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此行收獲頗豐,因爲裴錢竟然從一捆捆賤賣的書籍當中,發現夾雜了一批宮廷殿試卷秘檔,名副其實的闱墨真迹孤本,彙總了一國将近百位科舉狀元的殿試文章,每一份狀元考卷,都有鮮豔欲滴的朱砂紅字,是曆代皇帝禦批“第一甲第一名”,除了策論正文,最後邊還有讀卷官職銜和姓名,雖說龍氣淺淡,流逝極多,但是文氣濃郁,算是實打實的撿漏了。
陳平安分别翻閱了幾份年月最久和最近的殿試考卷,随便記住了一連串的官銜人名。
當時店鋪旁邊,一位身穿儒衫的消瘦老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是被陳平安的運氣給震懾住了,猶豫了許久,才與陳平安開口詢問,能否将這些考卷轉賣給他。
陳平安搖頭笑道:“老先生,恕難從命。”
老人灑然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何況自己兜裏也沒幾個錢,來這處山上渡口,不過是散心,哪有底氣與這些山上仙師談買賣。三顆神仙錢,雪花、小暑、谷雨各一,都是新帝賞賜之物,打算當做傳家寶的。
小陌心聲道:“公子,方才這位老先生,對年月最近的幾份考卷,好像比較上心,看到上邊幾個人名的時候,心境起伏很大。”
陳平安說道:“老先生身上官氣和沙場氣都重,說不定是在殿試卷上邊,瞧見了自己和同僚們的名字。”
看到了一對鳌龍鈕印章,兩方沒有邊款的印文,讓陳平安一見傾心。
知足。知不足。
金石氣不重,也無名家落款,所以定然價格便宜,隻是不單賣,作爲添頭附贈,客人得額外買下一件貴重貨物。
剛好陳平安還相中了一隻紫砂石瓢壺,銘刻有“雲中青鳥家鄉,海底蛟龍世界”。就打算買下,回頭随便送人。
店鋪标價三十顆雪花錢,如今桐葉洲的山上器物,但凡與靈氣稍稍沾邊,要是再加上點添油加醋的仙府“故事”,價格就會高得吓人,哄擡價格,争搶不休。
其實是買貴了的,但是一想到身在自家渡口,行吧,就當是破例當個托?
陳平安剛伸手拿住紫砂壺,就被人一撞肩頭,搶過那隻石瓢壺,轉頭與店鋪掌櫃大嗓門喊道:“說個價!”
也沒有計較什麽,由着那人掏錢買下紫砂壺,陳平安挪步轉去拿起一隻寓意福祿壽的三色翡翠手镯,店鋪标價十顆雪花錢。
不曾想那個彪形壯漢身邊的一個朋友,又伸手過來,陳平安輕輕一擡肘,挑起對方的手腕,笑道:“哪有你們這麽買東西的。”
其實陳平安已經發現了蛛絲馬迹,這撥人當中有個半吊子的青烏先生,手縮袖中,偷偷以一隻造工粗劣的定寶盤的指針轉向,大緻判定流水财走向,而由于自家落魄山有個掌律長命,陳平安身上就沾了些财運,自然而然就被那個青烏先生誤會想岔了,再加上先前的那批殿試卷秘檔,對方才會想着陳平安挑中什麽就買下什麽,穩賺不賠。
其實在山下的古玩行當,這倒是常有的事。
手上這隻镯子,陳平安是肯定不會讓的,因爲已經想好了送給誰。
那個手拿定寶盤的半路青烏先生,笑道:“這位小兄弟,勸你還是割愛爲妙,就算是山上神仙,可是出門在外,山高水深風大的,還是要小心啊。”
這位洞府境神仙身邊,還站着個身材壯碩的純粹武夫,佩刀,懸一塊極有年月的官家腰牌。
如果壓四境的話,就是位山巅境大宗師了。
裴錢聚音成線,與師父解釋道:“這撥人都是南邊那個大夏朝的供奉,隻是如今王朝分崩離析,光是稱帝登基的,就有三個,一皇子兩武将,都在争個正統身份,三方人馬,前些年就開始派人在外搜刮錢财,手段都差不多,一路貨色,好不到哪裏去,不過這幾塊供奉牌都是宮中老物件,所以我也分不清他們是誰的手下……”
裴錢驟然出手,竟然有人竟敢伸手想要摟住她的腰肢,裴錢一肘砸中對方面門,後者直接倒飛出店鋪外。
那個青烏先生怒喝道:“小心,是妖族!”
店鋪掌櫃給吓得臉色慘白,實在是千瘡百孔的桐葉洲,前些年被蠻荒天下那些妖族給害慘了,朝門外高聲喊道:“趕緊傳信靈璧山!”
以往年年清明祭祖,墳前猶有紙灰飛作白蝴蝶,如今日落狐兔眠冢上,幾家墳頭子孫來,唯有無數新鬼哭舊鬼。
得了那位青烏先生的心聲密語,那個先前搶走石瓢壺的魁梧漢子,沉聲一喝,衣衫當場崩開,上身裸露出兩道刺青紋身,又是過肩龍,又是下山虎的。
那個還留在店鋪内的老先生沉聲說道:“這種玩笑開不得。”
裴錢轉頭望向師父,陳平安點點頭,随意出手就是了。
于是這撥來自舊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爺們,就一起去門外躺着享福去了。
陳平安收起那隻翡翠手镯入袖,再拿起那對印章,最後往櫃台上放下十顆雪花錢,轉身對那位老先生抱拳道:“謝了。”
老先生笑道:“舉手之勞。”
之後這位老先生語帶深意,“稍後靈璧山仙師趕來此地,我可以盡量幫忙解釋一二,隻是最終能否解釋清楚,還是得看靈璧山仙師們。”
老人話裏有話,言外之意,是你們的山頭師承,如果名聲足夠大,興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就會很麻煩,而且是極其棘手,被一位皇室供奉的練氣士指認爲妖族修士,别說靈璧山擔待不起,一旦今天店鋪這邊沒談攏,雙方動手了,說不定還會驚動大伏書院,專門派遣一位書院君子或是賢人,趕過來勘驗身份。當然,如果事後證明是靈璧山故意謊報,罪責不小。
老人身邊一位青壯扈從,欲言又止,是在擔心自家老爺,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靈璧山祖師堂那邊得到消息後,哪敢掉以輕心,老山主在内一金丹兩龍門,匆匆禦風趕來野雲渡,如臨大敵,站在店鋪門口那邊,
那個老人自報身份後,小陌以心聲笑道:“公子料事如神。”
因爲這個于一國有再造之功的老夫子,果然就是殿試卷上其中一人,而且官銜有點長,少保兼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
是最清流的文官出身,桃李滿朝野,老人卻沒有跟随先帝一起逃往那座嶄新天下,而是留在了家鄉故國,置身沙場多年,前些年又擋住了舊大夏王朝在内幾個鄰國的邊境侵襲。如今告老還鄉,剛好路過此地,無事一身輕,打算領略一番山上風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囊中羞澀。
靈璧山這邊,顯然是知曉這位老人身份的,隻是依舊不敢掉以輕心,要是當真漏掉了一撥妖族修士,以大伏書院那位新任山主的脾氣,靈璧山就可以直接封山百年了。
陳平安以心聲開門見山道:“我們來自仙都山。”
靈璧山那位金丹老祖,小心翼翼問道:“是那位崔仙師的同門?”
那個出手闊綽的白衣少年,如今野雲渡的幕後主人,之前造訪靈璧山,自稱來自仙都山青萍峰,姓崔。
陳平安笑着點頭。
差點大水沖了龍王廟,這就有點尴尬了,靈璧山三位老祖師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沒有與三位譜牒仙師過多客套寒暄,隻是讓他們靈璧山擔心今天這場鬧劇,會有隐患,可以飛劍傳信大伏書院。
陳平安将那一大摞殿試考卷重新取出,遞給老人,笑道:“老先生說得對,君子不奪人所好。”
老人極爲爽快,拿過了殿試卷,大笑道:“敢問仙師,是怎麽個價格?”
陳平安擺手道:“千金難買幾句公道話。”
老人笑着點頭,“那就不與仙師客氣了。”
離開鋪子後,走在渡口岸邊,陳平安看了眼曹晴朗,笑問道:“是想要說什麽?”
曹晴朗答道:“學生剛剛已經想明白了。”
在霁山府君那邊,先生還會有所試探,那是先生視爲自身事了,換成在靈璧山仙師那邊,先生有意無意早早挑明身份,不然對方可能是門風醇正,也可能會露出一副醜陋嘴臉,或者可能是虛與委蛇,卻行事謹慎,也可能是甯可錯殺不可錯放,直接就動手了,總之會有百般可能。不過先生并未如此作爲,顯然是按照約定,真的将下宗所有事務都交給小師兄處置了。
老人身邊的那個扈從說道:“老爺,對方來頭很大,竟然能夠讓靈璧山二話不說就放行了。”
老人笑了笑,隻是說了一句“翰林風味”。
當了多年的禮部尚書,多次主持科舉,朝野上下,都說他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官場上,說他是桃李遍天下。
如今呢。
老人猶在,可是那些桃李,那麽多的年輕人,意氣風發的,朝氣勃勃的,文采飛揚的,如今卻都真的無法言語了。
在一處山清水秀之地,路過一座位于郡城外的山腳寺廟,一行人入廟燒香。
進了寺廟,有匾額莫向外求,大殿懸挂匾額,得大自在。
既有香客入廟,也有僧人外出。
一般來說,寺廟結制,就不再起單雲遊,隻等解夏,就可以外出參學,雲遊僧人每到一處寺廟,去大殿禮佛,隻需要看一下韋陀菩薩的造像,就可以知曉這座寺廟是可以十方叢林,還是隻提供一宿兩餐的子孫叢林。這一處禅寺,韋陀菩薩左手單立掌,右手托降魔杵立于胸前,這就意味着是座半十方半子孫的佛家叢林,行腳僧可以在這裏挂單三日,卻不宜安單常住。
這些約定成俗的佛門規矩,是無需寺廟知客師提醒外來僧人的。
過天王殿,陳平安和曹晴朗在大雄大殿外,各自撚三炷香,然後放入香爐。
隻不過學生是左手持香,先生卻是右手。
唯獨裴錢在大殿外敬香之後,還去了大殿裏邊跪拜磕頭。
小陌沒有敬香,隻是望向大殿内供奉的佛像。
世人見佛而不得,則造像以見之。
而這位黃帽青衫綠竹杖的“年輕人”,卻是見過真佛的。
之後一行人過了大雄寶殿,左側拾階而上,期間路過藥師殿,最後在藏經閣那邊,從右側返回山門。
突然下起了一場雨,陳平安就站在廊道中等雨停,雨勢驚人,但是看樣子不會持續太久。
不知爲何,大雨中,有個婦人帶着個孩子,跪在山門外。
而寺廟大殿中,有個中年僧人,跪在蒲團上,低頭合十,淚流滿面。
曹晴朗想要從小陌贈送的那件“小洞天”中,取出一把油紙傘,贈予那婦人孩子,好在雨中撐傘。
陳平安搖搖頭。
在婦人起身後,陳平安跟裴錢說了聲,裴錢就撐傘走去,一手持傘。
婦人趕緊擦拭眼角,笑容溫婉,拉着孩子,一起與那心善女子道了聲謝。
今年入冬後,桐葉洲山河闆蕩,滿目瘡痍的中部地界,尚未小雪時節,各地就陸續落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天寒地凍,山下邊便順勢多出了許多冰廠,開辟地窖儲存冰塊,好在明年入夏再取出。
在那舊大夏王朝境内,兩支騎軍厮殺起來,同室操戈。
大軍後方,一位身穿華貴甲胄的年輕人,正在勸說一位觀海境老神仙速速出手,才好扭轉戰局,大緻言語,是對付這些沙場武夫,以仙師的通天術法,定能勢如破竹,以一敵萬,隻要再立奇功,回到京城,一國國師之位,朝堂那邊就再無異議了……
老仙師揪須不言,最後實在是推脫不得,便騰雲駕霧,祭出兩件本命物,攻守兼備,光彩流轉,寶光映徹半座戰場,老神仙施展仙法,很快就掙下一筆不小戰功,術法落地,老修士想着靈氣還算充裕,就要再來一手壓箱底的神通再撤離戰場,不曾想就挨了敵軍中一通山上秘制床子弩的密集攢射,打破了那件防禦重寶的山水禁制,老修士正要提前撤退,就被一位暗藏在陣中的純粹武夫,手持巨弓,以一手連珠箭當場射殺,那十數枝銘刻有雲紋銘文的符箓箭矢,竟然在空中畫弧而走,如影随形,躲避不及的老修士,整個胸口都被銅錢粗細的那枝箭矢貫穿。
戰場之外的一處山頭。
裴錢看到那一幕後,說道:“修道之人投身戰場,撈取功勞不難,可如果想要憑借一己之力奠定戰場勝負,在大軍中肆意屠殺山下武卒,可一不可再。”
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面無表情。
小陌則是心不在焉。
落雪時分,一處古橋邊,幾樹老梅并是白紛紛,梅雪都清絕。
長橋一端,像是個書院老夫子,帶着一撥士子負笈遊學,在此駐足賞景。
其實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洞府境老修士,正在爲一撥門内弟子,說那些虛無缥缈的仙家事,說那修行一事的法侶财地,說那地仙者,可千歲而童顔,步履輕疾,舉形飛升,長生不死,出入洞天福地,跨五湖四海,鎮五嶽萬山。
這番言語,說得那些剛上山沒幾年的弟子們,一個個神采奕奕,心神往之。
老修士伸手輕推橋欄積雪,笑道:“山上道脈衆多,但是自古百千技藝,弟子皆可求而學之,唯獨劍仙一途,曆來隻有師父收徒,不曾有弟子主動尋師就能成的,劍仙收徒,一向門檻比天高,甯肯失傳,不願輕傳……”
一個少年點頭道:“難怪天底下劍仙這麽少。”
一旁少女瞪眼道:“你别打斷我師父說話。”
老修士用手背推了推積雪,落在橋底冰面上,“自古相傳,真正的劍仙,身負上乘劍術,得天地造化,故而從來不屑依仗神兵利器,隻要煉出一枚劍丸,便有神龍變化之妙,以清靜道心爲匣,虛白之室如燦若日月,可千裏取首級……”
一幫弟子聽得如癡如醉,嗯,除了那個喜歡拆台的少年,他忍不住再次開口道:“師伯,上次咱們遇見了你那個山上故友,求了老半天,對方都沒舍得将那份山水邸報送你,他不是說天底下有個地方,叫劍氣長城嗎?邸報上邊說那邊地方不大,但是人人皆劍仙呢,那麽老劍仙們是咋個收取新劍仙當徒弟的?”
老修士笑容如常,心中腹诽不已,師兄怎麽收了個這麽個弟子,這小子是家裏忙着造房子嗎,這麽喜歡拆台。
其實老人自己也是剛剛從好友的那封山水邸報上,得知有個叫劍氣長城的地方。
對岸遠處,一行人往橋邊踏雪而來,腳下咯吱作響。
老修士轉頭望去,風雪中,一襲青衫走在最前邊,雙手攥着一顆雪球,他身邊跟着三人,瞧着年紀都不大。
少年輕聲問道:“師伯,你趕緊施展法術,開個天眼神通之類的,幫我瞧瞧,那撥人裏邊,有無尋覓徒弟的劍仙。”
老修士氣笑道:“自個兒問去!”
一座古橋,兩撥人擦肩而過。
老修士主動笑着點頭緻意,那個腰間疊雙刀的青衫男子,笑着點頭還禮。
少年在那一行人遠離後,說道:“師伯,估計沒有劍仙,走路帶聲的,一點都不踏雪無痕。”
老修士懶得理睬這個少年,繼續說那山上的奇聞異事、仙迹神怪,其實也是老人道聽途說而來的山水故事。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下雪之後,宛如一座琉璃仙境,美輪美奂,分不出天上還是人間。
一行外鄉遠遊人,在京城門口那邊遞交通關文牒。
曹沫,鄭錢。
至于曹晴朗和小陌,用的都是大骊王朝的戶籍身份。
等到下宗建成,曹晴朗就會額外多出一個桐葉洲修士的金玉譜牒身份。
走出城門洞後,小陌說道:“公子,在浩然天下,女子稱帝,不常見吧?”
婦人垂簾聽政,倒是爲數不少。
大泉皇帝姚近之。
陳平安點頭道:“很罕見。”
想起一事,陳平安跟曹晴朗說道:“如今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就是你們家鄉福地的磨刀人劉宗。上次我和裴錢在這邊見到了劉宗,還是金身境瓶頸,不過這是因爲老觀主故意爲之,讓劉宗破境比一般武夫要難很多。”
裴錢抿了抿嘴唇。
曹晴朗看了眼她。
因爲之前陪着小米粒一起看山門,聽小米粒說過,當年裴錢陪着好人山主一起途徑大泉王朝,發生過一籮筐的故事哩。
裴錢立即斜眼過來,又要告狀?
一行人先在蜃景城找了家仙家客棧落腳,名爲望杏花館,地段極好,鬧中取靜。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山上渡船和仙家渡口,往往都會有本冊子,專門介紹沿途客棧,無償贈送給客人,内容詳細的,誇上天的,往往是雙方有那不淺的香火情,簡明扼要一筆帶過的,肯定就是客棧跟渡口、渡船的關系沒到位。
其實大泉王朝最著名的客棧,還是桃葉渡那邊的桃源别業。
聽說是一洲女修的首選,就算湊錢都要在那邊下榻。
進了客棧大門,率先撞入眼簾的,就是一堵影壁高牆,三丈高,錦鯉荷花,皆宛如活物。
陳平安停步,仰頭欣賞片刻,大骊京城那家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客棧,要是有這份心思,也不至于生意冷清到門可羅雀的地步。
要了四間屋子,陳平安跟客棧這邊要了一摞近期的山水邸報,小陌幾個都留在屋子這邊,圍桌而坐。
還是隻有曹晴朗喝茶,其餘三個都在喝酒。
關于玉圭宗,都是些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占據篇幅卻不小,這就是一洲仙家執牛耳者的厲害之處了。
以前是南北對峙,其中桐葉宗又穩穩壓過玉圭宗一頭,如今卻是毋庸置疑的一家獨大,反觀桐葉宗等同封山,在一洲版圖上,如同孤舟一葉。
周首席親自操刀的花神山胭脂榜,幾乎每份邸報都有不同的說法,不管認不認可那些仙子的排名,都會順帶着再罵一通姜尚真。
此外就是青虎宮的丹藥,還有小龍湫的那場問劍。
還有不少山下複國後的朝廷,通過邸報招徕供奉,不拘修士或是武夫,各國禮部頒布的公文,類似江湖上英雄帖了。
不少關于寶瓶洲的小道消息,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場觀禮,反正就是亂寫一通。
小陌拿過一份邸報,說道:“這個桐葉宗,好像有點惹人厭了。好歹是個宗門,下場如此凄慘?”
陳平安笑道:“捧殺不遺餘力,棒殺一棍子打死。其實往往是好也沒那麽好,壞也沒那麽壞,反正看人挑擔不吃力,就是圖個看熱鬧不嫌大。不過我們周首席有句話說得好,”
小陌點頭道:“雖然還未見過周首席,但是小陌早已心生佩服。”
在落魄山中,周首席的名聲,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有口皆碑。
陳平安忍了忍,終究沒能忍住,一個笑出聲,趕緊喝了口酒,然後說了句讓小陌摸不着頭腦的言語,“我們周首席返鄉後肯定要揪心了,沒事,反正他最喜歡花錢,省得當了首席供奉就心生懈怠。”
陳平安其實還是想要從邸報上,多看到些關于大泉王朝的消息,比如其中就有一個傳聞,言之鑿鑿的,也神神道道的。
姚嶺之丢了一把刀。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大泉朝廷三法司的主官,焦頭爛額,見面就愁,至于刑部郎官、都察院各道禦史和大理寺丞,所謂的小三法司,更是都開了不知幾場議事,三個衙門内部早已雞飛狗跳,卻不敢對外洩露半點風聲。
這件事情,說大不大,就是一件法寶品秩的寶刀失竊案,說小又不小,因爲這把刀,是前朝重寶,有着不同尋常的象征意義。
官場上,最麻煩的就是這種事,揣摩天心。姚嶺之的那把佩刀,大有淵源,是大泉王朝寶庫秘藏了兩百多年的鎮國之寶,名爲“名泉”。而大泉劉氏的開國皇帝,起于微末,屬于武将篡位立國,有得國不正的嫌疑,尤其是這位開國皇帝,當年還持刀手刃了前朝的末代皇帝。
陳平安上次在這蜃景城,就親眼見過那把“名泉”,算是當今天子送給皇妹姚嶺之的一件禦賜重寶,确實是一把品相極好的法刀,木質刀鞘,蒙綠鲨皮,刀柄嵌滿珍寶,當得起“價值連城”這個說法,天然壓勝鬼怪神異。
按照邸報上邊的隻言片語,最後還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貌似突然轉性了,從一個酒鬼變得兢兢業業,親自與皇帝陛下商量,算是大包大攬了此事,讓轉爲輔佐的三座衙門,都稍稍松了口氣。就算天塌下來,還有府尹大人頂着了。而且供奉修士、捕快調度一事,府尹大人頗有章法,使得整個蜃景城内外的京畿之地,内緊外松,既不擾民,又調度有序,這才讓京城官場不約而同記起一事,這位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還曾是個年少投軍的姚家子弟,之所以斷臂瘸腿,還是在戰場上落下的結果。
小陌說道:“公子要是能夠繪制出一幅‘名泉’圖畫,小陌可以試試看,幫那位姚府尹查探出這把寶刀的下落,找到之後,暗中歸還府尹衙署,再留下一封書信解釋來路和緣由。”
裴錢笑道:“就像做事不留名的江湖任俠義士。”
曹晴朗放下手中邸報,說道:“喜燭前輩,此事不排除一個可能,就是大泉皇帝有意爲之,如果那個‘劉氏廢帝’在位時,鬧出這種事情,當然會比天大了,隻是如今換成姚氏掌國,一件已經算是屬于前朝的鎮國之寶,丢了,未必是壞事。就像邸報上寫的,蜃景城這邊,都有歌謠流傳開來了,說是有個更夫,親眼見到,一道刀光,化作孽龍,逃離京城。”
與裴錢不一樣,她會直接喊小陌,或是小陌先生,曹晴朗還是堅持敬稱小陌爲喜燭前輩。
小陌笑着點頭,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曹晴朗舉碗,以水代酒。
陳平安說道:“我帶着小陌立即走一趟姚府。裴錢,曹晴朗,你們兩個可以随便逛逛蜃景城。”
上次去到姚府,陳平安和崔東山,先後消耗自身功德繪制符箓,分别張貼在屋内外,保證姚老将軍能夠保存元氣酣睡,然後就可以安心等待陳平安與誰求來一枚續命延壽的丹藥。但是崔東山當時也曾直白無誤告訴姚氏兩事,就算當真求來了山上丹藥,姚老将軍也延壽有數,再就是那枚丹藥,得姚家出錢,别說一顆神仙錢,就是一文銅錢都不能少,這是規矩,跟入廟燒香的香火錢,香客不可與外人借,是一樣的道理。
這次來,陳平安還帶了兩枚丹藥。
是自家先生從符箓于玄和龍虎山天師趙天籁那邊,求來了兩顆最适宜山下俗子服用的續命丹藥。
老秀才一般不跟有錢人窮講究,但是在這件事上,沒怎麽獅子大開口,不是這個恢複文聖身份的老秀才,求不來更多丹藥,也不是于老兒和天師府沒有更多庫藏,隻是山中修士,追求長生久視,本就是忤逆之事,借丹續命,禁忌一樣有些,卻不算大,可是油盡燈枯的山下俗子,試圖憑借外物“添油”,卻是禁忌重重,
一來,人之精神氣的去留,不是修士積蓄天地靈氣,用完了可以補,尤其是那些即将壽終正寝的遲暮老人,整個人的精氣神,如江河洶洶入海,一去不返。
故而許多有福之人,老人其實對于生死大限,是有所感應的。尤其是佛門龍象的高僧大德,道家的得道真人,甚至可以準确知曉具體的時辰。
就像在海陸之交,稍稍駐足觀望,這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
再者山上人爲山下人,續命添壽一事,有點類似寅吃卯糧,會折損服藥之人冥冥之中的祖蔭福報,所以這兩枚丹藥,真正的妙用,是以一份陰德煉丹入藥,可以爲姚老将軍增添一年有餘的陽壽,相當于一場時日極長的回光返照。而這已經是極限了。
小陌突然說道:“公子,如果沒有猜錯身份,那個府尹大人很快就會登門了。”
陳平安還是站起身,道:“跟他碰頭後就去姚府。”
在門口那邊,遇到了不再滿臉胡茬的姚仙之,雖然這位京師府尹神色略顯疲憊,但是一雙眼眸明亮得像是昔年的少年。
一起走出巷弄,陳平安與姚仙之說了丹藥的時候,一瘸一拐的姚仙之,甚至都沒說半句客氣話,跟陳先生客氣什麽。
不能改口喊聲姐夫,才是人生憾事。
姚仙之輕聲說道:“陳先生,我幫忙查過了,北晉國那邊,沒有陳先生上次說的僧人住錫如去寺。”
陳平安點點頭,“真正有佛法的僧人,就隻能随緣而見了。”
上次重逢,姚仙之解開不少心結,終于下定決心,不去邊關在馬背上重操舊業了,他會繼續當這個京城府尹大人,不過陳平安得預留一個下宗供奉位置給他。
北晉國的年輕皇帝崇尚佛法,據說一次夜宿禅寺,夢中有異人相授,得到了一份失傳已久的水陸儀文原本。
今年開春時分,皇帝陛下現身一場水陸法會,讓禮部尚書宣讀儀文,并且禦筆敕書“水陸無礙道場”匾額,故而一國之内,水陸佛事,大爲盛行。
姚仙之大大咧咧問道:“什麽時候創建下宗?有沒有具體的日子?我這個當供奉的人,肯定是要參加的。”
陳平安笑道:“就在明年立春這一天。”
姚仙之神色古怪。
怎麽是這麽一天?立春時天子有率領百官去郊外迎春大禮,就連自己這個京城府尹,都要負責打春。
所以皇帝陛下是肯定無法參加那場慶典了。
上次陳先生做客金璜府,皇帝陛下駐跸松針湖,明明隻隔着幾步路,雙方卻還是錯過了。
陳平安和姚仙之坐在一輛馬車車廂内,這家客棧離着姚府不遠。
小陌坐在那個車夫身旁。
姚仙之試探性問道:“怎麽不幹脆住在我家?”
陳平安解釋道:“送完丹藥,确定姚老将軍服藥無恙後,我們就會馬上離京,去一趟蒲山雲草堂。”
姚仙之問道:“這麽着急啊?”
陳平安笑道:“明年立春就要創建下宗了,府尹大人你自己說,我這個上宗宗主忙不忙?”
姚仙之神色複雜。
再忙也不差這三兩天的啊。
到了姚府,來到那間貼有多張符箓的屋子,等到姚仙之幫着姚老将軍服下兩枚丹藥後,坐在床邊的陳平安,輕輕拿起老人的手腕,仔細查探脈象,最後轉頭與姚仙之輕聲說道:“放心吧,沒什麽問題,姚老将軍很快就可以醒過來,到時候你小子再忙,也要抽空陪着爺爺走走看看。”
姚仙之先喊了聲陳先生,然後擡起那條胳膊,重重握拳,在心口處輕輕一敲。
陳平安動作輕柔,将老人的胳膊放回被子,再墊了墊被角,這才起身,與姚仙之一起走出門外。
小陌就安安靜靜站在門口這邊。
陳平安拍了拍姚仙之的肩頭,“忙去,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在這邊等着老将軍醒來。”
姚仙之笑道:“忙個屁的忙,這些天就沒睡個安穩覺,總得歇口氣。”
最後姚仙之拉着陳平安在這邊吃了頓晚飯,聽府上管事說爺爺醒了,三人趕緊放下筷子,一同去往隔壁的院子。
老人背靠床頭,精神不錯,笑望向門口那邊與孫子一起跨過門檻的青衫男子,問道:“仙之,通知陛下了嗎?”
姚仙之搖頭道:“還沒呢。”
然後姚仙之試探性問道:“爺爺,我這就去給宮裏邊傳消息?”
看着那個神色自若的臭小子,輕提青衫長褂,緩緩落座床邊的椅子上,老人朝姚仙之擺手笑道:“不用啦,求不來的事,吓不跑的人。”
之後老人就隻是與陳平安聊了些當年事,至于家國天下大事,隻字不提。
聊了足足小半個時辰,姚老将軍才放過陳平安,隻是讓他離開蜃景城之前,必須再來家這邊吃頓家常便飯,陳平安答應下來。
姚仙之陪着陳平安走到門口,他要返回府尹衙署繼續處理一大堆公務,尋刀一事,隻是迫在眉睫的一樁眼前事,其餘亂七八糟的事情,更是多了去。
化雪時份京師又瓊花。
雪夜訪道觀。
陳平安走在一條小巷中,在這大泉京城最西邊,有座名爲黃花觀的小道觀,前不久剛剛解禁,皇帝陛下撤掉了一撥暗中“護衛”道觀的皇室供奉修士。
觀主劉茂,曾經的三皇子殿下,後來的大泉藩王,在國祚綿延不斷、卻換了國姓後,劉茂就主動請辭,得了份道門度牒,在京師内的這處小道觀潛心修行,閉門謝客,如今道号龍洲道人,隻收了兩個孤兒出身的小道童當弟子,劉茂教了些道法口訣和仙家吐納術,隻是兩個孩子不知無價寶,比較憊懶,覺得比灑掃庭院麻煩多了。
劉茂聽到一陣敲門聲,披衣起身,開門後,見着了那個與自己如故友重逢的青衫客,劉茂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
惡客登門,看架勢,又來自家小道觀打秋風了。
陳平安咦了一聲,打量了一眼劉茂,滿臉意外,拱手搖晃,笑道:“恭賀觀主,距離上次一别,這才幾天功夫,就已經順利破境跻身龍門境。實在是太過意外了,所以今天空手登門,見諒個。”
劉茂扯了扯嘴角,“好說。”
猶豫了一下,劉茂終究是沒敢說出那句“有機會補上”,擔心今夜自家道觀就會落個寸草不生的下場。
兩手空空登門,豈不是正好滿載而歸?
小陌已經幫忙關上道觀大門,陳平安與劉茂并肩而行,開始介紹身邊的兩位學生弟子。
“弟子裴錢,剛剛成爲一位止境武夫。”
“學生曹晴朗,大骊上屆科舉,京城春闱的會元,殿試的榜眼。”
劉茂聞言便與那年輕男女,打了個道門稽首,隻是心裏難免疑惑,兩者能相提并論嗎?
大骊科舉的含金量再高,可四年一度的京師春闱,哪次沒有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
可是一洲之地,才幾個止境武夫?家鄉這邊,如今就隻有武聖吳殳和黃衣芸兩位宗師而已。
劉茂打算領着一行訪客去正屋那邊喝茶,陳平安沒答應,說用不着那麽麻煩,咱們就去觀主書房一叙,那兒挺清淨的。
這位黃花觀的龍門境觀主,在推開書房門的時候,眼皮直顫。
若說不小心遭了賊,被洗劫一番,是自家道觀看護不利,怨不得别人,可自己這算怎麽回事,對方明火執仗,強取豪奪,自己還要幫忙開門?
一座廂房,被劉茂拿來當作書房,屋内裝飾簡樸,跟上次陳平安造訪此地,差不多還是老樣子,一張書案,一件宮中舊物的黃竹筆筒,擱放一枝枝用來抄寫道經的大泉雞距筆,一排靠牆書架,牆角有花幾,擱放一小盆菖蒲。
唯一的不同之處,大概就是書架上邊少了幾本書,屋内多了兩把嶄新椅子。
陳平安瞥了眼筆筒,上次瞧見的三支抄經筆都還在,如果沒記錯,其中兩支分别篆刻“清幽”、“明淨”。
最稀罕的一支,還是那銘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的長鋒筆。
桌上那部傳承有序、印章花押無數的黃庭經也放着,很好,一看龍洲道人就是個守舊念情之人。
崔東山已經與大泉王朝談妥一樁買賣,下宗會大量收購官制雞距筆,風鸢渡船可以幫忙遠銷桐葉洲以北兩洲。
陳平安聽說此事過後,立即幫着學生和下宗查漏補缺,說什麽官制,不妥當,都是宮廷造辦處的禦制之物。
當時仙都山上,衆人啞然。
就連賈老神仙都沒開口說話。
劉茂點燃桌上一盞油燈,光亮昏黃,所幸窗戶緊閉,不至于燈火搖曳。
書房不大,不宜待客,況且屋内就兩張椅子,陳平安就讓小陌他們在外邊等着。
陳平安雙手負後,看着牆上一幅字畫,點頭稱贊道:“觀主這份手筆,無異于畫龍點睛,陋室随之燦然。”
原來是一頁經書被劉茂用檀木框裱了起來,挂在牆上,隻不過一篇黃庭經的經文内容,卻是兩種字迹。
末尾十六字,正是陳平安上次幫忙補上的“分道散軀,恣意化形,上補真人,天地同生”。
劉茂坐在書案後,陳平安搬了僅剩那條椅子坐在書案對面,翹起腿,取出一根竹制旱煙杆,一袋子煙草,磕了磕桌面,笑問道:“不介意吧?”
劉茂笑着搖頭道:“陳劍仙自便。”
心中訝異,什麽時候好這一口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将旱煙杆和煙草放在桌上,轉身走向書架,從袖中摸出幾本書籍,就近放入書架中之前,擡起手随便晃了晃,正是上次陳平安從這邊借走的,《海島算經》,《算法細草》等書,物歸原主後,陳平安笑道:“看清楚了吧,先前與你借書,一共六本,說了歸還,怎麽可能不還。”
這六本,都是術家書籍,劉茂癡迷此道,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位術算大家,畢竟這位昔年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還曾擔任幕後總裁官,爲朝廷編撰了那部多達四百卷的《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按照劉茂上次的說法,書,不借。要搶就搶走。
山下的藏書大家,皆有此癖,借書如借妻,贈書如贈妾。
劉茂瞥了眼書架,忍了又忍,終究是沒能忍住,站起身,繞過書案,快步來到書架那邊,打算将那幾本術算書籍,一一取出,重新擺放原位,必須絲毫不差,否則劉茂就會心裏别扭,說是寝食難安,半點不誇張。
那本《數書九章》一入手,劉茂就知道不對勁,一瞥,果然!劉茂加快動作,将其餘五本書一一取出,果不其然,版刻粗劣,都不用翻開,就知道是些私人書商的民間版本,與他珍藏的那六本殿閣刻本,相差十萬八千裏,況且對于藏家而言,這根本不是什麽價格高低的事情,劉茂氣得臉色微青,咬牙切齒,一言不發,隻是将幾本書遞還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推開劉茂的手,埋怨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何況咱倆都是認識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客氣什麽,拿走拿走!”
劉茂尤其堅持,去你娘的陳劍仙吧,這件事,沒得談。要不是雙方境界懸殊,劉茂都要動手打人了,至少也會當場下逐客令。
那幾本心愛書籍,就像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你強擄帶走也罷了,還要送回幾個黃臉婆,然後厚着臉皮跟我說兩清了?
陳平安就将那些書籍放在桌上,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截木柄,招招手,“上次一個失手,這次補上。”
之前來這邊,陳平安爲了找出斐然行蹤的蛛絲馬迹,屬于劉茂心頭好的一把尋常拂塵,被陳平安寸寸捏碎了木柄。
劉茂這次沒有拒絕。
陳平安抖了抖長褂,翹起腿,開始吞雲吐霧,同時環顧四周,就在這間書房,最終被陳平安找出了斐然故弄玄虛的一封密信,除了讓斐然和劉茂的算計落空,額外“報酬”,就是得到一枚文海周密的私人藏書印,陳平安轉交給崔東山後,最終帶去了中土文廟。
而作爲看信的代價,就是那個被喬裝成申國公府老管家,劍術裴旻問劍一場,當時有一截傘柄,在雨夜中從京城外的天宮寺,如飛劍來到黃花觀,撞穿陳平安腹部。
浩然三絕之一,劍術裴旻。
曾是白也的半個劍術師父,更是陸台的兩位傳道人之一。
劉茂看着那個抽旱煙的家夥,問道:“陳劍仙下次什麽時候再來蜃景城?”
都不問今夜造訪所求何事。
陳平安被這個問題給嗆到了,咳嗽不已,好個黃花觀觀主,如此以誠待人。
其實劉茂跻身龍門境,并且看架勢還要直奔結丹而去,就是一種與大泉姚氏的表态,大泉劉氏已經沒有什麽皇室劉茂,隻有個龍洲道人,要安心修道當個觀主神仙了。
陳平安問道:“那位申國公?”
劉茂搖頭道:“已經很久沒見過了,信不信由你。”
陳平安身體前傾,從竹黃筆筒中取出一支筆。
劉茂深呼吸一口氣。
所幸那個家夥旋轉筆杆、一番仔細端詳後,很快就将其放回筆筒内。
陳平安說了句不用送客,就收起煙杆,再随手揮了揮袖子,驅散煙霧,起身走到門口那邊,突然從袖中摸出一本書,丢給劉茂,“還你。”
是那本“姗姗來遲”的《天象列星圖》。
不同于那些術算書籍,這本《天象列星圖》是朝廷禁書,就算官員都不可以私藏,否則等同謀逆,罪名比百姓私藏甲弩還重。
劉茂伸手接過書,意外之喜,竟然沒有被這位陳劍仙掉包。
将其放入書架,物歸原位,劉茂臨時起意,重新取出,随手翻開書頁,才發現扉頁之上,竟然多出了兩方對章的并排钤印,然後書籍尾頁亦是如此,同樣钤印有并排兩印。
“無限思量”,“退一步想”。
“知足”,“知不足”。
劉茂拿着這本書,走到窗口,打開窗戶,回頭看了眼桌上燈火。
月照一天雪,燈火小于螢,吹燈字更明。
返回那座望杏花館,裴錢回自己屋子休息,曹晴朗卻獨自離開仙家客棧,去賞雪了。
陳平安取出李槐的那兩本冊子,取出筆墨,對照冊子上邊的疑難,一一解析和補注。
小陌在翻看一本情節曲折的志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
陳平安突然收起冊子,說道:“小陌,幫忙護道片刻。”
小陌默然點頭,走出屋外,輕輕關上門,站在廊道中。
陳平安祭出一把籠中雀,再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同時調動五處氣府靈氣,開始凝神觀想一處山水。
竟是那座托月山地界的千裏山河。
在那托月山地界,與元兇對峙期間,其實陳平安有過一場悄無聲息的神遊。
一來試圖多了解幾分那座飛升台遺址,還有就是擔心周密或者斐然,隐藏有後手,最後則是順便挑選落劍地點和對象。
隻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很快就主動要求捉對厮殺、問劍一場。
此刻,在籠中雀之内,陳平安飄然淩空,獨立于天地虛室中。
先是托月山,然後是附近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依次而生,陳平安是以心相顯化大道,再造天地。
隻是當陳平安凝聚一粒心神,好像行人駐足某地,在看那天地間的一朵花時,
等他想要讓這朵花自行生發時,刹那之間,一座心相天地分崩離析,如瓷器碎盡。
以至于一座籠中雀小天地,都出現了多處漏洞。
小陌輕聲提醒道:“公子,是不是可以縮小地界範圍,同時減少事物數量?”
陳平安點點頭。
重新觀想天地,不再是托月山,而是竹樓後邊的那口池塘,最終在一池清水中,有粒紫金蓮種子,開始緩慢生長,枝葉出水,亭亭玉立,荷葉鋪水,含苞待放,最終即将開出第一朵荷花之時……陳平安在刹那之間,就收起了心神,主動打散這份異象。
收起一把籠中雀,陳平安走到窗口,推開窗戶,大雪紛紛落。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枚竹簡,上邊刻着道祖三千言中的兩句話,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句很好理解,但是另外那枚竹簡上邊,關于身天下、寄天下、托天下,其實不光是陳平安始終無法理解深意,甚至就連浩然天下的道門之内,不同的法統道脈,對此都會有各種注解上的分歧,估計誰都不敢說自己的見解一定是對的,隻能算是一知半解。
隻是陳平安在與陸沉暫借十四境的時候,尤其是上次遇見那位騎牛而來的“道童”,都有意回避此事。
默默收起兩枚珍藏多年的竹簡,轉頭說道:“小陌,可以進來了。”
小陌進了屋子後,什麽都沒問,就隻是繼續翻看那本志怪小說。
難怪人人都願意當書生,因爲經常可以迷失道路,然後多半就會見一大宅,之後不是遇到女仙神女,就是遇到山中豔鬼,一場杯觥交錯,再詩詞酬唱幾首……
京城皇宮内,有個淡妝女子,姿容極美,她摔了手中折子,揉了揉眉心,閉目養神片刻,重新拿起那份戶部遞上來的折子。
看完了所有折子,夜已深,皇帝陛下擡起頭,望向遠處,怔怔出神。
埋河水府碧遊宮。
河邊,水神娘娘柳柔,坐在一張椅子上,她單手持魚竿,一邊打着哈欠,坐了半天,也沒有一條魚上鈎,魚簍裏邊空蕩蕩。
不曾想竟然有條呆頭魚來到岸邊,緩緩遊曳,氣得水神娘娘丢了魚竿,彎腰撿起岸邊一塊石頭,高高舉起手臂,伸手指着那條魚,怒目相視,“你這就欺人太甚了啊!”
一跺腳,水神娘娘丢了石頭,大手一揮,“算了,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柳柔繼續撿回魚竿,坐在椅子上,蹲在椅子上,站在椅子上,可是不管如何,就是沒有魚兒上鈎。
她隻得丢了竹竿,遠遠抛入河水中,再将那隻空魚簍一腳踢飛,行了,回了府上,就跟人說魚兒太大,繃斷了魚竿,魚獲太多,拖走了魚簍。
水神娘娘大搖大擺走回碧遊宮那邊,離着不遠,她猛然擡頭,數道身形落在了家門口,哈,陳先生來做客了啊。
惜哉惜哉,如今自家待客,再無水花酒和鳝魚面了。
最近每次水府議事,水神娘娘一開始倒是正襟危坐,然後就開始忍不住斜眼瞥向一處,偶爾偷偷抹嘴。
沒有鳝魚面,黑魚也成啊。
有一位魚精出身的水府官吏,實在是擔驚受怕,隻覺得度日如年,隻好私底下單獨觐見水神娘娘,硬着頭皮義正言辭一番,大緻意思就是水神娘娘你再這樣,我就要辭官了。所幸之後議事,水神娘娘從頭到尾都不看它一眼。
柳柔好奇問道:“陳先生,不是說好帶你媳婦一起來碧遊宮嗎?”
陳平安笑道:“隻能等下次了。”
到了大堂那邊,柳柔大手一揮,讓人喊來劉廚子,可以開工了。
裴錢立即說道:“我那份,不要辣。”
陳平安附議。
曹晴朗說道:“我能吃一點辣。”
小陌微笑道:“客随主便。”
柳柔喊道:“再來幾壇‘不是水花酒’。”
她哈哈一笑,“蜃景城裏邊的官老爺,一個比一個煩人,托關系都托到了我那妹妹、妹夫那邊,非要跟我買水花酒喝,酒窖裏邊那百來壇酒水,這才釀酒幾年,當不起‘水花酒’的名号,既不掙錢,又砸招牌的事,傻子才做,我就急中生智,将那些新釀酒水,取了個‘不是水花酒’的名字,酒也送人了,人情也掙着了……”
眼見鴉雀無聲,無人捧場,水神娘娘又自顧自哈了一聲。
裴錢捧場道:“這就是書上說的山人自有妙計。”
柳柔一拍桌子,“對,還是小裴錢會說話,就是這麽個理兒。”
一“碗碗”面條端上桌,陳平安和裴錢都已經習慣了。
師徒雙方,對視一笑。
說了“随意”的小陌,半盆面,半盆紅辣椒。
曹晴朗稍微好一點,大半盆面,小半盆朝天椒。
陳平安卷起一筷子面條,不忘轉頭對兩人提醒道:“辣椒就酒,越喝酒有。小陌,曹晴朗,你們要是一碗面吃不飽,不用跟水神娘娘客氣。”
小陌沉默片刻,點頭道:“不會客氣的。”
曹晴朗緩緩轉頭,望向裴錢。
某人的某本山水遊記上邊,明明白白寫了碧遊宮水府的鳝魚面是一絕,滋味絕好,臨了還有四字評語,“惜無辣味”。
曹晴朗這會兒都不用下筷子,那一股子撲面而來的辣味,聞着就嗆人。
陳平安老神在在,喝酒吃面。
之前在蜃景城多待了兩天,期間還特意陪着姚老将軍去了趟城外的照屏峰,一起登山夜宿山頂客棧,再一同賞日出。
第一次雙方就是在照屏峰山腳分别,這一次還是,那就還有下一次重逢。
因爲沒能見着那位皇帝陛下,雞距筆那樁買賣,陳平安就隻好讓姚仙之幫忙捎話了。
柳柔這會兒聽說落魄山都要創建下宗了,說立春之前,自己就一定到場,到時候在那仙都山碰頭,自己肯定帶上劉廚子!
陳平安将自身水府那些綠衣童子們,信守承諾,讓它們都留在了碧遊宮,柳柔也不矯情,小家夥們以後跟自己吃香喝辣就是了。
陳平安一行人離開後,劉廚子說道:“娘……娘娘,怎麽不跟小夫子說……說那書院的事情。”
自家水神娘娘與皇帝陛下商量好了,要在埋河畔籌建一座半官府半私人的書院,就隻傳授那位文聖老爺的學問。至于錢嘛,算是碧遊宮與朝廷借的。
柳柔雙臂環胸,呵呵一笑,“你就懂個鳝魚面,等回頭我參加了下宗慶典,開口讨要個客卿啥的,隻要一敲定此事,我再開口,陳小夫子到時候還好意思拒絕來書院講課授業?”
陳平安一行人離開碧遊宮後,直奔蒲山雲草堂。
大泉蜃景城内,今天皇帝陛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看過了雪景,她返回禦書房内,一位供奉宮女送來一封山水邸報,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
據說是第一個指名道姓寫出某個名字的山上邸報。
邸報内容,驚世駭俗。
其實沒有任何刻意渲染,就隻是平鋪直叙一般的質樸文字,隻是因爲那個人做出的一系列事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一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在蕭愻叛離之後,繼任隐官,負責坐鎮避暑行宮,還曾率領十數位劍仙落座于倒懸山春幡齋……
尤其是邸報末尾的一場自問自答,更是讓看客都要心神搖曳。
人間已無陳清都,誰能劍開托月山?
劍氣長城,最新刻字者,末代隐官陳平安。
女子看過了兩遍邸報,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摩挲紙面三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