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場不約而至的鵝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盤,灑落無數雪花錢。
城頭之上,很快就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雪,蹲着的陳平安刻意收攏拳意和劍氣,任由雪花落在頭頂、雙肩和青衫上。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謂寒暑,其實不單單指四季流轉,還有紅塵人心的悲歡離合。
如今的劍氣長城遺址,就像一座無人戍邊的塞外荒城,關外孤城,蓦然雪密下,點點揚花,片片大若銅錢,千山寒峭,鳥雀難覓,四野人蹤滅,依稀有碎玉聲響,天雪相唱和。
陸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從哪裏打秋風而來的酒具,原本陸沉打算就此離去,重返青冥天下,那邊的朋友多樂子多,再者師尊先前大駕光臨白玉京,給他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再需要去天外天做那無用功,回了青冥天下,無事一身輕,連最重規矩的師兄都說不着他了。可實在是難得來一趟劍氣長城,陸沉舍不得這麽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門聖人口含天憲的神通,才辛苦招徕了這麽一場大雪,就厚着臉皮沒挪步,開始伸手接雪,很快給他揉出了一個雪球,不斷拍打,越來越密實沉重。
陸沉輕輕抛着雪球,一手揉着下巴,“天上月似攏起雪,人間雪似碎開月,孤光冷**眼眸,月雪兩清絕,唯有人多餘。”
陳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種,其實還不如不笑。
陸沉嘿嘿一笑,随手将那顆雪球抛出城頭之外,畫弧墜落。
果然還是我們讀書人最風雅,甯姑娘和刑官豪素這樣的純粹劍修,到底差了點意思。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還不走?”
陸沉哀怨道:“山可以趕山,人别趕人啊。”
早年陳清都還在這邊的時候,陸沉其實就想來這邊做客了,隻是攤上個死要面子的師兄,讓陸沉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氣,當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餘鬥算什麽真無敵,都不敢去劍氣長城跟老大劍仙打一架,讓給陸沉得了。
他這個當師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劍仙一見如故,稱兄道弟,豈不是太不像話。這就跟山下門戶,家裏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與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
其實餘鬥當年都走到了劍氣長城的大門口,最終卻還是沒有與陳清都問劍一場,隻留下一座後世遊客絡繹不絕的捉放亭。至于那座倒懸山,作爲餘鬥親手打造出來的天地間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實沒什麽深遠用意,就是這位道号真無敵的白玉京二掌教,想着将來哪天與陳清都問劍的時候,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文廟看門聖賢的臉色,赢了陳清都,就直接從蠻荒天下仗劍飛升返回白玉京。
當然了,直到陳清都仗劍爲飛升城開路,道老二餘鬥都沒有出手。
隻要一有機會贊譽餘鬥、陸沉這對師兄弟的孫老道長,自然還是絕對不會吝啬美言了,很快就大肆宣揚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語,說那劍道山巅,各自無敵,雙峰并峙,各算各的嘛,怎麽就不是真無敵了,誰敢說不是,來玄都觀,找貧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膽敢胡說八道,對咱們青冥天下打架鬥毆的扛把子指手畫腳,貧道第一個氣不過,灌不死你。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甯姚說道:“陸掌教與人言語,隻要開口,一般就不會騙人,隻是不可以全信。”
跟盡信書不如無書是一樣的道理,有些人說話,喜歡故意隻說一部分的真話,不是真相,甚至會讓人遠離真相。。
陳平安這句話,都沒有用上心聲。
甯姚點頭道:“在小鎮那邊,早就領教過了。”
陸沉拍了拍肩頭的積雪,赧顔道:“當面說人,無異于問拳打臉,不合江湖規矩吧。都說貴人語遲且少言,不可全抛一片心,要少開口多點頭。”
陳平安隻是看着茫茫大雪,思緒連連,神遊萬裏,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雜念頭,信馬由缰,好似白駒過隙,奔走于小天地。
浩然詞人曾經有雲,雪乃别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間富貴花卉。
小鎮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諸多鄉俗、老話,往往大有來頭,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确實很不一樣。而天地間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鄉老人俗稱爲無根水。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運,一分爲二,渌水坑澹澹夫人司職陸地水運,稚圭在内的新晉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運。
封姨亦非遠古唯一風神,所以她并未跻身十二神靈高位。哪怕是珍藏老黃曆最豐富的中土文廟,和最不用講究避諱什麽的避暑行宮,好像依舊沒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靈目錄,就像是雙方在遵守某個約定,刻意隐瞞了,不讓後人翻閱。
如果說甲申帳劍修雨四,正是雨師轉世,作爲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卻與封姨一樣不曾跻身十二神位,這就意味着雨四這位出身蠻荒天漏之地的神靈轉世,在遠古時代曾經被分攤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職責,而且雨四這位昔年雨師,是次,是輔,另有水部神靈爲主,爲尊。
先前陸沉提到了那個家鄉龍窯的娘娘腔,陳平安其實立即就開始心神沉浸,同時祭出一把籠中雀,護住自己的道心,讓就站在身邊的陸沉無法随便探究,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書樓翻檢條目,搜尋一切蛛絲馬迹。
見那陳平安繼續當悶葫蘆,陸沉自顧自笑道:“再說了,我是如此話說一半,可陳平安你不也一樣,故意不與我交心,選擇繼續裝傻。不過沒關系,将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個道門中人,你隻是信佛,又不真是什麽和尚,咱倆都沒有這個講究。”
陸沉繼而擡起雙手,呵了一口霧氣後,搓手不停,嬉皮笑臉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豈能不踏破草鞋一雙又一雙。”
陳平安隻當沒聽見陸沉的言語,置若罔聞。
實在是這條看似遠在天邊、實則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線,一旦被拎起,能夠幫助自己看清楚一條線索完整的來龍去脈,對于陳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場心性拔河,說不定就是某個勝負手所在,太過關鍵。
當年陳平安背着老大劍仙借給自己的那把古劍“長氣”,離開劍氣長城,遊曆過了老觀主的藕花福地,從桐葉洲返回寶瓶洲後,老龍城雲海之上,在範峻茂的護道之下,陳平安曾經着手煉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後來成爲一洲南嶽女子山君的範峻茂,也就是範二的姐姐,因爲她是神靈轉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從無關隘可言,堪稱勢如破竹。雙方第一次見面,剛好背道而馳,各自是在那條走龍道的兩條渡船上,範峻茂後來直接挑明她那次北遊,就是去找楊老頭,等于是大大方方承認了她的神靈轉世身份。
等到陳平安将那枚水字印煉化的大功告成,記得當時範峻茂在看到自己的水府氣象後,能夠讓水法一脈道統純粹出身的碧綠衣裳小人兒,心甘情願聽從陳平安的發号施令,她當時就吃驚不小,立即起身,言語急促,說了句當年陳平安沒有多想的怪話,範峻茂竟然直接詢問陳平安是不是雨師轉世。
陳平安聽得一頭霧水,當時還玩笑一句,說範峻茂拍了一記清新脫俗的馬屁言語。最後範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個猜測,說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話,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說陳平安差遠了。
何況當時即便陳平安多慮,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曾經一路同遊的陸台身上,還真沒有往家鄉龍窯的那個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甚至陳平安還猜測陸台,是不是那個雨師,畢竟雙方最早還同乘桂花島渡船,一起路過那座矗立有雨師神像的雨龍宗,而陸台的身上法衣彩帶,也确有幾分相像。如今回頭再看,不過都是那位鄒子的障眼法?故意讓自己燈下黑,不去多想家鄉事?
甲申帳,灘的本命飛劍是“甲騎”,而擁有本命飛劍“瀑布”的劍修雨四,在避暑行宮的秘檔篇幅,其實比起竹箧、流白和灘幾個,都要更多。這兩位劍修,都跟随周密登天而去,占據舊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還繼承了李柳被剝離出去的神性,使得遠古時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驟居高位,等于連跳數級,直接擔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隻是陳平安依舊不知一事,假設家鄉那位龍窯窯工的男人,确是高位雨神出身,那麽他是真的死了,楊老頭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歸天地,再被楊老頭收攏在手,最終給了誰?還是那個活着的時候、一輩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錯了胎的男人,已經順勢補缺“走入”風雪廟、真武山這樣的兵家祖庭,有了份與封姨一樣的安穩處境?
其實在遇到陸台之前,陳平安對那個娘娘腔男人的記憶,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陳平安并不會過多想起。如果不是見到了陸台,陳平安可能都不會提起半句,甚至整個人生路上,都不會在無話不可說的甯姚這邊多說什麽。
一個大男人,嗓音細聲細氣的,手指粗粝,掌心都是老繭,偏偏說話的時候還喜歡翹起蘭花指。
不過這個男人很擅長針線活,龍窯那邊的粗陋屋舍,年年貼在窗口上的喜慶剪紙,都是這個男人挑燈熬夜,剪子細緻裁剪出來的,家鄉婦人的手藝都比不得他。
陳平安的最大印象,就是一個當窯工的大老爺們,被欺負慣了,經常幫人清洗、縫補衣物,手指上戴着個黃銅頂針,在燈下咬掉線頭,抖了抖補好的衣物,眯眼而笑。
說他像個娘們,真沒冤枉人。
陳平安隻能說對他不喜歡,不厭惡。煩是肯定會煩他,不過陳平安能夠忍受。畢竟當年這個男人,唯一能欺負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憐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帶頭起哄,話說得過分了,劉羨陽剛好路過,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轉,臉腫得跟饅頭差不多,再一腳将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陳平安攔着,劉羨陽當時手裏都抄起了路邊一隻作廢的匣缽,就要往那男人腦袋上扣。被陳平安攔阻後,劉羨陽就摔了匣缽砸在地上,威脅那個被打了還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臉頰、滿臉賠笑的漢子,你個爛人就隻敢欺負爛好人,以後再被我逮着,拿把刀子開你一臉的花,幫你死了當個娘們的心。
再後來,男人就真不怎麽敢找陳平安的麻煩了,至多是背地裏說些不痛不癢的撺掇話。因爲誰都知道,劉羨陽是姚老頭最喜歡的入室徒弟,那會兒所有窯工都心知肚明,以後劉羨陽十有八九就是龍窯的下一任窯頭師傅了,關鍵是這家夥年紀不大,人高馬大的,脾氣還差,下手沒個輕重,隻是平日裏與人相處,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劉羨陽平日裏又出手大方,從來留不住錢,月初發錢,月中就花光的主兒,所以一般人都不願意招惹人緣好、燒瓷資質更好的劉羨陽。
其實小鎮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陳平安,誰不是苦哈哈的過日子,誰有資格說自己不耐煩?再說了,一個人再爲瑣碎小事煩心,能煩得過兜裏沒錢,未來日子沒個盼頭?
反正每個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窯工和學徒,都可以從姚老頭手裏領取或多或少的工錢,那會兒,誰都不會煩。
想起雨四之流,難免會憂心忡忡。想起那個境遇凄慘的娘娘腔,有些傷感。隻是想起劉羨陽,陳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大概正如陸沉所說,陳平安确實擅長拆東牆補西牆,搬遷東西,更換位置,可能是窮怕了,不是那種過不上好日子的窮,而是差點活不下去的那種窮,所以陳平安打小就喜歡将自己手邊所有物件,仔仔細細分門别類,收拾得妥妥帖帖。得到什麽,失去什麽,都門兒清。大概正因爲如此,所以才會在大泉王朝的黃花觀,對那位皇子殿下必須将每一本書籍擺放整齊的強迫症,心有戚戚然。陳平安這輩子幾乎就沒有丢過東西,所以帶着小寶瓶第一次出門遠遊,丢了簪子後,他才會找都沒去找,隻是繼續低頭打造青竹小書箱,隻是與林守一說了句找不到的。
陳平安收起思緒,合攏雙手,輕輕呵氣。
等到大骊京城事了,真得立即走一趟楊家藥鋪了。
陸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走了走了,豪素,約好了啊,别死在了蠻荒天下,出劍悠着點,攢夠戰功,到了青冥天下,記得一定要找貧道喝酒。憑你的劍術,以及在劍氣長城的官職,在白玉京當個城主……懸乎,一個蘿蔔一個坑的,近期姜雲生那個小崽子又補了青翠城的那個肥缺,委實是不好運作,可要說等個百年來,當個十二樓的樓主之一,貧道還真能使上點勁兒。”
陳平安晃了晃腦袋,再抖落一身積雪,緩緩起身,拍打青衫,笑問道:“陸沉,我們做筆買賣怎麽樣?”
陸沉立即停步,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好啊。”
陳平安轉頭望向甯姚。
她點點頭,舉目遠眺,一挑眉頭,正有此意。
陳平安望向另外那邊的城頭,以心聲笑問道:“齊宗主?”
齊廷濟點頭道:“那就争取再刻一字。宗垣前輩當年失之交臂的事情,就由我來做成。”
陳平安又問,“陸先生?”
陸芝難得有個笑臉,道:“就等你這句話了。”
身材修長、略顯高瘦的女子大劍仙,臉上笑容更濃,“如果運氣好,咱倆都能活着返回,什麽都不需多說。如果我們隻能活着回來一人,在這城頭之上,就爲對方倒一壺酒。”
陳平安笑着答應此事。
陸沉神色悠悠然。
陳平安是先問的齊廷濟,還是先問陸芝,這裏邊就藏着一門人情世故的學問了。
陸芝肯定會答應,齊廷濟則不盡然。如果先問陸芝,就不地道了,齊廷濟不答應,有失劍仙和宗主風範。
隻是陸沉小有意外,齊廷濟不但答應出劍,而且好像還早有此意?齊廷濟當初離開劍氣長城後,天高地闊,再無掣肘,好不容易拗着心性,放棄了五彩天下第一人的那份謀劃,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今天如果選擇跟随衆人出城遞劍,生死未蔔,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活着離開蠻荒天下。而龍象劍宗,一旦失去了宗主和首席供奉,憑什麽在浩然天下一騎絕塵?說不定在那個南婆娑洲,都是個名不副實的劍道宗門了。
陸沉好奇問道:“齊老劍仙,爲何願意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貫謀而後動的行事作風啊。”
齊廷濟笑了笑,沒有給出答案。
陸沉眼中,隻見那位年輕容貌的老劍仙,站在城頭上,身材修長,相貌俊美,衣與雪同色,腰間佩一把黑鞘劍,劍氣長城的确出俊男美人。
大概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吧。
如果做事需要講理,辛苦練劍做什麽。
身在戰場的兩位劍修,阿良是外鄉人,左右還是外鄉人。
即将趕赴戰場的隐官,陳平安一樣是外鄉人。
我齊廷濟,身爲如今劍氣長城年紀最大的本土劍修,就當是爲所有戰死在此地的外鄉劍修,敬酒。
陳平安最後問道:“刑官怎麽說?”
豪素雙臂環胸,說道:“事先說好,若有戰功,頭顱可撿,讓給我,好跟文廟交差。欠你的這份人情,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再還。你要是願意答應,我就跟着你們走這一遭,刑官當得再不稱職,我終究還是一位劍修。所以放心,隻要出劍,不計生死。”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因爲陸芝沒有心聲言語,所以大緻猜出了真相的風雪廟大劍仙,擡頭看了眼漫天飛雪,魏晉好像想起了年少時在家鄉門派的冬天,少年禦劍神仙台,風雪同行。
魏晉伸手握住橫膝長劍,說道:“加我一個,保證不拖後腿。”
陳平安搖搖頭,“你暫時境界不夠。”
魏晉雖然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但是此次遠遊蠻荒腹地,不合适,不适合。
陳平安當下這句話,好像跟魏晉說曹峻進不了避暑行宮,沒差。
曹峻忍不住爲風雪廟大劍仙打抱不平,心聲道:“陳平安比你還低個境界,有臉說這種話?”
魏晉好像渾然不在意,從單手握劍的姿态,變成了雙手按劍,等于放棄了那個打算。
曹峻急眼道:“魏晉,你怎麽回事,到了陳平安這邊,說話做事半點不硬氣啊。”
魏晉答非所問,說道:“先前我說得不對,其實你是可以去避暑行宮的。”
曹峻眼睛一亮。
魏晉補充道:“反正已經有個米裕墊底,你去了避暑行宮,他一定跟你。”
曹峻疑惑道:“那位米攔腰,在老龍城出劍極其淩厲,事迹傳得很神,早年在避暑行宮,混得這麽慘?”
魏晉點頭道:“比你想象中更慘,最後隻能躲去春幡齋,桌子靠門,每天當門神。”
曹峻看着面帶笑意的魏晉,歎了口氣,有些羨慕魏晉和陳平安這些同鄉人,成了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家鄉人。
魏晉微笑道:“這座劍氣長城,是我走過最好的江湖。”
魏晉停頓片刻,才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這裏的酒水比較坑人。”
陸沉扶了扶頭頂蓮花冠,收斂笑意,輕聲道:“好事臨行尚且亦再思,你這般涉險行事,會不會沖動了點?”
陳平安笑道:“年輕人,不要暮氣沉沉嘛。”
陸沉重重一拍道冠,後知後覺道:“對了,忘了問具體如何做這筆買賣。”
“我吃點虧,将一身拳法劍術暫借陸沉,陸沉隻将一身道法暫借給我。”
陳平安笑呵呵說道:“陸掌教,這點小事,難不倒你吧?”
陸沉滿臉震驚神色,道:“以拳法劍術換道法,二換一,你會不會過于吃虧了?”
陳平安笑道:“耐煩見功力,吃虧攢福報。”
陸沉點點頭,深以爲然。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神色認真,說道:“一碼歸一碼,陸道長,有些事,謝了。”
學拳練劍後,每每提起陸沉,都直呼其名。
擔任隐官,重返故地,多是稱呼個陸掌教。
其實昔年少年時,陳平安一直稱呼陸沉爲陸道長。
陸沉笑着沒說什麽,隻是擡了擡兩隻道袍袖子,清風拂動,卷起雪花。
好像陳平安的學生崔東山,喜歡将一隻袖子取名爲“揍笨處”。
貧道則不然,願意将一隻袖子取名爲“揍遍人間聰明處”。
陸沉擡頭望向天幕,喃喃道:“陳平安,你别忘了,南華城裏月如晝,十二玉樓非吾鄉。我的家鄉,是這浩然天下。”
甯姚眯眼遠眺。
我在蠻荒天下如何出劍,你禮聖和文廟可就管不着了。
陸沉提醒道:“諸位,臨行之前,容貧道多嘴一句啊,不合時宜地潑個冷水,蠻荒天下的家底不薄,說不定就會碰到幾個很能打的神怪奇異。”
陳平安,甯姚,齊廷濟,陸芝,豪素,五位劍修,極有默契,會心一笑,皆不言語。
瞧不起蠻荒天下,就是瞧不起劍氣長城在此的屹立萬年。
豈會如此,豈能如此。
陸沉伸手扶了扶道冠,得嘞,合起夥來欺負外鄉人。
坐鎮此處天幕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老夫子賀绶瞧見了下邊城頭這一幕,感慨不已。
直到這一刻,老夫子才真正理解何爲“隐官”。
哪怕在文廟議事那邊,幾乎每一位陪祀聖人、學宮祭酒和書院山長,都會查閱秘檔,翻檢經曆,賀绶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個年輕人,原來不然,離着真相還很遠啊。
不談陳平安的道侶甯姚。
隻說那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出身浩然、卻從來隻将劍氣長城視爲家鄉的陸芝,還有極少抛頭露面、一出手就是宰殺飛升境修士的刑官豪素。
這幾位,好像比浩然天下修士,更加重視陳平安的那個隐官身份。
陸沉突然說道:“對了,話趕話的,我剛剛想起一事,陳平安,還有甯姑娘,當然還有刑官大人了,你們仨知不知道大劍仙張祿的真實身份,大道根腳?”
豪素搖搖頭。他這個刑官如何當的,自己心裏最有數,估計到了飛升城那邊,要是自報名号,都要被罵個狗血淋頭。
陳平安與甯姚對視一眼,各自搖頭。顯而易見,甯姚在所有長輩那邊,沒有聽說關于張祿的額外說法,而陳平安也沒有在避暑行宮翻到任何關于張祿的秘密檔案。
甯姚隻知道張祿是五百多歲的年紀,練劍資質極好,而且與爹娘是很要好的朋友,張祿跟阿良也是十分投緣,哪怕經曆過那場十三之争落敗,張祿在劍氣長城的口碑,還是不算差,跟誰都能喝酒聊幾句,但是張祿似乎跟誰又都不是特别交心。
陸沉揉了揉眉心,頭疼道:“陳平安,你就沒想過,老大劍仙爲何讓張祿在倒懸山那邊看守大門?張祿與上任隐官蕭愻的關系莫逆,意氣相投,難道老大劍仙看不出張祿對浩然天下的仇視?再說了,就張大劍仙的那份脾氣,又從不藏掖這些。哪怕到最後張祿叛出劍氣長城,張祿爲何就一直待在倒懸山遺址的原地,半步不挪窩,從頭到尾,守着大門?直到蠻荒妖族如潮水般退出浩然,張祿才離開?”
陳平安疑惑道:“難道張祿當年不止是以戴罪之身,将功補過?還有其它秘密?”
不料陸沉搖頭道:“張祿就隻是看門,叛出劍氣長城是真,老實本分做事也是真。”
陳平安皺眉不已,之前隻知道張祿是土生土長的流徙刑徒劍修,在中五境的時候,有過一位道侶,她戰死後,張祿就再沒有娶妻,甚至在收取弟子一事上,始終都沒有開枝散葉,但是張祿爲年輕劍修傳授劍術,十分随意,并不藏私,但是沒有任何師徒名分。張祿的佩劍名爲山犀,劍鞘遍布黑鱗,據說是這位大劍仙早年,在遊曆蠻荒天下的狩獵途中,斬獲了一頭玉璞境妖族,煉筋骨爲長劍,煉皮爲劍鞘。之後避暑行宮的檔案,隻剩下些隻言片語,好像張祿早年跟劍坊和衣坊都走得比較近,因爲精通煉物鑄造工藝,身份有點類似監工的意思。
關于此事,陳平安當年進入避暑行宮翻閱檔案後,是半點都不奇怪的,因爲自己早年離開倒懸山之前,張祿除了幫甯姚送來那塊斬龍台,此外那件法袍金醴,還是張祿幫忙施展了障眼法。而那條以老蛟長須煉制而成的縛妖索,當時張祿說是找了一位倒懸山符箓派的高人幫忙,道人截留些許蛟須作爲報酬,從一篇青詞奏章上剝落下三朵雲紋,融入縛妖索,所以還是陳平安賺到了。最後張祿更是額外教了陳平安一道煉物口訣。
陸沉無奈提醒道:“食貨志,酒水,張祿對那位蘇子很欣賞,他還擅長煉物,尤其是制弓,如果我沒有記錯,飛升城的泉府裏邊,還藏着幾把蒙塵已久的好弓,哪怕品秩極好,一樣隻能落個吃灰的下場,沒辦法,都是純粹劍修了,誰還樂意用弓。”
陳平安想了想,蘇子豪邁,喜歡飲酒,曾有雲酒,天祿也,吾得此,豈非天哉。而食貨志直接說那酒者,天之美祿。
但是這些都是“添頭”,陳平安歎了口氣,擡起雙手,使勁揉了揉臉頰。
原來張祿與看守牢獄的老聾兒一樣,都非人族修士,而是妖族出身。
隻是張祿的身份,有點類似白澤,更被浩然天下接納。
因爲這“天祿”,既是那酒的代稱,更是《山海書》上記載的一種瑞獸,自遠古時代起,浩然天下的達官顯貴就喜歡将天祿神像置于墓前,有那庇護先祖祠墓、使得冥宅安甯的用意。
如果說叛出劍氣長城,是張祿自己的選擇,老大劍仙願意尊重他的這個選擇,那麽張祿唯一要做的事情,興許就是答應陳清都,繼續留下看守大門,如看守“墳頭”一般,最後再照顧就像一座墳冢的劍氣長城遺址一程。
張祿一樣信守承諾了。
那就還是劍氣長城的純粹劍修。
難怪那次兩座天下的議事,已經身在不同陣營,阿良還願意與張祿笑臉相向,依舊好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管這些了,此次雙方真要在戰場上重逢,各自傾力出劍,就是最大的尊重。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試問是怎麽個暫借道法?”
陸沉笑着摘下頭頂那蓮花道冠,随便抛給陳平安,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門信物,就這麽随手送出了。
陳平安單手接在手裏,甯姚開始幫着陳平安解開發髻,陳平安取下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後,毫不猶豫地将那頂蓮花冠戴在了自己頭上。
陸沉嬉皮笑臉道:“拿去戴着,之後我會寄宿其中,你說巧不巧,咱倆剛好都算是陰神遠遊出竅的光景,不過事先說好,身負十四境道法,好與壞,都需後果自負。算了,這個道理你比誰都懂。”
陳平安笑道:“也巧了,晚輩問劍北俱蘆洲鎖雲宗之前,頭戴差不多樣式的道冠,有個化名,道号就叫無敵。”
陸沉左看右看,好小子,戴了道冠,青衫背劍,愈發玉樹臨風了,嘴上念叨着,“緣分呐緣分呐。”
陳平安扶了扶道冠,轉頭笑道:“陸先生,不如與陸掌教借幾把趁手的好劍,并肩作戰,再客氣就矯情了,咱們借了又不是不還,若有損耗,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錢即可,哪怕不還,陸掌教也肯定會主動登門讨要的。”
陸芝習慣了使用劍坊鑄造的制式長劍。但是這次出劍,小心起見,還是與陸沉借幾把好劍更穩妥些。
陸沉呆若木雞,“啊?”
貧道自認已算能夠豁得出臉皮的人了,陳平安你更可以啊。
隔壁城頭那邊,陸芝已經伸出手,“好說,歡迎陸掌教以後登門要債,龍象劍宗,就在南婆娑洲海邊,很好找。”
陸沉又啊了一聲。
雖說貧道的家鄉是浩然天下不假,可也不是想來就能來的啊,禮聖的規矩就擱那兒呢。
你們倆鐵了心一個坑人、一個賴賬是吧?
陸沉歎了口氣,隻得擡起一隻袖子,一手摸索其中,磨磨唧唧,好像在寶庫裏邊翻翻撿撿。
陳平安提醒道:“陸掌教,反正都是要送人的,就幹脆一咬牙,大氣些,不然要給賀老夫子瞧不起了。”
陸沉一邊翻檢袖裏乾坤裏邊的衆多寶貝,一邊說道:“借,不是送!”
最後陸沉摸出一隻巴掌大小的劍匣,一個原地蹦跳,高高躍起,遠遠丢給陸芝,喊道:“陸先生,省着點用啊。”
陸芝接住那隻劍匣,說道:“看心情。”
陸沉最後問了個問題,“陳平安,如果咱們此行,其實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計?”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是又如何?我還是我,我們還是我們,該做之事還是得做。”
陸沉點點頭,“那我這邊就真沒啥問題了。我會馬上着手布置一座大天地,所以接下來,在咱們趕路之前,你還得先适應片刻,磨刀不誤砍柴工,唉,又是個你最懂的道理。”
言語之際,陸沉身形消散,化做一道虹光,掠入那頂蓮花冠,天地間異象橫生,以至于方圓千裏的風雪驟停不說,下一刻,所有已經落在天地間的積雪,更是随之消逝不見,好像一場氣勢磅礴的大雪,就從未來過人間。
如果說陸沉融入那頂道冠的陰神,是一條大道蹈虛的不系之舟。
那麽當下的陳平安,就是乘舟撐蒿人,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大道顯化”。
甯姚站在原地,不以爲意。
一旁的刑官豪素卻下意識肩頭傾斜,一位殺力卓絕的飛升境劍修,竟然感到有些不适,豪素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這個陌生的“陳平安”。
之前那個青衫長褂布鞋的年輕人,變成了一件素雅的青紗道袍。
依舊背一把夜遊劍,隻是多出了一頂蓮花冠。
陳平安一個雙膝微曲,以至于半座合道城頭都出現了震顫,隻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杆,像是承載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反而如釋重負。
隻是一個仰頭遠望,一瞬間就看到了那處天機紊亂的蠻荒戰場。
看不真切戰況,是被那初升以遮蔽了,但是已經能夠看到那邊的山河輪廓。
既有阿良的劍意,還有師兄左右的劍氣。
其中夾雜有驚天動地的術法轟砸,五彩絢爛的各種大妖神通。
陳平安沉聲道:“諸位,那就同走一趟蠻荒腹地!”
一襲青色,率先化虹離開城頭。
甯姚緊随其後,劍光如虹。
豪素禦劍随行,風馳電掣。
另外那邊城頭,一身雪白的齊廷濟亦是劍光瞬間遠離城頭千百裏,陸芝與之同行。
先後有兩撥過了倒懸山遺址的那道大門,一撥是禦劍離開雨龍宗渡口的陳三秋和疊嶂,另外一撥,也是劍修,沒有乘坐跨洲渡船趕來劍氣長城,而是禦劍離開桐葉洲,倒不是他們不想乘坐渡船遠遊,而是爲此還鬧了個不愉快,當時一條靠岸的扶搖洲渡船,聽說他們是桐葉洲劍修後,竟然直接趕人,撂下一句,問他們怎麽有臉去劍氣長城。
如果不是隊伍中一位女子劍修的阻攔,估計當場就要鬧出人命。
這撥宗門封山卻外出遠遊的桐葉洲劍修,正是于心、王師子和李完用,這撥昔年桐葉宗年輕一輩的“叛逆劍修”。
作爲唯一一位女子劍修的于心,她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外罩龍女仙衣湘水裙,腳踩一雙百花福地的繡花鞋。
李完用,背長劍“螭篆”,這趟遠遊劍氣長城,主要是爲了見那左右一面。
此外還有杜俨和秦睡虎。
除了王師子是供奉身份,其餘幾個,都是桐葉宗祖師堂嫡傳劍修。
他們和陳三秋、疊嶂差不多時候飄落城頭。
結果隻看到了五人聯袂遠遊後,在天地間拉扯出來的五條劍光長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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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陋巷,周海鏡以武夫的純粹真氣一線牽引,就像釣魚收竿,将那件抛出院子的衣物駕馭回手中。
看得門口兩個少年眼神熠熠光彩,這個外鄉婆姨,果真是個身負絕學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說不定就能學到幾手真本事。
周海鏡看着門外那個青衫客,她有些後悔沒有在道觀那邊,多問幾句關于陳平安的事情。
隻是她哪裏想到,這家夥會一路跟蹤到這裏。無緣無故的,你一個山上劍仙,吃飽了撐着嗎?
周海鏡繼續收着晾衣杆上邊的衣物,轉頭笑道:“陳宗主這麽有閑情逸緻啊,竟然願意來這種地方,雞屎狗糞不好聞吧。”
門口那倆少年,立即齊刷刷轉頭望向那個男人,呦呵,看不出來,還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
宗主?
是不是與那門派幫主、舵主差不多,不過看着更像是個教書先生,不像是個舞槍弄棒的家夥啊。
陳平安笑道:“還行,習慣就好。”
蘇琅,遠遊境的青竹劍仙,刑部二等供奉無事牌,大骊随軍修士。
周海鏡,山巅境武夫,當然按照世俗眼光,她還是一個好看的女人。
每個人的言行舉止,就像一場陰神出竅遠遊。
旁人眼中的每個自己,就是一副陽神身外身。
陳平安知道爲什麽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是如此潑辣作爲,周海鏡就像在說一個道理,她是個女子,你一個山上劍仙男子,就不要來這邊找沒趣了。
先前相逢,周海鏡就發現道錄葛嶺和譯經局的小沙彌,都很敬畏此人,發自肺腑,做不得假。至于蘇琅,更是怕到了骨子裏。
陳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劍仙。
更是一位不知爲何籍籍無名的武學大宗師,道理很簡單,因爲他是裴錢的師父,不過周海鏡暫時看不出武學深淺、武道高低,瞧着像是個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
不過眼前男子,确實氣質溫和,彬彬有禮。
就連眼光挑剔的周海鏡,都不得不承認,這位劍仙,确實出彩。
不過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氣度裏邊,天曉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壞水。
周海鏡問道:“真有事?”
陳平安點頭道:“真有事。”
周海鏡歎了口氣,“那就進來聊,我一個黃花大閨女,給街坊鄰居瞧見了,再想找個好人嫁,就難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跨過門檻,宅子就那麽點大,除了院子,一正堂兩偏屋,其中一間屋子,還是竈房。
桌上擱放了一套手藝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鏡笑道:“隻能待客不周了,别說沒有什麽好酒,茶葉都沒的,白開水要不要?”
陳平安笑道:“無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
對于這類小宅子,陳平安其實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因爲跟家鄉很像。
陳平安落座後,接過那碗水,直截了當問道:“周先生與那魚虹有過節,而且結怨不小?”
若是一味拐彎抹角,反而讓人疑神疑鬼。
早年在大隋山崖書院那邊,崔東山曾經問過兩個看似差不多的問題,希望這個名義上的先生幫忙解惑。
這麽多年來,尤其是在劍氣長城那邊,陳平安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很難給出答案。
崔東山的先後兩個問題,分别是若以錯誤的方法去追求一個正确的結果。對還是不對?
那麽以錯誤的方法,達成了一個極其難得的正确結果,錯,有沒有錯?
兩個脈絡相同的問題,後者當然要比前者更難回答。
陳平安希望今天的這場拜訪,能夠給崔東山這位學生一個姗姗來遲的“半個答案”。
至多也就是半個答案了。
所謂的先生學生,陳平安又能教什麽?好像什麽都教不了崔東山。
隻是久而久之,陳平安就真當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了。
周海鏡啞然失笑,放下水碗,“陳宗主說笑了,我是漁民出身,鄉野村姑一個,與魚老前輩這樣的武學大宗師,哪怕每天燒高香,都攀不着半顆銅錢的關系。”
她繼續道:“順便說一句,陳宗主就别一口一個周先生了,聽着别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倆年紀不會相差太多,就當是一個輩分的人好了。”
見那個年輕劍仙不言語,周海鏡好奇問道:“陳宗主問這個做什麽?與魚老前輩是朋友?或是那種朋友的朋友?”
周海鏡好像恍然大悟,一臉驚訝道:“難不成陳宗主還與魚虹學過拳?”
陳平安搖頭道:“之前聽都沒聽過魚虹。”
周海鏡打趣道:“那你來這裏做什麽,總不至于是見色起意吧?我怎麽看陳宗主都不像是這種人啊。我可是聽說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與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說道:“這次不請自來,冒昧拜訪,是有個不情之請,如果周姑娘不願回答,我不會強人所難。可如果願意說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個人情。以後但凡有事,周姑娘覺得棘手,就隻需飛劍傳信落魄山,我随叫随到。當然前提是周姑娘讓我所做之事,不違本心。”
“聽着很好,事實上呢?”
周海鏡啧啧道:“我差點都要以爲這會兒,不在家裏,還身在葛道錄的那座小道觀了。”
陳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這碗水就會離開,不會讓周姑娘爲難。”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鏡說道:“陳宗主真是個講究人。”
陳平安疑惑道:“爲何有此說?”
周海鏡笑着擡起白碗,“沒什麽,以茶代酒。”
陳平安擡碗,抿了一口。
周海鏡看在眼裏,她臉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門甲族,能夠将就,而且“将就”得自然而然,不讓旁人覺得突兀,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講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門貴胄,周海鏡在學成拳法之後,遊曆諸國,還是見過一些的,繡花枕頭很多,道貌岸然不是個東西的,也不少,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隻是眼前這位,一身青衫長褂下邊,那雙一塵不染的布鞋,洩露了天機。
在這滿是雞糞狗屎豬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來去如風、腳不着地的劍仙。
這些人,心中的有些瞧不起,内心的輕蔑,其實是很難藏好的。在周海鏡看來,還不如那些擺在臉上的狗眼看人低。
這些個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個不是在那餐霞飲露的白雲生處。
周海鏡突然問了個問題,“如果讓陳宗主選,是不是甯願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都無所謂。”
周海鏡手指輕敲白碗,笑眯眯道:“當真?”
又有些講究人,過得慣一窮到底的清貧生活,幹脆什麽都沒有,兩袖清風,說是安貧樂道,唯獨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雞毛蒜皮打交道的鈍刀子窮酸,有點小錢,偏偏什麽好東西都買不着。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麽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過了一碗水,陳平安就要起身告辭。
周海鏡歎了口氣,“陳宗主好像還是有些不甘心,你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話直說,打開天窗說亮話,說不定我就改變主意了。不過說完之後,我們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就說幾句直話,不會與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鏡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計較不了太多。陳宗主其實不必如此,越這麽客套禮數,反而讓我擔心是黃鼠狼拜年。”
陳平安笑道:“雖然不清楚葛嶺、宋續他們是怎麽與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後會答應加入大骊地支一脈,因爲需要一張護身符,覺得殺了一個魚虹還不夠,不算大仇得報。”
“先前火神廟擂台那場問拳,周姑娘的示弱,極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來,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爲如果我沒有記錯,按照周姑娘家鄉那邊,海邊漁民的習俗,當女子懸佩一隻繡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就是一位女子對外人示意已爲人婦。”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來,我也是一位純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個女子,想要在五十歲跻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資再好,至少在年少時就需要一兩部入門拳譜,此後武學路上,會遇到一兩個幫忙教拳喂拳之人,傳授拳理,要麽是家學,要麽是師傳,
周姑娘與桐葉洲的葉芸芸還不一樣,你是漁民出身,周姑娘你既沒有怎麽走彎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遠遠比魚虹更有希望跻身止境。自然就是得過一份半路的師傳了。”
“這麽好的武學前程,卻不惜與魚虹換命,甚至謀求更多,到了京城後,周姑娘行事處處謹小慎微,先前在那條巷弄,見到葛道錄他們之前,車廂内的周姑娘,更是不惜催動一口武夫純粹真氣,傷及髒腑,好假裝嘔血。”
周海鏡隻是一臉不管你說什麽我都聽不懂的表情,就像在聽一個說書先生在胡扯。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摻和周姑娘和魚虹的恩怨是非,就隻是想要知道早年發生了什麽事情。”
周海鏡輕輕旋轉白碗,“小事。些許苦水,跟一個外人犯不着多說。”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周姑娘喜歡做買賣,也擅長生意,經營之道,讓我歎爲觀止,那就換一種說法好了。”
“大骊地支一脈,暫時歸我管。”
“隻要周姑娘占着理,與魚虹的恩怨,你們依舊生死自負,但是我可以保證除了地支一脈,還有禮刑兩部,都不會多管閑事。”
如果說之前,周海鏡像是聽說書先生說故事,這會兒聽着這位陳劍仙的大言不慚,就更像是在聽天書了。
你這家夥真當自己姓宋啊!
還是當自己是那國師崔瀺啊?
還大骊地支一脈暫歸你管,如今整個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數咱們寶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那邊最擡不起頭。
周海鏡忍着笑,擺擺手,都改了稱呼,“陳先生,咱倆真聊不到一塊去,我最後能不能問個問題,你是武夫幾境?”
雖說周海鏡知道了眼前青衫劍仙,就是那個裴錢的師父,隻是武學一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弟子比師父出息更大的情況,多了去。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就像那魚虹的師父,就隻是個金身境武夫,在劍修如雲的朱熒王朝,很不起眼。
至于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才是個六境武夫。當然了,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将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臉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飲酒,吃飯,行走,都會想。
唯有拼命練拳,才能忘記片刻。
陳平安說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鏡說話趕人,陳平安就已經起身,抱拳道:“保證以後都不再來叨擾周姑娘。”
周海鏡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過話說回來,我确實不相信那個綽号‘鄭清明’的師父,會是什麽窮兇極惡的人。所以今天的閑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陳先生就大度些,見諒個,反正以後我們都不會見面了,心裏邊或是嘴上,大罵幾句周海鏡的不識擡舉,都無問題的。”
她發現那個男人,聽到這句話後,好像還挺開心。
看來陳平安對那個弟子裴錢,真的很引以爲傲嘛。
門口那兩個市井少年,始終沒有離開。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腳,喊一聲,我跟萬言就立馬抄家夥。”
周海鏡轉頭怒道:“姨什麽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隻要周姨不生氣,别說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頭望向門口巷弄那邊,不知道早年的藕花福地,那處小縣城裏邊,未來的南苑國國師種夫子和第一個登山修仙的俞真意,兩人年少時,是否也是這般略顯混不吝的模樣。
周海鏡瞥了眼那個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訝異。
好家夥,道行不淺,老娘多看幾眼,說不定都要着了道。
現在她有些後悔對寶瓶洲的山上風貌,太過孤陋寡聞,如果不是蘇琅的提醒,還真不敢相信,那個在小巷側身讓路的家夥,就是如今寶瓶洲風頭最盛的年輕劍仙。
實在是周海鏡每每一想到那些鏡花水月的開銷,就讓她心肝打顫,
說是隻有幾顆、十幾顆雪花錢,可隻要折算成真金白銀,尤其再換算成一串串的銅錢,周海鏡别說買,換上一身夜行衣,随便找塊布将臉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陳平安告辭離開,周海鏡送到了院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低聲笑道:“周姐姐,這個家夥模樣挺好啊,一看就是個斯文人,怎麽,嫌他兜裏沒錢,才沒瞧上眼?”
周海鏡笑眯眯道:“他沒有錢?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難怪會偷錢偷到我身上,錯過了這麽個真正的大财主。”
高油轉頭望去,望向那個男子的背影,有錢?不能夠吧?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陳平安,側過身幾乎貼牆而行,輕聲道:“陳宗主,我叫萬言。”
陳平安轉頭笑道:“倚馬萬言的那個萬言?”
少年使勁點頭,猶豫了一下,紅着臉問道:“你會拳腳功夫嗎?”
“會一點。”
“能教給外人嗎?”
“不能。”
“我可以給錢,如果錢不夠,就先欠着,一定會還,我可以發誓。”
陳平安還是搖頭,沒有答應少年。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館老師傅的樁架,我們學了沒用,聽說還需要拳譜,經脈什麽的,我們都沒讀過書,學不着真本事。”
其實還有些話說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練了好幾年狗屁走樁站樁,到底漲沒漲點氣力,都不好說,反正容易餓,一餓就得去街上偷錢。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館,沒誰願意收兩個窮光蛋,江湖幫派更不好混。
陳平安問道:“爲什麽要學拳?”
萬言說道:“不會被欺負。學了本事,掙錢也容易些。”
斜靠在門口的周海鏡,與那位年輕劍仙遙遙喊道:“學拳晚了。早個七八年撞見了,說不定我還願意教他們學點三腳貓功夫。如今教了拳,隻會害了他們,就他們那脾氣,以後混了江湖,早晚給人打死在門派的鬥毆裏,還不如安安分分當個蟊賊,本事小,惹禍少。”
高油氣呼呼道:“周姐,别瞧不起人啊,萬言的腦子很好的,他就是沒錢讀書,不然随便考個進士。”
清秀少年,笑容腼腆,撓撓頭,神色有些不自在。
兩人即将走到小巷盡頭,陳平安笑問道:“爲什麽找我學拳。你們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舍近求遠。”
萬言說道:“我覺得陳先生是高手。”
陳平安笑道:“也。”
萬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少年轉頭對周海鏡歉意一笑。
周海鏡給逗樂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麽看出來的?”
萬言說道:“氣勢。陳宗主走路說話,跟我們不一樣,但是跟周姨一樣。”
陳平安嗯了一聲,點頭說道:“小心翼翼觀察世界,是個好習慣。會讓你無意中繞過很多磕磕碰碰,隻是這種事情,我們無法在自己身上明證。你就當是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儒家講慎獨,佛家說自證,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意思。隻是這會兒跟一個少年說這些,沒意義。不得不承認,很多道理,其實是有門檻的,除此之外,還要講究一個願不願意學,樂不樂意聽。
陳平安在巷口停下腳步,與少年笑道:“你們那位周姨是個好說話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裏機靈點,找點事做,比如主動爲周姨買酒什麽的,學點強身健體的拳腳把式,肯定不難。”
萬言點點頭,“明白了,還是得花錢!”
陳平安笑了起來,走出巷子,徑直離去。
周海鏡撇撇嘴。
萬言駐足許久,等到看不見那一襲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鏡那邊。
周海鏡說道:“學拳一事,勸你們死心,理由嘛,就是你們倆小崽子不夠黑。”
高油疑惑道:“不夠心黑手辣?”
周海鏡翻了個白眼,轉身走入宅子,關上院門。
看了眼桌上那隻白碗,她隻希望這個挺有書卷氣的劍仙,裴錢的師父,真的說到做到,不再糾纏自己。
周海鏡坐在正屋門檻上,看着外邊的院門。
海邊漁民,一年到頭的大日曝曬,海風腥臊,捕魚采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膚黝黑如炭,一個個的能好看到哪裏去。
曾經有個外鄉男子,在一個海邊村莊停步落腳,會幫漁民們曬海鹽,築堤壩。
而她的家鄉,鄰近大海,聽祖輩們代代相傳,說那就是太陽閉眼休息和睜眼醒來的地方。
遙想當年,貧女如花鏡不知。
陳平安漸漸走遠,喃喃自語,“花果同時。”
————
楊家藥鋪前院,蘇店和師弟石靈山,繼續照看着鋪子,反正沒什麽生意可言。
蘇店就離開前院,去了後院坐着,哪怕師父不在了,她還是規規矩矩,不敢去正屋那邊的台階坐着,也不敢去那條長凳上坐着。
石靈山掀起簾子,看着師姐,哀歎一聲,愁死個人,鄭大風這個王八蛋!鬼話連篇,害人不淺,前些年聽了這個老光棍的那個馊主意,在舊朱熒王朝一處戰場遺址,遇到了那個于祿,就說了句自己其實不是蘇店的師弟,是她的兒子……結果打那之後,挨了一拳不說,師姐就再沒給他什麽好臉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樂意與他說話了。
石靈山輕聲問道:“師姐,有心事?”
蘇店好像沒聽見。
石靈山小聲問道:“師姐,是不是想師父啦?”
蘇店沒有轉頭,隻是說道:“看鋪子去。”
石靈山唉了一聲,歡天喜地,屁颠屁颠跑回前院,師姐今兒與自己說了四個字呢。
蘇店确實在想人,不過不是她最敬重的師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經有一口龍窯,有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髒兮兮的,讓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過反正誰都不會在意。
她的叔叔,因爲受不了街坊鄰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話,就賤賣了田地,跑去當窯工。而叔叔爲了她好過些,都沒與人說兩人關系,叔叔隻是私底下求了那個姚師傅,讓她在那邊力所能及做點瑣碎小事,才在那邊留下了。
後來叔叔死了。
她覺得還不如留在小鎮給人罵死,總好過給人打了個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蘇店一想到這裏,擡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裏,偶爾叔叔喝了酒,也會說些心裏話,大概是因爲她從來不說什麽,每次都隻是默默聽着,所以誤以爲她年紀太小,什麽都不懂。
叔叔說,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見了髒東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隻能假裝不知道。
躲不開,跑不掉啊。也不怪他們,是我自找的。
叔叔給她取了個小名,也就是現在的“胭脂”,其實她很不喜歡,甚至一直厭惡。
他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會與她經常念叨一句話,“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歡胭脂水粉,是頂好的事情。”
那些年裏,叔叔唯一能夠欺負的,其實就是那個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爲那個少年太窮,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最沒有出息的叔叔好像隻有在那個姓陳的那邊,才會變得有錢,要面子,說話有底氣了。
她曾經很多次,遠遠看過那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家夥,在拉坯的時候,他會微皺眉頭,使勁抿嘴,但是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還是不行。
叔叔在最後來,還對她說過,小胭脂,以後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個人,就是那個泥瓶巷的陳平安。他會幫你的,肯定會的。
但是也不要經常麻煩别人,次數多了,一樣會惹人煩的。
當時她并不知道,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遺言了。
蘇店坐在台階上,縮着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裏,泥瓶巷,一個專門換了一身潔淨衣衫的高瘦漢子,趁着宅子的主人,需要盯着窯火,連夜偷摸回了小鎮。
一個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負責幫叔叔在巷口把門望風。
男人翻牆進了院子,隻是猶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裏攥着一隻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還偷偷去了趟楊家藥鋪,找到了那個性情孤僻的老人,買了一份藥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隻是因爲怕疼,上吊死相難看,投水死得是多難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這讓男人越想越傷心,真是個娘們。
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喜歡坐在水邊,或是裁剪紅紙,或是給相依爲命的小姑娘紮辮子,他做事情,除了從小就最不喜歡的莊稼活,其實都很心靈手巧。在河邊,也會對着水面,不停轉頭,就像在照鏡子,經常擡起手掌,輕輕捋過鬓角。當窯工,是辛苦活計,可沒有單間可住,一個大老爺們,照鏡子,給人撞見了,得挨一堆閑話。
他曾經最讨厭的人,可能誰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負他慣了的家夥,而是那個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爲少年看他的時候,眼睛裏,沒有嘲諷,甚至沒有可憐,就像……看着個人。
但陳平安越是這樣,他這個娘娘腔心裏邊越難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臜貨色,他甯願那個少年,跟所有窯工一個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歡挑頭,針對那個出身泥瓶巷的窯工學徒,煽風點火,陰陽怪氣。
直到那一天,他闖下大禍,斷了龍窯的窯火,躲在山林裏,少年其實第一個發現了他的蹤迹,但是卻什麽都沒有說,假裝沒有看到他,事後還幫着隐瞞蹤迹。
後來他被打斷了雙腿,在床上休養了半年光陰,到最後照顧他最多的,還是那個不懂得拒絕他人請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歲月裏,他這個娘娘腔,才會與陳平安經常聊天,不過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說,少年聽。
“陳平安。”
“你是個怪人,其實比我更怪,不過你真的是好人。”
“老話又說好人不長命,又說好人會有好報的,你覺得呢?”
“你也不知道,是吧。”
“等你再大些,就會知道當個好人,會很辛苦。”
偶爾陳平安才會說一兩句心裏話,說自己算什麽好人,一樣很想打他,隻是你給劉羨陽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最後兩人的那次對話,是娘娘腔想要送給陳平安一件東西。
“送你件東西,是我唯一值錢的物件了。”
是那珍愛異常的胭脂盒。就像他這輩子所有的精氣神,所有對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裏邊。
但是少年當時坐在門檻那邊,搖着頭說道:“不要。”
“不髒哩。”
“不是嫌髒,就是不喜歡。我拿了又沒用,總不能賣了換錢。”
“拿着吧,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後再也不能被罵像個娘們了,如果沒人幫我保管那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就又要忍不住塗抹點,開始惦念這個月的工錢,到時候又要被人罵娘娘腔。”
可是最後,少年還是沒有收下那隻胭脂盒。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會偷溜回小鎮泥瓶巷,翻牆去了陳平安的祖宅。
可是到最後,娘娘腔還是沒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隻胭脂盒,而是重新翻牆到了巷子,藏在了離着宅子很近的小巷裏邊,沒對着院門。
那個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簡單,怕髒了幹幹淨淨的地兒。
走到巷子門口,男人牽起小姑娘的手,回頭望去,滿臉淚水,閉上眼睛,心中念念有詞。
隻是希望老天爺開開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個陳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個好報。
————
聽着那個騎牛少年的言語,陳靈均愣了愣,啥名字來着,真沒聽明白,隻得問道:“道友找誰,能不能再說一遍,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我可以爲道友帶路啊,槐黃縣城這兒的大街小巷,我閉着眼睛都能走下來。”
這位外鄉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沒聽過。
少年道童卻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個知道,樂趣所在。”
陳靈均對此也無所謂,先以心聲與那頭青牛試探性問道:“這位道友,聽不聽得懂我說話?要是聽得懂,就點個頭啥的。”
畢竟少年道童先前稱呼了一聲“道友”,說不定就是個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見那頭青牛無動于衷,陳靈均徹底放心,原來是個還沒開竅的晚輩,哈哈,對牛彈琴,對牛彈琴了啊。
由此可見,這位騎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裏去。
不然山巅的仙家坐騎,沒個中五境修爲和煉形神通,譜牒仙師好意思帶出門?
這才與那少年道童提醒道:“過客道友,你這坐騎不會跑了吧?撞着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賠錢事小,還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鎮百姓,即将入秋,留在縣城這邊沒挪窩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筆錢,可耽誤了秋收,又挨了頓皮肉苦,終究不美。”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說在整個北嶽地界,你的名頭都很響亮嗎?”
陳靈均白眼道:“幫朋友,再講講義氣,咱們也不能胡來啊,怎麽也該占點理吧,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們理虧了,對方願意拿錢私了,你沒錢,我當然可以掏錢,不談什麽借不借還不還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着你去縣衙那邊說理,我還能如何,縣令又不是我兒子,我說啥就聽啥。”
道童點頭,緩緩道:“有道理。”
就仨字,結果少年還故意說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陳靈均聽得頭疼,搖搖頭,歎了口氣,這位道友,不太實在,道行不太夠,說話來湊啊。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問道:“你跟那位陸掌教有過節?”
陳靈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過節,那麽個遠在天邊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麽高,道法有龍須河那麽長,我這小胳膊瘦腿的無名小卒,高攀不起。”
少年笑問道:“可曾曉得自己的本來面目?”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天生地養,沒爹沒娘的,談啥本來不本來的。”
少年站在原地,說道:“道友這個說法,頗有意思。單刀直入,直指心性。”
陳靈均樂了,“哈,道友你一個遊方道士,咋個說些佛家語,也不擔心自家祖師爺怪罪?道友,爲人要心誠啊,哪怕祖師爺聽不着,還是要悠着點。”
少年一笑置之,又問道:“你家那位老爺,就不幫你查查,尋宗問祖?百姓人家,對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譜族譜,更何談道友這樣的修道之士。點幾炷香,在路邊燒點紙,就當遙敬祖蔭也好。”
陳靈均又開始忍不住掏心窩子言語了,“一開始吧,我是懶得說,自打記事起,就沒爹沒娘的,習慣就好,不至于如何傷心,到底不是什麽值得說道的事兒,經常放在嘴邊,求個可憐,太不豪傑。我那老爺呢,是不太在意我的過往,見我不說,就從不過問,他隻認定一事,帶我回了家,就得對我負責……其實還好了,上山後,老爺經常出門遠遊,回了家,也不怎麽管我,越是這樣,我就越懂事嘛。”
“你覺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麽景象?”
“想這玩意兒做啥,有錘子用嘞。道友,你給說道說道?”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隻是一座山,隻是被四海環繞?”
陳靈均聞言點頭,還真有那麽點意思,大笑道:“道友這個說法,一樣頗有學問啊。”
陳靈均踮起腳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個山頭,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異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夠。”
青牛微微擺頭,好像看了眼那個青衣小童。
陳靈均點點頭,欣慰道:“一聽到吃,悟性就來了,是好事,以後說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術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沒說什麽,隻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氣。
此次遊曆這座小鎮,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爲一。
從河邊去了一座龍窯的那個僧人,是想要知道那個一,是怎麽成爲一的。
至于學塾外邊的老夫子,則是想要知道這個一,要往哪裏去。
好個畫地爲牢萬餘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爲皆可舍棄的障眼法,最終步步爲營,環環相扣,瞞天過海,竟敢真能讓原本沒有半點大道淵源、一位面目嶄新的舊天庭共主,成爲那個一,即将重現人間。
泥瓶巷陳平安,那個靠着吃百家飯長大的少年,如果此後沒有意外,最終就有最大可能,成爲那個一了。
絕非一開始就是如此。
楊老頭就像親手悄然打散了那個一,然後任由小鎮甲子之内的所有人,去争奪那個一,是所有人都有資格争奪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這樣的神靈轉世,一樣有機會。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誰都有機會,人人有份。
阮秀,李柳,李希聖,李寶瓶,窯工娘娘腔男子,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龍稚圭,李槐,劉羨陽,顧璨,趙繇,林守一,蘇店,謝靈……
所有人都悄無聲息,不知不覺身在此局中。
再加上骊珠洞天本就錯綜複雜的極多脈絡。
正因爲如此,才會天機不顯,無迹可尋。更何況前有齊靜春,後有崔瀺……
陳靈均看着那個少年道童,問道:“咋回事,走神啦?還是不好意思讓我幫忙帶路,瞎客氣個啥,說吧,去哪裏。”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爺,很厲害啊,有機會是要見一見。”
陳靈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後滿臉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說廢話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着來到青衣小童身邊,拍了拍陳靈均的腦袋,笑道:“跟道祖說話,别沒大沒小。”
陳靈均一手拍掉那個老夫子的手,想了想,還是算了,都是讀書人,不跟你計較什麽,隻是笑望向那個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與‘道祖’諧音了,改改,有機會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隻是一個别人給的道号,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那個中年僧人跟着出現在了大街上。
陳靈均一時語噎,看了眼遠處的僧人,再擡頭看了眼身邊滿臉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後望向那個少年道童,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一個撲通跪地,雙手合十,高高舉起,默不作聲,真不是他不講禮數,而是這仨,先敬稱哪個才是對的?好像先喊誰,都不對啊。不管了,先磕九個響頭爲敬,就當給每人磕三個,反正三教祖師你們就不用計較這點小事了。
老夫子雙手負後,說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況暫時來說,其實也還是沒個定數的,所以見就别見了,還不如直接去舊天庭遺址忙正事,世間事就留給人間人。”
道祖笑了笑。
至聖先師也笑了起來。
陳靈均嗑完頭,悄悄擡頭,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他娘的不管了,再磕九個,不,十八個響頭!
中年僧人看着牌坊樓那佛家語的匾額,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墳那邊,雙手合十,佛唱一聲,行願無盡。
道祖看了眼楊家藥鋪後院的一間屋子,有封信,是留給陳平安的,信上邊就一句話,可曾吃飽?
陳平安“吃”的是什麽,是所有他人身上的人性,是所有泥瓶巷少年心中認爲的美好,是一切被他心神往之的事物,其實這早就是一種無異于合道十四境的天大契機。
是誠心正意,是道心惟微,是心誠則靈。
老夫子歎了口氣,好個牽線搭橋、将如此重擔放在師弟肩頭的齊靜春,好個以自欺欺人瞞過天算的繡虎崔瀺。
你們兩個當師兄的,就這麽對師弟陳平安有信心嗎?
道祖突然笑道:“讀書人啊。”
至聖先師瞪眼道:“這都能怪我?!”
陳靈均壯起膽子,怯生生,顫聲道:“雖然不知道說啥,但是我覺得吧,我家老爺是那個啥,說不定才是最好的。”
老夫子笑眯眯道:“說說看,爲什麽?不用怕,這裏是我的地盤,跟人打架不虧。”
陳靈均一說起陳平安,立即就膽氣十足了,坐在地上,拍胸脯說道:“我家老爺是個好人啊,以前是,現在是,以後更是好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