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時分,又有一場紛飛大雪,碎玉無數。
一條大泉王朝的軍方渡船,已經駛出北方邊境極遠,再有幾個時辰,就可以到達仙都山渡口。
有個身披一件老舊厚重狐裘的老人,這一路乘船北遊,偶爾會離開屋子,走到船欄這邊,看着風雪中的蜿蜒山河。
欲驗豐年象,飄搖仙藻來。
不再是那山下田地荒蕪、無數枯骨,山中唯有猿攀枯藤、鶴看殘碑的慘淡光景了。
在渡船側方,一襲青衫蓦然凝聚雲水身,懸停風雪中。
青衫長褂,頭别玉簪,腰疊雙刀,淩空虛蹈,與渡船并駕齊驅。
這位毫無征兆出現在渡船旁的青衫刀客,看似在空中閑庭信步,實則身形快若鷹隼。
疾禁千裏馬,氣敵萬人敵。
劉宗走出船艙,來到船頭甲闆上,憑欄而立,笑着招手道:“陳老弟!”
這位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打了個行伍手勢,示意渡船這邊的供奉、甲士們都不用緊張,是自家人。
陳平安在渡船這邊落腳後,喊了一聲“劉老哥”。
矮小老人,撚須而笑,聽到陳平安的稱呼,磨刀人劉宗神色頗爲自得,這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遙想當年,自己也是這般英俊潇灑的年輕小夥。
在那故鄉江湖,自己年輕時腰别牛角刀,不敢說打遍天下無敵手,也差不離了,反正就是所向披靡,罕逢敵手。
隻要比自己強的那幾個不擋道,自己就是無敵的。
無數江湖豪傑,見着了我劉宗,誰不豎起大拇指,多少達官顯貴,要将自己奉爲座上賓,教多少女子癡心,害得她們要在心中反複默念那個綽号?
“小朱斂”!
渡船高三層,劉宗帶着陳平安去往頂樓,姚老将軍就在那邊休歇。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是一艘跨洲渡船吧?你們大泉自己打造的?”
對于跨洲渡船,陳平安敢說自己見過的數量,沒有半百也有四十了。
這艘渡船,竟然隻比風鸢渡船稍小,相較于停靠在倒懸山那些各洲渡船,腳下這艘也能算個中等規模。
劉宗聚音成線,與陳平安洩露天機,也沒個忌諱不忌諱的,“算是半買半造吧,當年不少奇人異士都聚攏到了蜃景城,約莫半數都被陛下挽留下來,其中就有幾個譜牒仙師,跟别洲都能攀上點關系,
前些年陛下就請人幫忙牽線搭橋,又用個高價,跟皚皚洲買了些營造圖紙,那條烏孫欄渡船,聽說過吧,一般跨洲停靠在最南邊的驅山渡,大劍仙徐獬負責接引,咱們這條,跟烏孫欄是一個路數的,隻不過外觀做了很大改動。”
“陛下魄力極大,除了這艘‘鹿銜芝’,還要打造出兩艘新的跨洲渡船,自己留一艘,賣一艘,反正先前買圖紙的錢,必須從某個冤大頭身上找補回來,名字都取好了,分别叫‘峨嵋月’,‘雷車’。”
“之前萬瑤宗的宗主之女韓玉樹,說他們三山福地有意購買,隻是不知爲何最近沒了動靜。北邊的金頂觀那邊,也有些意向,隻是價格不如萬瑤宗給的那麽高,低了足足三成,但是金頂觀的葆真道人尹妙峰,與其弟子邵淵然,先前都是咱們大泉的一等供奉,有這份香火情在,要是萬瑤宗再這麽拖延下去,也不給個恰當理由,以陛下的脾氣,多半就将那艘‘雷車’賣給金頂觀了。”
陳平安故意略過那萬瑤宗,心中大緻盤算一番,點頭道:“大泉自己留兩艘渡船,是很穩妥的,一艘做南北貿易,接連北邊的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如果可以的話,還可以遠航至皚皚洲的北方冰原,比如你們大泉可以看看有無機會,跟皚皚洲劉氏聯手,開采冰原礦産。另外一艘渡船,去中土神洲或是扶搖洲都可以,而且越早擁有私人渡船越好,可以跟航線沿線的宗門、大的王朝,早點敲定盟約條款,年限越長越好。”
如今浩然天下宗門現有的跨洲渡船,十之七八,都被中土文廟的抽調借走,算是暫時“充公”了。
所以當下還能夠翻越陸地、跨海走水的渡船,爲數不多不。因此誰能夠擁有類似渡船,掙錢就要比以往更簡單,類似圍棋棋盤上的那幾顆強棋,最能厚勢,再取實地。
劉宗嘿嘿笑道:“英雄所見略同呐,老哥幫忙将這言語,轉告咱們陛下?”
陳平安笑道:“劉老哥,都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金身境,不妥,到了仙都山,咱倆搭把手?”
劉宗明知道對方是在轉移話題,依然氣笑道:“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
實在是老觀主贈予的這副嶄新皮囊,作爲登城頭敲天鼓的那份饋贈,太好,好得讓劉宗離開藕花福地多年,竟然始終未能破鏡。
打破一個金身境瓶頸,就跟練氣士從元嬰跻身上五境差不多困難,愁得劉宗這些年沒少喝悶酒。
聽說南苑國的那位種夫子,都他娘的已經是遠遊境瓶頸了。
至于身邊陳老弟如何如何的,比這玩意兒做啥,就像自家晚輩有出息了,高興還來不及。
因爲渡船上邊,有老将軍姚鎮,還有擔任京城府尹的郡王姚仙之,所以除了磨刀人劉宗親自負責保駕護航,還有數位地仙練氣士,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至于有無隐藏高人,陳平安刻意不去查探,畢竟不是那小龍湫。
陳平安隻是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樓梯欄杆,不知是以何種仙家木材打造而成,铿锵有金石聲。
骸骨灘披麻宗那條跨洲渡船,一直是落魄山的财源所在,幾乎半條渡船都可謂姓陳了。
之所以沒有被抽調去往海上“走镖”,是因爲中土上宗,早就主動将一條渡船交給文廟打理。
所以重返浩然天下後,陳平安就沒多想,但是上次在功德林,先生一喝酒,一高興,就不小心說漏嘴了。
如果披麻宗隻是作爲下宗,是勉強可以留下一條跨洲渡船的,但是作爲北俱蘆洲宗門之一,浩然九洲,各洲都有個份額,北俱蘆洲其實在文廟那邊,剛好還缺了一條,所以披麻宗又變得好像應該交出渡船,結果升任禮記學宮司業的茅小冬,不知怎麽,就建議那個已經交出兩條跨洲渡船的瓊林宗,再拿出一條好了,反正财大氣粗,即便交給文廟三條,不還能剩下一條。
那是一場小規模的文廟内部議事,隻有文廟正副三位教主,三大學宮的祭酒、司業,和一小撮陪祀聖賢,此外所有書院山長都未能到會。
身材高大的學宮司業茅小冬,這麽一開口,導緻全場默然。
禮記學宮大祭酒隻得硬着頭皮,附議自家那位茅司業,然後就沒什麽異議,算是默認通過了這項議程。
當時老秀才還沒有恢複文廟神位,自然不在場。
禮聖一脈學宮司業的仗義執言,跟我文聖一脈有啥關系嘛。
劍修有那問劍的風俗,那麽老秀才的“問酒”,也是浩然一絕。
在樓梯口那邊,老将軍笑道:“本來是想要給你一個意外的。”
姚仙之一條獨臂,挽着那件狐裘,爺爺犟得很,說這幾步路,要是就被凍着了,還出個屁的遠門。
爺爺的那點小心思,其實就是不服老。姚府尹也隻當不知道。
姚近之笑道:“這就叫強中自有強中手。”
以前是一條空蕩蕩的袖管垂落身側,如今府尹大人幹脆就将那袖管打結系起,好像大大方方告訴他人,我就是缺了條胳膊,你們想笑話就隻管笑。
原來老将軍故意将行程說慢了兩天。
顯而易見,陳平安是一等到來自姚府的飛劍傳信,就立即出關,動身趕往蜃景城,打算親自護送渡船到仙都山。
不然不會半路遇到這條鹿銜芝渡船。
陳平安快步登樓。
老将軍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走,小酌幾杯?”
陳平安點點頭,“說好了,不多喝。”
劉宗沒有跟上,誰不知道,在老将軍心目中,陳平安這家夥,就是姚府的半個親孫子外,或是半個孫女婿?
屋内有隻大火盆,姚仙之負責溫酒。
陳平安彎腰坐在一條長凳上,拿起火鉗,輕輕撥弄炭火,問道:“姚嶺之的那把‘名泉’刀,還是沒能找到?”
約莫是知道老将軍的脾氣習性,渡船這邊故意将這間屋子的裝飾,盡量簡單樸素。
作爲主管此事的府尹大人,撇撇嘴,“難,沒有任何線索,倒是挖出了好些見不得光的。”
老人笑道:“終于有點府尹的樣子了,丢把刀,不算什麽。”
姚仙之悶悶道:“爺爺,這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說得輕巧了啊,府尹衙署調動了那麽多人力,就沒個結果,反正我心裏邊不得勁。”
“我可沒站着,是坐着說的。”
老人說道:“再說了,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是條光棍,腰不好?難怪早些年跟人喝酒,都不敢去教坊勾欄。”
姚仙之習慣性伸手烤火取暖,聞言立即漲紅臉,擡頭埋怨道:“爺爺,能不能别在陳先生這邊聊這些。”
陳平安突然說道:“方才我注意到了,渡船上邊有位女子供奉,年輕不大,境界卻不低,先前就站在渡船二樓那邊,她看仙之的眼神,嗯,有那種苗頭,錯不了。”
老人一挑眉頭,來了興緻,“哦?還有這麽一檔子事?”
能夠在這條渡船當差的大泉修士,當年肯定都是去過戰場的。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沒有的事,别瞎說啊。”
知道陳先生是說哪位女子,畢竟京城裏邊的所有随軍修士,檔案都會親自過目,身世背景,山上譜系,戰場履曆,姚仙之這個府尹大人,一清二楚,那個姑娘,叫劉懿,閨名鴛鴦,道号“宜福”,她是大泉本土人氏,出身地方郡望世家,年幼就被一位地仙相中根骨,早早上山修行。早年在京畿戰場和蜃景城,劉懿以龍門境修爲,憑借自身道術和兩件師傳重寶,戰功不輸幾位金丹地仙。
劉懿當然是個極出彩的女子,姚仙之偶爾在渡船上邊散步,她都對自己目不斜視。
也對,喜歡個缺了條胳膊的瘸子做什麽。
況且姚仙之對她也确實沒什麽想法。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開這種玩笑做什麽。”
老人指了指姚仙之,笑道:“這算不算睜眼瞎,你自己說說看,要你何用?!”
陳平安開始添油加醋,笑呵呵道:“有些人打光棍,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是有些人嘛,是憑自己的真本事打光棍。”
老将軍與姚仙之問過那個劉懿的大緻情況,得知這位女子仙師,出身大泉本土的書香門第,好,道号“宜福”,很好,讓人一聽就喜慶,有膽子數次撇開師門長輩的護道,置身險境,并且還能夠殺妖立功,最終守住了蜃景城,等到陛下論功行賞,劉懿隻是與朝廷讨要了個三等供奉身份,就……不太好了,陛下怎麽都該給個二等供奉的。
至于劉懿如今六十幾歲,能算什麽問題,山上女子的甲子道齡,擱在山下,不就相當于山下女子的豆蔻年華?
老人揉着下巴,喟歎一聲,“我覺得仙之配不上那位姑娘。”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也覺得。”
姚仙之苦笑不已。
老人爽朗大笑,擡起一手,陳平安與之輕輕擊掌,極有默契。
從姚仙之手中接過那碗黃酒,陳平安瞥了眼挂在衣架上邊的那件老舊狐裘,知道此物由來,是大泉先帝劉臻早年送給邊關姚氏的禦賜之物。
姚仙之可能不會多想,但是如果大泉王朝的當今天子看到了,估計她心裏邊會不太好受。
隻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平安也隻當是假裝不知這裏邊的人心細微曲折。
陳平安記起一事,從袖中摸出兩個紅包,裏邊各自放有一顆小暑錢,陳平安專程挑選了兩顆銘文是祝福晚輩的吉慶言語。
将紅包遞給姚仙之,笑道:“回頭幫忙交給姚嶺之,送給她的孩子,就當是我這個陳叔叔,補上這些年欠下的壓歲錢了。”
姚嶺之,早就嫁爲人婦,如今都有了一雙子女,不過倆孩子如今年紀都不大。
跟陳平安差不多,不少山上修士,都喜歡專門收集銘文衆多、類似“花錢”的各種小暑錢,開爐鎮庫,迎春挂燈,祝壽賀歲,銘文五花八門,在這件事上,陳平安這麽多年的出門遠遊,一直沒落下,私底下已經集齊了六套十二生肖“小暑花錢”、三套“月令花神錢”,還有一套内刻群玉山款的“三十六天罡”小暑錢,爲此陳平安耗費了不少私房錢,拿自己手上的谷雨錢,交給落魄山賬房韋文龍打理,幫忙留心那些銘文稀奇的小暑錢,隻要遇到就入手。
在這件事上,那位皚皚洲劉财神,才是宗師級人物,收集了不少被譽爲舉世無雙的孤品。
姚仙之收起那個紅包,笑道:“那倆孩子收到這筆壓歲錢,估摸着得瘋。”
自己這個舅舅,在他們那邊是毫無威嚴可言的,倆孩子打小就古怪靈精的,又皮實,撒野得很,隻有想要與自己問些那位陳先生的山水故事了,喊舅舅的時候才會誠心幾分。
不行,這次正月裏,得讓那倆孩子與自己這個舅舅多磕幾個頭,才能給出紅包。
姚鎮随口問道:“吳殳不在桐葉洲,去了浩然天下,咱們就隻有蒲山黃衣芸一位止境宗師了,你們雙方見過沒?”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就見過了,在雲窟福地那邊第一次見面,後來又發生了些事情,葉山主答應仙都山擔任記名客卿。”
姚仙之疑惑道:“上次在蜃景城,怎麽不說。”
府尹大人心中竊喜,嘿,自己在陳先生的下宗,豈不是都要與蒲山黃衣芸平起平坐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說這個做什麽。”
姚老将軍啧啧道:“那可是一位大美人啊,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也就是姜老宗主不敢把她列入其中,不然跻身正評前三甲,跑不掉的。看來這次沒白來。”
老人抿了一口酒,笑眯眯道:“把持得住?”
陳平安無言以對。
姚仙之終于找到機會了,調侃道:“換成我,面對那麽一位國色天香的山上仙師,還是一位女子止境武夫,肯定情難自禁,夜不能寐。”
陳平安笑呵呵道:“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是吧,小心傷到腰,那就雪上加霜了。仙之你可以啊,倒是個好人,原來是不願意禍害姑娘,怕娶進門守活寡?”
姚仙之差點憋出内傷,隻得喝了一大口溫熱黃酒。
老人笑問道:“既然你們都是大宗師,可有切磋?”
陳平安點點頭,“赢了。”
老人又問道:“要是對上那個吳殳呢?”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點頭道:“能赢。”
隻是會赢得不輕松,吳殳畢竟是一位在歸真一層打熬多年的止境武夫,陳平安除了全部撤掉手腳上邊的符箓禁制,還要多出一份分勝負的心态,徹底放開手腳與之問拳。
如今陳平安與人問拳,大緻可以分出四種情況。
壓境,不壓境,身上有無符箓禁制,以及最後一種“現出真身,城頭姿态”。
劉宗輕輕敲門,推門而入,搓手笑道:“什麽赢了能赢的?”
姚仙之又倒了一碗酒給劉宗,說道:“我們在聊黃衣芸和武聖吳殳呢。”
劉宗晃着酒碗,聞着酒香,轉頭望向不再喝酒伸手烤火的青衫刀客,瞥了眼對方腰間的疊放狹刀,問道:“你那個開山大弟子,什麽時候跻身止境?”
陳平安微笑道:“已經是了。”
劉宗一口飲盡碗中酒水,愁得整張老臉都皺在一起,猶豫片刻,小聲道:“其實一直想要找個機會,與黃衣芸問拳一場,可惜上次在桃葉渡見面,她是以蒲山山主身份,去跟咱們陛下談正事的,我不好開口。現在嘛,何必舍近求遠,是也不是?”
陳平安笑道:“就等劉老哥這句話了。”
劉宗苦着臉道:“我才是金身境,無法覆地遠遊,在船上問拳也不合适,到了仙都山再說?”
陳平安說道:“不用那麽麻煩。”
刹那之間,改天換地,唯有一隻火盆依舊,四人仍然圍爐而坐,但是除此之外,天地再無餘物,
四人與那火盆,皆如虛蹈太虛,好似懸停在一處無盡蒼茫的遠古秘境之中。
姚仙之輕輕跺腳,腳下漣漪陣陣,就像踩在了一處平靜湖面之上。
陳平安站起身,一步橫移,站在了距離火盆百丈之外的虛空中,一手負後,一手遞掌,微笑邀請道:“武夫劉宗,隻管出拳。”
劉宗坐在原地,頭皮發麻,如坐針氈。
說來也怪,陳平安這小子,當年一身雪白長袍,背劍誤入福地,當年做掉了那個天下無敵的老匹夫丁嬰,離開藕花福地後,這麽多年做了哪些壯舉事迹,其實劉宗因爲當了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都大緻聽說過,哪怕是上次在蜃景城重逢,當時陳平安就已經是頂着一個末代隐官身份,還是一位當之無愧的上五境劍仙了,但是與之相處,站在一起,劉宗都沒覺得有什麽壓力,但是在這一刻,劉宗卻本能生出一個念頭,不宜與之問拳,隻宜喝酒聊天打屁。
姚仙之忍住笑,剛要打趣這位劉供奉幾句,卻看到爺爺輕輕搖頭,示意自己不要開口。
劉宗深呼吸一口氣,蓦然而笑,緩緩起身,往陳平安那邊身形前掠而去,站定後,從袖中摸出一把多年未曾使用的牛角刀。
算不得一把品秩多好的法刀,在家鄉福地對敵還算鋒利,隻是在這浩然天下就很不夠看了,連法寶品秩都夠不上。
隻是這場問拳,多半是留不住這個一輩子相依爲命的老夥計了,低頭看着那把牛角刀,老人難免心疼、傷感幾分。
劉宗坦誠說道:“這場問拳,咱倆境界懸殊,所以我會起殺心,絲毫不拘殺氣殺意了,你多擔待些。”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從兩隻青色袖中滑出兩把短刀,狹小如匕首,将其中一把短刀抛給劉宗,“用我這把短刀好了,更堅韌些,可以讓你心無挂礙,出刀更爽快。”
劉宗松了口氣,收起牛角刀後,将那匕首一般的短刀,抖了個漂亮刀花,再提起一瞧,銘文“朝露”,劉宗笑問道:“有沒有說頭?”
陳平安介紹道:“真名‘逐鹿’,是正史記載的那把曹子匕首。”
而陳平安手中這把短刀,銘文“暮霞”,與那把曹子匕首一樣,銘文都是障眼法,這麽多年陳平安始終沒有找到此刀的線索,既然能夠與曹子匕首品秩相當,肯定來曆不俗,加上當年是得自那座割鹿山的刺客之手,就被陳平安順勢取名爲“割鹿”了。
劉宗眼神贊賞,點頭道:“好刀好名字,當下持刀者,更是如此。”
劉宗身形一閃而逝,隻在原地和一襲青衫之間,拖拽出一抹刀光流螢。
陳平安紋絲不動,擡起一臂,以雙指撚住那把逐鹿的刀尖,一掌拍下,重重摔在劉宗的面門上,打得劉宗當場倒地,一把匕首脫手,陳平安再一腳踹中劉宗的腦袋,瞬間橫滑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依舊站在原地,隻是将匕首輕輕抛還給劉宗。
劉宗一個蹦跳起身,伸手接住匕首,拿手背擦拭滿臉血水,再歪頭吐出一大口淤血,氣笑道:“好小子,都不壓境?”
陳平安反問道:“壓境不壓境,有區别嗎?不都還是需要我收手再收手,才能防止不一個不小心就打死你?”
遠遠觀戰的姚仙之,瞪大眼睛,聽着陳先生的那番言語,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好像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陳先生。
老将軍喝着酒,微笑道:“你以爲他這些年是怎麽走過來的。”
一樣米養百樣人,百家飯養活一個人。
世道人心,求活不易,此間艱辛困苦,不足爲外人道也。可能唯一言語,所有道理,劍修隻在劍,武夫隻在拳。
演武場那邊,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隻是金身境底子湊合,勉強不算紙糊體魄,就覺得可以當成半個遠遊境了?不湊巧,在我這邊,還真不能這麽算。”
“求我壓境也可以,我就一壓壓三境,同境領教對方刀法。”
“第二種選擇,壓不壓境随我,站在原地不動,能不能讓我移步随你,挪半步都算我輸。”
落魄山竹樓一脈。
曆來如此教拳喂拳。
受不了,扛不住,退回去喝酒便是,雙方還是劉老哥和陳老弟。
劉宗沒有任何言語,當然選擇第二種。
一炷香之内,陳平安從頭到尾,巋然不動,若是匕首近身,就輕輕将鋒刃推開,可要劉宗的拳腳湊近,陳平安要麽站好挨打,神色淡漠,一位金身境瓶頸武夫的傾力出手,落在青衫身上,顯得極其不痛不癢,要麽就是直接……一巴掌拍下去,打得劉宗吐血去。
一場古怪地界的奇怪問拳,劉宗恰似凡夫俗子撼山,不自量力,到最後隻會傷拳,出拳越重,受傷越重。
踉跄起身,身形搖晃,劉宗攥緊手中匕首,腦袋低垂,滿臉鮮血,滴落在地。
劉宗蓦然擡頭,已經不知換了幾口純粹真氣的老武夫,早已視線模糊,隻能依稀看到不遠處那個青衫男子,竟是出爾反爾,毫無征兆地拉開了一個古樸渾厚的拳架,似乎要朝自己主動遞拳。
不是似乎,就是了。
對方終于要遞拳了。
方才能夠站起身,就已經耗盡劉宗的全部力氣,就隻是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卻無異于在家鄉江湖上,劉宗在自身神意巅峰時,與那些同輩宗師的一場搏命厮殺。老人身形飄來蕩去,唯有那條握刀的胳膊,依舊緊繃,閉上眼睛,想要強提起一口純粹真氣,無果,做不成了,天地間皆是對方拳意,讓老人有那天地蜉蝣、須彌芥子、我何等渺小之感。而且隻覺得對方這一拳遞出後,自己必然跌境……隻是轉瞬間,就連這一點點快若白駒過隙的雜念,都被那份籠罩天地的潮水般拳意給淹沒得半點不剩,生死一線間。
劉宗猛然擡頭,臉色猙獰,咬緊牙關,手臂顫抖,借助一個身形搖晃,竟是原地旋轉一圈,朝那一襲青衫胡亂遞出一刀。
身形滞緩,出手軟綿,手中一把曹子匕首,甚至不起絲毫刀光流彩。
但是這一刀,老子是劉宗,是藕花福地的刀法第一人,必須遞出!
片刻之後,也可能是許久過後,意識模糊的劉宗,稍稍清醒幾分,老人突然發現有一隻手按住自己肩頭,隻聽那人輕聲笑道:“好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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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湫,來自上宗的龍髯仙君已經重返中土,與此同時,山主林蕙芷和掌律權清秋也都不見了。
所幸祖山如意尖茅屋那邊的年輕女冠,也已經禦劍離開了小龍湫,她隻是讓令狐蕉魚幫忙看守茅屋。
既然到了仙都山,爲兩個孩子跨洲護道的鐵樹山仙人果然,難得來一趟桐葉洲,就離開密雪峰,獨自出門遊曆山河。
鄭又乾和談瀛洲每天都去落寶灘那邊,聽小陌先生傳授道法,還會幫着一起釀酒。
密雪峰一處府邸,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的黃衣芸,今天出門賞雪,她一路散步,在一處涼亭附近,看到裘渎陪着少女胡楚菱在那邊堆雪人。
葉芸芸從老妪這邊得知,弟子薛懷跟裴錢在掃花台那邊,又有一場切磋,好像受益匪淺。
寶瓶洲大骊京城,一位讀書人帶着書童崔賜,一起拜訪火神廟,在花棚下,找到了那位封姨。
封姨看到那個來自骊珠洞天的儒士,微笑道:“禦風而行,泠然善也。”
李希聖作揖行禮,封姨身形瞬間從花棚石磴那邊消失,不受那份禮,站在石桌旁。
李希聖起身後,封姨取出兩壺酒,繼續道:“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書童崔賜既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是何身份,更不知道她在賣什麽關子,少年隻知道她這兩句話,最早出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李希聖微笑道:“大道何言,一地黃葉。”
在寶瓶洲南部的新雲霄王朝境内,一處崇山峻嶺的最高峰,有兩人在此停步,環顧四周。
一個麻衣草鞋的年輕男子,身材壯碩,神色木讷,身邊卻跟着一個極其俊美的少年,頭戴紫玉冠,腰系白玉帶。
少年正是離開正陽山的劍修吳提京,他看了眼蹲下身、嚼着一根甘草的男人,說道:“胡沣,我覺得這裏就不錯。”
方圓數百裏之内,其實靈氣稀薄,但是相較于一般俗子眼中的“山清水秀形勝之地”,已經要好上幾分。如今寶瓶洲處處,都是忙着争搶地盤的山上勢力,這裏割走一塊,那邊圈定一塊,不然就是複國成功的王朝、藩屬,派遣出欽天監地師,幫助自家國境内的山上仙府尋找新址,先前好幾處被兩人相中的山頭,哪怕人迹罕至,依舊都有修士身影,算是捷足先登了。他們找到這麽個勉強湊合的山頭,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名叫胡沣的男人嚼着甘草,點點頭,“就選這裏了。”
因爲兩人打算開山立派,其實就隻有胡沣和吳提京兩個人而已。
但是雙方都不覺得這算個什麽事。
兩人都是各自遠遊,然後一場萍水相逢,可就很快就成了朋友,也沒什麽道理可講。
其實雙方性情截然不同,一個是心大,可謂自信到自負了,反正我吳提京,天生就該是一位上五境劍修,早晚而已。
一個是心寬,胡沣性情溫和,平時說話都是慢悠悠的。
唯一的相同處,大概就是雙方都是劍修了。
吳提京眉眼飛揚,自信滿滿,好像是打從娘胎裏就有的那種信心,笑道:“胡沣,咱們這個門派,你來當掌門,順便管錢,我就隻當個掌律祖師好了,反正一定會成爲宗字頭的劍道宗門,到時候你就是宗主了,嗯,跟那個落魄山陳平安差不多。”
一個四十歲出頭的,龍門境劍修。
一個還不到二十歲,金丹境劍修。
歲數加在一起,也沒到一甲子,卻要着手創建門派和想着未來宗門了。
若是隻說神仙錢,其實兩人身上加在一起,還不到一顆谷雨錢。
“掌律?我們這個門派,估計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都隻有我們兩個人,你除了我,還能管誰?”
胡沣緩緩道:“跟他沒法比的。”
何況也沒什麽好比的。各走各路,各有各的活法。
吳提京說道: “胡沣,你這個妄自菲薄的習慣,以後改改,多學學我。”
胡沣說道:“你那個叫妄自尊大,也是個臭毛病,要是不稍稍收斂點,以後要吃大苦頭的。”
确實會給人一種狷狂之感的少年吳提京,大笑起來,所以自己才會跟胡沣投緣嘛。
不像在那個正陽山,自己每次外出,四周不是谄媚、讨好的視線,就是些老劍修,用欣慰的臉色說些贊許的言語,反正都是自作多情,就想不明白了,我吳提京練劍如何,跟你們有關系嗎?
吳提京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問道:“你跟那個家夥是同鄉,又是同齡人,熟不熟?”
胡沣轉頭看了眼吳提京,笑了笑,好像在說一句,真是難得,吳提京也會對某個人如此感興趣。
吳提京扯了扯嘴角,“我是狂妄不假,可又不是個傻子,不但是陳平安,還有那個劉羨陽,我都打不過。”
胡沣不急不緩幫他加上三個字,“暫時的。”
吳提京笑道:“不然?”
胡沣的祖宅在二郎巷那邊,距離大骊上柱國袁氏的祖宅其實不遠。
小時候就跟随爺爺,一起走街串巷,修補碗盆、磨刀之類的。
家鄉那邊的老風俗,爺爺懂得多,經常幫忙辦紅喜事,也能掙些錢,添補家用,加上爺爺開了個賣春聯、窗紙等零碎物件的鋪子,胡沣小時候的日子,其實過得不算太窮,隻是爺爺姓柴,他卻姓胡, 街坊鄰居都說是他爺爺是入贅,所以胡沣小時候挨了不少白眼,經常被同齡人拿着個說事,而爺爺的名字,也是需要篆刻墳頭碑文的時候,胡沣才第一次知道。
鋪子生意冷清,逢年過年那會兒,才略好幾分,平時都未必每天開門,隻有個娘娘腔的窯工,經常光顧生意,偶爾會有一個黑黑瘦瘦的小丫頭,當那拖油瓶,跟在那個喜歡翹蘭花指的男人身邊,也不說話,胡沣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眼睛特别大,就顯得臉特别小了。
當叔叔的娘娘腔男人,喜歡喊她胭脂,其實這個當窯工的,兜裏就沒幾個錢,約莫是隻有自己爺爺,才不嫌棄他沒個男人樣,願意陪着他多聊幾句,哪怕娘娘腔不買東西,也不趕人。小丫頭就會坐在門檻那邊,餓得實在不行了,才喊一聲叔叔,然後一起回家。
爺爺是在胡沣少年時走的,胡沣沒有賣掉祖宅,那會兒好像“變天”,什麽都變得不一樣了。
胡沣跟着小鎮百姓一樣,四處尋寶,翻箱倒櫃,家裏的瓶瓶罐罐,但凡是件瞧着像個老物件的,都要拿出來,看看能不能賣錢,胡沣當時從龍須河裏邊,撿着了一堆漂亮石頭,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有人開價,胡沣也沒多想,将八顆俗稱爲蛇膽石的玩意兒,對半分,兩邊都不得罪,得了兩筆銀子,那段歲月裏,每天睡都睡不安穩,都不敢走出家,就怕遭賊。
在那之前,胡沣見過一個泥瓶巷的同齡人,叫宋集薪,老人們都說是督造官宋老爺的私生子,不好帶回衙門那邊,就找人把宋集薪安置在了那條小巷中,這個宋集薪,好像兜裏永遠不缺錢,每天就是帶着個婢女,遊手好閑,四處亂逛,挺顯擺的。
胡沣打小就喜歡去老瓷山,經常能夠見到一個叫董水井的家夥,同樣在那邊翻翻撿撿,各撿各的,一開始也不聊天,往往是各有收獲,後來胡沣發現董水井喜歡揀選那些帶字的碎瓷片,董水井後來就主動找到他,兩個都比較沉默寡言的孩子,很有默契地“做買賣”,以物易物。
在黃二娘的酒鋪裏邊,胡沣經常能夠見到那個叫鄭大風的看門人,漢子的眼睛,就好像長在婦人的身上了。
每到搶水季節,胡沣總能見到一個幹瘦的同齡人,好像跟那個宋集薪是一條巷子的,雙方還是鄰居,隻不過一個特别有錢,一個特别沒錢。
爺爺不許他接近那個姓陳的孤兒,倒是不像杏花巷附近的老人,把話說得那麽難聽,什麽喪門星,瘟崽子。
爺爺隻是懂得的門道多,隻是讓他離着那個人遠一點,也從不說緣由。
有次胡沣在青石崖那邊獨自釣魚,坑坑窪窪的,家鄉那邊口口相傳的,土話都說是日頭窩,就跟那座螃蟹牌坊差不多,早就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說出口的了。
胡沣當時親眼見到,有個孩子,都沒學會凫水,但是貪玩,先是在龍須河裏邊的淺處狗刨,然後不知怎麽的,就差點淹死了,隻是胡沣剛剛丢了魚竿,想要跑去救人,就有那個瘦竹竿似的家夥,眼尖瞧見了,一路飛奔,跳入水中,把那個孩子拖上了岸,孩子嚎啕大哭,離得遠,胡沣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反正那個家夥好不容易才讓孩子停下哭聲,好像還送了一隻草編螞蚱給孩子。
等到附近一些年紀稍大的孩子靠近,那個姓陳的孤兒就走了。
結果聽說事後,那戶人家的長輩,當天連自家孩子的衣服都燒掉了,約莫是嫌晦氣吧。
以前鐵鎖井附近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 都喜歡在老槐樹下乘涼,家長裏短,反正什麽事都藏不住。
老人們說故事,婦人們細細碎碎嚼着舌頭,男人們看娘們,孩子們成群結隊,圍繞着老槐樹嬉戲打鬧。
既然有喜事鋪子,當然就會有白事鋪子,這樣的鋪子,小鎮不多,就那麽幾家,但是兩者生意差很多,胡沣曾經問過爺爺爲什麽,爺爺說是死者爲大,家裏再窮,也會拴緊褲腰帶,拿出些錢來。哪怕是跟人借錢,也要盡量辦得風風光光的。
但是爲何辦喜事就掙不着什麽錢,爺爺倒是沒說爲什麽。
爺爺對他很好,幾乎是家裏有什麽就給什麽,但是也有幾條規矩,自打胡沣稍稍記事起,爺爺就叮囑再叮囑,比如路上的錢别去撿。遇到事情,能不求人就别求人。
可如果必須求人幫忙,那麽一定要還,不管是還錢還是還人情,都不能欠着,不能學那年夜飯可以餘着,故意“餘到”來年。
但是有種喜錢,胡沣是可以求的,而且是一定要去,就誰家成親了,新娘子出嫁,會有人去“攔路”,胡沣就跟着,收個紅包,再在心裏邊,默默說幾句爺爺交給他的“老話吉語”。
此外雖然自家是開喜事鋪子的,但是如果小鎮有那白事,能幫忙就幫忙,忙完了,在那戶人家裏邊吃完飯就回家,如果那戶人家,還需要有人幫忙守靈,就應承下來,隻是記得進了靈堂,就别半途而廢,哪怕困了,也要直接在那邊打盹,不許大半夜回家,不用怕那些有的沒的,等到天亮了才可以回家,就當是睡個回籠覺。
在那神仙墳,每年的某一天,爺爺都會帶着胡沣去磕頭。
爺爺臨走之前,還特意交待過自己,哪怕爺爺不在了,這件事還是不能忘了,即便将來長大了,需要出遠門了,每年這一天,還是需要上三炷香。
小鎮最西邊,有個柳條似的少女,姓李,但是她氣力不小,一根扁擔挑起滿滿兩桶水。她有個弟弟,虎頭虎腦的,有次孩子在家附近的巷子,還穿着開裆褲呢,大搖大擺走着,孩子當時雙指撚住一隻不知道從哪裏撿來、還是樹上扒來的蟬蛻,高高舉起,是金色的,在日頭底下,泛着光,瞧着不太一樣,而且相比小鎮常見的知了殼,要大上許多,胡沣就多看了幾眼。
約莫是覺得顯擺成功了,穿開裆褲的孩子,就故意放慢了腳步,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擰轉手腕,使勁晃着那隻蟬蛻。
胡沣當時在巷子一戶人家的門口,坐在一條長凳上,正幫着磨菜刀,磨一把菜刀能掙個三五顆銅錢,反正可以講價。
遠處婦人站在自家門口,雙手叉腰扯開嗓子,喊得震天響,喊兒子回家吃飯。
胡沣就随口問那個叫槐子的小孩,能不能用三文錢,買下那隻知了殼。
胡沣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孩子就有點怕了,立即挪到牆根那邊,貼牆一路低頭小跑,根本不敢搭話。
胡沣也不以爲意,還有些慶幸那個孩子沒當真,不然三文錢呢,圖個啥,所以就聚精會神,繼續低頭磨刀。
不曾想那個孩子蹑手蹑腳返回,将那金色蟬蛻往長凳上邊一放,就跑了。
等到胡沣想要喊住他,孩子一邊撒腿飛奔,一邊提了提褲子,一個拐彎,就跑得沒影了。
胡沣哭笑不得,片刻之後,拐角牆邊,探出一顆腦袋,躲得遠遠的了,才敢朝胡沣咧嘴一笑。
胡沣摸出銅錢,孩子使勁搖頭。
那會兒的胡沣,還不知道就是這麽一次路邊偶遇,真正意味着什麽,會對自己的未來人生,造成多大的影響。
曾經一直覺得會年複一年,背着祖傳的那隻木箱子,裝滿了家夥什,走街串巷,帶着磨刀石,或是幫人縫補盆罐。
此外,家傳的那兩塊磨刀石,是胡沣離鄉之後,偶然在一處仙家渡口,通過一本專門記載山上重寶的仙家書籍,才知道它們竟是傳說中的斬龍石。
送給了吳提京一塊,而且還是稍大的那塊。
胡沣在小鎮就沒有什麽朋友,既然出門在外,真心與吳提京做了朋友,對方練劍資質又比自己好很多,就沒必要吝啬了。
吳提京好奇問道:“想啥呢?想得這麽入神。”
胡沣笑道:“想些小時候的事情。”
他都不知道如何報答那個名叫李槐的人。
因爲那隻金色蟬蛻,是一座劍氣彌漫的洞天。
吳提京啧啧道:“你那家鄉實在是讓人無語。”
胡沣說道:“其實還好。什麽都知道,跟什麽都不知道,一向沒什麽兩樣。”
胡沣取出一支竹笛,輕輕吹奏起來。
月色裏,笛聲悠悠,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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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鹿銜芝即将到達仙都山渡口。
首席供奉劉宗臉色慘白,但是一身精神氣極好,就是走路腳步不穩,跟喝了酒差不多。
所以在一行人下船後,劉宗就沒有跟着下船,因爲這艘鹿銜芝馬上就要啓程返回大泉蜃景城。
陳平安帶着姚老将軍和姚仙之一起走上青萍峰。
渡船重新升空後,劉宗離開船頭,來到渡船一樓的某間屋子,輕輕敲門,喊道:“陛下。”
跨過門檻後,大泉女帝已經坐在桌旁批閱奏折了,屋内一位侍女正在直腰踮腳,動作輕柔,關上窗戶。
登山時,陳平安與老将軍一路閑聊。
聊起了一些山水見聞和故人故事。
陳平安就有些想念家鄉和落魄山了。
大概成爲自己心目中最神往之人,就是一場證道。
自然而然,陳平安就想起了那個勞苦功高的老廚子。
可能在朱斂心裏,就像住着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叫江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