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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

第1107章 愁者自愁

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橋,拾階而上,陳平安走到拱橋中央位置,突然停步,坐下身,雙腿懸在橋外。

白發童子就有樣學樣坐在一旁。

陳平安轉頭望向落魄山那邊,好像小米粒剛巡山到了霁色峰祖師堂那邊,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護法的巡山之勤懇,早晚兩趟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動,從無一天賴床偷懶。

就像朱衣童子的每月按時點卯,自認比起周副舵主的每天巡山,差遠了。在那巡山途中,四下無人處,小米粒就開始演練一套武林絕學,是裴錢傳授的那套瘋魔劍法,隻是裴錢屬于單手持劍,她就不一樣,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擔,雙手持劍,威力加倍!

别羨慕,羨慕不來的,因爲這就叫自學成才。

再去溪澗裏邊,扒開石頭找螃蟹猜拳,麽的意思,總赢不輸,毫無懸念。這等行徑,也确實幼稚了點,不像話。

下次不欺負那些手下敗将了,抓條魚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輕輕一按腹部,魚兒一張嘴,就是個拳兒,唉,又是穩操勝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裏的時候,小米粒的巡山,就走得快,總是跑來跑去。

好人山主在家裏,巡山就走得慢,悠哉悠哉,半點不着急,在山路上耗費的光陰,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隻要她跑得快,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

那麽同理可得,隻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點下山遠遊。

陳平安笑着收回視線,擡起腳脫下布鞋,盤腿而坐,撣去鞋底的些許泥土,再輕輕拍打布鞋布面幾下,問道:“那部拳譜?”

白發童子好似與隐官老祖心有靈犀,滿臉無所謂,說道:“隻要别豬油蒙心,交予山下書商刊印版刻,賣了掙錢就行。”

陳平安笑道:“說正經的。”

山上金玉譜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爲前綴,曆來有兩層含義,一層務虛,提醒修士譜牒身份來之不易,一層在實,金書玉牒,材質本身極其考究。而那本拳譜,與宗門秘傳的珍貴道書一樣,尋常材質的紙張,根本承載不住那份濃厚道意,簡而言之,翻刻摹本極爲不易,至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迹的拳譜,說不定還需要陳平安設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個比喻,這部拳譜,就是一座山頭,山中有道氣,需要護山陣法來穩固天地靈氣,不至于書中拳意外瀉流散。

白發童子說道:“除了隐官老祖自己觀摩、演練,将來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的兩宗子弟,甭管是老祖的親傳如裴錢、趙樹下等,再傳如周俊臣等,還是未來開枝散葉了,三傳弟子外加四五六七傳,隻要是有譜牒身份的嫡傳,都可以翻閱此拳譜,但是不可外傳,不可以出門拳外教拳。”

陳平安點頭道:“就當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吳霜降的授意,吳宮主可沒份這閑情逸緻,肯定是身邊這個落魄山外門雜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當然也可能是吳霜降故意爲之,有意讓陳平安欠她,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和歲除宮一個人情,前者可有可無,後者則全無必要。

白發童子眼珠子急轉,試探性問道:“隐官老祖,我有個極有遠見的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要是擱在以往,話聊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可畢竟拿人家的手短,陳平安微笑道:“說說看。”

白發童子神采奕奕,說道:“我作爲外門雜役子弟,可也是落魄山的一份子,理當略盡綿薄之力,就想着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夜以繼日,給隐官老祖和落魄山霁色峰祖師堂諸多大佬,編訂一部考據詳實、詞藻華美、精彩紛呈的年譜!”

山下文人和山上門派,都有編訂年譜的習慣,前者多是後人記載家族先賢的生平事迹,圍繞譜主展開,以年月爲經緯主幹,後者也類似,不過範圍更廣,按照約定俗稱的規矩,頂尖宗門,可以記錄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曆,一般宗門和較大的仙府隻記錄金丹修士,一般門派,就記錄洞府境在内的中五境練氣士,總之都是有一定門檻的。

落魄山當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之所以一直沒有動筆,大概還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着假裝沒這回事了。

執筆人,有點類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是一個門派裏掌律一脈的修士職掌此事。

陳平安也不說話,低頭開始掏袖子。

先歸還拳譜,再來跟你算賬。

先前在騎龍巷木凳那邊,咱倆就有一筆舊賬要算。

白發童子趕忙雙手攥住隐官老祖的胳膊,“别這樣别這樣,編訂年譜一事又不着急,隐官老祖不用這麽着急送我空白冊子。”

陳平安剛打算起身,白發童子拿起一隻被隐官老祖整齊擱放在雙方中間的布鞋,仔細瞧了瞧,“好手藝,看得出來,很用心。”

陳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說道:“編訂年譜,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霁色峰祖師堂議事,将此事納入議程,如果無人提出異議,就由你來負責編訂。”

白發童子開始得寸進尺,試探性問道:“編訂落魄山年譜,我能不能署名啊?”

陳平安又開始掏袖子。

白發童子一拍石橋,沉聲道:“罷了罷了,做好事不留名。”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說道:“由你來編訂山門年譜沒問題,我隻有兩個要求,一個是文字推重樸實,措辭簡約,事迹求實,不許花俏,尤其不可文過飾非,也不必爲尊者諱。第二個要求,就是從我十四歲起,開始編訂年譜作爲序篇,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寫了,也沒什麽可寫的。”

白發童子小雞啄米,雙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圖了,有了這筆功勞,當個舵主啥的還不是手到擒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這茬,我其實是會主動提醒你的,可以年譜署名。”

白發童子懊惱不已,雙手撓頭,“是我畫蛇添足了,小觑了隐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隐官老祖的小肚雞腸。”

陳平安提醒道:“你再這副鳥樣,就真别想署名了。”

白發童子立即收斂神色,挺直腰杆,轉頭看了眼西邊大山,好奇問道:“那座真珠山,隻是用了一顆金精銅錢就買下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是因爲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會兒,誰樂意花這冤枉錢,買下個什麽都沒有的小山包。”

白發童子問道:“隐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點?”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時就是覺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聽上去是差不多的。”

“再就是真珠山距離小鎮最近,最容易被小鎮那邊看見,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經之地,我就想借這個機會,用一種不需要大嗓門說話的方式,默默告訴整座小鎮,泥瓶巷的陳平安,如今有錢了,你們開心還是不開心,不管在意還是不在意,都得承認這個闆上釘釘的事實。”

“這個說法,屬于題外話,你在年譜裏邊别寫。”

白發童子難得沒有嬉皮笑臉,隻是點頭答應下來。

人生可能沒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兩個人,就是兩座天地。

各有所思,你情我願,此消彼長,教人間沒個安排處。

白發童子在騎龍巷待久了,對于陳平安和落魄山的大緻發家史,還是很清楚的,陳靈均經常去跟賈晟喝酒打屁,一個青衣小童,總嘴上嚷嚷着好漢不提當年勇,一個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着酒桌上又無外人,你我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萬丈,此間辛酸與不易,與外人道不得,難不成還不能拿來當一小碟的下酒菜嗎?

所以白發童子就坐在門檻那邊,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聽那倆活寶在那邊瞎顯擺和相互吹捧,偶爾喝高了還會抱頭痛哭的,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箓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就是陳平安第一次花錢買下的五座山頭。

好像那一年,陳平安就是十四歲。

之後買下落魄山北邊相鄰的灰蒙山,寶瓶洲包袱齋主動撤出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主動放棄的朱砂山,此外還有螯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再加上經過陳靈均的牽線搭橋,又買下了一座黃湖山。

這屬于落魄山的第二次“擴張”地盤,落魄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再往後的照讀崗在内山頭,就屬于第三次“招兵買馬”了。

白發童子小心翼翼問道:“隐官老祖,寶箓山在内三座山頭,如今是怎麽個說法?”

前不久龍泉劍宗突然更換宗主,變成了劉羨陽,結果就連祖山都搬遷走了,但是那三座山頭都沒動。

陳平安說道:“我用二十七顆谷雨錢,等于跟龍泉劍宗租回了三座山頭兩百七十年。”

白發童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他娘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那個阮邛是不是腦闊有坑啊……

難怪那個陳靈均經常吹噓自己如何與阮聖人一見如故忘年交,原來真是一路人。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你回騎龍巷鋪子吧,我沿着龍須河抄條近路去落魄山。”

之後陳平安就沿着龍須河往上遊行去,期間路過了那座被當地人說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後繞路,路過了一直不曾動土開工的真珠山,再徒步進入西邊大山,陳平安沒有徑直返回落魄山,準備先走一趟衣帶峰,遠親不如近鄰,下山再去拜訪螯魚背的珠钗島,那艘龍舟翻墨和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這些年來,其實都是劉重潤和珠钗島譜牒女修在幫忙打理。

說來奇怪,陳平安對于那些數目驚人的神仙錢收益,比如青萍劍宗收到的賀禮,光是皚皚洲劉氏就送了那麽多的谷雨錢,可陳平安不能說不驚喜,卻總是不至于太過上心,但是對于任何細水流長的收入,哪怕再少,陳平安總是額外上心。

但是這種想法,陳平安沒跟誰提起過,反正說了,估計也是一通馬屁。

可要是劉羨陽聽了,肯定少不了要笑罵調侃幾句,你就是小時候窮怕了,對大錢沒概念,隻覺得小錢是真的。

最早寶瓶洲,山上每每論及泥瓶巷陳平安的發家史,都繞不過北嶽披雲山和龍泉劍宗,準确說來,是繞不過魏檗和阮邛。

北嶽披雲山在内,在小鎮西邊,曾經總共有六十二座山頭,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是曾經,緣于最後一任坐鎮骊珠洞天的兵家聖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讓弟子劉羨陽接任。

然後龍泉劍宗就将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在内的所有自家山頭,搬遷去了北邊舊北嶽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當初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在外人看來,猜測可能是大骊宋氏的意思,不願意兩座宗門挨得太近,防止出現一山不容二虎的趨勢,又或者兩座山頭之間,确實出現了某種外人不得而知的間隙,畢竟如果所傳消息不差的話,陳平安這個出身骊珠洞天本土的後起之秀,曾經在龍須河畔的鑄劍鋪子當過短工,但是他既沒有參加過龍泉劍宗的宗門慶典,就連好友劉羨陽繼任宗主,也不曾露面,而落魄山這邊,最早成立山門,一樣沒有邀請龍泉劍宗,之後繼而躍升爲宗字頭,也不曾邀請阮邛,據說當時就隻有劉羨陽一人現身霁色峰……

陳平安來到一座山頭的山腳,沒有山門顯示身份,衣帶峰山中修士不多,既無山門,也就沒有負責待客通傳的門房修士,隻在山腳立了塊不大的石碑,刻了八個字,無事止步,各自修行。

主要就是用來提醒練氣士的,别閑着沒事就來這邊晃蕩,恕不待客。

不過樵夫砍柴和采藥之類的當地人,是全然不打緊的,衣帶峰也就成了西邊群山中爲數不多,還能見着小鎮百姓身影的山頭。

這座衣帶峰,山中古木參天,好似蒼松化龍,翠柏成鸾,确實是一個極幽靜的風水寶地。

其實當年陳平安就曾相中這座山頭,因爲山中草藥種類多,而且泥土适宜燒造瓷器,隻是當時金精銅錢就那麽多,而且買山的價格要比仙草山貴出一大截,最終在買下衣帶峰和同時買下仙草山、彩雲峰之間,陳平安還是選擇了後者。

山主劉弘文,金丹老修士,來自黃粱派,按輩分,老人是現任掌門高枕的師伯。

當初就是劉弘文,執意要用剩餘一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了這座衣帶峰,說是要在這邊清淨修行,省得留在黃粱派惹人厭。

老人的孫女劉潤雲,養了一頭年幼白狐,她曾被某些人撺掇着跑去舉辦鏡花水月,看客寥寥,卻好像還真被她掙到神仙錢了。

劉弘文曾經帶着宋園在内一撥嫡傳弟子,去落魄山拜訪過那位年輕山主,不過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落魄山尚未跻身宗字頭,劉弘文跟大管家朱斂還經常約個時間喝酒,邀請對方來衣帶峰這邊,幫忙下廚,炒幾盤佐酒菜,經常一個下午,光陰就在閑聊中悠悠過去,後來等到落魄山變成天下皆知的名勝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與落魄山那邊疏遠了,就連跟朱斂也不約酒了。

年輕山主經常不在家裏,常年在外遊曆,根本就見不着面。

不過每逢節慶,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這個落魄山上的小管家,還是會暗示來衣帶峰這邊,帶些騎龍巷的特色糕點、朱斂親手炒制的茶葉之類的禮物,最早陳暖樹身邊,還會跟着個黑炭小姑娘,再往後,多出了一個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再後來,那個叫裴錢的孩子,就不跟着了,聽說好像是要練拳,又後來,小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紅燭鎮那邊鬧了一場風波,膽子小了,不太敢離開落魄山了。

一個原本在寶瓶洲屬于二流墊底仙府的黃粱派,如今祖師劉弘文,掌門高枕,再加上那位剛剛舉辦開峰儀式的祖師堂嫡傳,黃粱派同時出現了三位金丹地仙,尤其是高枕還是一位劍修。

如此一來,黃粱派已經穩居寶瓶洲二流仙府的前列,隻差一位元嬰修士了。

至于玉璞境,依舊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師手捧一支黃楊木靈芝,笑臉相迎,單手掐一山門指訣,以禮相待,“黃粱派劉弘文,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拱手還禮,“晚輩見過劉老仙師。”

劉弘文笑道:“不敢當,山上輩分不以歲數定,陳山主以道友稱呼即可。”

先前陳靈均和郭竹酒參加開峰觀禮,高枕其實有過擔心,擔心劉師伯在衣帶峰那邊,是否曾經與落魄山那邊,說過自己和黃粱派的不是,畢竟以劉師伯的脾氣,高枕覺得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卻不知在衣帶峰這邊,劉弘文就算是自報身份,都不言“衣帶峰”,而是隻說黃粱派。

陳平安主動緻歉道:“這麽多年,我極少來衣帶峰這邊拜訪劉仙師,确實不太應該。”

劉弘文灑然笑道:“沒什麽,陳山主不必計較這種事,正因爲離着太近,好像就幾步路,反而不覺得非要着急見面,拖着拖着,山下多成遺憾,山上倒是無妨,若是經常見面,容易把話聊完,再見面就隻能說些今兒天氣不錯的尴尬言語,反而不美。陳山主以後也不必刻意如何,照舊便是,如今兒一般,得閑了,起了興緻,就來衣帶峰逛逛。”

老人說得誠摯且随意。

顯而易見,這位金丹老修士,并沒有把陳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君子之交淡如水,隻覺得再過個幾百年,

在這西邊大山,當年通過金精銅錢購買山頭的仙家門派,撇開螯魚背那邊的珠钗島女修不談,恐怕除了阮邛的龍泉劍宗,就屬衣帶峰與落魄山關系最爲親近。如今劉老仙師在整個寶瓶洲山上,都有了個“燒得一手好冷竈”的說法,算不得美譽,總之都對劉弘文和衣帶峰羨慕得很。

老修士的住處,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繞屋設竹籬,種植各色草木百餘本,錯雜莳之,不同時節的花開花謝,濃淡疏密俱有情緻。

石上淩霄藤每逢開花如鬥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其中牆角有株鵝黃牡丹,一株三幹,極高茂,枝葉離披,錯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時節,花影鋪地,清涼避暑。

在陳平安眼中,衣帶峰劉老仙師,就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

修爲境界興許不算太高,但是清淨修行一以貫之,從來眼中無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因爲那場開峰典禮的關系,老仙師的孫女劉潤雲,得意弟子宋園,暫時都尚未返回山中,估計會跟陳靈均和郭竹酒一起乘坐渡船返回牛角渡。

劉弘文取出山中自釀的一壺酒,兩隻出自龍泉郡燒制的青瓷酒杯。

老仙師先幫着給陳平安杯中倒滿酒水,笑道:“我們都自飲自酌,要是覺得已經喝到門了,就不用硬喝。”

看來老人是跟朱斂學了不少小鎮這邊的鄉俗土話。

陳平安笑着點頭,雙手持杯,“就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餘着的禮數補上,敬老仙師一杯。”

劉弘文隻得雙手持杯,兩隻酒杯輕輕一磕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頭一口飲盡酒水,陳平安幫忙倒滿,劉弘文笑道:“虧得陳山主願意從百忙中抽身,親自參加此次黃粱派的開峰觀禮,給了我一個好大面子,這不高掌門前不久回信一封,說他今年最晚在暮春時分,就會帶着幾位祖師堂供奉,一起來衣帶峰拜會我這個當師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陳平安這邊假裝什麽師門和睦、關系融洽了。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管着偌大一個門派,在祖師堂坐頭把交椅的人,除了要照顧到自己的修行,方方面面和裏裏外外都需要權衡,想來并不輕松,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劉弘文說道:“看來陳山主對高枕的印象還不錯。”

陳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經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劉弘文似乎解開了心結,如今提及高枕這個曾經與他相看兩厭的師侄,其實老人心裏邊早就沒什麽郁氣了,故而聞言點頭笑道:“高枕當掌門,确實是最合适的人選,在這件事上,我其實從來不懷疑師弟的決定,要是換成别人來當掌門,我估計都不會來衣帶峰這邊,隻會放心不下的,就算明知再惹人厭煩,我也要留在那邊滿嘴噴糞。”

陳平安笑道:“哪天要是連罵都懶得罵,就真是失望透頂了。”

劉弘文點頭道:“就是這麽個話糙理不糙的理兒。”

回頭高枕這家夥來山上,得教一教師侄這個道理。

之後就是各自喝酒,一壺酒喝完,差不多是對半分的量,結果不勸酒的老人又去屋内拿了一壺酒過來,大概這才叫真正的勸酒。

老仙師從袖中摸出一隻錦盒,放在桌上,打開後,是一枚朱紅絲線穿孔串起的白玉詩文璧,墜有一粒珠子,老人将錦盒輕輕推給陳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這是我恭賀落魄山跻身宗門的禮物,說實話,一直舍不得送給落魄山,并非禮物本身有多珍貴,不值幾個神仙錢,實在是喜歡得緊,詩文玉璧這圈文字,刀工不俗,文字更好。收下,趕緊的,莫要說些君子不奪人所好的屁話,再跟我客氣……”

好家夥,不等老仙師繼續說下去,年輕山主已經道了一聲謝,落袋爲安了。

之後年輕劍仙竟然開始詢問修行事,老金丹便借着酒勁,隻管答以心中話。

“敢問前輩,何謂修行。”

“自己走路,獨過心關。”

“何謂得道。”

“大家都好。要說此語作何解?并非故弄玄虛,一句平常話而已,無非是出門有路,過水有橋,你來我往,無人阻擋。”

“前輩肯定讀過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輩有古賢風範,看書吃透,絕不泛泛。”

“這倒不算過譽。陳山主你也不差,讀書沒點悟性,豈能有今日造化,别人說你是福緣深厚,我卻說你是惜福。”

“不如前輩多矣。”

“你我至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過謙,我這邊藏書頗多,以後随便借閱。”

最後劉老仙師又拿來一壺酒。

最終陳平安喝了個微醺,滿臉通紅走下衣帶峰。

閉戶觀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揮毫落紙走雲煙,文字哪争三兩句,胸懷要有數千年。

等陳平安走到螯魚背那邊,在山腳溪澗那邊掬水洗了把臉。

當年劉重潤跟落魄山簽訂一份山水契約,從書簡湖帶來十二位嫡傳弟子,她花了三十顆谷雨錢,跟落魄山租借螯魚背三百年。

這當然是劉重潤哭窮的結果,做買賣不砍價,還是女子嗎?

之後她再自己掏錢,重金聘請墨家匠人和機關師,打造出一系列連綿府邸,緊密攢簇若魚鱗,使得螯魚背這邊,由于山中建築連綿,加上材質特殊,每當日光照射或是月色灑落,山中建築群的屋脊熠熠生輝,一金色燦爛,一銀白若雪,美輪美奂。使得如今的螯魚背,無意間成了一處小有名氣的風景名勝。

事實上,當時珠钗島就那麽幾個譜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着,劉重潤也不在乎,偏偏很願意在這方面一擲千金,更不願意将那些建築租借出去,事實上,很多在這邊擁有山頭的門派,都在這種事上賺了不少神仙錢,不少寶瓶洲門派和譜牒修士,都願意給出一筆價格不菲的租金,在這西邊大山的某個山頭,名義上擁有一座宅子,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來往遊曆,有個落腳地方,能夠在山中住下,怎麽都是個面子。

那會兒陳平安不在家鄉,鄭大風還是看門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他就曾與劉重潤當面訴苦,重潤妹子,下次别這樣了,真的,隻會欺負大風哥哥這種厚道淳樸人,算哪門子事嘛,山上這些建築就不止三十顆谷雨錢,你可以騙我錢,但是不可以傷我的心。

要是一個不小心,讓天下少掉一個老實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個浪迹花叢的風流漢,誰負責?重潤妹子,你要是願意負責,今兒咱倆就先把這樁親事定下來吧,我這就收拾包裹,去螯魚背住下……

其實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筆,就遠遠不止三十顆谷雨錢了。

早年周首席财大氣粗,出手闊綽,自掏腰包,一口氣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寶,作爲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螯魚背的壓勝之物,這些重寶落地生根,與山根水運緊密銜接,等到劉重潤打撈起那座故國遺物的水殿,與前者相得益彰,使得螯魚背的水運愈發濃郁。

劉重潤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補簽一份新地契,珠钗島想要在在三百年的基礎上,再續簽……六百年!

因爲按照第一份契約的約定,三百年到期後,珠钗島修士搬遷離山,可是帶不走那些建築的,不能拆走那些作爲棟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遷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屆時會全部自動轉爲落魄山名下的産業。

沒法子,這份契約,是朱斂做主簽的,白紙黑字,一條條,寫得一清二楚。

珠钗島女修,當年對此頗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峽島的賬房先生,他親自來跟島主談買賣,怎麽可能會如此刻薄、锱铢必較呢,絕無可能。

處州的螯魚背,若是再加上書簡湖的珠钗島,跟黃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爲幫忙在大骊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撈遺址的報酬,劉重潤送出一條龍舟給落魄山,此外還有個雙方五五分賬的口頭承諾。

作爲舊國藏寶之地,除了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其實還有不少珍藏寶物,劉重潤的這筆收入,按照朱斂當時的估算,怎麽都有五六百顆谷雨錢。隻不過當年朱斂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劉重潤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假裝沒這麽一回事。後來劉重潤願意主動提出擔任翻墨龍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這件事,算是投桃報李,幫着珠钗島補上了一份人情債。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如今就被劉重潤安置在祖師堂寶珠閣附近。

今天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主動做客螯魚背,好像還是頭一遭的稀罕事,主要還是因爲陳平安常年在外的緣故。

最開心的,肯定不是一直爲難如何開口續約的劉重潤,而是那些早就與青峽島賬房先生熟悉的年輕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動示好,讓螯魚背這邊的劉重潤,挑選了幾個性格沉穩、資質出衆的嫡傳弟子,去往那座蓮藕福地潛心修道。

十年爲期,在兩處風水寶地,水運充沛到了一個堪稱誇張的地步,極其适宜修行水法的練氣士,簡直就是爲她們珠钗島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場,它們自然大有來曆,都來自北俱蘆洲,一處是濟渎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這些年,劉重潤由于已經跻身了金丹,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很難,所以曾經有過兩次外出遊曆,新收了一撥弟子。

小門小派的,對于修道胚子的資質要求不高,收取弟子,其中能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資質,就已經算是撿個不小的漏了。

此外一些劉重潤的嫡傳弟子當中,又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當侍女,名義上說是丫鬟婢女,其實也就是來螯魚背 能修行就修行,有機會加入譜牒, 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個月領取一筆俸祿,山外若有家族和親人,平攤下來,約莫每個月能夠拿到幾十兩銀子,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女修加上各座府邸的婢女,近百人數,如此一來,莺莺燕燕,螯魚背便愈發熱鬧了幾分。

苦出身的,未必就一定在發迹後善待   甚至可能反而變本加厲,

隻是劉重潤管教有方,對門中弟子的修道資質要求不高,反而對心性極其在意,所以螯魚背這邊,不敢有任何欺下瞞上,門風是很好的。

陳平安走在山路上,先前門房女修已經通報祖師堂。

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一個喊一個的,陸續趕來三位女修,異口同聲道:“陳先生!”

她們還是習慣稱呼對方爲陳先生。

陳平安笑着點頭,她們的名字都記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鵲,你們好。”

當然隻是陳平安記性好的緣故。

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風情,言行舉止,一闆一眼,隻會大煞風景。

何況當年在書簡湖,因爲那個馱飯人出身鬼修的關系,當說客的陳平安在珠钗島渡口,吃了很多次閉門羹,别說見着劉島主,都沒辦法登山。

其實這件事,在珠钗島内部的女子之間,是極被津津樂道的,呵,咱們珠钗島是小門派不假,但是我們山門的架子大啊!試問天底下,哪家山頭,能夠一次次攔着陳先生不讓登山?是那正陽山?還是神诰宗啊?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過劉重潤管束嚴,誰都不敢往外傳,因爲一經發現,就會被島主直接剔除譜牒,驅逐下山,沒有任何餘地。

陳平安跟三位女修閑聊幾句,就告辭離去。

當年每次在珠钗島吃過閉門羹,去往青峽島朱弦府,陳平安可能還要被那個馬遠緻拿言語戳心窩子,什麽咱倆是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啊,在女子這邊,都吃了模樣不俊俏的虧,陳平安你以後常來我府上,見着了你,比我更醜,我心裏就好受多了……不然就是逼着陳平安發毒誓,你得跟我發個誓,朋友妻不可欺,你小子别人醜多作怪,千萬别心存歪心思啊,跟我來啥不客氣那一套歪理,即便長公主殿下如今還沒有被我娶進門,也是你未來嫂子,你見着了她,記得一雙眼睛給我規矩點,别亂瞥,大家都是褲裆裏帶把的男人,我還能不懂你……陳平安,你跟我說句心裏話,見着了長公主殿下,你有沒有啥想法?沒有?真沒有?好吧,信你一回,竟然瞧見了長公主殿下這種尤物中的尤物,都沒點绮念,呸,不是男人,真不是個東西……

等到陳先生走遠,白鵲哈哈大笑,伸出手,“願賭服輸,都趕緊的,掏錢掏錢!”

流霞是劉重潤的二弟子,白鵲是小弟子,當年她們幾個曾經拿陳平安當賭注,結果流霞輸掉了十顆雪花錢,白鵲還是當年一般的少女姿容,她就是當年那個唯一一個掙錢的,因爲那次隻有她押注陳平安可以登山,結果就是通殺!

陳平安停步轉頭。

那邊立即停下笑聲。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陳先生的身份多了,一個比一個吓人。落魄山的山主,文聖的關門弟子,繡虎崔瀺的小師弟,五彩天下第一人甯姚的道侶,與曹慈問拳的止境武夫,四十來歲的玉璞境劍仙……以前她們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當面,就有點不合時宜了,結果還是被逮了個正着。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着打趣道:“管清,聽我句勸,第一,别跟白鵲師妹賭錢,她賭運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賭錢,也别跟流霞師姐一起押注,師姐押什麽,你就反着來。”

她們一時啞然。

等到那一襲青衫走遠,三位關系融洽的同門師姐妹才蓦然大笑。

性情古闆的陳先生,偶爾言語風趣起來,還是很好玩的。

就像當年流霞埋怨陳平安,害她輸了十顆雪花錢,陳先生就詢問一句,如果他說一句活該,還能去見島主嗎?等到流霞不情不願說可以,賬房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該。

白鵲擡起手,做了個揮手的動作,自顧自說道:“帥氣!”

當年,有個掙錢掙到雙手捧錢都快要摟不住的少女,與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背影,大笑着道謝,身穿青色棉衣的男人,沒有轉頭,隻是擡起手,揮了揮手,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氣。

白鵲雙手攥拳,使喚晃了晃,滿滿當當都是雪花錢呢,興高采烈道:“哈,這件事可不能讓師父知道。”

掙錢開心,當然與陳先生重逢,陳先生還是這般 “沒兩樣”,好像是更開心的事情。

“爲什麽我們怕師父,都不怕陳先生呢?”

“我覺得就算陳先生以後境界更高,再見了面,還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爲陳先生跟我們一樣是窮苦出身,所以對我們就沒什麽架子,還不是那種假裝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誰變得富貴了都會這樣啊,就說書簡湖那邊,境界高了,翻臉不認人的,少嗎?他們作踐起别人不是更兇更狠?五花八門的手段,隻有我們想不到的,就沒有他們想不出的,如今離着書簡湖這麽遠了,還是想想就後怕。”

“那是爲什麽呢。”

“因爲陳先生天生就是個好人呗。”

“這種理由虧你想得出來……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是。”

珠钗島的祖師堂,名爲寶珠閣。

劉重潤就獨自站在這邊門口,等着陳平安現身。

她梳高髻,體态豐碩,方額廣頤。

劉重潤習慣性眯起那雙極爲狹長的丹鳳眼,看着那一襲青衫的漸行漸近。

這位昔年垂簾聽政多年、住持一國朝政的長公主殿下,當初若非被舊朱熒王朝那位出身皇室的劍修糾纏不休,她原本有望成爲寶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

嚴格意義上說,真正首個與落魄山正式締結山上盟約的門派,是劉重潤的珠钗島。

萬事開頭難。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當年珠钗島所有祖師堂嫡傳,都跟随魄力極大的劉重潤遷徙到龍州,在螯魚背落腳,開府立派,等于放棄了舊家業,重頭再來。

劉重潤這些年修行并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将一座水殿作爲道場,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頸,主修水法,兼修符箓。

否則當初她也不會一眼相中藩屬山頭中的螯魚背,就因爲此地水運最爲濃郁。

因爲那會兒落魄山還沒有買入黃湖山,不然如今珠钗島祖師堂估計就不在螯魚背了。

春日融融,劉重潤就直接在白玉廣場上擺了案幾,擱了一盆瓜果和各色點心,親自煮了一壺茶水待客。

劉重潤給陳平安遞過去一杯霧氣袅袅的仙家茶水,陽光照射,水杯上出現了一條袖珍彩虹。

長情之人,都喜念舊。

陳平安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笑道:“如今這虹飲茶葉已經被真境宗壟斷,價錢都是按兩算的,一般仙府有錢都買不着了。”

雙方才剛開始喝茶,就來了個半點不怯生的活潑少女,走路帶風,毫不拘謹。

劉重潤笑着介紹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芸香。”

難怪少女膽子這麽大,敢擅作主張來這邊,隻能用皇帝愛幺兒來解釋了,像流霞她們幾個是絕對不敢來這邊湊熱鬧的。

等到芸香跟陳平安行禮,劉重潤就讓她自己去搬條繡凳過來。

劉重潤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大駕光臨,不知有何吩咐?”

陳平安笑道:“無事相求,劉島主不用緊張,就是随便逛逛,鄰裏之間的串門而已,珠钗島幫忙夠多了,哪敢”

劉重潤頓時啞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

啧啧,聽聽,陳先生真會說話。

師父話語綿裏藏針,也難怪師父話裏有話,師父都快成爲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如今寶瓶洲,都把祖師堂搬遷到螯魚背的珠钗島,視爲落魄山的藩屬門派。她們這些珠钗島練氣士,其實對此是無所謂的,背靠大樹好乘涼嘛,何況落魄山風氣又那麽好,故而不管寶瓶洲閑言碎語怎麽傳,隻說一事,是從無有任何流言蜚語的,那就是從不覺得珠钗島女修是靠着色相交好落魄山。

陳平安笑問道:“劉島主,嫡傳當中,最近有沒有人有機會結丹?”

劉重潤一聽這個就來氣,冷笑道:“你當所有山頭都是你們落魄山嗎?”

這落魄山,好像連個元嬰境都不被當回事。

因爲有弟子在蓮藕福地修行的緣故,劉重潤與泓下和沛湘都是常有往來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

除了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外人可能都并不清楚,當年那個被他帶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她曾經很由衷羨慕兩個人。

一個是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第一次跟着師父去那邊蹭吃蹭喝,她隻見廣場上,修士加上侍女丫鬟、雜役弟子,一千多号人物,浩浩蕩蕩聚集起來,跪地磕頭,口呼老祖。娘咧,這種排場,這種陣仗,一下子就把裴錢給震懾住了,霸氣霸氣,小黑炭暗自下定決心,以後闖蕩江湖,啥叫出息,如何才算真正混出名堂了?就得按照這個标準來衡量,麾下千百号喽啰,見着自己,嘩啦啦跪倒一大片,一聲聲裴老祖,喊得震天響,打雷一般!

再一個就是珠钗島的劉重潤了,裴錢聽老廚子說過,這位劉島主,當年可是一位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覺得厲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邊站着一長排之乎者也的文官,右邊帶兵打仗殺人如砍瓜切菜的将軍,全是當官的,而且都是大官,我這個流亡民間的公主,畢竟是個冒牌貨,拿來随便唬人的,劉姨可不一樣!

再加上劉重潤做了多年的龍舟渡船管事,靠着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負責幫忙落魄山轉售北俱蘆洲運來的貨物,按照暖樹的說法,自家财庫每個季度的入賬,那可是好大一大筆神仙錢!僅次于牛角山渡口從各路渡船手上收取的分賬了。所以裴錢那會兒,就對劉重潤格外親切,發自肺腑覺得這位劉姨,有義氣,做事敬業,賊能賺錢,做人真講究!佩服佩服,必須佩服!

小時候的裴錢憊懶,能躺着絕不站着,能站着絕不挪步。

但是隻有暖樹去螯魚背串門送禮的時候,裴錢才會格外勤快,一定會跟着,見着了劉重潤,一口一個劉姨,喊得熱絡親切。

而劉重潤也從不讓她失望,次次都有禮物贈送。

落魄山的某個小山頭,竹樓一脈,自己有自己的譜牒,門檻之高,隻說就連陳平安這個山主都沒能加入,就更别提陳靈均了。

能夠同時讓裴錢仰慕,讓暖樹感激,小米粒親近的,還真不多。珠钗島劉重潤算一個。

做事,歸根結底還是做人,日久見人心,時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钗島不說在寶瓶洲橫着走,最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況之前在龍舟渡船,米大劍仙與劉重潤,也是混成熟臉的,雖說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钗島女修們,都喜歡跟那個叫“餘米”的家夥多聊幾句,一個男人,長得那麽好看,多聊幾句而已,又不吃虧,可惜就是餘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麽愛說話,實在是臉皮太薄了,所以她們就更喜歡拿他開玩笑,調侃幾句,呵,他偶爾還會臉紅呢。

劉重潤其實不太願意跟陳平安聊生意,隻是對方都登山了,她便忍着心中不适,硬着頭皮開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續簽螯魚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據一處道場,長達将近千年光陰,其實這等于是跟陳平安直接購買螯魚背了。

陳平安剛擡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飲茶水。

在北俱蘆洲,龍宮小洞天之内,陳平安買下一座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凫水島,耗費八十顆谷雨錢。當然這是一個極低的價格了,有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劍仙郦采的浮萍劍湖幫忙,這些身份顯貴的大人物,對于一座水龍宗而言都是潛在壓力,何況水龍宗本身也願意與陳平安憑此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劉重潤都不好意提出價格,想着陳平安要是斷然拒絕,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種水丹藥方來作爲交換。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顆谷雨錢,那麽續約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價格算,再給我們落魄山六十顆谷雨錢,劉島主,你覺得怎麽樣?這個價格當然是很低了,不過就像我前邊說的,這些年珠钗島幫助我們極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這份情誼。”

若是少年時,别說租借六百年,将整座螯魚背送給珠钗島就是了。

隻是年歲漸長,就會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哪怕是與人給予善意這種事,我之心無愧疚,對待某事不曾多想,與他人之心思百轉,反複思量,同一件事會是兩種心思。懂得這個道理,不叫無奈,而是成長。照顧他人内心,本來就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

劉重潤難掩訝異和驚喜,憋了半天,才試探性開口問道:“不再添點谷雨錢?”

陳平安豎起大拇指,贊歎道:“劉島主做買賣可以的,我見過變着法子砍價的,就沒見過主動漲價的。”

劉島主眯眼而笑,“我這不是良心上過意不去嘛。”

陳平安假裝什麽都沒聽懂,隻是呵呵一笑,低頭喝茶。

之後兩人喝茶,閑聊而已,意态閑适,美若畫卷,落在一旁安安靜靜的少女眼中,師父與他,不涉情愛,卻俱是神仙中人。

離開螯魚背後,臨近落魄山,陳平安停下腳步,路邊有座行亭,裏邊擺了張桌子,始終沒有撤掉。

聽說白玄就在這邊認識了不少江湖豪傑,最終編撰出一本英雄譜。

白首沒答應,到底是接連吃過大苦頭、栽過跟頭的,倒是才與白玄見過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裏糊塗就“登榜”了。

陳平安走入行亭當中,暫作休歇。

隻是人生不是閑逛西邊的大山,今天逛過了,明天、後天還可以再逛一遍,行亭不會挪步,人生一直向前。

就像去了一趟螯魚背,陳平安就會很想念裴錢這個看着長大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當年不在家鄉這邊,裴錢每天都會去學塾讀書,當年就在騎龍巷附近,曾經有個不依不饒的婦人,說是裴錢打死了她家的白鵝,小黑炭賠了錢,但是始終堅持一點,不是她打死的白鵝,陳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那個掏出錢的小女孩,滿臉倔強的模樣。

那可能是裴錢第一次攢了錢,又送出去。

心不心疼?

還有被她藏在某地的那些泥偶。

按照裴錢當時跟朱斂和石柔他們的說法,是下了場大雨,是她一不小心忘記了,不曾鳴鼓收兵,都給滂沱雨水一澆,打散了。

但是陳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齡人給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丢遠,而是故意砸碎丢了一地,就那麽留在原地。

生不生氣?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難過,也比不過自己年幼時逃難路上,娘親在一天夜裏,背着她爹和她,偷藏了饅頭再偷吃掉。

很多苦難困頓坎坷,都可以用一個美好的童年來與之爲敵,不落下風。

就像一個寒冬,可以用懷念暖春來抵禦,不輕松的時日,總會過去的。

也可能很多人生後來的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與各自不那麽美好的童年,獨自在心中做一場不爲人知的艱難拔河,這場架,可能會伴随一生,至多打平,絕無勝算。

其實陳平安自己就是熬過來的,所以會有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恻隐之心,但是真正讓陳平安最心軟的,還是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卻不覺得有什麽的小米粒,

也有當年還是頑劣小黑炭的裴錢,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這一天,收到禮物。

所以陳平安這麽多年來,就一直好好珍藏着,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當中,始終随身攜帶。

年少喝酒,總是喜歡用那枚養劍葫,成年之後,好像取出養劍葫飲酒的次數就少了。

我與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别。

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旖旎和争執,也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仇人一般的怨怼與和解。

一個頭戴貂帽、兩頰紅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現在行亭外邊,看着那個單手撐在桌面發着呆的青衫男子。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謝姑娘,覺得拜劍台那邊風景如何?”

謝狗笑呵呵道:“不錯,相當不錯。”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着喝酒?”

謝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慣了市井鄉野的江湖兒女,不瞎講究,隻要有不花錢的酒喝,還有啥不滿意的。”

不知爲何,見着先前那個“陳平安”,她又不是個傻子,當然壓力很大,别看她當時在騎龍巷的光陰流水回旋的那座漩渦中,從頭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着那個持劍者,可其實她憑借直覺,對那個小陌喊作“公子”的家夥更爲忌憚。

等到瞧見眼前這個神色和煦的年輕山主,奇了怪哉,壓力更大!

謝狗看似随意問道:“你記得之前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知我見,也是一種修行。”

謝狗喝口酒,點頭,不知是覺得酒水好喝,還是覺得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那麽在陳山主看來,該如何安頓無限心呢?”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不跟謝姑娘聊這個了,我費神,你費酒,嗯,好像還是我的酒水。”

謝狗笑呵呵道:“覺得我是個門外漢,或是那自了漢,聊不到一塊去?”

換成别人,她就要換個說法了,比如尿不到一個壺裏去。

隻是如今寄人籬下,談吐得講究點。

之前可不就是因爲說話不得體,被朱老先生給趕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惱了眼前這位真正當家做主的隐官大人,豈不是慘兮兮。

還能把自己往哪趕?在槐黃縣城那邊買棟宅子?那豈不是混得還不如那個白頭發的矮冬瓜?

那她還不如直接花錢盤下天都峰在内的三座山頭呢,唉,就是那三個門派開價不低啊,欺負她不懂山上行情,殺豬呢。

陳平安明顯不願意跟她聊這些,轉移話題,笑問道:“說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爲何獨獨喜歡小陌。”

謝狗先是滿臉哀愁,最終釋然,期間神色之複雜、心情之遞進,如一條山中清澗下山之婉轉,隻見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歎息一聲,給出一句話作爲答案,一下子就把陳平安給徹底整蒙了。難道如今蠻荒天下的大妖,都這麽有文學素養了嗎?!

“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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