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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

第1021章 十二高位

崔東山獨自一人,率先走出那座以金色劍氣造就的雷池禁地。

小陌說道:“并無纰漏。”

崔東山點頭笑道:“先生需要閉關片刻,我們等着就是了。”

白衣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黃帽青鞋的小陌懷捧綠竹杖。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除了最緊要的某件事,先生還會稍稍煉化那把‘井中月’,看看能否具象化出一座座……天地迷宮,可能是外邊的仙都山,可能是已經不存在的避暑行宮,也可能是家鄉墜地前的骊珠洞天,先生對‘迷宮’了解得越細微,就越趨近于‘真相’,所以此事若是成了,先生就等于讓這把本命飛劍在數量之外,掌握了第二種‘演化’神通,配合自成小天地的籠中雀,可以更加萬無一失。”

小陌有些疑惑,問道:“敢問崔宗主,公子爲何不是以井中月配合籠中雀?”

崔東山啞然失笑,“萬事開頭難,從零到一,與從一到十,永遠是前者更難想到、做到。何況我說了,先生追求,是‘真相’,并非假象,故而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人、物、事,近乎真實,已經很難很難了。”

小陌一點就明,點頭道:“如此說來,确實無異于登天之難。”

陳平安的靈感,源于中土文廟議事,李寶瓶的那場手勢比劃,“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以及後來與托月山元兇問劍,後者一手打造出來的那條密率長廊。陳平安再在落魄山竹樓後邊的無水池塘旁,想起那句佛家語的“猶如蓮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最後陳平安又記起了在劍氣長城那座牢獄裏的自建“行亭”。

所以才會在大泉王朝的望杏花館那邊,讓小陌幫忙護道,陳平安就有了兩次嘗試,一次是憑借心湖書樓的衆多“拓片”,“摹拓”托月山地界的千裏山河,一花一草,一山一屋,皆纖毫畢現,隻是試圖“花開”時功虧一篑,當時得到屋外小陌的提醒後,陳平安就不再貪大求全,僅是大道顯化出一顆紫金蓮子的生長,隻是在花開未開之時,依舊主動放棄了。

小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崔東山好像猜出了對方心中所想,點頭道:“你想到了,我也想到了,那麽先生就一定更早想到了。隻是此舉太過耗錢,而且都不是那三種神仙錢,而是極其稀缺的金精銅錢,況且先生又跌境了,迫在眉睫之事,到底還是養傷和恢複境界,所以多半是被先生故意暫時擱置了。”

“屋四垂爲宇,舟輿所極覆也曰宙。”

崔東山仰頭看天,一腳跺地,再收起手,抖了抖袖子,喃喃道:“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

一把井中月,飛劍數量的多寡,與境界的高低直接挂鈎,例如陳平安跟陸沉借取十四境道法之時,與托月山大祖首徒那場問劍,曾經一鼓作氣演化衍生出将近五十萬把飛劍,事實上,這還是陳平安有意無意“藏拙了”,若是不惜精神氣的折損,放開手腳傾力施展當時那把品秩近乎巅峰、品相近乎圓滿的“井邊月”甚至是“天上月”,飛劍數量,估計可以達到驚世駭俗的八十萬把。

而籠中雀,陳平安确實如崔東山所料,早就琢磨出了第二種本命神通的某個可能性,與光陰長河有關。

這也是陳平安爲何近期遊曆,會學那楊老頭抽起了旱煙,哪怕再不适應,還是硬着頭皮吞雲吐霧。

楊老頭每次在藥鋪後院與人議事,都會抽旱煙,憑此遮蔽天機,大道根祇所在,就是混淆攪亂一條光陰長河,除非是三教祖師,否則任你是一位精通十四境大修士,比如觀道觀的老觀主,都休想試圖憑借沿着一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找出任何線索。

隻是那些旱煙的雲霧,卻是唯有神靈才能掌控的人間香火,或者退一步說,類似書畫的次一等真迹,就是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在風鸢渡船,就跟長命悄悄要了幾袋子金精銅錢,當然會記賬。

在崔東山看來,一旦井中月可以演化天地、幾近“真相”。

再配合那把籠中雀,能夠掌控一條小天地内光陰長河的流轉。

外人置身其中,下場可想而知。

小陌突然愧疚道:“早知道是這樣,我就答應靈椿道友了。”

崔東山轉頭,笑問道:“怎麽說?”

原來是道号靈椿的上宗掌律長命,之前在風鸢渡船上邊,她想要爲新收的嫡傳弟子納蘭玉牒,就跟小陌購買幾種已經失傳的上乘劍術,價格随便小陌定,她可以用一袋袋的金精銅錢來換。

小陌覺得自己都是上宗的記名供奉了,哪裏好意思收錢,爲納蘭玉牒傳授劍術一事,就是一句話的小事,如何婉拒都不成,小陌隻得撂下一句狠話,若要給錢,就不給劍譜了。

結果掌律長命還真就不要劍術了。

反正花錢購買劍術一事,她本就是廣撒網。

崔東山打趣道:“小陌啊小陌,你也就是太實誠太耿直了,這種事情豈可死闆,與長命姐姐随便讨要個一袋半袋的金精銅錢,劍術也送了,人情也有了,兩全其美。”

小陌虛心受教,點頭道:“我還是未能真正入鄉随俗。”

崔東山說道:“我有個建議,次山谪仙峰的山腳那邊,不是有條青衣河有個落寶灘嘛,回頭我送給你當修道之地,搭個茅屋什麽的,你就在那邊定時傳道,”

小陌有些爲難,“小陌隻能說是境界尚可,可這論道一事,何等大事,委實是道行淺薄,爲人授業,估計隻會贻笑大方。又有公子和崔宗主珠玉在前,小陌哪敢爲人師。”

在遠古時代,不論“道人”是何種出身,“傳道”二字,分量之重,無法想象。

修道,證道,得道,傳道。

四者缺一不可,才算一位真正的“道人”。

所以先前在桃源别業那邊,自家公子與那個名叫蘆鷹的元嬰修士,無償贈予十二字。

靜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簡直就是說到了小陌的心坎裏去。

修道之人需要靜心思慮,敬重天地萬事萬物,同時還要對這個世界懷有警惕,所以不要輕易說自己已經修出了一個大道。

還差得遠呢。

崔東山擡起雙手,分别握拳,最後掌心相對,輕輕一拍掌,笑道:“那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爲人既不可妄自尊大,目中無人,看輕他人,也不可妄自菲薄,心中無我,看輕自己。隻有不走極端,才算君子,才算正人。”

小陌點頭道:“有理。”

其實崔東山還有件事沒有多說。

此地舊主是田婉,那麽她的師兄鄒子,就一定走過這座洞天遺迹,一旦先生可以随意行走在光陰長河當中,未來就可以找機會與鄒子問劍一場。

雖說不一定能做成,但已經不是什麽絕無可能之事。

千山萬水,都擋不住、敵不過先生腳上的那雙草鞋。

小陌說道:“離開這裏後,等風鸢渡船返回仙都山,我就去找靈椿道友,讨要幾袋子金精銅錢。”

崔東山點頭道:“如今想要購置金身碎片一事,不太容易,寶瓶洲那邊,就不用想了,大骊朝廷不會有任何遺漏的。就算有人賣,也會是天價。桐葉洲這邊,再加上那個扶搖洲,興許還算有點機會,那些山水神靈金身破碎後,當年未必全部被蠻荒軍帳搜刮殆盡,不過也隻能算是些小漏可撿,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山上山下都已經緩過來了,一個個鬼精鬼精的。”

一襲青衫走出雷池禁制。

崔東山心情複雜,以自欺來欺天,可不是什麽掩耳盜鈴。

有人天高聽下。

先生偏要與之分庭伉禮。

一行人來到山腳,崔東山介紹道:“此山名爲赤松山,能夠得手,算是意外之喜了,其實一開始我和周首席,拼了老命攔阻田婉離開寶瓶洲,是奔着那座大名鼎鼎的蟬蛻洞天去的。”

這座在曆史上籍籍無名的洞天遺址,不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如今被崔東山命名爲長春-洞天。

田婉,茱萸峰,正陽山,水龍峰那位管着諜報的天才兄……

陳平安和崔東山對視一眼。

崔東山使勁點頭,此事可行。

陳平安搖搖頭,這種臨時起意,不适宜不妥當的。

崔東山眼神示意,先生你總得問問看小陌的意思吧,不然就是一種另類的一言堂,不像先生了。

陳平安還是搖頭。

小陌面對落魄山和仙都山成員,都會自己設置屏障,不去查探心弦,就更不談自家公子和崔宗主了,所以隻是依稀察覺到此事與自己有關,試探性說道:“公子在小陌這邊,若是還有什麽爲難事,可就是小陌的失職了。”

崔東山笑道:“與先生無關,是我想要給小陌加個擔子,能不能将落魄山諜報一事管起來,可惜先生拒絕了。”

小陌思量一番,說道:“我可以先打下手,一旁輔助,如果事實證明小陌還算得心應手,當然願意爲公子稍稍分憂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小陌,你一個飛升境巅峰劍修,每天去跟諜報邸報打交道,就不覺得跌份嗎?”

小陌搖頭道:“就當是不花錢就能翻閱書籍了,如此看書是天下第一趣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有理有理,就像不用花錢喝的酒,就是天底下第一等好酒。”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我是自己開鋪子釀酒的,喝酒花什麽錢。”

崔東山繼續介紹道:“這座小洞天,山河地界不大,不過方圓百裏,但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不會輸給桐葉宗的梧桐小洞天太多,總量至多差了兩三成,這還是我沒有往裏邊砸入神仙錢的緣故。”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袖子,得意洋洋,“哈,誰讓我認了個異父異母失散多年的親妹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人間俗子看天,碧空如鏡,修道之人在山上俯瞰大地山河,其實也是一把鏡子,隻是相對坑窪而已。”

一着不慎,修士就像在山上看見深淵。再起種種人我見。

崔東山點點頭,知道先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玩弄人心。

山腳有條流水潺潺的溪澗,溪水泛紅色,宛如仙家精心煉制的丹砂,流水重量遠超尋常。

在家鄉骊珠洞天,阮邛當年之所以在河畔打造鐵匠鋪子和鑄造劍爐,就是相中了龍須河水的那份陰沉,适宜鑄劍。

陳平安蹲在溪旁,掬水在手,有美玉光澤。

崔東山蹲在一旁,解釋道:“溪澗之所以有此異象,是山上那些動辄大幾千年歲數的古松,與一衆仙家花卉自然枯榮,年複一年滋養流水,将那個‘赤’字不斷夯實了,天然就是一種絕佳的符箓材質,回頭咱們可以憑此跟于老兒或是龍虎山做筆買賣,按照我的估算,一年定量取水三千斤,就不會影響洞天的大道根基。”

不過至少在甲子之内,崔東山不打算靠這座洞天掙一顆錢,有大用處。

赤松山中,芝參茯苓在内的奇花異草,都已經被崔東山一一标注出來,記錄在冊。

登山途中,陳平安随口問道:“有賬簿嗎?”

崔東山說道:“我這邊是有的,種夫子那邊暫時還沒有。這些奇花異草,山中多不勝數,百年‘周歲’是一小坎,有兩百一十六棵,此後三百年是一中坎,過三百歲者,有七十,千年是一大坎,類似修士的生死大劫,熬過此劫的,又有十六。此外山中獨有的赤松,總計三百六十棵,相對花草更爲歲月悠久,千歲樹齡之上而不死者,有一百九十五棵,三千年之上,也有十九棵,總體而言,數目極爲可觀了。”

陳平安點頭道:“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此外山巅那邊,還有一座雲海茫茫的绛阙仙府。

陳平安來到一棵倒塌在地的枯敗古松旁,年輪細密至極,大緻掃了一眼,竟有約莫四千多年的樹齡了,陳平安掰下一大塊金黃色松脂,入手極沉,無論是用來入藥,還是煉墨制香,都極佳,陳平安環顧四周,此山真是遍地神仙錢,隻要登山,就可以随便撿取。

沒來由想起了自己在北俱蘆洲的那場探幽訪勝,顯然就要辛苦多了。

所以說落魄山的下宗,崔東山一手打造起來的仙都山,其實并不缺錢,缺人也隻是暫時的。

難怪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可以當得如此硬氣,當然挖起上宗的牆腳更是不遺餘力。

陳平安沒有将松脂收入袖中,而是随便放在那棵腐朽枯敗的松樹枝幹上。

小陌發現一旁的崔宗主,好像翹首以盼,眼中充滿了期待,等到見着了自家公子放回松脂,便有些失落神色。

陳平安拍了拍手,繼續登山,随口問道:“那個蟬蛻洞天,消失已久,卻始終沒有被除名,如今還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這裏邊,有說頭?”

崔東山點頭道:“那座蟬蛻洞天,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沒有之一,因爲傳聞曾經有數位上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後世類似大渎、江河龍宮之流的遺址,根本沒法比。因爲每一具劍仙遺蛻,道韻殘餘,興許就會承載着一種甚至是數種遠古劍道。”

陳平安好奇問道:“蟬蛻洞天,當年是怎麽從寶瓶洲消失的?”

崔東山笑道:“本是鄭居中那個師父的證道之地,這家夥劍術高,脾氣犟,當年屬于跨洲遊曆寶瓶洲的外鄉人,可這份最大的機緣,還是被他得着了,正是在這座小洞天裏邊,給他跻身了飛升境,後來不知怎麽的,這家夥惹了衆怒,被十數位本土和别洲劍仙圍毆一場,雙方大打出手,打了個山崩地裂,死傷慘重,八個上五境劍修,六個元嬰劍修,總計十四人,一個都沒跑,全被那家夥做掉了。因爲是劍修之争,雙方遞劍前就訂立了生死狀,戰場又在蟬蛻洞天之内,故而不曾傷及山下無辜,中土文廟也就沒怎麽管。”

小陌稱贊不已,難怪能夠成爲後來的斬龍之人。

哪怕不談劍術高低,隻說脾氣,就很對胃口。

陳平安說道:“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衰弱的?”

崔東山點頭道:“戰死劍仙當中,大半是寶瓶洲本土劍修,就像個豪門世族,仿佛一夜之間被抄了家,形勢自然就急轉直下了,就此家道中落,足足三千年,還是一蹶不振,加上後來田婉和白裳暗中聯手,從中作梗,所以直到先生你們崛起,才算恢複了幾分元氣。”

“那場問劍的後遺症極大,對于寶瓶洲來說,不單單是那些劍仙悉數隕落在蟬蛻洞天之内,連累許多劍道仙家,就此斷掉師承香火,所有劍修身負的劍道氣運,都被封禁在了蟬蛻洞天之内,還有個更麻煩的事情,就像整個寶瓶洲的一洲劍道,等于完完全全被一個外鄉劍修鎮壓了。”

崔東山最後嬉皮笑臉道:“畢竟是鄭居中的傳道人,還是很有點斤兩的。”

陳平安問道:“爲何赤松山中,至今都沒有出現一頭開竅再煉形的山中精魅?”

崔東山歎了口氣,“此地舊主人,定然是位神通廣大的上古仙人,大概是個名副其實的幽居山人,清心寡欲,天生不喜熱鬧,故而用上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封山’之法,哪怕再過個幾千年,山中草木花卉依舊不會開竅的。哪怕他離開此地,當初還是沒有解開這道山水禁制。”

陳平安忍不住感歎道:“奇人異事。”

按照當時田婉的說法,蟬蛻洞天不在她身上。

她沒有說謊,準确說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裏。

是用上了比大骊太後南簪更高明的封山禁制,而且定然是田婉那個師兄鄒子的手筆,當初崔東山“搜山”巡檢一番,隻是尋找田婉神魂中的山門,就差點讓崔東山着了道,陰溝裏翻大船。

如今田婉身上隻有一把“開山”的鑰匙,她推測是被師兄帶去了骊珠洞天。可不管崔東山事後如何算卦推衍,都沒能找到線索。

臨近山頂,崔東山小聲建議道:“先生,你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都可以在此潛心修道。”

先生可以在此道山中,安心研習劍術,修行大道,将畢生所學和駁雜術法熔鑄一爐,最終道成飛升。

同時這就意味着先生可以在下宗駐足久居了。

至于上宗落魄山那邊,反正先生是當慣了甩手掌櫃的,又有老廚子操持事務,你們還有個财大氣粗的周首席,身爲飛升境劍修的小陌先生當記名供奉,一位飛升境的化外天魔當雜役弟子了……還好意思跟我搶先生?

陳平安婉拒此事,反而建議道:“我就算了,不如讓柴蕪和白玄、孫春王三個孩子,來這邊修行。”

如今的柴蕪,得到小陌贈送的那把“薪火”,她已經成功将其中煉爲本命物,勉強能算是一位劍修。

陳平安先前還有些擔心,之前南遊途中,在靈璧山的野雲渡那邊,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仙都山,除了給崔東山送去一幅親眼目睹、親手繪制的沿途山河形勢圖,信上也專門詢問了柴蕪的煉劍事宜,得到那邊的回信,小姑娘煉劍一事,十分順遂。

在一般山上門派,哪怕是大宗門内,如何對待那一小撮修道資質當得起“驚豔”二字的祖師堂嫡傳,其實一直是個不小的難題。

要麽容易養出一身的驕縱習氣,不然就是行事過于古闆,隻知修行,半點不通人情世故。

比如白龍洞的馬麟士,作爲洞主許清渚的嫡傳弟子,輩分高,天資好,又是山上道侶的仙裔,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直到現在爲止,落魄山在這件事上,可謂“别開生面”,與山上的一般世情,大不一樣,簡直是門風清奇。

有此門風,卻不是陳平安一人就能做成的,他至多是先後與阮邛和火龍真人有樣學樣,幾乎照搬了龍泉劍宗和趴地峰的一些不成文門規。

落魄山的第三代子弟中,柴蕪。孫春王,白玄。

這三個孩子,無疑是修道資質最好的,陳平安和落魄山,自然不會刻意追求所謂的一碗水端平。

崔東山笑道:“海量小姑娘和死魚眼小姑娘,資質實在太好,我肯定都會帶在身邊,爲她們悉心傳道,不過她們如今都有了明确師傳,我就隻能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了,至多是爲她們傳下幾門旁門道法,再教點劍術。

“比如那個柴蕪,我争取做到既不拔苗助長,又不浪費她的修行資質,看能不能幫她……一步登天,直接從柳筋境跻身玉璞境,就目前來看,把握是有一些的,運氣當然也還是要需要一些的,總之先生可以期待幾分。”

陳平安聞言隻得取出一壺酒,喝酒壓驚。

隻是這種壓驚酒,陳平安倒是不介意多喝幾次。

柳七,周密。

還有青冥天下那個跻身年輕十人候補之列的天才女修。

以及李柳的某次轉世,都是直接從柳筋境跻身的上五境。

哪怕還有些遺漏,可還是當之無愧的屈指可數。說是一座天下的千年一遇,不算誇張。

崔東山正色道:“柴蕪三個,來不來此地修行,其實差别不大,就算要來,也不急于一時。所以我還是堅持先前的說法,希望先生能夠在此獨自修行。”

陳平安笑道:“好讓我在此閉關,占盡這個‘一’?”

一座封山小洞天,剛好可以支撐一位修道之人,在此跻身飛升境。

小陌恍然,難怪崔宗主方才眼巴巴等着公子收起那塊不起眼的松脂。

崔東山悻悻然,沒有否認此事。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等我跟劉景龍一起遊曆中土神洲,再返回這裏,我再給你一個确切答案。如果到時候真要在此閉關,你還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崔東山心領神會,點頭道:“學生會先卸任下宗宗主職務,再跟随先生一起遊曆青冥天下。”

陳平安笑道:“前者無所謂,你和曹晴朗商量着辦,但是後者必須作數,不許失約。”

走到了山頂,雲霧缭繞身側,崔東山打了個響指,瞬間雲霧散盡,視野豁然開朗,朱紅大門緩緩開啓,門内影壁,竟是一座巨大石碑,陳平安跨過門檻後,仰頭望向那些古老文字,大緻解釋了此山來曆,隻是文字内容晦暗不明,簡單來說,就是字都認得,意思大多不明白。

道山绛府,仙城萬裏鎖婵娟……大道争渡,鋒镝在先,玉石俱焚。性靈随軀皆腐朽,飲恨黃泉……銷鋒镝鑄金身,豈是弱天下薄人間之舉……

繞過石碑後,就是一座空蕩蕩的大殿,矗立有十二尊金身神像,但是面容皆模糊不清。

小陌開口說道:“是曾經高高在天的十二高位神靈。”

陳平安心生感應,猶豫了一下,還是取出那把狹刀“行刑”,雙手拄刀,狹刀抵地,刹那之間,其中一尊神像迷霧散盡,現出真容,緩緩睜眼,仿佛在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手心抵住的這把狹刀,來自昔年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麾下,被後世命名爲“行刑者”。

崔東山突然說道:“小陌,我們退出去。”

小陌點點頭,跟随白衣少年一起原路返回,當他們重新站在門外,大門轟然關閉。

除了沉睡于劍氣長城附近的這尊“行刑者”。

還有在五彩天下蟄伏萬年,被甯姚仗劍斬殺的那一尊高位神靈“獨目者”,昔年神職隸屬于披甲者,司職晝夜更疊,此刻這尊神像就同樣屹立在大殿之中。

從天外出現在桐葉洲的那位高位神靈,曾經走過大地山河,跨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結果被陳平安的兩位師兄阻攔登岸,其名爲“回響者”。

男子地仙之祖,藥鋪後院的楊老頭,身爲青童天君。

女子地仙之祖,同樣是人族修士出身,她更是遠古天庭的天上明月共主。

雙方分别執掌一座接引地仙登高成神的飛升台。

而這兩位對待作爲故鄉的人間大地,始終報以善意。

他們與仙簪城那枚道簪最早的主人,還有早年身爲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的老觀主,算是同一個輩分的修道之人。

小陌比這幾位,修行都要稍晚些,道齡稍小。

“寤寐者”,是夢境之主,讓神靈之外的一切有靈衆生,尤其是開始登山的修道之士,很容易就陷入颠倒夢想,繼而生出心魔。

“無言者”,擁有一門“止語”神通,故而又名“心聲者”。修道之人的心聲言語,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相傳都來源于此。

“複刻者”,造就出無數摹本日月和山河秘境,所以又名“想象者”或是“鑄造者”。

雷部諸司之主。

“布局者”,火神麾下,負責所有神靈屍骸的安置。

“撥亂者”,水神麾下,執掌光陰長河的流轉有序。

最後還有一尊高位神靈,不管是中土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還是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後世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使用任何稱呼,就像一種遙遙禮敬。

遠古五至高。

天庭共主,持劍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之後便是十二高位。

那位唯一的“不記名”之外,分别有行刑者,獨目者,寤寐者,心聲者,複刻者,回響者,雷部諸司之主,布局者,撥亂者,再加上兩位男女地仙之祖。

此外。

封姨,遠古風神之一。

雨師,那個家鄉窯工。

至于大骊京城那個當老車夫的,神位要略低些,與前者類似六部侍郎和郎官的差别,但是後者雖然“官身”稍低,但是神職顯赫,權柄極大,因爲老車夫是舊天庭雷部諸司之一的主官神靈。

陳平安先後兩次,分别從袖中撚出三炷香,朝兩尊神像敬香。

其中一位,于天地有靈衆生有莫大功德。另外一位,于陳平安自己有大恩。

老話說吃虧是福,是教人向善。

吃苦就是吃苦,隻會越吃越苦。

有些不堪言說的苦難,當一個人好不容易熬過去了,自己默默消受着就是了,别與正在吃苦的旁人說什麽輕巧話了,那是作妖作怪。

走出大殿,繞過石碑,打開大門。

雙眸湛然,視野開闊,天清地明。

今年桐葉洲,小雪時節,就下了幾場鵝毛大雪,異常天寒地凍,山上仙府家家戶戶,開門雪滿山,人間處處厚雪壓枝,碎玉聲此起彼伏。不曾想真正等到了大雪時節,反而隻是下了一場敷衍了事的雨夾雪。

仙都山青萍、谪仙雙峰并峙,作爲祖山和主峰的青萍峰,山巅扶搖坪,也是下宗祖師堂選址所在。

而次峰谪仙峰,山腳有條青衣河,岸邊有落寶灘,與那老觀主的碧霄洞落寶灘,自然并無淵源,崔東山就隻是拿來讨個好彩頭,希冀着将來的下宗修士,入山訪仙也好,下山曆練也罷,寶物機緣如雨落,紛紛落袋爲安。此峰山頂的掃花台,則已經被隋右邊一眼相中,她開辟爲一處修道之地。

此外仙都山還有一座稍矮的支脈山頭,旁逸而出,被崔東山取名爲密雪峰,山崖裸露極多,皆玉白色,會有五六十座府邸依山而建。

目前隻有一座宅子,勉強有點仙府的樣子,是崔東山專門爲自己先生準備的,其他人都沒有這份待遇。

曹晴朗和裴錢屬于跟着沾光,就分别住在了東西廂房。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粒心神退出人身小天地,下床後剛要穿上布鞋,擡頭看了眼窗外的小雨天氣,就又換了雙靴子。

走出屋子後,發現裴錢坐在檐下看雨,發現師父現身後,裴錢說曹晴朗和小陌先生都去給小師兄幫忙了。

至于裴錢自己,她當然得留在這邊,好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她先問師父要不要吃早飯,陳平安點頭後,裴錢讓師父稍等,去竈房那邊忙碌片刻,很快就端了食物上桌。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桌旁,眯眼而笑。

桌上一碗溫熱的小米粥,兩碟鹹菜,竟然還有一籠蟹粉湯包?

陳平安拿起筷子,喝粥吃菜,再夾了一隻蟹粉湯包,笑着點頭道:“手藝不錯,暖胃養人。以後……”

本想說以後裴錢嫁了人,真是誰娶進門誰有福氣,隻是一想到這種事情,陳平安那份亦師亦父的别扭心态,又開始作祟,就打住了話頭。

好不容易将自家閨女養大了,憑什麽就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混賬道理。

可裴錢将來真要遇到了心儀對象,嫁人就嫁人吧。隻是那個小子,休想在自己這邊瞧見個好臉色,不被套麻袋,就燒高香吧。

裴錢發現師父神色變幻不定,這可是極其少見的稀罕事了,忍不住問道:“師父,有心事?”

陳平安笑道:“沒事。”

可辛苦憋了半天,陳平安還是小心翼翼,故意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看似随意問道:“那些年裏,師父不在身邊,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遊曆,走了那麽遠的路,有沒有遇見比較優秀的同齡人,或是山上的年輕俊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見到一些,挺有能耐的。”

陳平安滿臉微笑,“那有沒有印象最深的某個人,他叫什麽名字啊?”

師父之後遊曆中土神洲,得會一會他。

裴錢神色古怪,終于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了,“師父,嘛呢?”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就是閑聊。”

裴錢埋怨道:“師父,别瞎想啊,我可沒有書上寫得那些兒女情長,纏綿悱恻啊,隻是習武練拳,就夠夠的了。”

陳平安微笑道:“在一處古怪山巅,見到了兩對師徒。”

裴錢一頭霧水。

陳平安調侃道:“其中有個小黑炭,迷迷糊糊的,見着了師父還發呆,一闆栗下去,抱頭哇哇叫。”

裴錢咧嘴一笑。

在桐葉洲,陳平安以當今天下“最強”身份跻身的十境武夫,結果發現武運饋贈反而比預期少了,隻是很快陳平安就知道答案了,原來武運被無形中一分爲二了,然後就像被人強行拖拽了去了一座陌生天地,在那處古怪至極的山巅,站着十一人。

一座大天地中,武運濃稠似水,十一位純粹武夫圍成一圈,故而位次沒有高下之分,都是“萬年以來,前無古人”的某境最強武夫。

其中就有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裴杯,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陳平安,裴錢。

而曹慈這個家夥,竟然一人就占據了山巅四個位置。

陳平安以前是擔心練拳太苦,小時候最怕吃疼的裴錢,她會不會半途而廢。

如今是擔心裴錢辛苦練拳,會覺得不值當,因爲習武一事,屬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憑借一口純粹真氣,如一支鐵騎,巡狩山河,不像修道之士,隻要煉制了本命物,開辟出處處府邸,宛如建造城池,分兵占據雄關險隘,對自家山河了如指掌,然後就是按部就班汲取天地靈氣,或鑿山或填湖,不斷往裏邊添補家底。

陳平安吃完早點,放下筷子,冷不丁問道:“裴錢,師父問你,武道登頂,所爲何事?”

将桌上竹屜往裴錢那邊推了推,笑道:“不用急着回答,吃完再說不遲。”

裴錢夾了最後一隻蟹粉湯包,含糊不清道:“除了師父,身前無人。”

“不夠。”

陳平安搖頭笑道:“再答。”

裴錢一臉訝異,“啊?”

她趕緊咽下湯包,抹了抹嘴,這還不夠?

見師父還在等着答案,裴錢隻得硬着頭皮小聲道:“隻比師父低一境?”

陳平安一瞪眼。

裴錢撓撓臉,“那就鬥膽跟師父同境?”

陳平安氣笑不已,雙指并攏,輕敲桌面如敲闆栗,“認真點!”

裴錢隻覺得愁死個人,師父還要自己咋個認真嘛。

陳平安便想着換了一個說法,他突然神色凝重起來,以心聲問道:“裴錢,你得了數次‘最強’二字,就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關鍵是裴錢也在那處山巅,她是有一席之地的。

裴錢開始翻檢記憶,然後記起一事,點頭說道:“師父,勉強算有吧,小時候好像做了個夢,然後見着個記不清是誰的怪人,帶着我一起……不是登山,而是下山,對方問我學拳做什麽,我那會兒小,不懂事,就老老實實回答了當時的心中想法。”

顯然是開始做鋪墊了。

那會兒是年紀小不懂事,喜歡胡說八道,師父你别當真,不能秋後算賬。

陳平安靜待下文。

裴錢愈發心虛,倒是沒敢隐瞞什麽,一五一十與師父詳細說了過程。

原來當時裴錢覺得自己反正是做夢,那還怕個錘子,一邊心不在焉說着學個錘兒的拳,作爲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跟師父學點好呗,不然練拳那麽慘兮兮,何苦來哉。小黑炭當時下山途中,一邊蹦蹦跳跳,學大白鵝咋咋呼呼的,一邊朝身邊那個個子極高的家夥遞拳,問對方怕不怕,怕不怕。

陳平安聽到這裏,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

倒是不奇怪,是小黑炭會說的話,會做的事情。

然後裴錢接下來一句,讓陳平安氣笑不已,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氣。

“不怕是吧,那你等着,等我師父來了,你得跪下來砰砰磕頭嘞,信不信,你信不信?”

陳平安保持微笑,勾了勾手掌,“過來。師父收了你這麽個開山大弟子,福氣啊。”

來,沒吃飽飯,闆栗管夠。

裴錢笑容尴尬,說了句師父我收拾碗筷了,溜之大吉。

雨雪天氣,陳平安獨自撐傘散步,沿着一條盤迂山道,去往崔東山所在的簡陋茅屋,商量觀禮人選一事。

可惜暫時尚無摩崖石刻,其實下宗要是真舍得臉皮,願意讓朱斂捉刀的話,足可以假亂真,估計幾天功夫,就能出現無數的名家崖刻。當然崔東山自己也能做到。

一襲青衫,細雨朦胧中,輕輕旋轉傘柄。

既然已經訂下具體的日期,下宗創建慶典,是明年立春這一天,那麽上宗落魄山,以及仙都山的一處新建劍房,就開始忙碌起來,飛劍傳信邀請各方觀禮客人。

隻不過相比較落魄山創建宗門的那場慶典,觀禮之人要少些,甚至落魄山那邊,都不是所有人都會趕來。

比如陳平安這邊,就隻邀請了劉景龍,鍾魁,和那位等于是一人兩宗門的黃庭。

如今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了,反正中土文廟也不會再管什麽。

此外還有青虎宮陸雍,蒲山草堂葉芸芸,大泉王朝碧遊宮埋河水神娘娘柳柔,以及一雙山水神祇道侶,金璜府山神鄭素,松針湖水君柳幼蓉。

無論是到場人數,還是慶典規模,可能還不如一場金丹開峰儀式。

到了茅屋門口,陳平安合攏油紙傘,斜靠門外牆壁,步入其中,一張大書案,堆滿了崔東山親筆手繪草稿圖紙。

崔東山擱筆後退一步,隔着書案與先生作揖行禮,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忙自己的,坐在長凳上,随手拿起桌上一張還泛着墨香的土木營造的手稿。

桌上的文房四寶,都極爲寒酸,劈斫自家山中青竹作筆筒,随便擱放了一捆大泉王朝雞距筆,其餘熟宣紙和松煙墨,都是市井購得。

陳平安放下那張圖紙,擡頭問道:“雖然借給林守一百顆谷雨錢,可是落魄山财庫裏邊,還有不少神仙錢的盈餘,五六百顆谷雨錢,怎麽都是拿得出來的,真不用?”

既然那座長春-洞天的一切出産,暫時都無法變現爲神仙錢,就得另算了。

落魄山那邊,北俱蘆洲那條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商貿航線,幾乎囊括了一洲東南沿海地帶的天材地寶,後來又加入了雲上城和大源王朝,浮萍劍湖,讓落魄山這些年财源廣進。

崔東山搖頭笑道:“先生,真不用破費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自己邀請的那撥觀禮客人名單,崔東山有些無奈,“先生再不管下宗庶務,也還是我的先生,更是上宗宗主,這點小事,商量什麽。”

陳平安發現桌上有方私章,拿起一看,邊款文字頗多。

酷寒時節,水塘幹涸,荷葉敗盡,枯枝橫斜,再無擎雨蓋之容,故而遊魚散盡……

陳平安将印章輕輕放回原位,知道崔東山是在說當年骊珠洞天的那場變故。

八字朱文底款,蟲鳥篆如天書:天經地義,說文解字。

崔東山笑道:“當年在南嶽儲君山頭采芝山那邊做客,我跟竹海洞天的那個純青,閑着沒事,有些牢騷,有感而發,學先生,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就篆刻下來了。先生要是喜歡就拿去,勉強可以拿來當做一方藏書印。”

陳平安搖頭婉拒此事,問道:“搬遷剩餘兩山一事,需不需要幫忙?”

崔東山說道:“不用,不比這座仙都山,那兩座輔佐山頭,輕巧多了,來回兩趟,走快點,撐死了就是一個半月。”

陳平安大緻說了蒲山之行的過程。

崔東山說道:“其實小心起見,黃衣芸應該将這幅仙圖交由中土文廟,不然一直留在蒲山,可能會是個不小的隐患。比如……算了,沒有什麽比如不比如的。”

崔東山是怕自己烏鴉嘴,真要說中了,對于蒲山來說,就是一場不輸太平山當年浩劫的驚天變故,例如一幅仙圖,因爲本就是一座層層疊加的陣法,一旦在某個時刻被幕後主使,以詭谲手段遙遙開啓禁制,在陣法樞紐上邊動手腳,瞬間炸開,至少相當于一位仙人境修士的自毀金丹、元嬰與皮囊魂魄,威力之大,殺力之高,約莫相當于飛升境劍修的傾力一劍,估計蒲山能夠剩下半座,都算運氣好了。

陳平安笑道:“葉芸芸知道其中輕重,也很好商量,所以那幅仙圖真迹,其實已經被小陌悄悄收入袖中了,算是幫着蒲山代爲保管幾天,至于蒲山密庫裏邊,隻是放了件赝品,葉芸芸連薛懷都沒有說,接下來就看能不能額外釣起一條的大魚。”

崔東山點頭道:“薛懷可能都隻是第一層障眼法,蒲山那邊,一個不留神,就會藏有後手。”

以周密的行事風格,既然蒲山那邊的長遠謀劃,已經落空,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

陳平安說道:“比如葉芸芸的那位兄長,戰事落幕後,這些年他一直在山外四處奔波,一直不在雲草堂。”

就像這次陳平安拜訪蒲山雲草堂,就未能見到對方。

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與願意對他人給予最大善意,兩者隻是看似矛盾,其實雙方并不沖突。

之後聽到一趟敕鱗江遊曆,崔東山眼睛一亮,好奇道:“竟然是一處定婚店?”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聽說過定婚店的,大概隻是始終未能親眼見到,搓手道:“先生,那敕鱗江畔開茶棚的老妪和少女,是否願意擔任我們仙都山的供奉,不但供奉,當倆客卿也好啊,記名不記名,都可以随她們。”

陳平安氣笑道:“這會兒開始稱呼先生、說‘我們’了?”

老真人梁爽,如今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由他來揭走那道符箓,沒有半點問題。

老妪恢複自由身後,與那個喜歡亂點鴛鴦譜的少女,師徒雙方此後何去何從,陳平安當時沒問。

陳平安說道:“你如果真心想要嘗試着招徕她們,可以飛劍傳信蒲山,讓葉芸芸或是薛懷,幫忙問問看。”

崔東山嘿嘿笑道:“就等先生這句話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

崔東山幹笑不已。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位劍仙胚子,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随于樾去往别地,剩下七個孩子,其中程朝露如今已經跟随隋右邊在掃花台那邊練劍,于斜回算是捏着鼻子認了掌律崔嵬當師父,何辜的師父是即将擔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如果加上風鸢渡船上邊的納蘭玉牒,結果被下宗拐來了四個。

若是再加上孫春王,就是五個了。

隻剩下白玄和姚小妍,留在了落魄山和拜劍台。

白玄怕那隻大白鵝,隻是一小部分原因。

姚小妍則是跟那位雙方個頭一般高的新師父投緣。

隻不過青萍劍宗既然是一座劍道宗門,那麽被學生崔東山如此挖牆腳,陳平安也就認了。

可是到最後,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有點無所不用其極了,竟然連自己都要挖牆腳過來下宗這邊,畢竟一旦選擇在長春-洞天之内閉關破境,不管将來是從玉璞瓶頸跻身仙人,或是更高,可不是幾個月就能解決的事情,動辄數年光陰甚至耗時更久。

陳平安說道:“我在猶豫要不要邀請真境宗的李芙蕖。”

畢竟這位元嬰女修,還是落魄山的客卿。

至于真境宗的宗主劉老成和首席供奉劉志茂就算了。

除了那隻一眼相中的福祿壽三色翡翠手镯,陳平安再厚着臉皮與小陌讨要了一件法袍,打算将兩物一并寄給寶瓶洲真境宗的周采真。

崔東山搖頭道:“意義不大,下宗就當節省下一件法袍了。”

陳平安問道:“什麽意思?”

崔東山忍住笑說道:“先生,小陌跟我商量好了,下宗舉辦慶典之前,會送我一些法袍,争取讓下宗的祖師堂成員,嫡傳弟子,供奉客卿,反正爲數不多,那就人手一件,見者有份。至于來青萍峰觀禮的客人,就有點懸了,下宗不好厚此薄彼,太傷感情,那就幹脆誰都不送了。”

陳平安無奈道:“這個小陌!”

隻說陪着自己頭回做客披雲山,小陌一送就是直接送出兩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送得極其熨帖人心啊,因爲那對瞧着袖珍可愛的小巧兵器,大有用處,尤其是落在一位五嶽山君手中,更能物盡其用,一把青玉斧,可以拿來“開山”,黃玉钺用作“鎮壓水運”。

如今魏山君估計做夢都能笑出聲吧。

魏檗不得每天掰手指頭等着小陌再次做客北嶽?

崔東山喊了一聲,“先生。”

陳平安有些納悶,“嗯?”

崔東山笑容燦爛,“先生如今雖未背劍……”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打住!”

崔東山還是開口道:“氣吞山河,劍氣橫秋。”

陳平安站起身,嘀咕道:“落魄山這股歪風邪氣,就是你起的頭。”

崔東山一臉委屈,“先生,思來想去,我終于确定了,誰才是咱們落魄山風氣的第一大功臣。”

陳平安有些好奇,“是誰?”

崔東山壓低嗓音道:“是小寶瓶!”

陳平安愣了愣,坐回原位,揉了揉下巴,隻是很快就對崔東山笑罵一句,你少在這邊告小寶瓶的刁狀,欠拍。

崔東山揉了揉額頭,苦笑不已。

如果說小師妹郭竹酒,可能是裴錢的唯一苦手,而裴錢是很多人的苦手。

那麽崔東山這邊,當然就是當年的紅棉襖小姑娘了。

隻不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崔東山說道:“先生有事就先忙。”

陳平安卻隻是轉過身,繼續坐着,就那麽望向門外的細雨,輕聲笑道:“不忙。”

仙都山,旁支山頭谪仙峰的山頂,掃花台。

隋右邊與弟子程朝露傳授過劍術和拳法,她就去山腳的青衣河落寶灘那邊賞景。

于斜回在練劍間隙,走來這邊散心,半路雨歇,就手持合攏的油紙傘,一路當劍耍。

兩個劍仙胚子的師父,都是元嬰境劍修,隻不過如今一個當官一個不當官。

于斜回将油紙傘放在崖畔欄杆上,腳尖點地,一屁股坐在欄杆上,看着那個小廚子練拳走樁,瞧着還挺有架勢的。

等到程朝露練完拳,來到于斜回這邊,小廚子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好意思開口。

于斜回雙臂環胸,搖晃雙腿,說道:“有屁就放。”

程朝露小聲道:“歇會兒,我雖然也不太喜歡崔嵬,但是……”

不等程朝露說完,于斜回就有點不樂意了,搶過話頭,沒好氣“崔嵬好歹是下宗掌律,這家夥心眼小,你說話注意點。”

自己不喜歡崔嵬,你憑啥?憑你小廚子還是個下五境劍修?

歇會兒,這是白玄給于斜回起的綽号,還有程朝露的小廚子,納蘭玉牒的小算盤,隻是總比孫春王的那個“死魚眼”好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于斜回他們一個個的也就默認了。

當然還有白玄自封的小小隐官,隻是誰都不承認就是了。好像上次遇到那個“小隐官”陳李,白玄當時還吃癟了。

程朝露習慣性揉了揉肥胖臉頰,哈了一聲。

九個遠遊他鄉的孩子當中,小胖子是脾氣最好的那個。

不過上次在雲窟福地,程朝露生平第一次與人問拳,就赢得幹脆利落,好像對方還是個龍門境修士,雖說是那隻大白鵝暗中動了手腳,卻已經讓孩子們刮目相看,他們嘴上不說,可心裏邊都是有杆秤的。當時就連崔東山都小有意外,不料還是個焉兒壞的小暴脾氣,一動手就毫不含糊。

畢竟是生在劍氣長城那麽個地方,敢打能打,比姓什麽,更重要。

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高門子弟,不是劍修還好,如果是劍修,卻在戰場上出劍軟綿,掙不來實打實的戰功,最讓人瞧不起。

程朝露小心翼翼說道:“歇會兒,不管怎麽說啊,反正我是瞧出來了,隐官大人對你師父,可沒有半點瞧不起,不對,是很瞧得起!至于爲啥,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有這麽個事兒。”

于斜回學隐官大人雙手插手在袖,闆着臉點點頭,小廚子總算說了句像樣話。

要是瞧不起,那個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腳當供奉?名次還不低呢。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隐官大人和大白鵝同桌喝酒?他可看得真切,記得清楚,隐官大人與人主動敬酒的次數,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說道:“不曉得虞青章和賀書櫃,這會兒到哪裏了。”

于斜回沒好氣道:“倆沒良心的東西,我管他們到哪裏了。”

程朝露小聲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于斜回嗤笑一身,不置可否。

于斜回瞥了眼遠處,那個見誰都沒個笑臉的隋右邊,已經走得很遠了,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小廚子,你跟我說句實話,嗯?”

“啥?”

“你師父,與咱們隐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頭霧水,“啥意思?”

于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學隐官的動作,再學隐官的說話口氣,“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那個酒鋪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喊人名字不帶“啊”,顯得不親近,就是外人,絕不是托。

程朝露嘿嘿一笑,傻人有傻福,這話愛聽得很呐。

于斜回突然跳下欄杆。

程朝露轉頭一看,原來是隐官大人來了。

于斜回提醒道:“不該說的别說!”

程朝露使勁點頭,“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什麽事情是不該說的?”

于斜回哀歎一聲,“小廚子偷偷喜歡納蘭玉牒呢。”

程朝露瞬間目瞪口呆。

陳平安咦了一聲,故作驚訝道:“我還以爲程朝露喜歡姚小妍呢。”

拿起手中并攏的油紙傘,拍打掌心,陳平安自顧自點頭道:“是了是了,難怪會花錢跟納蘭玉牒買書,原來是故意套近乎,程朝露你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紀就有這種悟性,以後不愁找不到媳婦。”

程朝露漲紅了臉,根本不是這回事啊。

納蘭玉牒那個小财迷,确實是有個好習慣,隐官大人說的那些金玉良言,她都會一句一字抄錄下來,程朝露擔心自己會遺漏拳理,就需要經常跟她借閱“檔案”,每看一頁都要花錢,其實一頁也沒幾個字,經常就隻有一句話,納蘭玉牒還專門給程朝露搗鼓出了一本賬簿,算利息的那種。

于斜回在一旁捧腹大笑。

于斜回笑過之後,小聲道:“隐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證,我肯定會很快跻身洞府境,不會比孫春王和白玄慢太多的。”

程朝露見歇會兒都立下軍令狀了,隻得跟着說道:“隐官大人,我争取不墊底。”

其實要說心裏話,反正九個同齡人裏邊,怎麽都會有個墊底的,是自己也不差啊。

何況隐官大人早就說了,笨人修行就有笨法子。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最難學問在努力,天底下最簡單學問在結果。”

于斜回點點頭。

然後陳平安眨眨眼,轉頭打趣小胖子,“這句話,回頭記得說給納蘭玉牒聽啊,這不就有跟她聊天的機會了,别謝我。”

于斜回又開始捧腹大笑。

程朝露歎了口氣,要是被納蘭玉牒曉得了,自己會被打個半死吧。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四本書,一人兩本。其中兩部《劍術正經》,一部《撼山拳譜》,當然都是手抄摹本,拳譜是給程朝露的,此外還有一本冊子,則是給于斜回的,陳平安也沒有心聲言語,開口笑道:“于斜回,這本冊子,記得好好保存,不要輕易給外人看,書上内容,不一定有用,你就當看雜書好了。”

于斜回的本命飛劍,恰好就是名爲“破字令”。

因爲夜航船的關系,在文廟那邊,陳平安對此專門翻了些書籍,有些心得,就揀選内容,記錄成冊。

兩個孩子鄭重其事雙手接過書籍後,與隐官大人道謝。

陳平安伸出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

于斜回将兩冊書放入懷中後,突然小聲道:“隐官大人,聽說你在江湖上認識了茫茫多的紅顔知己。”

陳平安心一緊,面不改色,微笑問道:“聽誰說的?”

于斜回說道:“白玄啊,還能是誰,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程朝露可以作證。”

小胖子開始裝傻。

大概除了那個孫春王,誰都有點怵白玄。

之前在落魄山的藩屬山頭拜劍台那邊,白玄大爺對待練劍,是當真半點不上心的,倒是練拳比程朝露還賣力,經常念叨一番口頭禅,“我白玄大爺還需要練劍嗎,是跟着隐官大人來這邊當神仙的嗎?當然不能夠,我是學拳來了,省得以後混江湖,說我一個練劍修仙的,欺負他們舞槍弄棒打熬體魄的。”

偏偏白玄修行憊懶至極,煉劍速度卻極快,所以就喜歡每天雙手負後,走門串戶,“好爲人師”,爲其他人指點修行,問題是白玄的三言兩語,往往一語中的,還真有用。

陳平安笑道:“好的,回頭我就跟白玄好好聊聊。”

最後一大兩小,三位劍修,一起在欄杆旁眺望遠處風景。

雨後天晴,氣象一新。

大地河川,仿佛無主之物。雨後江山,好似金鐵鑄成。

風鸢渡船上邊,除了意氣風發的二管事賈晟,每天隻知道埋頭算賬的賬房張嘉貞,還有無所事事的掌律長命,反而是她的嫡傳弟子,小算盤納蘭玉牒,在賬房那邊真能幫上忙,給張嘉貞打下手,記賬算賬,有闆有眼。

當然最百無聊賴的那個,肯定是名義上爲風鸢渡船保駕護航的米大劍仙了。

一來二去,米裕倒是跟柴蕪這個小姑娘混得挺熟,她好像鍾情于雲裏來霧裏去的渡船生活,沒有在仙都山那邊落腳,反而一直留在了渡船上邊,修行之餘,就趴在窗台那邊看看風景,或是繞着船頭船尾走幾圈。

小姑娘獨自喝酒,那是極有大家風範的。

跟她的修行一樣,沒人教,天生的。

呲溜一聲,點點頭,撚起一粒鹽水花生,一盤拍黃瓜,一碟醬肉。

師父說得對,當神仙好,花錢吃肉,不用花錢。

所以要好好修行,絕不能被山主大人趕下船去,争取當個嫡傳弟子。

柴蕪就是有些犯愁,那個被師父說成酒量與他有一拼的山主大人,好像是覺得自己比較笨,不太适合修行,估計這位山主老爺,也确實手頭事情多,反正都不樂意親自傳授學問了,後來都是讓那個小陌先生出馬。

陳平安讓米裕近期幫着小姑娘護道幾分,畢竟在練氣士當中,劍修和符箓修士,門檻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講究一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邊的驅山渡。

驅山渡一處山崗之巅,有個皚皚洲劉氏客卿在那邊駐守,名義上是幫着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實也沒什麽事情可做。

這個被譽爲“徐君”的徐獬,才兩百歲,就是一位大劍仙了。

在家鄉金甲洲,徐獬曾經出劍阻攔過完顔老景的倒戈一擊,在那之前,徐獬一直名聲不顯,直到亂世來臨,才橫空出世。

在山頂與徐獬下棋“小賭怡情”的王霁,是玉圭宗祖師堂供奉,有個監斬官的綽号。

王霁與種秋都是讀書人,一見投緣,還抽空下了幾局棋,至于一旁觀戰的米裕與徐獬,雙方則沒什麽可聊的,隻是對視一眼,就再無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風鸢渡船這邊,得知一事,空懸多年的神篆峰,剛剛有了個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師堂沒有任何異議,專門爲這名劍修破例,不用他跻身金丹,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了。

因爲那個孩子如今才九歲,是位龍門境劍修。

聽說擁有三把本命飛劍。

好像除了“天之驕子,應運而生”,也沒什麽道理可以解釋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時容納數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寶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内,就多達三座,除了碧城渡,還有逆旅渡和遠山渡,後兩者都建立在藩屬山頭。

之後渡船北歸,期間在燐河附近懸空停留。

種秋和米裕,聯袂去了趟河邊的那個攤子。

陶然在種夫子這邊還算客氣幾分,見過幾面,印象頗好。

這位金丹劍修就說先前來了撥人,自稱同樣來自仙都山,其中一個青衫刀客,還說是崔仙師的先生,叫陳平安。

此人在這邊喝了碗酒,沒鬧啥幺蛾子,就是此人說話不着調,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劍仙。

既然言語這麽風趣,怎麽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大錢呢。

米裕眼神憐憫,伸出手,想要拍拍這位金丹劍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這些話,要是被裴錢聽見了,呵。

陶然肩頭一歪,避開那隻爪子,他跟這個自稱餘米的家夥半點不熟,兩次見面都是一身白衣的,你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齊廷濟,還是跟齊老劍仙同桌喝過酒啊?

再說了,陶然一看這厮的相貌氣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數的風流胚子,礙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劍仙直皺眉頭,摻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确實不清楚一事,昔年劍氣長城,幾乎每次輪到齊廷濟巡視城頭,都會主動去那雲霞中找米裕喝酒。

雖然雙方年齡懸殊,境界劍術也算懸殊,卻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而且一個“齊上路”,一個“米攔腰”,很有得聊。

種秋笑着也沒解釋什麽,隻是與陶然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

陶然倒是沒有什麽不耐煩的,一一記下。

風鸢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後,米裕沒能見着隐官大人,曹晴朗說是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個口信,隐官大人讓自己這次返回寶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帶來。

米裕就有點幸災樂禍。

之後路過清境山青虎宮,老神仙陸雍親手交給種秋一隻瓷瓶,請種夫子幫忙轉交給陳山主。

說是最新煉制成功的一爐坐忘丹,可惜數量不多,隻有三顆。

種秋抱拳緻謝。

米裕隻有一句話,陸老神仙有無仇家。

陸雍大笑不已,連連擺手。

渡船離開桐葉洲陸地,進入海域後,米裕閑來無事,悶得發慌,就跳下風鸢渡船,禦劍北遊,白虹掠空。

青萍峰,長春小洞天内。

陳平安在那座道山绛阙之中,揀選了一座閣樓最高處,門窗皆關閉。

室内一蒲團,一案幾,一香爐。

桌上擱放了幾本書,《撼山拳譜》,《丹書真迹》,《劍術正經》,自己親筆撰寫、編訂成冊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蘆洲那座仙府遺址的“破書”……

還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簡。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閉目凝神,緩緩呼吸吐納。

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屍坐。

桐葉洲中部偏北,一處藩屬小國境内。

臨近黃昏時分,一個儒衫青年帶着個胖子,電閃雷鳴,暴雨急促,兩人就在一處市井渡口停步,寒酸書生要了兩碗冰糖藕粉。

胖子擡起頭,高高舉起碗,使勁晃了晃,真沒剩下半點藕粉了,這才放下碗,埋怨道:“鍾兄弟,咱倆既然是在趕路,乘坐一條仙家渡船不更好。”

“慶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麽都來得及。”

鍾魁說道:“你今天要是願意結賬,我就掏錢請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猶豫道:“船上風景千篇一律,無甚意思,還是兩條腿趕路,碰到的山水見聞更多些,就像現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鮮事了。”

胖子指了指鋪子外邊的水邊,原來是有鹽商雇傭了一條大船,停泊古祠下,風雨看潮生。這場暴雨來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後,竟然有個女子在樓船水窗那邊,她持竿垂釣,環以臂钏,愈發襯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胖子是過來人,早早曉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幾眼,就丢了魂,挪不開眼睛了,她每次收竿再抛竿,胖子便跟着心顫幾分。

可惜看那女子發髻樣式,嫁爲人婦了。若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胖子這就登船,認嶽丈去了。

至于對方是頭易容有術的枯骨豔鬼又如何,胖子還真不在乎,計較這個,俗不俗?

鍾魁隻是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樓船,說道:“你别去招惹了,就是個命苦的癡情女子,報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聲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誰?之前在那小小縣城隍廟,才一進門,好家夥,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卻是頭孤魂野鬼,差點被當場铐上枷鎖,你看我說什麽了?鍾兄弟,說真的,生前死後,就沒遭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再來一碗冰糖藕粉。”

鍾魁與店夥計招招手,又要了兩碗藕粉,笑道:“城隍爺事後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說天高無耳目,心虧暗室有神遊。

給自己取名姑蘇的胖子又已經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鍾魁還沒動過勺子的那碗。

鍾魁就将白碗推給胖子。

而那艘樓船的垂釣女子,顯然也察覺到了岸邊鋪子的書生和胖子,隻是她修爲淺,看不出他們身份、境界,她隻能确定一事,莫不是見鬼了?

胖子以心聲問道:“這條江水不算短吧,就沒個水神河婆?沿途兩岸也沒城隍廟?這頭女鬼,膽子不小啊。”

鍾魁說道:“那臂钏是件水府信物,三百裏開外的上遊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歡假扮撐船蒿工,賣藕換酒喝,與那個曾經将祭奠詩稿投水的中年鹽商,算是舊識。”

胖子皺眉道:“怎麽看出來的?”

鍾魁說道:“用眼睛。”

胖子在鍾魁掏錢結賬的時候,問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說以我的修爲,除了陳平安,是不是就無敵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還是位仙人。

鍾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試探性問道:“那麽我跟陳兄弟讨要個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隻是個下宗,總不過分吧?”

鍾魁瞥了眼胖子,“自己問去,我不攔着。”

胖子笑着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轉,“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後胖子跟着這位半點不知享福的鍾大爺,跋山涉水,一路風餐露宿,可憐一身好不容易養出的秋膘都要清減了。

趕在年關時分,他們來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處處大興土木,塵土飛揚,胖子揮揮手,微微皺眉,“就這麽點地盤,實在太寒碜了。等我見着了陳兄弟,非得說道說道。”

在渡口那邊,見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對着稿紙比比劃劃。

桌邊站着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個紮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啧啧稱奇,呦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樣還挺俊俏。

裴錢見着了散步而來的鍾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遙遙抱拳道:“鍾賬房!”

雙方停步,鍾魁伸手比劃了一下高度,笑問道:“小黑炭?”

裴錢點頭,眯眼而笑。

鍾魁玩笑道:“嫁人沒?”

裴錢笑道:“嫁個錘兒,不嫁人!”

鍾魁哈哈大笑,“也對,除了陳平安,誰管得住你。”

遙想當年,小小年紀,就能耍得兩個狐兒鎮的捕快團團轉。

那會兒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難盡。

崔東山和小陌來到這邊。

鍾魁抱拳道:“我叫鍾魁,見笑了。”

崔東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東山,見過鍾先生。”

小陌同樣作揖道:“供奉小陌,見過鍾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個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點心術不正了,這家夥一門心思都在裴錢那邊,鍾先生身邊怎麽有這麽個不靠譜的貼身扈從。

胖子以心聲問道:“小陌供奉,看我幹嘛?”

小陌笑答道:“來者是客,不幹嘛。”

胖子聽出了言外之意,啧啧不已,“哎呦喂,差點吓死,不對,是吓活我了,得虧是客人,不然咱倆還得劃出道來……練練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臉惶恐,“小陌兄弟,這就記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變,“哪敢與一位仙人稱兄道弟。”

崔東山看了眼鍾魁,鍾魁笑着搖頭,咱們都别管這個喜歡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邊,一襲青衫現身,刹那之間,身形就落在了渡口這邊。

無半點氣機漣漪,也無絲毫劍氣。

但是此人劍意、或者說道氣之重,竟是讓胖子下意識往鍾魁身邊挪了一步。

陳平安與鍾魁各自擡手,重重擊掌。

然後陳平安望向一旁,笑問道:“鍾魁,這位前輩是?”

鍾魁還是老樣子,焉兒壞,一下子就揭了身邊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婦砍過一件的那位水底前輩了。”

胖子頓時心知不妙。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是甯姚的男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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