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文廟陪祀聖賢之一的老夫子賀绶,負責看管劍氣長城遺址,立即從天幕處落下身形,在半座劍氣長城的城頭之外禦風懸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約定,恪守規矩,雙腳并不踏足城頭,與那位人間資曆最老的劍修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晚輩賀绶,拜見老大劍仙。”
老大劍仙這個綽号,最早還是阿良幫忙取的,後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就跟着這麽喊,加上各洲返鄉劍修,一樣習慣了如此敬稱陳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
陳清都隻是望向托月山那邊,沒有理睬一位文廟聖賢的打招呼。
就這麽被晾在一邊的賀绶也不以爲意,這位老大劍仙要是好說話,就不是陳清都了。
賀绶随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靈的隐藏、現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裏,以至于連累年輕隐官合道的半座城頭,在老大劍仙現身之前,陳平安合道所在,其實就受到了一種攻伐神通的隐蔽。
不管怎麽說,這是自己與文廟的失職,得認。
賀绶暫時隻能确定一事,是那尊神靈的那一記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這位老大劍仙的一部分元神。
沒有朝蠻荒天下遞出任何一劍,隻是一劍開天,護送舉城飛升去往五彩天下。
最終再一劍斬殺越境的龍君。
如今又隻是一劍,就徹底斬碎一尊高位神靈的金身神性。
至于陳清都爲何能夠重新現世,賀绶不願探究。
賀绶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老大劍仙在劍氣長城留了後手,賀绶肯定護不住陳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頭,屆時後果不堪設想,都不用說那些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種護犢子不要命的行事風格,罵自己個狗血噴頭算什麽,老秀才估計都能偷偷去文廟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
當年老秀才爲何會一腳踩塌那座中土山嶽?
還不是爲了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帶着師弟齊靜春一起遊山訪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門外不說,還罵得很難聽,揭了劉十六的老底,是那妖族異類。好像那位與白玉京極有淵源的大嶽山君,還曾試圖拘押劉十六和齊靜春在山中。
陳清都雙手負後,緩緩而行,搖頭道:“不用在意,半座城頭不還沒被打碎,對于如今的陳平安來說,問題不大,反正這小子早就習慣了挨揍。何況對方藏了那麽久,我們劍氣長城一樣毫無察覺。再說了,你們讀書人的本命功夫,還是傳道授業解惑,打打殺殺的,确實不太在行。”
賀绶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沒說什麽。
本想說至聖先師與禮聖,打架本事不差的。
隻是犯不着跟老大劍仙較這個勁。
劍氣長城的董三更,蕭愻,陳熙,齊廷濟等劍仙,還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蠻荒天下的大髯劍客劉叉,以及白玉京被譽爲真無敵的餘鬥,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的玄都觀孫懷中……
反正萬年以來,數座天下,劍道一途,何等天才輩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終無一人自稱劍道無敵。
隻因爲此地城頭上,有個名叫陳清都的老人而已。
自負如二掌教餘鬥,早年也不敢擅自與陳清都問劍,止步于倒懸山捉放亭。
不然餘鬥隻需要從倒懸山一步跨過大門,再一步登上劍氣長城的城頭即可。
爲何不敢、不願、不能問劍,因爲問劍即輸、即傷、即死。
相傳阿良剛到劍氣長城沒幾年,曾經一次在城内醉酒過後,跑去參加一場其實根本沒喊他的巅峰劍仙議事,到了城頭上邊,昂首大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說法,就是在城頭結茅修行萬年,竟然問劍之人都沒一個半個的,老大劍仙實在太過寂寞了,就讓阿良來破這個例,都讓開,讓我來!
不過城頭議事劍仙,城頭外邊看熱鬧的劍修,反正一個都沒拉住阿良,再等到老大劍仙走出茅屋,點頭說了個“好”字,阿良似乎瞬間就醒了,一個蹦跳,在老大劍仙身邊落定,大義凜然,補了一句“讓我來爲老大劍仙揉揉肩,你們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劍仙,還要我一個外人來噓寒問暖?”
大概就是在那之後,阿良可謂一舉成名,有了個響當當的綽号。
而且在那之後,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劍仙的小棉襖自居。
隻是老大劍仙覺得這個說法太惡心,才沒有在劍氣長城流傳開來,不然阿良多半還要多出一個綽号。
陳清都看了眼那把墜落在大地之上的長刀,很眼熟,因爲是遠古執掌刑罰神靈手持之物,事實上,不但眼熟,萬年之前,還打過不少交道。
所謂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劍互砍。最後那場戰役,擊敗這尊神靈的,是一位與龍君觀照輩分相同的劍修,隻是後來此人跟随兵家老祖試圖走上另外一條道路,不惜讓已經成爲練氣士之外的人間衆生死絕,最終導緻了人族内部的一場大決裂,修道之士死傷無數。
而這位當初并未徹底隕落的神靈,曾經跻身十二高位之一,按照舊天庭神職劃分,也算是那位持劍者麾下的直屬神靈。
萬年之前,在其鋒刃之下,妖族屍骸白骨累累,堆積成山,無數鮮血曾經彙聚成一條貫穿蠻荒的遠古大渎。
天地視人如蜉蝣,大道視天地如泡影。
陳清都歎了口氣,看來當年那位前輩來此城頭遊曆,說不定除了是來見陳平安,也有幾分緬懷故友的意思?
難怪那把最早遺落在青冥天下的狹刀斬勘,會跟着那頭化外天魔來到劍氣長城,一路輾轉,最終又被陳平安獲得。
屬于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之于此刀,類似一處儲君之山之于一座君主大嶽,有那朝拜之意。
天道崩塌,天各一方,大道循環,兩刃相鄰。
陳清都心意微動,那把無鞘的雪白長刀随即掠至城頭,說道:“回頭勞煩你将此刀,交給我們那位隐官大人,就說是以後他與甯丫頭成親的賀禮,人可以不到,禮物得貴重。”
賀绶點頭答應下來。
陳清都擺擺手,“忙去,我們沒什麽可聊的,瞎客套起來,隻能說些有的沒的,雙方都尴尬。”
賀绶原先根本不覺得半點尴尬,畢竟能夠與老大劍仙盡可能多聊幾句,就是天大幸事。
隻是陳清都這麽說了,賀绶隻得再次作揖拜别老大劍仙。老夫子返回天幕繼續盯着遠處那些渡口,有些傷感,經此一别,就真的與老大劍仙再無重逢機會了。
魏晉早已起身,禦風來到另外那座城頭的崖畔地帶,遙遙抱拳道:“魏晉見過老大劍仙。”
陳清都一步來到崖畔,瞥了眼風雪廟大劍仙,點點頭,“境界嗖嗖漲啊,幾年沒見,得刮目相看了。”
魏晉倍感無奈。
曹峻來到魏晉身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隻是心中犯嘀咕,怎麽這話聽着有幾分耳熟?
陳清都望向城頭之外的幾縷粹然劍意,問道:“劍譜都丢給你了,爲何還是無法赢得宗垣那條劍道的認可?”
老大劍仙揉了揉下巴,“沒理由啊,你們倆隔了幾千年,照理說誰也搶不着誰的媳婦,宗垣那小子,又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外加癡情種,沒道理對你看不順眼。”
在劍氣長城的曆史上,其實也有一些劍修,能夠與陳清都多說幾句。
比如早先的宗垣,後來的董觀瀑。
老大劍仙突然眯起眼,轉頭望向蠻荒天下腹地一處隔絕天機的古怪戰場,“難怪。又是周密作祟。”
一揮袖子,陳清都在身前攤開一幅外人不可見的光陰長河畫卷,托月山百劍仙都曾在隔壁城頭練劍。
将那些蠻荒天下的劍仙胚子一一看遍,最終看到了那個好像資質相對最差、遲遲未能獲取劍意饋贈的年輕劍修。
見老大劍仙不言語,魏晉也就識趣閉嘴。
曹峻瞪大眼睛,反正多看幾眼老大劍仙就是賺。
年輕劍修在城頭這邊練劍時,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務正業,更像是個遊山玩水的練氣士,隻是盯着城頭之外發呆。
當練氣士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就算自立門戶了,迥異于其他練氣士,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尋出飛劍的一兩種本命神通。
所以天下劍修幾乎少有散修身份,不是沒有理由的,一來劍修數量,相對最爲珍貴稀少,是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不嫌多的寶貝疙瘩,再就是煉劍一途,太過消耗金山銀山,以山澤野修身份修行,當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失去了宗門的财力支持,難免事倍功半,最後的重中之重,就是劍修本命飛劍的神通,劍修的不同尋常,其實就是一個字面意思上的“天賦異禀”,幾乎可以視爲一種老天爺賞飯吃的天授之事。
因爲劍修的本命飛劍,其大道根源所在,就曾經是光陰長河中的那些“河床直道”,故而就成了後世術法萬千當中的最大寵兒,最爲“有序”,繼而演化衍生出無數種的飛劍本命神通。
這就是爲何劍修在練氣士當中最具先天優勢,因爲劍修确實是名副其實的“得天獨厚,别具一格”。
所以劍修在山上,才有資格最不講理,任你術法無窮,我有一劍破萬法。
在那幾年裏,托月山劍修陸續離開城頭,但是這個被陳清都單獨拎出的年輕劍修,位次墊底,名聲不顯,他離開城頭極晚,看似一無所獲,此人與其說是劍修煉劍,不如說是一直在以水月觀和白骨觀,巡視劍氣長城遺址,偶爾屬于宗垣的那幾縷遺留劍意當空掠過,年輕劍修才如臨大敵。
最終劍修被那個先與陳平安閑聊一番的十四境大修士“陸法言”,悄然帶走,不然龍君會按照甲子帳律令行事,未能攫取粹然劍意的劍修,就别想活着走下城頭了。
陳清都很快就找出蛛絲馬迹。
蠻荒天下精心布局的托月山百劍仙,除了極少數是“身世清白”的純粹劍修,其餘幾乎都與神靈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比如這個年輕劍修,更是毋庸置疑的神靈轉世,繼承了一部分某尊高位神靈的本命神通,那把飛劍的神通,接近“觀想”。
透過皮相看骨相,不斷推衍、拼湊心相,無限接近某個真相。
隻爲了觀想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宗垣。
顯然是周密的後手之一,是送給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的一個意外驚喜。
宗垣重返人間,算不算意外。
人間重見宗垣,是不是驚喜。
陳清都打散那幅光陰畫卷,與魏晉開口說道:“挑重點說些事情。”
一魂所系,些許元神,在這人間,無法久留。
魏晉言簡意赅說了些大事。
至聖先師在中土穗山之巅,與在蛟龍溝遺址那邊的蠻荒大祖,雙方遙遙切磋道法。
阿良被壓在了托月山下數年之久,從十四境跌境,先去了趟西方佛國,才重返浩然。
四把仙劍齊聚扶搖洲,白也獨自一人劍挑六王座,後來被文聖帶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蠻荒天下攻占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山河,最終被大骊鐵騎阻截在寶瓶洲中部,周密率衆登天而去。
甯姚在那座被命名爲五彩天下的嶄新家鄉,接連破境,跻身飛升境,成爲天下第一人,期間她還親手斬殺一尊高位神靈。
一場中土文廟議事,對蠻荒天下說打就打了。
阿良帶着一位飛升境修士深入腹地,之後左右仗劍遠遊馳援阿良。
陳平安帶着四位劍修,在前不久離開劍氣長城。
老大劍仙期間隻說了兩句話。
“可惜白也終究不是劍修,不然來了這邊,可以教他幾手合适劍術。”
“甯丫頭半點不讓人意外。”
陳清都再問了兩個問題。
“左右如今有無跻身十四境?”
魏晉搖搖頭,解釋說左先生想法太大,原本有機會跻身十四境,卻因爲追求一條更廣闊的劍道,耽擱了破境。
陳清都的最後那個問題,“文廟和托月山對峙議事,是小夫子說要打的?”
魏晉笑道:“不是禮聖,是陳平安率先開口,說打就打。”
陳清都點點頭,臉上有些笑意。
小子不孬。
很像自己。
老人從不覺得一個人的朝氣勃勃,隻是那種一年到頭的言語歡快,行事跳脫。
而是在人生的每一個關隘那邊,獨獨在苦難之際,年輕人反而能夠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做出最意外的事,遞出最快的劍,與這方天地說出最有分量的言語。
平時一貫寡言者,偶爾放聲,要教旁人不聽也得聽。
陳清都收起思緒,視線偏移幾分,望向曹峻,笑問道:“這位年紀不小的劍仙,姓甚名甚,來自何方?”
相對于陳平安、甯姚和魏晉這幾位劍氣長城的自家劍修來說,外鄉人曹峻的百多歲,确實算年紀不小了。
曹峻抱拳說道:“晚輩曹峻,祖籍在寶瓶洲骊珠洞天,與隐官祖宅就在一條巷子,隻是晚輩出生在南婆娑洲,老祖曹峻,負責看守那座鎮海樓。”
曹峻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多說一句,“晚輩其實才一百四十歲。”
本想添上一句,如果不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劍心,早就跻身上五境了,說不定還有希望跟風雪廟大劍仙一個境界。
隻是想到在這位老大劍仙這邊,好像仙人境劍修也沒什麽值得稱道,就将這句話咽回肚子。
陳清都嗯了一聲,點點頭,“那跟左右的歲數、境界都差不多,後生可畏。”
魏晉忍住笑。
曹峻隻覺得被黃泥巴糊了一臉,又不敢與老大劍仙頂嘴什麽,憋得難受至極。
他算是徹底領教劍氣長城的風土人情了,劍氣長城當得起“劍仙”二字的劍修,一個比一個性格鮮明。
甯姚的不苟言笑,萬事不上心。
陸芝好像對劍氣長城以外的人,她見誰都想砍上幾劍。
齊廷濟的年輕人下輩子注意點,老劍仙用最和善的表情,說着最狠辣的言語。
再就是這位老大劍仙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
就連魏晉這個一向持身正派的風雪廟大劍仙,都有了一句“你進不去避暑行宮”。
陳清都望向城頭之外,突然輕聲道:“要走就走吧,這裏沒什麽可眷念的,身爲純粹劍修,生前出劍,必須有個陣營講究,可既然人都死了,隻留下這點劍意,還有個屁的敵我之分。”
魏晉神色自若,轉過身,面朝城頭以南。
在這一刻,魏晉劍心愈發澄澈通明,與已故劍修宗垣,遙遙抱拳禮敬。
大不了以後戰場相見,再與宗垣前輩的那些劍意繼承者分出劍道高低,一決生死。
陳清都笑着點頭,“宗垣就是宗垣。”
千秋風骨仍凜然。
原來一直對魏晉不曾親近的幾縷劍意,刹那之間,在空中凝出四條劍光長虹,最終在風雪廟劍仙身邊緩緩流轉,萦繞不去。
這就意味着魏晉從此在劍道一途,就屬于宗垣一脈了。
沒有任何師徒傳承的繁文缛節,沒有什麽祖師堂敬香拜挂像。
魏晉心聲問道:“敢問老大劍仙,萬年之前的那個存在,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存在?”
陳清都猶豫了一下,老人有些神色複雜,最終還是搖搖頭,“曾經見過兩次,沒什麽可說的。”
登天一役,五至高之外,隻說遠古十二高位神靈,大半都已隕落在那場改天換地的慘烈戰事之中。
此外,要麽遠離舊天庭遺址,在天外淪爲孤魂野鬼。
要麽墜落在未知的人間大地,長久酣眠,形骸沉睡。
看管其中一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作爲最早的人族成神者之一,曾經司職接引男子地仙飛升。
蟄伏于五彩天下的那位,早年在人族登天一役中受了重創,曾是披甲者麾下。
從天外降臨在桐葉洲的那尊神靈,跨海遠渡寶瓶洲,登岸之時,被崔瀺和齊靜春聯手,曾經被命名爲“回響者”。
賒月繼承了一部分神位,她不單單是月宮種那麽簡單,相對是最有希望跻身那個“明月前身”的高位存在。
打殺了這些高位神靈,于人間利弊皆有,好處是少了個戰力驚人的人族死敵,壞處就是會空出神位,周密登天後,自然就可以塑造出一位補缺的嶄新神靈。
在萬年之前,這些高位神靈,可不是什麽好相與之輩,隻是萬年之後,一方面是天道崩塌,就像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攻伐手段,再就是天地間那座無形的文字囚籠,對神靈禁锢極大。
文海周密,曾經自創文字,已經在蠻荒天下流傳數千年之久。
就是爲了讓新舊神靈,重返人間之時,都可以盡量脫離禮聖制定出來的那座文字囚牢。
不出意外,眼前這座蠻荒天下,就是新天庭衆多神靈在人間落腳的渡口了。
遠古神靈的唯一言語,其實類似如今修道之人的所謂心聲,隻是類似,而并非全是。
方才被陳清都一劍斬碎金身的高位神靈,名爲“行刑者”,曾是持劍者麾下,天下妖族,尤其是受罰真龍,吃苦極多。
不過神性不全,應該長久沉睡之時,加上早就被托月山剝離出了一部分殘餘的本命神通,雪上加霜,當然,隻是不比當年那麽擅長打架,絕對不意味着好殺。
而那個被托月山當做殺手锏之一,專門用來針對阿良和左右的高位神靈,大概是那尊名爲“寤寐者”的存在了。
本命神通之一,是囚禁夢魇中。老話說夜長夢多,還是後世化外天魔萬千的一部分根源所在。
還有那擁有一門“止語”神通的“無言者”,又名“心聲者”。
以及造就出衆多日月、無數山河秘境的“複刻者”,又名“想象者”和“鑄造者”。
當然這些古老神靈稱呼的命名,都是登天一役結束後的說法。
不被文字記載,就像一部老黃曆的最前邊,專門爲這些古老存在,留下空白一頁。
人生在世,好像孩子什麽都好奇,年輕人什麽都知道,中年人什麽都懷疑,老人什麽都認命。
至于好人不好人的,人心各有一杆秤,很難說誰一定是好人。
隻是希望以後人間千年萬年,不要無視那些沉默者的付出。
一個孩子年紀太小,做不了更多。
其實一個年紀大了的老人,也未必能夠多做什麽。
陳清都揉了揉下巴,舉目遠眺蠻荒天下。
差不多還能遞出一劍。
與誰問劍?
砍誰好呢。
那個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
白澤與小夫子關系不錯,跟我陳清都可不熟。
————
白澤與绯妃行走在一條曳落河支流的幹涸河床之畔。
绯妃察覺到了劍氣長城遺址那邊的一絲異象,驚心動魄,輕聲問道:“白先生,那個老不死其實……沒死?”
白澤說道:“不能因爲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就忘記老大劍仙合道整座劍氣長城。當初周密登上城頭,除了收網,也想确定此事。既然周密沒有動手,要麽是毫無察覺,連他都被蒙騙過去了,不然就是覺得在那邊挨老大劍仙傾力一劍,劃不來,就有了别的長遠打算。”
文海周密,曾以十四境大修士陸法言的皮相姿态,也就是舊王座大妖切韻和斐然的師尊,遊曆一趟劍氣長城,還與陳平安有過一番閑聊。
白澤突然笑着提醒道:“對老大劍仙還是要敬重些的。”
绯妃發現哪怕陳清都現身,白澤的注意力,還是在托月山那邊,這就十分古怪了。
那座托月山,如今就是個隻留下元兇支撐的空架子,已經影響不了太多蠻荒天下的天時氣運。
退一萬步說,就算被陳平安那個瘋子,成功開山,恐怕還不如那輪明月被甯姚他們仗劍飛升再斬落,來得影響深遠。
绯妃也不藏掖,與白澤直截了當問道:“白先生,你是在擔心那個大祖首徒的安危?”
白澤點點頭。
這次重返家鄉,白澤會叫醒一小撮妖族的長久冬眠者,然後會與它們立下一個約定,跟随在自己身邊。
至于其中肯定有那桀骜難馴之輩,那就真身連同它們的真名,繼續一同沉睡個數千年好了。
離鄉萬年,白澤唯一談得上對家鄉有所牽挂的存在,本就屈指可數,尤其是至今還在世者,就隻剩下那個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大弟子了。
元兇當然隻是這位蠻荒老祖首徒的化名,其實它的真名,寓意極美,元吉。
既是黃裳元吉,又是祚靈主以元吉的那個“元吉”。
萬年之前,經過那場内讧之後的河畔議事,天上天下都已塵埃落定。
原先按照約定,劍修和兵家原本都可以占據一座天下,兵家初祖甚至可以立教稱祖。
隻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兵家初祖,與陳清都、龍君觀照之外的一大撥劍修,再加上一部分蠢蠢欲動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妖,三者最終落敗。
後來就是妖族分到了如今的蠻荒天下。
蠻荒大祖帶着一個孩子在那座天下落腳後,開始登山,正是後世的托月山。
當時與這對師徒同行之人,其實還有白澤。
臨近山巅,老修士停下腳步,笑道:“白澤,你學問大,不如幫忙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吧,記得讨個好兆頭。”
白澤低頭望向那個眼神明亮的孩子,想了想,微笑道:“就叫元吉?”
那會兒剛剛煉形成功的妖族孩子,總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學問最大的白澤。
“那個小夫子,打架本事真有那麽大嗎?那怎麽不叫大夫子呢?”
“你叫白澤,是因爲姓白名澤嗎?爲什麽誰都喜歡喊你一聲‘先生’呢,師父說是出生早、年齡大的意思,那麽師父呢,又是什麽意思,真是傳道之人既爲父又爲師嗎?”
“我們分得了這塊天下,聽說好像是地盤最大唉,是因爲我們立功最大嗎?”
在登山途中,耐心極好的白澤,一一爲那個孩子解惑。
走上山頂,蠻荒大祖放眼四周,最後笑道:“白澤,這座山頭還沒個名字,能者多勞,你幹脆一并命名了?”
光陰元在水,月落不離天。
白澤就給腳下高山,取了托月山那個名字。
最後白澤摸着孩子的腦袋,笑道:“一元複始,萬象更新。以後各自修行,有機會再叙舊。”
白澤從托月山那邊收回視線。
绯妃開口問道:“白先生這次會站在我們這邊,對吧?”
白澤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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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大白鵝,從落魄山趕來鐵匠鋪子,在空中手腳撥水而來,一個站定,振衣抖袖噼啪響。
吵得坐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劉羨陽立即睜開眼。
檐下擺着三張椅子,剛好空着一張用來待客,崔東山一個擰轉身形,腳尖一點,身體後仰,倒飛出去,一屁股剛好坐在位置居中的那張竹椅上,連人帶椅子挪到劉羨陽身邊。
然後心有靈犀的兩人,各自擡起鄰近一肘,雙方磕碰動作,眼花缭亂。
“劉大哥!”
“崔老弟!”
坐在最邊上竹椅的一個棉衣圓臉姑娘,翻了個白眼。
雙方的稱呼,竟然還都帶點顫音。
崔東山抹了把嘴,伸長脖子望向龍須河那邊,“劉大哥,有麽有老鴨筍幹煲?!”
劉羨陽嘿嘿一笑,搓手道:“有沒有,我說了又不作數的。”
餘倩月轉頭瞪眼,怒視那個癡心妄想的白衣少年。
劉羨陽立即心領神會,笑哈哈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崔老弟見諒個。”
然後劉羨陽好奇問道:“有正事要商量?”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沒呢,就是來這邊散散心,山上瓜子不多了,這不就得了右護法的一道法旨,讓我下山幫忙買些,嘿,按照小米粒的報價,說不定我還能掙個幾錢銀子。”
劉羨陽氣笑道:“小米粒的銀子你也好意思黑下來?”
崔東山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吧,是右護法故意打賞給我的一筆跑山費呢。”
劉羨陽點點頭,說了句小米粒的口頭禅,“機靈得很,精明着呢。”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沒來由感慨一句,“都屬于劫後餘生的好時節了。”
如果先生還在家鄉,不曾再次遠遊,那就更好了。
劉羨陽嗯了一聲,知道緣由,卻沒有多說什麽。他主要還是怕吓着那個假裝不在意、豎起耳朵認真聽的圓臉姑娘。
崔東山是說那個老王八蛋和齊靜春,曾經在賭火神阮秀身上的那份人性,她會不會留下一絲一毫,還會不會稍稍眷念人間。
不然就會于天下長日至極的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大報祭天而主日,配以月。
陳平安,劉羨陽,宋搬柴,被丢到這邊的賒月,再加上異常豐沛的龍州水運,本來都是被阮秀拿來煉鏡開天之物。
三人一妖族,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反正不管是什麽,皆被煉爲一鏡,作爲火神升舉登天的台階。
劉羨陽曾經半開玩笑,說是李柳,替他們幾個擋了一災。因爲李柳那份水神的大道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劉羨陽說道:“其實不算賭,好像笃定她不會如此作爲。”
崔東山點頭道:“就是不知道齊靜春,最後跟她說了什麽。想不通,猜不到。”
确實不是在賭什麽,而是一種對人性的相信。
劉羨陽遙遙看了眼那座橫跨龍須河的萬年橋,一臉無所謂,笑道:“那就什麽都别多想,過日子嘛,還真就有很多事情,隻能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崔東山遞過去一捧瓜子,手掌傾斜,倒了一半給劉羨陽,“果然還是劉大哥最灑脫潇灑。”
劉羨陽嗑着瓜子,給崔東山一腳踩中腳背,劉羨陽立即轉過頭,揚起手掌,“餘姑娘?”
賒月闆着臉搖搖頭。
不過她的心情好點了。
崔東山吐着瓜子殼,感歎道:“我那大師姐的心境,愁,估計還是得先生出馬,才能捋順了。”
當年裴錢第一次遠遊歸來,身上帶着那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糕點,之後在隋右邊那邊,雙方差點沒打起來。
因爲裴錢曾經在金甲洲一處鄉野村頭,看到了一塊禁制碑。
碑文隻有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爲何要樹立起這樣的禁制碑,當然是因爲這類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專門立碑制止這類慘事。
重男輕女,舍棄女嬰,偷偷溺殺水中。五月初五這天誕生的男嬰,是不祥之兆,能夠帶來災殃。
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鎮這邊,其實在整個浩然天下,在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嬰,都會不受待見。
崔東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燦爛道:“爲了先生,我得與你道聲謝,至于情意嘛,都在瓜子裏了!”
劉羨陽笑道:“瓜子年年有餘,越磕越有,不錯不錯。”
崔東山伸長雙腿,慵懶靠着椅背,“富貴可不用盡,餘點就是積福。貧賤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别發簪,第一次自稱先生。”
“一想到先生做這些,我這個當學生的,就忍不住想笑。”
劉羨陽嗑着瓜子,聽着大白鵝的言語,點頭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們這邊的老話說,就是誰家門前都會有一兩陣苦風吹過,來得越早越好,然後熬過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牆都不高了,再來陣苦風,躲不過,更熬不住。再說了,越是吃過百家飯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麽飯都可以吃,唯獨不能吃子孫飯,所以我們這邊才有那個‘餘着’的說法嘛。”
崔東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誤劉大哥忙正事。”
劉羨陽擺擺手。
崔東山離開之前,嬉皮笑臉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親拜堂之後再做,比較名正言順,隻是幹柴烈火,天雷勾動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劉羨陽笑容尴尬。
賒月笑呵呵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在大白鵝滾蛋之後。
劉羨陽也就沒有繼續打瞌睡夢中練劍,跟一旁的餘姑娘說了些舊事。
說小鎮這邊有個鄉俗,問夜飯,夢夜飯,因爲按照小鎮鄉音,“問”與“夢”諧音。
就是在大年三十夜這天,家家戶戶吃過了年夜飯,老人們就會留在家中開門待客,守着火爐,桌上擺滿了佐酒菜碟,青壯男子們相互串門,上桌喝酒,關系好,就多喝幾杯,關系平平,喝過一杯就換地方,孩子們更熱鬧,一個個換上新衣裳後,往往是成群結隊,走門串戶,人人斜背一隻棉布挎包,往裏邊裝那瓜果糕點,瓜子花生甘蔗等等,裝滿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
賒月問道:“是整個龍州的風俗?”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習慣,這個賒月當然知道,隻是問夜飯一事,是她第一回聽說。
在她來到這邊的幾年裏,至多隻是在臘月裏,跟着劉羨陽去紅燭鎮那邊趕過幾次集,置辦些年貨。
劉羨陽搖搖頭,“就隻是我們小鎮獨有的,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來越多,這個風俗就越來越淡了,估計最多再過個二三十年,就徹底沒這講究了吧。”
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像問夜飯就很寡淡無味,反而是窮巷子這邊更鬧騰,就像是一種沒錢人的窮講究,但是熱鬧,有人氣,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
陳平安在認識劉羨陽之前和顧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會一個人在泥瓶巷宅子裏,獨自守夜到天明,注定不會有一個街坊鄰居登門,他也不會去走門串戶,一來家裏就一人,好像是脫不開身,再者他不受歡迎,沒誰願意在這一天見着他,那些個願意與陳平安親近的老人,哪怕平日裏願意與陳平安言談無忌,唯獨在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諱的,老人們主要還是怕家裏的年輕人覺得觸黴頭,大年三十夜的,到底不會因爲一個外人,與自家人鬧得不開心。
賒月聽着劉羨陽娓娓道來的過往,輕聲道:“隐官小時候這麽可憐啊。”
劉羨陽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認識我這個朋友之後,陳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過年夜飯,就關了自家門,去泥瓶巷那邊,陪陳平安,弄個小火爐,拿火鉗撥木炭,一起守歲。”
其實劉羨陽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還是陳平安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爐邊,坐到天亮。
賒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關了門,不用待客啦?”
劉羨陽哈哈笑道:“窮得兜裏大哥二哥不碰頭,待個什麽客。”
賒月倒是聽懂了這句話,是劉羨陽的一個獨門說法,金子是老爺,銀子是大爺,兩種銅錢就被稱呼爲大哥二哥,
以前在小鎮上,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的尋常百姓,一般門戶裏邊,錢财往來,是不太用得着金銀兩物的。除非是那些龍窯的窯頭,和一些手藝精湛的老師傅,他們的薪水工錢,才會用銀子計算。
賒月問道:“一起守歲,你們兩個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說那會兒的隐官,是個放屁都不響的悶葫蘆嗎?不無聊啊?”
劉羨陽氣笑道:“陳平安平時話是不多,可他又不是個啞巴。”
劉羨陽沉默片刻,“何況在我這邊,這小子還是願意多說幾句的。”
賒月轉頭看了眼劉羨陽。
這家夥隻有說到他那個朋友,才會格外驕傲,尤其得意。
陳平安家裏的那點值錢物件,都被他在小時候典當賤賣了。确實會跟劉羨陽說些心裏話,
比如先把爹娘墳頭修一修,祖上留下來的那幾塊田地,攏共也沒幾畝,東一塊西一塊的,最好也能買回來,價錢高點就高點。如果掙錢再多些,就修祖宅,還有餘錢,隔壁家那棟好像打小就沒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錢買下來。其實陳平安在當窯工學徒那幾年的時候,除了在顧璨身上一些個亂七八糟的開銷,本來還是能攢下一些銀子的,結果都被劉羨陽借走,給禍禍掉了。這些事情,在賒月這邊,劉羨陽倒是從來半點都不隐瞞。
“後來泥瓶巷那邊有了個拖油瓶的小鼻涕蟲,陳平安就多了些笑臉,他是真把顧璨當親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爲反正可憐不着小時候的自己了,就愈發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蟲了。而且顧璨也确實打小就黏陳平安,沒幾個人知道,早年幾乎是陳平安手把手教會顧璨說話、走路的。泥瓶巷那邊,孤兒寡母的,顧璨的娘親,那些年爲了養家糊口,又不願意改嫁,其實平日裏半點不得閑。經常就是将顧璨随手一丢,交給陳平安就不管事了。”
無法想象,一個自己都不認識幾個字的少年,拿着枝丫,蹲在地上,教一個小鼻涕蟲寫“顧璨”兩個字,是怎樣的一種光景。
讓旁人覺得滑稽,可又好像笑不出來。
吃苦這種事情,是唯一一個不用别人教的學問。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一個苦盡甘來。
賒月聽着這些年月不算久遠的舊黃曆,
劉羨陽笑道:“不用覺得是些多大的事情,說來說去,相較于山上修行,可不就是些小巷子裏的雞屎狗糞,年年有,家家有。你也别覺得陳平安是因爲經曆了這些,才變成個悶葫蘆,聽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鄰居說過,那家夥打小就話不多,老人們的記憶裏邊,說法很多,各有不同,唯一差不多的說法,就是那小子的一雙眼睛,從小就很亮堂。”
賒月默念了一遍“亮堂”這個說法,然後點頭道:“是個很好的說法唉。”
劉羨陽洋洋得意道:“我這家鄉老話多了去。”
賒月疑惑道:“亮堂好像不是你們小鎮獨有的鄉語了吧?”
劉羨陽笑道:“那餘姑娘就當是好了。”
之後劉羨陽就開始閉眼打瞌睡。
賒月則去河邊了,她就怕小鎮這邊也有人一樣喜歡砸石頭偷鴨子啊。
之後有一天,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搬遷了,阮邛難得回這邊一趟,賒月剛好站在河邊散步。
賒月試探性問道:“阮師傅,要不要吃老鴨筍幹煲?”
她突然腼腆一笑,既心疼自己精心飼養的那群鴨子,又難爲情,“也不老哈。”
心中默默祈禱阮師傅你客氣點,見外些,可千萬别點這個頭啊。
阮邛才記起來時路上,臨近鐵匠鋪子這邊的龍須河裏邊,好像多了一群歡快凫水的鴨子。
男人臉上難得有點笑意,搖搖頭。
阮師傅一搖頭,賒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罷了罷了,都交給劉羨陽好去處置了,她就當什麽都沒看見,隻等那鍋熱氣騰騰的老鴨筍幹煲端上桌,她再下筷子好了。
阮邛問道:“劉羨陽呢?”
賒月眨了眨眼睛,她不好與阮師傅扯謊,那就裝傻呢。
阮邛無奈道:“我找他有事。”
賒月好像臨時記起來劉羨陽去哪了,說道:“不曉得唉,他隻說了一句‘鄉鄰有鬥者,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就跑去小鎮那邊了,應該是忙正事去了吧,畢竟是個讀書人嘛。”
阮邛這才遙遙看了幾眼小鎮,在一處街巷,有倆老娘們在撓臉扯頭發。
劉羨陽就跟一撥青壯男子、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看熱鬧。
都說人一長大,故鄉就小。
還說常去的地方沒風景。
隻是在劉羨陽這邊,沒這些說法。
賒月問道:“我幫忙把他喊回來?”
“不用,事情不急。”阮邛擺擺手,屋檐下邊擱了兩張竹椅,阮邛還是去屋子裏邊搬了長凳出來。
賒月還是以心聲提醒劉羨陽趕緊回來。
劉羨陽立即屁颠屁颠從拱橋那邊小跑而回,可惜可惜,隻差一點,兩個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
等到劉羨陽落座後,賒月已經回了屋子。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開口說道:“劉羨陽。”
劉羨陽疑惑道:“嗯?”
阮鐵匠今天有點古怪啊,咋的,如此想念自己這個小弟子了?以至于來這邊就爲了喊個名字?
阮邛繼續沉默起來。
劉羨陽就遞過去一壺酒,
阮邛沒有拒絕,接過酒壺,老男人開始喝悶酒。
劉羨陽自己沒有喝酒,雙手籠袖,擡起腳,兩隻鞋子輕輕相互磕碰。
阮邛突然說道:“如果當年我不攔着他們倆,現在會不會好點?”
劉羨陽一時無言。
在這一刻,一向自認還算能說會道的劉羨陽,是真的一個字都不知道怎麽講。
阮邛喝着酒,嗓音沙啞道:“怪我。”
劉羨陽目視前方,輕聲道:“師父,千萬别這麽說,也别這麽想,真的。”
阮邛繼續不言語了半天,才說道:“還有沒有酒?”
劉羨陽這才拎出了兩壺酒,師徒兩個,一人一壺。
喝酒一怕喝不夠,二怕喝不醉,最怕喝酒時不覺得自己是在喝酒。
人生苦短,愁腸苦長。
陳平安的心湖中。
一座心湖平整如鏡,水面上一切心相景象,日月星辰,藏書樓,墳頭等,諸多種種,皆倒映其中,絲毫不差。
心境即鏡。
唯有一物是額外多餘出來的。
就像水面之下,在鏡子的另外一面,站着一個人。
故而一旦鏡面颠倒,就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
“這個人”,初看就是陳平安本人,再一看,便更像是那位大骊京城、粹然神性的陳平安,如果有人與之長久凝視,卻終究與前兩者皆似是而非。
此人始終閉目,臉上笑容恬淡,緩緩行走在鏡面上。天地間萬籁寂靜,無聲無息,死寂若墳冢。
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可能才是光陰長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又或是光陰長河在此處選擇永恒靜止。
金色拱橋那邊。
離真笑嘻嘻道:“事先聲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幸災樂禍了!隐官大人不選賒月那處,臨時改變主意,選了居中那輪明月,是不是小有意外?需不需要我幫忙出手阻攔那撥劍修?還是說連這種事情,都在先生的算計之内?”
周密搖搖頭,“不曾算到,實屬意外。”
離真後退幾步,一個蹦跳,坐在欄杆上上,雙臂環胸,怔怔出神。
新天庭疆域實在太大,能聊天的又實在太少。
離真問道:“萬年之前,那個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麽啊?爲什麽由着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打出一場天崩地裂、海枯石爛的水火之争?”
一直站在欄杆上的阮秀聞言轉頭,望向那個披甲者繼任者的離真。
離真立即轉移話題,“再早一些,爲什麽由着其他神靈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
神靈會追求金身不朽,以及不可自我毀滅。
周密笑着給出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真正不朽者,最感覺孤單。”
是孤單。
不太可能是孤獨。因爲極緻的精粹神性,不允許擁有這種感知。
即使短暫擁有,也自知是假象。
遠古神靈,頭頂神明。
離真開始喃喃自語。
誰終将聲震人間,必長久獨自緘默。
誰終将點燃閃電,必永恒如雲漂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