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不要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注1)
觀禮客人,陸陸續續離開密雪峰,人數最多的那撥人,浩浩蕩蕩,乘坐那條剛剛被青萍劍宗得手的桐蔭渡船,要去太平山。
除了太平山毫無懸念的新任山主黃庭,還有護山供奉于負山,記名供奉果然,弟子談瀛洲,鄭又乾。因爲張山峰要繼續遊曆桐葉洲,剛好可以跟打算去驅山渡那邊看看的李寶瓶同行,裴錢就要跟着寶瓶姐姐一起,她們都是背竹箱、手持綠竹杖的遠遊裝束,打算先去趟太平山,再去遊曆蒲山雲草堂,如此一來,葉芸芸就幹脆讓檀溶和薛懷先回山門,她也要去太平山舊址那邊看看,結果鍾魁和庾謹也要跟着,鍾魁當年還是大伏書院君子的時候,就與太平山本就極其熟稔,至于那個胖子,自有正當理由,要當護花使者……袁靈殿看這架勢,這陣仗,小師弟是完全不用自己護道了。
袁靈殿就先行離開桐葉洲,卻不是返回趴地峰,而且徑直禦風去往海上,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找師父火龍真人。
桐蔭渡船緩緩升空,在穿過層層雲海過後,倏忽遠遊,疾若青鳥。
一襲青衫,走在青衫渡,與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商量着未來渡口的商鋪設置,讨論要不要主動與世間包袱齋的祖師爺打聲招呼,來這邊落個腳。
兩人身邊跟着個黑衣小姑娘,手持綠竹杖,肩扛金扁擔,斜靠棉布包,今天還背了一隻青翠欲滴的嶄新小書箱。
陳平安原本是打算陪着李寶瓶和裴錢同去太平山的,但是剛剛收到了一封密信,來自一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這讓陳平安必須立即重返落魄山,而且還得喊上小陌一起。
至于暫時還停靠在青衫渡的風鸢渡船,下次南遊,除了最南邊的渝州驅山渡,就要多出一座仙家渡口停靠了,正是玉圭宗山門附近的碧城渡,畢竟雲窟福地的黃鶴矶和硯溪山兩地,按照約定,未來五百年的收益,都會落入青萍劍宗賬房的錢袋子。
尤其是那座硯山,出産那種研制水龍硯的仙家石材,硯山極具規模,玉圭宗和姜氏匠人斷斷續續開采數千年,也遠遠沒有耗竭迹象,崔東山會派出摸魚兒、挑山工這類符箓傀儡,去摸個底,仔細勘探一番,确定石材儲量,這種事情,光明正大,根本不用藏藏掖掖,一來師出有名,按照約定,五百年内的硯山,開采權都歸青萍劍宗所有,再者歸功于先生答應幫忙與董水井和大骊戶部牽線搭橋,再加上雲窟福地姜氏,有可能是四方勢力,合夥做這樁硯台買賣,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先生準備将所有收益與姜氏五五分賬。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先生,你覺得劉幽州這個人咋樣?”
陳平安不假思索道:“很好啊,有想法,有擔當,爲人還大方,也沒有什麽富家公子習氣,聽郁先生說,劉幽州還有一手丹青妙筆,尤其是他的書房裏邊,如今挂着一幅價值連城的傳世名畫,讓我下次去皚皚洲劉氏做客,一定要欣賞欣賞。”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我總覺得劉幽州看大師姐的眼神,有點那個啥。”
陳平安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沒什麽。”
崔東山忍了又忍,還是沒一個忍住,“那先生爲啥在青萍峰那邊,看着劉幽州的時候,笑得那麽……不真誠,怪滲人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轉頭看着崔東山,用一種極其沒有誠意的臉色和語氣說道:“有嗎?我覺得自己很和善啊。”
崔東山立即小雞啄米起來,“和善,很和善,特别平易近人!”
陳平安難得歎了口氣,伸出雙手揉了揉臉,其實崔東山沒說錯,要不是劉幽州還算得體,否則就别怪自己這個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不那麽客氣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可能先生自己還有沒有意識到,在大弟子裴錢這邊,隻有兩個人,李槐,曹晴朗,不管他們怎麽跟裴錢相處,先生是半點不介意的,很放心,在裴錢這邊,先生就像帶着某種……亦師亦父……其實歸根結底還是那種老父親的微妙心态作祟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右護法,背了新書箱,開心不開心。”
小米粒咧嘴笑哈哈,“開心開心。”
崔東山又問道:“負笈遊學曉得不,哪有你這樣背着書箱隻在家門口晃蕩的,你看看武林盟主和裴總舵主,都是出門遠遊才背竹箱的嘛。”
小米粒肩頭一晃一晃,“個兒小官兒小,膽子碗口大,遠遊不得,近遊近遊。”
崔東山原本還要說話,想要調侃逗樂幾句,結果就挨了先生一巴掌。
崔東山突然搓起手,滿臉難爲情道:“可能還要跟先生與上宗借用兩個人。”
陳平安轉頭笑眯眯問道:“幾個,沒聽清楚,再說一遍,二十?”
崔東山幹笑道:“那哪能啊,如今落魄山才幾個譜牒成員,二十個,也太多了。”
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霁色峰祖師堂内敬香的,有四十三位霁色峰祖師堂譜牒成員。
這其中還得算上北俱蘆洲披麻宗的杜文思、龐蘭溪。而虞青章和賀鄉亭這兩個孩子,如今也脫離了霁色峰譜牒,跟随老劍修于樾遠遊别洲。
結果還是被崔東山一口氣直接挖走了十幾個。
如果不談人數,隻說這種比例,在整個浩然天下的曆史上,确實是不常見的。
陳平安一腳踹過去,大白鵝立即一個橫向蹦跳。
陳平安黑着臉,冷笑道:“先說說看,是哪兩個。”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泓下,雲子。”
陳平安笑眯眯道:“老廚子要不要?”
崔東山羞赧道:“有的話,當然是最好了。”
陳平安一擡腳,崔東山就趕緊繞到小米粒一側。
小米粒撓撓臉,提醒道:“小師兄,說好了啊,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不能像老廚子說的那樣,跟人借錢的時候裝孫子,被人登門讨債了就搖身一變成祖宗。”
崔東山闆着臉說道:“老廚子說話還是風趣。”
陳平安說道:“我馬上要帶着小陌回落魄山,小米粒就先留在這邊,下次跟着風鸢渡船一起回家。”
小米粒綠竹杖輕敲地面,點頭道:“得令!”
之後陳平安走去落寶灘那邊找到小陌,再在青萍峰山門口那邊,看過那幅楹聯,一行人跨過牌坊樓,拾級而上,打算走一趟安置在密雪峰的長春-洞天,此地曾經做過陳平安的短暫道場,如此正式“閉關”,除去劍氣長城牢獄的那座“行亭”,算是浩然天下這邊的頭一遭了,小洞天是崔東山從田婉手裏拿來的,足可支撐一位修士證道飛升。
崔東山顯然還是不死心,“先生,真不在長春-洞天裏邊閉關破境?”
扛着小鋤頭挖牆腳,挖來泓下和雲子算個錘子,把先生都挖過來,那才算真本事。
陳平安搖頭道:“意思不大,已經不是天地靈氣多寡的事情了,可能等我重新跻身了玉璞境,再遊曆歸來,才會重新走一趟長春-洞天。”
崔東山又問道:“等到先生返回寶瓶洲,那我可就要着手準備爲柴蕪正式傳道一事了?”
陳平安點點頭,“什麽欲速則不達,什麽拔苗助長,這些個道理,你比我更懂,就不跟你絮叨了,隻說一句,盡量穩當些,即便沒辦法讓柴蕪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至少要保證這場修行,絕對不傷及柴蕪的大道根本,如果需要有人護關,就拉上米裕好了,還不夠的話,我可以再喊來青同。”
崔東山笑道:“真心沒這個必要,我還是比較有把握的,萬無一失這種話,就隻是不宜說出口罷了。”
思量片刻,崔東山繼續問道:“這麽個風水寶地,既然先生不願意獨占,閑着不用,就太暴殄天物了,除了柴蕪,要不要再拉上孫春王,白玄? ”
柴蕪當然是資質最好的那個。
此外孫春王和白玄,也是一等一的劍仙胚子。
其實孫春王的那把本命飛劍,在避暑行宮那邊的品秩評定,是要比白玄低的,與于斜回和何辜的“飛來峰”和“破字令”,也有一定差距,但是沒有誰會覺得孫春王的練劍資質,在九個劍仙胚子裏邊,不是最好的那個,所以如果沒有的大意外,未來登山路上,能夠勉強跟上孫春王腳步的,就隻有白玄了。
沒有廢物飛劍,隻有廢物劍修。
可能這個說法,有點絕對。但是隻要撇開那些個例,就是事實了。
當然,如果青萍劍宗追求利益最大化,就是讓整座長春-洞天都交給柴蕪一人修行。
說不定,一旦柴蕪真的可以直接跻身玉璞境,她甚至都有可能成爲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曆史上,最年輕的仙人境……劍修!
其實這種事,在山上才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而且被無視事實證明唯有如此,才能獲利最大,否則越是在年輕一輩修士身上均攤神仙錢、天材地寶,最終導緻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越來越庸碌,一步慢步步慢,後勁不足,差距被同齡天才越拉越大。許多二三流的山上仙府,之所以能夠一躍升遷爲宗字頭門派,除了那位開宗的“中興之祖”,自身資質極佳之外,往往就是整個山頭不惜傾盡一山之全力,這個說法,半點不誇張。
陳平安卻說道:“除了孫春王和白玄,此外程朝露,何辜,于斜回,他們近期都搬去此地修行,隻等以後遇到關隘了,再退出洞天,各找師父問詢練劍瓶頸症結所在。”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在刻意追求一種平等?是想要讓青萍劍宗與落魄山一脈相承?”
陳平安搖搖頭,“不對,隻是‘結果看上去是如此’的某種表象,落魄山是落魄山,青萍劍宗就是青萍劍宗,立身之本,就是劍修,也隻能是劍修。”
“青萍劍宗要讓如今已經是劍修的柴蕪,在保證沒有大道隐患的前提下,越快破境越好,也要讓白玄、孫春王這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強行提起一口心氣,知道與真正的天才,差距到底在哪裏,到底有多大,劍修有一個症結,可能不怕死。但是怕輸。”
“我就想要看看,在他們感到注定會輸給柴蕪之後,甚至可能這輩子都會追不上柴蕪,各自道心會如何。”
“此外,柴蕪這個小姑娘,一旦獨自占據長春-洞天,然後她破境神速,先是玉璞境,然後仙人境,甚至是将來的飛升境,有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孤獨,不合群,白玄他們再心大,可如果幾天不見,就好像突然見到了一個上五境的柴蕪,興許再過幾年,又是一個更爲陌生的仙人柴蕪,他們都年紀太小,資質太好,所以我擔心以後柴蕪會越來越獨自喝酒,就算在一起了,也無話可聊,長久以往,就跟昔日朋友,漸行漸遠了,這種心路上的距離,不是找機會湊近客套幾句,就可以彌補的,彌補不了的。”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是對的,修心是一場長久的修行。劍修唯有道心澄澈,劍心粹然,才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轉頭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一頭霧水,“先生,真是心裏話,我又不是賈老神仙,從不溜須拍馬的!”
陳平安提醒道:“一涉及錢就故意裝傻是吧,故意跟我彎來繞去掰扯一大通,如今青萍劍宗賬面上的谷雨錢,有多少了?以後維持長春-洞天的天地靈氣,砸錢就是了,記得少跟我哭窮。你當我不知道裴錢把咫尺物交給你了?”
崔東山感歎道:“先生未蔔先知,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學生這個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當得戰戰兢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目視前方,不去看大白鵝,“哈,馬屁精。”
之後帶着那撥孩子一起走入小洞天,安排好各自修行的臨時道場,崔東山就從雪白袖子裏邊掏出一座座仙家府邸,落地生根。
最後陳平安對還跟在身邊的柴蕪說道:“接下來崔宗主會臨時擔任你的傳道人,放心,是沒有師徒名分的那種。你師父魏羨那邊,我會幫忙打招呼,他不會有意見的。在這邊好好修行,還是老規矩,每天喝酒,不要超過半斤,崔宗主會在你道場那邊專門酒窖, ”
柴蕪揪心極了,怯生生道:“陳山主,以後我的酒水打對折好了,從兩碗變成一碗,每天隻喝二兩酒的量。”
因爲小姑娘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陳山主是暗示自己,修行資質不好,還是個小酒鬼,可不就是個隻花錢不掙錢的賠錢玩意兒?
陳平安愣了愣,擺手笑道:“不用不用,每天兩碗酒不打緊。”
柴蕪悶不吭聲。
陳平安問道:“柴蕪,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修道資質,其實很好?”
柴蕪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我修行資質,跟他的酒量一樣好。”
崔東山捧腹大笑,這個魏海量,真是腦子進水了,在柴蕪這邊說這種混賬話。
陳平安無奈道:“真的很好,我沒開玩笑。”
柴蕪擡頭,看了眼陳山主,又低下頭,嗯了一聲。
這得是多不好的修道資質,才能讓脾氣那麽好的陳山主都有點急眼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頭疼是真頭疼,算了,讓崔東山頭疼去,自己是真管不了這個小姑娘的修行事,完全沒法教。
先前在風鸢渡船,一開始陳平安還覺得教個剛剛涉足修行的小姑娘,有何難,等到兩次碰壁過後,就已經徹底認命了。
以前是在竹樓二樓給裴錢教拳,然後是難得自告奮勇一回,想要給柴蕪當個臨時的傳道人,結果在學生曹晴朗那邊,一枚飛劍‘泥丸’……
将柴蕪安置妥當後,陳平安登上洞天最高處,問道:“東山,你的大弟子,是不是已經有人選了?”
崔東山眼珠子急轉。
陳平安說道:“我聽林守一說過,之前在大渎附近,你身邊跟着個憨厚老實的少年,被你稱呼爲‘高老弟’?”
崔東山一跺腳,隻得擡起袖子,使勁一抖,摔出個唇紅齒白的木讷少年。
崔東山闆起臉教訓道:“高低,愣着幹嘛,快點喊祖師爺!”
被崔東山取名爲“高低”的少年神色怯懦,喊了一聲祖師爺。
陳平安無言以對,帶着小陌和小米粒下山去了。
崔東山帶着那個小名“不成”的少年高低,趕忙追上先生腳步,以心聲問道:“先生,以後桐葉洲,祭劍一事?”
陳平安說道:“你才是青萍劍宗的宗主,自己看着辦。”
崔東山哦了一聲,問道:“先生這就要回落魄山啦?”
陳平安說道:“去那座土地廟敬香再走。”
崔東山恍然道:“是那導社啊,廟是不大,但是曆史久遠,一千多年了,香火沒斷過,在山下很罕見的。我陪先生一起好了。”
一行人在導社那邊敬過香,土地廟很小,廟祝隻是當地百姓,陳平安還請了一對香燭。
離開導社,崔東山就帶着小米粒和開山大弟子,與先生和小陌就此作别。
陳平安沒有着急趕路北歸,隻是帶着小陌散步,土地廟附近有許多柿子樹,稍遠就是一大片蘆葦蕩,有白鹭飛掠如勸語,勸人且留下,且留下。想來今年的入秋時分,滿樹紅柿,如果再有夕陽鋪水,便是一幅恰似水仙穿着淡紅衫的美好畫卷吧。
小陌好奇問道:“公子,爲何着急返回落魄山?”
“待客。”
陳平安神色古怪,“有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小陌笑道:“來者不善?”
陳平安搖頭道:“那倒不會,對方得講規矩,否則代價太大。”
小陌問道:“是十四境修士,還是飛升境劍修?”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一本正經道:“委屈你了。”
小陌一頭霧水,已經開始想着真要問劍一場,肯定得遠離落魄山,最好是離開寶瓶洲陸地,去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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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同白景在内,相約一起遠遊曳落河地界,算是一同“觐見”重返蠻荒的白澤老爺。
結果造反不成,還被白澤敲打了一番,當然這與白景的臨陣倒戈關系……不小,卻也不大。
白澤若是真想要收拾他們這撥在遠古歲月裏就極其桀骜不馴的兇悍大妖,跟對方數量多寡,确實關系不大。
之前白澤敕令這些散落各方的冬眠者全部醒來,“少女”姿容的白景,她如今給自己取名爲謝狗了,到底是女子,取新名、更換道号一事,如換衣裳。
加上那位原先在一輪明月皓彩中養傷的小陌,不知怎麽就跑去了浩然天下。
她跟小陌,兩位都是飛升境劍修,一個巅峰,一個圓滿,雙方其實就隻差半步一步的。
此外還有一個臉色蒼白、嘴唇猩紅的美豔女子,衣衫單薄,體态豐腴,隻是眼神冷冽,拒人千裏之外。
如今化名官乙,道号“雪藏”。
她之前從萬年冰川中蘇醒過來 ,就将附近整座巨大城池的一切生靈,全部打殺殆盡,其中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數位地仙修士,對上這位實力完全可以升任蠻荒王座的遠古大妖, 毫無還手之力,甚至未能看清楚她的姿容,就身死道消了,修士元神,連同魂魄和滿身鮮血,全部淪爲官乙的食物。
而且她在來時路上,又找了将一座小國,連同京城在内,好好飽餐了一頓。
官乙發現那個白景一點一點挪步靠近自己,然後對方突然伸手往胸脯這邊摸過來,官乙隻得輕輕拍掉對方的手掌。
貂帽少女歎了口氣,“怪累人的吧。真的,官乙,你得聽我一句勸,妨礙打架,還是小點好,不然一打架就亂晃,也不好看。”
官乙笑着不說話。
這一路結伴遊曆,她已經習慣了。
站在官乙身邊的,是個總是眯眼笑臉的青年修士,化名胡塗。
被白澤敕令醒來過後,屬于他這一脈的那座山頭,是香火斷斷續續,好不容易維持道脈的宗字頭門派,結果攤上一個喪心病狂的開山祖師,等到他從祖師堂一幅繪制古戰場的山河畫像中走出,一條自家道脈,一座宗門,最後隻剩下幾個資質尚可的下五境修士,其餘的,全部被他随便打殺了,整座祖師堂,如今除了他這位老祖師,已經空無一人。十幾把椅子的主人,由于稀裏糊塗“敬錯了香火”,都已經淪爲老祖師的腹中物。
一個重瞳子的少年,化名“離垢”,道号“飛錢”。
他一鼓作氣收回了八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
要知道這些昔年遺落蠻荒各處的仙兵,萬年以來,都已經被各個宗門祖師、上五境野修,大煉化爲了本命物。
故而這位“少年”一現世,所有仙兵悉數物歸原主,瞬間就等于重創了七位上五境蠻荒妖族,外加一位在蠻荒天下小有名氣的年輕地仙,被視爲大道可期修道天才,隻因爲承受不住本命物的強行剝離,可謂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無妄之災,跌境極多,注定此生修行無望了。
少年模樣的遠古大妖,腰系一隻黃色乾坤袋和一枚捉妖葫蘆。
日月磨千古,乾坤寄一廬,曾經煉化過兩位同爲飛升境的人族修士。
一位竹冠老道人,背劍騎鹿。化名滑稽,竟然是那“王尤物”,道号倒是不俗,“山君”。
還有一位雲遮霧繞的老妪,身形佝偻,時時刻刻都在聚攏天地造化靈氣,大修士細看之下,矮小老妪,氣象巍峨如山嶽,山分五色,猶有無數條金色雷霆遍布山頭。
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漢子,好像還沒睡醒,一直打哈欠。
除了是一位飛升境圓滿大修士,還是一位純粹武夫,止境神到一層。
與離垢關系極好,在遠古歲月裏,雙方經常結伴遊曆天下,被這個漢子親手打殺的“道士”、“書生”,就随手丢入離垢的乾坤袋裏。
白景這輩子隻有三個遺憾,其中一事,就是未能兼修武學。
第二件事,則是讀不進書。
至于第三件憾事嘛……白景揉了揉頭上的貂帽,嘿嘿,怪難爲情的。
除了小陌缺席,當下站在白澤眼前的,有白景,官乙,離垢,胡塗,王尤物。
以及那個從無化名、甚至至今可能都無妖族真名的漢子。所以白景就幫他取了個不是名字的名字,無名氏。
白澤望向離垢,說道:“青冥天下那邊,有個道号‘太陰’的女冠散仙,名叫吾洲,與你算是同道而行,不過她已經率先一步跻身十四境了。”
這頭重瞳子少年的遠古大妖,隻是木然點頭,看不出半點道心漣漪。
飛升境圓滿修士,想要跻身十四境,就怕獨木橋上邊已經有了個前行者。
一般來說,碰到這種“天塹”,就隻能是像皚皚洲的韋赦,因爲始終找不到其它出路,就此意志消沉。
不然就是柳七這般,還有心氣去另求他法,在那部姻緣簿子上邊找天機,爲此不惜跨越兩座天下。
謝狗斜瞥那個“少年”,她發出一連串的啧啧,幸災樂禍道:“慘兮兮。”
謝狗越說越起勁,“怨不得别人嘛,誰讓你當年吃飽了撐着,非要跟那個書生較勁,不然哪有那個道姑啥事,你早早就十四境了,我在路上見着你,都得繞着走。”
那個與離垢打過一架的書生,他可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甚至可以說是至聖先師最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之一,此人的打架本事,能低到哪裏去。倒也不能說是離垢輸太多,輸是肯定輸了,不過最終結果,反正是兩敗俱傷,雙方都未能跻身十四境,尤其是離垢,當年在一小戳妖族修士裏邊,資質算是最拔尖的了,關鍵是這家夥腦子還靈光,身上值錢寶貝又多,怎麽看都極有可能更進一步,可以與托月山大祖、白澤幾個,在人間之巅,并肩而立。
少年同樣斜視白景。
謝狗眨了眨眼睛,“嗯?”
小不點,再給你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
這個離垢,當年就極其喜歡讀書,以至于有個“蠹魚吃書者”的綽号,據說有個想法,是要打造出一座“書城不夜”的道場。
故而重瞳子少年的三件法袍之下,布滿紋身。
在遠古歲月裏,離垢甚至當過一段時日的半吊子“書生”,但是不知怎麽回事,跟那撥讀書人裏邊的一個賬房先生,好像鬧得不太愉快,就分道揚镳了。然後又跟那個手持至聖先師佩劍的書生,大打出手了一場。慘兮兮,咋就不慘兮兮啦?
離垢依舊默然。
謝狗得寸進尺,沒有見好就收,反而挪動腳步。
個頭差不多高的少女和少年。
就那麽面對面,直愣愣對視。
這撥資曆極老、輩分極高的蠻荒大妖。
其實相互間都知根知底,各自手段如何,會哪些壓箱底的神通術法,本命物又如何,都無法隐瞞。
論殺力,無名氏,謝狗,小陌。
論防禦,是離垢,謝狗,小陌。
騎鹿背劍的竹冠老道,隻得出面勸架,說道:“别内讧。”
謝狗反而上前一步,與那離垢,雙方額頭幾乎就要撞在一起。
離垢始終紋絲不動。
謝狗突然身體前傾,拿頭一磕對方額頭,隻是力道不大,好像雙方都隻是尋常的少女少年,離垢腦袋微微晃蕩,幅度不大。
離垢終于開口說話,嗓音沙啞道:“白景,你差不多點就得了。”
頭戴貂帽、臉頰兩坨紅的少女,蓦然笑容燦爛起來。
你一個飛升境,又不是劍修,殺力不夠高的小廢物,跟我橫個啥。
一瞬間,離垢何止是被大卸八塊,整個人的身軀好像被切割成數以萬計的碎塊。
隻是刹那之間,少年身軀就重新拼湊起來,然後再被瞬間“攪碎”,再恢複原貌。
離垢根本沒有運用靈氣,也沒有祭出本命物,便自行“兵解”,避開了千絲萬縷的細密劍氣。
白澤說道:“可以了。”
謝狗這才收手,将那些劍氣瞬間歸攏起來。
她也沒動用飛劍嘛。
呵。
不愧是跟那位“道士”學過幾招獨門手段的。
那位人間的第一位修道之人,真是個天底下頂好說話的家夥,甚至都沒啥之一之二的了!
因爲隻要有誰問,他就肯教。
随便誰随便問,他什麽都肯教。
而且他絕不藏私,願意傾囊相授,而且耐心極好,所以當年這位道士行走天下的時候,屁股後頭經常跟着一連串的練氣士,往往都是些榆木腦袋一時半會兒不開竅的,要麽是若有所思卻不解真義,必須繼續跟在那位道士身後,詢問難題,或是若有所得又怅然所失的,得始終靠近那個道士,好沾沾道氣……
就好像隻要路上遇見了這個道士,就是他的“同道”。
白景修行根骨、資質太好,破境太快,簡直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跻身了“地仙”,然後又很快跻身飛升境,又因爲是劍修,所以她一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要說令她感到忌憚的,不多,也有那麽一小丢丢吧,比如白澤。
但要說讓她感到由衷佩服的,恐怕真就隻有那個道士了。對于妖族修士而言,既然由衷佩服誰,當然就會……更怕誰。
白澤說道:“可以了。”
謝狗這才撇撇嘴,收起了劍氣。
他們這撥如今等于無家可歸的可憐蟲,共同的追求,當然是那個看似一步之隔、實則虛無缥缈十四境了。
此外又各有所求,比如那個竹冠道人,就想要找師父。
咋個找嘛。
退一萬步說,真被你找到了,當年那位“道士”,就不承認你是弟子,萬年之後,就會回心轉意啦?
隻不過,真要被“王尤物”找到了此人,如果對方如今身份有變,境界不夠高,那麽可就不是什麽拜師學藝了。
吃掉呗,還能如何。
白澤讓其餘大妖都去城内找落腳點,回頭再議事,白澤隻帶着白景一起散步曳落河。
不過還有個不識趣的,非要當那拖油瓶,正是那個被白景幫忙取名爲無名氏的精悍漢子。
謝狗回頭看了眼漢子,咧嘴一笑。
虧得自己身邊是白澤,不然換成某個誰走着,就認後邊這個無名氏當個兒子,沒名沒姓的,以後就跟我姓謝好了嘛。
謝狗收回視線,說道:“白澤老爺,我打算先走一趟北俱蘆洲,再南下去寶瓶洲。你看可行不可行?”
可惜打個盹的功夫,劍氣長城就已經沒了,所幸還有一處被譽爲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
“沒什麽不可行的。”
白澤笑着提醒道:“謝狗,記得到了那個寶瓶洲,尤其要小心再小心,不要随便洩露行蹤,更不可任性妄爲。否則一着不慎被誰抓起來,隔着一座天下,我可幫不上忙,肯定救不了你的。”
謝狗微微皺眉。
被誰?
他們身後那個漢子笑問道:“難道是那個姓陳的末代隐官,依舊沒有歸還十四境道法?”
如果真是有借不還,敢賴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賬,倒也有趣。
不同于白景、離垢這撥大妖,他其實一直處于似睡非睡的玄妙狀态,萬年以來,除了一魂一魄留在真身,其餘魂魄,如同一場漂泊不定、曆史久遠的外出遊曆,不斷更換住處而已。
因爲他是一位兵家修士。
坐享其成。
所以白澤此次将他喊來,屬于不得不來。
他即便沒有妖族真名,但是面對作爲昔年“天下十豪”四位候補之一的白澤,還是毫無勝算。
既然打不過,就乖乖認慫。
白澤笑着搖頭,“跟境界高低,有些關系,又關系不大。”
謝狗啧啧稱奇道:“白老爺說得好懸乎,學問,都是學問。”
白澤調侃道:“那就預祝白景道友此行遂願。”
謝狗哈哈大笑,身形化虹而去,順着白澤給出的一條光陰長河道路,破開天幕,直奔浩然天下。
北俱蘆洲北方,一位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高冠博帶,面容清癯,微微皺眉,看着那個來自蠻荒天下的不速之客。
文廟那邊,給了個說法,準許這頭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在規矩之内,遊曆浩然諸洲山河。
見那少女,頭戴一頂破舊貂帽,兩坨腮紅,毫無修士氣象,如果她不是現身此地,簡直就是個最尋常的村野少女。
老夫子神色肅穆,沉聲問道:“白景,聽得懂中土雅言嗎?”
謝狗咧嘴一笑,“我是有備而來嘛,當然聽得懂人話。”
我先把自己給罵了,根本不給你們書生拐彎抹角罵人的機會。
謝狗拍了拍一個挎包,“裏邊都是書,從蠻荒天下各地……買來的!邊走邊看,這就叫行萬裏路,讀萬卷書哈。”
老夫子點點頭,“不可犯禁。”
謝狗大手一揮,“必須的必須的。”
她俯瞰一洲大地山河,聽聞此地多豪傑,向來重義氣輕生死。
如果沒有北俱蘆洲的劍修,一撥撥馳援劍氣長城,恐怕之前那場錯過的大仗,結局會不太一樣吧。
老夫子說道:“按照約定,我們不會時時刻刻盯着你的舉動。”
謝狗大爲意外,“得空了,我肯定要與小夫子道聲謝的,哦,如今是禮聖了。”
老夫子置若罔聞,再次提醒道:“不要給文廟出手的機會。”
謝狗點頭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嘛,這道理我懂。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義理之怒不可無……”
老夫子歎了口氣,這些話,從一個蠻荒大妖嘴裏說出來,實在是不适應。
謝狗依舊在那邊念念叨叨,“隻管放心,說不得我還會行俠仗義,對了,我要是揪出幾頭妖族修士,文廟那邊,可不能按照規矩記賬,算我的功勞?”
老夫子一時間啞然。
這個“小姑娘”,當真是那個萬年之前的飛升境巅峰劍修,白景?
謝狗呵呵而笑。
要是在蠻荒天下,你看我好不好說話?
謝狗告辭一聲,身形便一線筆直墜落大地,距離地面還有數丈高,一個驟然懸停,飄然落地。
之後謝狗還真就開始慢悠悠遊曆山河了,欣賞起了異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了,對她來說,那座蠻荒天下,也算不得什麽家鄉。
路上瞧見了好看的女子,便假扮少年,稍微改變嗓音,湊上去調戲幾句。書上說得好啊,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她們笑起來真好看。也有那帝王将相的千騎擁高牙,在官道上緩緩而行,聲勢暄赫。謝狗經常會坐在山野樹枝上,蘸了蘸口水,翻動書頁。
那個如今叫小陌的家夥,當年躲去碧霄洞再走出落寶灘時,就變成了個糟老頭模樣,唉,讓她瞧着怪心疼的。
之前皮囊多俊俏,白衣飄飄的,孑然一身仗劍遠遊,用現在書上的話說,那就是風姿獨絕,世無其二。
反正就是各花入個眼,白景瞅着就是喜歡。即便小陌當年從不主動招蜂引蝶,還是惹了好些情債的,當然了,那些不長眼睛的婆姨,都被白景找上門談過心了。其實就像白景自己說的,也未必真就是多喜歡,但是無聊啊,修行?她需要如何認真修行嗎?天高地闊的,總得找點事情做做。在這之外,白景曾經道聽途說一事,那個“道士”,與練氣士講解過“真性”一事,說修道之士,要在登高途中維持本性本心,是有諸多竅門、捷徑可走的,其中一條道路,說得通俗點,就是愛恨二字,極愛誰,或是極恨誰,皆可。至于練氣士爲何要維持這類“真性”,按照早年那個道士給出的一個模糊說法,是一種“走神”。
謝狗一路隐蔽氣機,收斂全部劍氣,除了趕路之外,确實就跟個世俗少女一模一樣,她甚至爲了達成那個“到了浩然天下就重頭掙錢”的初衷,
偶爾還得挖些山中草藥之類的,去山下集市換點銀子,她也不會砍價,或者說一開始砍價太兇,把顧客都給吓跑了,吃過幾次虧後,就讓那幫黑心商人自己出價好了,就這樣,謝狗漸漸給自己買了衣裙,鍋碗瓢盆,酒水等等。
若是瞥見空中的大雁,就一個拔地而起,雙手扯住大雁的爪子,一起遠遊,反正她可以輕飄飄如羽毛,飛鳥提舉貂帽少女。
雖說浩然天下能打的,幾乎都去了蠻荒天下,就像腳下的這座北俱蘆洲,那個據說作爲本地扛把子的的火龍真人,如今就不在趴地峰。但是謝狗還是拗着性子,堅決不去惹是生非,在山下市井,碰到些個喜歡在鬼門關打轉的地痞無賴,謝狗也不跟他們一般計較。
畢竟聽說文廟那邊,如今管飯呢。仰止那個婆姨,不就是前車之鑒?唉,前車之鑒,這個說法好,如今人間的書籍是真多啊。
不管如何,好歹先找到那個膽小鬼再說。如果不是如今不宜打架,她第一個要去會一會的地頭蛇,就是被譽爲北地劍修第一人的白裳。當然不是問劍了,跟個都不是飛升境的晚輩問啥劍,欺負人不是。
在一處道教宮觀的黃琉璃屋脊上,謝狗隐匿身形,盤腿而坐,就着醬肉喝着小酒,看那幾個手持拂塵轉圈圈的小道童,在那兒認認真真步鬥呢。按照幾本書上的介紹和解釋,現今的道士茫茫多了,所謂的步罡踏鬥,也越來越有花頭經,道士們步行轉折,禮拜星宿,請神降真,宛如踏在罡星鬥宿之上,從最早的三步九迹,星綱不斷演化,變得越來越複雜,若是步罡再加上掐訣,傳聞有一千九百多種呢。
謝狗摸了摸貂帽,搖頭嘀咕道:“花樣越多,意思越小。”
謝狗曾經親眼見過天下十豪候補之一的某位,身形化鳥爲人傳道,好像才有了這門術法。
那才是真正的老祖宗呐。
看小道童們步鬥沒啥意思,謝狗喝完了一壺酒水,就挪了個位置,來到一處市井坊間,蹲在一旁,看人将糯米在石槽中杵如泥,在打糍粑呢,之前謝狗吃過幾次糯米團,挺饞人的。
之後悄然跨越大海,謝狗來到寶瓶洲,先走了一趟大骊京城,學了些官話,也就是寶瓶洲的一洲雅言了。
謝狗最後站在一條小巷外,好像裏邊就是那頭繡虎的宅子。
她雙手捧着一隻油膩的豬蹄膀。
小巷口子上邊,有個螺蛳殼大小的寒酸道場,有對師徒就窩在裏邊,那個老修士看了她一眼,謝狗就假裝不知道。
老修士可能是年紀大了,有點拎不清,偷偷用心聲詢問那個明顯年紀更小的弟子,認不認得巷口外邊的小姑娘是誰,有沒有啥來頭,如果小姑娘走入巷子,需不需要攔上一攔。
謝狗之後還悄悄去看了幾眼龍泉劍宗。
主要是聽說那個阮邛,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結果就是個玉璞境,不過鑄劍本事還算可以。
山中有個吊兒郎當的年輕劍修,境界不高,倒是古怪,竟然察覺到了自己的窺探,雙方遙遙對視一眼。
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謝狗也未深思。
終于來到了大骊處州龍泉郡,槐黃縣城。
這一路,除了龍泉劍宗那個年輕劍修,有點意思,好像就沒瞧見個真正的大人物。
謝狗按照這邊的規矩,徒步而行,從州城那邊一路往南走,來到小鎮,找了個位于台階底部的鋪子,買了幾塊糕點吃。
之後就走向那座落魄山。
哈哈。你等着,我來堵門了。
落魄山。
山門口。
落魄山新任看門人,一個頭别木簪的假冒道士,正坐在一條竹椅上,翹着二郎腿,正在那兒鬼鬼祟祟翻書看。
離着山門還一段路程的貂帽少女,擡起手,使勁揉了揉眼睛,早已見怪不怪的她,此刻仍然是滿臉匪夷所思。
天底下真有這麽巧的事情?
怕啥來啥?
小陌,真有你的,這就有點過分了啊,當年是躲去落寶灘碧霄洞釀酒,如今倒好,幹脆就直接躲到了這個道士身邊?
自己的情路,可真夠坎坷的。心酸心酸。
睡個……呸,結個道侶,咋個就那麽難嘛。
謝狗撇撇嘴,施展了一門神通,身形一分爲二,她突然咦了一聲,眯眼環顧四周,莫不是碧霄洞主,就在此山中?
我們仙尉道長,一貫是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結果發現那個訪客靠近山門後,來了,又跑了。
結果跑了,又來了。
這一下就把仙尉給整迷糊了。
見那貂帽少年,也可能是少女,最終好像下定決心了,緩緩走向山門口這邊。
仙尉連忙将手中書籍收入懷中,站起身。
結果那個戴貂帽的,一個繞路,挪步坐在了桌子那邊。
曾經有道士,雲遊天下,除了爲人傳道解惑,還會在那道旁,建造一個個歇腳處,有點類似後世的行亭,在牆壁上留下一篇篇道訣文字。
有緣者見之,得之,修行之。因爲在道士眼中,人間有情衆生,皆可修道。
什麽叫替天行道,大概這就是最名副其實的事情了吧?
謝狗坐在桌旁,幽幽歎息一聲,收斂心緒,揚起一個笑臉。
仙尉發現,對方用一種極爲複雜的眼神,呆呆看着自己。
總不至于是找自己認親戚吧?
問題是自己也沒真正闊綽起來啊,當這個落魄山的門房,俸祿是有點的,但是進了兜裏的每一顆雪花錢,可都是有大用處的。
職責所在,仙尉隻得走過去,笑問道:“這位道友,喝不喝茶?”
謝狗問道:“要不要錢?”
仙尉笑道:“不收錢。”
謝狗笑道:“那就先來兩壺。”
仙尉又給整懵了。
落魄山上,朱斂坐在院子裏邊編織籮筐,身邊坐着白景的真身,後者已經原原本本,與這個好像是落魄山管事、自稱朱斂的消瘦老人,說了事情緣由,反正也沒啥好藏掖的,反正又沒什麽見不得光的,來自蠻荒天下,妖族劍修,飛升境,曾經化名白景,如今叫謝狗,來找小陌叙舊了,落魄山這邊不用擔心她會惹事,她不敢招惹白澤老爺和小夫子生氣,因爲一個都打不過。
那個老人始終神色慈祥,聽了謝狗的這番自我介紹,非但沒有任何驚懼,反而笑着點頭,手上也沒耽誤事,娴熟編織籮筐,然後開口第一句話,就反而讓謝狗震驚了,“過盡千帆皆不是,當時隻道是尋常。”
然後老人接下來的一番話,又讓謝狗聽得又欣慰又心酸,老人言語之時,語速不快,不急不緩,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謝姑娘,跨山越海,來找心上人,很好啊,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别吓到小陌先生。男女情事,誰先動心誰吃虧,越吃虧越難難忘,到最後,到底是喜歡對方呢,還是喜歡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答案偏偏在對方身上,所以才說,由愛故生憂。”
謝狗揉了揉貂帽,身邊這個老人,是高人啊。
隻是謝狗想了想,還是有點小小的異議,先入鄉随俗學浩然天下的說法,稱呼對方一聲朱老先生,再說道:“談不上情情愛愛的,我可從沒有苦大仇深的心境,沒什麽憂愁可言,我就是覺得小陌長得好看,境界啥的,比我差不了多少,要是在一起,就可以長長久久,而且我們都是劍修,還有話聊。”
朱斂不置可否,笑着問了個謝狗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問題,“謝姑娘,如果哪天小陌先生真的喜歡你了,你還會喜歡他嗎?”
謝狗愣了半天,認真思量一番,說道:“還會喜歡的。”
朱斂又問道:“最早爲何喜歡呢?”
謝狗一拍貂帽,有點埋怨道:“朱老先生,我不是說過了嘛,小陌賊好看!”
“錯啦。”
那個坐在竹椅上編籮筐的老人,笑着搖搖頭,輕聲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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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句抄自雪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