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之前,姚仙之想要将狐裘給爺爺披上,陳平安笑着搖頭,眼神示意不用如此麻煩。
之後姚仙之就發現,在這化雪時分,積雪皚皚,銀裝素裹,山凍不流雲,偏偏山風和煦,讓人不覺得絲毫寒意,而且腳下這條山路的積雪,早已自行消融,就像有山神在無形中在爲三人“淨街”開道。
老人興緻頗高,笑道:“上大山。”
一輩子戎馬生涯,在大泉邊關,除了偶爾幾次入京觐見皇帝,幾乎就沒怎麽挪窩,既不曾負笈遊學,也不曾與誰訪勝探幽,老人真正踏足的名山大川,屈指可數。
遙想當年,邊關少年斥候,輕騎逐敵,雪滿弓刀。每逢河面冰凍,馬蹄踩在其上,有碎玉聲響。
姚仙之小聲提醒道:“陳先生,我們就隻走一段山路,不能由着爺爺的性子,一直走到青萍峰。”
就像陛下私底下與他跟姚嶺之說的,如今爺爺就是個老小孩。
陳平安笑道:“放心,我來把關。”
老人難得沒有說些倔強話,隻是緩緩登山,随口問道:“平安,你說凡俗夫子登高山,是不是就跟你們仙師禦風差不多,都是一再高舉,看那天地方圓?”
陳平安說道:“本質上差不多吧,不過傳聞青冥天下的某些山巅大修士,很有閑情逸緻,還會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鬥,不像我們浩然天下,白玉京那邊也不太管。”
老人笑問道:“你小子呢,以後會不會如此作爲?”
陳平安笑道:“隻要境界足夠,也想去看一看。”
姚仙之記起邸報上的拖月一事,好奇問道:“蠻荒天下的那輪皓彩明月,很大嗎?”
陳平安說道:“其實近距離看那輪明月,大地之上一片蒼涼,倒是也有山脈,可惜枯寂無生氣,無水無草木,跟志怪小說裏邊的描述,很不一樣。不過按照中土文廟和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記錄,萬年之前,這些懸月,其實頗爲熱鬧,甚至會有凡俗夫子居住其中,跟如今山下的市井沒什麽兩樣,他們被統稱爲月戶,就是個戶籍。負責營造宮殿的能工巧匠,則被譽爲‘天匠’。”
姚仙之聽得咋舌。
陳平安笑道:“對了,我如今手上就擁有一座遠古月宮,還沒有送出去,姚爺爺要是有興趣,回頭我們可以遊曆一趟。”
老人搖搖頭:“偌大宮殿,廣袤無垠又如何,都沒個人,無甚意思,跟咱們大晚上逛那宵禁的蜃景城有啥兩樣。”
姚仙之倒是很感興趣,聽爺爺這麽說,便有些惋惜。
陳平安看了眼府尹大人,你是不是傻,姚爺爺在這兒跟咱倆犟呢,你就不知道幫忙搭個梯子?
得了陳先生的眼神暗示,姚仙之到底是在官場曆練多年,頓時心中了然。
老人突然問道:“聽說那位大伏書院的程山長,來自寶瓶洲黃庭國,還曾在落魄山鄰近的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過副山長和書院主講?”
陳平安點頭道:“與程山長算是舊識了,年少時跟人一起遊曆大隋山崖書院,途中經過黃庭國山野,湊巧經過程山長的山林别業,受過一場盛情款待,一大桌子山珍野味,時令蔬菜,至今想來,還是有幾分嘴饞。”
除了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還有桐葉洲北邊的天目書院,跟南邊的五溪書院,兩位山長人選,分别來自禮聖、亞聖一脈。
此外各有兩位副山長,聽說四人都是極其年輕有爲的君子,都曾置身戰場。
姚鎮看似随意說道:“雖然不太清楚山上的規矩,可有些道理,想必是相通的,比如遠親不如近鄰,如果我沒有記錯,離着仙都山最近的,是那個舊大源袁氏王朝吧,朝野上下,可謂滿國英烈。來時路上,我閑着也是閑着,聽姚仙之聊過幾句,說這大源王朝如今一分爲三,各自稱帝,都亂成一鍋粥了,以至于境内鬼城林立,還沒能有個好結果。”
姚仙之倍感無奈,哪裏是我随口聊的事情,分明是爺爺你主動讨要了大量仙都山周邊的情報。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姚爺爺放心吧,不會各掃門前雪的,我們仙都山不會對此視而不見,畢竟歸根結底,做事千百件,還是做一個人,山中修真亦然。我的學生崔東山,也就是下宗首任宗主,他已經暗中将那些鬼城全部走遍,布下陣法,能夠聚攏天地間的清明之氣,幫助各大城中的鬼物維持一點真靈,不至于淪爲厲鬼,隻等舊大源王朝統一,新帝封正文武英靈,那些暫時廢棄的大小城隍廟,立即就可以補缺赴任,若非如此,哪敢邀請姚爺爺來仙都山做客,讨罵不是?”
姚仙之身體後仰,朝陳先生悄悄伸出大拇指。
這馬屁功夫,送高帽的本領,真是爐火純青,陳先生要是願意混官場,還了得?
行了約莫三四裏山路,路邊有一座歇腳行亭,老将軍在此停步,眺望山外雪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老人有感而發,忍不住與陳平安說了些邊關時的故人故事。
其實姚仙之早就聽過無數遍了,但隻是繼續聽着,不去打岔。
老人一老,就會說些翻來覆去的車轱辘話,三十歲之前的年輕人,聽着往往倍感厭煩,來一句“說過了”,便讓老人陷入沉默。
隻是等到年輕人自己變成了中年人,尤其是等到有妻有子了,在面對自家老人唠叨的時候,耐心又往往會變得越來越好。
等到爺爺停下話頭,姚仙之眼神暗示陳先生。
陳平安便伸手抓住老将軍和姚仙之的胳膊,打趣道:“嘗試一下禦風滋味。”
轉瞬之間,三人便來到了青萍峰之巅。
師侄鄭又乾,鐵樹山的談瀛洲,正在那邊忙着堆雪人。
小姑娘竟然堆了個丈餘高的大雪人,金雞獨立狀,手持竹劍。
這會兒談瀛洲正在洋洋得意呢,至于鄭又乾堆出的那個雪人,胖乎乎的,讓她不忍直視。
見着了突然現身山巅的隐官大人,談瀛洲立即闆起臉。
陳平安笑着與兩人打招呼,爲他們介紹過了老人和姚仙之。
鄭又乾作揖行禮,“小師叔!見過姚老将軍和府尹大人。”
談瀛洲隻是與那兩個陌生人腼腆一笑,與隐官大人施了個萬福,不過換了個稱呼,“陳山主!”
很淑女。
陳平安笑着與老人介紹道:“瀛洲是中土鐵樹山龍門仙君的高徒,又乾是我君倩師兄的嫡傳弟子。”
讓兩個晚輩繼續堆雪人,陳平安帶着老人開始逛這青萍峰。
老将軍彎腰攥了個雪球,在手中不斷壓實,突然問道:“以後仙都山免不了要跟書院往來的,你與那天目書院和五溪書院,熟不熟?”
陳平安說道:“跟兩位山長都很陌生,但是跟其中一位書院副山長,在劍氣長城那邊接觸過,是君子。等到慶典結束,就走一趟五溪書院,拜訪對方。”
陳平安所謂的“君子”,當然不是說對方的君子頭銜,而是說對方的爲人。
君子王宰。
王宰的儒家文脈道統,屬于禮聖一脈的禮記學宮,恩師正是如今的禮記學宮大祭酒。
當年在劍氣長城,才會與陳平安開誠布公,說自家先生,與茅先生是摯友,雙方曾經一起遊學,故而在文聖一脈幾乎香火斷絕時,一直希望茅小冬能夠轉投禮聖一脈,自然不是挖牆腳,而是希望茅小冬能夠找機會重振文聖一脈道統。
除此之外,王宰其實出身聖賢之家,家族祖師,正是劍氣長城的上任儒家聖人。
離任之前,這位陪祀聖賢,私底下與上任隐官蕭愻,有過一場道法切磋,當然輸了。
當年王宰這樣的儒家君子賢人,在劍氣長城,能做的事情不多,一種是擔任戰場記錄官,類似監軍劍師,再就是參與避暑行宮諜報事務,不過類似浩然天下的朝廷言官,并無實權,這也實屬正常,那會兒的隐官大人,還是蕭愻,當時住持避暑行宮事務的,還是女子劍仙洛衫和竹庵劍仙,最後他們都跟随蕭愻一起叛逃蠻荒。
當時王宰在劍氣長城待了小十年,幾乎沒什麽名聲。
老将軍說道:“關系熟有熟的好處,熟悉也有熟悉的難處。一般來說,跟讀書人打交道,很麻煩的。君子儒,小人儒,迂腐儒,三者各有各的脾性。”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了起來,“不過王宰既是君子,又不迂腐,做事情極爲變通,爲人處世都很有學問的。”
老人笑道:“評價這麽高?難怪能夠擔任書院的副山長。”
如今王宰正好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
原本王宰這位既在劍氣長城曆練多年、又在戰場殺妖頗多的正人君子,按照文廟的既定議程,是來桐葉洲的五溪書院,還是寶瓶洲的觀湖書院,在兩可之間,全看王宰自己的意見。文廟本身傾向于讓王宰來桐葉洲,但是在功德林那邊,陳平安聽自己先生說王宰最早的想法,是要去寶瓶洲擔任書院副山長,哪怕他不要副山長的頭銜都沒問題。
所以陳平安在功德林那邊,就私底下找到了已經擔任學宮司業的茅師兄,幫忙引薦,又找到了那位禮記學宮大祭酒。
看得出來,劉大祭酒來時心情并不輕松,估計是擔心陳平安這個劍氣長城曆史上最年輕的隐官,會不會獅子大開口,提出什麽過分要求。
一聽說是看看能不能說服王宰去桐葉洲書院,劉祭酒顯然松了口氣。因爲他這個當王宰先生的人,最清楚不過了,王宰之所以想去觀湖書院,就是奔着眼前這個年輕隐官去的。
文聖一脈,從老秀才這個當先生的,到昔年那幾個嫡傳弟子,再加上年輕隐官在劍氣長城那邊的“風評”,由不得劉祭酒不去提心吊膽。
别看如今去過倒懸山春幡齋的跨洲渡船管事,一個個眼高于頂,其實當年與一排劍仙對峙,全跟待宰的雞崽子似的,一個個縮在椅子上,大氣都不敢喘。
文廟諜報上邊,其實記錄得一清二楚。
那位大祭酒最後微笑道:“就當隐官欠我一個人情?”
茅小冬立即不樂意了,薅羊毛薅到我小師弟身上了?老劉你這是沒喝酒就開始說醉話了?
欺負我們小師弟好說話是吧?
大祭酒隻得作罷,“玩笑話,莫當真。”
天下修士,就數劍修最難約束,學宮和書院,很容易就遇到這類刺頭,比如早年周神芝這樣的老劍仙,再加上流霞洲蒲禾之流,各地書院就沒少頭疼。
天底下有幾個跻身上五境的劍修,是好相與的?
書院不是管不了,按照規矩行事,半點不難,隻是就怕遇到一些個模棱兩可的麻煩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處理起來,教人最爲耗神。
若是有個劍氣長城的年輕隐官,幫忙居中調度,爲學宮或是書院斡旋,某種時刻可能有奇效。
不過陳平安還是作揖緻謝,然後滿口答應下來,但是隻保證自己願意出面調解矛盾,卻絕對不保證某位劍修一定聽自己的。
如此一來,反而讓劉祭酒覺得最好。
老人拍了拍身邊青衫的胳膊,輕聲說道:“平安,以後不要因爲念舊情,就不知道如何跟大泉王朝打交道,還是要該如何,就如何。”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會的。”
暮色裏,夕陽西下。
在這座未來青萍劍宗的青萍峰之巅,老将軍站在崖畔,輕拍欄杆。
看了眼身邊的兩個晚輩,老人其實都很滿意了,好像恍惚之間,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的白衣背劍少年,那會兒,仙之更是少年郎。
策馬上國路,風流少年人。白發向何處,夕陽千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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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龍州正式改名爲處州,槐黃縣城。
李槐返回家鄉,身邊還跟着一個寸步不離的貼身扈從,黃衣老者模樣。
正是來自十萬大山的蠻荒桃亭,如今則是在鴛鴦渚一戰成名的浩然嫩道人了。
嫩道人在牛角渡下了渡船,環顧四周,“公子,你這家鄉真是塊風水寶地,果然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公子又是其中翹楚,隻說這槐黃縣,就是個好名字,槐花黃時,人間舉子忙。”
有點意思,很有嚼頭。
昔年一座骊珠小洞天落地生根,從洞天降爲福地,小鎮年輕一輩,就像都迎來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大考。
爹娘和姐姐姐夫,回了北俱蘆洲,娘親還是放心不下獅子峰山腳的那個鋪子。
陪着自家公子到了小鎮,嫩道人瞥了眼遠處,咦了一聲,嫩道人招手喊道:“這條……呸,這位小兄弟,過來一叙。”
那條騎龍巷左護法,猶豫了一下,擡頭瞥了眼李槐,再看了眼黃衣老者,一番權衡利弊,還是夾着尾巴,屁颠屁颠小跑過去。
嫩道人低頭彎腰,和顔悅色問道:“小兄弟既然早已煉形成功,爲何依舊如此的……鋒芒内斂?”
黃狗耷拉着腦袋。
一言難盡。有口難言。
煉形成功了又如何?什麽叫神仙日子?就是裴錢不在騎龍巷和落魄山的日子!
它哪裏想要當什麽騎龍巷的左護法,是當年那個小黑炭硬生生丢給自己的頭銜,最慘淡歲月,還是那個小黑炭去學塾上課的那段日子,每次學塾下課,路過路邊茅廁,小黑炭都要眼神古怪,笑容玩味,問它餓不餓。
李槐蹲下身,揉了揉黃狗的腦袋。
看得出來,這位騎龍巷左護法好像比較緊張,李槐就沒讓嫩道人拉着這位道友客套寒暄。
一座舊鄉塾,李槐去衙門戶房那邊找熟人托關系,才要來一把鑰匙。
這座昔年稚童開蒙的學塾,名義上依舊歸屬槐黃縣衙。
上次在中土文廟附近的鴛鴦渚那邊,李槐跟陳平安讨論過一件事,
得知陳平安确實有那當教書先生的想法後,隻是卻不在家鄉當夫子,李槐就問爲什麽不跟大骊朝廷開口讨要這個地兒,名正言順的事情,又不過分,大不了跟龍尾溪陳氏各開各的學塾。
陳平安的回答,讓李槐有些傷感。
如今的小鎮老宅裏邊,就沒剩下幾個當地百姓了。大年三十晚上,還有幾戶人家會走門串戶夢夜飯?
毫不誇張的說,家鄉百姓十去九空了,幾乎早就都搬去了州城那邊,用一個高價、甚至是天價賣出祖宅後,都成了龍州治所的有錢人,以前是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除了那些龍窯老師傅,老百姓見幾粒碎銀子都難,在那段做夢都不敢想的發迹歲月裏,家家戶戶,是那見顆銅錢難,誰兜裏還揣銅錢呢,多跌價。
隻不過将近三十年過去了,真正守住家業的,就沒幾個,錢财如流水一般來又走,其中半數都還給了賭桌,青樓,酒局,很快就糟踐完了家底,不少人連州城那邊的新宅子都沒能守住。不然就是心比天高,喝了幾兩酒,認識了一些所謂大戶人家和官宦子弟,胡亂跟人合夥做生意,什麽錢都要掙,什麽買賣都覺得是财路,什麽偏門财都敢掙,可是小鎮出身的,哪裏精明得過那些人精兒,一來二去,也就聽了幾個響,打了水漂。
冬末的陽光,曬在身上,讓人暖洋洋。
小鎮有個老話俗語,要是轉爲大骊官話,意思約莫就是日頭窟裏,或者說是日頭巢裏。
李槐走過螃蟹坊和鐵鎖井後,停下腳步,以前這裏有個算命攤子。
小時候有次跟着姐姐李柳上街買東西,李柳在店鋪讨價還價的時候,李槐不耐煩,就一個人跑出鋪子,在這裏順便求過簽,主要是想要求一求明年的學塾課業簡單些,背書不要再那麽記不住了,挨闆子到還好,隻是經常被騎龍巷的那個羊角辮子笑話,難受。誰還不是個要面兒的大老爺們啦?
反正李槐當時就是一通亂晃,結果從簽筒裏邊摔出一支竹簽,年輕道士一驚一乍的,說是一支上上簽。
李槐當時年紀小,聽不懂簽文内容,記也記不住,李槐隻聽那個年輕道士,信誓旦旦說這是最好三支好簽之一了,可以不收錢。
因爲擔心道士反悔,要跟自己讨要銅錢,李槐得了便宜就跑路,找姐姐去了,真要錢,找我姐要,錢不夠,認姐夫總成能了吧?
所幸那個年輕道士隻是雙手籠袖,坐在攤子後邊,笑得還挺像個未過門的便宜姐夫。
回家一說,把娘親給高興壞了,一頓晚飯,大魚大肉,跟過年差不多了。
果然是好簽。
隔了幾天,因爲又想啃雞腿了,李槐就又偷摸去一趟算命攤子,假裝自己是第一次來,結果又是一支好簽,年輕道士說又是那三支好簽之一。
李槐再屁颠屁颠回家跟娘親一說,油水比上次稍微少點。
在那回家路上,還有隻在李槐身邊亂竄的小麻雀,差點被孩子一個蹦跳撈在手裏,帶回家一起那啥了。
婦人在飯桌上問了一嘴,算命花錢不?
李槐搖搖頭,我哪來的零花錢,都存着了。
以後李柳要是嫁不出去,估計就得靠他那隻從老瓷山那邊撿回來的儲錢罐了。
隻是這種話沒必要說,李柳再嫁不出去,總也是自己的親姐姐,而且娘親确實太偏袒自己了,哪怕年紀再小,李槐也覺得這樣不太好。
婦人就有些懷疑,轉頭跟自己男人聊,那個姓陸的年輕道長,該不會是個騙子吧?
李二咧嘴一笑,反正也沒能騙着錢,騙不騙的無所謂。
婦人揉了揉眼角,曉得了,那個聽說喜歡嘴花花、摸小媳婦手兒的年輕道長,估摸着是瞧上自己的姿色了,打算拐彎抹角,放長線釣大魚呢。婦人既得意,嘴上又不饒人,真是個不學好的色胚玩意兒,既然認得些字,怎也不去福祿街那邊給有錢人家當賬房先生。
李二隻是埋頭吃飯,不搭話,還是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德行。
婦人倒是沒啥歪心思,自家男人再窩囊,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這點道理,要是都守不住,會被街坊鄰居和嘴碎婆姨,拿閑話戳斷脊梁骨的,她隻是想着還能不能給娘家人的一個女孩,當個媒人。
再說了,李二隻是别人嫌棄掙不着錢,她不嫌棄啊。
婦人就跑去那算命攤子一瞧,瞧着年紀輕輕,細皮嫩肉的,得嘞,一看就不頂事啊,身上就沒點腱子肉,真能下地幹農活?關鍵還窮,聽說一年到頭,隻能借住在扁擔巷一個喜事鋪子旁邊,好像隔壁就是毛大娘的包子鋪。
不然也不至于擺個長腳的攤子讨生活,誰家女子嫁給他,日子長久着呢,能落着好?算了,還是不禍害娘家那個丫頭了。
李槐帶着嫩道人,再去了一趟小鎮最東邊,孤零零杵着個黃泥房子,這裏就是鄭大風的住處了。
其實李槐從小就跟鄭大風很親近,鄭大風經常背着穿開裆褲的孩子亂逛,那會兒李槐也沒少拉屎撒尿。
鄭大風在家鄉的時候,混日子,得過且過,反正就是縫縫補補又一年,有錢買酒,沒錢蹭酒,還好賭,賭技又差,哪有正經姑娘,瞧得上這麽個遊手好閑的浪蕩子。
如今鄭叔叔不在家了,反而春聯對聯樣樣不缺,也打掃幹淨得不像多年沒人住的地方,
李槐知道緣由,肯定是鄭叔叔留了鑰匙,給落魄山的那位暖樹小管事。
想到了粉裙女童, 就跟着想到了陳平安,李槐笑了起來,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蕩起來,去找董水井吃碗馄饨去的途中,随口說道:“咋個還不是大劍仙,太不像話了。”
————
大骊京城,一條小胡同。
林守一回到家中後,來找父親。
林守一來到偏屋,站在門口。
父親盤腿坐在炕上,案幾上隔了一壺酒,一隻酒碗,幾碟佐酒小菜,都不用筷子,自飲自酌。
雙鬓微霜的男人,斜眼門口,單手提着酒碗,神色淡漠道:“有事?”
林守一點頭道:“有事!”
看那男人的架勢,這個兒子要是沒事,就幹脆别進屋子了,而且要是沒大事,在門口站着說完就可以走。
若是有外人在場,瞧見了這一幕,估計能把一雙眼珠子瞪在酒碗裏打旋兒。
生了林守一這麽個“麒麟兒”,任你是上柱國姓氏的高門,不一樣得好好供奉起來?
林守一的父親,是昔年骊珠洞天那座督造衙署,一個極其不起眼的佐官,管着些胥吏,而且先後輔佐過三任督造官,宋煜章,藩王宋長鏡,曹耕心。隻是當年的小鎮百姓,老老小小的,對官場都毫無概念,甚至都分不出官、吏的區别。加上督造署的官吏,一年到頭隻跟那些龍窯、窯工瓷器打交道,跟一般老百姓其實沒什麽交集。
但是師伯崔瀺,曾經爲林守一洩露過天機,自己的這個名字,都是父親開口,請師伯幫忙取的。
一個督造衙署的胥吏,能夠讓大骊國師幫忙給兒子取名?
傻子都知道這種事情,絕對不合情理。
何況是自幼早慧的林守一,更不覺得父親就隻是個督造署的芝麻官。
男人問道:“是不是需要我光腳下地,跑去大門口,把你一路迎進來?”
林守一這才跨過門檻,斜坐在炕上,隻是沒有脫了靴子,學父親盤腿而坐。
擔心又要挨幾句類似刻薄言語。
林守一問道:“陳平安父親那件事,你當年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
男人扯了扯嘴角,提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翅膀硬了,不愧是當了山上神仙的,飛來飛去的不着地,口氣就大了,怎麽說來着,餐霞飲露?還是在外邊認了野爹,教你的爲人子之道?”
男人離開窯務督造署後,就離開家鄉,在大骊京城兵部車駕清吏司任職,隻不過是車駕司下邊的一個附屬衙門當差,官七品,還帶個“從”字,由于不是科舉正途出身,所以是個濁官,加上也非京城本土人氏,如今年紀又大了,所以别說是混個郎官,就是摘掉那個“從”字都難了,這些年,勉強算是管着一個清水衙門的驿郵捷報處,這還是因爲一把手,是個不太管事的世家子弟,平時見着了男人,都是一口一個老林。各州郡驿遞奏折入京,得到皇帝朱批後,兵部釘封馳遞去往地方,都要通過這個不起眼的衙署,此外由京城分發給地方的邸報,也是此處管轄。想必那些衙署同僚,都無法想象一年到頭的悶葫蘆林正誠,會是那個名動兩京林守一的父親。
林守一從小就怕這個爹。
其實這些年也好不到哪裏去。
離鄉多年,遠遊求學,辛苦修行,好像就是爲了在男人這邊證明一事。
有沒有你這個爹,我有沒有這個家,林守一都可以混得很有出息。
娘親偏心,寵愛弟弟。父親冷漠,萬事不管。
隻是到了弟弟林守業那邊,再沒個笑臉,總好過在林守一這邊的要麽不開口、一開口就是刻薄言語。
所以林守一的整個童年歲月,一直到離鄉遠遊,都是名副其實爹不疼娘不愛的。
曾經傷透了少年的心。
以至于當年一起求學大隋,沉默寡言的清秀少年,林守一首次與陳平安吐露心扉,就有那麽一句“不是天底下所有爲人父母的,都是你爹娘那樣的”。
但是今天的林守一,好像不太一樣。
林守一沉聲道:“要不是因爲我,陳平安在查詢本命瓷碎片這件事的真相上,絕對不會故意繞路,刻意繞過我們林家,甚至上次陳平安都到了京城,還是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爹,你今天得給我一個交待,因爲我也得給自己朋友一個交待!”
男人看了眼這個兒子。
林守一神色沉穩,眼神堅定,就那麽與父親直直對視。
是件破天荒的事情。
男人倒是沒有惱火,點點頭,“終于稍微有點帶把爺們樣子了,不然我還一直以爲生了個女兒,愁嫁妝。”
林守一有些茫然。
這能不能算是一種誇獎?
男人擡了擡下巴。
林守一疑惑不解。
男人問道:“你不是會喝酒嗎?還是個元嬰境修士,如今身上就沒件方寸物,擱放酒壺酒杯之類的雜物?”
林守一有些尴尬,“一直沒有方寸物傍身。”
男人紋絲不動,卻問道:“那我這個當兒子的,是幫你這個爹去拿酒杯,還是酒碗啊?你發個話,免得我到時候拿錯了,當爹的不高興。”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氣,默默起身,腳步匆匆,離開屋子去别處拿來一隻酒碗。
這個男人,要麽不說話,一開口就喜歡戳心窩子,曆來如此。
宅子裏邊,是有幾個婢女的,不過都是膀大粗圓的,而且都是娘親使喚,父親這邊,大事小事,從來都是親力親爲,從不讓婢女仆役伺候。
林守一回到屋子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都沒敢倒滿,默不作聲,雙手持碗,一飲而盡。
男人提了提酒碗,隻是抿了口酒,撚起一顆鹽水花生,輕輕一擰,丢入嘴中嚼着,緩緩說道:“如果說你跟陳平安是朋友,那麽我跟陳平安的父親,也算是朋友,嗯,不能說什麽算不算的,就是了。”
林守一點點頭。
陳平安的父親,是一座龍窯的窯工,手藝極好,爲人又厚道,是個沒是非的老實人,原本如果不出意外,過不了幾年,就可以當那龍窯窯頭師傅。
而林守一的這個父親,負責具體的窯務監工,管着燒造成果,鑒定瓷器勘驗品相,由于早年督造官宋煜章,又是個最喜歡跑窯口的勤勉官,所以林守一的父親,要跟着那位主官上司一起外出,經常需要與窯工師傅們相處。
林正誠緩緩道:“兩個男人,除了聊些枯燥乏味的窯務正事,還能聊什麽,等到各自有了兒子,再喝着小酒,不過就是聊些各自家常了。”
“其實早早都說好了的,要是我跟他兩家人,剛好是一兒一女,就定個娃娃親。好巧不巧,都是兒子,就沒戲了。”
林守一疑惑道:“陳叔叔也喝酒?”
林正誠點頭道:“也喝,能喝,就是不好酒,所以每次被我拉着喝酒,在龍窯那邊還好,大不了倒頭就睡,要是在鎮上,他就跟做賊似的,我當年也納悶,他又不是那種妻管嚴,那個弟妹,是出了名的性情溫婉,總覺得不至于,一直沒機會問,總覺得将來有的是機會,結果到現在也沒能想明白。”
“那會兒,我是吃公糧的,我們林家比不得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大姓,也算家底殷實,比他有錢多了,可隻要是喝酒,我請了一頓,他肯定會掏錢,回請一頓,而且不會刻意買多好的酒,就是個心意。”
“老實人,不是笨。本分人,不是呆闆。分寸感一事,光靠讀書是讀不出來的,即便在公門裏邊修行,熬也未必熬得出來,不是多吃些虧就一定能有分寸感的。”
“我那會兒說自己兒子聰明,早慧,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說不定将來長大了,當個教書先生都沒問題。他就說自己的兒子懂事,而且模樣、性子都随他娘親,以後跟你一起去學塾念書,讀書識字了,将來要不要當燒瓷的窯工,看孩子自己的意思。”
林守一聽得聚精會神。
除了父親是在聊那些從未提起的過往故事。
更是父親第一次跟自己聊天,說話不那麽難聽。
林正誠輕輕放下酒碗,“是有人給他洩露了本命瓷一事的内幕。”
男人眯起眼,“此人用心險惡,肯定是故意隻說了部分的真相。不然所有孩子誕生起就擁有本命瓷一事,在我看來,并非全是壞事。甚至說得難聽點,在當年那麽個形勢之下,隻有保住本命瓷,有那修行資質,才有一線生機。”
“後來泥瓶巷那兩場白事,我都沒有露面,不合适。這裏邊有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不過楊家鋪子那邊,我是暗中打過招呼的,隻是後院那個楊老頭的規矩重,我能幫的,畢竟有數。在這件事上,我是有愧疚的,的确是我這個當朋友的,心有餘力不足,沒能照顧好他的兒子。”
男人歎了口氣,皺着臉,又臉色舒展,多說無益,一口喝完碗中酒水,準備趕人了。
林守一說道:“我準備閉關了。”
“缺不缺錢?”
“之前有一百顆谷雨錢的缺口。”
“當我沒問。”
男人立即說道,“不管是偷是搶,要錢,也别去我那個清水衙門, 戶部那邊,也别去,管得嚴,禮部,倒是存了一筆不小的私房錢。”
男人說得一點不難爲情。
林守一聽得目瞪口呆。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本以爲一個元嬰境修士,閉關消耗天材地寶,折算成神仙錢,至多也就是四五十顆谷雨錢,
不曾想攤上這麽個悶聲花錢的敗家子。
瞧瞧陳平安,再看看董水井,哪個不是燕子銜泥,年年往自家添補家當,夯實家底,
唯獨自己,生了個好兒子啊。
林守一輕聲道:“既然如此,爲何不早點說?害他白白憂心了這麽多年。想必陳平安心裏,這些年不會好受的。”
男人扯了扯嘴角,道:“我怎麽都算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他不來找我,我難道主動找他去?這小子不懂禮數,難道我這個當長輩的,也不要臉了?”
按照小鎮習俗,正月裏相互間走親戚,誰輩分高,或是同輩份裏邊誰更大,誰給誰拜年,先後順序半點不能亂,不然就會被人看笑話,一籮筐的閑話,關鍵是年年都能提起。這種看似說大不大的“禮數”事情,在家鄉那邊,很多時候甚至要比誰爬了寡婦牆、哪個婆姨偷漢子了,更讓人津津樂道。
何況這種事情,早說就一定是好事嗎?
林守一知道自己該走了,憋了半天,隻是喊了聲“爹”。
男人習慣性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先呵了一聲,再說道:“我這個當爹的,還以爲養了個祖宗。”
林守一隻當沒聽見,與父親告辭一聲,下炕離去,走到門口那邊,男人突然說道:“既然今天已經說開了,等你出關,就去跟陳平安說清楚。”
林守一點點頭。
男人看了眼林守一,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見兒子根本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隻得闆着臉說道:“一定記得讓他來這邊登門拜年。”
林守一忍住笑,立即答應下來,今天跟父親談心一場,讓林守一如釋重負,隻覺得一身輕松。
男人最後說道:“既然你們倆都是朋友,逢年過節的,别談禮物不禮物的,跟家鄉那邊差不多,不欠了禮數,意思意思就成了。再有,借給朋友的錢,最好當成潑出去的水,别想着對方還。”
林守一無言以對。是讓自己轉告陳平安這麽個道理?
姜還是老的辣。
男人問道:“杵那兒當門神呢,還是要我送你出門,要不要容我先去借八擡大轎?”
林守一離開後,桌上空酒碗,男人倒滿酒水,自言自語道:“我兒子也不算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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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兩少遞交了關牒,順利進入虞氏王朝的京城。
過了城洞,視野豁然開朗,走過了一段京城繁華路程,少年與那位老道士和年輕女冠笑着作揖告辭離去,雙方就此分道揚镳。
先前那位負責京城門禁的城門校尉,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身形漸漸遠去的白衣少年,啧啧稱奇,竟然有幸碰着了個來自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師,準确說來,應該尊稱爲上師了。至于“上師”這個說法,是怎麽在朝野流轉開來的,已經無據可查,極有學問了,既是“山上仙師”的簡稱,又透着一股天然敬意。
披甲佩刀的校尉,不知道桐葉洲别處王朝,是怎麽個光景,反正在自家洛京這邊,寶瓶洲修士,尤其是來自老龍城的修道之人,的的确确,高人一等。
至于另外那兩個道士,不值一提,來自梁國,就是個屁大的小地方,小小池塘,出不了過江龍。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梁爽這次出門,換了一身不那麽紮眼的樸素道袍,外人光憑道冠道袍,是分不出道門法統的。
身邊的女弟子,雙手虛握拳在身前,作捧香狀,事實上确有一炷清香,這是梁爽獨創的一門道門課業了,寓意一炷心香洞府開,不過老真人幫弟子施展了障眼法。
年輕女冠對這洛京,頗爲好奇,四處張望,她如此分心,卻也不會耽誤修行。老真人也不去刻意拘着弟子的性子。
師尊這次外出雲遊,據說是要見一個老朋友的嫡傳弟子,來自北俱蘆洲的趴地峰。
她對山上事,并無了解,隻知道北俱蘆洲是浩然九洲之一,在桐葉洲北邊的北邊。
來這洛京,隻是順路,而且半道又遇到了那個下棋挺厲害的少年郎,姓崔名東山。
對方說自己這次前來洛京做客,是師命在身,來找兩個德高望重的山上朋友叙舊。
梁爽沒有跟弟子多說什麽,其實這次離開梁國,是崔東山主動邀請,說這虞氏王朝有樁小功德,等着老真人去撿取。
老真人隻是喟歎一聲,國運大于人運,天運大于國運。
别看如今洛京繁花似錦,車水馬龍,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其實人心鬼蜮,稀爛不堪,都是那場大戰的後遺症了。隻說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前朝”臣子,早年在他們門戶之内,誰家沒點難以啓齒甚至是慘劇人寰的腌臜事?禮樂崩壞,綱常粉碎,梁爽當下置身于這座京城,其實并無太多陰沉煞氣,此間的冤魂不散,甚至不如舊大源王朝的任何一座鬼城,但是那種撲面而來的污穢氣息,讓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老真人都要徒呼奈何,唯有歎息複歎息了。
梁爽自認哪怕擔任這個虞氏王朝的人心裱糊匠,三代人,最少甲子光陰,甚至一百年之内,都休想真正恢複到戰前的人心氣象。
那個同爲外姓人的年輕人,他會怎麽做?
反正還要在桐葉洲待上一段時日,大可以拭目以待。
在宮城和皇城之間,有座歲月悠久的古老道觀,皇家官窯燒制的碧綠琉璃瓦,名爲積翠觀。
老真人與道觀知客投貼,關牒上邊的身份,是梁國道士梁濠,道号“爽真”,弟子馬宣徽,她暫無道号。
不比城門校尉那麽見識淺陋,積翠觀知客道士,曉得梁國如今的護國真人就叫梁濠。
不過多半是來自家積翠觀打秋風來了。
隻不過天下道友是一家,道門中人雲遊四方,不比一般的譜牒仙師,往往會在當地道觀落腳歇息。
對方好歹是一位護國真人,知客道士就立即通知了自家觀主,也就是如今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
一位瞧着年歲約三十的貌美女冠,頭戴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拂塵。
行走時香風陣陣,身邊萦繞有蘭桂之氣,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正是積翠觀的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國師,呂碧籠,道号“滿月”。
這位貴爲王朝國師的女子觀主,神态雍容,乍一看,若非一身道袍表明了身份,不然她更像是一位母儀天下的娘娘,笑問道:“不知爽真道友登門,有何賜教?”
老真人擡了擡腳,哈哈笑道:“貧道能夠跨入積翠觀這麽高的門檻,得虧滿月道友好說話。”
主人客人,雙方湊巧都是護國真人。
隻不過相較于疆域廣袤的虞氏王朝,梁國隻能算是個不起眼的蕞爾小國。
呂碧籠一笑置之,呦,聽口氣,還有點陰陽怪氣呢,莫不是來者不善?不太像是個與積翠觀拉關系的主兒。
老真人搖頭啧啧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呂碧籠神色自若,一晃拂塵,換手擱放,笑道:“道友何出此言?”
老真人感歎道:“修真幽居,陰陽造化,乾坤方圓,雖非規矩之功,可既然你我皆身在紅塵,砥砺道心,那就要講一講無規矩不方圓了。”
呂碧籠啞然失笑,如此大言不慚,一開口就是大道,隻是你一個梁國道士,這般說大話,是不是來錯地方找錯人了。
老真人笑道:“貧道如今也就是在龍虎山天師府挂個名,混口飯吃,不用擔心貧道有什麽搬不動的靠山,吓唬人的師承,今天造訪洛京積翠觀,就隻是與滿月道友讨要個說法,再問個事情。”
呂碧籠哭笑不得,裝神弄鬼,也不找個好由頭,有些不耐煩,一摔拂塵,就準備送客了。
若是來積翠觀這邊讨要些神仙錢,或是求自己幫忙在洛京内尋些大香客,也就随便打發了。
誰不知那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下山遊曆,除了皆會背一把桃木劍,道袍樣式也極有講究,就算不身穿黃紫道袍,也是一眼便知的裝束,從不刻意遮掩道統身份。曆史上,不是有那不怕死不信邪的修士,偏要與那些下山劾治妖魔的龍虎山天師過不去,甚至有不少龍虎山天師,就此客死他鄉,但是無一例外,很快就會有天師府新天師前去追查到底,不計代價。所以後來不管是各路妖魔鬼怪,還是行事猖狂的各洲野修,但凡是遇到下山曆練的天師府道士,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梁爽稍稍放開一些禁制,道氣茂盛,仙氣缥缈,刹那之間,一座京城龍氣瞬間被壓制得好似一條小小土蛇,戰戰兢兢匍匐在地,老真人自嘲道:“同爲龍虎山外姓天師,看來貧道到底不如火龍道友那麽名氣大啊。”
呂碧籠就像挨了一記晴天霹靂,臉色慘白,顫聲道:“梁大天師,碧籠當年不過是帶着虞氏皇族一同避禍,罪不至死。”
老真人笑容玩味,“哦?你說了算啊,那貧道說一記雷法就拍死周密,周密怎麽不死去。”
呂碧籠狠下一條心,既然是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駕臨積翠觀,是絕對沒法子善了了,竟是竭力穩住道心,眼神堅毅起來,“何況就算我有過錯,也輪不到一個天師府道士來說三道四,最終如何處置,是儒家書院事,需要交由文廟決斷!”
梁爽收斂那份道氣,呵呵一笑,像是認可了這個說法,轉移話題問道:“那個心甘情願與蠻荒畜生認祖宗的‘兒皇帝’,當年是怎麽暴斃宮中的?”
呂碧籠沉默片刻,說道:“好像是被一名女刺客潛入屋内,割走腦袋,再丢到龍椅上,此人來去無蹤,蠻荒軍帳都未能找出線索,不了了之,隻能加強戒備。”
梁爽撫須笑道:“好熟悉的行事作風。”
這類名聲不顯的刺客,隻在山上,被譽爲洗冤人。
大緻可以分爲兩脈,按照行事的晝夜之别,一種刺客,喜歡光天化日之下,殺人都市中。
比如那個與白也算半個家鄉人的女子,算是這一脈極爲出類拔萃的存在了。
另外一種,晝伏夜出,喜歡使用暗殺,匕首、軟劍和袖箭之流,用得出神入化,當然都是山上煉制的法器了。
劉桃枝,此外還有類似至今不知姓名的櫻桃青衣,西山劍隐這類陸地劍仙一流,都在此列。
雙方多是年幼時分,被高人相中資質,帶入山中修行,少則十年,多則甲子,就會下山曆練。喜歡剪紙作符箓馬驢,行事風格,極爲果決,多是替百姓伸冤,爲弱者撐腰,例如德不配位的帝王将相,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手段暴虐卻行蹤不定的山澤野修,心思歹毒卻手段隐蔽的譜牒修士,都在被殺之列。
隻是因爲這類刺殺,在浩然天下很容易被視爲某種私怨仇殺,所以一直不被山巅修士留心。
梁爽還是因爲一次偶然,在一處靈氣稀薄的荒郊野嶺,看到了兩個消瘦的身影,口銜匕首,在崖壁上攀援,身形矯健若猿猴,而且相互間好像還需要阻攔對方的登高,其中一個小姑娘,被同行登高者扯斷一截枯枝,擲若飛劍,躲避不及,被擊中頭顱,要不是下墜過程中抓住一根藤蔓,就要墜崖身亡了,手持藤蔓,依舊險象環生,随風飄蕩,而那同行少女,不着急登高,從腰間布袋中摸出一顆顆石子,丢擲而出。
她們的年紀都在十一二歲,要說那兩個小姑娘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才是四境修士,尚未洞府境,但是她們的眼神,以及那種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氣度,令老真人記憶深刻。
梁爽便開始好奇兩個孩子的師承,反正在哪裏修行不是修行,老真人就隐匿身形,在鄰近山頭,等了幾天,終于見到了一位駐顔有術的女子修士,元嬰境,她當時身邊又帶着個約莫十歲的女孩入山,新收的弟子,看着像是個大戶人家裏邊拐來的。之後元嬰女修再帶着那個搶先登頂的少女,走了一趟數千裏之外的州城,最終少女手持那顆頭顱的發髻,将其輕輕擡起,與之對視。
少女當時眼神冷漠,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那一幕,看得老真人心情複雜。悄然離開之後,梁爽返回自家道場,有次龍虎山的小趙登山,老真人想起那場遭遇,就問了此事,結果那小趙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趙天籁隻是離開前輩的那處道場,返回龍虎山後,過了幾年,才符箓傳信一封,算是找出了一條大緻脈絡。
而且小趙還猜測這些刺客,看似松散,各行其事,相互間并無聯絡,但是極有來曆,具體是誰發号施令,龍虎山還要再查一查。
梁爽笑道:“既然正事聊完了,與你們積翠觀讨杯茶喝。”
呂碧籠心如死灰,神色黯然,帶着老真人和那年輕女冠來到一處道觀雅間,再魂不守舍,還是得乖乖煮茶待客。
梁爽結果一杯茶,笑着道了一聲謝,抿了一口清茶,點頭道:“好喝。行路窄處留一步與人行,便是行大道,滋味濃時減三分讓人嘗,便是真滋味。”
就像崔東山來時路上所說,這個積翠觀呂碧籠,也就是貪生怕死,慫恿虞氏皇帝避難而逃,倒是與蠻荒妖族并無勾結,不過不耽誤自己吓她一吓。如呂碧籠自己所說,之後具體如何處置她,就是書院和文廟的事情了。
梁爽望向門外庭院内一本曆經數朝的古老牡丹,在這冬末時節,依舊花開豔麗,再過百餘年光陰,估計就可以孕育出一位花魄精怪了吧。
老真人飲茶如喝酒,盡顯豪氣,再次遞出手中那鬥笠盞,“滿上。”
你們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好像做事情都這麽喜歡吓唬人?
師兄挽天傾,師弟補地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