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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6.第1096章 借東風

第1096章 借東風

槐黃縣城的這條騎龍巷,霎時間變成了一座飛升台。

頂部依舊是女子拄劍,旁邊男子坐在台階上,雙方皆是一雙精粹至極的金色眼眸。

貂帽少女“謝狗”的整副身軀皮囊,瞬間如灰塵飄散,繼而凝聚爲一位姿容嶄新的修長女子。

白景雙手持劍,高高揚起頭顱,與頂部那兩位對視。

這才是白景的真身真容。

小陌說道:“勸你最好收劍。”

白景眯眼笑道:“機會難得,剛好舒展舒展手腳筋骨,我還真就不信了,他們真能把我一口氣拖拽到萬年之前的光陰長河中去。如果本事這麽大,就不會有今天了!”

将一位萬年之後的飛升境圓滿劍修,從變成由三教祖師坐鎮的天地,拽回萬年之前的舊山河,十五境都做不到!

台階頂部那邊,單手托腮的男子滿臉笑意,輕聲道:“我們小陌還是向着白景的,看來有戲。”

她點頭道:“患難見真情嘛。”

小陌雖然聽不見頂部那兩位存在的言語,不過看着那個既面容熟悉又氣息陌生的“自家公子”,總覺得不像是說了什麽好話。

那個“陳平安”笑眯起眼,朝小陌輕輕揮手作别,微笑道:“小陌,悠着點啊,可别被生米煮成熟飯了。”

異象随之消散,小陌和白景重新置身于騎龍巷。

謝狗扶了扶頭上貂帽,嗤笑道:“假的假的,裝神弄鬼,吓我一跳。”

小陌神色尴尬,清清白白的,怎麽有種被捉奸在床的錯覺。

謝狗埋怨道:“小陌,都怪你啊,那個存在,是循着你的劍道脈絡找來的,就像在光陰長河的下遊,守株待兔,把咱們倆給抓了個正着。”

言語之間,謝狗擡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小陌看了眼,謝狗立即解釋道:“就算是假的,也很吓唬人啊,天下就這麽點大,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把路走窄了。走,喝酒去,壓壓驚。”

到了草頭鋪子,小陌讓酒兒幫忙拿來兩壺糯米酒,笑着說不用去廚房炒菜了,他們有個地兒光喝酒就行。

謝狗盤腿坐在長凳上,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釀,感歎道:“掙點辛苦錢真不容易,小陌你是不知道,我來到浩然天下後,爲了攢點錢,這一路走得多辛苦,山上挖草藥山下擺攤子,差點被人調戲呢,混得可慘啦。”

小陌喝了口酒,“真正掙不着錢的人,才有資格說辛苦。”

謝狗氣呼呼道:“這話說的,真像個人。”

小陌放下酒碗,以心聲問道:“你敢不敢殺飛升境。”

謝狗眨了眨眼睛,“你睡傻了?”

敢不敢,有什麽不敢的。

問題是能不能的事,這兒又不是蠻荒天下。

你就這麽想着我被小夫子抓起來,然後在功德林裏邊陪着劉叉一起吃牢飯啊。也對,如此一來,見不着我,你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負心漢說起混賬話,真是比飛劍戳心窩裏還厲害,謝狗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見桌對面的小陌無動于衷,也覺得沒啥意思,便換了一種臉色,懶洋洋道:“說吧,殺誰。”

小陌說道:“曳落河舊主,仰止。”

謝狗恍然道:“原來是她啊,逃命本事不差,打架本事不頂,很不頂。光長胸脯腚兒不長修爲,白瞎了那份道傳,看着就煩她,這婆姨要是沒有被文廟留在這邊,如今在蠻荒天下的話,呵。”

仰止的一門本命神通,謝狗眼饞很多年了,天生就不适合仰止,但是謝狗學習術法神通,悟性太好,修行極快,而且這條道路,對仰止來說并不算十分合适,可若是被謝狗學到手,掰碎了攪爛了,剛好能夠補全謝狗的某份大道缺漏,一個不小心,真就跻身十四境了。

事實上,當初小陌追殺仰止,白景就一直遠遠跟着,悄無聲息。

等到那頭搬山老祖袁首出現後,她就跟着現身了。敢打我男人,問過我白景答應沒?二打二,才公平。

他們這雙神仙眷侶,對付一雙姘頭,還不是手到擒來,咋個會輸嘛。

可惜小陌不願與自己聯手,直接就走了。

謝狗說道:“我跟白老爺和文廟,可是有約定的。不過嘛。”

“既然是你開口了,我可以考慮考慮。前提是你得保證我能活着離開浩然天下。”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朝小陌挑了挑眉頭,“好處呢?親兄弟明算賬,咱倆要是道侶,也就不談這個了,問題咱們還不是嘛。”

謝狗抹了把嘴,“我如今翻書茫茫多,書上的才子佳人和江湖演義小說,不就都是這麽個路數,英雄救美,大恩大德,無以爲報,小女子隻好以身相許了,願意自薦枕席,擱咱倆身上,一樣的道理!”

小陌正要說話,酒桌一邊,陳平安悄然落座,笑道:“小陌,千萬别答應以身相許啊。”

至于謝狗身後,則又有人伸手按住少女頭頂貂帽,“剛才不跟你計較,結果還是這麽皮?”

謝狗縮了縮脖子,眼神幽怨道:“小陌小陌,趕緊幫我說句公道話,我膽子小,怕慘了。”

修道之人,神遊萬裏算個錘子,這倆莫不是神遊萬年而至?

仙都山,青衫渡。

崔東山掰手指開始計數,将幾個盟友名号一一報出,“大泉姚氏,蒲山雲草堂,太平山,玉圭宗,皚皚洲劉氏,中土玄密王朝郁氏,六個。暫時就這麽點,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各司其職,分工明确,相親相愛,同舟共濟。”

張直點點頭,“是個很好的搭配。”

一般的飛升境修士,都攏不起這麽個大好局勢。

這就是一位劍氣長城末代隐官的潛在底蘊了。

那吳瘦眼皮微顫,尤其是聽到有那個皚皚洲劉氏,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如今他算是包袱齋桐葉洲分部的三把手,連二把手都沒能撈着,屬于降職任用,以觀後效,要是再做不出點成績,可是要被祖師堂秋後算賬的。

倒不是說皚皚洲劉氏賺錢心狠心黑,而是劉氏一向喜歡完全主導一樁買賣,外人隻能從旁輔助,無法插手關鍵财脈的運轉。

包袱齋内,很多買賣,動嘴皮子,吹噓得天花亂墜,沒用的,按照祖師堂規矩,誰要是看中了某樁生意,半數錢,得自掏腰包。

虧了,砸鍋賣鐵也好,與人借錢也罷,都得乖乖把錢補上,錢不夠,立下字據,寫張欠條,反正都得優先補上包袱齋的窟窿,絕不是拿了錢就可以大手大腳開銷,或是中飽私囊的。而且祖師堂那邊,會專門派出一位賬房先生,身份有點類似戰場監軍,想要繞過此人,在賬目上動手腳,比登天還難。

吳瘦就有個師叔,足足七百年,都在爲包袱齋還債。遙想當年,師叔最風光時,在那流霞洲,天隅洞天都曾與師叔借過一大筆錢,光是每年吃利息,就能躺着享福了,富可敵國算什麽,富可敵洲。結果就是心太肥,攪和進了一樁上下宗的内部事務中去,大傷元氣,偷雞不成蝕把米。

崔東山瞥了眼吳瘦微妙的神色變化,精于賺錢,也隻知道賺錢,看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莫非張直這是趕來青衫渡釣魚,以吳瘦作餌?就像大魚難釣易脫鈎,但是對張直這種老狐狸來說,一次提竿大魚出水,就可以大緻推斷出自家先生的心性,畢竟張直肯定沒那膽子,覺得自己可以真的一鼓作氣釣起隐官“陳平安”,和落魄山、青萍劍宗兩座新興宗門,簡而言之,張直就是奔着故意讓大魚脫鈎來的,隻爲整個包袱齋作長遠計。

崔東山比較煩這個,就懶得七彎八拐,以心聲直接問道:“張直,你這麽精明的人,爲何要故意帶着個吳瘦來這邊自尋沒趣?”

張直笑道:“還是不如崔宗主和你家先生精明。”

“此話怎講?小心點說話,你可别步吳老祖的後塵。”

“崔宗主何必明知故問。”

“張直啊張直,我裝傻自有裝傻的本事和底氣,可你跟我裝傻就是真傻了,奉勸一句,我如今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也可以跟着先生依葫蘆花樣,下出第二道逐客令,你們包袱齋在桐葉洲南邊的買賣,我管不着,那邊是玉圭宗的地盤,我跟現任宗主韋滢半點不熟,跟玉圭宗上任姜老宗主也不算太熟,但是北方的買賣,即日起,就别想順遂了。”

當初寶瓶洲的包袱齋,是被繡虎崔瀺驅逐出境的,下場跟劉桃枝的西山劍隐類似,都屬于不歡而散,就此結下了梁子。

崔瀺絕對不允許有任何外來勢力,在那場即将到來的戰事中出現半點分歧,扯後腿,各行其是。

這是因爲戰事未起,包袱齋就嗅到了危機,不過浩然九洲的包袱齋分部,隻有吳瘦的寶瓶洲,表現得過于市儈了。

陳平安根本不用去理會其中的彎彎繞繞,所以先前陳平安在桌上所謂的“逐客令”,就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這場大戰,才打了一半,别想着把便宜占盡,既然有本事避害,就别再想着趨利了,至少寶瓶洲這邊就别想了。

而張直故意帶着吳瘦來這邊登門拜訪,何嘗不是一種試探,對于這個年輕隐官,張直有三件事需要驗證,第一,會不會擔任大骊國師,繼承文脈師兄繡虎崔瀺,第二,青萍劍宗在這桐葉洲,有無擔任一洲仙府執牛耳者的野心,第三,陳平安的心性,與繡虎有多相似,與崔瀺又多少差異,他張直和包袱齋才好看菜下碟。

包袱齋在這邊到底投入多少本錢,得先看過三個答案才能有個粗略的定論。

因爲包袱齋真正在意的“兩座渡口”,已經不是那個南方諸國恢複極快的寶瓶洲,而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兩地。

天下九洲有仙家渡口處,或明或暗,幾乎都有包袱齋買賣。

崔東山突然笑呵呵道:“吳瘦的包袱齋,當年在寶瓶洲,沒有做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吧?”

張直淡然道:“要是有,哪裏需要米劍仙提醒吳瘦自己找個地方,我早就幫他挑好了。包袱齋,是我一手創建起來的,我是勞碌命,事無巨細,都喜歡親自盯着,所以包袱齋始終就是個一言堂,舉個例子,我要是中土大龍湫的宗主,處置小龍湫那幾個吃裏扒外的孽障,根本無需通過祖師堂議事,一言決之,隻需派出龍髯仙君,到了這桐葉洲小龍湫,就地處決。”

“做買賣的人,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自古而然,隻是生意人,歸根結底還是做人,還是要講一講底線的。”

“買賣想長久,跟着大勢走。”

“可要是虧心事做多了,人不收天收。”

聽到這裏,崔東山點點頭,“這才算明白人說了些敞亮話嘛。”

張直說道:“當年趕走了包袱齋,崔國師立即爲寶瓶洲引入了範先生和商家,就像爲後者清場。吃了這個悶虧,我們包袱齋認栽,咎由自取,沒什麽怨言。”

“那就照陳先生說的,關于寶瓶洲重新開張一事,何時天下太平了,包袱齋和落魄山,再來好好商議。”

“至于桐葉洲這邊,包袱齋誠意如何,底色又如何,我覺得可以用開鑿大渎的合作一事作爲開端。崔宗主意下如何?”

吳瘦知道自家祖師與白衣少年在以心聲交流,胖子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跟那個小姑娘讨要一碗熱茶了,也好過現在幹坐着。

不知爲何,那位年輕隐官又走出屋子,身邊還跟着那個拎着爐子的黑衣小姑娘。

現在吳瘦再瞧見這個洞府境的小水怪,堂堂元嬰境,但凡在座諸位不覺得磕碜,吳瘦恨不得跪地磕頭,高呼姑奶奶。

周米粒又給所有人添了茶水,輪到吳瘦這邊,趕忙低頭與小姑娘連連道謝,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笑道:“上個胖子同樣走了遭仙都山,還不如你幸運呢。”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周米粒就坐在一旁。

從袖中摸出一把合攏起來的玉竹折扇,陳平安将竹扇輕輕放在桌上,笑道:“方才在屋内,才記起之前在鴛鴦渚那邊,張先生親自開設包袱齋,齋名‘和氣’,開門做買賣,果然是和氣生财,我跟幾個朋友恰逢其會,仔細逛過和氣齋,大開眼界,好像還欠了張先生一個人情,兩張字據。天下事,一碼歸一碼,買賣不成仁義在。”

原來之前在和氣齋内,陳平安一眼相中了這把珍貴折扇,隻是當時身上沒帶多少神仙錢,囊中羞澀,不曾想齋内很快就有一位符箓美人姗姗而至,主動提出可以帶走扇子,以後在任意一處渡口包袱齋,補上錢就是了,事後包袱齋肯定會自行銷毀欠條字據。之後李槐瞧上了那塊好似盆景的“山仙”,一位老柳樹精就栖息其中,包袱齋開價十顆谷雨錢,陳平安就又代替李槐訂立了一張字據。

崔東山伸手拿過折扇,啪一聲打開,扇面節錄蘇子祈雨貼,另外一面是谪仙山柳洲草書所寫《龍蜇詩》。扇子本身完全可以視爲一件水法重寶了,法寶品秩跑不掉的,資質好一點的劍修,運道好,揀選一個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的時日,沐浴更衣之後,打開扇子,一邊看草書一邊看天候,機緣巧合之下,說不定還能學點昔年劍仙柳洲的些許劍意仙氣。

崔東山疑惑道:“先生,當時包袱齋開在鹦鹉洲,好像不在鴛鴦渚。”

陳平安恍然道:“這樣嗎?那就是我記岔了。”

吳瘦都快崩潰了,隐官大人你說話,這麽有誠意的嗎?

張直從袖中摸出兩張字據,落款人都是落魄山陳平安,其中一張欠條,是折扇的五十顆谷雨錢,另外“仙山”盆景十顆谷雨錢。

崔東山掃了一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拿出六十顆谷雨錢,打算爲先生分憂,把債務還清了,取回欠條。别銷毀啊,得保留下來,以後崔東山可以給嫩道人瞅瞅,十顆谷雨錢?傻了吧,那位老柳樹精,可是與純陽真人呂喦論過道的,拳頭大小的山石上邊“仙山”二字,可是呂喦以劍氣書寫,這等崖刻,可是真迹!

但是張直卻以手指按住兩張欠條,笑道:“陳先生今天給出六十顆谷雨錢,就算結清債務了,按照規矩,這兩張欠條就需要立即銷毀,但是我想要跟陳先生打個商量,我們包袱齋,能不能花七十顆谷雨錢,相當于與陳先生買下這兩張借據?”

周米粒呆住了,好人山主的字,兩個“落魄山陳平安”,十個字,就等于賺了十顆谷雨錢,這麽值錢麽?!

陳平安笑着搖頭,“太不合規矩了,還是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張直笑道:“并不是專門爲陳先生破例,包袱齋曆史上,這種事情,不乏前例。”

崔東山冷笑道:“七十顆谷雨錢,打發叫花子呢,七百顆!”

小米粒又給震驚了,大白鵝,不對,可愛可敬的大師兄跟人做買賣,一向喜歡這麽獅子大開口嗎?不怕被人打啊?

不曾想那個張先生立即從袖中摸出隻大袋子,放在桌上,迅速将兩張欠條收回袖子,“那就一言爲定,就此錢貨兩訖!”

“落魄山陳平安”的真迹,以後隻會越來越值錢,當然很難值錢到十個字就需要用七百顆谷雨錢去買的份上,那也太誇張了,幾十顆谷雨錢,是比較恰當、穩妥的價格,以後和氣齋,碰到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山上土财主,不愁賣。但這可是兩張欠條,意義非凡。尤其還是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之前訂立的字據,這就等于多出個意義深遠、極有嚼頭的“曆史掌故”了,如此一來,七百顆,真心不貴。

吳瘦看到這一幕後,心中佩服不已,不愧是自家包袱齋的老祖師,做買賣足夠果決,出手夠快夠狠。

崔東山小心翼翼去拽過那一大袋子谷雨錢,虧得不是官場,不然這算不算是某種雅賄?

唉,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天上又掉了七百顆谷雨錢,自家賬房先生種秋得多高興啊。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着做賊似的崔東山。

崔東山隻得中途更換路線,将錢袋子推到小米粒那邊,語重心長道:“右護法,此錢歸公,記得好好保管啊,回頭交給風鸢渡船上邊的韋賬房,不許貪墨啊。”

小米粒雙手抱住錢袋子,往自己身邊回撥,嘿,真沉!小姑娘挺直腰杆,“得令!”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偷偷看了眼出手闊綽的張先生,小姑娘撓撓臉,還是沒說什麽。

她如今可窮啊,私房錢零零碎碎積攢一起,也湊不出一顆谷雨錢嘞,這要是出了纰漏,錢袋裏少了一顆谷雨錢,豈不是自己賣了自己也還不上債務啊。

張直微笑道:“剛好七百顆,不多不少,小仙師隻管放心。”

被看穿心思的小米粒笑容腼腆,張大仙師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哩。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朝張直笑了笑。

張直笑問道:“陳先生,崔宗主,能不能冒昧問一句,桐葉洲開鑿這條大渎,第一筆神仙錢,大緻數目是多少?”

崔東山啧啧道:“還真不是一般的冒昧。”

都是老狐狸。

要是被張直知道了這筆谷雨錢的數量,未來那條大渎的規模,其實就可以大緻估算出來了。一個不小心,以包袱齋的精打細算,甚至可以完全繞開青萍劍宗這些勢力,早早布局,仔細研究一幅桐葉洲中部堪輿畫卷和各國山水形勢圖,再以兩個方向各自入海的大泉埋河和沛江作爲推演起始,包袱齋就有一定把握演算出一條大渎水道走勢,再暗中與那些早就窮瘋了的王朝皇帝、藩屬君主,低價購買那些暫時看來完全不值錢的山頭、地盤,迅速交割地契,就可以等着大渎“找上門去”了,财源滾滾,旱澇保收。

所以陳平安直截了當搖頭道:“恕不奉告。”

張直說道:“包袱齋确實希望通過大渎開鑿一事,既求利也求名,并且求名更多,可以少掙錢,甚至是完全不掙錢。我們不會也不宜繞開青萍劍宗自立爐竈,同樣的錯誤再犯一次,得不償失。”

崔東山雙臂環胸,“你們包袱齋在浩然天下的名聲,确實真就一般,很一般了,比起皚皚洲劉氏,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裏,比起範先生的商家,同樣差了幾十條街。試想一下,百年,千年之後,包袱齋子弟,每逢路過桐葉洲,别管是奔波勞碌掙錢,還是閑逛山河的,隻需看着奔流到海不複回的那條大渎流水,無論是乘船渡水,還是站在岸邊,或是在天上的仙家渡船,俯瞰那條橫貫桐葉洲東西的蜿蜒水龍,都可以問心無愧與 朋友笑言幾句,學吳老祖這般吹吹牛皮,這條大渎,有咱們包袱齋一份功勞! ”

陳平安微笑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撇開一門心思隻求證道長生不朽的,那麽劍術高的,拳頭硬的,有權勢的,兜裏有錢的,總得給世道留下點什麽。

吳瘦歎了口氣,你們倆擱這兒唱雙簧呢。

結果吳瘦就又看到那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直愣愣看着自己。

吳瘦瞬間身體緊繃,心中叫苦不疊。

所幸有張直幫忙解圍,繼續先前的話題,笑着點點頭,“這種澤被蒼生功在千秋的事業,确實不可以單純追求賬面上的盈利。”

張直繼而笑道:“實不相瞞,之所以這次隻帶吳瘦來這邊碰壁,是因爲掌管桐葉洲包袱齋的那對道侶話事人,再加上那個出身包袱齋祖師堂負責賬簿的賬房,三人都對隐官大人太過敬仰,他們跟隻認錢的吳瘦不一樣,以至于我都要擔心他們來這邊,根本不會讨價還價,見着了隐官大人,一個意氣用事,就太不把買賣當買賣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這種生意場上的客氣話,聽過就算,不用當回事。

張直舊事重提,“那就算上我們一份?六千顆谷雨錢,桐葉洲包袱齋占一半,我再自掏腰包,補上另外一半。”

崔東山問道:“誰求誰呢?”

張直笑道:“當然是我求你們。”

崔東山轉頭望向先生,大方向,當然還得先生拿主意。

陳平安點頭說道:“張先生可以提要求了。東山,在這之前,你給張先生說說大緻情況。”

崔東山這才開始拿出些許誠意,與包袱齋說明了第一筆神仙錢的出資情況,青萍劍宗這邊給出三千顆谷雨錢,玉圭宗拿出五千顆,大泉姚氏,會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一千顆谷雨錢,皚皚洲劉氏和玄密王朝郁氏,各自拿出一萬顆和兩千顆谷雨錢。很快就會陸續到賬,而這還隻是第一階段的初期投入。想要開鑿出一條嶄新大渎,工程浩大,牽扯到方方面面,隻說大渎沿途各個恢複國祚、或是另立正統的新舊朝廷,借此機會以工代赈,救濟背井離鄉的災民,動辄需要動用數以數十、百萬計的勞役,各國既能借機收拾舊山河,也能将各地難民聚攏在一起,有朝廷和各地官府集中管理,最少也能保證不至于國境内一遇到荒年就餓殍千裏、白骨盈野。此外皚皚洲劉氏,承諾會主動提供三百條不同規模的符舟,幫忙運送百姓去往嶄新大渎河床處,隻是這些劉氏私人渡船的靈氣消耗,掌控符舟仙師的一系列人手調度,渡船輾轉各地的神仙錢開銷,都由沿途各國來自行負責。

張直聽過之後,心裏大緻有數了,剛想開口說話,崔東山就已經加重語氣,提醒道:“張直,你要知道,劉氏和郁氏,出了這麽多錢,運作不當,虧了就虧了,就當是打了水漂,絕無怨言,可沒有任何欠條字據的。即便将來可以掙錢,大渎一起,不管未來如何盈利,劉聚寶和郁泮水都早已承諾,白紙黑字,都是簽訂好契約的,兩家至多隻掙本金的一成,賺到了這筆神仙錢,桐葉洲大渎就等于跟他們沒有半顆錢的關系了。”

至于具體的大渎收益,從何而來,想必是張直和包袱齋最感興趣的,隻是對不住,得先見着了真金白銀,才有資格知曉此事,不然就猜去。

張直說道:“在錢财上算賬,我們一樣可以學劉财神和郁泮水,虧了認栽,賺了至多收取賬本金的一成數額。此外包袱齋額外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大渎沿途所有仙家渡口,渡口不論新舊,都建造包袱齋,各國朝廷不收地租,都算包袱齋花錢買下的,更清爽些,不用扯皮,空耗精力。除非當地王朝更疊,換了國姓,到時候再來另算歸屬,否則買賣就是一口價。至于渡口各個新建包袱齋的具體價格,我會讓吳瘦他們去談,也算給了各國朝廷一筆額外收益,不至于讓諸國君主和戶部衙門,一談到錢就覺得捉襟見肘,容易拖延了大渎開鑿工程的進展。”

崔東山氣笑不已,好家夥,這是明擺着搶地皮來了。

張直笑着解釋道:“仙家渡口有無包袱齋,人氣還是很不一樣的。”

吳瘦終于覺得有機會将功補過了,剛想要主動開口,打算賣個人情,說在這青衫渡,我可以率先在此掏錢,人力物力财力都由我們桐葉洲包袱齋出了,包圓了一座仙家渡口都該有的各色建築……

張直立即轉過頭,雙指并攏,輕輕敲擊桌面,“吳瘦,老老實實,喝你的茶。”

難得動怒的包袱齋老祖師,真給氣到了,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要是有私心,青萍劍宗何必消耗那麽多的山上香火情,作爲大渎開鑿的發起人,填補這個好像無底洞一般的窟窿。

你吳瘦要是開口給出心中那個建議,就等于昭告一洲山河,不,你們青萍劍宗,其實是有私心的。

崔東山笑嘻嘻道:“張先生就不要苛求所有屬下,都與你一般視野開闊、有個天大格局了,不然如今包袱齋早就将商家取而代之了,自立爲祖,或是被範先生青眼有加,請去當個商家三祖?”

張直無奈笑道:“這種話可不能外傳。”

确實就如崔東山所說,一個門派裏邊,行事風格,掙錢方法,不可能全是自己一人。

陳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告辭道:“既然方向談妥,接下來就隻是磨細節了,就讓東山跟張先生細說,該吵吵該罵罵,不用客氣,就都當好事多磨了。”

張直站起身,抱拳相送。

陳平安對那個吳瘦笑道:“今天咱倆才算真正認識了,以後就别與外人吹噓一起喝過酒了,反正一起喝茶是真的。”

吳瘦小雞啄米,信誓旦旦保證道:“曉得曉得,隐官教誨,銘記在心。”

随後陳平安就帶着小米粒,還有米大劍仙一起離開青衫渡,徒步返回密雪峰。

周米粒問道:“好人山主,一起回家麽?”

陳平安笑着點頭,“算是半路吧,等風鸢渡船到了老龍城,我再陪着宋前輩下船走上一段路程,然後就會獨自趕回落魄山,肯定比你早到家裏。”

周米粒點點頭,“這敢情好。”

難得好人山主等自己返鄉,不是自己等好人山主回家哩。

開心開心賊開心,比過年收紅包還開心。

米裕回頭瞥了眼吳瘦,問道:“隐官大人,真就這麽算了?”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要不要打他一頓出出氣?”

小米粒咧嘴笑道:“又不生氣出啥氣,行走江湖要大氣!”

陳平安收起手,笑着點頭,“米大劍仙,聽見沒,學着點。”

米裕就想要學隐官大人揉揉小米粒的腦袋,結果被小姑娘伸出手掌,拖住米裕的手腕,着急道:“餘米餘米,嘛呢嘛呢,再摸腦袋可真就不長個兒啊!”

米裕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隐官大人,你不是一直對那位包袱齋老祖師十分仰慕嗎?就不借此良機多聊幾句?”

陳平安笑道:“仰慕是真,不過就像張先生自己說的,跟仰慕的人合夥做買賣,很容易腦子一熱就失了分寸,再者我看着那個心寬體胖的吳老祖就煩啊。”

桌子那邊,崔東山開始與張直訴苦。

原來爲了開鑿大渎一事,臨時組建成一個類似祖師堂的存在,自家青萍劍宗,這邊會派出種秋和米裕,不可謂不重視此事,玉圭宗由王霁出面,大泉王朝禮部尚書李錫齡,再加上一位專門爲此事離開京城的戶部侍郎,也算一種機遇難得的官場鍍金了。蒲山雲草堂的薛懷,還有太平山那邊,是護山供奉于負山。皚皚洲劉氏和中土郁氏,也都會各自派遣一人趕來桐葉洲,極可能是那個居心不良、然後被套麻袋的劉幽州,以及與隐官大人和裴錢都是老朋友的郁狷夫。

此外,未來那條大渎沿途諸國,也可以各自安排人手參與議事,能夠在這座“祖師堂”擁有一席之地。

隻說青萍劍宗這邊,除了會動用崔東山的那撥符箓力士,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

種秋擔任賬房先生,首席供奉米裕親自帶隊,陶然陶大劍仙負責護道,何辜,于斜回。

再加上老虬裘渎,甚至還會從落魄山那邊挖來元嬰境水蛟泓下,以及雲子。

當然還有三位最能夠“搬山倒海易如反掌”的大人物,崔東山暫時沒有爲包袱齋洩露天機。

東海水君,王朱。舊王座大妖仰止,和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的嫩道人。

萬事俱備。

添加茶水的人,換成了少女醋醋。

崔東山喝完最後一碗茶水,歎了口氣,“張直,真不是我說你啊,我家先生原本對你可是極爲敬重仰慕的,你說你瞎試探個啥,這下好了,差點翻臉,虧得我辛苦補救,今日見面才算有個善始善終,又開了個好頭。”

張直自嘲道:“見面不如聞名。”

崔東山感歎道:“千秋萬古天下事嘛,總是意外又不意外,生于慮,成于務,失于傲,得于真,歸于淡,留于憶,死于忘,活于……張直,我沒詞了,你來補上。”

張直搖頭,以心聲說道:“張某人才疏學淺,不如繡虎真知灼見,當然不敢狗尾續貂。”

崔東山疑惑道:“你曾見過我?”

張直更是疑惑,這是個什麽問題,“當年在寶瓶洲,不是你自報名号,再親口讓我滾蛋嗎?”

崔東山點點頭,“那就是我學到了先生的學問精髓之一,不小心記岔了。”

直到張直這天離開青衫渡,密雪峰上的洛陽木客龐超,也沒有露面,與這個山中晚輩叙舊。

風鸢渡船開始起航南下,陳平安和小米粒都登船,米裕随行,這趟走完,米大劍仙就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大渎開鑿一事當中去。

密雪峰宅邸書房内,與先生和小米粒道别之後,崔東山返回此地,當下坐在椅子上,一旁站着掌律崔嵬。

牆壁上,挂着一張宣紙,以古篆額書“青萍劍宗”,下邊寫着一些人名木牌和旁注,以不同境界劃分。

最高處,書寫“十四境”三字,空白。

飛升境,依舊暫時空缺。

仙人這一欄,有崔東山,半劍修。米裕,劍修。

下邊的玉璞,有柴蕪,半劍修,宣紙上猶有蠅頭小楷一行文字,“至多十年,争取五年。”

元嬰,有崔嵬,劍修。隋右邊,劍修。裘渎,老虬。

金丹,有曹晴朗,半劍修。陶然,劍修,旁注一句,需要補劍。吳鈎,鬼修。蕭幔影,鬼修。

崔東山問道:“崔嵬,知道浩然宗門的行情吧?”

崔嵬點頭道:“清楚。”

崔東山說道:“所以你身爲我們青萍劍宗的掌律祖師,必須要比隋右邊更早跻身玉璞境,隋右邊不争這個,是她的事,她也有資格不着急去打破元嬰境瓶頸,但這不是你不抓緊的理由。”

崔嵬說道:“先前小陌先生在落寶灘道場那邊傳道授業,我曾多次請教劍道,豁然開朗,受益匪淺,三年之内,必定玉璞。”

崔東山嗯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過了三年不成事,那就别怪我翻臉。”

浩然天下,是否有資格被稱爲頂尖宗門,有一道門檻,就是當下有無飛升境大修士坐鎮。

一流宗門,如今有無仙人,當金字招牌。其中祖上出過飛升境的,天然高人一等,宗門内擁有兩位甚至更多數量仙人的,又瞧不起隻有一位的。二流宗門,可能暫時沒有仙人境,但是擁有數位玉璞境,或者說其中有 閉關多年、有望仙人的玉璞祖師。

在宗字頭門派仙府當中墊底的三流宗門,隻有一位玉璞境,甚至有些青黃不接的宗門仙府,甚至已經沒有玉璞境修士的祖師或是宗主了。

當然,宗字頭就是宗字頭,不是誰都可以不當回事的,在一般譜牒修士和山澤野修眼中,還是個高不可攀的龐然大物。

崔東山笑問道:“崔大掌律,你知道我爲何要選擇此地,作爲青萍劍宗的根基所在嗎?”

崔嵬搖頭道:“不知。”

崔東山靠着椅子,擰轉手腕,“其中一點,是想要找個隐世高人,生平最不喜歡打架,卻偏偏很能打,當年就是找到了绯妃的撤退路線。不過此這位行蹤不定的散仙,最大能耐,還是精通鑄劍,卻不是浩然人氏,來自青冥天下。既然是敵人的朋友,那就是朋友了嘛。”

崔嵬問道:“姓名道号?境界如何?”

崔東山說道:“你不用知道這些,隻需知道有這麽一号人物就行了,遲早能碰面的。”

青冥天下首屈一指的鑄劍師,徐夫人。

他并非女子,隻是姓徐名夫人。

“雲水悠悠,與君共愁,花下真人道姓徐,唯夢閑人不夢君,一路沽酒到餘杭。自言嗜酒見天真,豁得平生俊氣無。”

“這位稱得上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人,其實暫時出不出現無所謂了,反正都需與我仙都山借東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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