謂的自動認主一般,把高釀給吓了一跳,下意識就想要将其甩出去,但是黏在手上,丢也丢不掉,高釀心中叫苦不疊,誤以爲是着了道,要倒大黴了。周邊一衆水仙胥吏和蝦兵蟹将,不明就裏,那溜須拍馬自然是震天響了。
高釀冷靜下來,發現手上那隻燙手山芋一般的酒壺,似乎并無異樣,反而頗有幾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應,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決定要走一趟作爲細眉河源頭的學塾這邊,若是來曆不明、暗藏殺機的物件,也好讓見多識廣的隐官大人幫忙掌掌眼,幫忙剝離出去,可若是出自隐官大人的親手賞賜,也該當面道一聲謝,才算合情合理。
陳平安瞧見那隻酒壺,不動聲色,笑着招手道:“高老哥,來這邊坐。”
得了隐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釀先是快步小跑,隻是臨近那張酒桌,便放緩腳步。
早已瞥見桌上的一隻空酒壺,高釀如釋重負,與自己手上酒壺,是一模一樣的形制。
“甯吉,新收的學塾學生。”
陳平安趁着高釀的這一快一慢極見功力的空當,笑着介紹道:“這位陸道長,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異士,不過是瞧着年輕,不顯老。”
陸沉連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舊坐着,側過身,拱手抱拳笑道:“幸會幸會,見過河神老爺,小道與陳先生是共患難同富貴的摯友。”
高釀連忙作揖行禮,“小神高釀,承蒙陳先生照拂,暫任細眉河水神,見過陸仙長,榮幸之至。”
隐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說是作揖,磕幾個響頭,不也是該有的禮數和情誼?
隻說上次,與風雪廟女修餘蕙亭在這邊一起喝過酒,之後高釀有幸參加一場關于龍宮事宜的秘密議事,占個座而已,說不上話的那種,結果餘蕙亭就與自己頗爲和善,多聊了幾句,何等臉上有光,連帶着那些大骊随軍修士,都對自己高看幾眼了。
趙樹下又搬了一條竹椅過來,笑道:“高先生,請坐。”
高釀連忙道了一聲謝,因爲手上拿着隻酒壺,隻得單手接過椅子,甯吉已經主動起身,拎着椅子跟趙樹下坐在一邊。
陸沉說道:“高老哥這是送酒來了?”
高釀頓時臉色尴尬。
陳平安幫忙解圍道:“這般寶貝,随水而下,自然是有緣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釀心中暗喜,寶光一閃,那隻酒壺竟是從手中脫落,高釀連忙伸手接住,也顧不得什麽,從懷中摸出一根以祠廟香火和精粹水運煉制而出的碧綠繩子,将其系挂在腰間。
陸沉笑道:“遠親不如近鄰,還能夠鄰裏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釀使勁點頭道:“福氣,能夠與隐官大人當鄰居,都是小神的福氣。”
趙樹下已經給高釀拿來一隻白碗。
甯吉隻是奇怪這位河神老爺對陳先生的那個敬稱,是某種官職嗎?
陳平安笑道:“人間善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禮多人不怪,高釀二話不說,連喝了兩大碗土釀酒水,與年輕隐官和陸仙長分别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辭,那麽一番真情,滿腔熱枕,就都在酒水裏了。
約莫是沒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釀嗆了一口,納悶不已,哪來的土燒,酒勁如此霸道?
陳平安回敬了一碗,陸沉隻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歎道:“今夜見到高老哥,便讓小道想起一個老朋友,同樣是姓高,高孤,孤單的孤,高老哥你則是釀酒的釀,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數,總喜歡說形骸非親、更何況形骸外物,卻喜歡獨自喝酒,偏偏他這輩子又從沒醉過,想來你們是有些緣分的。”
高釀連忙雙手持碗,“想來陸仙長的朋友,都是雲海之上的道門仙家,小小細眉河神,豈敢高攀。”
高釀這句客氣話,還真沒說錯,陸沉所謂的老朋友,高孤,确實不是他一個細眉河水神可以随便高攀的道教老神仙。
青冥天下,地肺山華陽宮,幽州道士高孤,道号“巨嶽”,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極有希望憑借煉丹一道,跻身十四境。
小桌上沒有一樣珍馐美馔,隻有幾盤下酒菜,趙樹下和甯吉,也隻是嚼着一位蒙童長輩送來的番薯幹。
高釀很快就領教到那位年輕道士扯閑天的能耐,聊是真能聊,一桌人,就光是聽他在那邊侃大山了。
“天地何其大,衆生何其多,人間萬萬年,偏偏在此時此地,高老哥,你我能夠在此刻相遇痛飲村釀,這等緣分,不教身前樽滿且又空,就說不過去了!”
“唉,老哥這話就說得差了,酒桌上無輩分高低,不談出身好壞,看隻看酒品優劣,再者高老哥何必自謙,小道雖說修行馬虎,看人面相卻是奇準,你年紀雖長,氣态卻不遲暮,難能可貴,一看就是個飽讀詩書的碩儒,卻不迂腐,生得谥号,死後作神靈,擔任這條細眉河的江水正神,生死于你又有何拘束耶,老眼觀書看不動,又如何,隻管語不驚人死不休,論事驚人膽滿軀……”
“匹馬青衫萬人呼,帝鄉當年急急符。雞犬同宿共一船,誰是賓客誰是主。”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迹,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已爲陳迹,後之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
“高老哥,你我皆道友,作爲片刻的當局者,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于酒桌醉鄉内,得個長生不朽?”
高釀偶爾接話幾句,既高興年輕道士的那份平易近人,隻是心中又小有幾分别扭,自己今夜莫非是……碰到同行和勁敵了?
這位陸仙長,官場上曆練過的?否則咋個比自己還能吹呢?
一開始道士聊到高釀,河神老爺還會趕緊提一個,喝一碗或是半碗土燒,隻是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陸道長的一個說法接着一個說法,這般勸酒,委實是厲害了些,畢竟這類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酒局,他高釀總要撇開身份真喝酒才像話,再說了,隐官大人都開始給自己幫忙擋酒了,理由蹩腳,說是他們說喝的市井土燒所剩不多了,還得餘着點,好在給學生們備課的時候喝酒提神。
高釀喝到最後,臉色微變,趕緊告罪一聲,腳步不穩,踉踉跄跄跑到學塾遠處嘔吐。
河神老爺都沒敢施展神通,驅散酒勁,隻是不忘伸手揮袖,打散那股異味。
陳平安也喝了個滿臉漲紅,氣笑道:“陸道長真心想要給細眉河增添水運,好歹換個法子。”
陸沉笑呵呵道:“高釀如果知道真相,他都能把你這兒的酒水喝完,喝完再吐吐完再喝,嘔出心肝都心甘情願。”
原來高釀在酒桌上喝了幾兩酒水,一條細眉河就可以增加幾斤水運。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背靠着竹椅,打了個酒嗝,仰頭看天,喃喃道:“高釀他們的酒桌,大概就是萬年之前的我們人間吧。”
高釀吐過之後,隻覺得神清氣爽,重返酒桌,主動讨要酒喝,約莫加上陳隐官和陸道長,三人又喝了足足三壺、也可能是四壺仙釀酒水,至于酒水從何而來,極能察言觀色的河神老爺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反正隻記得徹底喝高了,便卷起袖子,與那陸道長劃拳吆喝起來,最後高釀便腦袋重重一磕桌面,就那麽沉沉睡去,呼噜如雷。
趙樹下和甯吉又不喝酒,反正也睡不着,早就結伴去别處散步了。
陸沉看着那個眼神熠熠光彩的陳平安,笑罵道:“你這酒量,也太欺負人了些,跟酒品沒半顆銅錢的關系。”
陳平安笑道:“我勸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過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陳平安,這輩子确實沒醉過幾次,屈指可數,好像隻是年少時在黃粱福地醉過一次,後來就是去找徐遠霞,那次也喝醉了。
陸沉剛要說話,擡起手,捂嘴就跑,過了會兒才大搖大擺返回酒桌,癱坐在竹椅上,“好久沒這麽喝了。”
記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當時陋巷小飯館的酒桌上,有從白玉京重返家鄉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姚可久,除了陸沉,還有玄都觀孫懷中,華陽宮高孤。那頓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暈暈沉沉,之後姚可久說是孫觀主攙扶陸沉離開酒桌,高孤卻說是姚可久背走的陸沉,孫觀主又說是他親自拽着陸掌教的一條腿離開的巷子,所以那晚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弄,格外幹淨。
陸沉摸出一隻瓷瓶,倒出幾粒香氣彌漫的丹藥,拍入嘴中,大口嚼着,再往陳平安那邊遞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馬不頭暈。”
本來還能硬着頭皮扛着的陳平安,不知怎的,一聽到解酒頭暈什麽的,就開始胃水翻湧,嘴上罵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曬谷場邊緣地帶,蹲在地上朝溪澗那邊吐了很一會兒。返回座位,也學陸沉靠着椅背,伸手輕揉肚子。高釀依舊打着呼噜,陸沉重新拿起筷子,夾起盤子裏邊的最後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難得幾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甯吉的,當年我們就是怎麽看陳平安的。”
陸沉說道:“如果我在小鎮擺攤那會兒,跟你說會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嗎?”
事實上,骊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張賭桌,甚至還有幾個天之驕子,是直到最後一刻,才賭輸了所有押注。
陳平安說道:“能夠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這裏,運氣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陸沉笑了笑,“如今數座天下,可能一百個人裏邊,有九十九個人,都會如此認爲,剩下一個,要麽是我這種舊識,要麽是親近落魄山的。畢竟俗話都說,命裏隻該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滿鬥。”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釀,笑道:“以後你得跟他提個醒,夾一筷子菜出盤子,當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着多膩歪。”
陳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陸沉放下最後一筷子,細細嚼着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樹同發千百花,隻是随風而堕,便各有落腳處了,自有落地碾爲樹下塵土如人死故鄉的,亦有随水飄零一直去往遠方如遊子不還鄉的,猶有過門窗拂簾幌墜于床席之上,又有入籬牆落于溷汁之中,各有遠近,貴賤,你們儒家聖賢說這不是因果,其實在我看來,何嘗不是一個窠臼,古之大化者,依舊出脫不得。”
那高釀猛然驚醒一般,扯開嗓子大聲喊道:“若命自來,迎而禦之!”
說完便又倒頭睡去,河神老爺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間酒壺,笑語喃喃,發達了發達了。
陳平安都被吓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陸沉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說嘛,高老哥是個有真才實學的。迷迷糊糊之間,醉後吐真言,不過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兩任看門人,鄭大風,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謝狗的蠻荒白景,這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巅峰一圓滿。
還有那個白發童子,新任編譜官箜篌,是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陸陸續續進入落魄山的年輕人,孩子們,皆如草木逢春當茁芽,欣欣向榮,善萬物之得時。
陸沉說道:“先前在潑墨峰之巅,曹溶問了我一個問題,說那場文廟内部的三四之争,是不是更偏向文聖。”
陳平安笑問道:“事實如何?”
陸沉自顧自說道:“相傳遠古時代,神靈眼中是無晝夜之分的。”
“後世萬年,如今山上,都隻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鑄鼎的浩然禮聖,分開了天地,才會絕天地通。”
“事實上,禮聖的這個舉措,便徹底斷絕了人間道士,跻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師對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師尊,在萬年之前,他在那場河畔議事之前,就推算出這個結果了。”
“當人間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惡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别。”
“所以文聖的人性本惡,看似是與亞聖人性本善在作對峙,實則是憑此與亞聖合力,再一次撐開了天地。”
聽到這裏,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取出酒水。
在學塾這邊,給自己訂立過一條規矩,不動用術法。
陸沉微笑道:“知道爲什麽文聖最偏心你這個關門弟子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陸沉緩緩說道:“崔瀺太聰明了,所以他對待世間笨人是沒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長遠,所以對整個世道,充滿了憂心忡忡的焦慮。他曾經想要與世界做個了結,但是最終又與這個讓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選擇握手言和,與所有他内心在意的那幾個人,不告而别。”
“崔瀺應當去潛心學佛,對待衆生萬物具平等心,繼而過文字障,徹底超脫天地藩籬,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左右對山下俗子,一向寬容,否則也不至于孑然一身,出海訪仙,就隻是擔心一身劍氣影響到各地的山河氣數。但是他對待山上練氣士,一直脾氣不好,因爲他在内心深處,始終覺得修道之士,就該有與之相匹配的道心,簡而言之,就是一個人的作爲,要與學問相當。所以練劍之後的左右,劍術越高,他反而活得越來越糾結,因爲他覺得,好像劍術再高,于事無補。”
“左右本該去深山學道,撇下仁義禮智信,隻求道與德。”
“劉十六,因爲出身和年齡的緣故,他看待人間,最早是沒有善惡分别的。哪怕他當年拜老秀才爲師,也隻是認可老秀才這個人,僅此而已。”
“所以你的這位君倩師兄,其實可以成神,至少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的那種高度。”
“齊靜春,最可惜。”
“至于你。”
說到這裏,陸沉拿起桌上某隻空酒壺,仰起頭,使勁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眯眯道:“陳平安,你實在是太可憐了。”
陳平安笑道:“陸沉,多年朋友了,休要亂我道心。”
“少無适俗韻,性本愛丘山。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陸沉拿起竹筷,敲擊酒碗,悠悠吟唱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摸魚兒,春風卷繡簾,對茱萸又是一年一度,聽山鬼歌謠,歲華向晚,酒邊留人,把人間醉與君,别處梅花。”
酒桌旁,除了陸沉的嗓音,陳平安一直沒開口言語,唯有高釀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
不遠處,趙樹下和甯吉已經走在返回學塾的路數,岸邊有一棵古樹,枝葉蔥蔥郁郁,老翠欲滴。
這一路,差不多已經敲定師兄弟身份的兩人,雖然各自話語不多,聊得很投緣,大概與雙方出身略有不同卻境遇相仿有關。
總之就是年少歲月都吃過苦,而且結結實實,就跟不喝水,接連吃了幾大張幹餅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們在此駐足,溪水那邊有座碧綠幽幽的小水潭,甯吉在那幅光陰長河畫卷中,多次親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條編織成柄的鐵榔頭,高高掄起手臂,再一榔頭使勁敲在大小石頭上邊,藏在底下的溪魚就暈了,想必是如遭雷擊的下場,幾乎都要飄在水面,任人拾取丢入魚簍。
更有人,先選取遊魚集聚處,先在上遊壘石、好似築造出一道堤壩,最終将一整塊淺水潭圈起。
甯吉笑着說道:“陸道長說讀書人做學問,要懂得涸澤而漁,下水抓魚,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趙樹下哭笑不得,那位陸掌教,是不是說錯了先後順序?
隻是趙樹下很快就皺緊眉頭。
見趙樹下暫時沒有挪步的意思,甯吉閑來無事,就蹲在岸邊,撿起手邊石頭随意丢入小水潭。
先前陸道長路過此地,随口笑言一句,以後暮春時節,山外百花凋殘,此樹獨盛,澗邊抵巇。
趙樹下聽到那涸澤而漁四個字,雖然他隻是個純粹武夫,卻沒來由想起一個山上場景。
如果将那溪澗遊魚比作人間練氣士,從山中傾瀉凝聚至此的流水,視爲天地間的靈氣?
遊魚在水,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興許都不知水爲水,那麽練氣士置身于天地間,是不是也将修道煉氣視爲再天經地義的事情?
趙樹下視線上移,從溪澗移向山中,山頂,最後是天上。
甯吉終于開口問道:“趙師兄,在想什麽?”
趙樹下回過神,收回視線,與少年笑道:“沒什麽。”
他們一起返回學塾,然後舉辦了一場很簡單的典禮。
無非是陳平安坐在一張椅子上,喝過甯吉端來的一碗茶水。
這場拜師收徒禮,觀禮之人,除了少年的師兄趙樹下,就隻有一個雙手籠袖的陸沉。
甯吉磕過頭,陳平安将少年攙扶起身。
就在此時,一個風塵仆仆的窮酸老人,快步跨過門檻,笑道:“還好還好。”
陸沉見機不妙,就要腳底抹油,卻被老秀才踮起腳尖,伸手摟住脖子,強行與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語氣唉了一聲,一隻手做了個舉杯飲酒的姿勢,“走啥走,咱哥倆難得碰頭,不得,嗯?”
陸沉伸手使勁拍了拍老秀才的胳膊,斬釘截鐵道:“真對不住,事務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陳平安他們幾個點頭緻意,燦爛而笑,同時拖着陸掌教就往門外酒桌那邊去,說道:“不差這頓酒的功夫嘛,多聊幾句,吵架一事,你參加過,我也參加過,都赢了的,隻是一早一晚,可惜沒能碰上,今兒補上,一邊喝酒一邊閑聊,至于輸赢,計較個甚,陸掌教看開些便是了。”
陸沉舉起雙手,“貧道認輸!”
老秀才松開胳膊,撚須而笑,點點頭:“陸掌教好大氣魄,認輸輸一半,以後傳出去,想必也是一樁美談。”
甯吉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甯吉便想要磕頭,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胳膊,“别,作個揖就成,心誠就很夠了。”
少年轉頭望向先生,陳平安笑着點頭,少年便畢恭畢敬與那位老書生作揖行禮。
老人趕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杆,面帶微笑,受了這份揖禮。
爲師者傳道,求學者受業,皆須心平氣和,先生治學嚴謹,氣态安詳,學生求學恭敬,彬彬有禮,且共從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這就很好啊。
老懷欣慰的老秀才,轉頭與陸沉笑道:“隻管放心,今夜認輸輸一半這種事,絕對不會外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