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陳平安伸手攥住袖中那塊隐官玉牌,縮地山河,一步就來到避暑行宮門外台階上,跟以往一天到晚大門緊閉的避暑行宮不一樣,有點衙署的意思了。
不同于那些藩屬城池,此地沒有門房修士,有事登門,并無妨礙,隻是别閑逛就是了,有事說事,談完就走,幹脆利落。
想要讓隐官一脈劍修拿出酒水待客,就别想了。
早年的避暑行宮,除了老大劍仙,便是陳熙和齊廷濟,都沒辦法跨過大門。
甯姚在飛升城落地、由她暫領隐官一職之前,從不曾踏足避暑行宮。
一大早範大澈就在打掃庭院,肩膀被輕輕一拍,有人笑着喊道:“大澈。”
範大澈聽到這麽嗓音熟悉的一聲稱呼,差點沒當場落淚,轉過頭去,喊道:“隐官大人。”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範大澈的胳膊,說道:“我們邊走邊聊。”
其實如今隐官一脈的大緻情況,先前都已聽甯姚說過,隻是範大澈顯然說得更仔細些,陳平安就耐心聽着。
第一撥進入避暑行宮的五位年輕劍修,都是資質極佳的劍仙胚子,哪怕他們如今還不是金丹劍修,可他們在成爲隐官一脈劍修之前,就已經在飛升城祖師堂裏邊,各自擁有一把座椅。沒過幾年,這撥少年少女,陸陸續續就都正式成爲了隐官一脈。
如今飛升城的金玉譜牒,除了修士各自的師傳,可以分爲祖師堂嫡傳,刑官在内三脈修士,以及飛升城外的四城八山十二處藩屬勢力,例如首席供奉鄧涼占據紫府山,這位玉璞境劍修,就等于有資格開峰建府了,可以傳下自家道脈。當然一位修士可以兼具多重身份。
在那五位天才劍修之後,避暑行宮又收取了一撥成員,依舊都是些資質不錯的少年少女,
不過他們暫時都還隻能算是候補,還需要按例考察三到五年,這是當年林君璧聯手宋高元訂立的一條規矩,類似山下世俗官場的新科進士,會在各個衙門“行走”,作爲正式補缺之前的曆練,卻不是所有候補,都可以成爲真正的隐官一脈劍修,一些個最終未能成正式成員的劍修,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去往避暑城,在董不得和徐凝手下當差。
陳平安點頭道:“在這件事上,隐官一脈确實有掐尖的嫌疑。”
範大澈笑道:“隐官大人,飛升城沒誰好意思跟我們争搶的,再說了,對于那些年紀小的劍修來說,成爲我們隐官一脈劍修,當然是毋庸置疑的首選。如果不是咱們這兒門檻太高,今天避暑行宮的劍修,人數至少翻一番!”
陳平安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外邊就沒有些風言風語?有沒有誰對隐官一脈劍修的行事風格,指手畫腳?避暑行宮就沒有爲那些說公道話的家夥,單獨開個賬簿?”
範大澈赧顔一笑,“閑話也有些,隻是不太多,我們就都沒有怎麽計較。”
陳平安拍了拍範大澈的肩膀,“大澈啊,你們還是老實。”
現在隐官一脈劍修,主要就是負責三事,監察。搜集諜報,培養死士。全權負責避暑城的大小事務。
今天留在避暑行宮的劍修,其實就隻有不到半數人。
羅真意和範大澈,這些年一直負責避暑行宮的日常事務。
王忻水和常太清,負責各類情報的收集、篩選和勘驗,董不得如今是避暑城的城主,徐凝是副城主,需要每天按時點卯,培養諜子和死士一事,也落在了避暑城。
顧見龍還在外邊遊曆,作爲隐官一脈的護道人,與刑官一脈劍修同行曆練,各自帶着一撥年輕劍修,在一處立碑的遙遠飛地。
那五個飛升城祖師堂嫡傳劍修,如今也分散四方,各司其職,在外曆練。
避暑行宮大堂門外,挂了一副楹聯,是那不太常見的龍門對,以神意古拙的碑楷字體寫就。
千古風流,得山水嶽渎造化清氣,山高水深劍氣長,唯我劍光似虹,蠻荒天下對此俯首一萬年。
一城獨高,極天地日月乾坤大觀,天寬地闊酒味足,吾鄉劍修如雲,同浩然九洲分出兩種劍修。
範大澈會心一笑。
這幅楹聯自然是我們隐官大人的手筆了。
據說是當年戰事間隙的一次年關時分,愁苗劍仙邀請隐官寫一副對聯,隐官不肯,說是自己的字寫得不行,結果就連郭竹酒領銜的四大護法都一并倒戈了,隐官就隻肯口述内容,讓愁苗和林君璧代筆,分别寫上下聯,結果還是不成,最終就有了這幅後來在飛升城老幼皆知的楹聯。
便是那些對隐官觀感不好的本土劍修,對這幅楹聯也挑不出半點毛病,隻得捏着鼻子說一句,那個狗日的,都沒有這麽小棉襖,難怪老大劍仙會讓這家夥當隐官。
陳平安跨過大堂門檻,進入那座再熟悉不過的大堂,座位幾乎都沒有什麽變化,依舊是一張小案幾,一張蒲團,至多就是換了主人,案幾之上,文房四寶,書籍公簿,各憑主人喜好随意擺放。
陳平安沒有坐在主位上,挑了那個曾經屬于林君璧的位置落座,
看案幾上邊的擺設,應該是顧見龍的位置,兩部劍譜,數方印章,還有憑借戰功,從行宮财庫裏邊換來的一件文房清供。
聞訊趕來的羅真意和王忻水、常太清,三個早年避暑行宮的年輕人,如今都算是隐官一脈的“老人”了。
看到那一襲青衫,羅真意愣了愣,她很快就恢複神色,面帶微笑,抱拳道:“見過隐官。”
王忻水和常太清同樣笑着抱拳,自然而然就喊了聲隐官。
就算甯姚在場,估計也是如此。
陳平安笑着擺手道:“閑人一個。”
尤其是那昔年四大狗腿之一的王忻水,熱淚盈眶,腳步一滑,就坐在了隐官大人身邊開始噓寒問暖,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推在額頭上,王忻水悻悻然返回自己座位。
常太清問道:“隐官大人,要不要把董不得他們都從避暑城喊過來?”
陳平安笑着搖頭道:“不用。”
羅真意幾個各自落座,她那張案幾上邊,擺放了一盆臘梅,裁剪得當,挨着一盆菖蒲,青翠欲滴。
當下留在避暑行宮裏邊的劍修,幾乎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猶然面帶幾分稚氣。
這會兒一個個擁堵在門口,瞪大眼睛,仔細打量起那個傳說中的隐官大人。
陳平安當那酒鋪二掌櫃的時候,他們年紀還小,那會兒多是下五境劍修,當然不可能去酒鋪喝酒,
成爲隐官之後,陳平安除了去戰場,就都待在避暑行宮裏邊不露面。
何況年輕隐官每次趕赴戰場,花樣百出,誰認得出來?
要不是陸芝說漏了嘴,誰敢相信,那位讓多少光棍心心念念的“陌生女子”,竟然會是二掌櫃?!
故而如今的泉府一脈修士,便因爲此舉,流傳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至理名言,确實沒理由爲了點臉皮,連破爛都不撿錢都不掙了。
但是其中兩個少年,倒是曾經遠遠見過二掌櫃跟一個外鄉女子武夫問拳,反正就是一拳就倒憐香惜玉呗。
更多門道,他們又不是純粹武夫,也看不出啥。不過當年大街上,喝彩聲震天響,尤其是二掌櫃被人一拳撂倒,所有觀戰和押注的,就跟打了雞血差不多,使勁吹口哨,尤其是那個郭竹酒,還曾在牆頭一路敲鑼打鼓。
羅真意瞥了眼門口,“都回去做事。”
看得出來,羅真意作爲如今避暑行宮境界僅次于甯姚的劍修,她又管着日常事務,還是很有威嚴的,那幾個少年少女立即散開,各自返回衙署公房處理事務,隻是年輕劍修們一路上興高采烈,議論紛紛,如今的避暑行宮,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設置了諸多司院,監察司,斬勘司,簿錄處,秘檔房,贓罰庫等,不過往往一處“衙署”就隻有一間屋子,除了規模最大的監察、斬勘兩司,其餘公務衙屋裏邊當下都隻有一人。
回到衙署公房的一位少年劍修,因爲做事情細緻,又出身玉笏街,自幼讀書識字,所以少年如今管着檔案房,屋内書架貼着三面牆壁,書籍冊子層層疊疊堆積到屋頂,數以千計的紙條、便箋,夾在一本本書籍裏邊,都是同一種字迹。
如果說避暑行宮大堂那副楹聯,寫得像是一個微醺酒鬼醉後的字迹,看似古拙,實則鋒芒畢露,意氣風發,那麽這些便箋上邊的小楷文字,就寫得像是一個從不喝酒的永遠清醒之人,一絲不苟,從不出錯。
所以原本可以進入斬勘司的少年劍修,主動要求在此辦公,成天與秘錄檔案打交道,成了個不太有機會外出曆練和與誰遞劍的文簿先生。
大堂那邊,陳平安拿袖子擦了擦案幾,随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内的那八座山頭,刑官五泉府三,就這麽瓜分殆盡了。咱們應該占至少兩個位置的,哪怕被罵成是蹲着茅坑不拉屎,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一開始可以直接開口要三個,這種事情甯姚當然不好開口,但是你們,比如讓範大澈打頭陣,王忻水跟上,再讓顧見龍說幾句公道話,最後拿下其中兩個山頭,無非是從刑官泉府兩脈各自拿出一座,我想問題不大,四二二的格局,當時齊狩和高野侯心裏的底線,差不多就是這樣。”
“那八處山頭,不同于避暑、拖月、武魁這樣的藩屬城池,後者想要運作得當,不出纰漏,就得拿出相當數量的劍修,去分心庶務,但是紫府山這樣的風水寶地,除了構建出第二座護城大陣,更像是修道之地,不會分攤掉隐官一脈太多的人力,何況以後避暑行宮劍修多了,就能多出兩個道場,将來兩位元嬰劍修的煉劍修道,就有着落了。”
羅真意一個沒忍住,“不早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你當我是未蔔先知的算命先生啊,還是我拿頭撞開五彩天下啊,再扯開嗓子給你們打招呼?”
羅真意吃癟不已。
常太清忍住笑。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手指輕輕敲擊案幾,緩緩道:“有個建議,你們聽聽看。隐官一脈,可以單獨開辟出一座城池,我們自己掏錢就是了,不用跟泉府一脈開口要,當然了,人家願意主動給,也别客氣。
這座城池規模越大越好,可以建造在避暑城東北方八百裏外的大、小龍駒坳,避暑行宮裏邊,除了幾個關鍵位置上的劍修,可能都需要都把手頭事情暫且放一放了,當然能夠兼顧是最好,去……搶人。”
常太清立即精神一震,說道:“要搶多少?”
陳平安繼續道:“争取在三五十年内,從扶搖洲和桐葉洲手中,搶來六十萬到一百萬的人口,這裏邊有沒有練氣士,不重要,至于建造新城池,有先前避暑城的經驗在,想必不用外人幫忙,但是牽引人流,南北兩股,沒有一百位劍修的保駕護航,幫忙開道,很難保證不出現意外。這期間需要動用大量的仙家渡船,以及兩條穩固的航線,制定詳細精準的堪輿路線圖,設置一連串的沿途駐點,肯定要刑官和泉府兩脈配合,不過記住一點,他們隻是配合我們,以及……”
王忻水嘿嘿笑着接話道:“沒有報酬!”
羅真意一挑眉頭,“談什麽報酬,涉及飛升城的千秋大業,本就該精誠合作。”
“搶人一事,什麽練氣士都不用當個寶,順帶有是最好,沒有也無所謂,唯獨要搶那些農家修士,我知道他們現在金貴得很,各方勢力都尊奉爲座上賓,未必願意剛剛落腳,就長途跋涉,背井離鄉,所以打悶棍套麻袋都沒問題,既然先禮後兵,是做不到了,先兵後禮,就是必須的了,我們隐官一脈,可以專門給這些修士承諾給予供奉、客卿身份,這撥農家練氣士的數量,至少得有個二三十人,多多益善。”
“要早早跟他們做出約定,首先,除了保證他們的個人利益,還可以允許他們帶人一起離鄉趕赴新城,可以是親人家眷,也可以是嫡傳弟子,你們類似給個避暑城的戶籍身份,即便未來脫離戶籍了,各自重返故地,也可以視爲一種特殊關牒,可以‘世襲’三代人,意思就是說他們的子孫後代,将來憑此路引,在差不多百年内可以自由出入避暑城在内的飛升城所有藩屬之地。”
王忻水點頭道:“要讓五彩天下所有人,都覺得獲得飛升城給予的戶籍和頒發的關牒,是一種殊榮,這本身就可以招徕外鄉人來此紮根。”
“其次,甲子之内,飛升城修士必須在規矩框架之内,給予他們足夠的尊重,六十年期限一到,如果他們還是要走,絕不強留,該給錢給錢,不用猶豫,就當是好聚好散一場,雙方餘着一份細水流長的香火情。”
“所以他們如果離開飛升城後,想要回去開山立派,或是在各個新王朝、藩屬國謀求個官場身份,我們可以幫襯一把,例如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甚至可以擔任一定年份的供奉、客卿,切記,一定要約定好年限,不然就顯得太過不值錢了。如此一來,這撥農家修士就沒有了後顧之憂,飛升城甲子之行,可以成爲他們的一筆珍貴資曆,本是強扭瓜一場的買賣,反而讓人越嚼越甜。”
聽到這裏,羅真意試探性問道:“若是我們暗中找到那些農家修士的山頭勢力,打個商量,會不會都不用我們搶人了?說不定很多勢力,都願意上杆子求着要與我們合作,因爲按照避暑行宮目前收集而來的各路諜報顯示,南北兩處的農家修士,或練氣士主動,或被人授意,都開始放低門檻,大肆收取弟子,何況成爲農家修士的門檻本就不高,以前在蠻荒和浩然天下,隻是因爲地位低,收益小,才沒人願意成爲農家子弟,今時不同往日,地位一高,收益就多,所以隐官大人所謂的三十人,其實不多,說不定我們找到兩三個門派,就有了。”
現在就是個傻子,也知道飛升城在這座五彩天下,到底意味着什麽,不然也不會有人挖空心思在那邊瞎猜,到底是成爲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還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顧慮,不過最終還是點頭道:“此事可行,你們抓緊制定出個大緻章程。”
羅真意想了想,承諾道:“我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拿出個草稿方案。”
可惜林君璧他們不在,不然羅真意會更有底氣。
書生氣,文人清高,總覺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實甚至做不了幾件手邊事。
當年林君璧、曹衮這幾個浩然劍修,雖然年輕,但是在經濟一途,卻無比熟稔。
常太清立即意識到一個潛在隐患,問道:“如果隻是打悶棍搶人,問題不大,可要是與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勢力牽扯太多,如此一來,我們避暑行宮必不可免會沾惹太多是非,會不會影響隐官一脈在飛升城的超然地位?”
雖說常太清跟羅真意是一個山頭的,但是事關重大,常太清絕不會因爲私誼而有所保留。
何況避暑行宮早有默契,對事不對人,既然沒有誰可以不犯錯,那麽誰都可以爲他人查漏補缺。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會。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們就會得不償失。如果将來某天,飛升城和所有藩屬勢力,從以往至多質疑隐官一脈劍修的賞罰力度,出手輕重,可能是有一定問題的,變成習慣性質疑隐官一脈該不該對某人出手,這就意味着避暑行宮出現大問題了。”
羅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簡單了。
難怪某人剛才會猶豫,是早就預料到循着這條脈絡一路蔓延出去引發的這個隐患了?
陳平安笑望向他們幾個,好像在說你們是做什麽的,不就是解決問題嗎?
常太清試探性說道:“不如讓刑官一脈去做這種事,我們就當是适當分出一部分利益?台面上,讓刑官一脈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勢力打點關系,反正他們人數多,我們就隻負責暗地裏安插諜子死士,與刑官一脈修士也好打個配合,不至于天高皇帝遠的,我們的劍修一遇到意外,就會陷入勢單力薄的險境,稍不留心,就會出現折損情況。隐官大人,你覺得呢?”
避暑行宮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提出了質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也有某個解決問題的方案,隻是并不苛求。
愁苗劍仙曾經在私底下與羅真意幾個好友閑聊,對此評價極高,說避暑行宮隻要養成了這種認知,并且最終形成一種類似風俗、傳統、規矩的良好慣性,隐官大人可謂功莫大焉。
依舊很劍氣長城。
不然隻知一味袖手清談太浩然。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舉三得了。”
陳平安丢過去一個贊許眼神,點頭道:“但是不能全盤托出,隐官一脈還是得繼續‘掐尖’,審時度勢的前提下,保留幾個私家地盤,可以數量不多,但是底蘊深、潛力好,此外還要保證所有盟友勢力境内的劍修胚子,未來隻要想要修習上乘劍術,或是遠遊曆練,第一時間就得想到避暑行宮,而非刑官一脈。”
羅真意如釋重負,“我就按照這個大方向制定具體方案。”
陳平安突然問道:“嘉春七年議事,被甯姚丢出祖師堂的那個金丹劍修?”
羅真意說道:“這些年,一直是顧見龍負責暗中盯着此人。當年被譜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視爲奇恥大辱,但是他在外邊幾乎沒有說過一句怨言,這些年多是閉關,潛心煉劍,應該是想要盡早跻身元嬰境,好重新返回祖師堂。”
陳平安問道:“那兩名舉薦人和擔保人呢?”
羅真意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沒有讓你們公報私仇。”
羅真意點點頭,明白了。
陳平安眯眼說道:“要明白一個道理,純粹劍修的愛恨情仇都很純粹,劍氣長城的劍修,沒有什麽事情,是用問劍無法解決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麽一件事情,注定問劍無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輩子都無用,那麽該怎麽辦?氣難消意難平,難道還要去我那鋪子喝酒嗎?”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戰場上遞劍,看誰戰功更大,殺妖更多,誰就嗓門大,更占理。
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僅限于私底下的唠叨幾句,至多就是酒桌上罵幾句。
曾經的劍氣長城,去一趟城頭,下了城頭,呼朋喚友酒桌上見,竟然沒死人?
如今的劍氣長城,劍修們再出門曆練,開始逐漸與各方勢力打交道,等到返鄉,竟然死人了?
陳平安建議道:“其實避暑行宮的門檻可以高,但是門臉兒得大,隻說安插諜子、培養死士一事,是不是劍修,資質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并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細,同時心狠。”
常太清說道:“回頭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細說此事。”
從頭到尾,範大澈就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飛升城有句口頭禅,你連避暑行宮的大門都看不到。
之前有個未能成功補缺的年輕劍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職。
曾在酒桌上與人笑言兩句。
離開避暑行宮之後,逐漸發現自己是個普通人。
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陳平安神色嚴肅道:“要小心外界對飛升城的各種滲透,四座藩屬城池的所有外鄉人,雖然已經單獨建立檔案房了,聽大澈說,目前記錄在冊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說句難聽的,職責所在,刑官泉府兩脈,如何拉攏是他們的事情,我們避暑行宮卻不得不将他們視爲潛在敵人。”
“如今的五彩天下,魚龍混雜,再古怪的練氣士都會有,隻說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獨騎郎,過客,瘟神,豔屍,劊者和賣鏡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賊,屍解仙,卷簾紅酥手,挑夫,擡棺人,巡山使節,梳妝女官,捉刀客,一字師,他了漢。各種匪夷所思的術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勝防,比如那種看似毫無征兆爆發的瘟疫,說不定就是某個‘瘟神’,早已潛藏在某個藩屬城池當中,尤其是那種專門針對不是練氣士的大範圍‘天災人禍’,一定要早做準備,同理,紫府山在内的所有山頭府邸,以後肯定要收取不同數量的侍女雜役,八座山頭,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節的潛入?各地水源,隐官一脈劍修需不需要按時巡視?”
“這件事,除了避暑行宮秘密嚴查,不可以有絲毫懈怠,落實在具體事務上邊,肯定是要刑官聯手泉府,一起早做準備了,以防萬一。”
“而且這件事,必須是整個祖師堂議事的重中之重。”
“此外,你們幾個應該很清楚一事,當年我們避暑行宮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蠻荒暗棋。”
陳平安擡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設下了一場被動了手腳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擋?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動了手腳,怎麽辦?藩屬四城,是不是得有人專門盯着?”
陳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說想要在雨水中動手腳,那麽下雨之前,必須烏雲密布,好歹還能有個預兆,那麽風呢?或是将來城池擴建,街道上種植有各種點綴的草木花卉,屆時某種花香呢?”
陳平安再随手翻開一本冊子,手指撚動,沉聲道:“别忘了,還有那幾處學塾的蒙學書籍。”
陳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語,“未來我們培養起來的死士和諜子,突然做起了那兩邊倒的買賣,避暑刑官又該如何防備和甄别?”
羅真意幾個聽得頭皮發麻。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旁觀者清,所以要讓避暑行宮某些年輕劍修,設身處地,假扮是飛升城的敵人,與你們做戰場的攻防推演。”
“飛升城劍修的敵人,再不是隻有戰場上的面對面厮殺了,這種彎彎繞繞的陰謀詭計,會越來越多。”
“真正能夠爲飛升城遮風擋雨的,不是那些站着不動的護城大陣,而是這裏,是你們。是我們避暑行宮和隐官一脈的劍修。”
“但是歸根結底,想要真正解決問題,還是問劍而已。在五彩天下,沒有一場飛升城問劍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兩場,再不夠,就三場,直到問得整座天下都後怕,誰都不敢輕易往飛升城伸手。”
“比如以後被你們順藤摸瓜揪出了某個幕後勢力,飛升城就必須殺雞儆猴,沒有任何好猶豫的,那場問劍必須足夠快準狠,必須聲勢浩大,敵對者,無論是山上宗門,還是山下王朝,隻管連根拔起,斷其香火,斷其國祚,在保證不濫殺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斬草除根。”
範大澈終于有機會開口說話了,輕聲問道:“辦一場祖師堂議事,隐官大人來說這些,不是更好?”
陳平安無奈道:“我這次不會久留,過幾天,桐葉洲那邊,就要舉辦落魄山的下宗創建慶典,我必須趕回去。下次返回這裏,可能需要二三十年後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當下不太适合現身祖師堂。”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我們那位首席供奉,将來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而且鄧涼多半會親自擔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羅真意微微皺眉,問道:“是擔心鄧涼創建的下宗,會是一座有實無名的劍道宗門?”
類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作爲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道觀裏邊的修士,當然都是道士譜牒身份,可其實相當一部分嫡傳弟子,其實就是頂着個道士頭銜的純粹劍修,這撥道士的所有修行,研習一切玄都觀祖傳的道法仙訣,都是爲了輔佐劍術。
常太清說道:“以鄧首席的人品,就算未來他會脫離飛升城,相信也是主動選擇淨身出戶,除了一小撮嫡傳弟子,不會帶走更多劍修。”
常太清沒好意思把話說得太過直白,鄧涼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這麽想,敢這麽做嗎?
說穿了,就算是在常太清内心深處,鄧涼還是半個外人,撐死了隻能算是半個家鄉劍修。
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尋常本土劍修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算鄧涼帶走一撥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劍修,這些都不算什麽,我不是計較這個,就算那座宗門劍修多些,占據五彩天下、分走飛升城一部分劍道氣運,還是不算什麽問題。這些都是鄧涼和未來宗門該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廣袤,就算多出一個劍道宗門,剛好是鄧涼和那九都山,對飛升城和鄧涼來說,反而都是好事。”
“我隻是擔心鄧涼之後的繼任宗主,以及祖師堂成員,與飛升城已經沒有什麽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卻自認飛升城理當給他們宗門讓步再讓步。”
在劍修身份之外,鄧涼還是九都山肅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隐蔽、位列綠籍的闱編郎,身負一部分九都山氣運。
故而鄧涼存在本身,就是連接九都山與五彩天下的一座無形橋梁。
在鄧涼手上,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開門,九都山練氣士湧入,過不了幾年,就能夠培養起一大撥陰靈鬼修,說不定在短短三五百年間,浩然九都山,就可以憑此一躍成爲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簸箕齋一脈的師傳神通,以鄧涼的修行資質,以及他與歙州三位劍修的密切關系,肯定可以學到手。
陳平安對此事,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像常太清說的,相信鄧涼的人品。
陳平安隻是擔心曾經的隐官一脈劍修同僚,如今的飛升城首席供奉,未來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爲身份的逐漸轉變,在某天陷入事事兩難的尴尬境地,無法與飛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終。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門來劃分職權,刑官一脈,差不多等于手握吏部和兵部。
泉府一脈職掌戶部和工部。避暑行宮等同于刑部。
至于剩下的禮部,估計就要看即将建成的那座書院了。
不出意料的話,鄧涼與飛升城的“六部衙門”,都會是相當不錯的關系。
最好的情況,是雙方盟約長久穩固。
最壞的結局,是貌合神離,反目成仇。
追求前者,避免後者。
一旦鄧涼将來選擇清淨修行,比如追求一個飛升境,而九都山下宗,因爲某個與飛升城的沖突,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最終轉去投靠白玉京之類的勢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這種事情,至少也是數百年之後的最壞情況了,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隻是在隐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語中,還是顯得極爲突兀。
陳平安很快就給出了那個理由。
“飛升城不需要唯唯諾諾的馬前卒,飛升城需要一大撥真正的盟友。”
“整個五彩天下,都在看着飛升城的一舉一動。”
“打個比方,飛升城就像一條大渎,若是水勢洶湧,變幻莫測,鄰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勢平緩,旱澇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說的搶人一事,除了是爲飛升城和避暑行宮謀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須如此作爲之外,也是順便做樣子給五彩天下看,那些農家練氣士在甲子之約到期後,獲得飛升城扶持,各自勢力得以茁壯發展,就是……在低處。”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放在案幾上邊,然後擡升,“那麽鄧涼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處。”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飛升城都處置得當,關系融洽,人心就穩,未來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劍氣長城,眼光和心态,就會不一樣。”
“這是整個飛升城。”
陳平安手腕擰轉,畫了一個大圓,再畫了一個小圓,“這是避暑行宮隐官一脈劍修。”
随後雙指并攏,輕輕一點圓心中央處,“我們自己,個人私心。”
最後陳平安畫了一個最大的圓圈,“有可能的話,将來考慮問題,還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夠皆不沖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鬥移轉,劍修遞劍,大道之行。”
常太清輕輕點頭。
羅真意怔怔出神。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絕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氣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說得這般深入淺出,唯有我們隐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隐官大人闆着臉不說話。
某個小山頭的郭盟主不在,其餘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時間王忻水便小有尴尬,範大澈也真是的,一點都不懂捧場。
陳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開口說話,最少得冷場半個時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
轉頭看了眼大堂外邊的和煦日頭,今天尤爲溫暖人心。
陳平安笑道:“說實話,不光是我們避暑行宮,其餘刑官泉府兩脈,其實做得都很好。”
“隻說齊狩的刑官一脈,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難。”
陳平安發現自己說完這句話後,範大澈幾個的視線都有些古怪。
陳平安隻得澄清道:“沒有話裏帶話。”
王忻水立即說道:“隐官說了算!”
就說躲寒行宮的武夫一脈,齊狩明知道那個撚芯,與隐官一脈走得很近,依舊不遺餘力栽培那撥武夫,專門安排了兩位金丹境劍修,以及數位投靠刑官一脈的兵家修士,都會定時去躲寒行宮那邊“喂劍”和“喂招”,幫着暫時出手機會不多的年輕武夫,盡量增加實戰經驗。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丢給王忻水,說道:“裏邊都是關于桐葉洲舊山河的各種官府史書、地方縣志,我來不及全部整理,隻是臨時寫了兩本類似書目的冊子,以及一本專門記錄注意事項的小冊子,避暑行宮這邊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讓刑官一脈抄錄一份,要是嫌麻煩,就隻能多跑路了,以後可以來咱們這邊借書看,方便飛升城四大藩屬城池,驗證外鄉修士的身份籍貫和山頭譜牒,對了,咫尺物記得還我。”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經取消山水禁止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裏邊的光景,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小書山,不由得震驚道:“這麽多本書籍?!”
就算動用一些山上術法,抄書或是翻刻一事,也絕對是一件實打實的浩大工程。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那位齊兄弟,這會兒肯定忙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替他臊得慌。”
等到陳平安站起身,三位劍修一同起身,跟着隐官大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出大堂。
陳平安在台階頂部駐足停步,雙手籠袖,擡起頭,眯眼望向日頭,輕聲道:“一些個處心積慮,要是不小心被我們找到了某個‘萬一’,那他們就要小心再小心了。”
“比如是那白玉京動了手腳,然後被我們找到确鑿證據,那就讓五彩天下在未來百年千年萬年,白玉京道牒修士,一律不準進入五彩天下。”
“那麽下次開門,我來帶頭堵門。”
等到下次開門,相信自己至少也該恢複巅峰實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歸真一層,捉對厮殺,打個白玉京仙人,不在話下。
走下台階,陳平安與範大澈、王忻水并肩而行,随便逛一逛避暑行宮諸多司院衙署。
陳平安隻進了那處檔案房的屋子,至于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門口看幾眼。
此地管事人,是個名叫懷叢芝的少年,才十四歲,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劍修。
要是在早年的劍氣長城,算不得太過天才,但是别忘了,少年是年幼時就跟随飛升城來到了五彩天下,破境如此之快,在陳平安看來堪稱神速了。
所以陳平安就很好奇少年爲何選擇檔案房,照理說去那相對門檻最高的監察、斬勘兩司,沒有任何難度,聽到隐官大人的詢問後,懷叢芝腼腆一笑,隻說自己喜歡看書。
陳平安也沒有刨根問底,從屋内“東”字書架上邊的“玉”字一格,抽出一本記載白玉京勢力的“乙”本“七”字秘錄冊子。
随手翻閱起來,一座天下的最東邊,紫氣升騰,天地間道韻濃郁,全部都是來自青冥天下的道門勢力,當然是白玉京領銜,緊随其後的,是玄都觀和歲除宮在内幾個山頭,再往後,就是一些尋常宗字頭的道門了,最後才是那些小門派或者散修,階梯分明。
按照當年避暑行宮的舊例,飛升城專門編訂了正副兩份檔案,分别記錄天下所有門派和上五境、地仙修士。
随着兩本冊子不斷加厚,檔案内容逐漸增多,這就意味着一座嶄新天下,越來越筋骨雄健、血肉豐滿起來。
隻不過這兩本絕密檔案,不會放在避暑行宮這邊,而是擱在飛升城祖師堂。
陳平安翻開一頁書,用手指抵住夾在書頁間一張便簽,不同于先前的白紙黑字,這個條目,以朱筆紅字書寫,顯然是比較重要的注解了,轉頭望向身邊站着的少年,笑道:“叢芝,這是你自己的見解?”
少年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類似見解,如果不是特别緊急的事務,可以慢慢彙總起來,等到湊集三五十條,就交給羅真意或是範大澈看看,可以的話,形成咱們檔案房這邊的某種定例,以後人手多了,就不會手忙腳亂,有個循規蹈矩的章程在,就可以讓後便進入檔案房的同僚們按部就班行事了,你這個一把手,也會省力不少。”
少年使勁點頭,默默記住了。
“叢芝,要知道你可是咱們避暑行宮檔案房的第一任主官,除了每天的手邊事務,不能馬虎,還有如何爲後人開路,平時也是要多想一想的。”
少年還是小雞啄米。
“叢芝,知不知道一個衙署的一把手,除了以身作則,兢兢業業做好分内事,還要注意什麽?”
這次少年終于沒點頭,但是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不多事,要與諸司衙署界限分明,做到相互間井水不犯河水,不可随便插手‘屋外’其他事宜。”
“但是這個道理,是有門檻的,得是很多年後的避暑行宮,才用得着了,所以現在你可以抽空多看幾本雜書,曆史上一些個世俗王朝的衙門變遷,多了解一點冗官現象和胥吏之治,又爲何朝廷越是裁撤,最終機構反而越是繁多,最終導緻臃腫不堪,各種衙門越多,辦事效率越低,看似每天誰都在忙忙碌碌,等到真正想要推進某項舉措,隻會極爲緩慢。”
如今的這座檔案房,對陳平安來說,确實有着一份特殊意義,畢竟當年所有從躲寒行宮搬遷到避暑行宮的秘檔、書籍,都是陳平安獨自一本一本分門别類出來的,并不是一件多簡單的輕松事情。所以在這邊,陳平安自然會額外親近幾分。
懷叢芝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離開後。
王忻水故意放慢腳步,突然一巴掌拍在懷叢芝腦袋上,壓低嗓音笑罵道:“慫樣,好不容易見着了隐官大人,就不知道抓住機會,趕緊多聊幾句?”
王忻水擰住少年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咱們隐官大人,就隻進了你這檔案房的門檻?啊?!以後别說是跟我混的。”
隐官大人說了,打人一事要趁早。
尤其是那些個年少天才,說不定過個一百年幾百年的,就是一位劍仙了。
懷叢芝歪着腦袋,踮起腳尖,一邊嘿嘿笑着,一邊悄悄朝王忻水攤開手。
原來少年的手心全是汗水。
就算開口說話,也肯定會結結巴巴,讓我咋個說嘛。
王忻水笑問道:“想說啥?”
少年小聲道:“他當隐官更好些。”
至于暫領隐官一職的甯姚,當那衆望所歸的城主大人就是了嘛。
王忻水心知不妙,立即一把捂住少年的嘴巴。
果不其然,門口那邊,一襲青衫重新現身,面帶微笑。
懷叢芝立即傻眼了。
所幸隐官大人微笑道:“沒事,少年言語無忌諱,敢想敢說敢做敢當是好事。倒是王忻水治理有方,讓人記憶深刻。”
王忻水斬釘截鐵道:“隐官大人,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是一位青蔥一般的慘綠少年啊!”
羅真意跟常太清揀選另外一條抄手遊廊,準備返回各自衙屋處理公務。
“先前提及鄧首席一事,你一開始是不是擔心隐官大人會對鄧涼過河拆橋,利用完了就舍棄?”
常太清以心聲問道:“等到發現事實并非如此,反而是需要我們爲鄧涼和他的下宗一直修路鋪橋,才松了口氣?”
羅真意默不作聲。
常太清笑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必對隐官大人的所作所爲感到失落,畢竟是一心向着我們飛升城,在其位謀其政,公門修行,官場裏邊,不可能隻有清風明月。”
羅真意點點頭,依舊一言不發。
常太清好不容易将一句跑到嘴邊的話,給強行咽回肚子。
對隐官大人無需苛責半點,可你要是對陳平安這個人感到失望,也實屬正常。
常太清很慶幸自己忍住了,不然估計自己要被羅真意記仇很久吧。
另外那條走廊,陳平安逛過了那些衙屋後,再去王忻水的屋子坐了片刻,就與範大澈一起離開。
範大澈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隐官大人,你要是再晚來幾年,我可能就要主動離開避暑行宮了,總覺得幫不上什麽忙,想着唯一能做的,就是騰個位置給别人了,用你的話說,就是蹲茅坑光喝酒吃飯睡覺唯獨不拉屎。”
“我沒有說過這種話吧?”
“有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次鋪子喝酒,陳三秋和董畫符都在。”
“大澈啊,說話這麽耿直,怨不得别人說你是靠走後門進的避暑行宮。”
範大澈笑了起來。
“大澈,相信我,避暑行宮需要聰明人,但是一樣需要沉默者,日久見人心,你要相信他們會看見,更要相信自己能做到。”
陳平安輕聲道:“真正的強者,不獨有令人側目的壯舉事迹,還有堅持不懈的細微付出。”
即便到最後,還是不被人知道,知道了也不被理解,但是我們最少自己知道,曾經爲這個世界做了點什麽。
隻是這句話,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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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座藩屬城池之一的拖月城,與武魁城一樣,亦是刑官一脈名下的城池。
現任城主是溥瑜,副城主任毅,兩位都是金丹境劍修,曾經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自然都是飛升城的祖師堂成員。
這兩人,當年都是阻攔陳平安的守關劍修,不過那會兒負責守第一關的任毅,還是龍門境修爲,任毅是在飛升城落地後破境結丹,反觀城主溥瑜,因爲曾經受傷不輕,一把本命飛劍“雨幕”折損嚴重,導緻溥瑜這輩子極有可能很難打破金丹境瓶頸了,這也是溥瑜擔任拖月城一把手的原因之一,不希望大道成就更高的好友任毅,爲世俗庶務太過分心。
早年在劍氣長城,一場厮殺慘烈的城外戰場,他們都曾被一位陌生面孔的“老劍修”救過。
戰場上,曾經有個橫空出世的“老劍修”,期間路過一處戰場,遞劍刁鑽,出手狠辣,剛好救下溥瑜、任毅在内一撥年輕劍修。
打得“險象環生”,自稱“僥幸小勝”。
雖然對方沒有自報名号,但是溥瑜當時就猜出對方的身份,肯定是那個最擅長撿漏的年輕隐官。
“南绶臣,北隐官”,兩位敵對劍修,能夠獲此稱号,都絕非浪得虛名。
雙方都很奸詐,雞賊,陰險。
今天的拖月城議事大堂,除了正副兩位城主,還有刑官齊狩和出身簸箕齋一脈的水玉,一行人正在傳閱那一摞紙張。
除了四位歲數相差不多的劍修,還有一位老元嬰。
水玉抖了抖手中紙張,啧啧笑道:“真是個怪名字。”
化名窦乂。乂,确實是個很生僻的字。
溥瑜笑道:“乂字,是治理、安定的意思,若是再加上個字,組成“乂安”一詞,就又有了‘天下太平’的寓意。”
既然注定破境無望,溥瑜就安心當這城主了,這些年還積攢了不少雜書,沒事就翻翻,溥瑜甚至想着哪天卸下了城主擔子,自己能不能去當個教書先生?
齊狩默默喝着茶,有些頭疼,以那個家夥的一貫德性,肯定會變着法子找自己的麻煩。
在嘉春七年的開春時分,飛升城曾經舉辦過第二場極爲正式的祖師堂議事。
也正是那場至關重要的議事,真正奠定了飛升城的内部職責劃分、以及對外擴張方案。
當年祖師堂内,擺放有四十一條椅子,後來陸續增添了六把,但是挂像下的那兩條椅子,始終空着。
兩位隸屬于刑官一脈的老元嬰劍修,分别來自太象街和玉笏街,曾是陳氏和納蘭兩個大家族的附庸門戶。
這些年,兩位老人一直在爲年輕人傳授劍術。
刑官一脈在飛升城和拖月城内,分别設立有一座搜山司和斬妖院,兩位老元嬰各自坐鎮其一,偶爾也會悄然離開飛升城,都是爲那些出門曆練的下五境劍修們暗中護道,而這種所謂的“曆練”,可不是浩然天下那些譜牒修士的遊山玩水,什麽所謂的紅塵曆練,飛升城的絕大多數的劍修傷亡,都出現在曆練過程中,爲了開辟地盤,确定路線安危,涉險勘探那些詭谲的山水秘境,遭逢一些聞所未聞的怪異,數位護道劍師都因此隕落,甚至以至于屍骨無存,最後都是飛升城甯姚在内的幾位上五境劍修,親自仗劍前往這些險地。
就像這次與隐官一脈劍修聯袂外出曆練的刑官一脈,幕後護道人,就是一位老元嬰劍修。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撇開那些先天受制于本命飛劍的劍修,從無“孱弱的劍修,紙糊的境界”。
這個傳統,飛升城絕對不能丢。
但是不得不承認,離開了劍氣長城後,所有劍修的破境速度,越來越慢了。
當然甯姚是例外。
而最年輕一輩劍修的出現,也越來越無法像之前那樣一茬接一茬,多如雨後春筍了。
與此同時,兩位老人還管着一座問劍樓的鑰匙。
雖說如今飛升城的劍修,依舊各有師傳,但是飛升城建造了一處藏書樓,取名爲問劍樓。
經由阿良改善過的劍氣十八停,如今所有劍修都可以修行,至于最終能夠學到幾成神意精髓,各憑造化。
此外避暑行宮當年收集、整理了大量原本禁制重重的曆代劍修遺留道訣、劍經、秘籍,都彙總于那座戒備森嚴的問劍樓。
許多原本都早已斷了香火傳承的劍術,都有一定機會找到“隔代”弟子。
比如陶文,吳承霈,宋彩雲,殷沉,還有生前最後一次出劍,就是與龍君問劍的高魁,等等。
甚至還有叛出隐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和竹庵。
這些劍修的獨門劍術,隻要避暑行宮那邊曾經有過記載的,如今的飛升城年輕劍修,都有希望學成,但是不強求後世劍修一定要“認祖歸宗”,隻是學成了這一門劍術的劍修,在各自開辟出來的劍術道脈傳承過程中,絕對不可故意隐晦此事,必須寫明這份傳承來曆。
避暑行宮當初編撰出一本内容詳細的小冊子,大緻寫明了某一脈劍術的傳承要求、修行門檻,
故而想要傳承那些劍術,有兩點要求,一個是自身本命飛劍與劍術契合,再就是戰功足夠,然後經由刑官和隐官兩脈的确定和認可,年輕劍修才可以去問劍樓翻閱某本劍譜、修行對應的某部秘籍。
老元嬰好奇問道:“之前那趟遠遊蠻荒,甯姚說得含糊其辭,隻說是隐官大人起的頭,可他們一行人,既然做掉了仙簪城玄圃和托月山元兇這兩頭位飛升境,難道城頭那邊,如今新刻了兩個字?”
其實就連這位老修士,也是才知道原來劍氣長城還有個刑官,名爲豪素。
将那仙簪城打斷爲兩截,當然大快人心。但是對劍氣長城的劍修而言,刻字一事,自古就是天大地大此事最大。
齊狩看着那幾道視線,無奈道:“就算是我去問,有用嗎?甯姚明擺着不願意多說什麽。”
水玉也倍感奇怪,“既然做成了這麽多大事,爲何不直接告訴整個飛升城?怎麽想都沒理由藏藏掖掖啊。”
溥瑜笑着調侃道:“想不明白就對了,所以你進不去避暑行宮。”
當年簸箕齋三位師兄弟,确實是想要進入避暑行宮的,可惜甯姚沒答應。
不然如今的隐官一脈,完全有實力與刑官一脈分庭抗禮。
如今的飛升城,上五境劍修有四位。
飛升境,甯姚。
暫時無仙人。
玉璞境劍修有三人,齊狩,高野侯,鄧涼。
元嬰境,總計四人。
兩位刑官一脈的老元嬰劍修,再加上簸箕齋一脈的歙州,以及避暑行宮的羅真意。
其實太象街陳府那邊,還有陳緝和他身邊的侍女,陳晦。曾經的主仆雙方,如今的師徒兩人,分别是元嬰境和玉璞境。
隻是此事,除了甯姚,暫時無人知曉。
齊狩冷不丁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陳平安在下一場祖師堂議事中,要求我們和泉府各自拿出一座山頭,交給避暑行宮打理,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老元嬰緩緩道:“憑什麽?”
齊狩說道:“還是一個如果,如果刻字之人,正好是陳平安呢?”
老元嬰立即說道:“那就給啊。”
雖然是刑官一脈的劍修,但是這種事情,老人沒什麽可猶豫不決的,必須給。
齊狩點點頭,“理當如此。”
水玉幸災樂禍道:“刑官大人,要是陳平安不走了,你怎麽辦?”
齊狩微笑道:“家給人足,時和歲豐,筋骸康健,裏闬樂從,君子飲酒,其樂無窮。”
老元嬰聽得一頭霧水,“啥玩意?”
溥瑜笑着解釋道:“出自康節先生的《擊壤集》,皕劍仙印譜上邊也有照抄,是一方印章的邊款内容,底款印文是‘而吾獨未及四方’,亦是康節先生年少讀書時有感而發,老邵,你與這位康節先生還是同姓,回頭可以翻翻印譜。不過咱們刑官大人的意思,是說與人鬥,其樂無窮。”
任毅笑道:“虧得隐官大人不在場,不然這會兒就要擺出一副笑眯眯的玩味表情了吧。”
姓邵的老元嬰手心摩挲着椅把手,撇嘴道:“讀書人就是彎彎腸子,罵人都能罵出朵花來。”
可陳平安要真能在城頭新刻一字,老元嬰都願意去酒鋪那邊自罰三碗。
反正那邊的酒碗也不大。
畢竟老元嬰對那印章印譜一事,最是不以爲然,這些年他沒少發牢騷,整些花裏花俏的,有本事你這隐官倒是去城頭刻個字啊。
喝酒一事,既想又不想。
不想的理由很簡單,老人抹不開面子。
可仔細思量一番,老人還是希望那年輕隐官當真刻字居多。
原本屬于隐官一脈私産的躲寒行宮,如今像是成了專屬于刑官一脈純粹武夫的地盤。
隻不過這件事,雙方都有默契,一個無所謂,一個也不提。
劍氣長城僅有的三個古老官職,除了隐官、刑官,其實還有祭官,隻是祭官一脈早已失傳。
傳聞躲寒行宮,最早就曾是祭官的衙署所在,隻是隐官一脈,在蕭愻手上太過矚目,就占據了早已廢棄不用的躲寒行宮,反正老大劍仙對此也沒說什麽,久而久之,躲寒行宮就自然而然被視爲隐官一脈的私産,以至于許多不喜歡翻黃曆的年輕劍修,根本就不知道家鄉曆史上,還曾有過什麽祭官。
躲寒行宮那幫最早的武夫胚子,當年第一撥進入此地習武練拳的孩子,都已經長大。
作爲刑官管轄的武夫一脈,如今人數總計将近百人,而且越往後,人數和勢力,會越來越可觀。
一個眉眼清秀的高大少年,今天在兩位教拳師傅的休息間隙,獨自在那演武場上,出拳如龍,呼嘯成風。
旁邊蹲着不少屁大孩子,都是年紀輩分最小的,如果說成爲劍修,得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不然求也求不來,那麽武夫學拳要趁早,也是公認的。
作爲大師傅的鄭大風,每天早晚兩次來躲寒行宮教拳喂拳,各一個半時辰。
姜勻一邊出拳,一邊自誇。
“當年隐官來這邊爲我們幾個悉心教拳,我是唯一一個沾到隐官衣衫邊角的純粹武夫,所以說我習武資質如何,你們懂了吧?”
“其實隐官曾經私底下專程找到我,他說了,當年十人裏邊,就數我天賦最好,高出别人一大截,所以必須爲我開個小竈,才算不浪費我的習武資質,開小竈是啥個意思,意味着什麽,知道吧?”
“看好了,我這一手空手奪白刃、可随便抓飛劍的擒拿術,就是隐官的真傳,按照他家鄉那邊的規矩,一般情況下,是非嫡傳絕不輕傳的,就連那個郭竹酒都未必學會了,如今由我一拳遞出,多半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所以就算隐官再給我喂拳,一樣得小心了……”
演武場邊緣地界,有人出聲,“哦?得是怎麽個小心?”
姜勻耳尖,立馬不樂意了,“哦啥哦,誰不信?站出來!”
那人站在那邊,笑答道:“我不信。”
姜勻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後,偷偷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急轉,想着如何補救才能逃過一劫。
那人笑眯眯伸出一手,“不用補救了,來,練練手,就當我幫你開個小竈,省得沒人信你。”
姜勻小心翼翼搓手道:“隐官大人,這些年怪想你的。我可不像許恭、元造化這些沒良心的家夥,我每天練拳之前,都要在心中默念三聲隐官大人,才會遞出神意飽滿的那第一拳。”
曉之以理就算了,誰不知道二掌櫃是出了名的“買賣公道、最講道理”,那小爺我就動之以情!
演武場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真是那個傳說中的隐官大人?!
問題是也不是那麽相貌英俊、高大威猛啊。
看上去,就是高高瘦瘦的,嗯,好像跟學塾裏邊的教書先生差不多。
他真的是一位武學大宗師嗎?
鄭師傅說他曾經悉心指點過隐官大人好些拳法,現在看來,多半是真的吧。
陳平安暫且放過姜勻這個小刺頭,與那兩個快步走來身邊的外鄉武夫抱拳笑道:“辛苦了。”
一男一女,都是金身境,歲數差不多都是花甲之年,隻不過面容瞧着顯年輕,也就四十歲出頭。
兩位武夫異口同聲道:“不敢當!”
若是在五彩天下别處,他們随便揀選一地開山立派,原本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至于爲何兩位跻身“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會趕來飛升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是躲避山上的仇家,逃難而來。
何況除了避暑行宮會驗明身份,還有鄭大風和撚芯盯着,出不了差錯。
就像之前在那武魁城,要求外鄉人填寫籍貫、履曆,就是一種看似表面功夫的無聊事,很容易蒙混過關,但事實上,是典型的外松内緊,而且記錄在冊的外鄉人越多,飛升城就可以越容易相互驗證,一旦被發現誰動了手腳,故意瞞報身份,履曆作僞,那就要去跟如今管着一座牢獄的撚芯打交道了。
一個能讓陳平安至今都心有餘悸的縫衣人,手段如何,可想而知。
陳平安一出現,演武場這邊,很快就聚攏起一撥年輕武夫,不多不少,剛好十人。
一襲青衫長褂,側過身,同時一個胳膊翻轉,一巴掌向後,按住身後一個偷襲少年的面門,往地上一按,腦袋砸地彈三彈。
再身形飄然轉動,手拽住一記兇狠掃來的鞭腿,右手高高擡起手肘,一個猛然下墜,就是一記頂心肘,敲中那少年的心口,後者砰然摔在地上,再被陳平安腳尖一挑,少年空中翻滾十數圈,癱軟在地,幾次想要掙紮起身都無果,嘔血不已。
那個名叫孫蕖的少女,一記膝撞,結果被陳平安一腿重重掃中她腰肢,孫蕖當場橫飛出去,與另外一位女子武夫撞了個滿懷,一起摔出去。
頃刻間,十人圍毆,相互間根本不用打招呼,配合不可謂不精巧,最後全部倒地不起,慘不忍睹。
鼻青臉腫的姜勻坐在地上,高高擡起頭,流鼻血了。
當年的假小子,如今的大姑娘,元造化坐在地上,她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
暮蒙巷許恭揉了揉心口,呲牙咧嘴。
姜勻,許恭,元造化。
他們三人資質最好,學拳最快,靠着一座嶄新天下的天時饋贈,姜勻得過三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兩次。
此外也有多人獲得過一次武運饋贈。
其實這跟甯姚的破境也有不小關系,尤其是等她真正坐穩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加上飛升城獲得了某種天地眷顧,就使得躲寒行宮一脈的武夫,
當然這些曾經的孩子,确實習武勤勉,都吃得住苦,不曾揮霍他們的自身天賦和外在機緣。
隻是不得不承認,這種憑借某境“最強”而來的武運,相較于其他任何一座天下,都很有水分,而且水分很大。
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哪個門派,能夠擁有将近十人,如此密集地先後獲得過武運,不是自家開武運鋪子的是什麽?
陳平安站在原地,微笑道:“要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聯手打個遠遊境,問題不大。”
習武登高,急不來。
躲寒行宮的武夫一脈,想要真正爲飛升城分憂做事,确實還需要二三十年的打熬。
到時候有了一兩個遠遊境武夫,外出遊曆就很安穩了,都不太用得着劍修的護道。
如果是一場有預謀的偷襲,撇開鄭大風和兩位教拳師傅不談,那麽一位飛升城去過戰場的金丹境劍修,一人一飛劍,就可以徹底殺穿躲寒行宮。
陳平安挪步,從近到遠,将那些年輕武夫一個個拉起身,當然女子除外,隐官隻需輕輕跺腳,她們便能夠飄然起身。
玉笏街的孫蕖,她有個妹妹叫孫藻,早年跟随一位名叫宋聘的金甲洲女子劍仙,離開了家鄉。
她起身後,問道:“隐官大人,孫藻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丢人現眼?”
陳平安笑道:“她已經是觀海境劍修了。”
孫蕖點頭道:“湊合吧。”
躲寒行宮,曆史上的教拳之人,先後是甯府老嬷嬷白煉霜,年輕隐官陳平安,還有個外來戶的鄭大風。
其實陳平安隻是偶爾去指點一番,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師父,但是躲寒行宮的孩子,哪裏管這個,有事沒事就拿鄭師傅跟隐官大人作對比。
陳平安走到兩位金身境武夫那邊,笑道:“馬師傅,劉師傅,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喂拳可以出手再重一點,至于打熬筋骨的藥材一事,加上一日三餐的藥膳,可以适當多要一點,不用擔心泉府一脈那邊報賬會通不過。”
看着那位年輕隐官的和煦神色,打商量的語氣,兩人便有幾分意外,同時還有些輕松。
今天有了隐官大人的親自發話,想必以後在泉府那邊,就更好商量了。
誰不知道泉府一脈的賬房先生們,在掙錢這件事上,就差沒有将年輕隐官尊奉爲初代祖師爺了。
躲寒行宮一脈的純粹武夫,這些年的處境,其實頗爲尴尬,一來就像是刑官一脈山頭的“庶子”,不太讨喜,再者錢财一事,隻進不出,雖說不至于讨人嫌,可到底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泉府那邊倒是不會克扣半點,隻說他們兩人與大師傅鄭大風,三位教拳的,泉府每月按例給的俸祿,一文錢不少,孩子們習武練拳打熬筋骨一切所需,也都足量分發,躲寒行宮報多少,就給多少,從無二話。
隻是一些個瑣碎言語,以及某些眼神和臉色,誰都不傻,都聽得見,看得明白。
此外,躲寒行宮的習武之人,在這劍修如雲的飛升城,難免會覺得自己矮人一頭,說話做事,就跟着束手束腳了。
就像那個練武資質最好的姜勻,很快就會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了,已經是躲寒行宮未來闆上釘釘的中流砥柱,他若是出門在外,路上遇到了同齡人的劍修,心中豈會沒有半點遺憾?
雖說姜勻到了外邊,還是一年到頭咋咋呼呼的,可其實一個人說話嗓門越大,實則内心越是心虛。
陳平安抱拳告辭,“就不耽誤你們教拳了。”
那位女子武夫問道:“陳宗師不爲孩子們教教拳?”
若是喊對方一聲隐官,好像不妥當,畢竟如今的隐官是甯姚。
既然對方是一位山巅境武夫,喊一聲宗師,甚至是前輩,都不爲過。
開山立派爲宗,拳更高者爲師。
他們兩位外鄉武夫,到底不比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雖說在此教拳多年,可因爲兩人極少外出走動,對劍氣長城的許多獨有風俗,其實隻算一知半解。關于這位末代隐官的諸多傳聞事迹,其實也不太能夠理解。就像姓劉的女子武夫,就很想不明白,爲何姜勻幾個,每每聊到陳隐官,都繞不過與曹慈的三場問拳,明明是三連敗,還能說得那麽眉飛色舞,即便是說到與郁狷夫問拳,也幾乎從不談年輕宗師的如何出拳淩厲,反而隻說被郁狷夫一拳就倒,不光是姜勻,幾乎所有人都樂得不行。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了。”
姓馬的魁梧男子,小心翼翼問道:“陳宗師返回家鄉後,可曾與那曹慈再次問拳?”
陳平安點頭道:“有過一場問拳,還是輸了。”
男子倒是不奇怪,赢了曹慈才是怪事。
女子忍不住問道:“敢問陳宗師,曹慈如今是什麽境界了?”
顯而易見,她是一位曹慈的仰慕者。
陳平安說道:“跟曹慈問拳之時,他是止境歸真一層。”
女子便眼神複雜,隻是很快就巧妙隐藏起來。
陳平安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覺得一位山巅境武夫,去與一個止境歸真的曹慈問拳,有點不自量力了。
隻是陳平安也沒解釋什麽。
等到兩位金身境武夫,重新開始教拳,陳平安隻是在演武場邊緣駐足片刻,很快便默默離去。
對于那兩位教拳師傅而言,等到那位青衫男子一走,當下心情,大概能算是如釋重負。
躲寒行宮最早十人,都看到那個年輕隐官在離去之前,朝他們豎起大拇指。
走出大門,陳平安回頭望了眼匾額,這座曾經屬于祭官一脈的躲寒行宮,确實古怪。
躲寒?躲?
可惜就算是避暑行宮,對于祭官一脈都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就像是被人故意銷毀了所有記錄。
陳平安隻在記錄刑官一脈的秘檔書頁空白處,看到了一句類似批注的言語,是上任隐官蕭愻的筆迹,歪歪扭扭的,很好辨認。
“每一位純粹武夫的肉身,就是一座香火鼎盛的萬神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