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書院,與披雲山的林鹿書院一樣,都是大骊朝廷的官辦書院。
群山逶迤,風煙俱淨,江水滔滔,百草豐茂。
一個老先生在書院内獨自散步,一身儒衫,身材瘦小,雙手負後,走到了一處夫子授業的課堂外,停步不前,也沒有太過靠近窗戶。
此地前身,正是大骊山崖書院舊址,隻因爲“山崖”二字,等于給了大隋高氏,所以就改名,成了春山書院。
依舊是大骊朝廷的官辦書院,其實關于此事,當年大骊廟堂不是沒有争議,一些出身山崖書院的官員,六部諸衙皆有,意見一緻,棄而不用,好好維護起來就是了,哪怕是喜歡最精打細算、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戶部官員,都附議此事。其實那會兒,大骊文武都覺得山崖書院重返大骊,隻是早晚的事情。
最後還是國師崔瀺的一句話,就改名了,朝堂再無任何異議。
一位暫時無需授課、負責巡視書院的教書先生,年紀不大,見着了那位老先生,笑問道:“先生這是來書院訪客,還是單純的遊曆?”
書院再寬松,也還是有些規矩在的。
老秀才撫須笑道:“人生逆旅,皆是行人,過客無需問姓名,讀書聲裏是吾鄉。”
年輕夫子啞然失笑,這是與自己拽上文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奇了怪哉。
照理說,如今寶瓶洲各國的大小文廟,從京城到地方,都該重新懸挂自個兒的畫像了,眼前年輕人,身爲書院儒生,沒理由認不得自己啊。
對了,多半是文廟那幅挂像,未能描繪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韻。
回頭就與那個頂着畫聖頭銜的老酒鬼,好好說道說道,你那畫技,哪怕已經出神入化,可其實還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啊。
書院的年輕夫子笑着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無妨的,隻要别打攪到授業夫子們的講課,走路時腳步輕些,就都沒有問題。不然開課授業的夫子有意見,我可就要趕人了。”
老秀才點點頭,贊歎道:“年輕人脾氣蠻好,教書的耐心應該不差。好的,就事先說好,壞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見微知著,我看你們春山書院,風氣差不到哪裏去。”
年輕夫子倍感無奈,這位老先生,比較……好爲人師?
不過到底是些好話,倒也不惹人煩。就是略顯架子大了點。
這位老先生的大骊官話,說得不地道,多半是藩屬國的讀書人了,上了歲數,還要舟車勞頓,趕來京城書院這邊,委實不易,所以年輕夫子就主動與老先生說了幾處春山書院的形勝之地,老秀才笑着點頭緻謝,緩步走到窗戶那邊,悄悄聽裏邊講課先生與學生的一場問答。
年輕夫子回頭望去,總覺得有幾分眼熟。
那個老先生,正雙手負後,站在廊道中,豎耳聆聽裏邊那位講課夫子的傳道授業。
約莫是察覺到了年輕夫子的視線,老先生轉過頭,笑了笑。
年輕夫子轉身離去,搖搖頭,還是沒有想起在那兒見過這位老先生。
老秀才繼續聽着裏邊的夫子解惑,嗯,很好,今天講課夫子拿來授業的,是早年一位靈寶縣楊氏子弟,對自己一部著作的注書,現在屋子裏邊聊的,是法行篇裏的内容,剛剛說到了書中一語,君子之所以貴玉而賤珉者,何也?
注,集解,簡釋,簡注,以及今注今釋……其實當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謂顯學,不過如此。
當然後來被文廟禁絕了,如今恢複了陪祀身份,各類注釋著作,自然而然就死灰複燃……算了,這個說法有些别扭,反正就是多如雨後春筍、過江之鲫。
屋内那位夫子在爲學子們授業時,好像說及自家會心處,開始閉眼,正襟危坐,大聲朗誦法行篇全文。
老秀才便趴在窗台上,壓低嗓音,與一個年輕儒生笑問道:“你們先生講學法行篇,都聽得懂嗎?”
年輕儒生其實早就發現這個偷聽講課的老先生了,而且這位書院學子明顯也是個膽大的,趁着講課夫人還在那兒搖頭晃腦,咧嘴笑道:“這有什麽聽不懂的,其實法行篇的内容,文義淺顯得很,反而是碩學通儒們的那幾部注釋,說得深些,遠些。”
年輕人見那老先生滿臉的深以爲然,點點頭。
然後那位老先生問道:“你覺得那個文聖,著書立說,最大問題在何處?”
年輕儒生愣了愣,氣笑道:“老先生,這種問題,可就問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問,我作爲書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書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崖書院,前山主齊先生,更是文聖的嫡傳。那麽自己作爲春山書院子弟,說這個,不就等于離經叛道,欺師滅祖嗎?
老先生笑眯眯道:“這有什麽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說六經注我,你怕什麽。我可是聽說你們山長,提倡你們立身要戒驕躁戒偏頗,讀書要戒狹隘,行文要戒陳腐戒,必須獨抒己見,發前人所未發者。我看這就很善嘛,怎麽到了你這邊,連自己的一點見解都不敢有了?覺得天下學問,都給文廟聖人們說完啦,咱們就隻需要背書,不許咱們有點自己的看法?”
現任山長吳麟篆,自幼好學不倦,逢書即覽,治學嚴謹,曾經擔任過大骊地方數州的學正,一輩子都在跟聖賢學問打交道,雖說學正品秩不低,可其實不算正兒八經的官場人,晚年辭官後,又主講數座官立書院,據說在禁絕文聖學問期間,辛苦搜集了大量的書籍版本,并且親自刊刻校點,而早年大骊王朝的科舉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務必增添經濟、武備和術算三事。
年輕儒生猶豫了一下,得嘞,眼前這位,肯定是個科舉無果治學平平、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裏會說這些個“大話”,不過還真就說到了年輕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覺得那位文聖,學問是極高,隻是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有些不妥。”
老先生繼續問道:“那你覺得該怎麽辦呢?可有想過補救之法?”
年輕儒生神色腼腆,“沒事的時候偷偷瞎想了些,當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頗了,隻是咱們書院主講文聖著作的兩位夫子,喏,現在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經常自顧自走在書院裏,将那文聖著作反複背誦,一個情不自禁,都會流淚呢,最是推崇文聖老爺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說八道的文章拿出來。”
那個背誦完法行篇的教書先生,瞧見了那個“心不在焉”的學生,正對着窗外嘀嘀咕咕,夫子蓦然一拍戒尺,輕喝一聲,“周嘉谷!”
年輕儒生瞠目結舌,不但自己給夫子抓了個正着,關鍵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義啊,竟然突然就沒影了。
周嘉谷戰戰兢兢站起身。
然後周嘉谷發現窗外,書院山長爲首,來了浩浩蕩蕩一撥書院老夫子。
再然後,有個方才一縮頭屈膝就蹲在窗外牆根躲着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個老先生臉皮真是不薄,與周嘉谷笑哈哈解釋道:“這不站久了,有點累人。”
周嘉谷發現那個講課夫子滿臉漲紅,誤以爲夫子是覺得被人打攪了授業,年輕人立即硬着頭皮解釋道:“範先生,這位是我的遠房大伯,今天是來書院探望我來了,大伯不太曉得書院規矩,得怪我。”
老秀才撫須點頭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紀的讀書人,就少說幾句故作驚人語的怪話,千萬别怕年輕人記不住自己。
更别動不動就給年輕人戴帽子,什麽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可拉倒吧。其實不過是自己從一個小王八蛋,變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卻要永遠對年輕人充滿希望。
未來的世道,會變好的,越來越好。
然後周嘉谷就發現那位範夫子激動萬分,跌跌撞撞跑出課堂。
最終站在檐下廊道,範夫子神色肅穆,正衣襟,與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禮。
此外春山書院山主在内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轍,都作揖不起。
好像隻要文聖不開口,就要一直作揖。
老秀才擺擺手,微笑道:“都别這麽杵着了,不吃冷豬頭好多年,挺不習慣的。”
所有書院夫子都緩緩起身。
春山書院山長吳麟篆快步上前,輕聲問道:“文聖先生,去别處飲茶?”
老秀才搖搖頭,走到那個範夫子身邊,笑道:“範先生,不如咱倆打個商量,後半節課,就由我來爲學生們講一講法行篇?”
範夫子再次作揖,嘴唇顫抖不能言。
老秀才走入課堂,屋内數十位書院學子,都已起身作揖。
尤其是那個剛才跟文聖老爺扯了半天的周嘉谷,這會兒整個人都是懵的。
老秀才擡了擡手,“無需客套,學問要緊,都坐。”
範先生在内所有書院夫子,就隻是站在外邊的窗邊聆聽聖賢教誨,無一人去與屋内學生争座位。
老秀才笑道:“在講解法行篇之前,我先爲周嘉谷解釋一事,爲何會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在這之前,我想要想聽聽周嘉谷的見解,如何補救。”
老秀才望向那個年輕儒生,打趣道:“周嘉谷,别怕說錯話,即便說錯了,我不在乎,誰敢在乎?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嘉谷顫聲道:“文聖老爺……我有點緊張,說……不出話來。”
老秀才笑問道:“那我先來講課?等你什麽時候不緊張了,再與我招呼一聲?”
周嘉谷抹了把額頭的汗水,使勁點頭。
窗外範夫子心中笑罵一句,臭小子,膽子不小,都敢與文聖先生切磋學問了?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回頭還得與周嘉谷問一問詳細過程。
這一天,近千位春山書院的夫子、學生,人頭攢動,密密麻麻擁簇在課堂之外。
儒家文聖,恢複文廟神位之後,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傳道授業解惑,就在這寶瓶洲的大骊春山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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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大搖大擺離開後,小巷之内三人,陣師韓晝錦,京師道錄葛嶺,陰陽家隋霖,各自對視一眼,都有些洩氣,都這樣處心積慮了,還是沒辦法将對方拘押起來,爲了這場原本以爲會無比兇險的厮殺,十一人在客棧推演了數十種可能性,而他們三個,正是負責布陣設伏請君入甕的。
布陣一事,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尤其是涉及到小天地的運轉,比如挑選小巷外更爲寬敞的大街,也是陳平安的必經之路,但是陣法與天地接壤更多,不但維持大陣運轉更加困難,同時破綻就多,而劍修出劍,恰好最擅長一劍破萬法。
女鬼改豔與陸翚雙方并肩而立在一堵牆頭上,她抱怨不已,“不過瘾不過瘾,都還沒開打就結束了。”
老娘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着陳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内韓晝錦笑意苦澀,與葛嶺一起走出小巷,道:“對付個隐官,真的好難啊。”
既然沒打起來,葛嶺閑來無事,随手敲擊小巷牆壁,“确實頭疼。”
大骊諜報這邊,對那身份隐蔽的斐然記載不多,隻知道是托月山百劍仙之首,但是作爲文海周密首徒的劍仙绶臣,内容極其詳細,最早的記錄,是绶臣跟張祿的那場問劍,之後關于绶臣的事迹錄檔,篇幅極多。而在那份甲字檔秘錄,末尾處曾有兩個國師親筆的批注,頂尖刺客,有望飛升境。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張金色材質的珍稀鎖劍符,此外還有數張專門用來捕捉陳平安氣機流轉的符箓。
有句話,陳平安一語中的,他們這地支十一人,是真有錢。
就像這場架,都沒打起來,就消耗了不少谷雨錢。
他們最少人手一件半仙兵不說,隻要是他們要花錢,禮部刑部專門爲他們共同設置了一座私家财庫,隻要開口,不管要錢要物,大骊朝廷都會給。禮、刑兩部各有一位侍郎,親自盯着此事,刑部那邊的負責人,正是趙繇。
韓晝錦有些煩悶,連輸兩場,哪怕是輸給陳平安,難免還是憋屈,“纰漏到底在哪裏?好像他一開始就知道是個陷阱。難道說每次出門,每走幾步,大路上遇到個人,他都會算個卦啊?”
遠處餘瑜以心聲說道:“可能是那個‘陳先生’的稱呼。也可能是靠戰場磨砺出來的某種直覺,就像拳是喂出來的,直覺也是可以養出來的,我們還是經曆厮殺太少。”
綽号“畫師”的改豔有些赧顔,當時假扮少年趙端明的,就是她。
袁化境說道:“都撤了。”
陳平安回了客棧,跨過門檻之前,從袖中摸出一隻紙袋子。
見着了陳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個大忙人,又跑去哪撿漏掙昧良心錢了?”
陳平安笑道:“得了吧,差點被一夥小蟊賊套麻袋。”
老人當然沒當真,玩笑道:“咱們京城這地兒,如今還有綁匪?就算有,他們也不知道找個有錢人?”
陳平安将那袋子放在櫃台上,“回來路上,買得多了,要是不嫌棄,掌櫃可以拿來下酒。”
老人點頭,笑了笑,是一袋子麻花,花不了幾個錢,不過都是心意。
陳平安瞥了眼書籍,“老掌櫃不光喜歡瓷器,還好這一口?我家除了幾把竹扇,還有一對臂擱,分别繪刻喜上眉梢和桃實三千,缦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托名作,一樣值點錢的。”
“怎麽可能真是缦仙的竹刻……算了,你小子擅長編故事,估計不愁沒有下家當真品入手。”
老人見這小子又是同道中人了,一邊嘴上損人,一邊将書籍推過去,得意道:“瓷器和竹刻,不算什麽,黑老虎都懂些。”
陳平安趴在櫃台上,搖搖頭,“碑帖拓片一道,還真不是看幾本書籍就行的,裏邊學問太深,門檻太高,得看真迹,而且還得看得多,才算真正入門。反正沒什麽捷徑和訣竅,逮住那些真迹,就一個字,看,兩個字,多看,三個字,看到吐。”
老人笑罵道:“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實不相瞞,我看得還真不少。”
“你一個走江湖混門派的,當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陳平安意态閑适,陪着老人随口胡謅,斜靠櫃台,随意翻書,一腳腳尖輕輕點地,記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圖畫繪本、拓本,以及類似大璞不斫這類說法。
與人和睦,非親亦親。
戶部官員,火神廟老妪,老修士劉袈,少年趙端明,客棧掌櫃。
大骊太後,停步,雙方言語,可以平視。
點點滴滴細微處,不在于對方是誰,而在于自己是誰。然後才是既在意自己誰,又要在乎對方是誰。
還了書,到了屋子那邊,陳平安發現甯姚也在看書,不過換了本。
陳平安輕輕關上門,甯姚沒搭理他,雖然上一本書,從頭到尾,都沒有揭示那位燈下看春秋、綠袍美髯客的真實身份,篇幅不多,但是甯姚覺得這位,是書中最傳神的,是強者。
陳平安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輕輕抿了口。
甯姚頭也不擡,說道:“巷口那邊末尾言語,不像你平時的作風。”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是孫道長教我的,修行路上,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輕天才們年紀還小,境界不夠,就要趕緊多揍幾回,打出心理陰影來,以後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天下山上。人各風流。
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是一類人。
符箓于玄,龍虎山大天師,又是一類人。
大玄都觀孫道長,趴地峰火龍真人,則又是一類人。
甯姚突然有些笑意,“你哪來那麽多的怪話,用不完嗎?”
陳平安忍住笑,“路上聽來的,書上看來的啊。家底嘛,都是一點一點攢出來的。”
甯姚問道:“就沒點無師自通?”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道:“祖師爺賞飯吃?”
甯姚随口說道:“這撥修士對上你,其實挺憋屈的,空有那麽多後手,都派不上用場。”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說實話,将來等我哪天跻身了仙人境,隻說這寶瓶洲山上,可能這撥大骊死士,一旦被他們補缺十二地支,對我而言,就一個最大的潛在隐患。”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劍,畢竟都是講規矩的,而陳平安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規矩。
所以陳平安才會主動走那趟仙家客棧,當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緻底細、修行脈絡,也确實是希望這撥人,能夠成長更快,未來在寶瓶洲的山上,極有可能,一洲山巅處,他們人人都會有一席之地。
陳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個不容小觑的隐患了,卻又願意幫助對方的成長。
陳平安随便拿起桌上一本小說,翻了幾頁,拳來腳往,江湖高手都會自報招式,生怕對手不知道自己的壓箱底功夫。
看看,當時在文廟那邊,曹慈就是這樣的,下次見面,作爲朋友一定得勸勸他。
再說了,你曹慈自創了幾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樣不到三十。
甯姚突然說道:“怎麽回事,你好像有點心神不安。是火神廟那邊出了纰漏,還是戶部衙門那邊有問題?”
陳平安愣了愣,然後放下書,“是不太對勁。跟火神廟和戶部衙署都沒關系,所以很奇怪,沒道理的事情。”
甯姚就沒有多問。
她見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張紅紙,将一些萬年土黃泥碎屑,倒在黃紙上,開始撚土些許,放入嘴中嘗了嘗。
甯姚說道:“你真可以當個形勢派地師。”
當包袱齋,望氣堪輿,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寫家書,開辦酒樓……
陳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壓身嘛。”
甯姚問道:“青峽島那個叫曾什麽的少年鬼修?”
陳平安說道:“不會與曾掖挑明了說什麽,我就隻跟他提一嘴,以後可以遊曆大骊京城,增加江湖閱曆。之後就看他自己的機緣和造化了。”
甯姚沒來由說道:“我對那個馬笃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還是住在那張狐皮符紙裏邊?”
陳平安趕緊看了眼甯姚。
還好,不是什麽反話。
陳平安立即點頭道:“對,她當年就一直很喜歡那副符箓皮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甯姚疑惑道:“就沒想着讓他們幹脆離開書簡湖,在落魄山落腳?”
陳平安搖搖頭:“各有各的緣法。”
人間行路難,難于山,險于水。
山水險路摧車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遊曆,蘇姑娘,木讷老實的少年曾掖,開朗活潑、言語無忌的馬笃宜,還有更多當年同行之人,其實都是陳平安的護道人。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當年在劍氣長城閑來無事,将那本山水遊記文字都給煉化了,煉字頗多,從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個文字,然後剛好湊成了那撥地支修士的十一個名字。
宋續,韓晝錦,葛嶺,餘瑜,陸翚,後覺。袁化境,隋霖,改豔,苟存。苦手。
兩位劍修,陣師,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陰陽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殺手锏,暫時不知。
那個年輕騎卒,名爲苦手。除了那次英靈夜遊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後京城兩場厮殺,都沒有出手。
陳平安一邊看着這些名字,一邊分心将神識沉浸于小天地内,仔細翻檢魂魄、各大氣府,并無任何異樣,身上法袍,也沒有被動手腳的細微痕迹。
先前路過的那座小道觀,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挂楹聯: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在火神廟那邊,封姨以百花釀待客,因爲陳平安看出了紅紙泥封的門道,詢問進貢一事,封姨就順便提到了兩個勢力,酆都鬼府,方柱山,青君,統轄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後者,又由于陳平安提及了皚皚洲的九都山,聽封姨的口氣,方柱山多半已經成爲過眼雲煙,不然九都山的開山祖師,也不會得到部分破碎山頭,繼承一份道韻仙脈。
被陣師韓晝錦煉化的那座仙府遺址,以及餘瑜的那位劍仙扈從,顯然都曆史久遠,古氣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種暗示?可能那幾壇百花酒釀,其實根本就隻是個洩露天機的引子?
山上術法神通,層出不窮,防不勝防。隻說天下劍修的那些本命飛劍,就有多少種匪夷所思的神通?數不勝數。
陳平安突然說道:“先前那個老車夫,脾氣可沖,嚣張得很,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讓我有屁快放。”
其實陳平安挺想找他練練手的。
甯姚點點頭,然後繼續看書,随口說了句,“臭毛病就别慣着,你怎麽不砍死他?”
陳平安呆滞無言,歎了口氣,“真要打起來,暫時還砍不死他吧?”
甯姚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關翳然挺懂你的,難怪會成爲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在書簡湖那會兒,關翳然幫忙頗多,沒有半點豪閥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卻是老子又送硯台又送酒的,你關翳然就這麽報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後那個菖蒲河酒局,等着。
其實甯姚不太喜歡去談書簡湖,因爲那是陳平安最難過去的心關。
她不忍心多說什麽。哪怕主動提及,也隻是馬笃宜這樣的女子。其實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過去。真正過去的事情,就兩種,完全記不得了,再就是那種可以随便言說的往事。
陳平安雙臂擱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還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觀色,不然很容易讓那些好心人,在他們自個兒的日子裏被親人爲難。”
甯姚放下書本,柔聲道:“比如?”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 巷有個老嬷嬷,會經常送東西給我,還會故意背着家人,偷偷給,然後有次路過她家門口,拉着我聊天,老嬷嬷的兒媳婦,趕巧兒正在,就開始說一些難聽話,既是說給老嬷嬷聽的,也是說給我聽的,說怎麽會有這樣的怪事,家裏的物件,也沒遭賊啊,難道是成精了,會長腳,跑别人家裏去。”
甯姚問道:“那你怎麽辦?”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不能怎麽辦。”
沉默片刻,陳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嬷嬷,當時左手攥住右邊的袖子,站在門口,背對着她的家裏人,還都是她的晚輩,卻要對我一個外人擠出笑臉,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開心。其實跟老嬷嬷分别後,一個人走在路上,心裏是會難受的。更難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嬷嬷,在那一天,是怎麽跟親人相處的。”
所以後來,在那書簡湖青峽島那邊,與本該相互打死對方的劉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嗎?一點都不算。
甯姚趴在桌上,問道:“你小時候,是街坊鄰居所有的紅白事,都會主動過去幫忙嗎?”
陳平安搖頭道:“怎麽可能,有些話實在罵得難聽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們。”
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當然了,那會兒我吵架的本事,确實不太行,想吵也吵不過。不過也有法子讓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搶水,得扒開别人家一道道攔水進入田地的小水壩,知道的吧?”
看着伸手比劃的陳平安,甯姚搖搖頭,“沒親眼見過,但是能想象。”
陳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幾分略顯稚氣的洋洋得意,“我那會兒,能在田壟那邊找個地兒躲着,一晚上不走,别人可沒這耐心,所以就沒誰争得過我。”
在甯姚的印象中,陳平安有各種各樣的眉眼、臉色、神态,可是唯獨極少流露出當下這種的意氣揚揚,洋洋自得。
一個被太陽曬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麽鬼不鬼的,經常獨自躺在田壟上,翹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爾揮手驅散蚊蠅,就那麽看着明月,或是無比璀璨的星空。
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着天。
這會兒,下巴擱在胳膊上,男人笑眯起眼。
甯姚重新拿起書。
陳平安笑道:“我也看書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視人身小天地,最後來到心湖畔,陳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并無方柱山條目,陳平安猶不死心,繼續心念微動,不死之錄,長生之錄……有些細碎的收獲,但是始終拼湊不出一條合乎情理的脈絡。
陳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費大量心神和靈氣,辛苦搭建了一座書樓,用來儲藏所有書籍,分門别類,方便揀選查閱,翻檢藏書記憶,如同一場釣魚,魚竿是空書樓,心神是那根魚線,将某個關鍵字、詞、句作爲魚鈎,抛竿書樓,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數本書籍的“池中遊魚”。
沒有人爲陳平安傳授此法,是陳平安從文海周密,以及弟子裴錢那邊學來的,融會貫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離開夜航船之後,陳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攏、煉化了一滴光陰流水,以及一粒劍道種子,一把竹尺,各自懸在空中,分别被陳平安用來衡量時間、重量和長度。這又是陳平安與禮聖學來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内,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來,即便身陷别人的小天地當中,不至于昏頭轉向。
可惜合道半座劍氣長城,陳平安徹底失去了陰神和陽神,不然修行一事,陳平安隻會更快。
陳平安此刻站在水邊,頭頂就是日月起伏、銀河流轉的心相氣象,岸上人,低頭看着水中人。
陳平安收起視線,剛轉身,就立即轉頭,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皺起眉頭,記起了那個好像沒什麽存在感的年輕修士,苦手。
苦手?
這是一個圍棋俗語。
打個比方,就像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就是太徽劍宗白首的苦手,當然,郭竹酒也有點像是裴錢的苦手,屬于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麽泥瓶巷陳平安,就是杏花巷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無疑就是陳平安在武學道路上的最大苦手,劍修劉材,則是劍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回水邊,盤腿而坐,開始閉目養神,雙手掐訣,隻是很快就睜開眼。
一顆小光頭騎乘火龍巡狩而來,高坐火龍頭顱之上,說道:“欲問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陳平安無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頭問道:“記得第二願?”
陳平安點點頭,藥師佛有十二大宏願,其中第二大願,是謂身光破暗開曉衆生願。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内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綱莊嚴,過于日月;幽冥衆生,悉蒙開曉,随意所趣,作諸事業。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小光頭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求菩薩是有用的’,這句話,是你小時候自己親口說的,但是你長大後,是怎麽想的?回頭來看,你小時候的每次上山采藥、下山煮藥,靈驗不靈驗?這算不算心誠則靈?”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小光頭乘龍離去,罵罵咧咧,陳平安都受着,沉默許久,站起身時,觀水自照,自言自語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後陳平安臉色鐵青,“這幫王八蛋,不要命了嗎?!”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陳平安甚至來不及與甯姚說什麽,直接一步縮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棧,拳開山水禁制。
一個不小心,這些家夥,就會招來另外一個“陳平安”。
純粹如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