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陪祀聖賢坐鎮的天幕大門,相互間并不相通,所以陳平安三個就是重新去了趟天外,再通過寶瓶洲那道大門重返浩然。
既然到了寶瓶洲上空,他們趕路就不用着急了,去往大骊處州,三人如拾級而下。
俯瞰一洲大地山河,雲在青天水在瓶。
蹦蹦跳跳的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感歎道:“小陌,你這般裝束,照理說土氣的,可是穿在你身上就不一樣了,俊俏得很哩,真真切切,應了一句詩文,眼前有景道不得!”
小陌默然。
謝狗大搖大擺行走,學那巡山小水怪肩頭一晃一晃,“黃帽青鞋綠竹杖,劍仙踏遍隴頭雲。”
在落魄山待久了,入鄉随俗,謝狗學了不少習慣和人情世故。
小陌忍了又忍。
謝狗好像文思如泉湧,擋都擋不住,“三千年來尋劍客,道樹枯木又逢春。自從一見梅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陳平安笑問道:“開篇爲何不是‘一萬年來’?”
謝狗嗤笑道:“能比‘三千年’更好?”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看來吟詩作對這一行,謝姑娘是登堂入室了的。”
謝狗雙手負後,緩緩說道:“世事短如春夢,投簪下山閣,拾取水邊钗,個中須著眼,諸君分明看,仔細認取自家身。”
陳平安沉默片刻,真心有點遭不住了,說道:“小陌,你以後做自己就好了。”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白景的這句酸文,比打油詩好些。”
走在中間的陳平安擡起雙手,朝他們分别豎起大拇指,“你們倆,天造地設。”
謝狗突然說道:“好像那個李-希聖,在趕來這邊的路上。”
陳平安點頭說道:“你們倆先回落魄山就是了,我跟他聊完,就直接去村塾那邊。”
其實在被陳平安喊走之前,謝狗在陸氏司天台和芝蘭署那邊偷偷留了一份“見面禮”。
等到他們一走,而且是差不多過了半炷香功夫,整個陸氏家族才出現了好似地牛翻身、鳌魚拱背的異動,估計如今陸氏爲了收拾爛攤子,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光是那筆修繕費用,就是一大筆谷雨錢。
在小陌和謝狗禦風去往落魄山沒多久,李-希聖就在陳平安附近現身,面帶笑意,開門見山道:“陳平安,三山九侯先生讓我捎句話給你,讓你不用猜了,他當年遊曆骊珠洞天,确實曾經在泥瓶巷住過一段時日,隻不過時間不長,幾年而已,至于後來發生那麽多事,這位前輩還是讓你不用多想,是你‘自找’的。 ”
說到這裏,李-希聖微笑道:“放心,這位前輩評價你的‘自找’一語,是個褒義說法。”
陳平安松了口氣。
李-希聖笑道:“從地理位置上算,你們确實屬于鄰居了,但是隔了太多年,其實沒有什麽道脈淵源可言,你大可以如釋重負。”
陳平安終于從李-希聖這邊,驗證了其中一個猜想。
李-希聖以心聲說道:“陳平安,隻說一個我的猜測,你聽過就算。你可知道三山九侯先生配合禮聖,曾經嘗試爲浩然天下訂立新禮?”
陳平安點頭道:“聽先生說起過這件事,我知道些内幕。”
人間曾經有希望出現一位“人道之主”。
李-希聖看了陳平安一眼,點點頭,既然他已經獲悉真相,就不用多說了,便轉移話題,“聽說過閏月峰的辛苦吧?”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多次提起此人,羨慕不已。”
“青冥天下的武夫辛苦,與那蠻荒晷刻都是一樣的存在。”
李-希聖說道:“每座天下,都有這麽一個存在。而我們浩然天下那位,他對于禮聖的做法,并不認同,所以導緻新禮無法推行下去。”
陳平安對此不予置評,實在是不敢妄下定論。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小心翼翼說道:“鍾魁?”
如果說劍氣長城,擔任末代隐官的陳平安是一個變數。
那麽桐葉洲,就有兩個變數,一隐一顯,分别是扶乩宗的那個雜役弟子,以及大伏書院的君子,鍾魁。
陳平安是想知道,鍾魁是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傳承者之一?
李-希聖微笑道:“既然都是猜測,不妨膽子再大一點。”
陳平安震驚道:“鍾魁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分身之一?!”
原本他至多猜測鍾魁是這位前輩某位嫡傳弟子的兵解轉世。
就像陸沉所說,若非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幾乎不怎麽現身,不然那些犯了“前朝天條”的鬼仙,出現一個,就會被斬一個。
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三山九侯先生,從自身修行的道路,到道統傳承和收取弟子,都極爲隐蔽。
因爲暫住京城火神廟的封姨,先前爲陳平安洩露過些許天機,才知道一位親傳弟子,和兩位相對比較年輕的不記名弟子。
那位“有據可查”的嫡傳弟子,是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而上古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内的浩然中土五嶽。
此外兩位不記名弟子,道士王旻,與白也是同一個時代的練氣士,遵旨奉敕出海訪仙。
另外一位劍修盧嶽,在浩然天下出現和落幕極快。
那個遠古天庭雷部出身的老車夫,在京城曾與陳平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也說了些老黃曆,說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骊珠洞天駐足,隻是歲月長短,未知。但是可以确定一事,骊珠洞天的福祿街和桃葉巷,歸根結底,皆是因他而有。
福祿街,自然是符箓街。桃葉巷的那些桃花,也是三山九侯先生随手種植。
事實上,就連大骊王朝鑄造的那三種金精銅錢,都是三山九侯先生贈予的雕母。
而劍修盧嶽,便是出身福祿街盧氏,與盧氏王朝有千絲萬縷關系的福祿街盧氏,在盧氏王朝覆滅後,沒有被連累,想必與此大有關系,陳平安猜測,劍修盧嶽,雖說好似昙花一現,沒有留下太多山上事迹,但是極有可能始終在世,至多是有過一場兵解離世的劫數,但是通過某些秘術,能夠保留前世記憶,所以才使得大骊朝廷如此忌憚,沒有對福祿街盧氏這一脈趕盡殺絕。
李-希聖無奈道:“都敢跑去中土陸氏砸場子了,陳山主就這麽點膽子?”
陳平安愣了愣,望向李-希聖,李-希聖輕輕點頭,沒猜錯,就是了。
當然不是全部。
李-希聖問道:“還記得你是怎麽認識劉羨陽的嗎?”
陳平安點點頭,是劉羨陽被一夥同齡人追趕到泥瓶巷,那撥出身富貴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下手極狠,差點就打死了劉羨陽。
爲首之人,正是福祿街盧氏子弟,此人如今還在清風城那邊搏一份富貴前程。
李-希聖笑道:“如果我的推衍沒有出錯,盧嶽的轉世,就是那個白裳。”
北俱蘆洲的劍修第一人,白裳?!
如此說來,徐铉豈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再傳弟子?難怪徐铉這個家夥,行事那般跳脫跋扈,敢在北俱蘆洲橫行無忌。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李-希聖。
李-希聖接過手後,笑道:“真迹無疑,好好珍藏。”
福祿街盧氏,曾經送給當時還是大骊皇後的南簪幾頁古書,都是祖傳之物。
其中一頁,看似是記錄了一門山上最簡單的穿牆術而已。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那會兒的南簪,或者說中土陰陽家陸氏族譜上邊的陸绛,因爲她當時還沒有使用那串靈犀珠的關系,再加上大骊先帝對她其實頗爲約束,導緻南簪并不理解這張書頁的珍貴程度。
兩人邊“下山”邊閑聊,等到臨近大地,大骊處州疆域一覽無餘,唯獨家鄉小鎮的上空,依然雲霧萦繞,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與稚圭重逢于一處桐葉洲舊大渎龍宮遺址内。
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認不認識三山九侯先生。雖然稚圭沒有給出确切答案,但是顯而易見,不但認識,她對他既恨,更怕。
一口鐵鎖井,卻恰好是“苟延殘喘”的真龍王朱,那一口生氣所在,能夠讓她與外界天地相通。
那座位于小鎮和西邊大山接壤處的真珠山,則是真龍所銜“骊珠”所在。一條龍須溪,與小鎮主街,是一隐一顯的兩條龍須,福祿街和桃葉巷則分别是龍頸和一段龍脊,街上的每一座府邸就是一張符箓,那些屋舍的占地大小,都是有講究的。桃葉巷的每一株桃樹,根須紮入地底,就是一顆困龍釘。福祿街用以鎮壓真龍龍頸處的氣府,防止其“擡頭”,後者禁锢龍脊處的筋骨,使其身軀不得動彈絲毫。
那數十座燒造瓷器的龍窯,号稱千年窯火不熄,對于王朱來說,就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大火烹煉,宛如置身于油鍋内,故而小鎮窯工每一次開窯燒瓷,就是往油鍋裏傾倒滾燙的沸水湯汁,是爲“業火”,不斷灼燒王朱的魂魄。
要知道這種符箓手段,不止是鎮壓一條真龍而已,而是在壓制整個人間的蛟龍氣運。
一着不慎,就會瘋狂反撲作爲“始作俑者”的壓勝之人,後果可想而知,修士最怕沾染紅塵因果,可從來不是一句虛言。
李-希聖解釋道:“既是一場漫長的殘忍酷刑,對于王朱來說,又相當于一種迫不得已的淬煉和苦修,唯有熬過去了,才能脫胎換骨,等到重見天日,然後恢複自由身。”
“小鎮并非一開始就是如今的四姓十族,最早在這處古戰場落腳紮根的各方練氣士,他們開枝散葉後,時日一久,各自勢力的消長,比如某個姓氏家道衰落了,不得不變賣祖産,搬遷到類似二郎巷、杏花巷這樣的地界,交割地契後,原先舊宅邸被新主人拆掉牆壁,每一次變更地界,就等于其中一張符箓有所松動,這正是王朱的希望和盼頭所在,她在長達三千年的漫長歲月裏,憑此熬過了一場又一場的煎熬。”
“齊先生當年就是對她起了恻隐之心,故而對她多有庇護。”
“隻是那會兒的王朱尚未完全開竅,懵懂無知,對此并不領情就是了。”
“所以齊先生,當然還有你這個鄰居,在王朱心目中,都是很特殊的。”
李-希聖說到這裏,突然伸出手,問道:“有酒嗎?”
陳平安笑着取出兩壺酒水,幹脆盤腿坐下,與李-希聖輕輕磕碰酒壺,各自飲酒。
每一位路過舊龍州的外鄉大修士,隻要境界夠高,眼力夠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淺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在他眼中,破碎墜地降格爲福地的骊珠洞天遺址,就可以讓小陌生出一種錯覺,置身其中,就像在與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對峙,而且雙方近在咫尺。
所以他上次聽公子第一次說及關于兩把飛劍的設想,小陌就給出一個建議,可以悉心揣摩小鎮的山水格局,相當于是與三山九侯先生問道求法一場了。正因爲小鎮處處暗藏玄機,都是學問,有點類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譜就嵌在陳平安人身天地内的山河。
當時的陳平安卻是知難而退,說了兩句話,“我如今想要讓小天地内,一朵花開都做不到,現在就想要仿制出這座大陣,有點好高骛遠了。 ”
“不過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沒問題的。大不了多花些時間,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點一點慢慢拆解吧。”
其實精通陣法的劉景龍,早就發現小鎮存在本身,就是一座寶山,根本就是一部無字的道書。
畢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爲天下符箓一脈的開山鼻祖,後世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數道路,都是這位前輩開辟而出。
陳平安想了想,從心湖那邊抽出一張紙,是一幅彩繪夾雜白描的畫卷,類似一幅光陰走馬圖。
紙上彩繪處,皆是陳平安記憶深刻的景象,白描和粗糙處,便是記憶模糊的人與事。
李-希聖接過紙張,掃了眼,問道:“是北俱蘆洲的鬼蜮谷?”
陳平安點點頭,第一次遊曆骸骨灘的鬼蜮谷,在那寶鏡山,曾經遇到當時還是金身境武夫的楊凝真,後者就是爲了得到那把所謂的三山九侯鏡,才在山中消磨光陰,不過此物得手後,楊凝真卻是送給了那位被譽爲“小天君”的弟弟楊凝性,後者如今已經進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吳霜降也曾與陳平安提及一樁密事,早年曾經碾壓所有同輩修士的皚皚洲大修士韋赦,在跻身飛升境一百年後,就開始嘗試合道跻身十四境。結果第一次合道失敗後,三山九侯先生便親自走了一趟皚皚洲,按照吳霜降的說法,屬于主動側身讓步,爲韋赦留出了半條道路的一扇門,可惜韋赦還是沒能抓住機會,等到兩次試圖合道皆失敗,韋赦好像就再沒有嘗試第三次合道的心氣了。
李-希聖将書頁遞還給陳平安,忍俊不禁道:“終于明白三山九侯先生爲何臨行之前,要與我說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随意’了,原來是評價你的說法,害我這一路胡亂推演,都是一團亂麻。”
陳平安自嘲道:“關于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線索實在太少了,若是将茱萸峰田婉作爲一條光陰長河的錨點,憑此展開各條脈絡,我覺得隻會是一條起步就是歧途的錯路,思來想去,就想要換個與小鎮既有交集、又足夠分量的練氣士作爲坐标,才不至于被那位自身道法帶起的長河浪花,一沖就散。”
即便身邊有李-希聖在,陳平安依舊不敢直接言說“鄒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陳平安幾次話到嘴邊,都不敢開口言語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邊,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這就意味着陳平安必須推倒重來,另尋人選。要說陸沉,境界當然足夠,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會帶着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
哪怕是陸沉這種混不吝的,在他剛成爲道祖小弟子那會兒,甚至會與結伴遊曆白玉京的純陽呂喦說一句“大話”,天下道法,自然始于師尊道祖,再薪火相傳于師兄,香火鼎盛于陸沉,将來陸沉再将這份蔚爲壯觀還給天下。可是當陸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同樣不缺敬重。
嗯,隻有一個算是例外。
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鄭大風。
鄒子當初遊曆骊珠洞天,就在杏花巷那邊擺了個賣糖葫蘆的攤子。而此人的師妹田婉,正陽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進入過小鎮,找到那個開喜事鋪子的老人,真名蔡道煌,也就是胡沣的爺爺,真實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而他手上隻剩下半部的姻緣簿子,不知爲何,一路輾轉落入了柳七手中,再被後者帶去了青冥天下。但是田婉依舊得到了一批“月老”紅線,被她用來操控人心,繼而通過對李抟景、魏晉以及劉羨陽等人的姻緣線,亂點鴛鴦譜,憑此掌握寶瓶洲劍道氣運的流轉,作爲她砥砺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前身是盧嶽的白裳,是寶瓶洲骊珠洞天的本土人氏,就更說得通了。
等同于一明一暗的兩洲劍道魁首?
而紅繩此物是無法煉制和仿制的,所以當時鄭大風用了個褒貶皆有的說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制。”
尤其是說這句話的時候,鄭大風好像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陳平安好奇問道:“柳七先生遊曆青冥天下,是希望憑借湊齊一部姻緣簿子,作爲合道契機?”
李-希聖點頭道:“因爲下半部簿子,就在道号複勘的朝歌手上,她是遠古姻緣神的轉世。”
李-希聖笑着說了句題外話,“淇水鲫魚,很美味的,絕對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鲈遜色半點,你有機會一定要嘗嘗看。”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喝了一口酒,問道:“走了趟天外,經此一役,有何感想?”
陳平安想起劍氣長城城頭上的刻字,一橫,就好像一條山間棧道,稍微思量一番,說道:“好像天地間存在着一張張漁網,間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魚,鄰近漁網,倏忽穿梭網格中,仿佛來去自由,甚至能夠将那些繩線作爲栖息之地,但是練氣士如大魚,境界越高,體型越大,反而無法穿網而遊,隻能強行掙脫,比如成爲陸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見略同。”
李-希聖會心一笑,放下酒壺,取出一個材質普通的麻繩圓環,然後将其打了許多繩結,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道。”
“隻是後來我又覺得整個人間,就是一本書。但是底本,從來不在我們手中。”
“就像有人可以随便單獨摘出一頁紙,就能夠延伸出一系列的嶄新故事。讀書如樹木,翻書若乘涼。”
聽到這裏,陳平安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想來?”
李-希聖笑着搖頭,“沒有頭緒啊。”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一壺酒,又拿出一壺酒,李-希聖卻擺擺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難得喝酒的。”
若說人情反覆水,世事崎岖路。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鄉。
李-希聖看着那個喝酒不停的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當年的泥瓶巷少年,會變得如此好酒,笑問道:“已經想好了如何打磨兩把飛劍?”
陳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銅錢,還需要不斷添磚加瓦。”
“佛家說一塵含數刹,道家說一與萬物,殊途同歸。”
李-希聖點頭說道:“籠中雀涵蓋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陰長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比如陳平安打算跟那位身爲青萍劍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購買那些極爲珍稀的梧桐葉。
不過沒什麽把握,估計青同不會點頭答應的,至多就是不賣隻送,而且肯定隻願意送出幾張梧桐葉,不會超過十張,打發了自己了事。
陳平安的心理預期,是最少三張樹葉,當然多多益善。
至于如何回報青同,不是什麽難事。畢竟以後雙方是近鄰,打交道的機會,多了去。
陳平安看得出來,青同明顯是想要開山立派的,隻是比較心虛,根本不敢主動與文廟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舊錢塘長曹湧那邊的七裏泷,在征得這位大渎淋漓伯的同意後,陳平安将那些被地方志記錄在冊的詩詞内容,總計數十萬字,從書上剝離出來,化做一條金色長河湧入袖中。
此外,陳平安還曾在北俱蘆洲那處仙府遺址内,得到一本當年誰都沒有在意的書籍,上邊寫了許多悲歡離合,不同的人生故事。
自古觀書喜夜長。
陳平安在村子那邊當學塾先生,每晚都會親自書寫關于年輕遊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
相信一定可以給小米粒一個驚喜,就跟看一場活靈活現的鏡花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馬觀花都像真。
一個年紀輕輕卻劍術超群的江湖遊俠,與擔任軍師和智囊的啞巴湖大水怪,并肩作戰,與各路妖魔鬼怪,鬥智鬥勇……
不過這個長長的故事,隻有竹樓一脈的那個小山頭,才可以陪着小米粒一起觀看,其他人就别想了。
不同于那個不學無術的銀鹿,會覺得寫書太難,陳平安反而覺得有耐心長久看本書更難。
李-希聖說道:“陳平安,準确說來,我們兩個還是同姓。”
其實雙方都姓陳,卻是同姓不通鄉。
陳平安當然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聖的祖籍家鄉卻是在那北俱蘆洲。
陳平安點點頭,早就知道此事了。
兄妹三人,李寶瓶,李寶箴,作爲大哥的卻叫李-希聖。
李-希聖站起身,清風拂面,微笑道:“古詩有雲,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陳平安說道:“這句話,得記下來。”
閑來無事,兩人并肩蹈虛,天風清涼,俱是心境祥和。
逐漸恢複前身記憶的李-希聖,是在想念白玉京那兩位師弟。
陳平安則是在擔憂阿良和師兄左右的處境。
之所以沒有憂心忡忡,是因爲直覺告訴陳平安,結果不是最好的那個,卻也肯定不是最壞的那個。
隻是不知爲何,斐然、初升都已現身蠻荒,仍是沒有他們兩個的消息。
臨行之前,鄭居中給了個古怪說法,一個在很久以前一個在很久以後。
陳平安與師兄左右,撇開第一次短暫見面不說,其實就是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才算勉強有點師兄弟的樣子。
左右雖說也傳授給這個小師弟劍術,但是言語之中,陳平安可以明顯感受到一點,師兄對自己的劍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
師兄左右更像是一位治學用功的醇儒,緻力于追求讀書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就很好奇,隻是礙于這位師兄的脾氣,不敢問。
後來陳平安實在忍不住詢問一句,師兄的本命飛劍叫什麽。
左右果然當場臉色就難看起來,隻用一句話就把陳平安堵回去。
先生在場的時候,你怎麽不問?
陳平安哪敢繼續追問什麽,再問下去,肯定是要後果自負了。
陳平安突然内心一震,随即釋然,因爲李-希聖已經告辭一聲,趕赴桐葉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鎮,跟着的謝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嗎?”
小陌說道:“找個路邊攤,吃頓宵夜再回。”
謝狗皺了皺眉頭,有點不适應了。
挑了個擺在小鎮主街的夜宵攤,小陌落座後,跟攤主要了兩碗豬肉荠菜餡的馄饨,從桌上竹筒取出一雙筷子,遞給謝狗後,輕聲問道:“什麽時候返回蠻荒?”
謝狗默不作聲,用袖子擦拭那雙竹筷,就像在賭氣。
等到攤主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馄饨,小陌這才拿了一雙筷子,說道:“别愣着了,趁熱吃。”
謝狗單手各持一隻筷子,分别戳中一個馄饨,放入嘴中,腮幫鼓鼓。這麽難吃,不付錢啊。
小陌細嚼慢咽一番,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并沒有剝離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終是白景。”
簡而言之,所謂的“謝狗”,就是一種蹩腳的僞裝。
謝狗闆着臉哦了一聲。
小陌繼續說道:“如果是一種遷就,我覺得沒有必要。如果是一種嬉戲人間的姿态,可以照舊。”
謝狗問道:“那你覺得哪個更順眼些?”
“說實話,都不順眼。”
小陌一向以誠待人,停頓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個好像永遠在向前奔跑的白景,萬年之前是如此,萬年之後亦然。”
遙想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白景,是遠遠看到一位劍修,身陷重圍,出劍淩厲,最終卻是她站在一具親手斬殺的神靈屍骸之上,身材修長的女子,長長的頭發紮了個馬尾辮,環住脖子,高高揚起腦袋,不知道她嘀咕了什麽,身形一閃而逝,劍光如虹,在空中劃出一道極長的弧線,大地之上雷聲大震。
謝狗神色複雜,隻聽前半句,不覺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後半句,反而讓她有幾分不自在了,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湯。
馄饨不好吃,湯不錯。
等會兒結賬的時候,多給幾顆銅錢。
謝狗悶悶說道:“我并不知道如何喜歡一個人。”
這種狗屁倒竈的混賬事,比練劍難太多了。
讓謝狗自己承認某件事不擅長,并不輕松。
小陌說道:“别委屈了,你稍微設身處地,想想看我的感受?”
謝狗咧嘴一笑。最後是小陌結的賬,她也沒搶着付錢。
一起走在街上,謝狗顯然尾巴又開始翹了,嘿嘿說道:“小陌,我們要是有個女兒就好哩,嗯,就像小米粒那樣的,每天憨憨傻傻的,我們把她保護得好好的,不着急,一天天慢慢長大。”
小陌無言以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認足夠撇清關系的話語,“你開心就好。”
貂帽少女雙手攤開,雙腳并攏向前跳着格子,自顧自高興着,“開心真開心。”
小陌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白景的畫面。
但是小陌卻沒辦法知道白景第一次見到自己,是何時何地。
畢竟雙方第一次正式見面,就是白景直白無誤說要與他問劍一場,再結成道侶,看着一頭霧水的小陌,當時白景還補充解釋一句,誰問劍赢了誰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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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陸掌教遠遠看過了熱鬧,便開始躺着禦風,作臉龐仰天向後凫水狀,确實是優哉遊哉。
結果就要被一個老道士擡腳踩在臉上。
陸沉趕緊一縮頭,躲過那即将壓頂的鞋底,翻轉身形再站定,嬉皮笑臉打了個稽首,“見過碧霄師叔。”
老觀主站在原地,譏笑道:“這種明知結果的熱鬧,有什麽好看的。”
有個小夫子,再加上那條青道的軌迹顯示,從一開始,蠻荒天下就沒想着跟浩然天下來個玉石俱焚。
否則重返蠻荒的白澤,也不會眼睜睜看着那兩艘“渡船”交錯爲一。
明擺着就是那個周密在惡心文廟,再讓禮聖無法通過原先自身行走的那條老路,順利填補上至聖先師散道後留下的空缺。
隻見陸掌教眼神呆滞,有苦難言。
碧霄師叔你很嚴于律人、寬于律己啊。
老觀主說道:“我是來看老友的,跟你能一樣?”
陸沉埋怨道:“這個小陌,也真是的,都不曉得主動來見一見師叔,就憑他跟我的交情,跨越天下遠遊又咋的,我親自去天幕迎接,誰敢攔着。”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陸掌教記得自己今天說的話。”
陸沉悻悻然道:“小陌來我們這邊做客,也别太大張旗鼓了,見過碧霄師叔,悄悄來悄悄走就最好了。”
老觀主說道:“那個呂喦的大道成就,會很高。”
陸沉使勁點頭道:“有幸與純陽道友同遊青冥,與有榮焉。”
老觀主笑了笑,“至于白景,一旦被她跻身十四境,同樣不容小觑。”
陸沉還是小雞啄米。
都厲害,都厲害,一個個都牛氣沖天才好,反正貧道小胳膊細腿的,都喜聞樂見。
老觀主冷笑道:“親眼見識過了陳平安的那兩把飛劍,再加上最後那合道一劍,陸掌教是不是想想就後怕,脖子發涼啊?”
陸沉揉了揉下巴,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還好還好,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見面隻會喝酒,不會刀兵相見的。”
陸沉先前活蹦亂跳返回青冥天下,因爲陳平安沒有聯系已經碰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算是逃過一劫。
至今想來,陸沉還是心有餘悸,半點不誇張,一旦形成合圍之勢,真不是鬧着玩的。
所以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與老觀主“師叔”有過一番複盤,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關鍵所在,是對方如何拘押陸沉的夢境和心相。
對付一位十四境,終究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就像周密針對白也的那場扶搖洲圍殺,就隻能是老老實實耗盡白也的心中詩篇,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劍,任你王座大妖數量再多,白也依舊等同于立于不敗之地。
陸沉心知肚明,住持這場圍殺的,表面上是陳平安,幕後人卻是那頭陰魂不散的繡虎。
而崔瀺與三山九侯先生學到幾種遠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礎上,以崔瀺的腦子,宛如于高原之上起高峰,再正常不過了,隻說那類“繡虎自稱第二,無人敢說第一”的剝離神魂術法,一旦崔瀺與鄭居中私底下切磋過道法,再被後者學了去,最終陳平安負責先手,那撥劍修負責中盤,鄭居中和吳霜降負責收官,徹底困住陸沉的所有心相,并非是什麽不切實際的空想。
當時老觀主說了句風涼話,“兩個白帝城鄭居中,一個歲除宮吳霜降,就是三位十四境了。再加上齊廷濟,甯姚,豪素,陸芝,陳平安。這種陣容,這麽大的排場,就隻是爲了對付一個十四境,你陸沉可以引以爲傲,偷着樂了。”
當時陸沉果真就背轉身去,擠出個笑臉,張大嘴巴,哈,哈,哈。如此這般,接連笑了三聲。
老觀主瞥了眼陸沉,不管嘴上如何不待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即便是眼光高如自己,還是不得不承認,陸沉的修道資質,尤其是道心,實在太好。
真正敢說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陸沉能算一個。
萬年以來,撇開類似蠻荒陸法言、大妖初升這些藏頭藏尾的十四境修士,還有女冠吾洲刻意隐匿行蹤,再加上白澤被文廟“囚禁”在雄鎮樓之内。于是就有了四位舉世公認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純粹劍修,依然殺力最大。
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道法最高。
還有那個十萬大山驅使金甲力士、不知搗鼓個什麽的老瞎子,身份最爲神秘,修爲深不見底。
此外綽号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防禦最強,被譽爲“金身不敗”第一。
還曾被某人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對外大肆宣揚一番,說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位飛升境劍修,砍上個三天三夜,都是給老和尚撓癢癢。
不過老觀主和老瞎子,雙方的合道方式,至今還是雲霧遮山,尚無定論。
由于被某人說成是“半個十四境修士的殺力,一個半十四境修士的防禦”。
半個加一個半,如此算來,可不就是兩個十四境修士了。
所以要他看啊,幾個十四境修士裏邊,還是你雞湯和尚最厲害。
此話一出,天下震動。以至于老僧幾乎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着砍,這位原本隻是以三場護道被山巅熟知的佛門龍象,修養和脾氣再好,也經不住這種層出不窮的騷擾啊,後來老僧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找到那厮,非要讓口無遮攔的家夥,通過各路山水邸報與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沒談攏。
那厮堅決不改口,說我說話從來負責,一口唾沫一顆釘,讓我昧着良心說話,以後還怎麽混江湖。
雞湯和尚隻得“稱贊”對方兩句。
阿良,你的加減法,這麽強的嗎?
難道上學塾讀書那會兒,亞聖府邸裏邊,别人都在念書,就你在吃書?
那個臉皮厚到沒邊的家夥,不怒反喜,雙手叉腰,隻說這麽新穎的誇人路數,臉紅,臉紅了。
老觀主問道:“有想過萬年以後的世道嗎?”
陸沉反問道:“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嗎?”
老觀主說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陸沉笑道:“好像更沒意思了。”
如果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時,就立即評選出新的天下十豪,想必懸念不大,而且幾乎不會有太多的異議。
反正就是從十四境裏邊挑選就可以了。
禮聖,道老二餘鬥,陸沉,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結束那場漫長“刑期”的兵家初祖。
碧霄洞主,僧人神清,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白帝城鄭居中,道号“太陰”的女冠吾洲。
至于候補人選,如果隻選四五個,再将時間線拉長到甲子或是百年後,可能争議就多了,關鍵是變數不小。
玄都觀孫懷中,歲除宮吳霜降,畢竟都屬于那種資曆較淺的十四境,而且他們兩個,擺明了是要與白玉京不對付了。
道門散仙,純陽呂喦。
以及目前在玄都觀修行的“新”白也,雖說他如今才是玉璞境,卻必然能夠跻身此列,占據一席之地。
此外青冥天下的鴉山林江仙,曹慈,辛苦,三位純粹武夫,都有不小的機會。
五彩天下的甯姚。蠻荒天下的斐然。這兩位都是各自天下名正言順的共主。
此外還有蠻荒無名氏,白景,刑官豪素,陸芝,張風海,徐隽等等。
一場萬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争渡,亂象橫生,群雄并起。
尤其是數座天下那撥年輕一輩,極有可能後發制人。總之接下來一百年,是天底下所有修道之人的大年份。
陸沉站在無垠太虛中,頭戴一頂蓮花冠,雙袖垂落,神色肅穆,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覺得我立即跻身十五僞境,會如何?”
老觀主笑道:“想入非非,說來容易。”
陸沉蓦然而笑,“師叔,看破不說破嘛,否則沒幾個朋友的。”
老觀主說道:“我一個修道萬年都未能跻身十五境的,高攀不起一個動動嘴皮子就能跻身十五境的。”
陸沉立即糾正道:“僞境!”
老觀主淡然道:“挂一漏萬麽。”
陸沉疑惑道:“這個成語,難道還能這麽用?”
老觀主懶得搭話。
陸沉伸了個懶腰,打道回府,白玉京那邊,有的忙。
老觀主問道:“佛陀當年拉你進入那處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見到、經曆了什麽?按照當時那個你的觀感,渡過了幾萬年,幾百數千萬年?”
陸沉恍惚神色一閃而逝,很快就恢複如常,微笑道:“的确是見過了很多的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壟複田壟,稻谷也好,稗草也罷,終究都是無法跨越天塹的,若說空中閣樓的歸納法是小道,那麽看似步步推進的演繹法就隻是小術了……總之回頭來看,這些所謂的屋舍和梯子,反正我們以爲的道與路,半點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都覺得自己很渺小,總覺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觀主說道:“但你還是需要有個亘古不變的坐标,幫你确定這種可能,否則就是刻舟求劍的下場。”
陸沉嗯了一聲,“否則還是夢中說夢啊。”
“經常扪心自問,想那麽多做什麽呢。”
陸沉自問自答,“可是不想這麽多又能做什麽呢。”
老觀主微笑道:“曾經聽一位故友,提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說人間每一個瘋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獨行思路之上。”
陸沉惋惜道:“若非是師叔的故友了,貧道定要見上一見,好好聊幾句肺腑之言。”
在陸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爲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盜。
約莫三千年前,有個乘船出海的年輕道士,莫名其妙就滿臉淚水。
因爲他覺得修道到最後,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實都是守着一塊無邊無際的田地,永遠隻是個不自知的佃農,隻是與一個相互間從不打照面、也永遠不會見面的地主租賃田地,勤勤懇懇,年複一年,打理着莊稼。
我們自己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誰。
陸沉朝着無垠太虛,輕輕喂了一聲,然後二字詢問,在嗎?然後伸出一隻手,擋在耳邊,作豎耳傾聽狀,如等回響,給出答案。
老觀主看着那個又一次滿臉淚水、卻有笑容的道士,歎了口氣,一巴掌拍在對方肩膀,“陸沉,别犯傻了,陪師叔喝酒去。”
陸沉回過神,卻是扯起老觀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師叔早說嘛。”
一個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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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火急火燎趕赴天外星河中的老秀才,見着了于玄,就雙手抓起老真人的雙手,使勁搖晃起來,左看右看,“純陽道長呢?”
于玄笑道:“不湊巧,純陽道友前腳剛走。”
老秀才手上動作幅度更大,“于老哥,勞苦功高哇,這趟出遠門,我雖未親眼目睹,可就是用膝蓋想,根本不用猜,就曉得于老哥又立奇功一樁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擱了跻身十四境的進程,老弟我要是文廟管事的頭把交椅,絕對不忍心如此調遣于老哥!”
于玄面帶微笑,堅決不搭話,老秀才你一個文聖,出了名的滾刀肉嘛,你可以這麽随意編排禮聖和亞聖,我可不趟渾水。
老秀才小聲道:“聽我那關門弟子提及一憾事,憾事啊,說于老哥曾經嘗試畫出一張嶄新的五嶽符,響當當的大符,隻是在穗山周遊那個傻大個那邊,碰了壁,才功虧一篑?”
于玄掙脫開老秀才的雙手,袖子一揮,“以訛傳訛,沒有的事,是那陳道友誤會了。”
要是陳平安跟自己聊這茬,于玄也就照實說了,畢竟這位年輕隐官的人品,信得過。
因爲之前在文廟議事,于玄跟火龍真人,還有趙天籁,他們仨閑聊,火龍真人着重提及一點,跟陳山主做生意,大可以放心,穩賺不賠的買賣,隻需要閉着眼睛收錢。
可既然是老秀才上杆子談買賣來了,無事獻殷勤,自己還是得悠着點。
老秀才說道:“咱們倆啥交情,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說吧,需要幾斤穗山土?五斤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就多拿點,十斤!”
于玄笑呵呵道:“文聖就别開玩笑了。”
一個都能跑去九嶷山,在一尊山君眼皮子底下,假傳聖旨,想要搬走幾盆文運菖蒲的老秀才,就算你拿得來,我敢收,敢買?
老秀才拍胸脯震天響,“隻要于老哥願意開口,給句準話,老弟刀山火海都去得,幾斤土算什麽,而且我可以保證,周遊那個傻大個絕對不會找任何人的麻煩。”
于玄将信将疑,“真能成?”
老秀才笑呵呵道:“隻管放心,在傻大個那邊,我都不提于老哥半句,随便編個理由,比如自己用得着,就能蒙混過關。”
于玄撚須沉吟片刻,“這個理由,會不會蹩腳了點?”
這就乖乖上鈎了不是。
老秀才使勁點頭,“我畢竟是讀書人,确實不太擅長說謊。”
于玄說道:“不如說是你那關門弟子需要五色土?”
好像這個理由,比較合情合理。
老秀才嗯了一聲,“可行。”
于玄試探性問道:“是怎麽個價格?”
大嶽五色土,自然是沒有市價可供參考的。
老秀才跺腳道:“于老哥,怎麽還罵上人了呢?!這話就說得太不中聽了。”
于玄頓時一陣頭大,說實話,他還真希望跟老秀才隻是清清爽爽的錢财往來,别欠人情,尤其是千萬别欠老秀才的人情。
所以覺得自己已經跳入一個大坑的于玄,不打算再跳第二個了,“錢财分明大丈夫,親兄弟明算賬嘛。”
老秀才說道:“問題咱哥倆也不是親兄弟啊!”
于玄笑容尴尬。
老秀才随即補救道:“不得比一般的親兄弟更親?”
于玄笑容僵硬起來。
于老哥個兒也不高,老秀才不用踮腳,就可以拍對方的肩膀,“聽說我那關門弟子,跟老哥借了三百顆金精銅錢?”
于玄心一緊,不妙。
老秀才感歎道:“這得是多少顆谷雨錢呐。”
于玄繃着臉,打定主意,堅決不能松口。借出去金精銅錢,陳平安和落魄山就得用金精銅錢還。
谷雨錢?他于玄會缺這個玩意兒?
老秀才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于老哥,打個商量,不如這筆賬,就由我這個當先生的來償還?”
于玄硬着頭皮堅持己見,“不好吧?隻有父債子償的道理,哪有學生欠債先生還債的說法。”
你償還?怎麽還,還不是賒賬,三百顆還不上,一年年的利滾利的,恐怕哪天拖欠到三千顆,就更不用還了吧。
就在于玄即将認命的時候,老秀才自顧自樂呵得不行,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交給于玄,“看把你吓的,隻管放心拿着,我與周遊原原本本說清楚了,這十斤穗山泥土,是傻大個親自點頭答應下來的事情,他還說了,如果分量不夠,回頭你于玄隻需跟穗山打聲招呼即可,都不用親自跑一趟穗山。”
“再就是那筆金精銅錢,平安那孩子,打小就最是知冷知熱,肯定會本金加利息,一顆不少,還給你這位前輩的。”
“可不是我亂誇人,在不欠人情這件事上,我這個關門弟子,比我強,反而跟你是一樣的性格。”
“當然了,于老哥是一輩子沒被一個錢字發愁過,這一點,你們倆就又不一樣了。”
于玄收起那隻裝滿泥土的袋子,點頭道:“陳平安有你這個先生,是他的幸運,文聖一脈,有個陳平安,同樣是幸事。”
老秀才笑容燦爛,“善,此言大善!”
于玄說道:“咱哥倆喝點酒?”
“不着急,好酒自己又不長腳,跑不掉的。”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再正了正衣襟,朝于玄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于玄道友,請坐。”
“我曾在寶瓶洲,在那仿白玉京内,與一位前輩論道,談天說地,小有心得。”
“今宵天河清澈,最宜與豪傑論道。”
于玄呆滞無言,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氣,極其鄭重其事,打個道門稽首,正色沉聲道:“有請文聖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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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返回嚴州府境内的村塾,至于那幾個分散各地的符箓分身,每個都不敢離開寶瓶洲,當下也都一一“醒來”。
一直站在檐下的趙樹下望向風塵仆仆返回學塾的師父。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去了趟天外,做了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嗯,勉強算是幫了點小忙。”
師父去天外做什麽事,幫誰的忙。
雖然心中十分好奇,趙樹下還是沒有多問。
陳平安說道:“就别管我了,早睡早起。”
趙樹下點點頭,回去竈房那邊打地鋪。
夜幕中,一個禦風極快的苗條身影,一個轉折,飄然落地。
陳平安躺在一張藤椅上閉目養神,手裏拿着一把蒲扇,放在腹部。
方才女子在禦風途中隻是瞥了眼,等她近距離見到那張面孔,确認無誤後,頓時大爲震驚。
這位年輕隐官,怎麽跑來這邊了?
如今負責看管那座龍宮遺址的修士,主要有兩個,她就是其中之一,卻不是她道法如何了不起的緣故,隻是這座龍宮,與她極有仙家緣法,開門一事,她立功不小。所以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一位藏在暗中的大骊皇家供奉,老元嬰,行事穩重,且精通風水堪輿術。
她就是風雪廟女修,餘蕙亭。隻是這些年一直擔任大骊随軍修士。
魏晉屬于神仙台一脈,按照祖師堂譜牒,她稱呼魏晉一聲師叔,毫無問題。
事實上,餘蕙亭對這位魏師叔,那是極其崇拜的,當然了,整個風雪廟,仰慕魏晉的各脈女修,多了去。
今夜的餘蕙亭,依舊是腰間佩刀,穿窄袖錦衣和墨色紗褲。
按照米大劍仙的說法,早年她腳上這雙繡鞋,鞋尖曾經墜有兩粒“龍眼”寶珠。
隻是都被她拿來當作打開龍宮禁制的“敲門磚”了。
她見那位年輕隐官毫無反應,隻是發出輕微鼾聲。
餘蕙亭猶豫了一下,以爲對方是下了一道無形的逐客令。
就打算飄然而至,再識趣地“悄然”離去。
她之所以會趕來此地,是根據諜報顯示,先前新任細眉河高釀,好像來過這個位于山腳的僻遠村落,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就想來這邊看看。
隻是餘蕙亭心中實在挂念魏師叔,就沒有就此禦風離去,她硬着頭皮輕輕咳嗽一聲,小聲說道:“陳山主,冒昧登門,還望見諒。這次前來,并非專程來找陳山主,隻是誤打誤撞,實屬偶然。”
陳平安睜開眼,立即坐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在想事情。”
餘蕙亭自然不信,一位大劍仙,還是止境武夫,能察覺不到自己的那點動靜?
陳平安拿蒲扇指了指一旁檐下的竹椅,笑道:“比較簡陋了,餘姑娘不介意的話,可以随便坐。”
餘蕙亭才坐下,那個先前得到陳山主的授意的高釀,在得到一道大骊禮部下達給各路山水神靈的旨令後,就急匆匆趕來這邊與年輕隐官彙報情況,結果就撞見了那個餘蕙亭,高釀一臉尴尬,看來先前登門拜訪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水準了。
陳平安笑着讓兩人稍等,自己去竈房那邊搬來一張矮幾,擱放在檐下,圍桌而坐,三條竹椅,矮桌上擱放三隻白碗,幾碟佐酒小菜。
看着那個擺好“酒桌”的年輕隐官,餘蕙亭啞然失笑,怎麽莫名其妙就在這邊喝上酒了?
算不算一樁山野逸事了?
陳平安已經跟高釀碰碗飲酒了。
倒是真沒什麽架子。在這件事上,陳平安跟魏師叔好像是一種人。
餘蕙亭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直接問道:“魏師叔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除了練劍,還會做什麽?”
高釀低下頭喝酒的時候,笑了笑。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何嘗不是難過英雄關啊。
天下關隘,情關最高。
關山難越。上山容易下山難。不是山路如何難走,隻是不舍得離開此山罷了。
高釀撚起一粒鹽水花生,丢入嘴裏慢慢嚼着。
男人嘛,不都是這麽走過來的,誰還沒有點花前月下的纏綿悱恻呢。
陳平安笑道:“魏劍仙在那邊,還是很有聲望的,雖然平時比較不苟言笑,其實人緣也不錯,他更是極少數能夠與老大劍仙聊幾句的劍修。”
“魏劍仙還是我們那個酒鋪的大主顧,獨一份,鋪子最貴,當然也是最好的酒水,都被他包圓了,買酒爽快,喝酒更是豪邁。”
“相信魏劍仙再返回寶瓶洲,劍術就會又精進一大截了,說句一般人不敢信的實話,風雪廟魏晉,如今劍術近道。”
餘蕙亭聞言頓時笑顔如花。
就算陳山主所說内容,如酒兌水了,可即便如此,魏師叔與那位老大劍仙聊天,總不能作假吧?劍術近道的評價,是能瞎說的?
“同鄉之誼,這就是極其珍貴的同鄉之誼啊。”
高釀立即點頭附和道:“如果沒記錯的話,咱們寶瓶洲修士,到了劍氣長城那邊且長久留下的,就陳山主和魏大劍仙兩個,定然是當之無愧的英雄相惜了,美談啊。可惜陳山主跟魏大劍仙,你們都不是那種喜好自誇、甚至不喜他人誇獎的脾氣,否則名氣之大,至少翻幾番。”
餘蕙亭一時無言,隻是反駁就算了。
陳平安忍住笑,朝竈房那邊喊道:“樹下,給我們做點宵夜,然後一起來這邊喝酒。”
陳平安再與兩位笑問道:“兩位,有沒有忌口的?”
餘蕙亭想要多聽些關于魏師叔的故事,就沒有客氣,說沒啥忌口。
這會兒高釀是趕都趕不走的,巴不得在這邊多留片刻,隻說随意。
餘蕙亭雖然不太喜歡官場那套,卻并不是那種不谙世情的修士,所以在酒桌上,她端起碗,主動給高釀敬酒了兩次。
之後多了個趙樹下。
陳平安毫不掩飾自己對趙樹下的喜愛,笑着介紹道:“高老哥,餘姑娘,這位是我的嫡傳弟子,姓趙名樹下,如今跟我學拳法學劍術,是我碰運氣才能找到的得意弟子。”
聽到師父竟然這麽說,趙樹下滿臉赧顔神色。
餘蕙亭沒有太當真,高釀好像是太當真,就連趙樹下自己都不敢當真。
陳平安也都無所謂了,反正自己說的是實話。
之後一桌談笑風生,氣氛融洽。各喝各酒無需勸,就已如沐春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