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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火燒雲,晚霞行千裏。
一條名爲翻墨的龍舟渡船,在一處仙家渡口靠岸,一行人準備更換渡船,去往黃粱國。
隊伍中爲首的,是個大搖大擺走下船去的青衣小童,兩隻袖子甩得飛起,身邊有個少女,腰懸一方抄手硯,手持綠竹杖。
身後是一位儒衫青年,帶着個扈從模樣的黃衣老者,狀貌奇古,鹘眼鷹睛,隻因爲瘦骨嶙峋,便像是穿了件極爲寬松的法袍。
相較之下,那個年輕男子,就顯得最爲平淡無奇了。
他們是要以觀禮客人的身份,受邀去參加一場開峰慶典。
那個走路帶風的大爺,當然就是落魄山的元嬰境水蛟,祖師堂供奉陳靈均了。
這次作爲山主陳平安嫡傳弟子的郭竹酒,也跟着陳靈均一起出門。
而山崖書院的賢人李槐,與自号嫩道人的蠻荒桃亭,屬于蹭吃蹭喝,遠遊散心。
桃亭除了鼎鼎大名的“嫩道人”之外,還有擁有另外一份關牒,還是南婆娑洲的山澤野修,道号龍山公。
跟着他們的,或者說是帶路的,還有衣帶峰的兩位練氣士,宋園,師妹劉潤雲,後者肩頭,趴着一頭慵懶蜷縮起來的年幼白狐。
距離重新登船還有一個時辰,陳靈均就在渡口選了一處臨水酒樓,打算飽餐一頓,喝個小酒兒,好好祭一祭五髒廟。畢竟翻墨龍舟是自家渡船,在上邊大吃大喝,不像話。那些珠钗島女修,碎嘴得很呐,要是傳到某個笨蛋丫頭的耳朵裏,少不了又要挨幾句有的沒的閑話。
陳靈均在酒樓大堂,踮起腳尖,雙手趴在高高的櫃台上邊,伸長脖子看着牆壁上邊的木牌菜單,與店夥計點菜,結果聽說這個名叫珍馐樓的地方,竟然還有一樁陳靈均聞所未聞的新鮮買賣,原來如今一洲南北,不少仙家渡口,都開設有珍馐酒樓,修士隻需要在酒樓這邊給一筆押金神仙錢,就可以飛劍傳信給各個渡口的劍房,酒樓得了消息,就可以點菜,珍馐樓會用仙家秘制的食盒裝上各色山珍海味,幫忙送到山門口那邊,保證滋味與堂食一模一樣……
隻是那筆額外的路費,得按山水路程計算。
青衣小童愣了半天,陳大爺今兒算是開了眼界了。
生意還能這麽做?隻是偏偏自家的牛角渡,還有稍遠一點的紅燭鎮,怎麽就沒有開設一座珍馐酒樓?
李槐難免有幾分猜測,不會又是董水井的手筆吧?這種勾當,真有生意?
因爲人多,拼桌不像話,陳靈均就要了個雅間,十顆雪花錢起步,很快就擺滿了一桌菜肴,陳靈均要了兩壺酒,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仙釀,轉頭望向窗外,渡口那邊,陸陸續續有幾條私人符舟靠岸,不至于橫沖直撞,但是無一例外,都會抖摟一下符舟的迅捷,陳靈均瞥了眼符舟上邊的人物,多是年輕男子,帶着莺莺燕燕,他們就像額頭上刻倆字,有錢。至于看人的眼神,也就倆字,窮鬼。
嫩道人隻是小酌,護道一事,不可馬虎。
貪杯誤事?不可能的事,隻是姿态得有。
天曉得會不會又被老瞎子拽入夢中,踩上幾腳?
畢竟老瞎子做事,從來隻看心情,全然不講道理的。
上次護駕有功,老瞎子難得良心發現,“随手”丢了一本古譜在桃亭身上,是上半部的煉山訣。
這些時日,桃亭沒有片刻懈怠,都在閉關,當然對于桃亭這種巅峰大修士來說,所謂的“閉關”,就不是那種尋常飛升境修士,一般意義上尋一處山水秘境的趴窩不動了,而元嬰、飛升兩境修士,一直被山上調侃爲“千年王八萬年龜”,桃亭當然不至于如此寒酸。
桃亭作爲遠古攆山一脈的老祖宗,當之無愧的開山鼻祖,與身爲舊王座大妖的搬山一脈袁首,完全是一個輩分、道齡相當的蠻荒大妖,由于雙方都跟山不對付,雙方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場無形的大道之争,要說驅山徙嶽一事,桃亭自認不比袁首差半點,唯獨在“煉山”一道,遜色頗多,簡單來說,就是搬山、攆山,兩者本領相仿,但是“吃山”的本事,桃亭确實比不過袁首。
在強者吃肉、弱者被吃肉的蠻荒天下,雙方起了沖突,打不過的一方,就隻能避其鋒芒了,逃呗。
遙想當年,“年輕氣盛”的桃亭,曾經野心勃勃,試圖憑借本命神通,滾雪球一般,試圖堆砌出一座高山,放出話去,要比那蠻荒大嶽“青山”,還要高出一座“青山”。
至于绯妃和仰止那兩個老婆姨之間的腌臜交易,騙騙一般修士沒問題,對于山巅大妖來說,豈會不知内幕。桃亭不稀罕學,何況朱厭也是個不喜歡建立宗門的,桃亭當年就隻好狠下一條心,富貴險中求嘛,看看有無機會,在十萬大山邊緣地界,今天偷一座,明兒搬一座,等到吃飽了,再去與朱厭分個高低,結果……就是被老瞎子抓去當了條看門狗,那段難以啓齒的慘淡歲月,能不想就不想了。
故而能夠從老瞎子手裏得到半部煉山訣,是桃亭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們此行目的地,是一個名叫黃粱派的山上仙府。
夢粱國境内,除了那個有望跻身宗門的雲霞山,還有個不容小觑的仙家門派,便是黃粱派了,在大戰之前的,在寶瓶洲,是個能算“二流墊底很勉強、三流拔尖又委屈”的山上仙府,如今整個寶瓶洲南邊版圖,山頭破碎無數,門派地位就跟着水漲船高了。
那些與祖山不接壤的“飛地”,相隔一遠,學那上宗下宗,就有了“上山下山”之分。
而黃粱派正是處州衣帶峰的“上山”。
掌門山主是個年紀很大的“年輕”金丹,不過是一位劍修。當年他曾經派遣一位關門弟子,去往骊珠洞天尋求機緣,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并無收獲,白給了一袋子充當過路錢的迎春錢不說,另外一袋子壓勝錢,修士也未能相中心儀的寶物,爲了與那個國勢蒸蒸日上的大骊宋氏籠絡關系,就用那袋子剩下的金精銅錢,買下了骊珠洞天西邊的一座山頭,後來忌憚大骊鐵騎的威勢,也沒有賤賣了山頭、搬遷離開,這其實掌門也有些私心,那位後來搬遷到衣帶峰結茅修行的金丹祖師,在門派裏邊人緣極差,眼不見心不煩,就恭請師伯坐鎮衣帶峰。
當時買山頭的價格不便宜,事後證明簡直是白撿,是用一個極低價格入手了。
前些年想要與黃粱派購買衣帶峰的山上勢力,就有雙手之數,出價何止翻了一兩番,根本就是有價無市的行情。尤其是等到落魄山那位年輕劍仙,聯手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大鬧正陽山,一戰成名,落魄山順勢水落石,首次闖入寶瓶洲修士視線中。北嶽披雲山,落魄山,龍泉劍宗,無論與誰沾上點關系,都是一份不可想象的山上香火情。
唯一的小問題,就是北嶽夜遊宴一事,總感覺是個無底洞。
不過也早早看開了,反正中嶽地界,大山君晉青,也開始下黑手了。
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再等到那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報,傳遍浩然九洲,等于将那個隐官稱呼和名字身份,昭告天下了。
黃粱派就愈發頭疼了,如果說以前商議購買衣帶峰的價格,是高價,那麽如今堪稱天價!問題在于那個金丹祖師,對于祖山的答複,很簡單,不賣。
所以這次掌門趁着一位嫡傳弟子跻身金丹的開峰典禮,暗中與那位師伯來了一場君子之約,如果能夠邀請到落魄山修士觀禮,婁山這邊就不再提及售賣衣帶峰一事,可如果落魄山那邊婉拒此事,師伯就得親自走一趟祖師堂商議此事了。
郭竹酒好奇問道:“小宋仙師,你們黃粱派,與那座已經從七十二福地除名的黃粱福地有關系嗎?”
傳聞倒懸山上邊,曾經有座賣“忘憂酒”的黃粱鋪子,賣酒的老掌櫃,好像是一位雜家祖師?
至于“小宋仙師”這個稱呼,是郭竹酒有樣學樣。
是衣帶峰那位老金丹修士的關門弟子。
最早好像是師姐裴錢喊出來的。
後來落魄山那邊所有人就跟着喊了。
宋園笑着搖頭道:“郭姑娘,這我還真不知道,從不曾聽師父說起過。”
黃粱派,是個曆史悠久的老門派了,祖山名爲婁山,位于黃粱國槐安府鼈邑縣,盛産金丹。
曆史上曾經有過十幾位金丹地仙,但是死活就是出不了一位元嬰。
當然,所謂的“盛産金丹”,也隻是相較于曾經的寶瓶洲。
黃粱派邀請落魄山修士參加典禮,也就是試試看的事情。
根本不奢望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會光臨婁山,甚至不覺得落魄山會有修士登山。
成了,是意料之外的天大榮幸,不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總要試試看。
不料落魄山那邊,很快就以霁色峰祖師堂的名義回信一封,是大管家朱斂的親筆回信,措辭極其客氣了,說山主如今在外未歸,隻能讓陳靈均與郭竹酒代爲參加慶典,在信上順便介紹了兩人的身份。
得到這封回信,黃粱派甚至專門爲此召開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哪怕不說那陳靈均是一位元嬰境,便是那個名叫郭竹酒的女子,竟然是陳山主的嫡傳弟子,關鍵她目前還是小弟子,按照山上的諧趣說法,可以算是半個“關門弟子”。
劉潤雲對那個青衣小童模樣的落魄山元嬰供奉,很熟悉了,對方經常找爺爺一起喝酒侃大山,喊爺爺劉老哥,喊自己劉姐姐,亂七八糟的輩分。
爺爺私底下說過這位陳老弟,大道前程,了不得啊。
劉潤雲實在是很難将那個混不吝的青衣小童,與一位元嬰老神仙挂鈎。
倒是那個叫郭竹酒的少女,劉潤雲背感興趣,好像前不久才來到落魄山,反正是生面孔。
隻是對方的身世背景,境界如何,都不清楚。
如今衣帶峰的鏡花水月,是一絕。
連上山黃粱派都有所耳聞了。
看客寥寥,好像一年到頭就兩三人,但是每次都出手闊綽得……吓人。
沒幾年功夫,就怎麽都有兩顆谷雨錢的入賬了,以至于爺爺到最後,便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反正孫女劉潤雲也從不需要花枝招展,搔首弄姿,與那南塘湖青梅觀的周仙子,就不是一個路數的鏡花水月。
酒足飯飽,陳靈均結賬完畢,離開酒樓,拍着肚子,帶頭登上那條去往黃粱渡的渡船。
嫩道人方才倒是想要搶着付錢,奈何根本争不過那個景清道友。
郭竹酒笑眯眯以問道:“既然不放心,爲何還要下山遠遊。”
師父曾經說過,每次陳暖樹去州城那邊采購,一路上都會有個家夥暗中跟随。
陳靈均白眼道:“哪有。”
郭竹酒又問道:“你知道我在問什麽?”
陳靈均斬釘截鐵道:“不知道!”
郭竹酒呵呵一笑。
陳靈均便有些心虛。
李槐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倆這是在打啞謎呢。
等到宋園和劉潤雲去往别處屋子,郭竹酒幾個就先在陳靈均的住處坐下,她問道:“有很多這樣的人情往來嗎?”
陳靈均使勁點頭道:“多,茫茫多。越是大門派大仙府,這樣的事情,就越是頻繁,層出不窮的名頭,除了黃粱派這種金丹修士的開峰儀式 ,還有山上婚嫁,結爲道侶,也是大事,總得給份子錢的,再就是老祖師閉關成功,出關了,總得辦一場吧,祖師堂那邊收徒弟了,更換掌門或是山主,某某破境了,主要是年輕娃兒,跻身了中五境的洞府境等等,都得禮尚往來。”
陳靈均起身彎腰,給郭竹酒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不過在咱們家山頭這邊,以前都是老爺一個人跑,老爺把事情都忙完了,輪不到我們分心這些庶務。”
郭竹酒笑問道:“會不會嫌棄我們倆……不夠牌面?”
浩然天下的繁文缛節,隻會比這些五花八門的典禮更多。
陳靈均大笑起來,“開玩笑,就咱倆,随便一人出馬,黃粱派那邊都要覺得燒高香了,祖墳青煙滾滾……”
陳靈均趕緊補了一句,“這種話,也就是自家人關起門來随便聊聊,不當真,不當真哈。”
“出門在外,給别人面子,就是給自己面子,這個道理,啧啧啧,學問比天大了。”
嫩道人點頭贊許道:“靈均道友,還是爲人忠厚處世老道啊。”
閑聊幾句,李槐就帶着嫩道人去往别處屋子,一行人相互間都不相鄰,當然是錢沒到位的緣故。
陳靈均也破例沒有搶着結賬。
因爲這筆路費,是衣帶峰宋園替衣帶峰和黃粱派掏的腰包,所以陳靈均先前在渡口購買登船木牌時,就早早挑好了屋子,宋園都沒機會跟渡船讨要最好的幾間屋子。
渡船升空,雲海滔滔,大日墜入海窟一般。
等到這條渡船進入黃粱國地界,李槐走出屋子,來到船尾甲闆那邊。
嫩道人很快就跟着來到這邊,憑欄而立,視線遊曳,将大地山河盡收眼底,點點頭,突然眯眼道:“呦,靈嶽分正氣,仙衛借神兵。婁山那地兒的山水,有點意思。”
鬥柄璇玑所映,山如人著绯衣,小小葫蘆擇地深栽,現出長生寶勝挂金魚袋。
嫩道人越看越驚奇,抖了抖袖子,探出一隻手,掐指算。
作爲攆山一脈的祖師爺,對于天下的“來龍去脈”,那是看一眼就分明的。
李槐隻得以心聲提醒道:“别亂來啊,人家辛苦經營了十幾代,我們又是客人。”
嫩道人委屈道:“公子,這話說得教人傷心了。我說話的火候,做事的分寸,不敢與公子比,比那陳平安,總是伯仲之間的。”
李槐一笑置之。
嫩道人試探性問道:“公子,我瞧見一處地方,頗有來頭,去一探究竟?不動手,近距離看幾眼。說不得就是一樁不小機緣。反正在黃粱派和雲霞山的眼皮子底下,都這麽多年過去了,兩撥人也沒能發現,又不在他們山頭地界之内,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可就是能者得之的事了。”
反正離着黃粱派的開峰慶典還有小半個月光陰,閑着也是閑着。
李槐趕緊擺手道:“别,你要去就自個兒去。隻要不壞規矩,都随你。”
之前跟裴錢一起遊曆北俱蘆洲,落下心理陰影了,差點就要虧錢。
嫩道人問道:“真不去?”
李槐搖搖頭。
嫩道人歎了口氣,“公子不去,我也不去了。”
一場唾手可得的機緣,囊中物就這麽沒了,就像一隻煮熟的鴨子已經擱在桌上了,沒奈何公子不肯上桌啊。
李槐問道:“機緣不小?”
嫩道人誤以爲事情有了轉機,沉聲道:“不小!”
李槐笑道:“很好很好,可以徹底死心了,反正我去了,肯定隻會失之交臂啊。”
嫩道人呆滞無言。
總覺得不對,偏又覺得好像有那麽點道理。
嫩道人長歎一聲,罷了罷了。
嫩道人經常會被那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瞧得有點發毛。
如今關于嫩道人的傳聞,衆說紛纭,一種說法,南光照是被嫩道人做掉的,隻是礙于文廟的規矩在,做得隐蔽了,便用了個豪素的化名。還有一種說法,南光照之所以會被“劍修豪素”割掉頭顱,是因爲鴛鴦渚一役,與那位橫空出世的嫩道人一場鬥法,傷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返回宗門閉關養傷,才被豪素撿漏。
至于第三種說法,便是嫩道人确實出身靈爽福地,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劍仙,真名便是豪素,是劍氣長城的刑官。
嫩道人對此當然是全然無所謂的。
反正都是自己憑本事掙來的名聲,至于真真假假的,根本不重要。
隻要老瞎子本人不反對,你們浩然天下就算說自己是老瞎子的師弟又何妨,師兄都成。
船頭那邊,陳靈均和郭竹酒剛好也在賞景,因爲因爲個子矮,陳靈均就隻能将下巴擱在欄杆上邊。
郭竹酒突然笑道:“以前在避暑行宮,師父說到過你,說你就是那個永遠搶着結賬的人。”
陳靈均有些難爲情,聽出意思了,老爺是在說自己傻呗。
郭竹酒繼續說道:“師父還說,這不是傻,隻是在等一個跟他搶着結賬的朋友。”
等到了,是江湖。等不到,也還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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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篆派山頭所在,是一處破碎秘境舊址,雖然不在洞天福地之列,但也算是一處實打實的風水寶地了。
作爲景點之一的系劍樹這邊,今天難得如此熱鬧,因爲有兩撥貴客來此遊覽風景。
一方來自榮辱與共的虞氏王朝,太子殿下虞麟遊,攜手妻子竺薰,小字青奴,一起做客青篆派。
另外兩位,是别洲修士,屬于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一位身穿黑色長袍的俊逸公子,腰懸一枚老龍布雨佩。
正是寶瓶洲老龍城的少城主,苻南華。
還有一位老龍城侯家的年輕俊彥,名爲侯道,此人與那位擔任五溪書院副山長的侯勉,在家譜上邊是同輩。
侯家是最早與虞氏老皇帝搭上線的,雙方一拍即合。而侯家在老龍城,本就是苻家的附庸。
作爲東道主的青篆派,此次待客的排場不小,除了掌門高書文,還有負責看管系劍樹這處景點的戴塬。
兩位金丹地仙之外,還有青篆派管錢的女修苗漁,以及一幫祖師堂嫡傳弟子。
能到場的,都來了,不敢有絲毫怠慢。
唯獨掌律許柏,是祖師爺高書文的嫡傳弟子,當下在外忙碌,算是錯過了這個攀附貴人的機會。
高書文指向那棵古樹上懸挂着的一把古劍,笑着介紹道:“苻兄,侯公子,此劍是劍仙陸舫的佩劍,早年來這邊遊曆,醉酒後陸舫就随手懸挂在此。”
戴塬心中腹诽不已,自家高祖師真是會做人,兩位貴客,都不得罪。
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即便是在以前的桐葉洲,都算頭等大人物了。
何況陸舫是山澤野修,一旦破鏡,就有機會成爲一洲首位上五境山澤野修。
關鍵陸舫還是姜尚真的山上摯友,可惜陸舫無緣無故消失多年,就連在那場戰事中都沒有現身,隻有些小道消息,說是陸舫去了東海觀道觀,以“谪仙人”身份,在那邊尋求破境契機。
苻南華心中默念了兩遍名字,陸舫。
陸地行舟?怎麽取了這麽個不吉利的名字。
苻南華轉頭望向虞氏太子,歉意道:“本該是我親自去往洛京拜會太子殿下,隻是這次跨洲南下,要順便在這邊見幾個生意上的夥伴,他們都是别洲修士,擔心若是在洛京那邊碰頭,太子殿下如今負責監國,難免爲此分心,隻好讓高掌門邀請太子殿下來此一叙,于禮不合,我必須與太子殿下道個歉。”
說到這裏,苻南華竟是與虞麟遊再次作揖行禮,算是賠罪。
虞麟遊趕緊作揖還禮道:“符仙師言重了。”
如今一洲皆知,虞氏王朝的幕後金主,既是明面上的侯家,更是侯家身後的老龍城苻家。
如果沒有苻家明裏暗裏的鼎力支持,虞氏王朝的重建事宜,絕對沒有如此之快,就更别說一舉跻身桐葉洲十大王朝了。
隻不過如今十大王朝,幾乎半數,都有類似苻家這樣的幕後人,有些行事跋扈,有些比較含蓄,影影綽綽,若隐若現。
所以虞麟遊此次跟随高書文來到青篆派,已經做好了在苻南華這邊受些悶氣的心理準備。
城主苻畦閉關已經将近足足兩年。
其實戰後苻家這些年,就都是苻南華在打理具體事務,而與苻南華争奪城主之外的兩個最大競争對手,兄長苻東海和姐姐苻春花,其實都等于正式退出了老龍城的城主之争。
但是在苻南華在還是觀海境修士時,苻東海和苻春花,雙方就都已經是金丹地仙,而且各自管着一條商貿路線,都做得不差。可即便如此,苻畦似乎還是最爲偏心苻南華這個幼子,閉關之前就召開祠堂議事,他此次閉關,不管成功與否,苻南華在明年開春後,都會繼任老龍城城主。
而在苻畦閉關之前,其實就已經将那對子女外派出去,兩位地仙,就像是離京封王的藩王,反正老龍城家底厚,曾經在老龍城以北的寶瓶洲各地,買下了數量衆多的山頭、宅邸,空置多年。
而且苻南華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寶瓶洲雲林姜氏的嫡女,所以太子虞麟遊怎麽都沒有想到,對方在自己這邊,會如此溫文有禮。
此外有位負責掌管一件攻伐半仙兵的苻家老祖,與苻南華的關系,類似山上的傳道人,已經閉關将近二十年了。
一旦出關,苻家就有可能多出一位玉璞境,如果城主苻畦也成功破境,苻家就可以同時擁有兩位上五境修士。
竺薰扯了扯夫君的袖子,太子殿下笑着點頭,以眼神示意她不用忌諱太多,她這才輕聲問道:“符仙師,聽說你們苻家女子多豪傑,而且在家族地位很高,甚至不少女子都曾擔任過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笑道:“确實如此,我們苻家從不重男輕女,外人甚至還會覺得是我們不是重女輕男了。”
竺薰對這位溫文爾雅的少城主,确實印象很好。
一半是眼緣,一半還是人比人、貨比貨的緣故。
隻說那個在十大王朝裏邊名次墊底的金琥國,當今天子,得位過程,不可謂不曲折,好像涉及到了别洲修士跟本土修士之間的一場角力,最終是皚皚洲一個宗門勝出,地頭蛇未能壓過過江龍,導緻那些大小九卿衙門的一二把手,金琥國京城幾乎半數廟堂重臣,都是由這個外來宗門暗中點名,皇帝隻負責下诏。
傳聞這個宗門的仙師,在金琥國文武大臣那邊,一言不合,就跟訓兒子一樣,指着鼻子罵。
後來是天目書院的一位副山長,溫煜親自走了趟金琥國,那個等同于金琥國太上皇的外鄉仙府,才收斂許多。
沒過多久,就有一位天目書院擁有君子頭銜的老儒士,和一個大伏書院名叫楊樸的年輕賢人,分别擔任金琥國的禮部尚書和鴻胪寺少卿。
很快就又有玉圭宗的那個姜氏雲窟福地,不知怎麽回事,平白無故借給了金琥國一筆不收利息的巨款,并且指名道姓,要讓那個叫楊樸的鴻胪寺少卿,負責這筆款項的所有支出,一個鴻胪寺官員,如何管得了财稅度支事,豈不是亂套,金琥國朝廷隻得臨時設置了一個度支都尉的過渡性官身,算是爲楊樸量身打造的。
虞麟遊小聲道:“冒昧問一句,苻仙師如今的境界?”
若是元嬰境,邀請對方當個虞氏王朝的國師又何妨?
苻南華自嘲道:“說來慚愧,隻是金丹。”
青篆派僅有的兩位金丹地仙,高書文聞言,面無表情,神色自若。戴塬闆着臉偷着樂。
一個如此年輕的金丹地仙,說自己很慚愧,那麽這會兒金丹境修士,其實就仨,誰最年長?停滞最久?反正不是我戴塬嘛。
那個姓苗的婆姨,微皺眉頭,結果就對上了苻南華身邊一位佩刀婢女的冷冽視線。
這位青篆派管錢的女修,隻覺得瞬間背脊發涼,立即收斂神色,再不敢造次。
南北相鄰兩洲的關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往寶瓶洲,南邊來的,都是大爺。
如今桐葉洲,北邊來的,都是狠人。
苻南華還真沒那個閑心,有意調侃高書文和戴塬這兩位老金丹。
畢竟自己相較于昔年的某些同輩修士,何嘗不是個“老金丹”了?
想當年遊曆骊珠洞天的一行人中,都不說如今算是半個親戚的姜韫了,隻說那個雲霞山的蔡金簡,那會兒無論是修行資質,機緣收獲,苻南華都是居高臨下看待她的,結果如今連她都是元嬰了,早早是入主綠桧峰不說,跻身了元嬰,更是成爲了雲霞山祖師堂座位極其靠前的女子祖師。
自己卻連金丹境的瓶頸都未曾見着。
也虧得雲霞山未能跻身宗門,不然去那邊道賀,再與蔡金簡見了面,苻南華都不知道與她可以聊什麽。
至于某個人,就更不去說了。
苻南華隻是想一想就糟心。從一開始的不甘心,到徹底死心,再到寒心,最後幹脆能不想就不想。
曾是那麽個蝼蟻一般的少年泥腿子啊。
苻南華心中幽幽歎息一聲,往事不堪回首。
既然不忍回頭看,那就朝前看吧。
聽說耕雲峰峰主黃鍾侯,立下了一樁大功、奇功,等于幫助雲霞山渡過難關,以至于那位女子山主,很快就召開祖師堂議事,通過了一項決議,黃鍾侯即将破格以金丹境擔任雲霞山的新任山主。
他也是雲霞山曆史上首位金丹境的山主。
苻家已經收到了一封邀請函,苻南華這次返回寶瓶洲,很快就要去往雲霞山參加新任宗主的繼位慶典。
苻南華與蔡金簡關系熟稔,與那個酒鬼黃鍾侯倒是一直沒什麽交集,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既然幾處景點都已逛過,高書文就帶人識趣離開,隻留下兩撥外人閑聊,作爲系劍樹的主人,戴塬當然得繼續陪着客人。
虞麟遊與苻南華又聊了些場面話,就帶着妻子告辭離去。
在苻南華下山之前,虞氏太子殿下肯定還要私底下找一次苻南華。
苻南華對戴塬笑道:“我是初來駕到,對青篆派所知甚少,不知戴仙師如今在貴派具體擔任什麽職務?是掌律祖師,還是管着财庫?”
戴塬畢恭畢敬答道:“回苻仙師話,鄙人才疏學淺,不堪大任,但是高掌門厚愛,如今除了管着系劍樹,還有一口綠珠井的生意,也是我在打理。”
當然不信對方的這些鬼話,以老龍城苻家的手段,估計自家青篆派的底細,祖宗十八代,早就被摸了個門兒清。
苻南華先是微微皺眉,似有不解,隻是很快恍然道:“想來是高掌門擔心戴道友手上庶務太多,耽擱了修行。”
可憐戴塬,一顆心才起,又落下了。
苻南華又問道:“那麽戴道友在洛京那邊?”
戴塬答道:“承蒙陛下器重,如今忝爲内幕供奉。”
苻南華說道:“我聽說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雖然并無高低等級劃分,隻是内部也有個名次先後?”
戴塬小心翼翼道:“總計三十餘人,我算是中上名次。不過我們高掌門是次席供奉,僅次于積翠觀的護國真人。”
苻南華嗯了一聲,随口說道:“”
戴塬卻是一下子心腸滾燙起來。
先有崔仙師,後有符仙師,都算是主動找上的自己。
莫不是傳說中的雙喜臨門?!
自從在太平山那個是非之地,遭受了那場無妄之災,在這之後,好像就開始時來運轉了。
是不是找個機會,回頭去太平山遺址那邊,敬三炷香?
回頭來看,那可是自己的一處福地!
與苻南華分别後,戴塬走出一段山路,去往綠珠井那邊,發現高柏好像在半路等自己,隻得捏着鼻子喊了聲師伯。
高柏作爲高祖師的嫡傳弟子,若是隻論譜牒輩分,戴塬确實得喊對方一聲師伯。
可問題在于山上有山上的規矩,戴塬是實打實的金丹地仙,對方卻隻是個龍門境,雙方至少都該平輩而論,甚至在一個規矩稍重的門派,對方還得乖乖執晚輩禮,結果這家夥,仗着自己是高祖師的得意弟子,以及那個掌律身份,平日裏見着了自己,還是一口一個戴師侄。
高柏笑問道:“戴師侄,今兒瞧着氣色真是不錯,難道是要閉關破境了?”
師尊私底下與自己說過,戴塬這個家夥,除非運道極好,在山外另有機緣,不然這輩子就要在金丹境撂挑子了,不用太當回事。
戴塬微笑道:“哪裏哪裏,都說金丹難覓,瓶頸更是沒影兒的事,不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年末時節,沿途依舊是山花爛漫的景象,苻南華緩緩散步回山中下榻的府邸,習慣性低頭呵了口氣,眼前白霧朦胧,擡頭搓了搓手,說道:“侯道,接下來我這趟去五溪書院拜會侯勉,隻能說是試試看,成與不成,不作保證。”
要說服侯勉返鄉祭祖,難度不小。侯勉作爲庶子,曾經在家族之内受盡委屈,而且絕不是那種遭受些刻薄言語之類的小事。
換成苻南華,一樣會選擇與家族撇清關系,老死不相往來,不與侯家翻舊賬,就已經很寬宏大量了。
侯道點頭道:“試試看吧,實在不行就算了。”
侯道無奈道:“要是在苻家,肯定不會出現這種糟心事。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還是家風。不然我們侯家再沒法子跟苻家比底蘊,幾十兩銀子的藥錢,會掏不出?”
苻南華笑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你爺爺如果願意親自露面,主動與侯勉認個錯,把握就大了。”
侯道倍感無奈,隻是搖搖頭,爲尊者諱,不好說什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對于老一輩人來說,面子一事比天大。
苻南華并沒有就事論事,往侯道傷口撒鹽,隻是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言語,“侯家攢下今天的家底,正因爲如此,有今天的困局,也是因爲如此。”
侯道歎了口氣。
苻南華笑道:“你以後要是當了家主,還是有彌補機會的。畢竟當年在家族裏邊,就數你與侯勉,餘着一點香火情。當年我去觀湖書院,侯勉唯一願意提及的侯家人,就隻有你了。”
侯道點點頭,“就像你方才說的,侯勉能夠成爲書院副山長,自有道理。”
老龍城之前苻家在内幾個大姓,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已被大骊朝廷征用,經由水神走镖護送,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總計六條渡船,範家的桂花島,孫家的山海龜,而苻家除了那條上古異獸的吞寶鲸,還有一艘出錢請墨家打造的浮空山,曾經被譽爲“小倒懸”,其實這就是後來大骊王朝山嶽舟的雛形。
但是老龍城所有的大姓家族,除了丁家之外,好像一夜之間,就都多出了一條跨洲渡船,山上有小道消息說,是大骊宋氏的手筆,等于半賣半送給了老龍城。
苻家之外,孫方侯丁範,都曾是老龍城的大姓。
老龍城失去那座雲海後,苻家依舊擁有三件半仙兵。
範家昔年被侯家視爲是苻家的一條看門狗,靠着一些殘羹冷炙,吃不飽餓不死混日子而已。
但是如今整個寶瓶洲,誰敢小觑範家,隻因爲範峻茂,也就是範二的姐姐,貴爲一洲南嶽女子山君。
足可與苻家平起平坐了。
如今丁家的處境最爲艱辛困頓,因爲昔年最大的靠山,是南邊桐葉洲的那位祖師堂嫡傳,更是掌律祖師的關門弟子。結果丁家先後經曆了兩場變故,一次是招惹了個外鄉武夫,導緻整座飛升城都陷入一場巨大的風波漩渦,再就是那位名義上算是半個丁家女婿的别洲修士,所在宗門桐葉宗,從昔年的一洲山頭執牛耳者,變成如今的這般田地。桐葉宗都是這樣了,一個所謂的嫡傳修士,又能折騰出什麽風浪?更何況此人的傳道恩師,還叛出了桐葉宗,轉投了玉圭宗,結果非但沒有擔任下宗的宗主,反而如石牛入海,在書簡湖真境宗那邊徹底沒了消息。
據說是被姜尚真做掉了。
如此一來,丁家就愈發處境尴尬了。
苻南華自嘲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片刻之後,苻南華突然以心聲笑道:“待在我身邊,委屈你了。”
那位“婢女”面無表情道:“命不好,沒法子的事情。”
苻南華一時語噎。
這名女子,是父親苻畦閉關之前,幫苻南華招徕的一位随從和死士。
苻畦也沒有細說她的根腳,苻南華至今隻知道她叫青桃,是中土人氏,但是早年跟着師父和兩位師姐走過一趟桐葉洲,事成之後,就分開了,她奉師命單獨北上,師父讓她去找個人。青桃從未說過自己的真實年齡,但是沒有跟苻南華隐瞞實力,她既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是一位金丹境練氣士。
在外人眼中,婢女青桃站在苻南華身邊,看着像是身邊解語花。
但是苻南華總有一種錯覺,自己身邊其實跟着一塊冰,讓人遍體生寒。
去年冬末,苻南華在回家途中,遭遇過一場精心設伏的陰險暗殺,出手解決掉那撥刺客的,正是婢女青桃,從頭到尾,苻南華都隻需要作壁上觀。
青篆派真正的底蘊所在,還是被譽爲“白玉洞天”的那處山市,山巅有一座雪湖,積雪千年不化,湖水結冰,每過百餘年,就會出現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宮阙,瓊樓玉宇,人煙稠密,師門嫡傳憑借祖師堂金玉關牒,才能進入其中,機緣不斷,當代掌門高書文就是在山市中得到了一樁仙緣。
不過白玉洞天是青篆派自封的,如今又自封了一個說法,“小骊珠洞天”。
有個蹲在欄杆上邊的清瘦少年,眉眼極長,給人一種冷峻鋒芒之感。
山澤野修出身的少年,此刻嘴裏叼着一根甘草。
腋下夾着一把刀。
欄杆旁,還有個不停咳嗽的高大老人。
少年随口吐掉嚼爛的草根,問道:“韓老兒,那綠珠井的井水,真的喝幾口,就能讓女子容光煥發,年輕幾歲?”
老人笑了笑,雙指并攏,輕輕敲擊兩處竅穴,止住咳嗽,“騙鬼的話你也信。”
“那麽喚龍潭,也肯定沒有蛟龍啦?”
“就是條蛟龍之屬的後裔,血統不正,擱在市井裏邊,就是出了五服的疏遠關系。大道成就有限,撐死了跻身金丹,就算走到斷頭路的盡頭了。”
“你一個武夫,随便瞥幾眼,都能看出這些山上門道來?”
“沒吃過豬肉,還能沒看過豬跑?”
少年直愣愣瞧着遠方,問道:“韓老兒,青虎宮那邊到底,是真的一顆羽化丸都沒有了,還是不願意賣給咱們?”
老人笑罵道:“臭小子,與人言語之時,要看着對方的眼睛,這點規矩禮數,都不懂?以後休想從我這邊學走一拳半腳。”
少年依舊沒有轉頭,自顧自說道:“既然苻南華和老龍城的名号不管用,你倒是直接報上自己的名字啊,金甲洲的韓萬斬,拳壓一洲的大宗師,很能唬人的。放在這桐葉洲,韓老兒你的江湖地位,差不多等于武聖吳殳了吧?可能還要更高點?”
老人搖頭道:“聽苻南華說過,青虎宮陸雍與山下武夫,一直就有過節,恩怨不小,所以最不待見我們這些武把式,何況我還是個外鄉人,就算報上名号,陸雍還是不會太當回事的。”
少年嗤笑道:“那他們還白送給蒲山雲草堂兩爐的羽化丸?”
“那個蒲山黃衣芸,撐死了也就是個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打得過你?”
老人灑然笑道:“以前勝負當然沒懸念,現在難說了。”
少年皺眉道:“還能笑得出來?”
“拳腳輸給女子,又不丢人。要是碰到了裴杯,誰不輸拳。”
老人伸手輕拍欄杆,“再說那鄭丫頭,中土神洲的郁狷夫,青神山的純青,年紀稍微大一點的,還有皚皚洲雷神廟的那個柳歲餘,她們都是很出類拔萃的女子武夫。”
“尤其是鄭丫頭,嗯,也就是落魄山的裴錢,我是很看好她的。”
少年沒好氣道:“你都念叨她多少遍了,煩不煩。”
被少年稱呼老韓的武夫,正是金甲洲的武學第一人,韓-光虎。
早年倒懸山師刀房那邊,有一座影壁,就像山下官府衙門的張榜懸賞通緝,貼滿了懸賞名單。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遊曆倒懸山,就曾看到三個熟悉的被懸賞名字。繡虎崔瀺,墨家遊俠許弱,大骊藩王宋長鏡。
師兄崔瀺,有六張之多,懸賞人來自四洲。由此可見,當年的繡虎,在浩然山上是何等不受待見。
而許弱和宋長鏡也有一張,懸賞前者的張榜人,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劉柔玺”。
至于懸賞大骊宋長鏡的那個人,署名金甲洲韓萬斬,也就是這個少年嘴裏的“老韓”了。
韓-光虎笑道:“你們寶瓶洲真是可以,風水怪得很,這些年打得老夫一張老臉劈啪作響,火辣辣疼呐。”
少年名叫簡明,來自寶瓶洲,出身于一個昔年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
不過簡明的故國山河,卻不是被妖族大軍打碎,而是早年大骊鐵騎南下的路上,石毫國作爲朱熒獨孤家的藩屬之一,爲了阻擋大骊王朝,打光了所有精銳兵力,最終死守京城,甯死不降。但是大骊王朝并未因此而針對石毫國,反而對石毫國頗爲優待,準許其複國,之後就是皇子韓靖靈登基了。
簡明給自己取了個不倫不類的三字道号,“越人歌”。
他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輕輕摩挲。
玉佩一面篆刻有“雲霞山”三字,一面篆刻有雲霞山的一段道訣詩歌。
是如今少年面容的簡明,在那年齡也是真正少年時,無意間在一場風雪天中撿到的。
從遠處走來一個身穿厚重棉袍的中年男子,腰間懸配一把長劍。
簡明立即跳下欄杆,神色恭敬,稱呼了一聲曾先生。
照理說,簡明應該稱呼對方爲師父,隻是師徒雙方,有過約定,在外不以師徒相互稱呼。
中年男人點點頭,走到老人身邊,一起眺望綠珠井那邊的風景。
而簡明腋下夾着的那把刀,據說是曾先生早年送給某人的,讓他去幫忙取回。
若是能夠成功取回此刀,就答應收他爲不記名弟子。
作爲收徒禮,将刀贈送給高簡。
所以高簡很早就隻身一人,跨海南下桐葉洲,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
然後按照約定,得手之後,就在清境山那邊等着。
這把刀,正是那把從姚嶺之手中丢失的名刀,大泉王朝的鎮國重器,法刀“名泉”。
“曾先生,既然都到了桐葉洲,還是不能說爲何把我喊來這兒?”
老人有些不耐煩,聚音成線,詢問身邊身份不明的曾先生。距離雙方上次見面,曾先生一百多年了,容貌還是沒有絲毫變化,可問題在于對方當年卻自稱是純粹武夫。
此刻山中道路上的苻南華,貼身侍女,侯道。
加上山頂此地的韓-光虎,簡明,這位曾先生。
他們這一行人,就像一場飯局,朋友喊朋友,人越來越多。
曾先生笑道:“不着急,再等個幾天。”
韓-光虎想起一事,笑問道:“馬癯仙真是被那個年輕隐官打得跌境?”
曾先生點點頭,“千真萬确。”
韓-光虎好奇道:“是裴杯的這位大弟子不濟事,還是陳平安太厲害?”
曾先生笑道:“可能兩者都有吧。”
韓-光虎疑惑道:“你好像對這個年輕人很了解?”
曾先生搖搖頭,“不算如何了解,隻是早年交過一次手。當時我去寶瓶洲那邊收一筆舊賬,很湊巧的事了。”
想起當年石毫國境内,風雪滿天,有個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人。
韓-光虎瞥了眼曾先生腰間的那把長劍,“要我看啊,山上的四大難纏鬼加在一起,都不如你們這個行當。”
劍鞘是真,卻是障眼法,鞘内所藏其實是一把直刀。
這位曾先生,是一位賒刀人。
當然不是說世間賒刀人就一定都要佩刀了。
之所以知曉劍鞘藏刀一事,是韓-光虎年少時親眼見過,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學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繡腿,等到曾先生出現後,才真正能算開始習武,這才有了後來的金甲洲韓萬斬,有了那個拳壓一洲的武夫韓-光虎。
曾先生微笑道:“我就當你是誇獎了。”
韓-光虎問道:“苻南華身邊那個小姑娘,是不是當年潛入虞氏王朝的洛京,割走皇帝腦袋的那個人?”
曾先生笑道:“她哪裏做得成,是她師父動的手。”
韓-光虎啧啧稱奇道:“全是些奇人怪事。”
曾先生點頭道:“既然是萬年未有之大格局,那就肯定是大魚看甚大網都迸出了。”
韓-光虎說道:“有機會,一定要見識一下陳平安的拳腳,到底有幾斤幾兩。”
曾先生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半個徒弟的簡明,重新眺望遠方。
天下武夫誰敵手。曹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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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月疏桐,風吹暈生,窸窣古莽,山河同照。
下一刻,天地景象蓦然如一顆銅錢翻轉,再無那棵梧桐樹。
隻見一位白衣飄搖的青年,身軀龐然,盤腿坐在一片金黃樹葉之中,身形如山嶽巍峨,那些落葉如金色之海。
年輕面容,神色顯得卻極爲老态,尤其是一雙眼眸,一金黃一雪白,如日月共懸。
相比之下,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隐官,和手持行山杖的小陌,就像兩粒芥子,漂浮在海面上。
陳平安此刻腰懸雙刀,掌心抵住刀柄,一把夜遊長劍,懸停身側,仰頭看着那位身軀便是鎮妖樓的古老存在。
記得之前在蠻荒天下,憑借三山符,曾經路過一座大嶽青山,好像那位山君的相貌,與眼前這位,便有七八分相似。
道号碧梧的大嶽山君,重瞳八彩,披發,身穿绛衣,腳穿一雙草鞋,一身古幽道氣。
隻是不知那山君碧梧,與這棵梧桐樹又是什麽關系。
按照文廟最早的記錄,相對比較簡單,在那些老黃曆的前邊,将天地間的某些存在,粗略劃分爲“神異”“古怪”兩種。
小陌輕輕旋轉手中綠竹杖,微笑道:“道友,法相這麽高,看得我脖子酸。”
這次遊曆,也就是跟在公子身邊,小陌才這麽好說話,如果是在萬年之前,早就試着來一次刨根見底了。
遠古時代,何其天高地闊,疆域之廣袤,五座天下加在一起,版圖也遠遠沒有達到之前的規模,其中人族的數量,早期根本就不值一提,所謂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不過是苟延殘喘,勉強求活罷了。等到術法如雨落人間,各種出身的修士如野草一般蔓延,而人族作爲先天最适宜修行的萬靈之首,簡直就是“天生道人”一般,以至于幾乎所有的種族,想要成爲地仙,通過兩座飛升台,想要生生不朽,都需要煉形爲人,才能在修行一事上走得高遠。
可作爲妖族出身的小陌,最終依舊是人間大地之上,站在最高處的那一小撮“道人”之一。
它笑了笑,縮小身形,變成與兩位不速之客同等身材,一雙眼眸也恢複正常,一身碧綠法袍,唯有兩隻袖子極長,它一步跨出,拖曳兩隻大袖,徑直來到金色落葉地界的邊緣,不再向前多走半步路,雙袖筆直落地,自我介紹道:“道号青同。”
它隻見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飛升境巅峰劍修,眯眼笑道:“小陌,道号喜燭。”
青同看了眼那一襲鮮紅法袍,除了懸停一把長劍,還有張符箓,因爲陳平安在最後一場幻境天地中,滞留太久,是第十一張符箓了。
青同感慨道:“多年沒有見到這種‘忽然符’了。”
陳平安說道:“忽然符?好名字。”
按照《丹書真迹》記載,稱之爲白駒過隙符,别稱月符。
每當一張符箓燃燒殆盡時,便有一匹白駒跳躍一閃而逝狀。
青同點頭道:“這張符箓,是陸掌教首創,脫胎于道祖的那張大符‘萬年橋’,當年被陸掌教取名爲‘忽然符’。”
當年陸沉還未遠遊青冥天下,更不是什麽白玉京三掌教,乘舟泛海多年,曾經離船登岸桐葉洲,專程造訪鎮妖樓,跟陳平安差不多,“遊山玩水”一趟,陸沉在路途中,閑來無事,便繪制出這張忽然符,隻是符箓材質,極爲罕見,陸沉當初掬水畫符,所掬之水,正是光陰長河,這張忽然符的門檻之高,可想而知。
懸停在陳平安身側的這張符箓,顯然是被某位高人簡化了,青同之所以可以斷定不是陸沉親手作爲,因爲青同在符箓上,看到了另外一種道法真意。
遠古時代,青鳥翩跹,有“背負青天”的美譽,來往于天地,傳遞天庭敕書,而白駒過隙,則隻遊走在光陰長河中。
青同笑問道:“你是怎麽發現我的?”
先前陳平安和小陌剛剛進入鎮妖樓時,小陌是擡頭看天,走在小陌身後的青衫劍仙,卻是低頭看地,甚至還踩了踩地面。
兩人的視線,其實都沒有錯。
一個擡頭看梧桐樹的真身所在,一個卻是低頭望去,仿佛與眼前這位歲月悠悠的道人“對視”而語。
陳平安嗓音沙啞,略帶幾分譏諷語氣,“你既然對我的身份有所猜測,還敢睜眼俯瞰嗎?”
青同開始挪步,卻是側過身,走在那條金色落葉與太虛境界接壤的邊境線上,好奇問道:“你是怎麽知道此事的?”
“怎麽知道此事的?”
陳平安冷笑道:“難道不是我來問你這個問題嗎?”
“敲定此事”的修道之士,除了聯袂走過一趟家鄉小鎮的三教祖師,恐怕就隻有陸沉、鄒子了。
鄒子肯定不會節外生枝,而陸沉在離開劍氣長城後,不曾來過桐葉洲,隻是去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
小陌聽得有些摸不着頭腦,身份?公子還有什麽身份,能夠讓青同如此忌憚?先前聽這青同的口氣,都比天大了,明擺着都不将劍氣長城的隐官身份當回事,是那位有關?隻是不對啊,如果真與那位有關,青同還敢這麽推三阻四,故弄玄虛?早就跪在地上磕頭就完事了吧?
五至高之一,持劍者。
一棵梧桐樹算什麽?
砍柴生火做飯嗎?
那也得講一個配不配啊。
陳平安笑道:“青同猜測我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也就是三教祖師都很忌憚的那個‘一’。以至于道祖還專程在小鎮那邊,與我聊了一路。”
這件事,是第一次與小陌說。
小陌聞言,沉默片刻,“是也正常,不對,如此才是。”
陳平安也沒想到是小陌這麽個答複。
小陌能在落魄山混得那麽風生水起,不是沒有理由的。就憑這句話,就能夠穩居前三甲,足可與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句“師父境界不得翻一番計算”,打一打擂台。
這就是年輕山主冤枉小陌供奉了。
小陌在将自己“封禁”一部分記憶和情感後,跟随陳平安一路遊曆,比如在那大骊京城内,小陌早就有過類似的感覺了。
當時就覺得身邊的公子,就很像那個曾經親眼見過的“人”。
隻是正因爲很像,小陌之前才覺得不可能,似是而非,所有相像之人、事、物,當然都不真是。
可如果身邊公子,真的是“那個人”,小陌也無所謂,甚至頗爲期待。
萬年之前,那場登天一役,小陌因爲自身劍術一脈道法傳承的關系,再加上某些個人恩怨,并未遞劍,最終選擇,跟碧霄洞洞主
那位道友差不多,小陌從頭到尾都在袖手旁觀。如果說萬年之後,又有一場登天,小陌願意追随身邊人,一同登高。
有此想法後,小陌頓時神采奕奕,不如将這棵萬年之前不過尋常的梧桐樹,拿來練練手?
不過小陌本就沒把這“青同”放在眼裏,所以更大的念頭,還是破境,必須要趕緊破境,不跻身十四境,根本不夠看。
當初隻是仰止加上朱厭,就可以讓自己束手無策,無功而返,何況萬年之後,當下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幾座天下加在一起,還能說是屈指可數,但是等到三教祖師散道,就會多了,因爲那會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最大“道法雨落”。
“可曾聽說過一句鄒子谶語?”
青同自問自答道:“肯定聽說過,并且早就仔細思量過一番了。以你一貫謹小慎微的心性,必然是有備而來。”
是那句隻在山巅流轉的谶語。
鳳随天風下,高栖梧桐枝,桃李春風花開日,鳳死清秋葉落時,樸素傳幽真,遂見初古人。
陳平安淡然道:“不當真就是了。”
這是鄭居中說過的一句話,用在此時此地,很應景。
青同似乎怎麽都沒想到是這麽個答複,微微歪頭,打量着這個名動數座天下的青衫客。
浩然,蠻荒,青冥,蓮花,五彩。
皆知此人姓名了。
青同停下腳步,轉頭問道:“我已經回答過問題,輪到你了。”
陳平安說道:“騎驢找驢,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提醒。”
青同最早爲兩位登門惡客安排了兩頭驢子,騎驢看山河。
當時陳平安與小陌看似随意說了句“既來之則安之”。
來到什麽地方?
比如曾經有一位至高存在,偶爾會沿着兩條飛升台,拾級而下,來到人間。
而這座天地,其實一直是條極其隐蔽的“下坡路”。
之後的諸多“一葉障目”,相比此事,可算小兒科了。
這棵梧桐樹願意這麽猜,陳平安當時也就騎驢下坡,樂得借坡下驢。
小陌一方面驚歎自家公子的思慮周密,一方面腹诽不已,你這棵梧桐樹,萬年修道,得了個文廟的護身符,既無天敵,也無憂慮,結果就隻是修出了這麽些花花腸子?
青同恍然道:“陳清都會挑中你擔任末代隐官,不是沒有理由的。”
小陌提醒道:“青同,對老大劍仙還是要尊敬一點。”
青同聞言有些疑惑,你一個曾經都跟元鄉、龍君打生打死的妖族劍修,怎麽開始對陳清都如此尊敬了。
“這般待客殷勤,比晚輩當年誤入藕花深處,要有意思多了。”
陳平安手心輕輕敲擊刀柄,“前輩可謂處心積慮,用心良苦了。”
比如隻說那第一幅幻象天地,那位棋待诏視線所及,就是一座嶄新天地。
天地景象,就會從一幅水墨寫意畫,變成一幅纖毫畢現的工筆畫,同時從隻有黑白兩色的山水畫卷,變成一幅青綠山水畫。
之後遇到那山野老媪,寓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理。
故而等到陳平安以彩雲譜鎮住那老媪和婦人,便有“後世棋道,已經如此之高了嗎”一語。
陳平安實在是懶得與對方拐彎抹角,便幹脆揭穿那層窗戶紙,直言一句“想來棋道如世道,總歸是向高處走的。”
何況青同還有一種更深層的用意。
陳平安是那個一,是棋待诏,故而才能夠擁有“看一眼,天地生”的通天造化。
與此同時,那個一,又是隐居山野不問世事的老媪、婦人,陳平安反而變成了後世人的另外一個“一”,兩者一場重逢,前者對待當今世道,便有陌生之感。
在陳平安與小陌分開,獨自去官道上看書時,書頁一片空白,陳平安當時便起過自然而然的一個心念,覺得這棵梧桐營造天地的手段,太過粗陋,隻能算是山水貧瘠,換成自己,隻會滴水不漏……
而這本身就是青同的一種巧妙試探和微妙暗示。我青同做不到。你這個一可以。
隻是陳平安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好像青同處于一種極爲矛盾的境地,既早早認定自己是那個一,卻又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意自己真的是那個存在。
身形佝偻的陳平安,盯着遠處那個青同,冷不丁問道:“你如今是什麽實力?”
小陌一聽就知道會很有意思了。
因爲小陌知道自家公子,極少面對一位山上前輩,直接用一個“你”字作爲開場白。
那麽接下來,就絕對不會是一場點到即止的切磋了。
青同微笑道:“大概相當于一個飛升境,半個武夫神到,會幾張大符。”
陳平安點點頭。
兩人之間,瞬間出現一條鮮紅長線,以及餘音袅袅的一句言語。
“那我就不用擔心會打死前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