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楸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叫裴錢,女子武夫,發髻衣飾, 都與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聞對得上,再加上對方的現身,引發了玄之又玄的天地異象,可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隻說裴錢爲何會出現在此地一事,就讓周楸百思不得其解, 強壓下心中波瀾,她忍不住問道:“可是落魄山的裴宗師?曾經在大骊陪都戰場那邊, 用了鄭錢這個化名?”
雖說在合歡山地界, 受制于身份,周楸的消息算不上如何靈通,那十幾份通過不同渠道獲得的山水邸報,都被翻爛了,但是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名号,周楸豈會不知,人的名樹的影,當年在那陪都戰場,大渎兩岸,“鄭清明”殺妖救人兩不誤,在妖族大陣中如入無人之境。
裴錢抱拳笑道:“周姐姐,當不起‘宗師’一說。”
周楸轉頭望向那個背劍少年,如果眼前女子若是裴錢,那麽被裴錢稱呼師父的人,還能是誰?
之前還覺得這少年,頗爲心善,人是好人,就是好爲大言的毛病, 實在是讓人有點受不了。
如今想來,對方哪裏是吹牛皮不打草稿,故作聳人聽聞的言語,分明是有的放矢,隻是她和白茅不信罷了。
因爲離得近,劉鐵也已聞訊趕來。
周楸抱拳道:“大骊邊軍,蘇巡狩麾下大梁營随軍修士,上騎都尉周楸,見過陳先生。”
披甲漢子沉聲道:“大梁營斥候标長劉鐵,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抱拳回禮,“大骊落魄山陳平安,見過周都尉,劉标長。”
裴錢小有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周楸。
上騎都尉在大骊邊軍舊制當中,屬于武将勳号,正四品,不屬于邊軍實職,但是如果周楸沒有戰死, 成爲鬼物, 能夠活着離開戰場,按照大骊新律,得到這麽一個含金量極高的武勳,她轉任地方駐軍,就該是正五品實權武官起步,若是在大骊陪都兵部任職,周楸說不定就是某司的主官郎中了。退一萬步說,即便周楸已經是英靈,按例返鄉,成爲一郡城隍享受香火,毫無問題。
重新落座,周楸本想要讓這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隐官坐主位,不過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
陳平安問道:“我曾經在大骊京城,親眼見過朝廷派遣修士,連同沿途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引領戰死在寶瓶洲南部諸國的英靈返鄉,你們爲何沒有随行北歸?”
劉鐵猶豫了一下,大略解釋道:“隻因爲同僚執念太重,一離開合歡山地界,便會變得渾渾噩噩,失去最後一點真靈,我們在這邊還有心願未盡,不肯就此離開,即便淪爲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面對陳平安,披甲漢子還是有所保留,畢竟對方沒有大骊官方、尤其是邊軍身份。
周楸笑道:“其實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烏藤山祠山神李梃,如今手底下有一頭妖族修士,叫顧奉,是李梃的得力幹将,曾是青杏國邊境的淫祠山神,它曾暗中勾結蠻荒軍帳,将我們一支精銳騎軍的行蹤路線洩露出去,建議設伏襲殺,我除了是随軍修士,還負責一軍諜報,察覺到那座淫祠廟祝的不對勁,加上妖族軍帳也擔心是反間計,就派遣一支斥候先行探路,剛好與我和劉标長狹路相逢,那支蠻荒斥候當中藏着一位劍修,我們是事後,準确說來是死後數年之久,才知道那位蠻荒劍修,跻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當然,妖族試圖設伏截殺我軍一事也就化作泡影。這麽些年,我們苦無證據,隻是查出那位淫祠山神早年就與李梃關系莫逆,極有可能李梃才是幕後主使,兩次刺殺未遂,合歡山趙浮陽知曉我們身份之後,興許是忌憚我們生前的身份,沒有對我們趕盡殺絕,反而由着我們在豐樂鎮落腳,隻說有本事便殺了那位觀軍容副使,他絕不過問此事,但是這種沒有确鑿證據、純屬捕風捉影的私仇,也休想他治顧奉的罪,趙浮陽倒是說了,隻要我們拿出證據,莫說是顧奉,就是李梃,他都可以親自擰斷脖子送到山下。”
陳平安點點頭,“如此說來,周都尉是覺得趙浮陽和虞醇脂與蠻荒妖族勾結的可能性,不大?”
周楸說道:“至少我這邊,目前沒有發現任何迹象和線索。而且按照大骊諜報機構的行事風格,戰後會反複篩查、勘驗戰時情報,既然這麽多年過去了,合歡山還是屹立不倒,至少在大骊朝廷兵部和刑部兩處情報衙署,應該都是被判定爲底細幹淨了,當年确實不曾勾結蠻荒軍帳。”
劉鐵說道:“畢竟是兩個金丹,樹大招風,若是底子不幹淨,活不到今天,大骊陪都那邊可不是吃素的,聽說咱們洛王建立了個由他直轄的諜報機構,查案極狠,經常一抓就是一長串。”
棉衣道士終于有機會插上話了,笑道:“貧道與藩王宋睦是熟識,以前在大骊處州槐黃縣城的泥瓶巷,我與他經常碰面的。”
周楸和劉鐵一時間都吃不準這個道士的言語真假。
陳平安笑道:“不用理他,就是個騙吃騙喝的。”
道士說道:“至多是蹭吃蹭喝,怎麽能說騙呢。”
十幾位披甲銳士,擁擠在門口巷弄那邊,一個個睜大眼睛,看着院内那個背劍少年,紮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棉袍道士。
他們多是年輕面孔,年歲最大的,也不過是劉鐵這般三十來歲的青壯漢子。
今兒瞧見劉标長這個最不講究禮數的莽夫,挺直腰杆坐在那邊,他們都覺得有趣。
往常瞧見了某某将軍,也沒見劉标長如此乖巧啊,見了面也抱拳笑臉幾句,隻是轉身與他們便換了一副臉孔,開始念叨老子要不是當了斥候,耽誤了前程,如今誰給誰喊将軍,還兩說呢,女怕嫁錯郎,郎怕入錯行,就是說我了,你們還笑,老子好歹是個标長了,你們這幫兔崽子呢……
所謂的往常,也就是生前在世時了。
陳平安說道:“都讓他們進來坐吧。”
周楸搖頭笑道:“不用了。”
劉鐵點頭道:“就讓他們在門口待着,都是些不省心的,看完熱鬧就得走。”
門口那邊,聚在一起也不顯得鬧哄哄,隻是有人忍不住開口詢問。
“陳平安,劍氣長城的城頭到底有多高?”
“加上浩然各洲馳援劍修,劍氣長城那邊真有幾十萬劍修?陳平安,你當的隐官,也是個官麽,多大,可有品秩?”
劉鐵瞪眼道:“放肆,陳先生的名字也是你們可以直呼的?”
周楸笑眯起眼,道:“不可直呼名諱,你們喊陳公子就好了。”
劉鐵無奈道:“瞎胡鬧。”
披甲漢子朝門口那邊喊道:“都規矩點,陳先生可是文聖的關門弟子,讀書人!你們這幫兔崽子别給大梁營丢人現眼!”
“陳先生,我是郓州鹽倉郡人氏,跟龍州近得很,祖輩都是行商的,經常去紅燭鎮。”
“陳先生,我是京畿松遊縣的,聽二叔公說過,他年少時曾經在山崖書院求學,齊山長教過他們刑罰和數算。”
裴錢擡頭望向一處屋脊,正是天曹郡張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戚頌。
先前察覺到那股從這邊的異象,戚頌驚懼不已,還是忍不住趕來這邊一探究竟。
僅是與她對視一眼,戟髯蛙腹的老人便壓下心中驚疑,聚音成線,試探性問道:“鄭錢?”
去過大骊陪都戰場的修士,尤其是純粹武夫,絕對不會認不得女子宗師“鄭撒錢”。
裴錢點點頭。
戚頌立即自報名号。
裴錢抱拳還禮,“久仰大名。”
天曹郡張氏好像有個金丹境的老家主,曾經與她在陪都城内打過照面,見過而已,沒聊過。
戚頌當然知道這隻是裴宗師的客套話,卻已經覺得不虛此行,顔面有光,回頭在張筇老兒和程虔那邊,得好好說道說道。
見那院内熱鬧,戚頌是老江湖,就不去自讨沒趣了,隻是說了句場面話,邀請裴宗師得空可以随時找他喝酒。
陳平安說道:“周姑娘,劉老哥,我幫你們分别畫一道神行符和保靈符,都回家吧。至于這邊的李梃和顧奉,交給我處置。”
劉鐵望向周楸。周楸也有些爲難,拒絕了對方的好意,顯得矯情,答應了,又總覺得空落落的,不得勁。
陳平安笑道:“此事不用着急,我先帶着裴錢去趟合歡山,湊個熱鬧,你們是走是留,先商量出個結果,等我們下山再說,而且走有走的安排,留也有留的說法,其實都沒有問題,不必爲難。”
周楸與劉鐵起身抱拳緻謝。
周楸心情複雜,眼前這個身份吓人的背劍少年,好像在身份水落石出之後,一下子就判若兩人了。
她實在是無法将先前的草鞋少年,言語無忌,性格跳脫,與眼前這個性格穩重、善解人意的年輕隐官,雙方形象重疊在一起。
劉鐵先行離開院子,帶着那幫麾下生死與共的斥候英靈讓出道路,别看他們今夜如此“聒噪”健談,各有問題。
但其實這麽多年,無論是結隊騎行在夜幕中,還是在豐樂鎮陋巷内聚在一起,既是鬼物,往往沉默寡言。
走在陋巷中,裴錢往臉上覆上一張老廚子精心打造的面皮,她轉過頭去,伸出手指,輕輕揉捏撫平鬓角,再轉頭,就是個肌膚微黃雀斑的少女了,鼻尖處雀斑點點。
裴錢聊起那場遺址遊曆之行的過程,隻是某些細節,被她故意略過了。
即便她聚音成線與師父密語,以這位白玉京陸掌教的境界,肯定跟大嗓門說話沒什麽兩樣。
“根據鍾先生的推算,那處遺址歲月極久,鎮壓着一位很難用正邪去斷定的山上前輩,隻因爲歲月太久,那塊石碑的文字,道意幾乎消散殆盡,再加上桐葉洲山河破碎,影響到了那道石碑的穩固程度,故而有了提前破土而出的迹象,石碑搖晃,又與光陰長河時常沖撞,就像開辟出一條勾連幽明的岔路河床,河水漲潮退潮不定,才有了那兩個修士的誤入其中,未曾溺斃在水中。”
陸沉原本打算當個聽衆就好,就當不花錢聽了一場說書,隻是陳山主已經詢問一句陸掌教有何高見,隻得開口說道:“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這處遺址内,被石碑和銅錢劍鎮壓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差點走火入魔的兵家修士,故而三山九侯先生才會親自出手,立碑擱劍,讓她不得脫困,既是壓勝,也算一種用心良苦的護道。若非如此,雖說天大地大,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以她的一貫脾氣和行事作風,是肯定不惜魚死網破的,人間不會有她的立錐之地。”
隻是陸沉沒有全盤托出,不過相信以陳山主的見識,想必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
那個試圖取走銅錢劍的挽籃女子,她是兵家二祖,亦是兵家初祖的道侶。
陳平安想起那個篝火堆旁的女子,沉默片刻,有了笑容,問道:“那兩個得此福緣的年輕修士,是山澤野修?”
按照裴錢的說法,他們會跟在李-希聖身邊修行。
裴錢答道:“不是散修,而且他們年紀都不大,不到二十歲,師出同門,女子叫苗稼,她的師弟叫何洲,都是譜牒修士,來自一個桐葉洲南部叫素霓山的小門派,主修陰陽家五行神通,兼修兵家術法,當年山門被蠻荒妖族攻破了,他們的師尊,便捏碎了一枚祖師堂供奉多年的鎮山符,本意是将他們送出戰場之外,争取到一線生機,至于能否活下來,一切看命了。”
“苗稼和何洲運氣極好,最終通過素霓山本門秘傳的一種‘通幽’神通,得以‘走水’,誤入那條那條退潮的河床,未被光陰長河洗刷掉神識,走到岔路盡頭,如渡口登船一般,成功闖入那處秘境,這麽多年就在那邊修行了,苗稼還得到了住持大陣的樞紐法寶,是個極爲粗糙的古陶罐。”
“他們境界不高,苗稼如今是洞府境,何洲是一位走水時臨時開竅的劍修,現在才是四境,卻擁有一把很古怪的本命飛劍,能夠制造幻象,讓人怕什麽見什麽,隻要道心稍有瑕疵,無論修士境界高低,就會被鑽了漏洞,道心連同神識,如深陷泥潭中,又像是被囚禁在一把鏡中,不破心魔便無法脫困。苗稼修道資質很好,在遺址内得了一本隻有圖案而無文字的道書,她在自行參悟之下,單憑自己的體會,就成爲了一位山上描眉畫師,能夠單憑想象,編織山水畫卷,加上她得到了那隻陶罐,能夠駕馭遺址内的天地靈氣,與何洲的飛劍神通配合,天衣無縫。”
陳平安突然問道:“陶罐容量如何,是不是剛好能容納一升水?”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
陸沉開口道:“想必那苗稼的資質也不會太好,隻是在遺址那邊,受到精粹道氣長久浸染,日積月累,易經伐髓,得以脫胎換骨,有了一副金玉根骨,被強行淬煉爲道種,那少年是劍修,資質要比師姐好許多,隻是被那座小天地古迹,天然排斥,何洲在那邊修道,幾無裨益,反而會被壓制,所以境界才會多年停滞不前,也虧得如此,不然他們根骨越好,越容易道心失守,早就被那些古碑銅劍鎮壓不住的流散煞氣給占據心神、百骸了,他們就會成爲那位前輩的一座通幽橋梁,真身依舊被困,出竅陰神和陽神身外身,卻能憑此重返陽間,繼而打碎石碑,取走銅錢劍,提前幾年出世。”
“至于兩個下五境練氣士,爲何能夠安然無恙進入遺址,光靠他們自身道行,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是被那位長輩在一條滾滾流逝的光陰長河中,察覺到了自家道脈的兩縷細微氣息 ,如兩粒螢火閃爍在無盡夜幕中,才有意将他們打撈而起。”
說到這裏,陸沉壓低嗓音,一語道破天機,“那隻作爲大陣樞紐的陶罐,除了是天地間最早用來确定容積的計量之物,恐怕也是某位兵家修士的骨灰壇。此事不确定,就是個猜測。”
陸沉随即笑道:“至于那位前輩的手挽竹籃,倒是不難猜,必然是一件重寶,竹籃打水未必一場空,可以用來打撈長河中漂浮着的遠古神靈金身碎片。”
因爲眼尖,率先發現遺址的裴錢,她曾經登頂過那座古怪山巅。
鍾魁,庾謹,都是鬼物。而那雙少年少女,可算半個兵家修士。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不知何時,這個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輕道士,手裏邊多出一根樹枝,戳在街道上邊,樹梢在地面上蹦跳,發出咄咄咄的聲響。
其實倪清,周楸,劉鐵他們眼中所見的白玉京陸掌教,其實都是不一樣的相貌,比如少女看陸沉,就是頭戴蓮花冠的本來面貌。周楸眼中的道士,卻是一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後生,劉鐵所見,就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道士。
隻是世間,誰會質疑一個眼見爲實。
陳平安說道:“一直忘了問,陸掌教跑來這邊做什麽?”
照理說,陸沉在裁玉山散花灘那邊碰過面,又在落魄山的山腳聊過,陸沉是不會多此一舉,再來這邊晃蕩的。
陸沉有點尴尬,擡起手中那根樹枝,晃了晃,繞過肩頭指向南邊,再朝青杏國金阙派方向點了點,“有條脈絡,七彎八拐,不小心就牽扯到了貧道,無妄之災,貧道算是啞巴吃黃連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麽說?”
陸沉倒是也沒有藏掖。
舊白霜王朝的靈飛觀,觀主曹溶,是陸沉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這件事,已經一洲山上皆知。
而青杏國境内金阙派的開山祖師,又是靈飛觀一位被勾除譜牒名諱、道号的棄徒。
合歡山的趙浮陽,則又曾是金阙派金仙庵一脈的外門弟子,隻是所學秘法神通,道脈卻是再正統不過,隻因爲金仙庵一位祖師對趙浮陽青眼相加,并不計較後者的精怪出身,故而趙浮陽算是這位祖師的不記名弟子。
隻說将烏藤山搬遷來此,與墜鸢山作纏綿狀交尾,就來自金仙庵秘傳的一門“擔山”神通。
此外道侶虞醇脂的那支雨幡,能夠布霧和禱雨,想必也是趙浮陽傳授給她的金仙庵秘法。
而那位對趙浮陽悉心傳道的金仙庵祖師,既是金阙派開山鼻祖的關門弟子,按照譜牒輩分算,還是垂青峰程虔、如今金阙派當代掌門的師伯。
爲此陸沉才親自跑了一趟合歡山,當然前提是算到了某個“陳平安”在此遊曆,否則趙浮陽的生死榮辱,命由天造,咎由自取。
一旦與陳平安牽扯在一起,就由不得陸沉不親自出馬了,怕就怕一團亂麻亂上加亂。
先前閑逛兩山,陸沉發現這位墜鸢山的府尊老爺,倒是念情,在氤氲府祠堂内,秘密供奉有三幅祖師爺挂像。
居中一幅畫像,是靈飛觀的上任觀主,仙君曹溶。
兩邊分别是金阙派的開山祖師,中年婦人女冠模樣。以及于趙浮陽有傳導之恩的那位祖師爺,披蟒腰玉,劍眉紫須,蓬然虬亂。
隻差一點,當年趙浮陽就要追本溯源,在牆壁更高處懸挂一幅陸掌教的畫像了。
還是道侶虞醇脂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勸阻下來,說是夫君有心就好,陸掌教是何等道法通天的上界神人,咱們下界擅自懸挂畫像,終究于禮不合,小心惹得那尊高高在天的掌教祖師不快,引來天劫。
那幅靈飛觀曹仙君的畫像,落款是清靜峰金仙庵弟子趙浮陽沐手敬繪。
可問題是陸沉一點都不想要趙浮陽這麽個徒子徒孫啊。
潑墨峰之巅。
整個合歡山連同豐樂鎮劇烈一震過後,趙浮陽臉色微白,這尊地仙府君立即運轉體内靈氣,臉色很快轉爲紅潤。
虞醇脂轉頭看了眼合歡山那邊,她臉色陰晴不定,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得如何焦急,以心聲急匆匆詢問道:“浮陽,可是程虔或是張筇的陰損手段?故意騙我們出來,好在那邊山腳小鎮裏邊偷摸布陣,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那股令人心悸的磅礴氣勢一閃而逝,又不像是建造陣法的迹象,這就讓趙浮陽和虞醇脂都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隻要是在合歡山地界,就不怕張筇鬼祟行事。”
虞醇脂看了眼程虔,老狐狸神色自若,倒是那個張彩芹微微皺眉,似乎同樣心生疑惑。
趙浮陽并未就此離去,反而從一開始的态度強硬,轉爲讨價還價,“程虔,我可以退讓一大步,那方用來冊封太子的關鍵玉玺,近期就可以歸還青杏國柳氏,但是你們必須承諾,半年之内,用三到五方别國玉玺來交換,反正如今寶瓶洲南方複國與新國都很多,散落各地的傳國玉玺,爲數不少,我們合歡山門路少,但是以金阙派和天曹郡張氏的人脈和财力,爲柳氏皇帝做成此事,難度不大。”
虞醇脂好像沒有料到夫君會主動做此退讓,雙方并無事先商量,隻是男主外女主内,她雖然倍感意外,卻也就沒有多說什麽。
程虔笑道:“既然是以物易物,那就幹脆點,三方寶玺換三方,你我就别在這邊浪費口水了,行與不行,勞煩趙府君現在就給句準話。”
趙浮陽說道:“此次招親和之後的婚宴酒席,會一直舉行到明晚,那就後天,我派遣心腹将三方玉玺送往青杏國京城。”
程虔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
趙浮陽爽朗笑道:“既然談妥了,程老真人與張劍仙,能否賣我一個薄面,要麽去府上喝喜酒,稍坐片刻,露個面即可,免得客人們胡思亂想,要麽就得勞煩你們兩位暫時離開合歡山地界了,否則府上貴客們一個個心驚膽戰,喝酒不痛快,都要憂慮老巢、道場會不會被掀個底朝天。”
程虔搖頭道:“登山喝酒就不必了,我與彩芹都沒有攜帶賀禮,放心,我們這就離開潑墨山,隻希望趙府君言出必行,五天之内讓我們皇帝陛下務必見到那幾房玉玺,否則我今夜賣兩位府君一個面子,卻要害我在陛下那邊丢盡顔面,這就不妥了,對了,再有勞趙府君幫忙捎句話給戚頌和呂默,讓他們師徒二人今夜就離開小鎮,不必在那邊與你們置氣了,就說是家主張筇的意思。”
趙浮陽拱手告辭,帶着虞醇脂一并離開潑墨峰,禦風途中,虞醇脂轉頭一瞧,發現趙浮陽嘴角滲出血絲,她驚駭萬分,神色交集道:“怎麽回事?!”
先前小鎮異象,隻是那麽一下,就重創了夫君?
要知道趙浮陽的真身是條白蟒,是蛟龍後裔之屬,天生體魄堅韌,又是走盤山一道,整個合歡山,就是名副其實的“道場”。
若非元嬰,或是金丹劍仙出手,休想讓趙浮陽受傷。
趙浮陽其實此刻還尚未鎮壓住人身天地山河内的亂象,以心聲說道:“回到山中再說。”
虞醇脂小心翼翼道:“真不用引誘他們上山?”
趙浮陽冷笑道:“吃不下的,程虔不比尋常地仙,張彩芹又是一位劍修,若是再加上不知藏在何處的張筇,小心撐破肚皮。”
程虔擡起手掌,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咦了一聲,原來小鎮那邊異象生發之地,竟是雲遮霧繞,看不真切,似有高人坐鎮,故意混淆氣機,幹擾視線。
張彩芹以心聲說道:“程世伯,我們這就離開?”
程虔笑道:“也好,免得打草驚蛇。”
不管那趙浮陽是施展了個拖字訣,還是另有企圖,都無所謂了,合歡山都要注定紅白喜事一起辦了。
張彩芹背後長劍铿然出鞘,劍光瑩然如一條秋泓,她腳尖一點,踩上長劍,禦劍遠遊,跟随貌若少年的老真人,一同離開潑墨峰,再次劃出兩道刺破夜幕的光亮。
原來青杏國在内三國朝廷兵馬,已經按照約定,各自聚集在合歡山邊緣地界,而且抽調兵力一事,極其隐蔽,事先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許多帶兵武将甚至都不知道要攻打誰。柳氏皇帝更是禦駕親征,率領一衆皇家供奉,各路山水神靈和精銳邊軍,與其餘兩國一同收網,從三個方向,圍困攻伐合歡山。
隻說青杏國柳氏這邊,就派遣出了三千禁軍,八千邊軍精騎和兩萬步卒,再加上那撥臨時征召而至邊軍駐地的五嶽山君、數十位神靈,金阙派除去金仙庵一脈,以垂青峰爲首,更是諸峰嫡傳修士皆已下山,臨時擔任青杏國随軍修士。
柳氏皇帝與其餘兩國君主,相約在今夜亥時與子時之交,一起起兵圍剿合歡山。
不過大軍開拔,即便修士、神靈動用了各種用以開道的神通術法,加上渡船、符舟,依舊還是得明天清晨時分才能瞧見合歡山。
事先知曉内幕的人,隻有青杏國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天曹郡張氏老祖,劍修張彩芹,其餘兩國皇帝和國師等,加在一起,不會超過十個人。
自然還是青杏國和天曹郡張氏出力最多,承諾此次剿滅合歡山,這方圓千裏山河版圖,柳氏隻象征性取極小一塊地盤,其餘都交予兩國自行瓜分,而且一旦合力蕩平合歡山地界,青杏國柳氏會嚴格遵循既定的行軍路線路,沿途十幾處大小道場、洞府,收繳而來的戰利品,作爲青杏國此次出兵的唯一收益來源,此外合歡山的整座财庫,以及墜鸢山氤氲府和烏藤山粉丸府,連同兩座山神祠,一切庫藏和所有收益,青杏國不會染指絲毫,戰後皆由兩位盟友自行分賬。
張彩芹的劍光與真人程虔的禦風身形,驟然間消散,此後雙方皆隐匿氣息,潛行百餘裏,最終來到一條陰風凄恻的山嶺。
山野漭蕩,草木幽蔚,盤石阪兩側,古木樹齡不知幾百歲,慘慘幽幽無生意。
一個須發皆白的魁梧老者坐在崖畔巨石上,笑問道:“趙浮陽還是沒有察覺到處境不妙?”
程虔盤腿坐在一旁,點頭道:“仗着有座新建的護山陣法,附近數國也無敵對的元嬰地仙,換成我是他,也會掉以輕心,憑他和虞醇脂的境界,能守也能跑,笃定我們不敢與合歡山結下死仇。”
張彩芹對老人喊了一聲太爺爺,老人笑着點頭。
他們已經對合歡山形成了合圍之勢,甕中捉鼈。
合歡山今夜大舉操辦一場招親婚宴,群獠彙聚,蛇鼠一窩,倒是省去許多麻煩,否則這方圓千裏地界,三十餘處,亂七八糟的大小道場府邸,坑坑繞繞,難免有些漏網之魚。
張筇感歎道:“看似異想天開,卻行之有效,撇開出身不談,趙浮陽确實是難得一見的修道天才。”
程虔說道:“終究是将旁門左道用在了歪門邪道上邊,長遠來看,道心被本性無形牽引,而非以道心淬煉本性,隻會誤人誤己。”
在山上,旁門左道,其實是個褒義說法。
趙浮陽和虞醇脂,一蟒怪一狐精,早年分别盤踞在一條大江兩側,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早已結爲道侶,同氣連枝,互爲奧援。而這條寶瓶洲中部大江,後來也成爲了大渎的其中一截主道。而真身是一條白蟒的趙浮陽,先以秘法盤山,徹底煉化了整座墜鸢山,再幫助虞醇脂搬遷來一座烏藤山,傳授她一門上乘房中術,兩山依偎交尾狀,精進道行。
張筇對此不置可否,隻是調侃道:“這對道侶,真是以天爲被地爲床,野戰一場了,教老夫這種正經人實在是沒眼看。”
程虔提醒道:“張老兒,休要爲老不尊,彩芹還在這邊。”
你張筇年輕那會兒闖過的脂粉陣還少嗎,山上山下欠下一大堆的情債,是誰自稱“天曹郡姜尚真”?
張筇悻悻然,問道:“虞醇脂的金丹氣象如何?”
程虔說道:“今日一見,不容小觑,雖然她暫時沒有需要閉關的迹象,但是想必不會太晚。”
張筇啧啧道:“那就是與程老真人一般,皆是金丹瓶頸了?趙浮陽也就罷了,畢竟是在你們金阙派得過真傳的,論師承,比你這個掌門都遜色不多,他先天出身好,修道資質更好,被他跻身了元嬰,我也服氣,白蟒盤山化蛟,陰蛟吐瘴雲,呵呵,好大氣象。可要說虞醇脂這等狐魅,若是也跟着趙浮陽一并跻身了元嬰境,那就好玩了,她可是狐狸精,一般的金丹修士,還不是被她輕輕松松玩弄于鼓掌之間,随便采陽補陰?狐魅念情也最是記仇,此次圍剿,若是萬一被她走脫,我肯定要躲得遠遠的。”
這些年不提早已一顆金丹圓滿的趙浮陽,隻說這次在潑墨峰那邊見到虞醇脂這頭狐妖,程虔就發現她也有了一份瓶頸的迹象,由此可見,趙浮陽親手開辟出來的這條修道捷徑,确實被他們走通了,若是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能夠潛心存神煉氣,同時再多搜集一些亡國玉玺,汲取龍氣,用來淬煉合歡山,說不定甲子之内,他與道侶,還真就有望 雙雙跻身元嬰境了。
由此可見,将趙浮陽說是一方枭雄,絲毫不爲過。
張筇笑道:“估計趙浮陽怎麽都想不通,爲何邊境摩擦不斷的其餘兩國,願意與青杏國柳氏聯手。”
程虔臉色淡然道:“自古名利二字不分家。”
看似是青杏國柳氏求名,其餘兩國求利,各取所需。事實上,其餘兩國君主,如今對柳氏皇帝,已經極爲客氣了,相信以後隻會更加客氣。
畢竟除了青杏國,整個寶瓶洲,暫時還沒有任何一個山下朝廷,能夠邀請到那位大人物親自參加觀禮,那個猶然占據半洲山河的大骊王朝都不能例外。
百花湖的暑月府,這次來了大隊人馬,先前白茅他們在潑墨峰之巅遠眺荒原,所見的那條火光長蛇,便是這座水府的陣仗,看架勢,此次迎娶合歡山三姑娘,暑月府是勢在必得。
湖君張響道,攜手道侶魏婵,帶着幼子張寒泉,一起趕來合歡山,其實這位道号“龍腮”的水府小王爺,早已被内定爲合歡山的乘龍快婿,今夜隻是走個過場而已。暑月府位于密雲國境内的百花湖,霸占了那座相傳廟食千年的龍王廟,趕跑了廟祝,用上了自己的人手,興風作浪,與所有過路者索要路費孝敬和香火供奉,張響道在湖底開辟宮阙,用了僭越的陸地湖渎的龍宮形制。
此刻粉丸府内,爲了今夜的招親,專門建造出一圈環形的宴客廳,其中單獨一間雅緻花廳,隻有張響道一家三口正在飲酒,其餘一衆水府官吏都被安排在墜鸢山那邊。
一個五短身材的青年,甕聲甕氣道:“聽說那三姑娘名聲不太好,孩兒可莫要尚未跟她入洞房,就已經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
張響道是消瘦老人模樣,頭戴朝天冠,身穿一件黑色龍袍,施展了一道本命水法,霎時間花廳内霧氣朦胧,防止隔牆有耳,這才撚須而笑道:“修道之士,計較這種事情做什麽,肚量大些。合歡山這邊,三女一男,虞陣唯一褲裆裏帶把的,卻是個不靠譜的貨色,似乎對繼承家業并不感興趣,就喜歡在外邊浪蕩,說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外邊,隻會無人收屍。寒泉,你努把力,有朝一日,你說不定就可以一人頂着三府府君頭銜了。”
一旁兩腮塗抹濃重脂粉的宮裝婦人咯咯直笑,生得一副天然尖刻相貌,故作妩媚笑道:“寒泉,娘親是過來人,最是熟稔男女情愛之事,一眼分明,可以斷定虞遊移這個尚未過門的好兒媳,與那上山墜鸢山的山神娘娘,一看她們就是鬓角厮磨慣了的相好,好兒子,你豔福不淺哩。”
青年眼睛一亮,“當真?!”
那個墜鸢山祠的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精于床笫厮殺的尤物,比起即将娶過門的合歡山三姑娘,容貌氣态,隻好不差。
他本就對她垂涎三尺,隻是礙于對方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曾想還有這麽一樁姻緣?
青年咧嘴笑道:“如此說來,便是虞遊移身懷六甲,買一送一,孩兒也忍了。”
張響道一拍桌子,贊歎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此肚量,何愁大事不成。”
就在此時,張響道腰間一枚螭龍玉佩嗡嗡作響,有兩枚,剛好成雙,是無意間得自龍王廟秘藏的山上重寶,張響道好不容易才琢磨出門道來,其中一樁妙用,便是可以萬裏傳音,張響道就将另外那塊交給了龍宮一位龜精丞相,至于那個豪奢荒淫無度、隻會豢養面首的長女,算了算了,張響道已經對她徹底不抱期待,偌大一份水府龍宮家業,還得是靠幼子張寒泉撐起來。
“湖君老爺,大事不好,那座龍王廟的馱碑石鼋,不知怎的,在今夜活了過來,畜生好大殺性,駕馭那塊煉爲寶物的石碑,對咱們水府龍宮就是一通亂砸,小的派使者去商量,對方也不接話,隻顧着大開殺戒,如今水府将士死傷慘重,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大浪滔天,水脈混亂,龍宮毀了,都毀了,長公主殿下的肉身,也被那怪鼋一石碑砸成了灘肉泥,隻留下魂魄逃出生天,長公主殿下便自顧自往岸上避難去了,小的剛剛僥幸逃到岸邊,稍有閑工夫,可以喘口氣,便與湖君禀報此事,求湖君速速返回……啊……”
張響道與那婦人面面相觑。
家沒了?
随着龜丞相哀嚎一聲,再響起一陣好似砰然裂開的沉悶聲響,就再無音訊。
片刻之後,又響起一個陌生嗓音,慢悠悠道:“小龜兒這厮不耐打,已經被我拍死了,張響道,還有那老蚌精,你們既然已經得知消息,要回便回,剛好送你們一并上路,即便不回,我也會去找你們一找。”
合歡山的招親嫁女宴,即将開始,各路賓客都已就座,山澤野修,淫祠神靈,府名道号可以亂取,位置是絕對不能亂坐的。
除了暑月府,還有書簡湖秦傕,他也有資格單獨占據一間花廳,其餘幾位合歡山的頭等貴客,占據一間占地最大的宴客廳,比如道場名爲天籁窟的琵琶夫人,她送出了雷杏一顆,水丹一枚,算是極其禮重的貴客了,隻因爲她與粉丸府主虞醇脂,是關系極好的閨中好友。
她一旁坐着個道号“黑龍仙君”的老者,觀海境妖族修士,送了一個十八顆雪花錢的紅包,曾是寶瓶洲南方一位淫祠水神。
還有那個洞府位于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洞府境,卻有一身橫練功夫,相當于五境武夫的體魄,使得一手爐火純青的槍棒功夫。
至于那位乘坐一條私人符舟來此道賀的壯碩漢子,他與那唐琨不同,是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六境。
這趟登門道賀,兩手空空,不帶禮物,他最是貪杯,明擺着是帶着倆侍女來合歡山,垂涎那幾壺仙家酒釀的。
符氣,因爲是虞陣的好友,也在這邊落座。
負責在這邊招呼客人的,是墜鸢山的山神娘娘,她穿绛色深衣,身姿曼妙,豔美絕倫。
隔壁宴客廳,是烏藤山的山神李梃負責待客。
最後才是一座偏廳,粉丸府虞管事負責端茶送水,與各路豪傑聯絡感情。
楔子嶺清白府,白茅白府主,給了雪花錢五十顆和一套禦制古墨,也就隻能在這邊喝酒,所幸這次合歡山雖說将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是在酒水一事上,做到了一視同仁,是一種價格不菲的仙家酒釀,人手兩壺,由此可見,合歡山還是财大氣粗,白茅飲酒,還算含蓄,就隔壁唐琨那邊的喝法,估計很快就可以回本。
鶴氅文士模樣的白府主,從盤子裏撚起一塊糕點,細細嚼着,從他這個方向,剛好可以看到墜鸢山娘娘,盡得成熟婦人之美。
隻是不知爲何,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還有他們的子女,一個都沒有露面,比起預定時辰已經超出兩刻鍾了。
小鎮主街那邊,一個年輕道士手持樹枝如駕車,擡頭望向墜鸢、烏藤兩山,微笑道:“行不上也烏鸢山,毒蟒寄穴狐作窟。”
招親即将開始,合歡山地界的各路妖王、仙君、洞主,都已悉數到場,山腳牌坊樓下邊,也就沒有了那位唱名的虞管事,已經去粉丸府待客了,隻留下那個負責書寫禮單的賬房先生,依舊坐在那張鋪着大紅綢緞的桌子後邊,虞管事不忘安排了幾個護衛,免得賬房先生說沒就沒了。
陸沉轉頭看着那棵大樹,笑道:“這個趙浮陽,也算不俗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旁門左道的路數,硬是被他悟出一條跻身元嬰的捷徑,如今都有了嶄露頭角的峥嵘之相,金阙派錯過了一位天才。”
若是在那九山一水的青冥天下,尋一處山運濃厚之地,盤踞龍脈,坐實了“地頭蛇”,趙浮陽早就是一條能夠呼風喚雨的元嬰山蛟了。
想要在水運稀薄的青冥天下走水化蛟,實在太難,所以在那邊,被迫轉去走盤山、煉嶽一道的山野精怪,數量不少。
到了山腳桌邊,陸沉從袖中摸出三個紅包,每個紅包裏邊都裝着兩顆雪花錢,道賀禮單上邊,寫陳仁,鄭錢,道士陸沉。
上山氤氲府,緊急召開了一場祠堂議事,沒有外人,就連兩位山神都沒有喊來議事。
回娘家省親的長女趙,次子虞陣,即将出嫁的三姑娘虞遊移,還有最得寵的四小姐趙胭。
趙浮陽淡然道:“剛剛得到情報,程虔和青杏國柳氏牽頭,聯手周邊兩國,大舉進攻我合歡山,各路兵馬已經在路上了,三方勢力,各路山水神靈和麾下佐官、胥吏,供奉修士,加在一起恐怕就是三五百的數量,山下兵馬甲士也有小十萬的數量,從三個方向圍剿合歡山,已經開拔了,顯然是早就約好的。”
虞遊移震驚道: “青杏國與他們素有怨怼,這些年邊境紛争不斷,怎會突然聯手? ”
趙浮陽嗤笑道:“現在問這種問題,還有什麽意義。”
虞陣臉色複雜道:“與那青杏國柳氏皇帝和程虔,當真沒有半點回旋餘地了?”
趙浮陽臉色陰沉,搖頭道:“不用談了,隻會白費口舌。一個個都吃錯藥了,非要來啃合歡山這塊硬骨頭。”
虞醇脂小聲說道:“琵琶夫人那邊?”
趙浮陽冷冷瞥了她一眼。
虞醇脂噤若寒蟬,再不多說半句。
趙浮陽望向虞陣,問道:“你那個姓燕的朋友 ,可是出自苻氏燕譽堂?”
虞陣點頭道:“真名符氣,他不但是苻氏燕譽堂子弟,而且深受 燕譽堂老祖 器重,自幼就被 帶在身邊精心栽培,如無意外,以後老龍城苻氏祠堂的那把椅子,隻等符氣跻身金丹,就會由他接替。”
虞醇脂說道:“虞陣,稍後你去通知秦傕和符氣一聲,讓他們立即下山。一個是真境宗譜牒修士,一個是苻家嫡系成員,就算半路遇到程虔他們,相信隻需亮明身份,都不會攔阻他們離開。”
虞陣松了口氣,說道:“原本我是想要通過苻氏燕譽堂,在桐葉洲那邊收購和搜集玉玺,幫助父親你增長道行。”
寶瓶洲這邊,已經很難獲得這些出自帝王家的玉玺了,除非硬搶或是偷竊,可如此行事風險太大,一旦被儒家書院知曉此事,吃不了兜着走。
趙浮陽贊賞道:“有心了。”
趙胭一頭霧水,爹娘這是要做什麽?
虞遊移臉色慘白無色,顫聲道:“她和那李梃?”
趙浮陽嗤笑道:“在他們兩個成爲墜鸢、烏藤兩山的山神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下場,早晚而已。”
趙胭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爹,娘,你們到底在商量什麽啊?”
虞陣無奈道:“你以爲這場招親嫁女,圖個什麽?”
趙胭問道:“不是要讓三姐嫁給張寒泉那個傻子,我們合歡山好與百花湖暑月府聯姻成爲親家嗎?百花湖是水路商貿樞紐重地,如此一來,金阙派和天曹郡張氏,就會對我們更加忌憚幾分……”
趙浮陽冷笑道:“張響道跟那個老蚌精,一個道心稀爛的金丹老鼈,一個無望結丹的龍門境,也配與我成爲親家?”
虞醇脂掩嘴嬌笑不已,蓦然間眼神淩厲起來,“今夜就是你們爹的證道之時!所有參加粉丸府酒宴的人鬼神仙怪異,他們的身軀血肉,魂魄靈氣,妖丹,那些來路不正的淫祠金身,皆會被墜鸢、烏藤兩山碾壓,悉數研磨殆盡,全部淪爲你們爹跻身元嬰境的成道之基業!”
山腳那座豐樂鎮,約莫兩百戶陽間活人,再加上招徕山怪、陰兵聚攏成軍等等,不過是趙浮陽和合歡山擺出架勢來,給程虔這些外人看的,好像要長久經營此地,當個藩鎮割據勢力。先前趙浮陽幫着那幾個淫祠神靈,成爲各國朝廷的“白書”神祇,自然都是防止合歡山地界琵琶夫人、唐琨他們起疑心,尤其是程虔這個雜碎,最是生性多疑,很容易壞事。
經過這麽些年的運作,合歡山地界的精怪鬼物、山澤野修、淫祠,數量已經趨于飽和,所以趙浮陽就辦了這麽一場所謂的山神嫁女,好将他們一網打盡。
反正青杏國柳氏在内的幾個朝廷,都将這些貨色視爲眼中釘,原本趙浮陽是打算跻身元嬰後,再憑借這麽一樁絞殺的天大功勞,好跟他們做筆買賣,對方若是識趣,他便幫忙道侶虞醇脂讨要個封正,讓她當個名正言順的山神,而他自己,跻身了元嬰,可就要替金仙庵一脈,與金阙派那座垂青峰讨要一個公道了,一舉數得。
虞醇脂小心翼翼說道:“夫君,小鎮裏邊的那撥斥候鬼物,它們的身份……”
兇性畢露的趙浮陽,如今連那程虔都敢殺,唯獨在此事上,顯然也頗爲頭疼,趙浮陽思量片刻,說道:“遊移,你等下去将顧奉殺了,将那顆腦袋擰下來,直接丢給劉鐵他們,再将他們驅逐出小鎮,再與他們說一句,除了顧奉,烏藤山李梃很快就會跟着斃命,此外你不必多說什麽,免得節外生枝。他們要是不願離開小鎮,那就留下好了,自己找死怨不得誰。”
“開啓護山大陣,你們隻需撐過一刻鍾,若能支撐半個時辰是最好,我就可以完全穩固元嬰境。在此期間,财庫加上你們各自所有積蓄,全部用完,無需心疼。”
“在至關重要的一刻鍾之内,你們要特别留心程虔,張筇,張彩芹,武夫戚頌這幾個刺頭,千萬别讓他們壞了我的好事。一刻鍾之後,大功告成,青杏國柳氏皇帝不是禦駕親征嗎?正好 ,等我跻身了元嬰境,就去會一會他,我倒要看看那程虔和青杏國,還有無玉石俱焚的底氣,程虔還敢不敢說我們是以卵擊石,擦擦袖子就能一幹二淨!”
其實當下整座粉丸府,就位于大蟒真身的一張血盆大口之内,“趙浮陽”稍擡頭,便可将其吞咽在腹。
而作爲狐魅的虞醇脂,早已祭出了本命物之一的那頂紅粉迷魂帳,再加上那些動了手腳的酒水食物,藏有饞蟲和一味媚藥。
趙浮陽和虞醇脂先是煉山,接下來這雙道侶就要各自現出真身“翻山”,好似行雲雨之事,期間那些道賀客人的魂魄血肉和金身碎片,都将融入兩座山中。在這之後,趙浮陽就可以煉山爲真身一部分,宛如多出一座小天地,再不用畫地爲牢,被既是道場又是牢籠的墜鸢山“拘押”在原地,
趙浮陽沉聲道:“成敗在此一舉!隻要今夜事成,若是運道稍好幾分,你們娘親都可以打破金丹瓶頸,一步跻身元嬰境。到時候不管是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讨價還價,我來代替程虔擔任金阙派掌門和護國真人,還是我們幹脆搬去桐葉洲落腳,在那邊創立門派,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三人走在山道中,臨近那座張燈結彩的粉丸府,年輕道士還是以一根彎曲樹枝戳地,一個不小心給樹枝戳中腹部,随手将那根樹枝丢遠,陸沉揉了揉肚子,豎起大拇指,笑道:“對一位金丹修士而言,确實是一等一的大手筆,大氣魄。”
陸沉身體後仰,看了眼陳平安當下所背空空如也的劍鞘,由衷贊歎道:“一條古時水,勿薄細碎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