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帶着鄭又乾和談瀛洲兩個孩子,一起坐在密雪峰山路台階上。
米裕此次在風鸢渡船上邊閉關成功,終于成爲一位名副其實的米大劍仙了。
米劍仙的稱呼,就已經是罵人的話,再來個更過分的米大劍仙,當然更是如同打臉。
所幸今時不同往日了。
仙都山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當之無愧的大劍仙。
裴錢有意讓這個來自中土鐵樹山的小姑娘坐在中間。
談瀛洲小聲說道:“裴姐姐,鄭又乾私底下說很怕你。”
鄭又乾漲紅了臉,連忙擺手,“不是這樣的……也不對,是也是,但是……”
語無倫次,孩子急得自撓頭,談瀛洲你怎麽總是學我小師叔告刁狀呢。不過鄭又乾一直納悶,小師叔咋個就告刁狀了,沒有吧?
怕是怕,可自己之前與談瀛洲私底下聊起這位裴師姐,是有一籮筐的好話,你談瀛洲不能挑着說話啊。
裴師姐,作爲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是那有“鄭撒錢”“鄭清明”兩個綽号的女子大宗師啊,專殺妖族的,都說在那金甲洲和陪都兩座戰場上,轟隆隆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原本身陷重圍的戰場之上,最後除了裴師姐站着,就都躺着了。
裴錢身體微微前傾,繞過談瀛洲,朝鄭又乾眯眼笑道:“又乾,怕我做什麽,師父對你可喜歡了。再說了,你是我師父師兄的大弟子,咱倆算是平輩的。”
鄭又乾笑容尴尬,小師叔隻要不笑,我就不怕小師叔。
眼前這位裴師姐,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笑起來的時候,至少有小師叔一半的功力了。
鄭又乾壯起膽子問道:“裴師姐爲什麽要練拳啊?”
師父說過,習武練拳一事,如果隻求強身健體,雄壯自身體魄,不算太難,可如果想要練出個名堂,就要吃苦頭了。
裴錢笑道:“稀裏糊塗習武,渾渾噩噩練拳,鬧着玩的。”
鄭又乾不敢繼續問下去,裴師姐你騙誰呢。
裴錢問道:“那你呢,爲什麽要跟着劉師伯修行?”
鄭又乾腼腆道:“跟着師父修習了仙家術法,就可以活得久,活得久,就可以多讀些書。将來等我煉形成功,就可以自個兒買書去了。”
談瀛洲提醒道:“在這之前,你在那些仙家渡口都不敢進書鋪,都是我幫你買書的,做了人更不能忘本啊。”
鄭又乾使勁點頭道:“買了多少書,在哪裏買的,花了多少錢,我都清楚記着呢。”
談瀛洲怒道:“記得這麽清楚,不把我當朋友是吧?”
鄭又乾不慌不亂,解釋道:“怎麽可能呢,我之所以記賬,是早就打算跟小師叔讨要一方藏書印,印文就刻那‘好友瀛洲惠贈’,我再寫上于某年某月某日購買自何地。”
小姑娘雙臂環胸,笑眯起眼,點點頭,這還差不多,算你有點良心,“錢就算了,不用你還,也沒幾個錢。”
鄭又乾嗯了一聲,“我早就覺得你不會跟我計較這點錢。”
小姑娘高高揚起頭顱,神采奕奕,“那必須的,江湖兒女,錢算什麽。”
裴錢啧啧稱奇,這個鄭師弟很開竅啊,算不算無師自通?
劉景龍和弟子白玄,與老真人梁爽,弟子馬宣徽,還有指玄峰袁靈殿,張山峰,一起坐在觀景台那邊飲茶。
老真人奇怪道:“這才閉關幾天?不都說米裕在元嬰境瓶頸時,閉關耗時很久,才會淪爲劍氣長城那邊的笑柄嗎?”
劉景龍笑着解釋道:“米劍仙當時有心結,如果不是形勢所迫,不得不閉關破境,再拖延下去就會适得其反,不斬心魔,就要走火入魔,否則米劍仙隻要不妨礙元嬰境殺力,他是絕對不會想要主動跻身玉璞境的。”
老真人也不刨根問底,點頭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白首嘿嘿笑道:“劍氣長城那邊,米劍仙除了那句脍炙人口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其實關于他的玉璞境瓶頸難破一事,也有個廣爲流傳的有趣說法……”
劉景龍瞪眼道:“喝茶!”
白首委屈道:“在那邊的酒桌上,誰也沒個忌諱啊。”
劉景龍說道:“你在翩然峰那邊自己刻下的那句座右銘,忘了?”
白首一時語噎,憋了半天,小聲嘀咕道:“某人脾氣臭,愛記仇,可是咱們米劍仙好說話啊,能一樣嘛。”
老真人哈哈笑道:“齊宗主,别攔别攔,就讓白首說說看,到底是怎麽個說法?關起門來,都不是外人,出了門去,我們都不多嘴就是了。”
白首看了眼姓劉的,劉景龍故作不知。
白首隻得擺手道:“梁老哥,算了啊,我師父這邊規矩重得很呐。”
老真人笑道:“既然白老弟爲難,就算了。”
其實一老一小,已經在那兒偷偷以心聲言語了,雙方很聊得來。
劉景龍也就是看破不說破了,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哪裏差了?
道号“龍門”的仙人果然,與女冠黃庭一見投緣,雙方此刻并肩站在山路更高處。
當然與那種男女情愛無關,純粹就是雙方性情相投。
需知果然在那煉形成功後的“少年”時,就曾在那白帝城地界,做出過擊水萬裏觸龍門的壯舉,脾氣如何,可想而知。
這些年,果然在鐵樹山,極少下山遊曆,也算是潛靈養性,不然郭藕汀還真不放心這個得意弟子獨自出門。
果然作爲郭藕汀的關門弟子,在鐵樹山修道多年,隻看面容,依舊是個清秀少年,頭别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果然笑問道:“我畢竟是妖族出身,當了太平山的記名供奉,當真不會犯忌諱?”
很容易惹來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語,這對于一個即将在廢墟中重建宗門的太平山而言,并不明智。
何況自己隻是一個記名供奉,又遠在中土神洲,真正能夠幫到太平山的,終究極其有限,以後都很難列席參加祖師堂議事。
“負山道友已經答應成爲太平山的護山供奉了,隻要龍門道友未能成爲首席供奉,不覺得委屈,我這邊,毫無問題。”
黃庭雙臂環胸,眯起眼眸,神色凜冽,搖頭道:“我太平山隻修真,沒那些亂七八糟的狗屁講究,我走江湖多年,見過太多人不如鬼的貨色了,
始終未能親手做掉那頭叛出太平山的背劍老猿,一直是黃庭的最大心結。
果然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師尊和鐵樹山那邊,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黃庭笑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嘛。”
隻是女子一雙秋水長眸中,藏着細細碎碎的傷感,如月色流淌在河流上。
果然好奇問道:“陳先生爲何對你們太平山如此心生親近?”
黃庭說道:“陳平安說過兩個原因,一個是見過老天君後,才知道原來山上神仙也有俠氣,再一個……”
說到這裏,黃庭好像也覺得有趣,笑了起來,“就是他從老天君眼中,覺得自己将來一定可以做出壯舉。”
桐葉洲那場桃葉之盟,大泉王朝和蒲山雲草堂都是發起人之一。
老将軍姚鎮,今天讓孫子姚仙之去請來了三人,要商議一件事。
蒲山的山主葉芸芸,弟子薛懷,掌律檀溶,都來了。
大泉京城府尹姚仙之,就隻能是負責端茶送水。
老人的書桌上,堆滿了堪輿圖,是陸陸續續從大泉京城欽天監、還有禮工兩部那邊找人翻檢出來的圖紙。
姚鎮說道:“有勞葉山主了。”
葉芸芸笑着點頭,施展山上的摹拓手段,将那些圖紙“煉化”爲虛,一一銜接,最終就是一整幅桐葉洲中部形勢圖。
“我們如果真要學那寶瓶洲,打造出一條嶄新大渎,蜃景城那邊,設計出了三條大渎雛形路線,各有利弊,僅供參考。”
姚鎮從姚仙之手中接過一根綠竹杖,在地圖上劃出三條路線,葉芸芸便以術法幫忙留住三條“大渎”的河床路線。
檀溶看着地圖上那三條路線,河段重疊處頗多,問道:“此事工程浩大,都不是什麽神仙錢的事情了,之前桃葉之盟,提出開鑿大渎一事,就是個拉攏人心的噱頭。真能成?一旦正式開工,就真是拉弓沒有回頭箭了,比那打造一座仙家渡口更是個無底洞,稍不留心,别說我們蒲山會元氣大傷,财庫耗竭,老将軍的大泉王朝,恐怕都要保不住前十強國的名号吧?”
葉芸芸笑道:“所以必須拉上一個更加财大氣粗的冤大頭嘛。”
姚仙之神色尴尬,總覺得自己有點對不住陳先生。
“倒也不能這麽說,如果隻是劫富濟貧,我就不開這個口了。”
姚鎮笑着搖頭道:“如今我們桐葉洲,滿目瘡痍,一洲民生凋敝至極,有這麽個工程在,是可以養活沿途很多老百姓的,蜃景城那邊有過一個粗略的估算,至少八百餘萬百姓可以憑此謀生,甚至掙着錢,當然前提是我們運作得當了,才能夠避免既勞民又傷财,又能變成一樁既能解決燃眉之急、又可算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薛懷憂心忡忡道:“大骊宋氏當年是舉一國之力,或者說就是舉半洲之力,才建成了那條橫貫寶瓶洲的大渎。第一,住持事務的,是大骊國師崔瀺,第二,當時大戰在即,寶瓶洲一洲本就人心凝聚,大骊鐵騎更是足可彈壓一切異議。第三,大骊立碑于一洲山巅,隻敢出錢出力,沒有任何勢力敢拖後腿,偷偷下絆子。反觀我們桐葉洲,忙着各自複國和恢複民生,隻說光是重建京城一事,好些皇帝君主就已經焦頭爛額,四處借債,加上我們一洲中部沿途的山水神靈,十不存一,搬山徙水、開鑿河床一事,光憑山上練氣士,就要難上加難,天時地利人和,好像都不太夠,不容樂觀啊……”
門口那邊,一位神出鬼沒的白衣少年,斜靠屋門,微笑道:“隻要我家先生肯點頭,願意攬下這檔子事,那麽一切都不是問題,隻說搬山、徙水兩事,先生那邊,都會有合适的人選。”
老将軍笑問道:“崔宗主,問題在于,你先生願意點頭嗎?”
崔東山笑眯眯道:“假設,假設我家先生願意點頭,你們願意砸鍋賣鐵、傾力相助嗎?你們敢當那吃力不讨好的惡人、能當那好心卻讨罵的惡人嗎?”
老将軍笑道:“我們陛下和蜃景城那邊,沒有半點問題。”
葉芸芸說道:“我們蒲山這邊也沒有問題!”
薛懷和檀溶面面相觑,就這麽說定啦?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使勁一摔袖子劈啪作響,大義凜然道:“罷了罷了,既然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在先生那邊挨罵一事,都讓開,讓我來!”
葉芸芸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看白發老将軍,她有話就直說了,“崔宗主,姚老将軍,你們倆該不會是在唱雙簧吧?”
崔東山跺腳道:“冤枉人,苦死我了!”
老人連連擺手道:“還真沒有事先約好。”
葉芸芸突然說道:“不行,我暫且收回那句話,得親自問過陳平安才行。”
白衣少年仰頭看向天花闆,伸手狠狠抹了抹臉龐,眼神幽怨,自怨自艾道:“這下子真要挨罵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還怎麽當先生的得意學生。”
薛懷突然問道:“如果下定決心要開鑿一條大渎,我們要不要繞過玉圭宗?”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這确實是個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的問題。嘿,沒事,這個答案,自己跑來仙都山了。告辭告辭,這撥人境界不高,最高才是個大劍仙,那就根本用不着咱們右護法露面了,我親自去待客便是。”
離開之前,崔東山抱拳笑道:“在我去而複還之前,綢缪山景星峰那邊,就有勞葉山主幫忙多看着點了。”
葉芸芸點頭道:“小事。”
陳平安的學生曹晴朗,此刻就在那邊閉關結丹。
一艘來自玉圭宗的跨洲渡船放緩速度,慢悠悠進入仙都山邊緣地界。
就像遙遙與東道主打了聲招呼,有客登門。
船頭那邊,姜蘅心情複雜,與身邊一個孩子說道:“邱植,我們馬上就要到那座渡口了。”
一個面容稚嫩的孩子踮起腳尖,舉目北望仙都山諸峰,感慨道:“這裏就是陳隐官的下宗了啊。”
自家玉圭宗,在創建下宗一事上,何等坎坷,一直磕磕碰碰,聽王夫子說過,好像是當年與北邊的桐葉宗,相互使絆子,最終就是誰都不成了。
姜蘅迅速收拾好心中那些雜亂情緒,笑道:“浩然天下擁有下宗的山頭不算少,但是這麽快先立宗門,再起下宗,在浩然曆史上,好像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邱植好奇道:“聽說我們那位姜老宗主,還是他們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姜蘅神色别扭至極,隻是點點頭。
遠處一位青衫老者哈哈笑道:“邱峰主,你這可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個名叫邱植的孩子,九歲而已,龍門境劍修,擁有三把本命飛劍,雖然尚未結丹,卻已經破格擔任玉圭宗的九弈峰峰主。
按照玉圭宗的規矩,九弈峰峰主,将來都會繼任宗主,唯一的例外,就是姜尚真,也就是姜蘅的父親、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了。
姜尚真早年未能入主九弈峰,卻依舊擔任了宗主。
姜蘅冷哼一聲。
那個儒衫老修士,名爲王霁,與姜尚真是出了名的不對付,在進入玉圭宗之前,就喜歡往死裏罵姜尚真,恨不得把姜尚真罵死。
姜蘅作爲姜尚真的嫡長子,自然而然就被牽連了。
因爲要參加落魄山下宗建立的觀禮,隊伍中又有邱植這個玉圭宗的寶貝疙瘩,所以祖師堂那邊,專門讓待在驅山渡的祖師堂供奉王霁,跟着渡船一同北上桐葉洲,甚至還要再拉上一位皚皚洲劉氏客卿,金甲洲大劍仙,綽号“徐君”,真名徐獬,一起爲這撥年輕劍修保駕護航。
徐獬之所以答應此事,當然不是賣玉圭宗面子,而是想見一見那個女子武夫,“鄭錢”。
雙方曾經在徐獬的家鄉金甲洲,打過照面。在徐獬印象中,是一個極有禮數的小姑娘。
一個年紀輕輕的外鄉女子,能夠在金甲洲舍生忘死,與那曹慈和郁狷夫一起,跟随大軍從中部一直且戰且退至一洲北部,她能夠兼顧殺敵與活人兩事,徐獬再專注修行和煉劍,對那鄭錢肯定還是有幾分好感的。
王霁看了眼徐獬,心中歎息一聲。
雖然自己也是在戰事落幕後才加入玉圭宗的譜牒修士,但是即便如此,老修士難免傷感幾分,如今的玉圭宗,确實遠遠沒有幾十年前的盛況了。
再無飛升境修士坐鎮宗門,祖師堂的交椅也空了大半。
否則哪裏需要喊上劍仙徐獬這個外人幫忙護道。
玉圭宗底蘊如何,隻需要看祖師堂議事,罵姜尚真的嗓門大不大,人數多不多。
當然了,比起北邊的那個桐葉宗,還是很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的。
除去下宗真境宗,玉圭宗如今能夠容納兩條以上跨洲渡船停泊的仙家渡口,就擁有三座,碧城渡,逆旅渡和遠山渡。
在整個桐葉洲南部地界,明裏暗裏的藩屬山頭、仙府門派,更是多達百餘個,幾乎可以算是被玉圭宗一網打盡了。
要不是文廟那邊有所暗示,大泉王朝以北,隻說那個昔年不可一世如今孤零零的桐葉宗,以玉圭宗某位老宗主的脾氣,說不定都能用或拉攏、或扶植的各種手段,用一串的藩屬山頭,将那個桐葉宗包圍起來,每天輪流在某個山頭、仙府喝酒,大擺宴席,兜兜轉轉剛好喝滿一圈。
這種勾當,别人想都不想不出來,姜某人做都做得出來。
一道白虹身形驟然懸停在渡船一側,自報名号。
那個自稱仙都山崔東山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眉心一粒紅痣,更顯仙氣。
少年着重表明自己是陳山主的得意學生。
王霁抱拳笑道:“見過崔仙師,果然是名師出高徒。”
玉圭宗這趟北上參加觀禮,屬于不請自來,所以暫時并不知道落魄山下宗首任宗主的人選。
足可見玉圭宗對那位年輕隐官的重視程度。
其實是否主動參加這場觀禮,神篆峰祖師堂那邊不是沒有異議,總覺得何必如此客氣,山上觀禮道賀一事,曆來都是先有請帖登門,才算規矩。玉圭宗又不是那些藩屬山頭,拿熱臉貼冷屁股,自讨沒趣的事情,哪個宗字頭仙府願意做?
隻是宗主韋滢在信上說得堅決,王霁一行人也就隻能乘坐渡船北遊仙都山了。
崔東山飄落在船頭這邊,與王霁和徐獬一番客套寒暄過後,望向那位與自家周首席很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修士,笑哈哈道:“小蘅啊,喊我崔宗主就見外了,我跟你爹是至交好友,一向是兄弟相稱的,你喊崔叔叔就可以。”
咱們周首席盡胡說,咋個就要懷疑姜蘅不是親生的了,分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嘛,瞧着多像。
不過這種體己話,暫時與侄兒小蘅還沒混熟,船上又有外人在場,就先不說了。
姜蘅臉色鐵青,沉聲道:“崔仙師,這就是你們仙都山的門風?!還是說上梁不正下梁歪,落魄山便是如此?”
崔東山呲溜一聲,好家夥,不愧是周首席的親生崽兒,栽贓嫁禍很有一手啊,隻得闆起臉抱拳緻歉道:“失言失言,小姜仙師,莫怪莫怪。”
聽先生的,聽先生的,當了宗主就要有宗主的樣子。
崔東山再與那孩子抱拳笑道:“邱峰主,久仰久仰。”
孩子畢竟年少,微微臉紅,略顯幾分生疏,抱拳還禮道:“九弈峰邱植,見過崔前輩。”
崔東山雙手負後,很快就端起前輩的架子了,點頭道:“年少有爲,後生可畏,好好好,玉圭宗九弈峰曆代峰主,皆是風骨雄健之輩,如荷葉亭亭玉立天風中,如今眼見小邱又清發,我很欣慰啊。”
邱植年齡小,又沒有什麽江湖經驗,人情世故這一塊更是可以忽略不計,結果碰到這麽個順杆子就往上爬的崔仙師,聽着好像都是好話,可又好像話裏有話,孩子一下子就噎住了,隻得轉頭望向最信任的王夫子,眼神詢問,我該說什麽?
王霁以心聲笑道:“裝傻就可以了。”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王供奉,邱植不該這麽早就露面的,怎麽都該玉璞境才下山現身桐葉洲,還是說韋滢就這麽信任我先生和仙都山?”
因爲崔東山已經看出這個孩子的不同尋常了。處于一種天生的離魂症狀,劍修邱植的心宅之内,如一國之内兩君主,一方殚精竭慮,一方垂拱而治,但是在某種危急時刻,就可以身份互換。如果不曾被帶上山修行,隻在市井兜兜轉轉,就要暴殄天物了,一個不小心還會被當成是個瘋子,不斷消磨心智和天賦,估計邱植能夠被玉圭宗這麽快就找到,再帶上山修行,也算是一種荀老兒的祖蔭庇護了。
邱植就像天生就比常人多擁有一副陰神,與真身相得益彰,在修行路上,自然會事半功倍。
王霁被這個崔東山吓了一大跳,隻是看幾眼就能确定邱植的異樣?
王霁猶豫了一下,“韋宗主在信上交待過我們,此次參加觀禮之人,必須有九弈峰邱植。”
顯而易見,韋滢早已将那仙都山的落魄山下宗,視爲一個足可與玉圭宗平起平坐的山頭。
與此同時,在某種意義上,韋滢其實也是一種暗示,九弈峰劍修邱植,若是他韋滢在蠻荒天下戰場那邊有了意外,那麽邱植不出意外,就會再次“破例”,直接順勢成爲玉圭宗的下任宗主,那麽未來此人遊曆桐葉洲北方,若是再有意外,就有勞仙都山這邊幫忙照拂一二。
當然是一種示好,甚至都可算是示弱了。
隻是由此可見,宗主韋滢的務實,劍修韋滢的氣度。
船頭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并肩站在一起賞景,好似天造地設的一雙。
此刻瞧見了那個白衣少年,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尤其是那年輕男子,似乎眉宇間小有憂愁。
他們都是現任宗主韋滢的嫡傳弟子,都曾經跟隋右邊一起去往大骊龍州,登上那座飛升台。
年輕男子劍修,俗名年酒,諧音念舊。本命飛劍“魚龍”。
女子名爲歲魚,本命飛劍“酒壺”。
他們在真境宗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名字,分别是韋姑蘇和韋仙遊。不過小名和本命飛劍,都是師父幫忙取的,各自都很喜歡。
等到姜尚真卸任,師父韋滢繼任宗主,就跟随韋滢一起重返桐葉洲玉圭宗,山上的金玉譜牒又有變化,從最早的九弈峰,到寶瓶洲真境宗,再回到桐葉洲神篆峰。
當年那次寶瓶洲諸多地仙修士,秘密趕赴龍州槐黃縣,各憑機緣,通過飛升台登高來極快破境和提升修爲。
他們與隋右邊的關系,有點類似科舉的同年,當然更是同鄉。
韋滢在尚未擔任宗主之前,整個玉圭宗就都清楚一事,韋滢對那個被老宗主荀淵帶上山的隋右邊,是很另眼相看的。原本不出意外的話,甚至可能會就此多出一雙道侶。而隋右邊的表現,就顯得尤其孤僻清高了,不過倒也沒誰覺得她是不知好歹,反而有不少祖師堂成員,因此都對隋右邊高看一眼。
崔東山笑嘻嘻看着那雙師兄妹,也不說話。
米首席,米大劍仙,你的仰慕者來了。
很期待這位女子,瞧見了米裕之後,到底是失望呢,還是情之所起,不講道理?
而這個真名“韋姑蘇”的男子,若是能夠與那位自稱姑蘇的胖子庾謹碰面,又不知道會是什麽場景?
崔東山被王霁拉去船上屋内喝茶,除了王霁,玉圭宗還有一位身份隐蔽的護道人,是韋滢遵循玉圭宗代代相傳的某個舊例,專門安排給邱植的一位死士,此人更是玉圭宗某位碩果僅存的祖師。
大劍仙徐獬是外人,就留在了船頭。
他隻是與那崔東山心聲詢問一事,那裴錢如今是否在仙都山,得到肯定答案後,徐獬便覺得不虛此行。
不比年幼卻身份特殊的邱植,年酒和歲魚在玉圭宗内的輩分不高,就都沒有跟着去談事情。
當年在那飛升台登頂過程中,兩位年輕劍修都要比隋右邊更早退出,由于道心失守,跌落出飛升台。
歲魚,是個性格活潑的年輕女子,一直吵着要去劍氣長城,如果不是師父攔阻,說她去了劍氣長城,以她的性格,回不來的。師父再讓師兄年酒成天盯着她,不然歲魚早就偷溜了去了倒懸山,跑到了劍氣長城,私心也是有的,而且她從不藏掖,就是要去親眼見一見那位米劍仙,是不是真的與師父一般英俊,風神高邁。
因爲曾經有位别洲女仙,遊曆玉圭宗,她與歲魚算是沾親帶故的家族長輩,她說起過那位米劍仙,讓少女歲魚尤爲記憶深刻。
問其緣由,爲何如此難以釋懷,那位女修的答案,讓歲魚更是目瞪口呆。
“他長得好看啊,米裕很好看的。”
要說山下女子,對男子一見鍾情,可是這種話,卻是從一位玉璞境仙子嘴中說出,就讓歲魚不得不好奇再好奇了。
隻是那位女修也說了,自己是在米裕元嬰劍修時,見到對方,若是能夠晚一些遇見,等米裕跻身了玉璞境,肯定就不會喜歡了。
年酒就很犯愁,于公于私,都要攔着師妹,反正師兄妹兩個,一年到頭幾乎都是一起煉劍的。
年酒感慨道:“聽說隋師姐已經是元嬰境劍修了。”
歲魚笑道:“更自慚形穢啦,是不是覺得自己更配不上隋師姐了?”
年酒憋屈不已。
哦,隻需你喜歡一個素未蒙面的米劍仙,都不許我幾句同門師姐的好話啦?
你就欺負我喜歡你,單相思呗。
一想到這些兒女情長,年酒就難免想到自家那位姜老宗主。
其實姜尚真當年在玉圭宗年輕幾輩修士當中,口碑相當不錯,沒架子,混不吝,當然女修除外。
從老到少再到小,哪個不曾罵過姜氏家主,以至于姜尚真心酸不已,在祖師堂那邊抛出一個問題,難不成你們不罵我幾句,就不是賢淑可人的良家女子了嗎?姐姐妹妹們,你們這些好沒道理的謾罵聲和質疑聲,好似一拳一拳砸在我心坎上,動辄幾十年幾百年功力的一拳又一拳,真心不怕姜某人就此心碎嗎?
有此問後,那些年的玉圭宗上下,不知誰帶的頭,但凡見着了姜尚真,甚至都懶得說話了,就是呸一聲。
最後還是姜尚真主動認錯,這才好不容易重新讨到幾句罵。
“年酒啊,你師父幫你取的這個名字,你覺得好不好?”
“年酒,‘念舊’,很好啊。”
“念舊念舊,懷念舊人,當然不錯,但是在男女情愛一途,念舊一事,啧啧,你自己想去。”
“姜家主,你咒我幹嘛。”
“喊姜大哥,什麽姜家主,生分至極,叫人寒心。”
“還是算了吧,被師父知道了,非要我好看。”
在劍修韋滢還是九弈峰峰主之時,就對意外未能補缺九弈峰的姜尚真由衷敬重,當然還有忌憚。
“年酒,姜大哥免費送你一句金玉良言,我輩修士,幽居山中,心無旁骛,隻要禦風或是禦劍夠快,那麽你耳邊就隻有天風吹拂的聲響,再聽不見半句嚼舌頭的閑言碎語。”
少年劍修當時就覺得這位吊兒郎當的姜氏家主,竟然會說句……人話?
結果少年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比如姜大哥我,每次路過一座山頭再離開,耳邊都是嬌叱聲,挽留聲。隻是她們留不住我,這叫什麽,這就叫浪子,浪子一般不回頭,一回頭就要在百花叢中用臉蹭桃李杏花。”
“……”
“年酒,你知不知道在山上修行,最忌諱一件事,韋滢那家夥就沒有提醒過你?”
“什麽?”
“那就是當師兄的,千萬别喜歡師妹,千萬别啊,很容易傷心傷肺的,山上的師兄有多心疼師妹,師妹将來就有多喜歡山外半路殺出的野漢子,你說氣人不氣人?”
“……”
“但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瞧瞧,姜大哥是走慣了江湖的,喏,手裏這一包,叫蒙汗藥,隻需要一顆小暑錢,生米煮成熟飯後,你們倆可不就是隻能成親了,結爲山上道侶,我到時候參加你婚禮的時候,就用這顆小暑錢當份子錢了,也還是右手出左手進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啥都沒做,就白撿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是不是賺大發了?”
“這樣……不好吧?”
“歲魚歲魚,年酒那家夥要對你用蒙汗藥,下三濫,下作,下流!瞧瞧,就是我手上這包,藥勁可大了,是那山下采花賊走江湖的必備之物……萬幸被姜大哥察覺到了蛛絲馬迹,捉賊捉贓,這不剛剛義正言辭地罵了個狗血淋頭!”
年酒差點沒膝蓋一軟,當場就給姜狗賊跪下了,再順便與師妹認個錯,我就不該跟姜狗賊聊這個天。
結果師妹多伶俐一人,直接将那姜狗賊罵了個貨真價實的狗血淋頭。
姜尚真悻悻然轉身而走,同時朝年酒擠眉弄眼。
年酒也不曉得是個啥意思,隻瞧見師妹朝自己一挑眉頭,好像在說師兄你以後離着姜色胚遠一點啊,不然我就要生氣了……
嘿,師妹假裝生氣的模樣,真好看。
從燐河那邊趕來的金丹劍修陶然,依稀察覺到一股玄之又玄的劍意漣漪,隻是稍縱即逝,等到陶然想要再确定一番,徒勞無獲。
陶然便走出宅子,出門散步,反正閑來無事,就是個金丹破碎、劍心稀爛的半吊子劍修,煉劍一事,沒啥盼頭了。
每天煉也煉,境界不境界的,反正就那樣吧。
還地仙,劍仙,罵人呢不是。反正那些個仙都山譜牒修士,一個比一個不會說話。
不過如此才好,若是個人精兒紮堆的山上門派,見面說人話背後說鬼話,陶然反而覺得更沒勁。
結果在山路主道那邊,陶然看到了一行人登山。
那個紮丸子頭發髻、露出高高額頭的黑衣女子,瞧着就很幹淨利落,一看就是個武學造詣不淺的練家子。
之前碰過一面,很客氣一女子,與自己主動打招呼了,不太像個自幼在山上長大的金枝玉葉,倒是更像個從書香門第裏走出的江湖兒女。
所以陶然對這個年輕女子,還有那個滿身書卷氣的種夫子,印象都不錯。
尤其是那個黑衣小姑娘,陶然已經很眼熟了,經常能夠看到她飛奔上山下山,斜挎棉布包裹。
還有那稀奇古怪的金扁擔綠竹杖,總是一天到晚片刻不離身的。
至于那個穿白衣服的,皮囊是不錯,不過一看就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長得好看,了不起啊。
燐河畔鋪子外,青衫刀客,腰疊雙刀。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随從。
再加上眼前這個一年到頭穿一身白袍的餘米,都喜歡一口一個陶劍仙的,刺耳。
他娘的,你們一個個的,到底是元嬰境劍修還是玉璞境劍仙啊?
裴錢望向米裕。
這就仙人境了?
米裕輕輕點頭,以心聲笑道:“總算沒讓隐官大人失望。”
落魄山也好,仙都山也罷,境界是不重要,可畢竟有沒有境界,終究是不一樣的。
米裕笑着擡手,與那陶然打招呼道:“陶劍仙,一個人逛呢?”
陶然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咋個不喊我陶大劍仙。”
隻知道這個吊兒郎當的家夥,叫餘米。
小米粒皺着兩條淡黃的小眉頭,陶劍仙其實是陶大劍仙?這麽深藏不露?那自己豈不是謊報軍情啦?
米裕微笑道:“陶劍仙距離陶大劍仙,那還是差一點火候的。”
陶然咧嘴笑道:“不曉得餘仙師,是差幾點?”
米裕微笑道:“好說好說。”
面對這位陶劍仙,自己必須避其鋒芒。
咱們這位陶劍仙,在不知不覺中,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仙都山第一豪橫人啊。
聽說先前遇見了隐官大人,竟然直接撂過一句“能不能閉嘴”。
在小陌那邊,更是打賞了兩個字,“爬開”。
小米粒先前将這些小道消息,都與自己說了。
當然更多的,小米粒還是很說這位陶劍仙的好話了,說了陶劍仙當那野修時的一些過往事迹,好像都是從大白鵝那邊聽來的。
陶然繼續獨自下山。
那個姓崔的,說自己去過劍氣長城,認識幾個那邊的劍修,将來會幫忙引薦一番,就是不知道真假。
最後還說自己隻要成爲仙都山的記名客卿,見着了那個姜尚真,随便當面罵,對方非但不還嘴,還會賠笑。
小米粒輕輕喊了聲陶劍仙。
陶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看到黑衣小姑娘掏出一把瓜子,擡起手,朝自己這邊遞了遞。
陶然笑了笑,搖頭輕聲道:“不用。”
道路上人這麽多,自己跟一個小姑娘蹭瓜子磕,陶然總覺得有點不像話。
小姑娘也不失望,隻是試探性說道:“那我先幫你餘着啊?”
陶然點點頭,忍着别扭,擠出一個笑臉,盡量語氣和緩道:“好的,下次再說。”
陶然眼角餘光,發現那餘米朝自己豎起大拇指,陶然不明就裏,徑直散步下山了。
陶大劍仙潇灑下山去了,另外一行人則開始登山。
小米粒從陶劍仙那邊得了個滿意答案,趕忙重新放好瓜子,興高采烈飛快跑到裴錢那邊,壓低嗓音道:“裴錢裴錢,之前大白鵝莫名其妙說記我一功,是不是書上所說那種江湖險惡的埋伏陷阱啊?我要不要拒絕?!”
裴錢疑惑道:“怎麽就莫名其妙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米粒使勁皺着眉頭,蓦然眼睛一亮,隻是很快就自顧自搖頭,麽的可能,那麽點飯粒小的小事,換一個靠譜的,小米粒很快就要轉去思考其它類似碗口大的事。
裴錢笑道:“剛才想到了什麽?”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好整理了一番腹稿,這才一邊說一邊比劃道:“之前我不是在渡口那邊無聊閑逛……認真巡山嘛!就瞧見了一個道士,手裏邊挽拂塵,背着一把劍,手持紫竹杖,腰間挂一隻葫蘆瓢,個兒高高的,瞧着就和藹,仙風道骨得很呐。哈哈,但我是誰,瞧見個面生的臉龐,怎麽可能一下子就湊上去,那也太不江湖老道沒經驗了,我就立即挪了幾步,咱倆在山上,不是經常搭手過招,就要先繞圈圈再動手,對吧,那位中年道長果然一下子就被我鎮住了,一動不動。”
“我擺出了架勢後,這才停步,開口問他,敢問道長從哪裏來,來這兒要找誰,需不需要幫忙帶路啊,那位道長半點沒架子哩,就都一一回答了,說自己從桐葉洲中部那邊來,不找誰,就隻是路過此地,不登山看看就走。那位面善的道長,還自稱道号‘純陽’,我當時一聽就覺得這個道号,老霸氣喽,隻是那位道長一看就是山上的仙師嘛,我就改口說這個道号,可仙氣哩。那位道長聽了,好像挺開心,點頭說還行。”
“之後我就問道長要不要嗑瓜子,道長約莫是臉皮薄,說不用。我哪裏肯,總不能讓人家道長大老遠白跑一趟吧,就趕緊掏出了一把瓜子……”
說到這裏,小米粒撓撓臉,輕輕扯了扯斜挎棉布包的繩子,好像有點心虛。
裴錢笑問道:“怎麽了?”
小米粒小聲說道:“其實當時我這隻棉布挎包裏邊,還藏着一包小魚幹嘞,不過那是給餘米留着的,就沒有拿出來待客。”
裴錢笑道:“你在山上不是還有一大袋子溪魚幹,拿出來待客也無妨。”
小米粒喃喃道:“可是我怕送一出去,就一下子見着餘米了啊。道長到底是外人,餘米不是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小米粒說出真相,就讓小米粒隻當是遇見個過路而已的陌生道士好了。
因爲小師兄曾經收起過那位道号“純陽”的道士,說那是一個道法極高的得道真人,隻要他想,就能夠‘朝遊浩然暮青冥’,一天之内遊遍兩座天下。
鎮妖樓。
“崔瀺是用環環相扣的一連串謀劃,期間摻雜有許多的陰謀,彙總成爲一個正大光明的陽謀。陸沉想得多一些,至多就是不用死,至多。可隻要陸沉稍稍想得少一些,少一絲一毫,就會徹底身死道消,沒有任何懸念。如此一來,餘鬥,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整個青冥天下十四州,就都要不太平了。”
至聖先師說道:“鄭居中的收官手段,現在還未真正顯露出來,以後你就會感觸更深的,說實話,如果不是禮聖曾經找過鄭居中,雙方開誠布公論道一場,可以确定這位魔道巨擘的最終追求,跟周密是大道背離的,否則我在散道之前,肯定要親自走一趟白帝城。”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無私心。”
呂喦搖頭道:“隻是私心與良心兩相契合,并非崔瀺全無私心,私欲無礙天心而已。 ”
陳平安點點頭,沉默片刻,“很難。”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青同,“聽到沒有,這就叫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這才是溝通,何謂言語落在了實處,就是落在了他人心上,此即天地間的第三座橋梁,第一座在天上,勾連無數星辰,第二座在天地間,是那飛升台,第三座就在人間,無處不在,在所有修道之士的心中。”
“都說修行一事,是悖逆天道的,至少在純陽道友看來,則不盡然,欲想地仙不被天仙辱,便需人心不比天心低。”
“這也是貧道一腳踏入門檻後,偶有所悟,在那之前,貧道修道數千年,隻是奔着‘開天門’一事而去。”
呂喦撫須而笑道:“說來可笑,其實此理,貧道當年結丹之時,就已經自認‘明悟’,不曾想到頭來,三千寒暑過後,才意識到自己尚未悟得透徹。”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與當年蘇子自稱‘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台’,是一個道理,某個道理早就懂了,甚至都是自己說出口的,卻未能真正做到,那麽這個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嗎?對了,純陽道友,聽亞聖說,青冥天下那邊曾經有一位手持紫竹杖的雲遊道士,曾有一篇心藥道訣付與歌詠,在那邊廣爲流傳?傳聞還有數位白玉京天仙專門對其注解訓诂,作爲傳道課業之一?”
呂喦自嘲道:“年輕氣盛,炫技之舉,贻笑大方。”
“純陽道友,臉皮這麽薄,既然如此,那就我來代勞好了。”
至聖先師緩緩道:“天生萬物,惟人最靈,非人能靈,實心是靈,百骸之君,香火神主。無事多登三寶殿,以心治心,降心猿馴意馬,此身不朽。崽賣爺田心不疼,心随欲行,道壅塞靈蒙塵,此身亦傾。君子不欺暗室,以方便濟物,以陰骘格天,人自愛則鬼神敬,自助者天道助之……四生六道,有感必孚。三界五行,無求不應。人心得治,天地清甯……天神地祇,居中之人,修真得道,能識人者爲神,能自識者爲仙,既生此念,即是修行,已有此心,便是道友,雖不見吾,猶見吾也。”
至聖先師很快就轉回先前話題,“對待修心一事,不是門檻不高,而是不夠高,這就是崔瀺事功學問的厲害之處了,也恰恰是弊端所在。”
“事功學問的極緻,是那‘無一物無一人無一事不可爲我所用’,假若如你所說,身懷利刃殺心自起,誰敢保證自己事事不會公器私用?”
“故而無論是書簡湖的自找苦吃,還是在劍氣長城放棄圍殺陸沉,崔瀺其實都是在告訴我們幾個老家夥一個道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與我崔瀺不是一種人,你們要是這都不願意放心,那我就要讓你們真的不放心了。”
崔瀺自年少時,就是一個極爲内秀的讀書人,好像一輩子幾乎就沒有說過任何豪言壯語。
去那“奉饒天下先”的白帝城,也隻是與鄭居中對局彩雲間,黑衣青年執白,默默下棋落子而已。
昔年陪着不再是陋巷老秀才的先生,一同雲遊四方,倒是說了一些落在旁人耳中極爲刺耳的言語,但是對于崔瀺來說,估計也就隻是一些愛聽不聽的平常話了。
唯一一句被崔瀺訴諸于口、與豪言壯語沾邊的話語。
大概就隻有以大骊國師身份,在那屋内的一句“願挽天傾者,請起身”。
至聖先師玩笑道:“陳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過期不候了。”
先前要不是陳平安一個沖動,臨時起意,不管不顧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見甯姚,陳平安是到了天幕門口,才知道禮聖早就與陪祀聖賢打過招呼了,那次遊曆可以不用消耗文廟功德。
見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樣子,至聖先師說道:“矯情了不是,你一個晚輩,與禮聖瞎客氣什麽,多學學你先生,該是我老秀才的功勞,我也不多占半點,但是膽敢欠我一絲一毫,我可就要在文廟裏邊叉腰開罵了啊。”
“讀書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與青同道友說過,人不能被面子牽着走。”
陳平安笑道:“其實這個道理,最早是李槐說的,我隻是借用。”
至聖先師點頭道:“是個死讀書卻不讀死書的孩子。”
陳平安會心一笑,至聖先師對李槐的這個評價很高了。死讀書,是說李槐求學勤勉,不讀死書,是說李槐讀書終有所得,沒有白讀聖賢書。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當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無心之語。
好像是與裴錢各自搬出家當,來了一場“文鬥”,比拼誰的“麾下兵馬”更多。
在這件事上,雙方極有默契,曆來都是以量取勝,至于品秩什麽的,從來不管。
至聖先師突然笑了起來,“也難怪老瞎子會一眼相中李槐,當年這家夥修行資質多好,天底下那麽多的駁雜術法,他學什麽就是什麽,唯獨就是個讀書死活不開竅的,翻書不少,反正那會兒書籍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讀不出一個本命字,當不成我們‘書生’,當年把他氣了個半死,又死要面子,就幹脆自己跑去編書了。”
鎮妖樓内,頓時出現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氣息,古意蒼茫,遮天蔽日。
至聖先師揮了揮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輩這邊,随便聊幾句家常話,你還說自己不是‘死要面子’?”
陳平安依稀可見,天地内,出現了一位姿容極其俊美的年輕男子,腳踩那棵梧桐樹所挂明月之上,雙手負後,雖然眼眶空洞,卻像是在死死盯着至聖先師,面有不悅神色。
呂喦頗爲意外,至聖先師并未稱呼那位前輩的真名,光是一個“老瞎子”的稱呼,怎麽會讓其心生感應,直接跨越天下而來?
“在我這邊,打狗倒是不用看主人,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
那個“年輕人”望向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那徒弟挑朋友的眼光不錯,歡迎你以後做客十萬大山。”
聽聽,都懶得說年輕隐官半句好,就是隻說自己徒弟的眼光。
陳平安抱拳還禮。
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退回十萬大山。
陳平安小有意外,原來這位如今身形枯槁的老前輩,年輕那會兒,相貌如此之好?
至聖先師笑着解釋道:“這家夥是分出一部分道韻神意,轉嫁在了‘李槐’二字之上。”
也就是說,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誰心中不小心念叨到了李槐的名字,修士的道法、境界越高,都越會被他瞬間知曉。
若誰對李槐有那殺心歹意,啧啧,下場可想而知。
招惹到了那位落寶灘碧霄洞主,那就要小心“天時”變化了。
那麽惹了這個老瞎子,可就要小心再小心那種“地利”之變了。
這還隻是兩位老十四境修士的一部分大道根本,故而隻是他們的本命神通之一。
至聖先師笑道:“算不算虛驚一場?”
畢竟在黃粱派婁山那邊,陳平安與嫩道人在屋門口的那番言語,肯定早就都被老瞎子聽了去。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嫩道人要是知道了此事,估計要被吓破膽。”
至聖先師說道:“所以你在婁山上的提醒,威脅自然還是威脅,卻在無形之中,等于救了未來桃亭的一命。李槐當時說得半點沒錯,老瞎子剩下半部《煉山訣》,嫩道人不是那麽好拿到手的。所幸嫩道人将你們兩個的話語,前前後後,好話壞話難聽話,都算是真正聽見去了。”
“其實剛才老瞎子還有句到嘴邊的話,大概是想說一句,‘你小子也算勉強配得上甯丫頭’。不過老瞎子不習慣誇人,就咽回肚子了。”
至聖先師笑道:“能夠被這個犟脾氣主動邀請做客的修士,不多的,萬年以來,屈指可數。當初道祖騎牛過關,不就也沒被老瞎子邀請。”
陳平安忍了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笑容燦爛道:“這種好話,怎麽都得說出口啊!”
下次見到了甯姚,就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了。當然,會稍作更改,比如十萬大山那位老前輩,覺得咱倆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侶?
呂喦看着那個似乎一想到心愛女子、心境都有微妙變化的年輕隐官。
好像唯有這一刻,年輕人是自然而然輕松的,閑适的,開懷的,幸福的,無憂無慮的。
來到那座鎮妖樓最高處閣樓之外,入内登樓之前,至聖先師突然轉頭笑問道:“此刻身上有無好酒?”
青同臉色尴尬。
至聖先師你這算是?
這不剛剛才勸陳平安要喝酒節制嗎?
陳平安難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家酒鋪自釀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
至聖先師點頭道:“當然算好酒,回頭我讓人與竹海洞天那邊打聲招呼,準許你在那邊開個酒坊,租金就免了嘛。”
一個讀書人,總是賣假酒,也不是個事兒。
至聖先師說道:“我們喝完酒再登樓。”
一身儒衫的至聖先師。
青色長褂的年輕隐官,黃帽青鞋的小陌。
秉拂背劍且手持紫竹杖的純陽道人,身穿一件碧綠色法袍的青同。
一行人就在樓外席地而坐,陳平安取出了五壺酒水和五隻白碗。
至聖先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水,說道:“誰都别勸酒,各自飲酒。”
呂喦喝過一口大名鼎鼎的竹海洞天酒,大笑不已,朝年輕隐官豎起大拇指,“真敢取名。”
陳平安笑道:“修行不易掙錢難。”
至聖先師說道:“不要覺得我在這邊,跟你說了這麽多,隻是因爲在小鎮那邊,不曾與你碰面,就非要親自找到你,面對面驗證什麽。”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
至聖先師點頭道:“萬年之前,其實與他沒少聊,他後來被流放到了寶瓶洲,不得不井底觀天一萬年,也怨不得他将我們三個視爲‘貔貅’了。”
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相較于其它看上去要更好的選擇,隐忍了足足一萬年都沒有任何動作,偏偏在最後關頭,才好像被迫選擇了一個沒有任何來路的陳平安。
連同陳平安在内,所有小鎮甲子之内的年輕一輩,互爲障眼法。
那位青童天君,曾經的男子地仙之祖,是在以一種無心勝天算。
再加上那些動辄大有來曆的地頭蛇,以及動辄就是飛升境、十四境的過江龍,紛紛攪局,愈發擾亂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機。
因爲連老人自己都不曾知曉,更無法想象,最終勝出之人,會是那個他自己都不看好的泥瓶巷少年。
一座骊珠小洞天,一座槐黃縣城。
有那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
昔年遠古天下十豪四位候補之一,三山九侯先生。擔任一座龍窯師傅的姚老頭,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藥師佛。
同樣是五至高之一的阮秀與李柳。再加上封姨,掌管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曾經職掌天下定婚店的柴道煌。……
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鄒子,中土陰陽家陸尾。
還有崔瀺,齊靜春,這對師兄弟。李希聖,陸沉,又是一對師兄弟。
至聖先師看了眼面帶笑意的呂喦,“純陽道友,此刻身在何處了?”
“此刻在黃粱國昔年山中道場,故地重遊,打算悄悄走一趟婁山,見一見那個李槐。”
“之前去了一趟仙都山渡口,不曾登山做客,隻是與一位黑衣小姑娘閑聊,相談甚歡,貧道算是厚着臉皮蹭了一捧瓜子吧。”
“貧道之後去了落魄山的山腳,一邊喝茶,一邊聽那位仙尉道長在那邊說自己的道法,如何……高聳入雲。還問貧道怕不怕,貧道隻好點頭稱是。仙尉道長就說自己吹牛呢,純陽道友你也信,看來是個實誠人,隻是不湊巧,如今咱們落魄山不收徒弟不收客卿了,不然他非要幫忙引薦一番。仙尉道長還自稱與山主是莫逆之交,他開口,貧道上山當個客卿,就是他一句話的小事,不過想要當那記名供奉,可能就要稍稍費點功夫了。”
陳平安一開始是會心一笑,聽到這裏,隻得輕輕握拳,用大拇指關節揉了揉眉心,頭疼。
至聖先師搖搖頭,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遙想當年,多正經一人,滿身道氣樸且拙,風範如山,道法如水。”
畢竟是天下第一位道士。
至聖先師笑望向這位落魄山年輕山主。
陳平安先是愣了愣,隻是很快就想明白至聖先師的那種玩味眼神,無奈道:“碰到我之前,他就已經是這麽個人了啊。”
賴不到我頭上啊。
陳平安好奇問道:“仙都山那邊,從頭到尾,都未能發現呂祖蹤迹?”
假設将呂祖視爲一位十四境修士,這就意味着仙都山那邊的山水禁制還不太夠,十四境修士可以如入無人之境,來去無蹤。
呂喦笑道:“又不是做賊,隻是做客,貧道并未刻意遮掩身形,密雪峰那邊有個白衣少年早就察覺到了,隻是他沒有露面,大概是你們這位下宗宗主,比較放心那位小姑娘的待客之道?”
當時與那位黑衣小姑娘道别後,呂喦确實沒有登山做客,就繼續北遊了,打算直奔寶瓶洲的落魄山,肩扛小扁擔的小姑娘站在原地,就一直目送自己離去。小姑娘還在那邊佩服不已,原來這位純陽道長不會禦風遠遊啊,一直徒步遊曆走到咱們仙都山,跋山涉水,走了那麽遠的路,真是不辭辛苦哩。這讓呂喦放棄縮地山河一步跨越兩洲的打算,多走幾步好了。
陳平安笑道:“我們右護法,很有長輩緣的。”
飛升境起步的大修士,全部拿下。
至今從未失手……
從自己的兩位師兄,再到吳霜降,道号“碧霄洞主”的老觀主,如今又多出了一位道号“純陽”的呂祖。
此外陳平安還聽說騎龍巷那個白發童子,每次離開鋪子和槐黃縣城,到了落魄山,其實也就是跟在小米粒身邊,打打鬧鬧,一起巡山。
據說想要跟落魄山右護法搭夥,号稱黑白雙煞,結果小米粒沒答應,嫌對方個兒矮,江湖履曆不足,說話還不着調。
至聖先師問道:“之所以放棄圍殺,是不是也有擔心陸沉……做事情不管不顧?”
呂喦發現至聖先師明顯 估計本來是要說句狗急跳牆?
陳平安點頭道:“雖說都是一些猜測,但是由不得我犯錯一次。小米粒那邊,已經沒問題了,因爲早先在夜航船之上,吳宮主和某位陸沉故友,算是幫忙塵埃落定了。但是朱斂那邊,我還是很難放心。”
呂喦笑道:“那你就太小觑陸沉的道心了。”
陳平安說道:“賭高有輸,棋高必赢。萬一呢。”
至聖先師打趣道:“崔瀺就是故意讓你難受的,否則就是他一句話的事情,偏不與你多說半個字。”
呂喦問道:“陸沉選擇離開白玉京,主動借給陳道友一身十四境道法,算不算是用一個最笨的法子破解死局?”
至聖先師笑道:“算是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當年陳平安如何走出骊珠洞天,又是如何走到劍氣長城的,他就是如何走到劍氣長城,安然無恙重返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故而大體說來,就是個崔瀺、陳平安、陸沉三方都不輸不赢之局,嗯,也不算,最終還是崔瀺赢了。我猜陸沉這會兒是既想要走一趟玄都觀,難得認真出手一次,又難免會猶猶豫豫,因爲擔心無意間開啓第二場棋局,那麽對弈之人,恐怕就會變成鄭居中了。”
昔年有那白帝城彩雲十局。
那麽就像猶有無形的第十一局,是崔瀺打造棋盤和先手布局,鄭居中負責中盤落子和收官。
至聖先師舉起酒碗,環顧四周,晃了晃酒碗,慢飲最後一口酒水。
人如天上珠聚散,談到碗中酒水空。儒衫青袍白玉簪,黃帽紫杖碧梧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