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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

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

裴錢密語道:“師父,一玉璞兩金丹。”

因爲身邊的這個“師父”隻是九個分身之一,受限于符箓材質的品秩,武學境界不夠, 裴錢就擔任起師父的耳目了。

陳平安目不斜視,打了個飽嗝,靠着椅背,同樣是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調侃一句,“那他們算是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了。”

裴錢疑惑道:“是雲遊至此的過路修士?”

陳平安說道:“八成是陸掌教的手筆。”

裴錢點點頭, 攪屎棍麽。

她其實早就察覺到湘君祖師三人的動靜,他們進入粉丸府之初,裴錢就開始留心他們的腳步輕重、呼吸長短,等到三位修道之人出現在環形宴客廳的一條拐角廊道,即便更換容貌、裝束的障眼法,落在裴錢眼中,形容虛設。

裴錢隻是朝他們掃了幾眼,便瞧見那位上五境女冠的心境景象,頗爲奇異,隻見一座廣袤無垠、無比空曠的祖師堂,有個身形小如芥子的纖弱少女,望向前方一個巍峨如山嶽的道士背影,而這個背影,雙手持香,香火袅袅,宛如直達天庭,道士正在禮敬唯一一幅祖師挂像,畫像所繪,是個年輕道人。這幅挂像堪稱“巨制”,畫像道士,有頂天立地之威勢, 又襯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嶽的道士無比渺小。

三者頭頂道冠,皆是蓮花冠形制。

顯而易見,在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她自身依舊小于門派,前方持香禮敬挂像者,又高于門派,而那幅畫像中的祖師爺……更是比天大。

而那老妪的心湖中央,有座島嶼,矗立着一尊氣勢威嚴的金色仙人,一臂纏繞鮮紅火龍,一臂萦繞碧綠水蛇,空中電閃雷鳴。

約莫便是老妪心目中所謂“金仙”的具象形貌?

男子心境,有一具木刻偶人,在山川間跳躍不定,如上古真人跨嶽越海,還有個盤腿入定的泥塑之人,兩者一動一靜,都似人非人, 似神怪亦非神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道:“看過他們的心境了?有沒有不同尋常, 值得稱道的景象?”

裴錢赧顔一笑,讓師父稍等片刻,便開始快速翻檢記憶,如抛竿釣魚一般,提竿看的,卻是餌,比如裴錢爲那位女冠準備的魚餌,“巨制”、“道冠”,老妪是“金色仙人”,男子則是“木偶土埂”。

所以要是師父沒問這一茬,裴錢無異于看過就忘了,隻留下個模糊印象,确定對方的大緻道行深淺,粗略的敵我之分,一旦起了沖突,當以武學幾境對敵,簡而言之,就是無所謂他們的身份,裴錢隻需要确定一事,做到心中有數,自己需要以幾境遞幾拳。

此刻有了這幾條線索,裴錢心湖之内,被她自己封塵起來的記憶就得以再次恢複全貌,就像有三卷老舊畫軸被主人重新攤開,一覽無餘,憑借那頂道冠的明顯線索,裴錢“再次”确定他們的身份,說道:“師父,她是靈飛宮的湘君祖師,道号‘洞庭’,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我當年在陪都洛京内,還無意間聽練氣士說起一個小道消息,說她其實最擅長的,是請神降真,号稱寶瓶洲扶乩第一,有人言之鑿鑿,說她由元嬰境跻身玉璞,是無心魔劫數的,隻因爲這位女子道門真君在閉關時,心誠則靈,跻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她曾經請下白玉京南華城的魏夫人降臨,魏夫人跨越天下,乘鸾直下,幫助湘君滅心魔,渡過難關,據傳魏夫人還接引湘君朝谒白玉京,夢遊五城十二樓,隻不過這等秘事,無據可查,照理說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曉,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說八道,捕風捉影了。”

就像裴錢小時候在落魄山,老廚子每每聽陳靈均唾沫四濺,聊起或驚悚或神異的山上秘聞,總要拆台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陳平安聽到這裏,說道:“這位山上前輩扶乩高妙,能夠請下南華城魏夫人,多半是真事了。心相之内,祖師堂内空曠無多餘物,是好事,說明她道心精純,修行路上,并不倚重身外物,心無雜念,隻是在她心中,師尊和祖師的地位太過崇高,同時太過小觑自身,兩者疊加,這就意味着她的道心仍然不夠堅韌,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才有了魏夫人的扶鸾降真。”

原本沒有多想此事的裴錢思量片刻,點點頭,果然還是師父老道。

如湘君祖師這般跻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她若是太過看輕自己,照理說确實很容易在元嬰境閉關時出現作祟心魔,比如化身天君曹溶,或是祖師陸沉,湘君絕無赢過那頭心魔的半點勝算。修士登山路上,過層層天劫,可以依仗道術,唯獨過心關,尤其是與心魔對峙,隻能是單憑一顆粹然道心。

“其餘兩個,如果沒猜錯,一個是靈飛宮的溫仔細,年紀不大就是金丹境了,煉氣之外,他還是純粹武夫。”

“另外那個老妪,是金阙派清靜峰的刑紫,出身金仙庵一脈,當年争奪掌門一職,輸給了更加年輕的程虔。”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那個綽号‘溫郎’的天才武夫?”

分身之一,那個在裁玉山那邊擔任竹枝派知客的陳舊,早就對溫仔細有所耳聞,是個風流債無數的多情種,山上山下,紅粉知己一大堆,傳聞此人行走江湖,喜歡壓境與人問拳,尚無敗績。

裴錢有點别扭,“武夫是真,至于天才不天才,不好說。”

裴錢确實小有别扭,要說這個溫仔細年紀也不小了,半百?四十?不還隻是個遠遊境武夫。

他要是天才,我算什麽?難道還能是天才中的天才嗎?師父和曹慈又算什麽?

在師徒雙方閑聊之時,隔壁桌的湘君祖師,她隻是怔怔望向那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

她不由得思緒翩翩,記得年少時,學道小成,早早結丹,師尊曾經傳授她一句可作諸般解釋的真訣。

煉氣求長生,要想人不死,先要死個人,死去再活來,便得一個真。

莫非是這位掌教祖師爺,此次莅臨合歡山,是師尊私下請求,祖師才專程來此,以一種類似白骨真人的姿态,爲自己指點迷津,等同于傳授一門不死方?

可上次南華城魏夫人扶鸾而下,不是說自己唯有跻身仙人時,她才會再次降真,才有機會去南華城觐見陸掌教嗎?

掌教掌教,何謂掌教,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才能稱之爲掌教。

當年魏夫人帶着湘君一起乘鸾夢遊白玉京,并未見到祖師陸沉,隻是在衆多道宮城阙、仙家祥瑞景象之外,湘君隻是驚鴻一瞥,遙遙見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隻是與之對視一眼,湘君便立即夢醒,夢醒過後,她猛然驚覺,自己竟然已經是玉璞境。

湘君此刻當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語詢問、驗證對方身份,思來想去,她在電光火石間便已想出了十餘種開場白,可既然陸祖師不願以真容示人,她就隻好跟着裝傻,竭力平穩心湖,略帶顫音道:“道友此語高玄,不可思議。”

白府主不愧是混過官場的,修道本領不高,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低,見那女修臉上流露出一種難掩的肅然起敬,白府主便開始洋洋自得,隻用幾句話,便震懾住了一位氣态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廳新來了三位客人,因爲虞管事不在,忙着在别處拉攏人情關系,全權負責偏廳待客事宜的虞夷猶和虞容,便循着規矩,爲他們送來三壺秘釀仙酒。

湘君作爲上五境,自然不懼狐魅虞醇脂在酒水裏動的手腳,隻是嫌棄酒水污穢不堪,碰也沒碰那壺酒,溫仔細一舉杯喝酒,就察覺到被動了手腳,隻是依舊自飲自酌,飲酒不停,既是道門金丹地仙,又有一具武學金身體魄,溫仔細根本不用擔心這些下三濫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間就被體内流轉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純粹真氣“灼燒”蒸騰爲霧氣,再被牽引到一處偏僻氣府内,将那股粉紅瘴氣悉數拘押封禁起來,純粹真氣好像一位領兵大将,專門看守此地,随時可以坑殺降卒。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溫仔細很快就将心思放在了那雙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搭讪過後,一問才知她們賜姓虞,分别名爲夷猶和容與,隻是不知爲何,在男女情愛一途,一向無往不利的溫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輕,好像她們眼中,是個看着就惹人厭煩、一開口說法更是皺眉頭的貨色?需知溫仔細可從不虧待自己,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是變成了一位山下某國以玉樹臨風著稱的“清俊兒郎”。

事實上,之所以如此,不是她們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們眼中,那位客人的相貌,實在是有點不堪入目,瞧着就教人反胃。

自然是拜陸道長所賜,跟換了溫仔細在夷猶姐姐、容與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頭發稀疏,滿口黃牙,嗓音沙啞如石磨砂礫。

刑紫身份清貴,雖非金阙派當代掌門,可老妪的境界與輩分,都與那封号一長串多達二十餘字的護國真人程虔相當。

若論各自道脈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無法與祖山清靜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并論。

老妪是個山中幽居潛心修道之人,清靜慣了的,最受不得這種喧鬧嘈雜的環境。

若非此次是跟随湘君祖師登山,她自己絕對不會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衛道,蕩妖殺鬼了。

湘君眼角餘光打量隔壁桌,煉氣一層的背劍少年和女子武夫,關鍵是還有個下五境的年輕僧人。

祖師爺确實交友廣泛,無所謂對方的身份貴賤、道行深淺。

陳平安先前已經給裴錢大緻解釋過合歡山的内幕和淵源,當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這位開山大弟子一番,問道:“你覺得合歡山存在與否的症結在哪裏。”

裴錢無需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在氤氲府趙浮陽和金阙派程虔,其餘人等,至多是錦上添花,影響不了大局。”

陳平安笑問道:“怎麽說?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内還有張彩芹和張雨腳這樣的劍修,難道連他們都可有可無?”

裴錢答道:“合歡山地界與附近青杏國幾個朝廷的關系,是好是壞,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認趙浮陽當個土皇帝,還是兵戈相向,歸根結底,隻取決于程虔和趙浮陽各自勢力的此消彼長,這兩個資質最好、注定未來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無論誰率先跻身了元嬰境,就不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陳平安點點頭。

就像當年書簡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宮柳島劉老成,失蹤多年,衆說紛纭,有說劉老成早已悄然隕落在某座劍仙遺蛻衆多的古蜀秘境内,也有說劉老成在中土神洲改頭換面,在某個宗門身居高位,與過往野修生涯撇清關系了,這才給了劉志茂後來争奪書簡湖湖君共主的機會,又有新收弟子顧璨和那條戰力等同于元嬰修士的水蛟,憑借小弟子的肆意妄爲和水蛟的大開殺戒,震懾住一湖野修,劉志茂就此崛起,否則光是一個同爲元嬰的黃鹂島仲肅,再拉攏幾個島主盟友,就夠截江真君吃一壺的。

再遠一點,早一點,地盤再大一點,比如當年桐葉洲,桐葉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玉圭宗荀淵卻隻是仙人,使得桐葉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穩固。

即便是一洲陸沉、山河崩碎的慘狀,可等到戰事落幕,風水輪流轉,桐葉宗大傷元氣,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邊因爲猶有玉圭宗,很快就恢複了舊秩序,新仙府、門派不過是順勢補缺。

就像是舊瓶裝新酒。

反觀北邊,桐葉宗失去了話語權,山上群雄并起,既可以說是亂象橫生,也可以說生意勃勃,金頂觀牽頭,有了桃葉渡盟約。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橫空出世,就又很快結束了這種形勢,通過一樁新盟約,開鑿大渎,加固了新格局。

裴錢問道:“師父,有無可能,假設程虔不那麽咄咄逼人,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就可以将這處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變成類似曾掖那個五島派的門派?平險隘,疎豁山川,使得此地與四周清淑之氣如驿路相通,陰煞瘴氣由濃重轉清淡,一地陰陽升降轉紊亂爲平穩,惠風和暢,人鬼雜處,相安無事,合歡山憑此再獲得觀湖書院的認可,就成了趙浮陽的證道之地,一處龍興之地,未來宗門基業所在?”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興許是最好的一條道路,隻說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後陳平安說道:“但是從我答應青蚨坊的張彩芹和洪揚波,參加青杏國太子及冠禮那一刻起,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與天曹郡張氏,可就由不得趙浮陽和合歡山繼續紮根此地了,故而無形中,這種最好的可能性就跟着沒有了。”

裴錢一愣。

陳平安問道:“既然有此前因後果,那師父是不是打殺這個可能性的罪魁禍首,要爲此自責嗎?”

裴錢悶悶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陳平安微笑道:“假設在這類事情上,無需自責,是不是同樣不可責人。再假設理當自責,心懷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責人了?”

裴錢撓撓臉,更加爲難。

不過她很快釋然,回頭就将這些頭疼的問題,稍微換個說法,去問曹晴朗,先聽聽看他的答案。

陳平安這才說道:“你可以窺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術,這門道術,本身并無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衆邪自息。”

裴錢點點頭。

在小黑炭當年可以躲在自己庇護中的時候,總怕她學壞,後來在她可以獨力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又總擔心世道不好。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陸沉冷不丁插嘴言語,“何況老話不都說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陳平安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放你個屁。”

一直豎耳聆聽師徒對話的陸沉,趕緊抿了一口酒,好像憑此壯膽,一口飲盡杯中酒,這才敢繼續面帶微笑,使勁點頭道:“對了對了,确是貧道疏忽了。同樣一個道理,勸趙浮陽勸程荃,是使得的,是勸一個向善,勸一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如果拿來勸說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來,隻有發上等願爲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發二等願能做頭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陰一寸金,這般道理豈會差了,勸說那些衣食無憂的讀書種子,定然是恰當的,可拿來勸說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好像便有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嫌疑了。

陸道長倒了一杯酒,自顧自說道:“難怪難怪,難怪我們都需發上等願,給自家心中理,擇高處立,尋個安置地方,是謂心神往之,見賢思齊。”

裴錢說道:“我師父和齊師叔,都很在意這個世道每個當下的人心和好壞,陸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虛舟不系,自由自在,還會在意身外人、世間事和天下興亡麽?”

陸沉好像有幾分心虛,“道家與道教,還是很不一樣的。”

裴錢說道:“關我屁事。”

年輕道士剛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錢這句話噎到,趕緊擡頭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學拳與煉氣,其實都差不多,說破天去,也無非是‘修己’二字,修補之修,縫補之補。”

“書上有一問答,或問父母在難,盜能爲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書外猶有一問求答,既當有感,何以報之?”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陸沉的三個說法,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分别言修道,說恩怨與公義,借助你我之間的關系來談我與天地的關系。

當然可以理解爲白玉京掌教陸沉,在粗略解釋一位修道之人的爲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條登山之路,以及最終登頂之後的風光。

也可以理解爲陸沉在順着陳平安問詢裴錢的那條脈絡,延伸出去作“批注”, 既是爲陳平安在書簡湖的作爲做辯解,也是一種更進一步的自證清白,裴錢,在小鎮,若無我陸沉當年爲你師父的牽紅線,陳平安就絕對不是今天的陳平安,你們如何成得師徒?你們今夜還能坐在這邊?既然如此,你如果要爲竹樓崔誠報仇,是不是需要先與我陸沉報恩?

陳平安笑了笑,與陸沉相處,說難也難,說簡單更簡單,他早在少年時就琢磨出個訣竅了,隻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一來陳平安不覺得陸沉是在故意擾亂裴錢的道心,陸沉還不至于如此下作,再者這些看似深意宛如無底洞的言語,陸沉與曹晴朗說,恐怕就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的道心起伏,與裴錢聊這些,就有點不痛不癢了,不過陳平安還是轉移話題,爲弟子洩露一份天機,“你當那去過的那處古怪山巅,其實位于天外熒惑中,所見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輩,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熒惑長達萬年的兵家初祖。”

裴錢大爲震驚,那個印象中頗爲和顔悅色的山巅異士,竟是消失了萬年的兵家初祖?傳說中那位被共斬者?

不都說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氣就有多差嗎?

雖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麽一遭,裴錢與之相處的光陰不算長,可她總覺得對方蠻好說話的,也不兇啊。

隻是兵家初祖,與武學道路又有什麽淵源,他又爲何會駐守在仿佛大道顯化爲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巅?

這就是竹樓一脈的傳統了,崔誠教拳,從給陳平安喂拳,到後來給裴錢教拳,老人都不喜歡言說拳外密事。

至于那位兵家初祖脾氣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恐怕就是一個明證。

以止境氣盛一層武夫,挨了剩餘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陳平安,也有發言權。

其實陳平安本不至于挨這半拳,隻因爲小時候一貫膽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強武夫破境過後,裴錢恍惚間好似做了個夢,在那座山中,一個記不得容貌、隻記得個頭很高的怪人身邊,她破天荒膽子大了一次,隻覺得反正是做夢,怕什麽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學那大白鵝吆五喝六的,蹦跳着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複問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個時候,兵家初祖就記住了小姑娘的師父,一個自身始終未能跻身山巅、徒弟反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純粹武夫,再把這筆賬記在了陳平安頭上。

陸沉笑眯眯說道:“哎呦喂,主菜終于上桌了。”

山門口那邊,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湧向合歡樹的滲人蟲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氣,絲絲縷縷,自下而上,這股既非地氣也非山瘴的的詭谲白霧,須臾間森森然彌漫遍布山腳豐樂鎮,繼而蔓延籠罩住整座合歡山,隻見氤氲、粉丸兩座府邸之外,塵霧漫天,咫尺間難辨人物。此外猶有粒粒金光,從那座位于上山墜鸢山的家族祠堂内,燦燦然亮起,忽從半空墜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車輪,蓦然崩裂濺射開來,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與那上升白氣糾纏若交-媾狀。

與此同時,合歡山兩尊府君終于聯袂現身,出席酒宴,親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親宴,這讓一衆客人如釋重負,否則真要擔心趙浮陽心懷叵測了,比如是不是與那天曹郡張氏串通一氣,把他們一鍋端了,按斤兩算錢,賣給青杏國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經悄悄撤掉了那頂粉丸府風流帳,那些飛若織梭的黃莺也一并收回,一頓價格高昂的酒水,當真算是白請了。

趙浮陽神情凝重,一開口就是個糟糕至極的消息,“剛得到情報,青杏國柳氏聯手周邊兩個皇帝,連同天曹郡張氏,在各國邊境暗中調兵遣将,秘密集結,于今夜大舉圍攻合歡山,相信他們此刻已經在行軍路上了。”

“因爲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幫着開辟道路,不提那撥譜牒修士,隻說那三支朝廷精銳兵馬,推進速度之快,不容小觑,最遲明早時分,就會攻打到山腳的豐樂鎮,在這之前,諸位那些不幸擋在那三條路線上的洞府道場,恐怕隻會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掃蕩幹淨,要說你們此時趕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絕不阻攔。但是先前我曾離開合歡山,去潑墨峰那邊,跟程虔和張彩芹見面,隻是沒談妥,對方擺明了是要斬草除根,沒有要爲誰網開一面的意思。”

“他們如此興師動衆,以至于各國的五嶽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傾巢出動,鬧出這麽大的陣仗,不談最後攻伐合歡山的傷亡和折損,光是這趟出兵消耗的軍饷,就是一大筆神仙錢,自然是要與我合歡山,以及與在座各位身上,找補回去的。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故意将你們滞留在合歡山,現在就可以下山,隻是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與氤氲、粉丸府尋求庇護就難了。”

原本鬧哄哄的幾座宴客廳,先是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隻有一兩個不合時宜的酒嗝聲。

這個噩耗,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一般,片刻之後,就瞬間炸窩了,各路豪傑,轟然喧嘩,議論紛紛,罵娘的居多,像那黑龍仙君與身爲六境武夫的魁梧壯漢,拍桌子大罵那程虔心腸歹毒,不是個東西,也有罵那張彩芹這個娘們,若是落在自家手裏會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嶺白府主這般久久呆滞無言的。至于暑月府湖君張響道那仨,更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出門沒翻黃曆嗎?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龍宮都被那老鼋掀翻了,爲何還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難?

“趙府尊、虞府君,難道我們就乖乖待在這烏藤山,束手待斃?這與喝過了斷頭酒,引頸就戮有何異?你們是東道主,也是整個合歡山地界的扛把子,總得幫忙牽個頭,爲所有人合計出一條生路吧?”

“人死卵朝天,大不了與那些狗屁仙師、官老爺們拼了!”

“奇了怪哉,柳氏皇帝老兒,還有其餘那倆坐龍椅沒幾天,屁股還沒捂熱的,一個個都腦子進水了麽,誰來說說看,他們到底圖個什麽?”

要說求财,自古打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等到戰鼓一響,就是黃金萬兩。

若說搶地盤,這方圓千裏的合歡山地界,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鬼蜮之地,在此落腳紮根開辟洞府、營寨的,不是妖便是鬼,導緻天地間布滿了濃重的陰煞濁氣,瘴氣腥穢,對于野修而言,還好說,自有手段剝離出其中的靈氣,可是陽間的凡俗夫子,隻說那山腳豐樂鎮的陽間人,有幾個長壽的?以及那些習慣了躺着享福的譜牒仙師,即便搶占了這塊地盤,能做什麽,一個個細皮嫩肉金枝玉葉的,遭得住這份罪受?就是雞肋,各國朝廷和金阙派,與那些山水神祇驅逐濁氣,舉辦水陸法會,開壇齋醮,怎麽算賬,各國都是一筆虧本買賣。

不少客人都開始猜測,莫非是被趙浮陽這厮給殃及池魚了,有無可能,是這位府君暗中做了什麽天怨人怒的勾當,才惹來柳氏幾個朝廷同時震怒?再說了,氤氲府寶庫内私藏了三方傳國寶玺,死活不願意交給青杏國柳氏?是不是合力做掉趙浮陽和那虞醇脂,就可以息事甯人?隻是有此念頭的,再一想,便絕了這份心思,不說如何才能宰掉兩位金丹地仙,隻說即便僥幸成功了,之後跟金阙派程虔、天曹郡張氏如何打交道,便是天大的難題,随便想一想,就頭疼欲裂,委實是不擅長打官腔。畢竟哪怕沒領教過,也都曾聽說一二,那山上有祖師堂的,跟山下的朝廷官場,都喜歡說些彎來繞去,雲裏霧裏的言語,偏偏不喜歡說人話。況且對方會不會被過河拆橋,還不好說,以那些譜牒仙師喜歡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尿性,不用懷疑,肯定做得出來。對付他們這幫不入流的山澤野修,譜牒修士豈會心慈手軟,多殺幾個算什麽?

那個曾是地方淫祠水神出身的“黑龍仙君”,皺緊眉頭,撚須沉吟片刻,以心聲詢問趙浮陽,“趙府尊,會不會是幾方勢力在虛張聲勢,真實意圖,還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想要讓我們低頭服軟,主動求和,割地賠款?此外比如天曹郡張氏,先前大敗而退,在趙府尊手上吃了個大虧,栽了跟頭,通過這次,就好在山上,找回點場子了?”

其實言下之意,就是押注程虔、張筇他們會不會見好就收。

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割地?合歡山外圍山水,劃撥出去便是了,給錢?今夜合歡山,頗有幾個家境殷實、财庫豐厚的洞府山頭。

記得那大骊藩屬黃庭國境内,有位金玉譜牒不算太高的河神,卻說了句脍炙人口的金玉良言,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實不相瞞,程虔張筇他們,胃口很大,是笃定要将我們包餃子吃掉了,不太介意是否燙嘴。”

若說野修行事無忌,不講半點公理,國與國之間的廟算,便有道義可言了?

那個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條條青筋蟠現于手背和胳膊,如蚯蚓狀顫動不停,仰頭喝完一整壺仙家酒釀,再将酒壺狠狠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它大聲獰笑道:“咱們隻需占據合歡山,聽從兩位府君調令,痛痛快快,殺他們個以正統自居的神與仙!”

如此疾言厲色,豪言壯語,它心中卻想,自己與一位前些年得了一國朝廷封正的新山神,早年關系不俗,經常推杯換盞的,若是明早在豐樂鎮那邊厮殺混戰起來,自己臨陣倒戈,不敢奢望做掉趙浮陽這樣的地仙,尋個機會,宰了李梃這般貨色,能否憑借戰功,換取一樁富貴?經好友引薦,幫忙與某個朝廷代爲緩頰,在某尊小國山君麾下當個護法山神?

趙浮陽站在圍廊中央的圓心地界,移動腳步,雙手抱拳,與各方客人紛紛行禮,這才繼續朗聲說道:“諸位莫急,容趙某人一一道來,首先,大家都很奇怪,爲何要選擇此時圍剿我們合歡山,理由其實很簡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爲了讓那個太子将來能夠順利繼承大統,此次及冠禮,請來了一位分量足夠重的貴客,至于是對方到底是什麽身份,按照我剛剛得手的一份隐蔽諜報,暫時有兩個說法,一種是程虔走了趟南澗國,說服了神诰宗某位祖師爺下山觀禮,還有一種說法,是雲林姜氏有高人願意出席典禮,我猜測不管是誰,可能私底下都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青杏國柳氏或是金阙派,必須鏟除合歡山。”

陸沉忍俊不禁,以心聲調侃道:“除了膽子不夠大,趙府君的這個說法,就沒啥毛病了,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陳平安也忍不住笑道:“而且趙浮陽還不算滿嘴潑糞,即便傳到神诰宗和雲林姜氏的耳朵裏,恐怕都不覺得是什麽栽贓,反而是句好話。”

老妪以心聲詢問,“湘君祖師,趙浮陽所說,可是真有其事?”

湘君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要說程虔和張筇,請得動神诰宗某位祖師,倒是不算什麽怪事。”

當年在大骊陪都戰場,程虔和張筇都是立下過戰功的。

溫仔細翹着二郎腿,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後腦勺,沒有動用心聲言語,隻是稍微壓低嗓音,他滿臉譏諷神色,懶洋洋道:“神诰宗某位祖師堂大人物?雲林姜氏嫡系子弟?怎麽不幹脆搬出正陽山竹皇、風雷園黃河這樣的劍仙呢。”

老妪微笑道:“山主竹皇如今自顧不暇,想來不太願意下山吧,畢竟觀禮二字,之于正陽山劍修們,怪刺耳的。合歡山這撥烏合之衆,也不是傻子,不會信的。至于劍仙黃河,聽說好像已經去蠻荒天下趕赴戰場了,确實豪傑,令人佩服。”

同樣是劍仙,即便竹皇要比風雷園黃河高出一境,可是通過老妪的語氣,完全聽得出來,她對正陽山的不屑一顧,以及對黃河的由衷欽佩。

溫仔細撇撇嘴,“既然都是吓唬人,不如搬出風雪廟老祖師好了,實在不行,就直接點,咱們寶瓶洲不還有一位隐官大人?如此一來,不是更好玩?”

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年輕隐官來自劍氣長城,劍氣長城殺來殺去一萬年,可不就是最喜歡殺妖?

今夜合歡山,鬼物與精怪,數量大緻對半分,會不會光是聽說這“隐官”二字,就有半數貨色,被當場吓破膽?

溫仔細轉過頭,因爲察覺到隔壁桌子,那個紮丸子頭發髻的雀斑女子,望向自己,模樣與神态,似笑非笑。

姑娘長得一般,倒是耳尖,溫仔細笑着與她點頭緻意,然後自顧自說道:“擱我是趙浮陽,肯定搬出隐官,如此一來,這座合歡山,先前再如何人心各異,各懷鬼胎,不都得擰成一股繩,瘋了一般也要殺出條血路?否則落在落魄山那個姓陳的年輕隐官手上,用屁股想都知道,從趙浮陽這種金丹地仙,到巡山的小喽啰,有一個算一個,誰能落着半點好?”

湘君祖師其實一直細心留意那位“白府主”的表情,她眼角餘光發現那個年輕僧人,咧嘴笑,笑得燦爛,朝溫仔細豎起大拇指。

溫仔細嬉皮笑臉,與那光頭和尚抱拳還禮,“過獎過獎。”

洞府名爲天籁窟的琵琶夫人,她得到閨閣好友虞醇脂的心聲授意,便開口問了個其實至關重要、可惜暫時幾乎無人想到的問題,“敢問趙府君,虞道友,他們這次出兵,有沒有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在旁督戰記錄?”

這個問題被琵琶夫人當衆抛出來,幾座客廳,頃刻間再次寂靜無聲,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趙浮陽笑道:“不幸中的萬幸,我可以肯定,此次圍剿并非書院的決策。”

琵琶夫人以心聲詢問虞醇脂,“當真沒有書院參與其中?”

虞醇脂微笑道:“放心,沒有的。你想啊,若真有書院君子賢人攪和其中,我與夫君,除了束手就擒,還能如何。”

琵琶夫人聞言如釋重負,确實,合歡山地界上邊,這些年内讧是有,說句難聽的,無非是鬼吃鬼、狗咬狗的行徑罷了,否則那幾個周邊朝廷,豈敢在觀湖書院的眼皮底下,偷摸招徕那些山野精怪或是地方英靈出身的淫祠神靈?還不是覺得即便書院知曉這等小事,也不會給予重責?

否則若真是儒家書院的意思,就不用想了,等死就可以了。

如今的書院規矩,不比以前那般寬松了,打個比方,這就像當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骊宋氏朝廷,曾經以鐵腕,血腥手段,徹底禁絕一洲各路淫祠,很多時候,都無需大骊供奉修士親自出馬,當地藩屬國的文官,隻需手持一道宗主國禮部頒發的敕令,就可以讓淫祠神靈自行主動搬遷神主,被迫流徙别處,因爲在那之前,不乏前車之鑒,凡是膽敢犯禁違抗的山水神靈,不論身前身份,不論,悉數被敲碎金身,這還不止,或山神沉水,或水神填山,僅存一縷神性,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憐處境。

隻說如今,寶瓶洲南部諸國,多少沉沒在水底、埋藏在山中僅剩一縷神性的舊神祇,依舊不得翻案,始終無法重見天日?

與大骊宋氏禮部、鴻胪寺“訴苦”,對方兩座衙門,甚至都懶得理睬,從不回複。

即便是某國皇帝國主,親筆手書,與觀湖書院“告狀”,如今專管山上山下庶務的書院副山長,至多是答複“再議”二字,或是“此事待定”。

前些年,爲何有南方數國,不惜被北邊的大骊朝廷惦念和記恨上,也想要推倒自家國境内的山巅那塊石碑?

既有一味意氣用事的複國君主,亦有純粹是奔着利益去的皇帝,想要恢複某些淫祠神靈的金身,幫忙聚攏和穩固一國山水氣運。

花廳内,湖君張響道突然開口問道:“我們當中,有無内應?”

此話一出,那些個原本打算厚着臉皮也要下山離去的客人,一下子就傻眼了,心中大恨,恨這百花湖水君的多嘴。

陸沉笑着打趣道:“對這些鬼物陰靈、山水精怪和淫祠神靈而言,他們眼下困局,是不是有點像上次的托月山?”

陳平安點點頭,陸沉不說還不覺得,一說确實很像。平白無故遭受一場無妄之災,毫無征兆,逃無可逃。

陸沉轉頭問道:“白老哥,你覺得這場仗,打得起來嗎?”

白茅神色複雜,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這是爲何,可有根據?就不會是雷聲大雨點小,虛驚一場?”

白茅苦澀道:“你有所不知,如今寶瓶洲,尤其是靠近中部的大渎以南地帶,各國武庫,都有數量不等的兵器庫存,來曆不同尋常,是當年大骊宋氏爲了打赢蠻荒妖族,調遣了成千上萬的山上修士、煉師,幾乎所有的地仙之下符箓練氣士,日以繼夜,合力打造了不計其數的兵器铠甲,每一件都用上了山上的鑄造或是符箓手段,絕大多數,都用在了一洲南方和中部大渎戰場上,但還是有一些,給各國藩屬朝廷留下了,這類山上物件,自然珍貴異常。”

“可就是有個問題,它們是有年限的,畢竟符箓一道,隻要是祭出,就等同開門,再想關門就難了,那麽多的槍矛劍戟,在兵部庫房裏邊堆積成山,遲早有一天會淪爲尋常兵器,它們都是那場戰事結束後,各藩屬國變着法子私藏下來的,戰後大骊朝廷官員,事務繁重,又人數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難免有些遺漏,尤其是等到南方藩屬陸續複國,就不宜追究此事了,南邊一些個朝廷,就通過各種山上渠道,高價賣給更南邊的複國朝廷,從中漁利,賺錢極多,據說南邊的各國朝廷,或者直接用在戰場上,更多是再通過幾條跨洲渡船,用一個天價,轉手賣給桐葉洲那邊,價格豈止是翻倍,此間獲利之巨,可想而知。”

“隻是很快寶瓶洲最南邊的那座書院,開始介入,調查此事,尤其是桐葉洲北邊的某個書院,有個副山長,好像姓溫,在他上任沒多久,兩洲之間的這條财路,就算是徹底斷了。像梳水國、彩衣國這些個最爲靠近大渎的昔年藩屬,因爲離着大骊陪都洛京太近了,做起這種生财勾當,便不敢明目張膽,青杏國想必處境也好不到哪裏去,柳氏皇帝又是個臉皮薄的,想必各種符箓铠甲、兵器的庫存就多。”

“如此一來,合歡山周邊數國,賣又不敢賣,難不成留在兵部庫房吃灰塵嗎?既然正愁沒有用武之地,剛好拿我們演武練兵。”

陸沉一臉恍然大悟狀。

白茅可謂一語道破天機了,不愧是個當過官的。

就像陳平安當年從李寶箴手上,得到的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在書簡湖使用過一次後,符膽靈氣就開始流溢,以陳平安當時的本事,根本無法阻擋這種趨勢,後來還是到了大隋山崖書院,請茅小冬幫忙,才得以“關門”,否則那張品秩極高的大符,就會靈氣漸漸消散、最終徹底淪爲一張廢紙。

老妪聞言,對那一眼望去便知是個鬼物的鶴氅文士,有些刮目相看,此鬼境界低微,倒是有幾分見識。

趙浮陽繼續說道:“青杏國是爲了面子,務必完成那個與神诰宗或是雲林姜氏高人的承諾,此外柳氏皇帝就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承諾給其餘兩國皇帝,允許他們雙方瓜分合歡山地界,青杏國柳氏全盤讓出,隻是三方又秘密簽訂了一樁山盟,搜刮合歡山之外各個洞府道場的一切收益,得歸他們柳氏,等到攻下合歡山後,則是任由其餘兩國坐地分贓,柳氏可以不管,絕不染指墜鸢、烏藤兩山的所有寶庫。故而整個合歡山地界,連同我趙浮陽在内,無一例外,皆是任人宰割的砧闆肉了。”

陸沉啧啧稱奇道:“按照趙浮陽的這個算賬法子,好像比程虔提出的那個更能牽動和凝聚人心啊。”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何必如此爲難自己的徒子徒孫。”

陸沉明擺着是給趙浮陽接連出了兩個天大的難題。

先以樹枝壓勝整座合歡山,迫使趙浮陽無法盤山破境跻身元嬰。這已經導緻原本可以掙個盆滿缽盈、再讓程虔輸個底朝天的趙浮陽,功虧一篑。

這就已經是個死局了。

這還不止,陸沉再喊來靈飛宮湘君,讓她坐鎮此地,使得趙浮陽束手束腳,不宜使出一些雷厲風行的下作手段。

陸沉臉色尴尬,“稱不上,不能算。”

溫仔細自然聽不見陸沉言語,這位溫宗師隻是将腿架在酒桌上,意态慵懶笑道:“真是辛苦趙金丹費心思了。”

湘君祖師突然神色微變,她再看向白茅的眼神,便截然不同了。

趙浮陽神色淡然道:“天無絕人之路,破局之法,也不是沒有,就看諸位有無興趣聽上一聽了。”

裴錢聽到這裏,她作爲局外人,都有幾分好奇了。

陳平安說道:“不難猜,秘密傳信其餘兩國,放緩腳步,獨獨讓青杏國朝廷兵馬,更早到達合歡山地界,趙浮陽坐鎮合歡山,驅使山上衆人,與程虔和天曹郡張氏,來個徹頭徹尾的血拼,當然前提是先撇下程虔,與柳氏皇帝沒談攏。與此同時,趙浮陽再暗中承諾那兩國,會讓出所有地盤和各家财物,最終隻餘下一座孤零零的合歡山,願意繼續牽扯和掣肘青杏國柳氏、金阙派垂青峰以及天曹郡張氏,此戰過後,合歡山今夜府上客人,可以全部交給兩國朝廷禮、刑兩部處置。趙浮陽得以喘息之後,他自會尋找機會,行斷尾求生之舉,強行終止盤山一道,帶着虞醇脂他們一同擔山而逃,隻需找到那處布陣的邊境洞府,在青杏國京城隐匿起來,趙浮陽不會急于報仇,最大可能,會一路潛逃到桐葉洲吧,耐心等待哪天跻身了元嬰境,再來一趟故地重遊,找垂青峰程虔和天曹郡張氏的麻煩。”

潑墨峰之巅。

天君曹溶,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來到此地後,除了師尊,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

曹溶先行拜禮,“曹溶拜見師尊。”

陸沉點點頭。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曹天君。”

在老龍城戰場,這位白霜王朝的隐居道士,大放異彩,戰功卓著。

尤其是曹溶一手壓箱底的神通手段,更是護住了整座老龍城藩邸。

曹溶曾經祭出一本山水花鳥冊,其中四幅山水畫,分别钤印有有白玉京三位掌教的私章,分别是大掌教寇名的“道經師”,真無敵餘鬥的“文有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沉的“石至如今”。關鍵還有公認與白玉京最不對付的玄都觀孫懷中的一枚印章,“桃花又開”。

此外四幅花鳥冊,是曹溶靠自己的山上香火情,求來的。

符箓于玄,“一鳴驚人”。龍虎山趙天籁,法印“雛鳳”。

此外還有火龍真人,繡虎崔瀺。一人篆刻“叽叽喳喳叫不停”。一人花押“白眼”。

當年曹溶便是扯下了前邊四頁,宛如爲一座大骊藩邸所在的老龍城,增添了四件法衣,四層天地陣法禁制。

曹溶打了個稽首,微笑道:“有幸得見陳山主。”

作爲一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人,自有獨步天地間的氣度。

當年寶瓶洲戰事結束,事了拂衣雲遊去,之後遊曆數洲山河,曹溶剛從流霞洲返回,那邊有一處與寶瓶洲秋風祠、海上夜航船差不多時候現世的古府秘境,其中有一條群山綿延而成的龍脈,如一條懸空流轉的江河。天隅洞天蜀洞主,攜手道侶,入内尋寶,畢竟是一處被譽爲“不死鄉”的玄妙地界,便是仙人,都要眼饞幾分,然後曹溶就碰到了他們,雙方起了點争執,結果就是各自退出秘境。

陸沉滿臉幽怨,看樣子,自己徒弟都比自己牌面大啊。

陸沉說道:“曹溶,你給湘君傳去一道密旨,就說我早已離開合歡山地界,讓她接下來想如何就如何。”

曹溶再次稽首,“謹遵法旨。”

畢竟陸沉是除了一個師尊身份,還是白玉京掌教之一。

“白毛尋人憂,生此頭發中。”

陸沉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唏噓道:“曹溶,你也老了。”

曹溶低頭言語,“弟子魯鈍,辛苦尋道三千載,始終未能證得霞舉飛升之法,愧對師尊教誨。”

陸沉安慰道:“無妨無妨,反正你我師徒都一個德行,都靠自己師尊的面子走天下。”

曹溶道心再堅韌,又有外人在場,故而聽聞此言也是老臉一紅。

“既然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自然是臨摹山水,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

陸沉雙手籠袖,擡頭望向合歡山那邊,“舊時天氣,換了人間。換了山河,舊時天氣。”

稍稍偏轉上移視線,陸沉沉默片刻,說道:“陳平安,記得與裴錢打聲招呼,她一切目之所及,記憶人物事,數目不要過量。畢竟不是她自以爲遺忘的,就是真的忘記,畢竟心神不一。”

若以髒腑對五行,就是肺藏魄,肝藏魂,還有一個心藏神。

而裴錢好像想要忘記什麽就忘記,想要記起什麽就記起。這似乎是她從小就掌握的一門訣竅,是一種沒有道理可講的天賦。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與她說過此事了。”

陸沉轉頭望向陳平安,片刻之後,陸沉也沒說什麽,重新擡頭望天。

不知何人,贈送何人,一枚竹簡,寫有山水有重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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