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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

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

無需陳平安開口請求,陸沉便心領神會,就像爲陳平安翻檢起一幅好像丢在書箧内的廢棄畫卷。

潑墨峰山頂的兩位修道之士,就像兩尊俯瞰大地蒼生的神靈, 視野中,群山小如芥子,江河細若絲線,隻是其中人與物全貌卻纖毫畢現,無所遁形。

隻見這幅山河畫卷内,沒有雲遊至此的草鞋少年, 就跟着沒有了從桐葉洲趕來合歡山地界的裴錢,其餘人事一切照舊。

病秧子貨郎和那起鍋煮肝腸的漢子,依舊被來自天曹郡張氏的少年劍修斬殺在此,隻剩下鶴氅文士與撐傘的無頭女鬼,兩撥人分别趕赴豐樂鎮。化名青泥的黝黑少女,被周楸托付給戟髯蛙腹的老武夫戚頌帶離小鎮,弟子呂默随行,在那山嶺崖石上,依舊見着了護國真人程虔和即将占蔔的張筇,張筇仍然隻因爲少女來了天葵月事,犯了蔔卦的忌諱,老人便收起了那幾枚龜甲。隻因爲呂默未曾遇見陸沉,這位前身曾是龍女身邊體己人的女子武夫,她今世便失去了那樁能夠轉去修行道法的天大造化,由于陸沉沒有走那趟百花湖龍王廟,山腳那頭石鼋便依舊忍氣吞聲,花廳之内,暑月府張響道一家三口,水府老巢無恙,虞醇脂母女三人在那邊落座款待貴客, 就隻是換了些說辭。還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楔子嶺白府主, 不願去給誰溜須拍馬,便隻能是獨自飲酒,也沒有當那“冤大頭”,袖中便沒了本該可以隻用一顆雪花錢買來的花鳥畫冊……酒過三巡又三巡,府内人人酣飲,渾然不覺一頂風流帳的撐開鋪設,本該姓楚的墜鸢祠山神娘娘,依舊不勝酒力,虞遊移将那顆頭顱丢到山腳院落後,返回山中,坐在她身邊……時辰一到,青峽島秦傕和老龍城符氣都已悄然離開合歡山,與那張響道虛與委蛇的虞醇脂得到一句心聲密語,她找了個由頭,便帶着兩個女兒離開花廳,讓她們與虞陣彙合,立即退去家族祠堂内避難,一旁宴客廳内的虞遊移神色複雜,她主動與那山神娘娘喝了一杯交杯酒, 惹來一衆野修精怪、淫祠神靈的側目,山神娘娘臉色慘白無色,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預感到了大難将至,她卻隻能怔怔看着虞遊移的離去背影。合歡山和豐樂鎮接壤處的山門口,怪蟲如潮水般湧向那棵合歡樹,多年未曾開花的合歡樹蓦然花開如撐紅傘,粉丸府内所有宴客廳,脂粉氣彌漫如濃霧,鶴氅文士如醉醺醺酒鬼倒地不起,随後山崩地裂一般,墜鸢、烏藤兩山翻轉,毫無征兆出現了一樁滅頂之災的禍事,粉丸府内,牆壁倒塌,地衣撕裂,出現無數條裂縫,後知後覺如琵琶夫人嬌叱不已,強提起精神,運轉氣府靈氣,她就想要禦風逃離險境,卻被一杆眼熟至極的雨幡将她攔腰打斷,猿猱道上開府的精怪,與那攜帶兩位妖豔侍女來此蹭吃蹭喝的魁梧精怪,都被快若電激的一根根古樸鐵鋋給洞穿身軀,尤其是那些現出金身的一尊尊淫祠神靈,試圖聯手擋下此劫,其中山神李梃更是暴跳如雷,大罵趙浮陽和虞醇脂這對狗男女喪心病狂,張響道與道号“龍腮”的青年被趙浮陽的出竅陰神打了個頭顱稀爛,張響道使出一樁遁法卻被陰神拽回粉丸府内,連同身軀皮囊一并研磨殆盡,鮮血橫流,一衆暑月府水府佐官胥吏更是無一逃脫,如兩蛇交尾的上下兩山在大地之上,劇烈翻滾,塵土蔽天,方圓千裏之地,悶雷震動,察覺到不對勁的程虔與張筇,立即讓戚頌和張雨腳去聯系青杏國柳氏皇帝在内的各方勢力,他們隻帶上張彩芹,想要阻攔趙浮陽那場不擇手段的“證道破境”,可惜大勢已成,果然按照趙浮陽的預料,不但他得以“盤山”成功,跻身元嬰境山蛟,就連道侶虞醇脂也隻因飽餐一頓,順利成爲一頭元嬰天狐,隻是境界尚未穩固,趙浮陽現出真身,躲過程虔他們的攻伐術法,躲不過就硬扛,虞醇脂爲了讓趙浮陽帶着虞陣這幾個子女逃離圍剿,她不惜拼死,手段疊出,拖住程虔和張筇,最終被程虔以數道雷法劈中,虞醇脂身形墜落在地,生死不知,趙浮陽隻管橫沖直撞,路上山水神靈、各國修士見機不妙,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主動避其鋒芒,山蛟也不傷人,唯有女子劍仙張彩芹毅然決然出劍,霎時間夜幕亮如白晝,繁密劍光如箭矢雨墜,傷及那條山蛟龐然頭顱,可惜依舊未能阻滞山蛟的逃竄身形,她反而被蛟尾砸中,張彩芹被砸入潑墨峰之巅的崖壁中,等她收回本命飛劍,嘔出一口鮮血,隻能眼睜睜看着遠處快若奔雷的趙浮陽逃出生天,最終被他逃入一處秘密設置的山中洞府陣法内,不知所蹤……

畫卷景象一變,隻見青杏國京城一處香火凋零的小道觀内,不易察覺的假山石壁間,盤踞着一條血肉模糊的“小蛇”,尺餘長,頭生虬角,已有龍貌,山蛟蜷縮,收斂起那股本就淺淡的血腥氣,閉上眼睛,開始養傷。這條山蛟腹内别有洞天,虞陣趙胭等人黯然神傷之餘,恨意滔天。他們心湖内,響起趙浮陽的一個沉穩鎮定的嗓音,程虔不敢殺你們娘親的。

隻是不知爲何,山腳的那座豐樂鎮,在這場劫難中,卻好像桌上的豆腐塊,被趙浮陽以蛇尾有意無意推出了戰場。

隻說山腳那個凡俗夫子的賬房先生,當時就連同那張桌子摔入小鎮,隻是摔了個七葷八素,小鎮陽間活人,竟是無一死亡。

程虔禦風懸停在邊境線上空,貌若少年的老真人,臉色鐵青。

地上,昏死過去的虞醇脂蓦然坐起身,她捋了捋鬓角,神态自若,面露譏諷笑意。

青杏國在内,從各路神靈到山上修士,再到那幾支幾乎可以說毫發無損的朝廷兵馬,皆是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尤其是柳氏之外的兩國帶兵武将,俱是一般心思,此次出兵,對他們來說,雷聲大雨點小又如何,如此才好,反正他們白得了一份開疆拓土的戰功,至于青杏國柳氏那邊,算不算偷雞不成蝕把米?尤其是那金阙派垂青峰,與天曹郡張氏,豈不是與那趙浮陽結下了一樁已成死結的死仇?

一輛馬車内,青杏國太子殿下看着剛剛送來的三方寶玺,完好無損。趙浮陽意欲何爲?

老皇帝神色複雜,放下手頭一份内容粗略的諜報,沉吟許久,說道:“立即傳令下去,将狐妖虞醇脂關押起來,必須嚴密看管,不得有誤。”

年輕太子點點頭,就要起身離開車廂,老皇帝擔心他不明白其中關節,畢竟事關重大,出不得差池,便隻好說得詳細了,耐心解釋道:“别讓程-真人一怒之下,打殺了這頭合歡山狐仙。總之記住一點,垂青峰那邊若有異議,你就說朝廷要将她交給觀湖書院處置發落。”

虞醇脂懷揣着一本賬簿,上邊清清楚楚,記錄着今夜喪命于粉丸府那撥訪客的罪證,暑月府張響道,琵琶夫人,那撥“大妖”,以及烏藤祠廟山神李梃,都在此列,厚厚一本冊子,年月日何事,都有據可查,然後用了個“等”字,墜鸢祠山神娘娘,清白府白茅,又都在此列。

與此同時,趙浮陽在山蛟真身挨了張彩芹那一劍時,他曾以心聲與她言語一句,合歡山與天曹郡張氏的恩怨,到此爲止。

故而這位從頭到尾都在假裝境界尚未穩固的嶄新元嬰地仙,山蛟擺尾,力道掌控得極有分寸,并未傷到張彩芹的大道根本。

陸沉收起這幅特殊的光陰畫卷,笑道:“再往後看,就無甚意思了。”

顯而易見,紙面上占盡優勢的譜牒修士,輸給了一位極爲純粹的山澤野修。

陸沉微笑道:“如此看來,程虔欠了隐官大人兩份人情才對。”

天地薰然成其圖形,日夜無隙而與物爲春。

夜幕裏的人間,就像一個暫作休歇的少年,隻等白晝,就會繼續遠遊。

陳平安根本沒有就那場厮殺發表任何言論,反而沒來由問道:“吾洲的合道靈感,是不是與你的那篇德充符有關?”

吾洲如果單憑煉物這條路,即便她身負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鑄造者”神通,依舊無法跻身十四境,大道太過支離破碎,難以歸攏爲一,身外物反成大道累贅,就算她煉制出來的仙兵數量再多,依舊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至多是幫助她穩居飛升境當中的第一人,但是最終與歲除宮吳霜降、玄都觀孫觀主這些嶄新的十四境大修士,還是會随着光陰推移,距離越拉越大。

“慎言慎言!”

陸沉被陳平安半點不講江湖道義的直呼其名,吓了一跳,連忙揮動一隻道袍袖子,祭出一張秘密煉制的符箓,免得被吾洲那個脾氣暴躁的兇悍婆姨給聽了去,誤會他跟陳平安有什麽密謀。虧得他們不是在青冥天下,陸沉還有補救的機會,不然就真是滿褲裆黃泥巴了,吾洲曆來心性多疑,她耐心又好,肯定要與陸掌教糾纏不休個幾百年。

“貧道哪敢貪功。以她的堅韌道心和絕佳資質,走不走這條補全‘支離’道路,她都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時間早晚而已。”

陸沉擡手搓臉,苦澀道:“就隻是一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罷了。”

所以陸沉并無些許施恩之心,吾洲也絕對不會念這份情。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我與她在某天狹路相逢,她會不會依仗境界,強取豪奪?”

因爲陸沉在此篇中,列舉了一系列形骸不全、肢體有缺陷卻道全德完之人,各有各的殘缺,例如目盲耳聾、跛腳駝背等。

之前按照吳霜降的說法,這位道号“太陰”的十四境女冠,如今已經盯上了擁有“行刑”和“斬勘”的陳平安。吳霜降還曾洩露天機,若非姚清幫忙護道,與吾洲達成了某個秘密契約,否則身懷一枝破山戟的白藕,這位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恐怕過不了吾洲這一關。

吾洲确實是一個狠人,早早将自身魂魄,軀幹百骸和筋骨血肉,甚至是發絲都煉化爲虛,簡而言之,她等于将自己煉爲了一件本命物,來了一個最爲徹底的形解,破而後立,如此一來,她就可以用一座太虛境界承載萬物,故而如今的吾洲,是爲“人貌而天虛”,介于至人與神靈之間。

陸沉用了個婉轉說法,“你要是飛升境圓滿劍修,或是與她境界平起平坐了,想必她就不會爲難你,路上遇見了,點頭緻意,各走各路。”

言下之意,隻要陳平安境界不夠,将來對上吾洲,就肯定留不住那兩件遠古高位神靈遺物。

直覺告訴陳平安,自己隻要去往青冥天下,在到達白玉京之前,就一定會遇到吾洲,而且到時候雙方相逢,肯定不會太過融洽。

白玉京陸掌教有一點好,隻要有誰虛心求教,陸沉就一定報以真摯言語。

陸沉伸手抓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所謂布陣,隻是背劍少年的障眼法罷了,專門用來坑那些喜歡疑神疑鬼之輩,卻是有意以假亂真,好讓對方在“戳穿假象”後,誤以爲背劍少年是在虛張聲勢,就跟鞘内空空如也是一個道理,即便草鞋少年隻是陳平安的一具分身,豈會不懂幾手劍術?

“雖說神仙難釣午時魚。”

陸沉掂量着石子,微笑道:“可那條極難尋着的漏網之魚,還是被貧道找到了。”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麽快就找到行蹤了?

陸沉斬釘截鐵道:“貧道看人奇準,确定過身份了,此子必成大器!”

陳平安問道:“是打算将他收爲嫡傳,帶回白玉京,在南華城那邊修行,還是放養在浩然天下,交由曹溶等弟子幫忙盯着?”

陸沉将手中石子抛出崖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如今走到了一處岔路口,接下來怎麽走,貧道想要再等等,再看看。”

兩兩沉默片刻,陸沉神色古怪,擺擺手晃了晃,就跟趕蚊子差不多,似乎想要驅散心中陰霾,随口問道:“就不問問是誰?”

原來先有合歡山趙浮陽,私藏一幅陸掌教的畫像,僭越打造一頂蓮花道冠,誠心誠意想着有朝一日,能夠以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授箓道士身份,行走天下。

再有金阙派當代掌門程虔,正因爲這兩件小事,就對趙浮陽起了殺心,在那天曹郡張氏老家主身邊,蹦出一句咬牙切齒的“無此道而爲此服者,其罪死”。

貧道謝謝你們啊。

這算不算上梁不正下梁歪?沒理由,不能夠啊,貧道出門在外,一向廣結善緣,持身正派。

陳平安搖搖頭,反而詢問起先前陸沉抖摟的那一手符箓,“此符有無名稱?”

陸沉收起心緒,笑道:“暫名‘回頭見’,與開弓沒有回頭箭恰好相反,其實‘後悔藥’也是一個不錯的名字。”

陸沉笑問道:“如果早知道趙浮陽會這麽做,你是不是就會以真身來此。”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對此心知肚明,有個疑惑,困擾陳平安已久,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一個先生能夠說服自己、先生再去說服學生的答案,所以先前陳平安才會詢問周楸和劉鐵那個問題,希望換一個角度來破題。

一件事,同樣的過程同樣的結果,不同的人來做,有什麽區别。

可惜劉鐵這個大老粗答非所問,周楸卻是心有顧慮,不願開口言說她的真實想法。

陸沉輕聲說道:“一個内心不夠強大的人,頻繁自省,否定自我,隻會讓人更加軟弱。”

“做人知足,做事知不足,如是而已。”

陳平安蹲下身,取出那枚相依爲命許多年的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神色淡然道:“心下較些子。”

陸沉轉頭望去,眼前陳平安,身材修長,氣态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踩蹑雲履。

與那粉丸府内背劍的草鞋少年,雙方不說容貌,便是氣質,也是判若兩人。

脫胎換骨這個說法,最早本就是道家語,用在他們身上,十分襯景。

陳平安的每一副分身,都是有些深意的,比如眼前這位,大概就是一位地仙資質修士的“本來面貌”,若是年幼時本命瓷未曾打破,或是早早離開骊珠洞天,被宗門、仙府吸納爲祖師堂嫡傳,或是隻需等靜待後來天時有變,泥瓶巷少年便可以應運趁勢而起,抓住了幾樁道法機緣,一路修行順遂,逐漸褪去泥土氣息,換上滿身道氣。

而那個身材消瘦的背劍者,大概就是未曾花錢買山的泥瓶巷少年,單純靠着一部拳譜,登堂入室,拳意上身,就此走上了一條純粹的武學之路,離鄉後闖蕩江湖,可能會如某位大髯遊俠那般投軍入伍,四處漂泊不定,再落葉歸根,也可能是學某位宋前輩早早積攢下一份家業,有一天會金盆洗手,含饴弄孫。

至于當下在禺州境内那座寺廟,手持遊山之杖,登山看雲起的儒衫文士,興許就是既未修道、也未習武的一位讀書種子了,在大骊官場仕途升遷,可能會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光耀門楣,也可能郁郁不得志,或貶谪或辭官,歸隐林泉,賞花玩月。

陳平安受限于當下的元嬰境界和符紙家底,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所以打造出來的七具分身,修士武夫境界都不高。

倒是陸沉身邊這位,作爲輔弼、藏在暗處的兩位“陳平安”之一,算是舍得下本錢了,用上了一張材質極爲稀缺的青色符紙,所以才能塑造出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骨架器格,相信另外那位陳平安,就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如果陸沉沒有猜測,定然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粗鄙形貌,讓人一看就是那種混江湖的莽夫,實則卻是一個擁有數把飛劍的練氣士,反觀潑墨峰這個一看就是個仙風道骨的山中神仙,若是有誰覺得修士身體孱弱,試圖近身搏殺,隻會倒竈。

興許落在山巅修士眼中,陳平安這些謹小慎微的舉措,都是些滑稽伎倆。

可能夠看破真相的山巅修士,除了吾洲這種與陳平安起了大道之争的修士,屬于個例,換成一般的飛升境,又有幾個能不把城頭刻字的“年輕”“隐官”當回事。

隐官這個頭銜很有分量,尤其是“年輕”這個前綴更可怕。

就像陳平安在托月山一役,在那山巅,勝負已分,塵埃落定,負責鎮守托月山的大妖元兇,這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一顆頭顱被斬,難免心有不甘,覺得陳平安是靠着憑空得來的境界,又依仗那把長劍和純粹神性,屬于勝之不武。

當時陳平安隻用一句實話,就讓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心服口服。

大緻意思,陳平安要是有他的悠悠道齡,那場問劍,他都看不到陳平安的人。

就在此時,夜幕沉沉,氤氲府趙浮陽現出一尊巍峨法相,屹立于墜鸢山祠廟之上,怒道:“程虔,張筇,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處心積慮,謀劃至今,殊不知千算萬算,趙浮陽如何都算不到閉關之時,即将正式煉山,卻驚駭發現墜鸢、烏藤兩山紋絲不動,鐵闆一塊。

遠處石崖那邊,金阙派掌門真人與天曹郡張氏家主,隻覺得趙府尊罵得很有道理,設身處地,換成他們,恐怕也會如此失态。

陸沉笑呵呵道:“一方罵得理直氣壯,一方被罵得不算冤枉,歪打正着。”

雲海中一條仙槎渡船隐匿蹤迹,那位湘君祖師捎上溫仔細和老妪,遙遙使了一門縮地神通,來到合歡山的山門口。

溫仔細瞧見那棵密密麻麻攢集着蟲子的合歡樹,再擡頭望向山頂趙浮陽那尊氣急敗壞的法相,笑道:“這是鬧哪樣。”

湘君祖師還是沒有與他們說明來意,而且沒有選擇禦風,隻是徒步登山。

一個年輕的賬房先生站在桌上,看着那三位道貌不俗的不速之客,賬房先生畏畏縮縮,牙齒打顫,問不出話來。

溫仔細稍稍放出一身拳意,山路上就響起一陣爆竹聲響,時不時瞥向山頂,随口問道:“湘君祖師,這麽個聲名不佳的金丹野修,反正惡貫滿盈,不如打殺了吧?”

湘君祖師默不作聲,竭力穩住道心。

那位昔年隻能通過靈飛觀祖師堂所懸畫像瞻仰一二的祖師爺,如今他可能就在山中某地,由不得她不緊張萬分。

至今記憶猶新,在她年幼時,成爲親傳弟子後,師尊曹溶第一次帶她去祖師堂祭拜祖師挂像,師尊敬香時的那種肅穆,凝重,對那幅畫像的敬若神明。

但是也有可能,祖師爺隻是下了一道法旨給她的師尊,讓她帶着溫仔細趕來此地,那位掌教興許遠在天邊,掌觀此地山河?

她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提醒身後兩人,“到了粉丸府再說。”

老妪更是内心惴惴,不知身邊這位上宗祖師爲何會選擇此地落腳。

不過身爲清靜峰峰主的刑紫思來想去,自家金仙庵都是問心無愧的,與此地山主趙浮陽也無半點利益糾葛,既然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上了山,見着了趙浮陽,隻管見招拆招,切不可此地無銀三百兩。

趙浮陽低頭一看,先是既驚且憂,辨認出金仙庵一脈的老妪,再加上那位女修的頭頂道冠,趙浮陽很快就心中大定,猶豫片刻,收起法相,穿上一身道袍,戴上那頂珍藏多年的蓮花冠,隻是很快就摘下道冠,隻以金阙派金仙庵一脈的授箓道士裝束示人,來到山路這邊,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金仙庵一脈悖逆弟子趙浮陽,拜見上宗湘君祖師,溫仙師,拜見刑峰主。”

湘君祖師皺眉,似有不解。

難怪陸祖師會讓自己來此合歡山,是希望幫着趙浮陽解圍脫困?

事已至此,刑紫立即與湘君祖師解釋起來,說趙浮陽早年确是金阙派外門弟子,而且還是某位師伯私底下的親傳弟子,隻是垂青峰修士從中作梗,将趙浮陽的根腳身份小題大做,趙浮陽不願連累那位師伯的山上清譽,才會一氣之下離開金阙派。

湘君祖師點點頭,對此不置一詞,說道:“我們幾個,先施展障眼法,去府上落座。”

她再讓趙浮陽去取來禮單。

趙浮陽哪怕心急如焚,仍是不露聲色,去山腳那邊與賬房先生要來一本冊子,再返回山道這邊,低頭雙手奉上。

這趟往返期間,趙浮陽猜測自己身爲東道主,之所以無法盤山,敢情是被這位道門宮主女冠動了手腳?提醒自己無需大動幹戈?莫要與那同爲靈飛宮下山弟子的程虔,相互間傷了“同門情誼”?

湘君祖師翻閱禮單極快,她手持冊子,有意挑選一個角度,等翻到最後一頁,她蓦然道心一震。

快速合上冊子,她心中幽幽歎息一聲,眼神卻有悄然炙熱起來。

果然!在最後一欄,寫着三個客人的名字,陳仁,鄭錢,道士陸沉。

按照禮單賬簿顯示,賀禮是……人手兩顆雪花錢?

不愧是自家陸祖師,确實喜好遊戲人間。

就是不知道這陳仁與鄭錢,又是何方神聖?

莫非是那化名鄭錢的女子宗師,落魄山裴錢?

同理,陳仁,是那位年輕隐官的化名?

隻是頃刻間,上五境女冠便出現了些許的神色恍惚,等她再低頭望去,禮單上邊便隻有“道士陸沉”一人了。

被剝離出些許記憶的湘君祖師渾然不覺,她隻是将那簿子默默收入袖中,說道:“我們三個今夜拜訪,趙府尊不必對外聲張。”

趙浮陽低頭領命。說是不必,實則不可。

他們進入粉丸府後,湘君祖師讓趙浮陽去忙自己的事,她最終駐足時,隻是掃了一眼,有些失望,隻因爲她未能瞧見那位陸祖師,也對,陸祖師若真想真人不露相,她就隻會對面不相識。

她此刻隻覺得幾座宴客廳内,似乎人人都像是陸祖師。

趙浮陽返回家族祠堂那邊,道侶虞醇脂魂不守舍,盤山不成,難道束手待斃不成?虞陣趙胭幾個,也是手足無措,對視無言。

湘君祖師稍作思量,挑了一座相對僻靜的偏廳,帶着溫仔細和刑紫在一張空桌旁落座,鄰桌那邊,坐着個仿佛眼高于頂的背劍少年,一旁是紮丸子發髻、臉上雀斑點點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以及一個模樣勉強能算眉眼清秀的……光頭和尚。

山巅秘傳一事,白玉京陸掌教與那白骨真人大有淵源,莫非隔壁桌這位看似境界低淺的墳冢枯骨,是祖師爺的某種暗示,正是?

湘君便忍不住打量它數眼,那位鶴氅文士便與這位陌生女修微笑點頭,湘君祖師便愈發驚疑不定,莫非眼前這位,當真是?

老妪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猜測湘君祖師的此行用意,溫仔細坐下後,更是一頭霧水,聚音成線密語道:“湘君祖師,這是作甚?”

湘君其實此刻一樣沒個确切主意,一門心思猜測那鶴氅文士的是與否,她隻好敷衍了事一句,“我這邊自有打算,你隻管随意吃喝。”

她猶豫許久,壯起膽子盡量以平穩語氣,心聲言語,與那腰帶懸挂一串兵符、玉佩的墳冢鬼物發問一句,“敢問,你是?”

白府主發現自己竟然被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修給主動搭讪了,隻當是時來運轉,頓時心癢癢起來,可到底自恃是個讀過聖賢書的,習慣性端架子,咳嗽幾聲,白茅想起方才陸道長顯擺過的一句酸文,好像趕巧可以現學現用,便與那女修胡亂擺譜一句,“萍水相逢,何必問姓名,對酒疑夢,君亦且自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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