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重新落座,就聽陸沉跟鄭大風在那邊瞎扯閑天。
“大風兄弟若居儒家門内,道力不在董、韓兩位教主之下。”
“這種話你得去中土文廟門口嚷嚷去,才顯誠意。你敢嗎?”
“儒家規矩多, 大風兄弟,願不願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貧道願意爲你鼎力引薦,白玉京内外,随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氣太過兇悍,年紀也大了點,我未必壓得住她, 朝歌早就有了道侶, 如果沒記錯好像都擺過喜酒了, 兩京山和大潮宗如今已經聯姻,當那第三者插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隽受了情傷,從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魚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着聊着,雙方就坐到了一條長凳上,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想來雙方當年交情是相當不俗的。
陳平安剛要起身,陸沉就趕忙摸出一隻銘文繁密、落款是琳琅樓的錫罐,給山主和鄭大風都換了茶葉,再添了熱水,說道:“嘗嘗看匡廬山的雲茶,貧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來這麽點,代價不小,如今山門口專門爲貧道立了塊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麽火氣還是這麽大,幾斤茶青而已。陳平安, 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如果趕巧,咱們倆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個伴,不至于太悶。”
陳平安岔開話題,問道:“玉樞城張風海,是不是已經離開鎮嶽宮煙霞洞了?”
陸沉點頭道:“他會參加三教辯論,白玉京就對他網開一面了,不過這小子脾氣沖,腦子裏有犟筋一般,已經脫離白玉京道官譜牒,甚至連玉樞城道牒都一并不要了,那兩個曆來把他當半個兒子看待的城主師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師弟張風海的行蹤,就知道撿軟柿子拿捏,隻會拿貧道撒氣, 當出氣筒, 到了南華城大鬧了一場, 真當貧道是吃素的嘛,潑婦罵街誰不會,貧道可是在槐黃縣城擺過十年攤子的!”
因爲陸沉提及罵街一事,陳平安便問道:“程荃?”
當年在城頭,程荃與趙個簃兩位老劍修,都對二掌櫃很是佩服,與劍術高低完全無關,作爲外來戶的年輕隐官,就隻是在他們最擅長的領域,恰巧完全碾壓了他們。
陸沉笑道:“他與納蘭燒葦,如今将歲除宮水中央那處歇龍石,作爲煉劍道場,混得風生水起,歲除宮的排外和護短,都是極負盛名的,将來出門遊曆,隻管在十四州橫着走。至于董黑炭和晏胖子幾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退一步說,隻要有刑官豪素坐鎮,隻有他們欺負别人的份。”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突然小聲說道:“你欠于玄的三百顆金精銅錢,貧道小有積蓄,生平最見不得朋友欠債不還,一想到這個就會渾身不自在,故而已經幫忙落魄山墊上了,就咱倆的交情,些許錢财,休要再提!”
陳平安冷笑一聲。
陸沉悻悻然,“好吧,與你實話實說了,其實是貧道與于老神仙好說歹說,磨了好些嘴皮子,才幫着落魄山免掉這筆債務。”
陳平安微笑道:“陸掌教除了喜歡攬事,攬功的本領也不小。”
陸沉疑惑道:“老秀才已經與你說了此事?”
陳平安皺眉道:“什麽意思?”
陸沉臉色尴尬,隻得老實交代其中緣由,“貧道離開白玉京,來浩然之前,貧道确實跑了一趟天外星河,與于玄相談盡歡,老神仙主動提及三百顆金精銅錢一事,說老秀才與他坐而論道一場,大道裨益頗多,他臉皮薄,金精銅錢與之相比,根本不算什麽,就算一筆勾銷了,‘些許錢财,休要再提’,是貧道幫于老神仙捎話而已,他還說下次陳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于玄不在宗門内,可以直接與填金峰那邊再借三五……五六百顆金精銅錢,他已經與正宗、上宗那邊管錢的兩個嫡傳弟子都打過招呼了,屆時陳山主隻需開口就有錢拿。”
說到三五一語之時,見那陳平安眼神好像不對勁,陸沉瞬間心領神會,立即改口,将數量直接說成了五六百顆。
這個鍋,貧道義薄雲天,願爲自家兄弟兩肋插刀,貧道背了便是!
陸沉試探性問道:“六個分身,受限于符紙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貧道幫忙護道?”
“免談。”
陳平安起身告辭,獨自默默登山。
如果陸沉沒有胡說八道,落魄山泉府等于憑空多出三百顆金精銅錢,若是都煉化了,雖然無法提升一把“井口月”的飛劍品秩,但是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可以顯著增加。
之後禺州之行,除了見一見大骊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骊國庫裏邊,如今還有多少金精銅錢的盈餘。
當然還要去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在确定林守一的父親沒有參與當年那樁恩怨之後,陳平安的那種如釋重負,不足爲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節這一天,玉宣國京城,馬苦玄要攔着,他大可以試試看。
不管會不會牽扯出真武山、寶瓶洲西嶽山君府,都無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陳平安答應了張彩芹和洪揚波,年中時分要參加青杏國觀禮。
至于桐葉洲那邊的開鑿大渎一事,陳平安已經打定主意撂挑子不過問了,全盤交給崔東山和青萍劍宗去跟各方勢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陳平安确定了一件事情,文廟确實要封正寶瓶洲五嶽,魏檗、晉青在内五位山君,即将獲封神号。
至于那場三教辯論,陳平安還在猶豫,要不要參與旁聽,如果參加,要不要帶仙尉。
當務之急,當然還是重返玉璞境。
之後與劉酒仙一起遊曆浩然天下,原本皚皚洲劉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廟,都是一定要去拜訪的,現在陳平安已經懶得去劉氏家族了,關系沒熟到那個份上,就隻是個不記名客卿而已。
門口那邊,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謝狗。
陸沉看着那個貂帽少女,貂帽少女彎曲雙指,指了指眼睛,示意這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管好那一雙賊亮招子。
陸沉以心聲說道:“萬物興歇皆自然,天生舊物不如新。隻是謝姑娘想要偷天換日,憑此合道,在貧道看來,大不易啊。”
謝狗咧嘴笑道:“事在人爲。”
然後謝狗可憐兮兮開口道:“小陌,這個道士偷偷調戲我,方才他的心聲言語,葷得很哩。”
鄭大風立即舉起白碗,“我可以拿陸道長的狗頭作擔保,是陸道長做得出來的事情。”
小陌笑了笑,顯然沒當真,“鄭先生莫要說笑了,我信得過陸道長。”
陸沉朝小陌先生豎起大拇指,喝了口茶壓壓驚,“再說了,葷口念佛好過素口罵人。”
謝狗嗤笑道:“你一個道士,還會吃齋念佛?”
陸沉點點頭,“貧道遇到難關,過不去的坎,總要在心裏邊默念幾遍佛祖保佑,阿彌陀佛。”
謝狗有些疑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很難殺嗎?有多難殺?
陸沉卻是轉頭望向落魄山中。
山上有個被裴錢說成是“廚子裏邊最能打的,武夫裏邊廚藝最好的”佝偻老人,笑眯眯望向山腳。
别後不知君遠近,醉中忘卻來時路。
天地寂靜,隻有山門口竹椅那邊的細微翻書聲。
一樓竹屋内,陳平安繼續“抄書”。
陳平安主身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經站着數十人,如夏侯瓒、梁玉屏,他們的姿态神色,緩緩變幻,如水流轉,他們的穿着衣飾,纖毫畢現,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望去,即便是法袍每一根絲線的破損都契合“道理”,既然本就皆是經過光陰長河反複沖刷的真實之物,自然就無破綻可言。而他們所說過的每句話,文字都飄蕩在空中,如一群飛鳥萦繞高山,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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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和青萍劍宗。
上宗有集靈峰的藕花福地,下宗有密雪峰的長春-洞天。
洞天内有山名爲赤松,自然是因爲山中多古松。按照崔東山的解釋,是因爲上任主人,清心寡欲,不喜喧嘩,便施展了一種極爲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現一頭開竅的草木精魅。當然如今已經被崔東山解除了這道封禁,相信過不了多久,山中就會陸陸續續出現開竅的古松木精,不過開竅距離煉形,尤其是草木之屬,難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結茅練劍的于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遊曆了,忙正事,說是爲了開鑿大渎一事,他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隻留下柴蕪,白玄,孫春王和程朝露幾個。
柴蕪跻身玉璞境,如今是最閑的一個了。
白玄幾個難得今天都是練劍空隙,聚在了一起。
柴蕪就是察覺到這邊的聚會,才趕過來湊熱鬧。
瞧見那個手裏拎着酒壺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呦喂,這不是‘有那’仙長嘛,什麽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大駕光臨,蓬荜生輝,晚輩境界低家底薄,寒舍無酒,招待不周,罪過罪過,程小廚子,還愣着那邊做什麽,趕緊給咱們有那仙長磕幾個響頭賠不是……”
坐在一旁的孫春王,瞥了眼滿嘴酸話的白玄,每次都這樣,沒完沒了,虧得柴蕪的脾氣好,換成是她,真不慣着白玄。
白玄其實也就是心裏不得勁,過過嘴瘾,要說真嫉妒柴蕪,見不得她好,還真犯不着,不至于。
當他一心志在證道飛升的白大爺是啥人了?!
隻是自打柴蕪跻身了玉璞境,白玄就覺得自己這輩子跟“天才”兩字,算是徹徹底底做不成親戚了。
畢竟與那個号稱“小隐官”的陳李,白玄都不覺得雙方差距有多大,随便加把勁,稍微努把力,自己境界也就把對方超過去了。
結果柴蕪直接從柳筋境的練氣士三境,一個蹦跳,就到了玉璞境,這讓白大爺咋個辦?
難道狠狠心,讓隐官大人砍自己幾劍,先從洞府境砍回三境嗎?問題在于即便如此,他白大爺也隻是跟在“草木”這個丫頭片子的屁股後頭有樣學樣啊,不還是在氣勢上就先輸給她一籌了?
實在無聊,白玄就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鄭重其事,搓搓手,這才慢慢翻開這部英雄譜。
第一頁,就有剛認識沒多久的九弈峰劍修邱植,好兄弟。
難怪隐官大人總喜歡出遠門,走江湖,約莫朋友都是這麽來的,天上掉不下來,得靠緣分,自己去找,去結交。
白玄轉頭說道:“小廚子,你也學拳……”
程朝露立即搖頭如撥浪鼓,斬釘截鐵道:“我就算了,學拳資質太差,根本不夠看的,就不濫竽充數了!”
看在同鄉的份上,白玄繼續勸說道:“小廚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邊吆喝幾聲,也是好的嘛。”
白玄見那胖子還是直搖頭。
罷了罷了,反正不差一個程朝露,跟那個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貨色,全無膽氣,都是慫包。
尤其是白首,虧得都姓白,白家兒郎皆豪傑,下次見面,非要勸他一勸,把姓氏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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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南部,雲霄王朝的東北邊境,
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身邊跟着一個手挽拂塵年輕女冠,他們來到一座山腳就停步。
女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麽挑了這麽個靈氣稀薄的地方開山立派?”
董水井說道:“他打小就是這麽個性格,不喜熱鬧,巴不得誰都不認識他,隻喜歡悶聲賺錢。”
此山主人,一掌門一掌律,聯袂下山迎接貴客。
下山途中,吳提京開玩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胡大掌門,你可得悠着點,小心被騙了還給人數錢。”
胡沣說道:“在看待錢财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貪,信得過。”
胡沣這輩子隻有一個半朋友,身邊吳提京算一個,山腳那個同鄉董水井,算半個。
吳提京擡了擡下巴,“董水井身邊那個道姑,瞧着氣象不俗。”
胡沣說道:“不出意外,是靈飛宮現任宮主。”
果不其然,雙方碰頭後,董水井就介紹起了那位同行的女冠,靈飛宮現任宮主黃曆,道号“洞庭”。
之前還是舊白霜王朝的靈飛觀,被一路南下的大骊鐵騎攻破京城,國祚斷絕,如今變成了版圖略小的雲霄王朝。
前不久靈飛觀也由觀升宮,隻是不在雲霄王朝境内。
或者說正因爲這座道觀的存在,以及她擔任了 國的護國真人,不然雲霄王朝完全可以吞并掉這個小國。
傳聞這位玉璞境女冠,極擅長青章祝詞,修六甲上道,能夠請神降真,役使萬鬼,驅策陰兵。
她在宮觀之外的兩國邊境,開辟出一座陰兵數量衆多的古戰場,作爲她的第二道場,如今極有聲勢,雲霄王朝爲此頭疼不已。
董水井的第一個生意夥伴,其實是胡沣。
在那舊龍州新處州地界,董水井有個“董半城”的綽号,之所以能夠發迹,胡沣是有不小功勞的。
見了面,董水井也沒有如何客套寒暄,直奔主題,“胡沣,還記不記得你交給我的那筆本金數目,以及我們當時的分賬約定?”
胡沣點點頭。
貧苦出身,又不是那種大手大腳、能夠不把錢當錢的主。所以胡沣雖然不是對這筆錢财特别上心,但肯定記得清楚賬目,懶得催而已。
兩撥人,一起登山,邊走邊聊。
胡沣當時在龍須河裏撿到了品相極好的八顆蛇膽石,分别賣給了福祿街李氏和桃葉巷的一位老人,胡沣雖然年少,卻經驗老道,将蛇膽石對半分,兩邊不得罪,得到了兩大摞銀票。胡沣之後隻花了一小部分銀子,就在州城買了一整條街的宅子,得到了三十餘張衙門戶房交割的地契,那會兒州城内的宅邸還是一個極低的價格,再加上大骊朝廷有意從洪州郓州幾地“填充”舊龍州,爲了鼓勵别州富豪、百姓移民至此,龍州官府的許多政策都是獨一份的讓利于民。胡沣将其餘家底都一并交給了董水井打理,算是入夥,除此之外,因爲年少時經常跟着爺爺走街串巷,胡沣收了一大堆的“破爛”,多是銅鏡、古錢币之類的不起眼物件,這些,都交給董水井幫忙售賣,賣高賣低,胡沣都沒有過問,反正董水井隻管做買賣,全虧了都無所謂,若是掙了以後雙方分紅。
當年董水井将這些“破爛貨”高價賣出,折合成雪花錢後,胡沣的兩筆神仙錢,差不多占了董水井的三成家底。
董水井笑道:“現在有兩種方式,第一,我們就此拆夥,你收回本金和分紅。第二,本金繼續留着,先收取第一筆分紅,以後我讓人年年送上門來,嫌麻煩,十年,一甲子,都是可以的。”
胡沣毫不猶豫說道:“第二種,十年分紅一次就可以了。”
吳提京随口問道:“要是胡掌門選擇第一種方式,可以拿到多少顆谷雨錢?”
胡沣也有些好奇,幾十顆?少了點。一百顆,數百顆?
反正隻要有一百顆以上的谷雨錢,那麽 派就可以很輕松渡過眼前的難關了。
董水井笑着報出一個數字。
兩千兩百顆谷雨錢。
胡沣誤以爲自己聽錯了。
吳提京則隻有一個感覺,莫非賺錢是這麽一件容易的事情嗎?董兄,以後帶帶我?
董水井從袖中一件方寸物,是一把并攏起來的折扇,“裏邊有兩百顆谷雨錢,至于這件方寸物,就當是恭賀胡掌門和吳掌律開山立派的賀禮了。這把扇子沒有設置禁制,打開就是開門了,扇有善緣,諧音善有善緣嘛,就當是讨個好兆頭,希望我們雙方的合作,能夠細水流長,長長久久。”
胡沣沒有矯情,直接就收下了那把折扇。
吳提京對董水井印象又好了幾分,确實是個爽快人。
胡沣難得開句玩笑,“早知道可以這麽賺錢,我當年就不花錢買下那些州城宅子了。”
董水井調侃道:“按照目前的分賬,當年你差不多是把一顆谷雨錢當成雪花錢開銷了。”
說到這裏,董水井豎起大拇指,“不愧是當掌門的人,少年時就盡顯闊氣風采了。”
董水井問道:“胡沣,你當年在老瓷山撿的那些碎瓷片,願不願意出售?”
胡沣搖搖頭。
然後胡沣笑着補了一句,“你要是先說此事,不提分紅,我咬咬牙,也就賣了。”
董水井笑道:“跟别人做買賣,可能是這麽個法子,跟你就不玩這些虛頭巴腦的路數了,同鄉之誼,還是要講一講的。”
胡沣也跟着笑了起來,同鄉之誼,興許很多人聽了覺得滑稽,胡沣卻不會。董水井确實在乎,胡沣也由衷當真。
董水井徑直說道:“那就再商量個事,我想跟你買下那座蟬蛻洞天。”
雖然失蹤已久,但是這座洞天始終位列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胡沣搖搖頭。
至于董水井是如何曉得這座洞天在自己手上的,胡沣不願意多問,他也相信董水井沒有惡意。
總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夠讓旁人信賴。
其實胡沣如此看待董水井,董水井和吳提京,亦是如此看待他胡沣。
否則一般練氣士早就疑神疑鬼起來了,至于山澤野修之間,估計已經開始盤算着如何殺人滅口了。
吳提京瞥了眼董水井身邊的女冠。
黃曆則與少年劍修報以微笑。
董水井笑道:“先不着急拒絕,先聽聽看我的開價條件,第一,我開價一萬顆谷雨錢,購買蟬蛻洞天。”
“第二,準确說來,我是隻與你購買蟬蛻洞天的所有權,六百年内,不會幹涉你們的使用權,你們就算掏空了洞天内的天材地寶,我都不管,隻餘下一個空殼,都是沒問題的,六百年之後,我才收回這座洞天,當然,你們要是覺得期限太短,可以再談,八百年都可以。”
“第三,我當然沒有這麽多的現錢,一萬顆谷雨錢,畢竟不是小數目。所以分三筆支付,第一筆,三千顆谷雨錢,現在就可以給你們。第二筆,一百年之後,四千顆。第三筆,三百年後,全部付清。這四百年,就當是我逾期付款,利息另算,如何?”
吳提京驚歎不已,再不把錢當回事,也被董水井的大手筆給震懾住了,忍不住一手肘打在胡沣肋部,吳提京都懶得用心聲言語,直截了當說道:“胡沣,我覺得可以談啊!”
别說八百年,六百年,就憑自己和胡沣的修道資質,即便不動那些劍仙遺蛻,劍意還能學不到手?
胡沣搖頭說道:“不談這個。”
董水井也不願強人所難,笑道:“沒事,哪天改變主意了,記得第一個找我,這總能答應吧?”
胡沣點頭道:“這個沒問題。”
一行人還未走到半山腰的那兩座毗鄰茅屋,董水井就停下腳步,拱手告辭道:“回了,黃宮主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處理。胡沣,說真的,我都沒眼看,連我這種已經很不講究的人,都覺得你們這個門派,實在是太寒酸了,就說我當年的那座馄饨鋪,可能都比你們強上幾分。”
胡沣笑道:“你們下次再來這邊,肯定不一樣了。”
董水井聊完事,水都沒喝一口,就帶着女冠黃曆一同下山,到了山腳,她便祭出一艘符舟,騰雲駕霧而去。
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厲風行。
吳提京一向極少認可某人,“這個董水井,算是個厚道人。”
胡沣點點頭,“我爺爺曾經說過,精明,聰明,智慧,三者是不一樣的境界,還說一個天生有慧根的人,雖然容易被世俗紅塵浸染,但是隻要有慧根,就可以更容易‘轉念’和‘回頭’。當年爺爺去老瓷山找我,第一眼看過董水井的面相,就說三歲看老,将來肯定是個手頭不缺錢的人,而且最大本事,是掙了大錢,還能留得住錢。”
“其實董水井很早就不讀書了,是靠開馄饨鋪和賣糯米酒釀發家的。”
“在那之前,我還勸過他,留在那個齊先生身邊念書,隻是董水井主意很定,說反正讀書也讀不過林守一,不如早點賺錢。”
吳提京笑道:“看得出來,那個靈飛宮的黃曆,對董水井就很客氣。”
作爲仙君曹溶的嫡傳弟子,繼承了靈飛宮,按照道門法統的輩分算,她可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再傳弟子了。
能夠讓這麽一位要靠山有靠山、要境界有境界的道門女仙,好像擔任扈從一般,陪着他一起登山。
由此可見,董水井是真發達了。
雲海滔滔,符舟之上,女冠笑問道:“水井,真不跟我一起去那清妙峰金仙庵看看?”
董水井搖頭道:“我要去一趟苗山。”
“賒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
大骊禺州境内,荊溪之畔,有座香火隻能算是一般的古寺,雖是千年古刹,卻因爲屬于佛門最講究清規戒律的律宗一脈,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還是算不得多。
這還是近些年來,大骊朝廷開始在各地敕建寺廟、推廣佛法,想必在這之前,寺廟真是香火一線如墜的慘淡境況了。
可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這座寺廟被譽爲寶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門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
記得年少時,與姚師傅一起進山尋找合适的瓷土,老人曾經自言自語一句,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
一位兩鬓霜白的年邁書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癯,在此借住多日,經常與大和尚請教律宗學問,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據說這座寺廟的開山祖師,曾經擔任過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還參加過一位三藏法師的譯場。
先前陳平安收斂心神歸位,這位“居士”不願在寺内顯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尋了處山野洞窟“蟬蛻”爲一紙符箓,等到陳平安重新散開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廟,過山門,入客房,點燈抄經。
今天午時,烏雲密布,天将大雨,一時間白晝晦暗如夜。
頭别木簪的儒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張蒲團上,手持一串念珠,輕輕撚動珠子。
來這座古寺數月之久,文士身邊并無書童、仆役跟随,隻帶了些許行禮,衣笥、書箧而已,一切從簡。
寺内藏書頗豐,惜半殘蝕,多蟲蛀。大雄寶殿前邊有小池,池中金鯉、鲫數十尾,魚鱗燦燦。按照山志記載,曆史上,曾有仙君異人豢數條小龍于池,皆尺餘長,蛇首四爪,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陰,每次來寺廟燒香,都會看幾眼水池,不見它們有任何茁壯老死的迹象,傳聞曾有外鄉蟊賊數次聞風而動,夜中潛入寺廟,捕捉小龍裝入水瓶内,攜帶離去,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廟池内,水瓶封禁俨然。隻可惜一場暴雨過後,小龍皆随雲升空,就此銷聲匿迹,如今水中金鯉、金鲫,據說都是受龍氣浸染之緣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轉爲金色,它們久聽梵音,晨鍾暮鼓,在此聞道修行,求轉人身。
儒衫文士是個大香客,寺内僧人,之前見其談吐不俗,京城口音純正,懷疑此人狀貌達官顯貴,經常主動攀談,旁敲側擊,後來文士百般解釋自己并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們恭敬之色漸淡,倨傲轉濃。有一沙彌則笃定此人是大商巨賈,常問諸多外鄉州郡事,經常主動邀請文士一起登山賞景,緣于山巅又一處崖畔,常起白雲,雲勢極寬,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小沙彌隻需叩窗而言“雲起”二字,文士便會換上草鞋,手持兩支掘後山竹根制遊山之杖,借與小沙彌一支,材質輕潔,一同登山,雲霧缭繞滿山,登山時渾然不知是山起入雲,抑或是雲下接山。
寺側有泉淨且冽,山僧以青竹長筒引入竈房,煮茶甘甜。那年老文士在此長住,每日都會抄經,随身帶有一方古硯,文士經常親自持硯去往青筒,硯池汲泉而歸,用以研墨。後山有禦碑亭,爲前朝皇帝爲太後修福所立,亭外道旁猶有十數石碑,多是當地官員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靈驗,與朝廷奏請寺田幾畝雲雲。
禺州境内,百裏不同天,自古午時便有晴天響雷的異象,而且沛然水氣遇高山而阻,若兩兵相接,沙場對壘,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聲勢驚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則盞茶功夫,長則一炊,即可複見天日。土人皆言有隐龍行雨至人間,拖尾過此山也。
曆史上,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災和雷擊,一次次毀棄和重建,所幸寺内功德碑上都記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親眼目睹古怪一幕,電火交織一團,自窗戶而入,亮晃晃竄上屋檐。天火灼燒屋内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後,佛像面如淚痕,而大殿棟梁、窗戶皆無損,還有一尊騎着獅子的佛象也破裂了,所塗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餘顔色如故。
等到現任住持和尚,在此駐錫,開始在升座講法,很快在那之後,每逢夜間雷電,一處塔頂,便會金色綻放,若流星四散。
但是别處再無古怪異象,寺廟一時間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願意繞過諸多道觀、寺廟來此敬香。
不曾想這位和尚竟然爲僧人和香客,一一詳細解釋起了他親自繪制圖紙修繕營造的屋脊鸱尾,爲何能夠防止雷擊和天火,那寺廟内的塔尖爲何要鍍上一層金銀,以及那根直達地底的塔心圓柱,材質是什麽,爲何會在古書上被稱爲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龍窟”的用意是什麽……總之按照老和尚的說法,就是其實沒有那麽玄乎,與鬼怪作祟、祥瑞皆無關系,
在那之後,寺廟内外,不管是聽得一知半解,還是完全聽明白了,都覺得再有雷擊天火,好像都無甚意思了。
古古與怪怪,道破就見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錢了。
隻是老和尚如此作爲,直接導緻原本好起來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
爲此廟内僧人不是沒有怨言,隻是老和尚是大骊朝廷欽定的住持,請神容易送神難呐。
這位在廟内借住的陳居士,也曾好奇詢問,大和尚爲何如此“多此一舉”。
老僧的解釋也很簡單,“佛法不當以神異示人。”
若是說得再直白和難聽一點,估計就要直接撂下一句“蠱惑人心”了。
居士便好奇詢問,“佛門有神通,不是方便法門嗎?”
老僧笑言,“終究隻是方便法門,并非不二法門。”
雙鬓霜白的書生點頭道:“善。”
“既然居士也信佛,那貧僧就有一問了。”
“大和尚請問。”
“你覺得佛法是厭世之法嗎?”
“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居士沉默片刻,給出這個用來壯膽和當作定心丸的三句義後,“如果僅限于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佛法……自然是厭世的。”
老僧輕輕點頭,笑着離去。
大雨将至,文士站起身行禮。
一位老僧停步還禮,走入廊道中。
老僧笑道:“原來陳居士是修道之人,修行雷法?”
文士點頭道:“不敢說登堂入室,略懂皮毛而已。”
“志怪小說多有記錄,雷火熔寶劍而鞘不焚。《埤雅》有載,陰陽相激,其光爲電,其聲爲雷,一聲一氣,相輔相成。”
老僧笑道:“如果陳居士是爲了修行而來,不管是引雷還是煉物,陳居士豈不是都要白跑一趟?”
畢竟如今寺廟隻有避雷而無引雷了。
曆史上本寺有武僧修行神通,作金剛怒目,外出降妖除魔,寺廟爲此專門開辟出一座引雷屋室,有那木鞘的百煉刀、劍,每當雷擊過後,刀劍往往就在鞘中熔爲水,而刀鞘依然完整,此外還有各類鍍金、鑲銀的漆器,上面的金銀全部熔化流入專門設置的衆多器皿中,這般熔爲水過再凝聚,若是再用山上冶煉秘術重鑄爲嶄新刀劍,或是将其熔煉拿來當成符箓“丹砂”,用作畫符,皆能震懾鬼物邪祟,無往不利。
文士搖頭道:“隻是慕名而來,與方丈請教佛理。”
老僧問道:“佛家八萬四千法門,唯有律宗最爲苦修。陳居士既非佛門中人,爲何獨獨對我們律宗感興趣?”
律宗可謂戒律森嚴,持戒修行,公認最苦。
“先難後易難也易。再者不敢與大和尚打诳語,隻是在寺内苦修,出了寺廟山門,另有修行法。”
老僧聞言點頭道:“在此敬過香拜過佛,出了山門,也是修行。”
文士問道:“芸芸衆生,各有業障,如何教以因果報應之說?”
老僧笑道:“因果一說,古來聖賢不必信,癡頑愚人不肯信,機巧小人不敢信,中人則不可不信,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天邊閃電雷鳴過後,驟然間大雨滂沱,就像一座懸天巨湖漏了個口子,大水肆意傾瀉人間。
老僧盤腿而坐,閉目養神。
文士輕輕撚動一顆顆念珠。
檐聲如瀑,雨幕如簾。
水深無聲,大雨不長。
雨後初霁,暖日和風,青山粘雨翠欲滴。
老僧睜開眼,輕聲笑道:“城中桃李愁風雨。”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春在溪頭荠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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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寶瓶洲南方地界,陳平安确實遊曆不多,除了上次與宋前輩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每次南下,陳平安都是乘坐渡船去往老龍城。先前答應了青蚨坊張彩芹和洪揚波,要去青杏國參加那場儲君的及冠禮,陳平安就想要多了解一些青杏國的世情風貌,青蚨坊所在的地龍山渡口,就屬于青杏國柳氏,因爲位于齊渡以南,就脫離了大骊藩屬國身份,重整舊山河,柳氏皇帝如今年紀不小了,已經将近古稀之年,本該立儲樹嫡,守器承祧,隻是不知爲何,柳氏皇帝卻是立幼子爲一國儲君,又破例爲這位年輕太子舉辦一場對外的及冠禮,也算是一種鋪路。
新任國師是洪揚波的山上老友,而青蚨坊的東家,女子劍修張彩芹,她所在家族,卻不在青杏國境内,而是更南邊的梅霁國,屬于一個将相輩出的頭等豪族了。
梅霁國的天曹郡張氏,在以前的寶瓶洲中部偏南地界,是一個很有底蘊的仙家門閥,隻是張家在山上的名氣,要比民間更大。
一個陳平安分身,先前就下榻于張氏開設在青杏國京城内的仙家客棧,一座仙家客棧,山水邸報肯定是優先提供本國仙府的奇人異事, 而且類似青杏國這樣的小國,經常會邀請文壇領袖執筆,或是臧否人物的月旦評,或是罵幾句鄰國。還會抄錄國手之間的棋譜,也有某些仙子與某某俊彥的愛恨情仇,總之五花八門,什麽内容都有。
餘霞散绮後,圓月又搖金。
一位神色木讷的背劍少年,獨自行走在荒郊野嶺月夜中。
憑借月色照耀和異于尋常的眼力,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兵書。
這是一處潦草打掃過的戰場遺址。
早年青杏國朝廷辦了場水陸法會,戶部撥下來的銀子,層層克扣,八萬兩紋銀,最後真正用在這邊的,恐怕還不到八千兩。
天不管地不管,朝廷想管管不了,修士管過還吃個大虧。
故而淫祠神祇,山精-水怪,兇鬼惡煞,陰靈邪祟,紛紛聚集在這方圓千裏之地。
好像天曹郡張氏曾經秘密派遣出一撥張氏子弟,铩羽而歸,折損頗多,使得這一處地界,聚攏了更多聞訊趕來的窮兇極惡之輩。
這個腳踩一雙草鞋的背劍少年,走到一處孤零零的高山山腳處,便合上那本書籍,收入袖中,沿着一條羊腸小道,開始獨自登山。
曆來登頂天地寬,人間春色從容看。
隻是這處山巅所見,四周天地間都是瘴氣缥缈的陰恻恻景象。
極盡目力,遠處荒原,白霧茫茫,依稀可見有一高一低兩座山峰,若依偎狀。
山中有兩粒螢火,多半是山中府邸,燈火通明。
去往兩座山頭的大地之上,還有一條緩緩移動的紅色絲線,約莫是有一支隊伍在趕路,浩浩蕩蕩,點燃了火把、高懸大紅燈籠。
等到背劍少年走入山頂一處平坦大石崗後,已經有了旅人早早在此歇腳,架起火堆,一口大鍋,沸水噗噗作響,鍋内翻滾着牲畜内髒模樣的各類下水。
一個背對着少年的幹瘦身影,正蹲在地上,手拿一隻勺子,嘗了嘗湯水滋味,搖搖頭,又拿起腳邊的瓶瓶罐罐,往裏邊倒去。
還有個肩挑油紙傘的女子,面朝崖外,不見容貌。
距離少年最近的,是個臉色慘白無色的年輕男子,像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将那貨郎擔放在一旁,堆滿了各種衣飾的紙人和紙質元寶、銀錠。
他們對于少年的到來,都渾然不覺,也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沒過多久,來了四個腳夫挑着個簡陋轎子,他們輕聲悶喊着号子,竹編轎子上邊坐着個身披鶴氅的中年文士。
落轎後,四名精壯挑夫便杵在原地,雙目無神。
那個文士腰系一條青玉材質的蹀躞,懸挂着各色官印、兵符,琳琅滿目。
鶴氅文士瞥見那個清秀少年,竟是一張陌生面孔,便小有意外,猶豫了一下,沙啞開口道:“這位小兄弟,是藝高人膽大,不懼瘴氣,還是運道不好,誤入此地,又或者是與我們是同道中人,奔着合歡山那樁豔福來的?”
不曾想那少年是個脾氣極差的主兒,聞言隻說了一個字,“滾。”
文士吃癟,灑然一笑,“現在的少年郎,一個個的,本事不大脾氣不小。”
賣貨郎笑出聲,不知是危言聳聽,還是别有用意,“如果不是天曹郡張氏子弟的話,那你就真是年紀輕輕就想不開了,敢這麽跟我們白府主說話,是想着早死早投胎嗎?”
鶴氅文士趕緊擺手,“小兄弟莫怕,别聽這個病秧子亂說,鬼話連篇,信不得,誰信誰死。”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枚銅錢,眯起眼,舉起那枚銅錢,透過孔洞望向鶴氅文士,竟是一副枯骨,再稍稍轉移銅錢,觀察起那個貨郎,倒是個陽間人。
貨郎有點幸災樂禍,哈哈笑道:“白府主,露餡了吧,沒有想到這位小哥還有此等傍身手藝吧?”
鶴氅文士笑道:“出門在外,跋山涉水,誰還沒點三腳貓功夫,否則活不長久。”
好言難勸找死鬼。
這個暫時不知身份根腳的少年,要是覺得那個貨郎才是好人,就去死好了。
貨郎笑道:“少年郎,既然有此手段,就不看看這口鍋内所煮食材是何物,還有那位撐傘的姑娘,長得到底好不好看?”
背對衆人的女子擰轉傘柄,油紙傘輕輕旋轉起來。
背劍少年說道:“他們對我都無殺意,看什麽看,挑釁嗎?”
貨郎咦了一聲,“不曾想還是個懂點江湖規矩的,如此說來,肯定不是天曹郡張氏子弟了,他們可都是些眼高于頂的仙裔。”
鶴氅文士點點頭,“吓了我一跳,差點以爲是張家子弟,或是金阙派的譜牒仙師了,吃飽了撐着要來這邊替天行道。”
那個等着一鍋肚腸煮爛的男人低聲笑道:“怕什麽,天曹張氏不是才在這邊碰了一鼻子灰,嘿,斷腸人憶斷腸人。”
鶴氅文士歎氣道:“爲了逼退天曹張氏,合歡山那邊也是元氣大傷,我有一個在山神府内當差的朋友,說沒就沒了。”
那少年問道:“合歡山那邊,有什麽豔福?”
鶴氅文士哈哈笑道:“好小子,原來是同道中人,一聽說這個就來勁了。”
少年臉色陰沉,“說話小心點,不然狗吃王八。”
鶴氅文士顯然沒有聽懂這半句歇後語。
那個走南闖北的貨郎忍不住笑道:“狗吃王八,找不到頭。”
鶴氅文士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沒有出手,搓手笑道:“大人有大量,本府主宰相肚裏能撐船,不跟你一個莽撞少年置氣。”
少年不知是個不谙世故的愣頭青,還是真有依仗的高人,反正說話是真不中聽,“就憑你,小爺一腳就把你褲裆裏的卵蛋都給打爆,哦,你就是個骷髅架子,沒卵的。”
蹲在鍋邊的漢子直接伸手從油鍋裏撈起一串腸子,擡頭放入嘴中,轉頭,滿嘴油漬,朝那鶴氅文士扯了扯嘴角,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擱我忍不了,非要跟這個外來戶過過招,手底下見真章,若真是天曹張氏或是金阙派來這邊打探消息的奸細,回頭白府主隻需将屍體丢給合歡山,也是大功一樁,可不就是一份聘禮麽。”
那撐傘女子轉過身,竟是無頭者。
少年微微皺眉,拱手道:“姑娘,對不住,無心之語。”
無頭女子擡起手,捂嘴嬌笑狀,輕晃肩膀,約莫是示意無妨。
那男子大口嚼着肚腸,問道:“少年郎,姓甚名甚。”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陳仁。”
“少俠這名字取得是不是有點,嗯?”
殺身成仁。
“我覺得很好。”
“既然不是譜牒修士,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麽。”
“遊山玩水。”
男子一愣。
貨郎坐在那條扁擔上邊,雙臂環胸,“既然是山澤野修,就是想要在這邊找個靠山落腳?”
鶴氅文士微笑道:“不是劍修卻背劍,難道是個武把式?”
少年盯着這個所謂的白府主,“府主?哪個彈丸小國的淫祠小廟,竟敢自行開府,不怕遭雷劈嗎?呵,小腚兒非要拉粗屎,小心屁-眼開花以後放個屁都是一褲裆。”
不光是那個鶴氅文士,就連其餘幾個,都給這少年的言語整懵了。
行走江湖,這樣不太好吧?
貨郎以心聲言語道:“各位都悠着點,我前不久聽到一個小道消息,天曹張氏出了個女子劍仙,隐藏極深,前些年才嶄露頭角,她還有一位貼身扈從,資質驚人,具體道齡不知,反正瞧着年少,也是一位中五境修爲的劍仙了。上次張氏子弟在這邊吃了大苦頭,不出意外,再來這邊,要麽是跟青杏國國師所在的金阙派聯手,要麽就是那兩位劍仙聯袂而至了。眼前這個說話跟吃了爆竹似的背劍少年,可别是那位張氏扈從才好。”
世間修道之人,就沒幾個不怕劍修的。
尤其是山澤野修和鬼怪之屬,隻要碰過劍修,别管對方境界高低,就算他們倒了大黴了,隻要對方不痛下殺手,都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鶴氅文士心中凜然,埋怨道:“石壺,你不早說!”
貨郎笑道:“白茅你也沒有早問啊。”
鶴氅文士問道:“石壺,你消息靈通,我此次登山,就是想你一句,聽說合歡山那邊山神嫁女的嫁妝之一,有部兵書,消息确鑿無誤嗎?”
貨郎伸出手,“老規矩。”
鶴氅文士從袖中摸出兩顆雪花錢,抛給貨郎。
貨郎将那雪花錢徑直丢入嘴中,當場大口咀嚼起來,幾縷雪白靈氣從嘴角流散,被他伸手全部籠住,重新拍入嘴中,似乎還有些許殘餘,貨郎仰頭呲溜一口,悉數吸入口中,臉色布滿陶醉神色,原本好似病秧子的漢子,慘白臉色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起來。
白茅沉聲道:“吃飽喝足,現在可以說了吧?”
石壺以心聲笑道:“可以确定是真有這麽一部兵書,隻是品秩高低,就難說了,有猜是件法寶的。白茅,你說你一具冢中枯骨,生前也不是帶兵打仗的武将,就是個守土失職被上司斬首示衆的可憐蟲,小小知縣而已,要這部兵書有何用?擦屁股嗎?”
白茅攏了攏鶴氅,冷聲道:“這就别管了,鳥有鳥道,蛇有蛇路,你我無冤無仇,隻管各走各的。”
石壺點頭道:“各走各路,有機會就合作一把。”
山頂一陣大風吹過,少年袖子獵獵作響,所背長劍,露出鞘外的劍柄微微搖晃起來,發出細微聲響。
少年連忙挪步側過身,迎風而立。
撐傘女子擡臂作扶額狀。
你說你一個才四境的純粹武夫,來這山頂做什麽。
來就來了,看完風景,走就是了。
這幫疑神疑鬼的貨色,忙着參加合歡山的喜宴,誤以爲你是個硬茬,多半不會出手阻攔你的下山。
何況白茅方才故意與你開口言語挑釁,再假裝對你忌憚,不願出手,其實就是替你擋災了。
依舊不知道輕重利害的背劍少年,還在那邊自顧自說道:“那天曹郡張氏子弟,還有金阙派仙師,術法都很了不起?怎麽個高,你們誰領教過?說來聽聽。”
約莫是送出去兩顆雪花錢的緣故,白府主心情不太好,嗤笑道:“兩家宗房和嫡系,都是些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你一個假冒劍修的蹩腳貨色,少在這邊丢人現眼,趕緊滾蛋,走慢了,本府主就将你煉爲挑夫……”
白茅同時以心聲說道:“陳仁,你速速離開此地。”
見那少年滿臉狐疑神色,鶴氅文士立即以心聲急急說道:“少年,這個貨郎與那架鍋的漢子,是一夥的,鍋内所煮下水,你真以爲是牲畜的髒腑?趕緊走! 你這蠢貨,真以爲在這無法無天的鬼蜮地界,人便比鬼好嗎?那兩顆雪花錢……罷了,你逃不掉了,下輩子再還我吧。他們隻要聯手,我注定鬥不過,沒道理爲你這種傻子搭上一條命。”
那貨郎站起身,“陳仁,雖說今夜之前,咱倆素未蒙面,不過我作爲江湖前輩,可就要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了。”
鶴氅文士歎了口氣,猶豫再三,還是沒打算出手。
這可是那石壺的口頭禅,他說是掏心窩子,就真會掏心窩的。
背劍少年幹脆伸手繞後,将那用桃膠粘在劍鞘内的劍柄給掰下來,放入袖中,微笑道:“你叫石斛?注意點,别自尋死路,我可是會仙家劍術的!”
如此一來,少年便背着一把空空的劍鞘。
那無頭女鬼幽幽歎息,死到臨頭還要如此大言不慚,那就不救這少年了,救了這一次,就看少年那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行事風格,在這鬼吃人、人也吃鬼的地界又能活多久。隻是她難免心生疑惑,就這麽個愣頭青,怎麽一路走到這處腹地的?
不知爲何,那貨郎臉色劇變,正要說話間,山外異象橫生,寶光熠熠,幾道流彩一下子撕裂沉沉夜幕,格外紮眼。
轉瞬之間就從十數裏外來到山頂,隻見那對少年少女,一雙璧人,前者背劍,手持馬鞭,騎一匹雪白駿馬,後者乘鸾。
好個寶劍珠袍美少年,追風一抹紫鸾鞭。
他們身後還跟着一個魁梧壯漢,上身裸露,遍體鮮紅色紋身。淩空蹈虛,風馳電掣,跟着前邊兩人。
三人飄然落地,白馬與青鸾都各自化作一張符箓,被少年和少女撚在指尖,再放入懷中。
光憑這一手“家當”,就讓鶴氅文士羨慕不已,眼饞垂涎之餘,他沒有忘記身形倒掠,盡量遠離這幾個練氣士。
少女眼神淩厲,道:“怎麽說?”
那壯漢看了眼鶴氅文士,“有業無孽之鬼,死後執念深重,立起淫祠,卻無法成爲一地英靈。”
視線轉移向那個背劍少年,“活人,好像是個武夫。”
再看那撐傘女子,“無頭鬼,秋分日,正午時,死于一個陽氣鼎盛的劊子手。”
最後望向那口油鍋和漢子,“練氣士,好食人肉,作惡多端,比那山野作祟的伥鬼還不如。”
少年冷笑道:“那就斬了。”
劍光一閃,便是一顆人頭滾落,剛好墜入那口油鍋當中,一顆腦袋在沸水中撲騰騰起伏。
少女滿臉厭惡神色,袖中瞬間綻放出一道璀璨金光,将那口油鍋連同頭顱一并打碎。
伴随着一陣鈴聲,金光一旋,返回少女袖中,在空中帶起一條經久不散的金色流螢。
壯漢再望向那病秧子貨郎,“狼狽爲奸,一路貨色,還是個煉成人形的妖族。”
少女神采奕奕,問道:“可是蠻荒餘孽?”
壯漢搖頭說道:“本土妖族。”
少女有些惋惜神色,這就沒有戰功可換了。
少年微笑道:“再斬。”
貨郎一腳挑起貨擔,砸向那少年,再朝崖外縱身一躍,仍是被一道畫弧劍光戳中後背心,劍光再起,又割掉頭顱。
壯漢蒲扇一般大小的巴掌揮出,随便将那隻貨郎擔打成齑粉。
少年嗤笑一聲,“雕蟲小技,也想瞞天過海。”
少女摘下腰間一串金色鈴铛,輕輕一晃,崖外一縷黑煙砰然散開,化作數百張白紙,少年雙指并攏,輕輕一劃,飛劍如獲敕令,雪白劍光在崖外縱橫交錯,将那些白紙攪了個粉碎,壯漢再張開嘴一吸,便将那散亂的妖族精血凝爲一粒珠子,連同妖丹一并吞入腹中。
一時間山頂唯有風聲。
撐傘女鬼也已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她還是選擇站在背劍少年身邊。
鶴氅文士咽了口唾沫,既然對方沒有趕人下山,那他就打算開口求饒了。
這個丫頭片子,明擺着是一位來自金阙仙府的嫡傳仙師,故而才有資格擁有一位“朱兵”神将擔任扈從。
至于那少年,更不談了,分明是一位劍仙!
這還是白府主這輩子第二次見到劍仙。
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背劍少年,率先開口打破寂靜,雙手負後,望向那個瞧着像是同齡人的少年,點點頭,臉上流露出幾分前輩看晚輩的贊賞神色,沉聲道:“不曾想還能在這種鬼地方,遇到一個同道中人。”
站在最後邊的鶴氅文士,都被這個叫陳仁的少年給整懵了,你小子真是要臉不要命啊,有本事說大話的時候手别抖啊。
所幸那少年劍仙根本沒搭理這個腦子有坑的。
少女輕聲問道:“張姐姐何時趕來?是與我們在合歡山那邊碰頭嗎?憑我們幾個,能不能一路從山腳殺到那兩處山中府邸?”
少年皺眉道:“我家主人未必會來,所以這場外出曆練,必須生死自負。”
少女臉色看似失落,實則心中竊喜。
一座高山内外,黑雲連鳥道,青壁帶猿聲。
撐傘女鬼“看着”那雙身份高高在天的少年少女,隻是世間喜歡好像都一般,低低在地。
她喜歡他,他喜歡她,就是不知道那個她又會喜歡哪個他。
鶴氅文士叫苦不已,原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山巅才來了三條惹不起的過江龍,怎麽連合歡山那邊的地頭蛇都趕來了,難不成這就要狹路相逢,來上一場厮殺?
那背劍少年還在那邊說些臭不要臉的言語,“白府主,隻管放一百個心,有我在,天塌不下來。”
鶴氅文士苦笑道:“那我謝謝你啊。”
背劍少年點頭道:“我與姓白的,曆來投緣。既然是自家兄弟,無需客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