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帶着媳婦和女兒,跟着女婿韓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蘆洲北邊的花翎王朝,這算是兩家結親後,第一次正兒八經串門走親戚。
婦人自打下了馬車,在那條名爲喬梓巷、卻比大街更寬的地兒,等到見着了女婿家的府邸,還沒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她就開始局促不安,兩隻手都不知道擱哪兒了。
女婿先前說了這條喬梓巷的由來,什麽喬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晉晉然而俯,還有一些道理,婦人也聽不懂,就沒太上心,隻是等她聽說一整條巷子都是他們韓家的,按照韓氏祖訓不得分家。這讓婦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錢了,這麽長一條巷子,都姓韓?光是一年的飯錢,都不是一筆小數目了吧?
隻說門口那麽大的一塊金字匾額,加上那兩尊蹲着都比人還要高的白玉獅子,就已經給婦人一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等到進了宅子,彎來繞去的,轉得她頭暈,一路上都沒點雞糞狗屎,吐口痰都不敢,婦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轉頭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婦人連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這裏邊的讀書人瞧見了,順帶着看不起咱們槐子,咋辦。
婦人隻得輕輕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夢。
之前帶着女兒女婿,一起回了趟家鄉小鎮,同樣是親戚家,婦人都敢嫌棄掌廚的姑子手藝不濟了,如今到了女婿家裏,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婦人其實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種所謂的大戶人家,書香門第。但是婦人哪裏能夠想象,女婿家的門檻會這麽高,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兒如今嫁了人,還是老樣子,悶悶的,李柳打小就這脾氣,不大氣,沒法子,她脾氣随爹嘛,虧得女兒模樣、身段都随自己,不然如今估計就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時看不出來,幾棍子打不出個響屁的德行,不曾想關鍵時刻,還挺鎮得住場面,見了誰都不犯怵,也不怎麽說話,闆着臉,點點頭,确實比自己更沉得住氣。這讓婦人稍稍心安幾分,隻是忍不住輕聲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這樣,少說話,反正别給槐子丢臉,不然我跟你急眼,晚上打地鋪去。
李二咧嘴一笑,點點頭。
婦人趕緊一瞪眼,土老帽。
韓澄江趕忙笑着說道:“丈母娘,不用這麽拘謹,就當自己家好了。”
其實這個丈母娘緊張,韓澄江更緊張,也就隻是沒有擺在臉上,他就怕家族裏邊的繁文缛節,惹來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适應。
所以在返鄉路上,韓澄江就接連寄了兩封家書回绛縣橋梓巷,提醒家族這邊,不可缺了禮數,同時盡量不要興師動衆。要不是爺爺親自回了一封書信,讓他這個孫子隻管放心,不然韓澄江還能再寫一封。
婦人聲若蚊蠅,小心翼翼道:“澄江,聽說你是長子長孫,家大業大的,規矩肯定多,咱們家不一樣,小門小戶窮慣了的,柳兒又是個悶葫蘆,就怕給你丢人現眼哩。”
家鄉槐黃縣和獅子峰山腳小鎮那邊,但凡家裏邊人丁稍微多一點,都要争來搶去的,韓家這麽個高門大戶,還不得打破頭去?
在韓府待了幾天,兒子李槐是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這是婦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結果到了這邊,才曉得女婿家,書院的副山長、君子賢人,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婦人實在是待不住,住不慣,怕鬧笑話,出醜,在那家宴上,吃個飯夾個菜,都不曉得往哪兒下筷子。
幸好那個韓澄江的爺爺,韓老爺子和氣得很,以前是在京城那邊當官的,年紀大了,就告老還鄉了,在宴席上,也沒有半點官老爺的架子,都讓婦人生出一種錯覺,莫不是你們喬梓巷韓家,欠我們家錢啦?
聽說韓澄江的爹娘,如今都在趕來绛縣的路上,因爲韓澄江的父親,也是個當京官的,返鄉需要與朝廷告假。
韓澄江的父親,正是花翎王朝的當朝首輔。
而這個韓老爺子,又正好是上任首輔,當了将近四十年的一國宰執,當之無愧的群臣領袖。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曆來不是姓韓,就是武據韓氏的門生。
婦人就想着見過了親家,就早點去獅子峰山腳的小鎮鋪子,還是那邊自在些,聽得見雞鳴狗吠,說話嗓門大些,誰管呐。
不像這邊,丫鬟仆役們走路都沒個聲響的,就是那些個屁大孩子,在府上見着了他們,也會一個個學那夫子作揖,約莫這就叫知書達理吧。
在一間鋪設有地龍的書房,年近百歲高齡卻依舊精神瞿爍的韓老爺子,看着孫子和孫媳婦,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韓澄江其實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屬于誤打誤撞走上修行路,志不在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對那所謂的證道長生從無興趣。
韓老爺子神色和藹,望向那個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笑問道:“可還住得慣?”
李柳微笑道:“我還行,就是娘親不太習慣。”
韓老爺子點頭笑道:“無妨,在縣城外邊,韓家還有一處山林别業,回頭讓澄江帶你們去那邊住,與鄉野無異。”
李柳道了一聲謝。
作爲武據韓氏的家主,韓老爺子的消息,當然很靈通,再者李二和獅子峰那邊也沒如何藏掖,便對這家人,大緻知根知底了。
獅子峰李二,是一位止境武夫,其實他不是北俱蘆洲本土人氏,來自寶瓶洲骊珠洞天。隻不過如今的北俱蘆洲山上仙師,知曉此事,還是不多。
聽說那個老匹夫王赴愬曾經去過獅子峰山腳,在李二這邊挨了頓打,之後在文廟議事鴛鴦渚那邊,止境、山巅武夫紮堆垂釣,王赴愬好像與人說過李二的拳法,其實一般,不重。
北俱蘆洲的花翎王朝,與那中部的大源盧氏王朝差不多,都是屈指可數的大國,國力鼎盛,更是少數幾個山下廟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要知道這可是在北俱蘆洲,而這個家族祠堂位于曲沃郡绛縣的武據韓氏,在花翎王朝,一直有那“太上皇”的綽号,曆史上擁有“文”“武”谥号的,多達百餘人,配享太廟的韓氏先賢,數量可觀。
但是作爲韓氏嫡長孫的韓澄江,已經不惑之年,在廟堂上卻仍是毫無建樹,做官隻做到了禮部郎中,然後修了五六年書,前些年就幹脆辭官了。
之前花翎王朝着手編訂大部頭巨著,擔任正總裁官的翰林院侍講學士,舉薦禮部郎中韓澄江爲總編纂官。
韓老爺子問道:“如今在做什麽?”
這些年韓澄江一直在外遊曆,爺孫見面次數,屈指可數。
正襟危坐的韓澄江,恭敬答道:“正在編撰兩本書籍,分别暫名爲《百家雜鈔》和《警言聯璧》。”
韓澄江讀書很雜,将自己看書過程中的序跋、诏令和那列傳典志祭文奏議等,分門别類,抄錄整理。每遇先賢嘉言警句,不問古今,随手辄記,韓澄江就再額外将這些語句單獨拎出來,又分成治學、存養、處世和文藻等十類,條分縷晰,編訂成冊。
韓老爺子笑着點頭,“那就是類似兩吳選定的《古文觀止》,和那陸湘客的《醉古堂劍掃》了。”
韓澄江說道:“就隻是拾人牙慧了。”
韓老爺子擺手道:“兩部書做得好,也不失爲成己成人之寶筏,希聖希賢之階梯。回頭把草稿給我看看,幫你把把關。以後若能版刻出書,記得用化名就是了。”
韓澄江答應下來。
老人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寫得一手好字,槐黃縣城祖宅那邊的春聯?”
孫子韓澄江的書法,确實極具功力,深得當今天子青睐,故而花翎王朝每有禦制碑版,必然讓韓澄江提筆書寫,在擔任總編纂官之前,就連皇帝陛下的書齋名,都是韓澄江的手筆。
韓澄江是公認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齡,就考取了二甲頭名,傳聞這還是韓首輔以“官宦之子不該占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與陛下主動請求降低嫡長子韓澄江的殿試名次。故而此次韓首輔返鄉祭祖,尤其還需要見一見親家,皇帝陛下便賜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來事事如意”,此外還贈予内府孤本書籍百餘,當然是專門給韓澄江的。
李柳笑道:“春聯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寫的。”
言語無忌,直來直往。
韓老爺子聞言啞然。
韓澄江看到爺爺臉上這種不常見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眼文房匾額,愧怍齋。
取自亞聖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而且與門口的那條喬梓巷也算一種呼應。
牆上懸一副對聯,鐵畫銀鈎。
風來海立,劍鞘之中有龍氣。
雲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鴻毛。
韓澄江輕聲笑道:“爺爺其實不喜歡喝酒,就隻是單純喜歡這幅對聯。”
爺爺年輕那會兒,還曾投身沙場,戎馬生涯十數年,是一位著名儒将。
所以韓老首輔後來在官場上,有一句奇怪言語。
我的朋友,多是你們不認識的年輕人。
老人感慨道:“獅子峰是個修行的好地方,我隻在年少時去過一次,這類天下名山道場處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風水寶地,可以讓讀書人開闊心境,最能感發人希聖希賢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獅子峰山主,一位久負盛名的老元嬰修士,與魚凫書院上任山長周密,還是關系極好的摯友。
老人突然問了一個在外人看來,會覺得極爲不可思議的問題,“能不能問一句,怎麽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當道:“屬于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緣,得在這一世做個清爽的了斷。”
她跟韓澄江成親,先前就隻是在獅子峰那邊的山腳小鎮,辦了一場喜酒,韓家那邊無人露面。
韓澄江和武據韓氏也算好說話了。
韓澄江的兩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與一次次兵解轉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過不小的交集。
當初楊老頭讓李二一家三口,離開小鎮,搬去北俱蘆洲,而那次出門遊曆的韓澄江就剛好碰到了李柳,然後一起去往獅子峰。
就好似一樁天定的緣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楊老頭托付蔡道煌的手筆,定婚店内翻開姻緣譜,寫名字,牽紅線。
作爲交換,楊老頭送給了胡沣一樁機緣,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過那隻藏着一座洞天的金色蟬蛻,就隻是弟弟李槐随手爲之。
韓老爺子怔怔無言,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李柳,你當下的境界?”
李柳說道:“仙人境。”
韓老爺子看了眼韓澄江,好像也是頭回聽說此事,卻是一臉無所謂的神色,心寬多福,确實不假。
先前韓澄江陪着回鄉省親的李柳,在那槐黃縣城,挑水砍柴的活計,也做得,粗茶淡飯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劉羨陽吓得不輕,故意将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說成是打小就喜歡套麻袋敲悶棍的混世魔王。
參加過落魄山建立宗門的慶典觀禮,還跟那位主動下山登門拜訪的陳山主,喝了一頓酒,對方酒量實在太好,喝不過。
韓老爺子沉默許久,伸手出袖,擡了擡,輕聲問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層樓?”
李柳點頭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韓老爺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們北俱蘆洲,飛升境修士,好像暫時就隻有一位吧。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
老人笑道:“立不世之功勳而終保晚節、身後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後澄江就托付給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曆來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繞不過去的險隘。
李柳點頭道:“沒問題。”
老人好奇問道:“聽說那位陳隐官也是出身骊珠洞天,好像如今還很年輕,他具體歲數是多大?”
李柳說道:“四十歲出頭一點。”
老人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問一下陳隐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說法,作爲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陳十一,是玉璞境劍修,山巅境武夫。
李柳想了想,搖頭道:“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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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鎮,小巷裏邊的書鋪。
來了個五短身材的木讷漢子,看着那個懶洋洋躺在藤椅上的黑衣青年,說道:“來買書。”
沖澹江水神李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難得難得。”
當初眼前這個家夥,獅子大開口,跟大骊直接讨要一個州城隍的位置,若是隻給那郡縣城隍爺的頭銜,他就繼續在那饅頭山土地廟待着,不挪窩了。
山水官場的升遷,一個蘿蔔一個坑,比朝廷補缺更難。不過大骊朝廷還真就答應了此事。
曾幾何時,一個才二十歲的年輕人,幫助神水國的開國皇帝,隻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打下了将近半壁江山的遼闊版圖。
幾乎統一了曆史上的古蜀地界,那會兒的神水國,疆域廣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黃庭國,就連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國,位于寶瓶洲最北端的盧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圖,屬于神水國邊境州郡。
一代名将,開國功臣。
功成身退之時,好像還不到四十歲。
隻不過此人的名字,倒是半點不稀奇,張平。
如今紅燭鎮那邊就有好幾個叫張平的。
大骊北嶽披雲山的第一場夜遊宴,轄境内唯一一位沒有到場的山水神靈,就是這位饅頭山的小小土地爺。
外界猜測是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實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請帖,而且還是魏檗的親筆手書,邀請之人,就是這個張平。
而魏檗,曾是神水國的大嶽山君。隻不過那會兒神水國,不斷有國土分裂出去,版圖縮減得厲害。
等到大骊宋氏立國之後,将魏檗這個亡國餘孽,一貶再貶,直接從一個大王朝的五嶽山君,最終淪爲棋墩山的土地公。
與那舊朱熒王朝的山君晉青,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也難怪兩位大嶽山君,是出了名的各自看不順眼。
這位州城隍爺問道:“有沒有兵書?”
李錦指了指一處書架,“都在那邊了。”
張平走到那處書架前,掃了幾眼,抽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二十七史百将傳,是說那中土神洲曆朝名将的,漢子随手翻了幾頁,又放回去,重新取出一本,好像找到了想要浏覽的某位名将列傳,将書籍收入袖中,轉頭問道:“多少錢?”
李錦笑道:“破例不收錢,送你了。”
張平也沒客套寒暄的意思,轉身就要走。
李錦招手道:“再聊會兒,如果沒記錯,這是你第一次來書鋪?”
張平停下腳步,問道:“怎麽回事?”
先前這紅燭鎮書鋪,山水氣象的動靜不小,連州城城隍廟那邊都察覺到了這邊的異象。
李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兩幅畫,陳山主前不久來了這邊一趟,幫忙描金,钤印私章。”
張平點頭道:“恭喜。”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錦搖搖頭,笑道:“你一個兵家子弟,倒像是個道家練氣士。”
就像那本名将列傳,其中一人,便是這個張平極爲推崇的殺神,姓白。
浩然天下各地武廟,依循文廟禮制而建。
郡縣兩級,隻懸武廟十哲的挂像,州一級武廟,财力不足的,挂像,有那财力的,就爲武廟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各國京城、陪都,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人間香火。
傳聞那中土亞聖府,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着狻猊,繞過影壁,便是儀門,兩邊各挂兩幅等人高的彩繪門神,總計四位武廟陪祀聖賢,正是那“武功無瑕”武廟十哲中的四位。
李錦笑道:“你仰慕的那位,實在是殺性太重,手段過于酷烈了。”
張平神色淡然道:“我給他牽馬都不配,至于你們,就别妄加評論了。”
武廟七十二将,主殿十人,兩庑六十二人,不同于變動極少的文廟,武廟經常會有神主更換,頗爲頻繁,但是一般來說,陪祀人選更換挂像、雕像和神主,浩然天下異議不會太大,唯有一人是例外,入廟陪祀歲月極久,從最早的武廟副祀十哲,卻在後世地位一降再降,先是被撤出主殿,搬去了兩庑之一,然後名次越來越低,差點連陪祀兩庑的資格都要失去,如今在武廟裏邊,就隻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寶瓶洲是小地方,曆史上隻有一位武将入選武廟,但是陪祀歲月極爲短暫,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爲被别洲名将頂替位置了。
以至于後世寶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黃曆上邊,還有這麽一頁。
而此人正是神水國張平。
李錦笑問道:“那個與你相依爲命的小家夥呢?”
張平瞥了眼饅頭山土地廟那邊,沒好氣道:“小崽子又去那邊點卯了。”
李錦忍俊不禁,“也是一樁不小的善緣。”
紅燭鎮往西約莫兩百裏水路,水面遼闊,水勢平穩的江心地帶,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頭,有個俗稱,饅頭山,上邊有個香火還算湊合的土地廟。
如今那個張平發迹了,這座曆史悠久的土地廟也沒荒廢,雖然神主金身遷徙去了州城隍廟,這邊類似下山,都有了廟祝,修繕了客房,在香火小人的拼死谏言之下,這才拿出點錢,給這邊的泥塑神像重新彩繪、貼金,看着終于有那麽點人模狗樣了。
一位身穿朱衣腰系白玉帶的香火小人兒,約莫巴掌高,罵罵咧咧,張平這厮就是個王八蛋,帶着自己來到這邊,結果他說走就走了,也不捎自己一程。
不管怎麽說,都是苦日子熬出頭了,總算發達了,闊綽了。
朱衣童子狠狠一跺腳,因爲蓦然記起一事,然後呆滞無言,咋辦咋辦?今天得點卯啊,還來得及嗎?
它立即施展一門神通,下了一道勉強可算敕令的“法旨”,片刻之後,很快就遊來一條三尺長的青色鯉魚,如渡船靠岸。
朱衣童子一個健步如飛,躍上青鯉背脊,雙手攥住兩根魚須,如手握缰繩,劈波斬浪,到了紅燭鎮那邊,急匆匆跳上岸,繞過那條脂粉香膩的河段,許多在外行商的大骊商賈,都在這邊的各州會館過年,小家夥一路飛奔,到了棋墩山附近,香火小人兒掐訣跺腳不停,很快就蹦出一個土地公,如今棋墩山的山神,是那“宋金頭”,跟自家城隍爺一樣,都是臭茅坑裏邊的石頭,但是宋山神手底下的這位土地爺,與這位州城隍廟的二把交椅,卻是老相識了,見着了香火小人,立即神色谄媚,都不用詢問,就招來了一條水桶粗的白花蛇,朱衣童子道了一聲謝,躍上長蛇背脊,伸手揪住兩片蛇鱗,風馳電掣,直奔落魄山,一路上念念有詞,來得及,肯定來得及,一定不能破功啊,大爺我按時點卯就快要湊足一百次了……
到了落魄山地界,讓那條白花蛇回了,朱衣童子埋頭狂奔,可憐兩條小腿飛快晃蕩,跟車轱辘似的。
小家夥火急火燎來到了山門口,大半夜的,沒能瞧見那個看門的仙尉。
落魄山這邊的看門人,最早是言談風趣的大風兄弟,後來是隻會看些正經書的曹晴朗和元寶,然後是慧眼獨具、極有識人之明、對自己極爲賞識的右護法大人,不過如今換成了那個年輕道士。
它環顧四周,一咬牙,趴在地上,從宅子門底下的縫隙一鑽而過,到了屋門口那邊,朱衣童子蹦跳起來,使勁敲門,扯開嗓子喊道:“仙尉仙尉,這麽早睡覺,睡個錘子的睡,趕緊起來,大年三十的,竟敢不守夜,懂不懂規矩……”
小家夥敲了半天門,有氣無力苦兮兮道:“仙尉道長,開個門,求你了,我曉得你沒睡,屋子裏邊有火光呢,求你了啊,真心實意的!”
想要趴在地上,從門縫裏邊鑽進去,結果不比那大門,擠得腦闊疼也沒能進去,小家夥站起身,眼神呆滞,捶胸頓足,一屁股坐在地上,幹嚎起來,命苦啊。
實在不行,就去山上,找暖樹,她今兒肯定會守夜的,而且就在竹樓一樓那邊。
唯一的問題在于,不知道自己這兩條瘦了吧唧的小腿,趕不趕得上時辰。
吱呀一聲,仙尉手中卷起一本書籍,開了門,蹲在地上,笑嘻嘻道:“終于曉得喊我一聲仙尉道長了,說吧,大半夜摸上門來,想要幹啥。”
小家夥挺直腰杆,雙手叉腰,高高揚起腦袋,怒道:“幹啥幹,還能是啥,大爺來這邊按時點卯啊!”
“他娘的,在城隍廟那邊,來個一大幫來我家問夜飯的官場同僚,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平就是個不靠譜的主兒,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廢物,我不得幫忙待客啊,一不小心就喝高了,之後去了趟饅頭山,這一路好跑,差點累死大爺了。”
仙尉這才記起,這個香火小人,今天好像确實需要來落魄山這邊點卯。
還真把落魄山當個衙門了啊。
不過小家夥心誠是真心誠。
仙尉轉身走入屋内,小家夥一個飛奔,跳到火爐邊沿,蹲着烤火取暖,對于朱衣童子來說,火盆就像一座小火山。
小家夥埋怨道:“粽子呢,芋頭條呢,屁都沒有啊,仙尉啊,真不是我說你,咋個混得這麽寒酸,被老廚子克扣俸祿啦?”
仙尉置若罔聞,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本小冊子,是小米粒留在這邊的,巴掌大小,每頁都标注日期,讓這個香火小人每次圈畫一下,就算當天點過卯了。
朱衣童子發号施令道:“趕緊的,愣在那兒作甚,筆墨伺候啊,就你這點悟性和眼力勁兒,要是混官場,吃屁吧你。”
仙尉白了小家夥一眼,彎腰從火盆裏邊撿起一塊木炭,随手丢在火盆邊沿上邊,小家夥隻得摳出一小粒木炭作筆,神色認真,在那冊子上邊圈畫過後,如釋重負。
仙尉将冊子丢回桌上,結果又挨了一頓罵,習慣就好。
仙尉坐在小竹椅上,好奇道:“一直沒問,每半個月,你這麽按時點卯,到底圖個啥?”
小家夥出身處州城隍廟,那位城隍爺,在山水官場的官品可不低,張平作爲一州城隍之首,管着郡縣兩級的所有城隍廟,還有那些土地公、土地婆。眼前這個朱衣童子,
香火小人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斜眼看那年輕道士,“隻要點卯次數足夠了,老子就可以按部就班,一級一級升官啊,男子漢大丈夫,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陰差陽錯的,約莫是緣分未到,至今沒能見到那位陳山主。按照裴舵主的說法,在山門口這邊點卯一百次,以後再見着了那位山主大人,就可以跟山主主動打招呼了。
仙尉哭笑不得,“升官?多大的官?”
小家夥愣了愣,撓撓臉,嗓音立馬小了下去,“反正咱們裴舵主和周護法大人,心裏都有譜的,我可不曉得,從不問這些,顯得不心誠。”
當年頂替周米粒,朱衣童子接任了騎龍巷右護法。
而且私底下聽咱們周護法的意思,以後裴錢有可能會設置騎龍巷總護法,責無旁貸,這麽一副重擔,我挑了!
這些年來,其實他們這座秘密小山頭,隻舉辦過一次“祖師堂”議事。
這場武林大會,聲勢浩大,極爲隆重,就在那落魄山霁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張桌子,四條長凳,桌上擺滿了瓜果點心。
龍泉郡總舵,如今勢力擴張得可怕,已經下轄兩個分舵了,東華山分舵,騎龍巷分舵。
而那塊總舵盟主令牌,被上任武林盟主兼總舵主的李寶瓶交給了裴錢。
裴錢現在是東華山分舵舵主,兼任騎龍巷分舵舵主,身兼兩職,位高權重,地位顯赫。
周米粒卸任騎龍巷右護法之後,順勢升遷爲了騎龍巷分舵的副舵主,當大官了。
至于分舵供奉,有陳暖樹和陳靈均。
東華山分舵轄下又有某學舍小舵,小舵主李槐,手底下管着兩個小喽啰,與李槐是山崖書院同學舍的劉觀,馬濂。
當年那場共襄盛舉的武林大會,沒有功勞卻有苦勞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由于升遷爲騎龍巷右護法,被分舵主裴錢準許破例坐在桌上議事。
那次總舵主李寶瓶,以及騎龍巷分舵名譽舵主,大白鵝崔東山,都缺席了會議。
結果大白鵝就被殺伐果決、六親不認的裴舵主,當場記大過一次了。
至于那條騎龍巷左護法,呵呵,可就混得不行喽,隻能趴在桌旁的長凳底下。
朱衣童子說道:“來點瓜子嗑磕。”
仙尉剝開一顆瓜子,放在火盆邊沿。
朱衣童子點頭贊賞道:“仙尉,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交心話,以後我哪天升官了,就與裴舵主和周護法鼎力舉薦一番,空出來的騎龍巷右護法一職,非你莫屬。”
仙尉笑呵呵道:“我是該謝謝你啊,還是該謝謝你啊?”
山君晉青秘密離開山君府,走了一趟篁山劍派,找到劍修元白。
元白玩笑道:“豈不是要我當那三姓家奴?”
晉青說道:“我覺得你還是慎重考慮一下。”
元白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道:“不管篁竹劍派的首任山主是誰,不管将來能否跻身宗門,我還是希望能夠留在這邊。”
“落魄山的下宗,仙都山青萍劍宗,将會是桐葉洲第一個劍道宗門。”
晉青繼續勸說道:“陳平安很看重你,不在劍道境界,也不是你的身份,就隻是劍修之間的惺惺相惜。”
見元白笑着不說話,晉青說道:“你也别誤會,是覺得你到了那邊,能幫襯誰一把,我隻是認爲你去了那邊,要比待在這烏煙瘴氣的篁山劍派,更舒心些。”
其實按照與年輕隐官的約定,晉青本該先确定了桐葉洲中部燐河畔的獨孤氏複國一事,才來這邊勸說元白,挖正陽山的牆角。
元白還是搖頭道:“算了,我就不去桐葉洲了。”
晉青點點頭,問道:“那我就這麽飛劍傳信落魄山了?”
元白笑道:“有勞晉山君。”
寶瓶洲南塘湖。
秦湖君手持一隻白碗,碗中有一顆水珠。
一顆小小的水珠,卻凝聚着舊南塘湖的八成湖水。
要不是劍仙邵雲岩提醒,于禮不合, 否則她确實想要偷偷建造一座類似“家廟”的生祠,立起一塊每天敬香的供奉牌位。
身爲一湖水君,按照如今的大骊朝廷和中土文廟的規矩,按例準許開府,類似山上的金丹地仙開峰。這位女子湖君,打算與觀湖書院,山崖書院,分别求一件儒家文廟的祭祀禮器,再請一本文廟聖賢的著作書籍。
之前在年輕隐官那邊,她主動放棄了那筆功德饋贈。因爲就不是什麽買賣事。
北俱蘆洲,大渎公府,靈源公沈霖連夜打造出一塊匾額,高高懸挂起來,甚至要比那塊靈源公府匾額位置更高。
德遊宮。
夜幕中,沈霖站在自家府邸的大門外,仰頭望向那塊年輕隐官親筆手書的匾額,眯眼而笑。
取自“德人天遊”一語。
沈霖面帶笑意,喃喃道:“德人天遊,秋月寒江。日問月學,旅人念鄉。”
中土神洲,相傳是道祖煉丹爐所在的火山群。
一座小酒鋪,沽酒婦人笑眯眯道:“甘州,想不想認我當師父,學習仙法?”
少女直接問道:“有啥好處?”
仰止說道:“可以傳授給你幾種水法。”
少女皺眉道:“你們練氣士的術法,我可未必瞧得上,就算瞧得上,我也未必可以修行。”
這就叫神人有别,大道殊途。
婦人笑道:“肯定可以修行,說不定将來你由濁轉清,跻身了江水正神,也可以一路修行下去。”
老山神龔新舟,按照如今文廟的金玉譜牒,品秩是從七品,就是山水官場的清流官身。
眼前這個朝湫小河婆,與河伯、土地爺一樣,都屬于墊底的濁流胥吏,還不如那些好歹屬于清流出身的縣城隍。
沒辦法,年輕隐官提醒過,老秀才也暗示過。
再不識趣一點,仰止都要擔心被穿小鞋了。
而且陳平安當時身邊跟着個“扈從”青同,而且聽說如今小陌,更是這位年輕隐官的身邊死士。
恢複文聖身份的老秀才,更是跟着禮聖一起來的。
小河婆問道:“拜師禮,需要磕頭敬茶嗎?”
仰止扇動蒲扇,微笑搖頭道:“不記名的師徒,用不着。”
小河婆豪爽道:“幹嘛不記名,幹脆記名,一步到位得嘞。”
仰止笑了笑,稍作思量,點頭道:“也行吧。”
之後雙方喝過了一碗酒,雙方就算拜師收徒了,很省心省力,對仰止的胃口。
之前仰止詢問陳平安,能夠與文廟那邊通通氣,探探口風,能否讓自己像那蠻荒桃亭,或是小陌,能夠在浩然天下來去自由,她可以與文廟那邊立下心誓,學那白澤,名義上被關押在一隅之地,面子上過得去,每次出門遊曆,都不會大張旗鼓。
可惜當時陳平安沒有給出明确答案。
雖說之後禮聖親臨,但是仰止沒敢開這個口,有得寸進尺的嫌疑。
小夫子的脾氣如何,绯妃這些蠻荒晚輩,至多隻是聽說,仰止卻是親眼見過的。
需知人世間最早的那撥“書生”,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而這位小夫子,作爲遠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之一,更是……一言難盡。反正當初蠻荒妖族的山巅修士,見到這位小夫子,就隻有一個想法,都不是什麽趕緊繞路避讓了,而是……老子就不該出門。
在小河婆離開酒鋪後,來了一位腰懸玉佩的書院君子,沒有隐藏行蹤,身形掠空,落在酒鋪這邊。
香榧山那邊的老山神龔新舟,察覺到動靜,瞥了眼對方身形,真是方圓數百裏難得一見的俊後生。
那位書院君子開門見山道:“千年之内,未經文廟許可,不得去往南婆娑洲和扶搖洲,其餘七洲,尤其不可以靠近三處歸墟,一旦違約,斬立決。”
“但是這裏邊有個先決條件,你必須馬上走一趟桐葉洲。”
“落魄山陳山主,會幫你預留一部分曳落河水運,但是需要你用在桐葉洲開鑿大渎一事上,作爲你換取一千年自由身的代價。”
仰止問道:“就隻有這些?”
君子點頭道:“如果你答應,我馬上就可以傳信文廟,将此事報備錄檔。”
仰止猶豫了一下,“作得準?”
那位書院君子啞然失笑,“這是文廟決議,不是開玩笑的。”
大嶽居胥山,一位老道士離開黃粱酒鋪,騎乘青牛,踏雲而起,去往自家道場。
青牛道士封君,有了一個決斷,那山君懷漣不識趣,自己卻不能不講究,反正就是一炷香而已,錦上添花,何樂不爲。
也好順便與那陳道友打聲招呼,提醒他如今貧道就在居胥山這邊修行,歡迎來此做客。
老道士離開夜航船後,重返居胥山的副山鳥舉山,開辟道場,是昔年這位真人的治所所在。
那會兒的天下五嶽大渎,山君水神,都是他們這撥地仙真人的佐官,簡單來說,幾千年前,現任山君懷漣,名義上歸他管。
如今嘛,颠倒了。
桐葉洲,鎮妖樓。
一行人來到了頂樓。
至聖先師憑欄遠眺,笑道:“在這桐葉洲中部,大渎開鑿一事,需要大修士的搬山倒海,如今有了仰止和嫩道人,再加上青同道友的敲邊鼓,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回過神,點頭道:“可能還需要跟東海水君商量一下。”
方才陳平安在分出一粒心神,歸攏書籍和文字。
先前山君晉青贈送了一部碑帖,彙總了舊朱熒王朝中嶽山頭的所有崖刻榜書、碑文石刻,多達兩千餘片。
黃庭國紫陽府,吳懿送出的那隻劍匣,除了裝有一枚極其珍稀的劍丸“泥丸”,劍匣本身承載了六十多個寶箓真诰文字,同樣極爲珍貴。
錢塘江七裏泷水域,陳平安借取曆朝曆代文人騷客的詩篇,總計三十萬字,以量取勝。
至聖先師看着遠方,“一條光陰長河,就像兩個字。”
陳平安說道:“現在。”
至聖先師輕聲感慨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陳平安緩緩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是而已。”
“強者多想一點,弱者就可以少想很多。”
至聖先師點點頭,沉默片刻,笑問道:“先前問了你看書,有無特别喜歡和厭惡的語句,那麽有沒有印象最深刻的某句話?”
“有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聲道:“餘家貧,無從緻書以觀。”
至聖先師會心一笑,“這個想法很好啊,因爲也是我們這撥‘書生’當年的最大感受。”
關于陳平安身上的那個一,如今數座天下,如果撇開天外那座古天庭遺址不談,知曉此事的,不超過十個。
那麽别忘了,哪怕陳平安是那新人舊一,可一,就是一。
哪怕隻是當年那個至高存在的一半,與登天而去的周密差不多剛好對半分。
至聖先師說道:“陳平安,一定要守住心關啊,至少在你跻身十四境劍修之前,最好别把他放出來,尤其注意一點,千萬不能讓他占據主導位置。”
陳平安沉聲道:“争取!”
要說是一位十五境修士的半個一,沒什麽可怕的。
那麽如果是一位十六境的一半呢?
至聖先師撫須而笑,“别說陸沉,連我也怕。”
比如當初在那泥瓶巷,一定是有個這麽個人,讓道祖讓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