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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4.第1084章 炭火

第1084章 炭火

青萍劍宗的山水邸報,放在雲蒸山那邊,暫時由種秋負責。

以後的鏡花水月,被崔東山放在了綢缪山,而不是風景最好的祖山,或是距離渡口最近的雲蒸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仙都山是劍修煉劍處,雲蒸山武夫學拳地,兩者都很純粹。

崔東山笑道:“種夫子,你是賬房先生,不如翻翻賬簿,好讓我先生在内的上宗老祖們,心裏有個數。”

說出來,讓大家開心開心。

宗門慶典,不比一般金丹修士的開峰儀式,前來道賀的,往往都是财大氣粗的宗字頭門派,往往出手闊綽,賀禮分量不輕。

臨近宗門的山下王朝國家,加上藩屬門派仙府,各路山水神靈,爲了面子上過得去,幾乎都會咬咬牙,給出一份不跌份的禮物。這也是寶瓶洲那邊,婁山黃粱派與雲霞山當鄰居的爲難處,實在是觀禮次數多了,隻出不進,等于是經常主動送錢給雲霞山,形若藩屬山頭,既憋屈,顔面無光,又傷财庫的家底。

一些個仙家門派,尤其不地道,還會專門安排讓人“唱名”,直接報上賀禮内容,幾顆神仙錢,給了什麽天材地寶、奇珍異寶,都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在觀禮慶典上邊公開,說得一清二楚,比如……皚皚洲趴地峰,由于火龍真人收徒本事極高,就經常舉辦慶典,傳聞每次慶典結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經常親自送客下山,老真人神色和藹,都要詢問對方一句,最近家裏是不是遇到困難了。

種秋笑着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本賬簿冊子,“此次青萍劍宗舉辦宗門慶典,從發出第一封邀請函起,時至今日,最近這段時間裏邊,密雪峰貴客如雲,不算皚皚洲劉-氏父子、玄密王朝的郁先生,他們三人是今天臨時登山觀禮,密雪峰并未安排住處,其餘三十二位貴客,迎來送往的開銷,加上今天祖師堂的茶水、瓜子,總計七百二十兩六錢銀子。”

黃庭還好,當年太平山各類典禮,她都是看客,就跟先前陶劍仙的說法差不多,隻需要她坐着打瞌睡。

但是福緣深厚的黃庭,修行路上,她再不用計較神仙錢,還是知道“七百二十兩銀子”,到底是怎麽個概念。

葉芸芸卻是蒲山雲草堂的一把手,這位黃衣芸再喜歡将庶務丢給檀溶、薛懷他們全權打理,不具體經手,都還是要她過目、點頭批準的,故而葉芸芸極其清楚一座仙府門派舉辦典禮的開銷,爲客人們安排下榻之地,光是日常待客的仙家酒釀、茶水,農家修士精心培植的瓜果,每天就是一大筆錢,再就是舉辦一場場鏡花水月,消耗的宗門靈氣,是需要用砸錢硬生生砸出來的山水畫面,再加上一些觀禮修士,總不能到了蒲山,就把他們丢到一個靈氣稀薄的“無法之地”吧,豈不是耽誤了他們的修行,這就又需要雲草堂預先揉碎一大堆的雪花錢,在各處仙家宅邸、螺蛳殼道場,事先“澆灌”靈氣,營造出一座座益于修行的山水形勝之地,按照山上的說法,地仙修士的一個呼吸都是神仙錢,确實不是開玩笑的,當真都是錢,此外還要準備一些慶典結束、客人們能夠帶下山的回禮,都需要山上賬房财庫,早早去地方王朝或是别家仙府采購一些極具特色的雅緻禮物……一場觀禮,前前後後,林林總總的開銷,加在一起,動辄就是一筆天文數字的神仙錢,一旦真要講究宗門顔面,扣去賀禮收入,甚至都會有入不敷出的可能。

結果青萍劍宗倒好,就花了七百多兩銀子,一顆雪花錢都不到!

陳平安繃着臉,還有那六錢銀子,種夫子你是怎麽算出來的,這就有點過分了啊。

韋文龍感慨不已,同樣是賬房先生,學到了學到了,種夫子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一鳴驚人。

不愧是舊藕花福地的南苑國國師出身,精打細算,韋文龍自歎不如,下次落魄山再有開峰典禮,務必更上一層樓。

種秋翻過第一頁賬簿,接下來就是這場慶典的賀禮收入了。

大泉王朝這邊,禮部尚書李錫齡要比老将軍姚鎮和府尹姚仙之,後到密雪峰,除了随身攜帶的八十顆谷雨錢,大泉皇帝姚近之還主動與青萍劍宗承諾一事,未來大泉王朝在國境和藩屬國内,每發現一位劍修胚子,就都會立即送往仙都山修行練劍,煉劍一事所需錢财,都由大泉戶部負責給錢,如果仙都山這邊願意将劍修收取爲諸峰親傳弟子,當然是最好,如果覺得不合适,就讓他們打道回府,返回大泉,但是大泉皇帝陛下提出了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要求,這撥仙都山出身的劍修,将來修道有成,必須下山擔任大泉王朝的皇室供奉,或是邊軍的随軍修士,期限是最少一甲子光陰。

作爲大泉皇帝的親弟弟,如今還擔任蜃景城府尹的姚仙之,其實他也是第一次知曉此事。

他終于有點明白,爲何自己會在青萍峰祖師堂有條椅子了,除了與陳先生的私人友誼之外,将來這些大泉王朝出身的劍修,陸陸續續進入青萍劍宗,那麽自己就是他們的靠山了?

陳平安以心聲笑着打趣道:“你小子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青萍劍宗與大泉王朝是盟友,祖師堂裏邊怎麽都會有張座椅留給你們的,換個人坐,一樣是坐,所以你要是覺得麻煩,臉皮薄,擔心自己無法勝任這個位置,我可以幫忙跟崔東山商量一下,等過幾年,再讓你們皇帝陛下舉薦别人。如果不嫌麻煩的話,你就大大方方坐着,反正我隻是落魄山的山主,又不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以後遇到了争執,你該怎麽吵就怎麽吵,不用怵崔宗主,我至少可以保證一件事,你以後在這裏,不管跟誰,吵得再兇,都不用擔心翻臉,将來瑣碎事肯定不會少,可後顧之憂是沒有的。”

姚仙之聚音成線,調侃道:“陳先生,換了人,來坐我的位置,他們哪敢鬧,坐這兒,肯定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更别說據理力争與誰吵架了,估摸着偶爾代替我們大泉來這邊參加議事,注定就是坐這兒當木頭人,還不是崔宗主說啥就是啥,這可不行,萬萬不行,再說了,我跟裴姑娘也熟悉,就像陳先生說的,關起門來吵得再兇,開了門,也還是自家人。”

姚仙之瞥了眼祖師堂唯一一幅挂像。

誰敢在這兒鬧?

宗主崔東山,是一位仙人,要知道那場大戰之前,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也就是仙人境。

何況如今的首席供奉米裕,還是一位仙人境劍修,更是劍氣長城的那個米攔腰。

再者陳先生已經把意思說得很明白了,他是上宗祖師,還是崔宗主的先生,再加上陳先生與大泉的香火情,很多時候不用陳先生開口,就是一種對大泉王朝的無形偏袒。

種秋繼續說道:“蒲山檀掌律,這次登山道賀,送出了兩張地契,是兩處距離蒲山較遠、距離仙都山最近的飛地,按照最保守的估價,至少價值五六百顆谷雨錢,完全可以作爲金丹修士的開峰道場,至于能否開辟爲兩座較小的仙家渡口,暫時還需更進一步的細緻考察。”

葉芸芸笑道:“檀溶事先找我商量過此事,按照我個人的意思,其實是拿出一張地契就可以了,但是檀溶跟薛懷都覺得不妥,用了個好事成雙的理由,我當時還想說點什麽,檀溶就又開始擺出一副‘山主你再廢話半句,老子就辭去掌律’的架勢要挾我,沒轍,由他去,反正蒲山掙錢一事,從來都靠他們,他們不心疼,輪不到我指手畫腳。”

賈晟感歎道:“貧道之前還不敢妄言什麽,擔心是自己是井底之蛙,見識不廣,聽到葉山主這番誠摯之言,終于可以萬分确定一事,蒲山的風氣,與我們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天然親近,故而咱們雙方結盟,真就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如果“好話”止步于此,也就不是那個馬上去某座私人書院開課授業的賈老神仙了。

“貧道不會說話,要開口說話了,也是直來直往,頂不會察言觀色的,先前對蒲山雲草堂,了解不多,隻覺得是葉山主一人,是那頂梁柱,獨自挑起了所有重擔,現在才知道,原來蒲山這邊,多有擔當人,不缺豪傑,胡說幾句肺腑之言,多有冒犯,還希望葉山主恕罪個。”

議事堂内鴉雀無聲。

好像賈老神仙但凡開口,都有一種獨有的氣勢。

葉芸芸隻得抱拳笑道:“過獎。”

種秋翻過一頁,笑道:“玉圭宗那邊,賀禮是八百顆谷雨錢。”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多少?”

“谷雨錢,八百顆。”

種秋說道:“除此之外,雲窟福地那邊,少主姜蘅口頭承諾一事,不過沒有紙面契約,他們福地那邊,會在五百年内,将黃鶴矶和硯山兩處的收益,全部交給我們青萍劍宗,作爲姜氏福地自家一姓的賀禮,跟玉圭宗沒有關系。按照姜少主的說法,這是父親下山遊曆之前,就已經在姜氏祠堂那邊通過了這項決議,無人有任何異議。”

小陌有幾分自慚形穢,這位隻聞其名未見其面的落魄山周首席,委實是大氣。

老真人梁爽,指玄峰袁靈殿,太徽劍宗劉景龍,金甲洲大劍仙徐獬,都是幾顆谷雨錢不等,其實這才是山上觀禮的常理。

其中鐵樹山,仙人果然,極爲客氣,拿出了兩件私人珍藏的法寶作爲賀禮,一件是替鐵樹山給的,一件是他的個人道賀。

崔東山嘿嘿笑道:“可惜我們那位魏海量不在山上,不然劉宗主難稱酒量無敵。”

裴錢不說話。

魏海量這個綽号是怎麽來的,她心裏最有數。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裴錢最親近的,除了朱斂,就是那個“自稱酒量極好,然後一杯就倒”的魏羨了。

這還是因爲後來到了落魄山,裴錢與老廚子相處久了的緣故,真要說一開始的關系,當年黑炭小姑娘還是跟魏羨最好。

而且當年離開藕花福地,共同遊曆桐葉洲,也數魏羨帶着裴錢出門閑逛次數最多,不敢說次次滿載而歸,畢竟那會兒魏羨也窮,兜裏沒幾個錢,但是保證小姑娘吃得小肚子滾圓,一路打飽嗝。

所以如今看待魏羨收取的嫡傳弟子,小姑娘柴蕪,裴錢也是不一樣的心态,其實柴蕪現在喝的仙家酒水,都是裴錢自掏腰包。

然後就是裘渎,因爲老妪先是觀禮客人,繼而成爲祖師堂供奉的,所以先前她偷偷摸摸走了一趟舊龍宮遺址,結果在新任東海水君王朱的眼皮底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取出了一小部分龍宮舊藏寶物,除了三件壓箱底的心儀物件,會被這舊龍宮教習嬷嬷,拿來作爲醋醋将來的嫁妝,其餘全部拿了出來,裘渎甚至都沒有給自己留下一件。

崔東山先前幫忙掌眼過後,估價六百顆谷雨錢。

同時由此可見,昔年一座大渎龍宮的家底之豐厚,财力之可觀。

青同先前也主動找到崔東山,連同一件咫尺物,多是孤本藏書和一些秘寶,如果撇開幾件山上重寶不談,約莫相當于鎮妖樓舊藏的一成家當。

所以按照崔東山的說法,種秋此刻直接報了個數字,青同道友的賀禮,是一千兩百顆谷雨錢。

崔東山突然說道:“先生,庾謹那邊,自稱願意拿出五成家底,當作賀禮。”

這還是鍾魁先前幫忙從中斡旋的緣故,等于是幫着胖子姑蘇登門“讨債”來了,不然崔東山和小陌,一個隻會堅決不承認有過這檔子事,一個隻說根本沒出過海。

陳平安微笑道:“你才是下宗宗主,這種下宗事務,問我做什麽。如果真要我說點什麽,五成實在太多,三成、四成就足夠了。”

崔東山說道:“明白!”

最後便是劉聚寶和郁泮水這兩位“土财主”了,半點不讓人失望,稱得上是出手不凡,一給就是一條名爲“桐蔭”的大型渡船,雖說算是皚皚洲劉氏和玄密王朝的共同賀禮,“桐蔭”渡船也非風鸢這種造價高昂、堪稱天價的跨洲渡船,但是品秩不低于落魄山的那條翻墨龍舟,故而航線可以囊括桐葉洲半洲山河之地,而且載貨量,還要勝出當年作爲觀賞樓船的龍舟一籌,對于青萍劍宗而言,這等于是打瞌睡便有人遞來枕頭的好事,畢竟如今的浩然天下,品秩高的渡船,實在是太緊俏了,有錢都買不到,隻要有這類渡船,就擁有了一隻财源滾滾的聚寶盆。

崔東山看了眼裴錢,小心翼翼說道:“除了這艘‘桐蔭’渡船,劉聚寶和郁泮水,都希望大師姐能夠擔任皚皚洲劉氏與玄密王朝的記名客卿,大師姐願意當供奉更好,隻要大師姐點頭,雙方分别願意一口氣給出六百顆谷雨錢和四百顆谷雨錢,如果是那供奉,谷雨錢數量就直接翻一番,而且他們雙方承諾,隻是挂名爲‘記名’客卿或是供奉,以後不用大師姐參加任何家族祠堂、或是玄密王朝的京城議事,大師姐至多是每百年之内,在皚皚洲或是玄密王朝那邊,露個面就可以。”

陳平安無言以對。

劉氏真是财大氣粗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不用猜,桐蔭渡船就是劉氏的家産,跟郁泮水沒半顆銅錢的關系,說不定連那邀請裴錢擔任記名客卿的“一千顆”谷雨錢,都是劉聚寶獨自一人掏的腰包,所以說有個“天底下最有錢”的有錢朋友,就是不一樣。

陳平安都想私下問那兩位一句,你們還收不收止境武夫了?

要說劉聚寶和郁泮水,作爲極其務實的生意人,當然他們不是有錢沒地方花,是有一定私心的,劍仙徐獬與裴錢關系如此好,就是一個明證。

當年在金甲洲那邊,“鄭錢”在戰場上救下了衆多山上練氣士、王朝武将,這位沉默寡言的女子武夫,既年輕,出拳又狠,雖說戰功沒有曹慈那麽大,但是不知爲何,所有金甲洲本土人氏都發現了一件怪事,好像那個鄭錢,是與蠻荒妖族有那不共戴天之仇的,在從南到北、各處戰場上,她對敵出拳之狠辣,要比同樣身爲純粹武夫的曹慈、郁狷夫,更加兇殘,很多時候,鄭錢簡直就是有意虐殺妖族修士,她經常一拳遞出,就是當場打碎對方的半截身子,或是故意打碎妖族修士的半顆頭顱,尤其是數位妖族地仙劍修,更是被鄭錢“專門騰出手來”折磨,曾經有一位傳聞去過劍氣長城半截城頭煉劍的年輕劍修,不幸被鄭錢找到,更是被裴錢一手“拔起”頭顱,當時一位身爲護道人的元嬰妖族修士,被鄭錢以手掌開路,硬扛一記術法,不退反進,将對方當場劈成兩半,早已渾身浴血的女子宗師,就那麽一穿而過。

金甲洲戰場上,從譜牒修士到山下軍伍,人人有仇,皆身負血海深仇,退無可退,故而所有人都在報仇。

但是鄭錢出手幫忙報的仇,在戰場上的金甲洲本土人氏看來,則無疑是最爲痛快的,沒有之一。

可事實上,裴錢一個外鄉武夫,之所以在金甲洲如此出拳,兇狠到近乎變态,純粹就是她的一種無言洩憤。

就是你們這幫蠻荒畜生,害得我師父無法返鄉的。

按照崔東山的那個諧趣說法,如今金甲洲那邊每每提起先生,都會是一句,哦,原來是那位鄭宗師的師父啊。

所以先生和大師姐一起去别的地方不好說,但是在那金甲洲,肯定還是大師姐要更吃香些。

簡而言之,皚皚洲劉氏以後在金甲洲那邊做買賣,有裴錢破例首次擔任某個山頭的記名供奉、客卿,就是一塊極有分量的金字招牌。

裴錢說道:“可以,當供奉都沒問題。但是谷雨錢,青萍劍宗和落魄山對半分。”

其實劍仙徐獬之前已經跟她提過這茬,但是她沒有直接答應或拒絕,隻說得問過師父。

崔東山馬上就要小雞啄米了,但是陳平安搖頭說道:“這筆神仙錢,你自己留着。”

裴錢赧顔笑道:“師父,我一個習武學拳的,留着這麽多神仙錢做什麽。”

陳平安笑道:“師父說了算。”

裴錢哦了一聲。

聽師父的。

先前在營建渡口那會兒,趁着先生不在,崔東山曾經問過裴錢一個問題。

當年大師姐在金甲洲,是不是就沒打算返回落魄山。

裴錢沉默許久,隻是喝酒。崔東山非要大師姐給個答案,裴錢這才給出那個心中的真實想法。

隻要師父不回落魄山,落魄山就不是她的家了。

她的言下之意,師父不在了,她的家就沒了。

隻是這種話,崔東山至今都沒敢說給先生聽。

怕被大師姐記仇,更怕先生聽了傷心。

崔東山拍了拍手掌,“接下來還有第二場觀禮,我們先休息半個時辰。”

因爲還有一個青萍劍宗金玉譜牒的開筆儀式。

陳平安與李寶瓶走出主殿,沒有徑直去往祖師堂大門外的那座廣場,兩人坐在門外的台階上。

崔東山帶着裴錢去找那倆土财主。

曹晴朗和小米粒,當然還有賈老神仙,就在祖師堂裏邊忙碌,要重新安排椅子。

會有一張桌案,擺放好筆墨紙硯,最早一位執筆人,要寫下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崔東山,名字,籍貫,師承,寫在青萍峰祖師堂的譜牒第一頁。

這個人當然是陳平安。

然後就是作爲上宗掌律祖師的長命,爲下宗掌律崔嵬在譜牒上邊題寫名字。

在這之後,才是崔嵬落座,負責所有被納入青萍劍宗的譜牒修士撰寫名字,米裕,種秋,曹晴朗……

之後就是拜師儀式,崔東山收取胡楚菱和蔣去爲弟子,

崔嵬,收徒于斜回。米裕收取何辜爲嫡傳,還有隋右邊收徒程朝露等等。

他們喝過了拜師茶,弟子們行磕頭禮,就算是山上的正式師徒了。

上山下宗的二代弟子當中,作爲山主陳平安的嫡傳弟子,有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

朱斂帶上山的岑鴛機,盧白象的兩位弟子,元寶,元來。魏羨的弟子,柴蕪。賈晟的兩位弟子,趙登高,田酒兒。

然後就是除了作爲甯姚不記名弟子的孫春王之外,其餘白玄在内的六個劍仙胚子。

而三代弟子,有裴錢的大弟子,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小啞巴,真名周俊臣。

以及即将成爲崔東山嫡傳弟子的蔣去,胡楚菱,謝謝,他們幾個。

按照山上輩分,以後見到陳平安,這幾個可就要尊稱一聲祖師了。

陳平安笑問道:“怎麽剛好今天趕來這邊了。”

李寶瓶說道:“先前我遊曆到中土穗山的山門口,早早打好腹稿了,上了山,要與山君府禮制司那邊打個商量,看看能否準許我拓碑。結果就是這麽巧,我先前還納悶呢,怎麽就在穗山邊境那邊,大半夜的聽到了一陣鼓聲,等到我趕夜路,到了山腳那邊,剛好天亮,結果周山君親自現身,除了說拓碑一事沒問題,還告訴我鼓聲的緣由,說小師叔昨夜離開穗山的那座節氣院,我要是昨夜早些進入中嶽地界,他是可以幫忙與小師叔打聲招呼的。我估算了一下時間,好像就隻差了不到一炷香,着急嘛,就喊我哥了。被連累,我哥與周山君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之後我哥也沒立即放行,幫忙推算出了小師叔這邊的慶典具體時辰,我就隻好耐着性子,陪着我哥一起拓碑。”

陳平安笑道:“弄混了吧,到底是誰陪誰拓碑?”

李寶瓶哈哈一笑。

陳平安說道:“怪我走得太急了。”

李寶瓶說道:“我哥說他暫時不宜在這邊露面,準備先走一趟西方佛國,回來之後,可能會先去白帝城做客,再來找小師叔你叙舊喝酒。”

陳平安點點頭。

隻希望一事,在那白帝城,雙方隻是下棋就好,千萬别打起來。

畢竟真要計較起來,自己難逃幹系。

看着微微皺眉的小師叔,李寶瓶一下子笑了起來,說道:“我哥說啦,他以後去白帝城,跟小師叔無關,要你别多想。”

陳平安沉默片刻,雙手籠袖,輕聲道:“總會有些人,會讓我們想要成爲那樣的人。”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一直就是這樣的人啊。”

陳平安掏出養劍葫,晃了晃,“都不多喝。”

李寶瓶這才摘下那枚養劍葫,與小師叔的酒葫蘆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陳平安笑問道:“想不想遊曆桐葉洲,小師叔可以陪你。”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我哥說了,等他返回之前,不可以打攪小師叔的修行,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哥模樣可嚴肅可兇。”

陳平安忍住笑,“能兇到哪裏去?”

李寶瓶闆起臉,開始模仿大哥李希聖的神色語氣,“寶瓶,這件事真得聽哥一次,眼睛别瞥來瞥去的,不說話是吧,那你總得點個頭吧,行了行了,就你當默認了。”

裴錢和崔東山很快步入大門,一起坐在台階這邊,崔東山坐在先生身邊,裴錢就坐在寶瓶姐姐身邊,李寶瓶摸了摸裴錢的腦袋,說了句長大喽,姑娘太好,也愁嫁。裴錢眯眼而笑,那就不嫁人呗。

陳平安問道:“第二場觀禮結束後,能不能用個折中的法子,把玉圭宗拉進來參與大渎開鑿一事?”

“就當是決定雙方是否結盟的一種共同考驗。可真要這麽做了,玉圭宗那邊,會不會覺得我們是在得寸進尺? ”

“跟這種大宗門之間的利益往來,我其實不太擅長處理,東山,你覺得合不合适?”

崔東山笑道:“先生,有件事,你可能有些誤判了。”

陳平安問道:“怎麽講?”

崔東山說道:“在這個桐葉洲,咱們沒什麽可妄自菲薄的,如今真正說得上話的山上勢力,其實就隻有兩個,需要看人臉色行事的,不是我們青萍劍宗,而是他們玉圭宗。如果說對方覺得我們隻是沒有立即答應結盟一事,就覺得我們氣勢淩人,故意端架子啥的,呵,那就真是他們玉圭宗太高看自己、小看我們青萍劍宗了。”

“我覺得先生的這個建議,其實分寸極好啊,張豐谷幾個,能夠以外人身份,在我們青萍峰祖師堂裏邊參與議事,該知足了。怎麽可以說是刁難他們呢,明明是一種投桃報李嘛,給了他們一個很大的台階。”

“所以說,先生還是太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這個說法,很劍修了。”

如果換一種說法,其實是很事功很崔瀺。

沒什麽不好的。

之前已經跟觀禮客人提過醒,所以衆人很快就又都重新聚在了青萍峰廣場上。

陶然來到米裕這邊,還有那個來自上宗的記名供奉,道号喜燭,名叫陌生,黃帽青鞋,手捧綠竹杖,陪着米首席,雙方背靠着崖畔欄杆閑聊。

米裕直起身,笑眯眯道:“陶劍仙,找我有事?不知有何吩咐。”

先前隐官大人與陶然一起走來參加慶典,山路上,那番對話,聽得米裕差點沒給風骨凜凜的陶劍仙跪下。

一闆一眼,奉勸隐官大人,以後别一口一個陶劍仙,他不愛聽。擱以前,就是跟他問劍……

陶劍仙,你真是不知道被咱們隐官大人問劍對象的下場啊。

不過米裕反而對陶然油然生出一種敬意,我們下宗,有人如此鐵骨铮铮,落魄山上宗那邊,有嗎?好像沒有吧。

陶然問道:“容我鬥膽問一句,喜燭道友,也是一位劍修?”

小陌微笑點頭。

陶然硬着頭皮說道:“先前有些混賬話,喜燭道友聽過就算,别上心。”

曾經在燐河畔的鋪子,陶然與這位道友撂下一句狠話。

爬開。

陶然又不是個傻子,隻看今天祖師堂的座位安排,喜燭道友的椅子,可就在裴錢身邊。

小陌笑容和善,搖頭道:“陶供奉多慮了,以後喊我小陌就是了。陶供奉所謂的某些混賬話,小陌都不記得了,何談上心。”

陶然如釋重負,沒有冒冒失失直接詢問對方的境界,容易犯忌諱。何況雙方也沒啥交情,真算起來,才第二次見面,關系沒到那個可以問境界高低的份上。

小陌好像看穿陶然的心思,笑道:“我與米首席是不同境。”

陶然點點頭。

元嬰境劍修?估計不太夠。

這位喜燭前輩,估摸着是個玉璞境劍仙。

米裕呲牙咧嘴,也沒解釋什麽。

其實陶然原本已經認命了,你們願意喊陶劍仙,你們自己不覺得掉價,我也無所謂了。

不曾想這個小陌,率先就改口了,稱呼自己爲陶供奉,再看看米首席,小陌不愧是從上宗落魄山來的人,說話就是更講究些。

别處,梁爽與青同站在一起,老真人好奇問道:“青同道友,你怎麽也混成這邊的供奉了?”

青同笑着解釋道:“我道号‘青同’,與青萍劍宗,都有個‘青’字,投緣。”

老真人一時間錯愕無言。

真能扯啊。

劉幽州剛才不但見着了裴錢,她竟然還答應了父親的邀請,擔任自家供奉,這會兒還在樂呵呢。

郁泮水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啥時候喝喜酒啊?”

劉幽州漲紅了臉,裝傻道:“什麽意思?”

劉聚寶笑着沒說什麽,如果真能成,當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和劉幽州他娘親,私底下早就說過此事了,她既期待又憂愁,還問劉聚寶,自己兒子是不是有點配不上那個姑娘啊,可真要娶進門,裴錢到底是個止境武夫,萬一吵架,兒子會不會鼻青臉腫都不敢跟爹娘抱怨、甚至還要傻乎乎擔心自己媳婦的巴掌疼不疼啊……劉聚寶哪敢就這件事評論半句,不得不承認,兒子想要娶裴錢當媳婦,這件事太難了,傻兒子可能還沒察覺到,作爲裴錢的師父,那位年輕隐官看兒子的眼神,就跟防賊一樣,不但如此,陳平安還有一種在找個地方套麻袋的感覺。

李寶瓶拉上裴錢,找到了鄭又乾,師伯劉十六的大弟子。

他們三個,剛好是文聖一脈君倩、齊靜春和陳平安的三位再傳弟子。

蔣去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夠成爲崔東山的嫡傳弟子。

開山大弟子,估計已經有了人選,但是崔宗主故意略過不提。但是蔣去哪敢奢望成爲一宗之主的大徒弟。

蔣去深呼吸一口氣。張嘉貞隻是站在那裏,雙手抱拳,晃動幾下,這個看着比蔣去要最少年長十歲的賬房先生,笑容真誠,由衷替同鄉的同齡人感到高興,但是嘴上沒有說什麽錦上添花的客氣話。

蔣去欲言又止。當年在落魄山上,一心修行符箓的蔣去,曾經被朱斂拉去忙活那些土木營造事務。

其實朱斂敲打過蔣去,“與張嘉貞真正處好了關系 ,才算你修心小成,到時候我就幫你找個傳道人。”

此外,老廚子也曾與蔣去坦誠相見。

小心點,千萬别成爲第一個被落魄山除名的山中修士。

我所謂的除名,未必在祖師堂譜牒上邊,而是在這裏。

老廚子拎着酒壺,輕敲磕碰心口。

事先提醒你一句,這種事情,不容易做到的,勸你别自作聰明,假裝去跟張嘉貞客氣熱絡,管用嗎?那就太蠢了。

你不妨自己仔細想想看,我們落魄山,大多數人,看待你蔣去的那點小心思,還不跟玩一樣?淺得就跟雨後小水灘差不多。

蔣去一個沒忍住,伸手攥住張嘉貞的胳膊,說道:“嘉貞,别老得太快!”

張嘉貞雖然覺得奇怪,仍是點頭笑道:“好的好的。”

隻覺得蔣去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就像……重新回到了家鄉,他們兩人都還隻是酒鋪的短工夥計。

白玄,柴蕪,孫春王,專門等着小米粒。

他們這座小山頭,也沒個高下之分,都是朋友。

如今個頭也差不多。

忙完了祖師堂的椅子“搬家”一事,黑衣小姑娘飛奔出來。

柴蕪問了個她最感興趣的問題,“右護法,你們在祖師堂那邊議事,能不能喝酒?”

要是可以的話,她就要更認真修行了,

那邊的酒水,怎麽都該是那種價格死貴死貴的仙家酒釀吧?

小米粒撓撓臉,這個問題有點刁鑽啊,試探性道:“可以……的吧。”

好人山主也沒說不行,可就是沒見人喝過啊。就算是好人山主和武林盟主,那麽大的官,剛才都隻是在外邊台階喝酒呢。

白玄雙臂環胸,“這種問題,直接問隐官大人呗。”

柴蕪說道:“陳山主多忙,是能随便見随便打攪的?”

孫春王難得開口說話,“隐官大人忙歸忙,耐心還是很好的。”

當年跟着隐官大人一起從蘆花島離開,乘坐一條符舟泛海遠遊,爲了照顧他們這幫屁大孩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隐官大人一個人忙碌,也不見他抱怨什麽,是很耐煩一人。是後來,程朝露才開始分攤一部分,再後來,關系熟了,除了虞青章和賀鄉亭這倆對隐官大人有成見的……白眼狼,當然是白玄給取的綽号,孫春王覺得也沒冤枉他們,何況他們的綽号,比起自己的死魚眼,孫春王覺得也不算太難聽了。

不遠處站着一個想要靠近又比較害羞的外人,邱植。

因爲看遍青萍峰,就這邊隻有同齡人,而且還紮堆站着,所以邱植就想要跟他們聊幾句。

邱植到底還是個孩子,在被帶上山之前,也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家,隻能算是山下的殷實門戶,屬于桐葉洲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

白玄雙手負後,繞着他轉了一圈,“你叫邱植?聽說來自玉圭宗九弈峰?”

邱植點點頭。

有點緊張。

聽張爺爺私底下說過,落魄山這邊,那幾個孩子,有可能是來自那座劍氣長城。

浩然天下,不是劍修還好,是劍修,面對劍氣長城,可能北俱蘆洲除外,都會有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态。

邱植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在九弈峰修行的這段短暫歲月裏,就已經開始逐漸認識到玉圭宗、九弈峰、劍修,這些詞彙的分量了。

白玄問道:“那你聽說過我嗎?”

邱植點頭道:“叫白玄。”

記憶深刻,除了對方與自己是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此外不光是這個白玄,還有其餘幾個,都有一種邱植覺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尤其是這個白玄,又最爲清晰。

邱植如今還不清楚。

那是一種近乎自負的自信。

天下劍修就有兩種,劍氣長城和之外。

我來自劍氣長城。

我家鄉那邊的大街小巷,随處可見是劍仙。

我年紀小,不曾去過城頭,但是我以後肯定會去。

因爲約莫每百年,就會有一場大戰,等着我們去打,登上城頭,就可以與整座蠻荒天下遞劍。

那麽在這種地方成長起來的劍修,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舊會帶着一種天生的鋒芒。

邱植好奇問道:“白玄,能不能問一句,你是隐官大人的嫡傳弟子嗎?”

白玄擺擺手,“我在家鄉那邊有師父的,何況我有個綽号,叫‘小小隐官’, 跟隐官大人拜師,反而不合适。”

邱植疑惑道:“那麽‘小隐官’是誰?”

白玄打了個哈欠,“就是比我虛長幾歲,那家夥,不值一提。”

小米粒立即說道:“‘小隐官’陳李,是金丹境了哩。”

白玄說道:“對啊,所以我才說不值一提嘛。”

邱植驚歎不已。

厲害,金丹境都不算個啥。

以後要常來青萍劍宗做客。

白玄随口問道:“邱植,你啥境界了?”

邱植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告知,“龍門境。”

白玄非但沒有驚訝,反而眼神憐憫,這位洞府境小劍仙,歎了口氣,搖搖頭,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安慰道:“那就跟陳李是一個路數的練劍方式,資質不夠,勤勉來湊。以後回到九弈峰,記得修行别懈怠啊。回頭給我個收信地址,隔三岔五,飛劍傳信一封,得提醒你幾句。”

邱植笑了起來,輕輕點頭。

不愧是隐官大人一手創建起來的青萍劍宗,果然是金丹境劍修都不算什麽。

不過邱植覺得如此才是合情合理的,就該是這樣。

白玄想起一事,環顧四周,然後伸手摟住邱植的肩膀,不由分說拉着後者一起走向别處,走出一大段距離,故意背對着小米粒,白玄小心翼翼從懷中摸出一本随身珍藏的英雄譜,壓低嗓音說道:“邱植啊,我跟你一見如故,相當投緣,既然今天是咱們下宗的慶典,那就肯定是個黃道吉日了,我這邊有本冊子,來,簽個名,以後咱倆就等于是斬雞頭燒黃紙、那種義結金蘭的江湖朋友了。哦,忘了沒帶筆墨,沒事沒事,我有帶印泥,蓋個手印,一樣作準的。”

白首遠遠看着那一幕,感慨萬千,造孽啊。

王霁笑道:“在玉圭宗裏邊,從神篆峰到九弈峰,邱植可不會有這樣的對話,這孩子當下整個人都是放松的。”

張豐谷笑道:“蠻好的,那撥孩子,嘴上和心裏,都不會把那個九弈峰峰主的身份太當真,邱植要是在這邊能有幾個同齡人,可以成爲以後的長久朋友,那麽這趟出遠門,九弈峰就算賺到了。”

王霁微微皺眉,“要不要提醒邱植一句,不要随便蓋手印?”

山上術法,千奇百怪,也怪不得王霁疑神疑鬼,要說王霁自己,在江湖上,也是極爲豪邁的作風,可是邱植這個孩子,卻是玉圭宗極其器重的,以至于宗主韋滢去浩然天下之前,其實留下過類似遺言的話語,而且是在祖師堂那邊記錄在冊的。

如果他本人無法從蠻荒天下返回,就交由張豐谷、王霁他們這撥祖師堂供奉,爲邱植護道,不惜任何代價!

而玉圭宗宗主之位,甯肯空懸百年甚至更久,也要讓邱植慢慢成長,再來補缺下一任宗主的位置。

張豐谷思量片刻,“我們不用這麽緊張,青萍劍宗的風氣,還是值得信賴的。”

退一萬步說, 就算這次無功而返  未來玉圭宗和青萍劍宗,也是一場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争。

張豐谷信得過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信得過一個肯死守城頭的末代隐官。

王霁自嘲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張豐谷笑道:“不能這麽說,切莫如此想。”

張豐谷猶豫了一下,試探性說道:“王供奉,以後神篆峰祖師堂議事,能不能少罵幾句姜尚真。”

王霁聽着這句沒頭沒腦的提醒,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作爲老宗主荀淵一個輩分的玉圭宗老祖師,張豐谷要比王霁知道更多内幕。

多年之前,還是擔任九弈峰峰主的劍修韋滢,就曾經找到過老宗主荀淵,建議玉圭宗領銜,聚攏起一撥桐葉洲劍修,學那北俱蘆洲,趕赴劍氣長城,長久以往,燕子銜泥一般,用一個最笨的法子,最終爲整個桐葉洲赢得一份數量可觀的劍道氣運。而作爲領頭人的玉圭宗,說不定就有機會出現一位飛升境……劍修!

當時作爲荀淵師弟的張豐谷,恰好在場,但是荀淵沒有答應,又不給出個說法,隻說此事再議,而所謂的再議,事實上就是荀淵再不提及。

這讓韋滢極爲費解。不至于心生怨氣,但是失落總是難免的。

等到張豐谷也去私下詢問,師兄荀淵還是沒有給出理由。

最終事實證明,荀淵和韋滢都是對的,同時又都是錯的。

對于整個桐葉洲來說,韋滢對荀淵錯,但是對于玉圭宗而言,則是韋滢錯荀淵對。

因爲一旦玉圭宗與劍氣長城牽連過深,表現得太過矚目,之後那場妖族大軍的圍山一役,可能至少會多出一位舊王座大妖,例如绯妃,或是搬山老祖袁首,甚至會再加上一個切韻,蠻荒天下的甲子帳,可能直接就會不計代價,哪怕拖延進攻寶瓶洲的腳步,也要推平掉玉圭宗諸峰,作爲一種殺雞儆猴的手段,與浩然天下表明姿态,敢與劍氣長城爲伍者,就是這個下場。

不過張豐谷确定一事,正是從那一天起,師兄荀淵就認可了韋滢,開始真正爲韋滢謀劃未來宗主一事,秘密爲其鋪路。

甚至某種意義上,打破傳統,讓不是九弈峰峰主出身的姜尚真,擔任玉圭宗下任宗主,而讓韋滢去往寶瓶洲,繼任真境宗宗主。

等于是雙方調換了位置,荀淵明擺着是做好了那個最壞的準備,讓姜尚真死守祖山神篆峰,死了就死了,也要讓韋滢和真境宗,将玉圭宗香火傳承下去。

這就是說,從一開始,荀淵就先是将姜尚真當做了韋滢擔任宗主的攔路石,外放到寶瓶洲,類似一次封王就藩,結果等到大戰在即,就轉過頭來,如同再讓太子殿下遠離京城,遠離形勢險峻、無路可退的是非之地,讓那位“藩王”入京。

姜尚真不清楚老宗主荀淵的這樁謀劃嗎?

肯定很清楚,心知肚明。

有怨怼嗎?

毫無怨言。

所以張豐谷看待姜尚真,懷揣着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态。

因爲就算是玉圭宗本身,絕大多數祖師堂有椅子的修士,至今依舊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好像姜尚真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察覺這個真相,樂得繼續被人大罵不已。姜尚真可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主,作爲手握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雙手沾滿了鮮血,哪怕單純以修士來說,經常出門遠遊的姜尚真,若論私德,姜尚真可以被指摘的地方,确實太多了。大概這就屬于私德有虧,不缺半點大義,所以姜尚真才能問心無愧?問心無愧,不是一己之私, 什麽外人謾罵,我自巋然不動,那不叫問心無愧,這種人年紀越大,臉皮越厚,那叫老而不死是爲賊。

事已至此,塵埃落定。

當年荀淵是怎麽想的,已經無人得知了。

可能唯一知己,就隻有姜尚真。

因爲曾經在神篆峰修行,還是荀淵親自帶上山的,後來又擔任過真境宗的譜牒劍修,所以隋右邊今天專門帶着弟子程朝露,來張豐谷、王霁這邊叙舊幾句,對于隋右邊而言,這已經算是極爲難得事情了。

道别之後,程朝露小聲問道:“師父,沒當上官,會不會覺得失落啊?”

隋右邊笑道:“爲什麽會這麽覺得?”

程朝露撓撓頭,“就是随便問問。”

隋右邊反問道:“那師父既不是掌律祖師,也不是首席供奉,劍道境界還不高,跟着我練劍學拳,怎麽看都好像出息不大了,你會不會覺得失落?”

程朝露使勁搖頭,“這有啥好失落的。”

隋右邊說道:“陳平安,朱斂,盧白象,魏羨,當然還有師父自己的獨門拳法,你都要用心學,至于最後能學到多少,立志在己,成事在天,看命。”

程朝露疑惑道:“隐官大人的拳法也能學?算不算偷師啊,沒有忌諱嗎?”

隋右邊笑道:“沒有。”

第二場青萍峰祖師堂觀禮,按部就班進行。

之後就算慶典結束了,關于大渎開鑿一事,地址竟然就選在了青萍峰祖師堂,由此可見,青萍劍宗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

除了青萍劍宗,太平山,大泉王朝,蒲山雲草堂,還有玉圭宗,張豐谷,王霁,邱植,姜蘅。

以及邀請了劉聚寶和郁泮水,劉幽州和徐獬屬于旁聽。

青萍劍宗這邊,則有陳平安,長命,韋文龍,裴錢,小陌。崔東山,米裕,崔嵬,種秋,曹晴朗。

唯一比較奇怪的地方,在于首席供奉米裕的嫡傳弟子何辜,與掌律崔嵬的弟子于斜回,也得以列會議事。

郁泮水看着對面那邊的陳平安一行人,笑道:“我能不能換個位置,我跟你們仙都山其實才是一夥的。”

己方雖然人多勢衆,對方瞧着略顯勢單力薄,可事實上,自己這一排,“家賊”才多呢,怎麽看都不像是能占到便宜的。

年輕隐官明與崔宗主,你們倆分工明确,一個負責騙狗入門,一個就關起門來殺豬呢,太平山和蒲山這些個,肯定是幫兇啊。

之後大渎開鑿一事,讨論了大概足足一個時辰,主要是崔東山,葉芸芸和李錫齡聊得多,光是那條嶄新大渎的主幹一事,就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依舊不算有個真正的定論,因爲在座幾方勢力,将來各自負責哪條河段的開鑿事宜,都有異議。

這也正常,玉圭宗和蒲山肯定都需要先回去舉辦一場自家的祖師堂議事,大泉王朝更是會召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朝堂議事、以及禦書房的小規模議事。

青萍峰這場最少已經敲定了“桐葉洲必然會多出一條嶄新大渎”的重大議事結束後,由曹晴朗關上大門的祖師堂裏邊,就多出了一個老秀才,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穩住身形,比早先預期好太多了,沒直接坐地上,這個好不容易才從文廟功德林那邊脫身的老人,轉身,雙手負後,望向那幅畫像,撚須而笑,洋洋得意,“除了君倩,稍微差了點意思,我的弟子,就沒一個不俊俏的,模樣氣度這一塊,都随先生,畢竟年輕那會兒,出門買個酒,都要被揩油呢,隻有那個魚市的婆姨,太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當年賣我倆螃蟹都缺胳膊少腿的,還騙我說新鮮得很呢……”

老人走到爲首那張椅子旁邊,伸手扶住椅背,自己這個當先生的,能夠從功德林那邊一步縮地,就跨洲遠遊,能夠如此輕松,爲什麽,當然是坐在這張椅子上的學生,這個關門弟子,用自己的所有功德,再加上所有師兄們的功德,背着他們的先生,共同做了一件事情。

至聖先師返回功德林的時候,身邊跟着一頭麒麟。

至聖先師專程拉上禮聖和經生熹平,找老秀才喝了一次酒,最後說記得讓你的關門弟子去天外走一趟。

暮色裏,在密雪峰崔東山的宅子裏邊,屋内一行人圍爐而坐,略顯擁擠。

陳平安,小米粒。裴錢,李寶瓶。曹晴朗,鄭又乾。

隻有崔東山可憐兮兮單獨坐一條長凳。

除了小米粒她不屬于文聖一脈,其餘六人,兩個輩分,幾乎可以說是一場最嚴格意義上的同門了。

陳平安和崔東山也就是忙裏偷閑片刻,在這邊小憩片刻,還有一大堆事務等着他們去忙。

李寶瓶說了件事,當年曾經在清風城狐國那邊,遇到了顧璨。

陳平安聽着李寶瓶講述的過程,笑着點點頭。

有些過往,其實陳平安就算在劉羨陽那邊,都從未提起過。

比如當窯工學徒的泥瓶巷少年,每次從龍窯那邊返回泥瓶巷,就會帶着小鼻涕蟲出去玩耍,買點讓顧璨平時很饞嘴又吃不太起的。有次讓小鼻涕蟲坐在脖子上邊,孩子張開雙手,嚷着飛喽飛喽,草鞋少年就笑着在一條巷弄中飛奔,結果一個不小心,拐角處出現行人,爲了躲避對方,少年隻得匆忙身體歪斜,結果小鼻涕蟲的腦袋就撞到了牆壁,嚎啕大笑起來,少年連忙蹲下身,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額頭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個紅腫大包,還滲出血絲,那一幕,看得少年臉色慘白無色,雙手顫抖,想要用手心去輕揉幾下,結果剛剛碰到傷口,孩子就疼得哭聲愈發撕心裂肺,手忙腳亂的少年趕緊抱着孩子,去路邊熟門熟路找到了幾種草藥,碾碎了嚼爛了,小心翼翼敷在孩子的傷口上邊,再幫忙把孩子的眼淚和鼻涕擦幹淨,反複問他還疼不疼了,孩子使勁抽了抽鼻子,擠出笑容,雙手叉腰,說疼個卵……之後他們走去胡大娘家的包子鋪,少年掏錢結賬,買了兩個肉包子,小鼻涕蟲站在一旁,一邊眼饞,一邊下意識拿手揉了揉額頭上邊的紅腫,一皺眉,咬緊牙關沒吭聲,隻是胡亂抹掉快要挂在嘴邊的兩條鼻涕,少年将兩隻熱騰騰的包子都遞給小鼻涕蟲,孩子二話不說就還給了少年一隻肉包子,說自己吃不了那麽多。最後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鼻涕蟲搖頭晃腦,說好吃好吃,賊好吃,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胡大娘家的肉包子嘞。拿着另外那隻包子的少年,一手牽着孩子,等着小鼻涕蟲吃完了包子,再遞過去自己手裏邊的包子,小鼻涕蟲确實沒吃飽,就将包子掰成兩半,包子餡大都在少年那半邊,這一次等看到少年吃了,孩子才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說道,陳平安,等我以後有錢了,啥好事都分你一半,等着啊,等我長大了,肯定有錢得很,兜裏有銅錢算什麽,家裏的金子銀子都一大堆,都幫你留一半,說話算數!

草鞋少年笑着說好的好的。

其實根本沒有當真。

畢竟那會兒的泥瓶巷少年和小鼻涕蟲,一個隻是見過金子,都沒真正碰過銀子,一個可能都還沒見過銀子,隻是碰過銅錢。

很多年後的各自離鄉,然後等到再次重逢,開場白卻是一個衆目睽睽之下的耳光。

被打的小鼻涕蟲,依舊很開心。但是打人的那個人,卻很傷心。

所以沒有人知道,後來離開書簡湖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在返鄉路上,爲什麽會在遇到那個古怪的老先生後,他會覺得要是吃上兩個池水城的包子,自己就有力氣吵架了。

當年那天回到泥瓶巷後,小鼻涕蟲見着了娘親,撒腿飛奔過去,故意打了個激靈,做了鬼臉,指了指自己敷着草藥開始消腫的額頭,說自己亂跑,不小心給牆壁磕頭啦。而那個平時最寵溺自己兒子的婦人,隻是看了眼神色局促、欲言又止的草鞋少年,她沒有任何埋怨,不給少年說話的機會,她蹲下身,拍了拍孩子身上的塵土,柔聲笑着說沒事沒事,以後小心,走慢點别亂跑。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下頭,拿起鐵鉗輕輕撥弄着盆内的炭火。

隻是刹那之間,陳平安和崔東山幾乎是同時,率先察覺到祖師堂那邊的異樣。

下一刻,老秀才就來到了屋外,笑容燦爛,伸手虛按兩下,“坐,都坐。都好,都很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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