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9.第959章

第959章

巷口那邊,停了輛不起眼的馬車,簾子老舊,馬匹尋常,有個身材矮小的宮裝婦人,正在與老修士劉袈閑聊,天水趙氏的開朗少年,破天荒有些拘謹。

車夫倒是個熟人,依舊站在馬車旁邊閉目養神。

陳平安腳步不停,緩緩而行,笑呵呵伸出三根手指,老車夫冷哼一聲。

宮裝婦人停下與老修士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轉過頭,望向那一襲青衫,頭别玉簪,身材修長,腳穿布鞋,顯得意态閑适,不像是個外鄉人,更像是在自家地盤閑庭信步。

青衫劍仙,闊步京城,年輕氣盛,不過如此。

隻是年輕人當下沒有背那把長劍,據說是仙劍太白的一截劍尖煉化而成,隻是在正陽山問劍一役當中,此劍現世不多,更多是憑借劍術鎮壓一山。多半是将長劍擱放在宅子裏邊。宋氏朝堂的刑部侍郎趙繇,仙緣不小,同樣獲得了一截太白仙劍。

随着那青衫男子的不斷靠近,她微微皺眉,心中有些犯嘀咕,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個子這麽高啦?等會兒雙方聊天,自己豈不是很吃虧?

先前在長春宮,通過欽天監和本命碎瓷扯起的那幅山水畫卷,她隻記得畫卷中人,仙氣缥缈,青紗道袍蓮花冠,手捧靈芝白雲履,她還真忽略了年輕人如今的身高。

劉袈與大骊太後娘娘告辭一聲,帶着弟子趙端明一起退入了白玉道場,主動隔絕天地,爲雙方讓出了那條小巷。

宮裝婦人朝那老車夫揮揮手,後者駕車離開。

這位大骊太後,駐顔有術,身如凝脂,由于個子不高,哪怕在一洲南地女子當中,身材也算偏矮的,故而顯得十分小巧玲珑,不過有那得道之士的金枝玉葉氣象,容貌不過三十歲數的婦人。

婦人姓南名簪,大骊本土汀州豫章郡人氏,家族隻是地方郡望,在她入宮得勢之後,也未跟着雞犬升天,反而就此沉寂。

她衣衫素雅,也無多餘裝飾,隻是京城少府監轄下織染院出産,編織出織染院獨有的雲紋,奇巧而已,織造手藝和绫羅材質,到底都不是什麽仙家物,并無半點神異之處,但是她帶了一串手钏,十二顆雪白珠子,明瑩可愛。

四下無人,自然更無人膽敢擅自窺探此地,南簪這位寶瓶洲最有權勢的女子,竟是斂衽側身,施了個萬福,意态婀娜,風流傾瀉,她嫣然笑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笑道:“見過太後。”

多看了一眼婦人的手钏,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因爲每一顆珠子都是《山海志》所載的“靈犀珠”,可以讓人開悟心神,記起前世過往,而且今生事有遺忘,隻需摩挲此珠,便可靈犀一點通,浩然天下的宗字頭仙家,幾乎都會辛苦尋覓此珠,将那些兵解轉世的老祖師迎回山上,贈予此珠,幫助開竅記起上一世的紅塵和修行兩事。

南簪看了眼青衫停步處,不遠不近,她剛好無需仰頭,便能與之平視對話。

看似一個給足對方天大的面子,南簪貴爲太後,依舊願意敬稱一聲先生,一個便投桃報李,善解人意,不欺負她個子小。

南簪微笑道:“陳先生,不如我們去宅子裏邊慢慢聊?”

陳平安點頭道:“太後是主人,自然是客随主便。”

兩人一起走在小巷中,各自靠近牆根,目視前方,南簪感慨道:“浩然有幸,共挽狂瀾。陳先生遠遊劍氣長城,建功立業多矣,先斬隐匿飛升大妖邊境于海上,再斬王座龍君在城頭,以外鄉人身份擔任末代隐官,這等壯舉,數座天下,萬年未有,相信以後更不會再有了。大骊有陳先生,實屬萬幸。”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道:“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僅此而已。”

南簪沉默片刻,臨近宅子院門,她突然問道:“敢問文聖老先生這會兒,可是在宅子靜修?會不會打攪文聖看書?”

陳平安推開院門,搖頭道:“先生不在此地。”

南簪又問道:“下榻在那市井尋常客棧,會不會委屈了甯劍仙?需不需要我來安排住處?”

陳平安笑道:“太後的好意心領了,隻是沒有這個必要。”

雙方在一處庭院落腳,南簪微笑道:“陳先生是喝酒,還是飲茶?”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石桌,轉頭笑道:“不如我們先談正事?”

南簪笑眯眯道:“不知陳先生此次喊我過來,是要聊什麽事兒?”

陳平安一手探出袖子,“拿來。”

南簪一臉茫然,“陳先生這是打算讨要何物?”

陳平安保持那個姿勢,微笑道:“物歸原主,天經地義。不然總不能是與太後讨要一條性命,那也太狂妄悖逆了。”

南簪環顧四周,疑惑道:“物歸原主?敢問陳先生,寶瓶洲半壁江山,何物不是我大骊所屬?”

陳平安收起手,笑道:“不給就算了。”

南簪似乎有些意外對方的爽快,她一拍額頭,“記起來了,陳先生莫不是說那本命瓷的碎片?”

陳平安說道:“太後這趟出門,手钏沒白戴。”

南簪擡起一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手腕,“手钏不如送給陳先生?說不定派得上用場,可以解燃眉之急。”

陳平安眯起眼,默不作聲。

宅子之内某處,壁上隐隐有龍鳴,動人心魄。

師兄左右說得對,若是講理有用,練劍做什麽。

婦人渾然不覺,放下那條胳膊,輕輕擱放在桌上,珠子觸石,微微滾走,咯吱作響,她盯着那個青衫男子的側臉,笑道:“陳先生的玉璞境,真真不同尋常,世人不知陳先生的止境氣盛一層,前無古人,猶勝曹慈,依舊不知隐官的一個玉璞兩飛劍,其實同樣驚世駭俗。别人都覺得陳先生的修行一事,劍術拳法兩山巅,太過匪夷所思,我卻認爲陳先生的藏拙,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領。”

見那陳平安不願開口言語,她自顧自繼續說道:“那片碎瓷,肯定是要還的,就像陳先生所說,物歸原主,合情合理,我爲何不給?必須要給的。隻是什麽時候給,我覺得不用太過着急,這片碎瓷片留在我這邊,都好些年了,不一樣幫助陳先生保管得安穩妥當,既然如此,陳先生,何必急于一時?”

南簪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我可以代替皇帝陛下,與你保證,我們願意傾盡宋氏底蘊和大骊國力,幫助陳先生最快跻身仙人境,飛升境,直到飛升境瓶頸。到了那會兒,陳先生已經成爲了一洲山上的仙家領袖,就像昔年南婆娑洲的陳淳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聚寶,到時候我就将那片碎瓷,雙手奉上,作爲預祝陳先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小小賀禮。在這期間,大骊朝廷對陳先生,對落魄山,無所求,半點都無。”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什麽都不用付出,就是每天躺着享福,我都快要誤認爲自己姓宋了。”

南簪神采奕奕,一雙眼眸死死盯住那個,道:“陳先生說笑了。我方才說了,大骊有陳先生,是幸事,若是這都不懂珍惜,南簪作爲宋氏兒媳,愧對太廟的宋氏列祖列宗。”

陳平安微笑道:“萬一是太後娘娘有臉去敬香祭祀,宋氏太廟諸賢、陪祀沒眼看,就有點尴尬了。”

南簪掩嘴嬌笑道:“陳先生确實變了好多,相較于少年時的沉默寡言,如今言語風趣極了。”

陳平安點點頭,“已死龍君,半死流白,已去離真,當年與我相伴多年,老少男女皆有,一個個也都是這麽覺得的。”

南簪拍了拍自己胸脯,心有餘悸道:“陳先生就不要吓唬我了,一個婦道人家,不光是頭發長見識短,膽兒還小。”

陳平安朝門口那邊伸出一隻手掌,“那就不送,免得吓死太後,賠不起。”

南簪站起身,咬着嘴唇,眼神哀怨道:“那我可真走了?”

陳平安笑着起身,“那還是送送太後,盡一盡地主之誼。”

南簪卻一屁股坐回原位,落座之前,她雙膝微曲,身體前傾,雙手下垂,然後輕輕捋過弧線,綢緞光滑如水,坐定之後,她高高仰起脖子,妩媚笑道:“是與陳先生說笑呢,總不能隻許陳先生诙諧,不許南簪說句賭氣話吧?”

她沒來由說了句,“陳先生的手藝很好,竹杖,書箱,椅子,都是有模有樣的,當年南簪在河邊鋪子那邊,就領教過了。”

隻是不等南簪說完,她脖頸處微微發涼,視野中也沒有了那一襲青衫,卻有一把劍鞘抵住她的脖子,隻聽陳平安笑問道:“算一算,一劍橫切過後,太後身高幾許?”

宮裝婦人搖搖頭,“南簪不過是個小小金丹客,以陳先生的劍術,真想殺人,哪裏需要廢話。就不要了虛張聲勢了……”

果不其然,陳平安手腕一擰,那把長劍掠回一處廂房牆壁。

陳平安重新落座。

婦人微微一笑,什麽南绶臣北隐官,不過如此。

隻是蓦然劍光一閃。

南簪一顆頭顱竟是當場高高飛起,她蓦然起身,雙手拽住頭顱,迅速放回脖頸處,手心急急抹過傷口,隻是稍稍轉頭,便吃疼不已,她忍不住怒道:“陳平安!你真敢殺我?!”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一壺酒,再拿出一隻文廟議事随手順來的花神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飲自酌,“你說不敢就不敢吧。”

南簪站在原地,譏笑道:“我還真就賭你不敢殺我,今兒話就撂在這裏,你要麽耐心等着自己跻身飛升境瓶頸,我再還你碎瓷片,要麽就是今天殺我,形同造反!明天就會有一支大骊鐵騎圍攻落魄山,巡狩使曹枰負責親自領軍攻伐落魄山,禮部董湖負責調度各路山水神靈,你不妨賭一賭,三江水神,各路山神,還有那山君魏檗,到時候是作壁上觀,還是如何!”

南簪揉了揉脖子,神魂震顫,她這輩子還未受過這般奇恥大辱,心中大恨,恨極了這個大逆不道的泥瓶巷賤種,她随即嗤笑一聲,“文聖也好,再由你加上一個飛升境劍修的道侶甯姚也罷,别忘了,我們浩然終究是中土文廟的規矩在打理天下,别說剛剛恢複神位的文聖,就連禮聖都要尊重自己制定的禮儀規矩……”

不曾想那個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虛按幾下,“别急眼啊,急什麽,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難道隻許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許我一個不小心管不住飛劍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氣。

沒事,隻要陛下看到了那觸目驚心一幕,就算沒白遭罪一場。

陳平安打趣道:“再說了,你南簪跟文廟和禮聖又不熟的,我熟。”

然後陳平安随手一揮袖子,打碎一處頗爲隐蔽的鏡花水月,“宮内陛下估計這會兒霧裏看花,不知道太後爲何會如此行事,欽天監那位恐怕就更尴尬了,以後都要不知如何與太後娘娘相處。”

陳平安再打了個響指,庭院内漣漪陣陣如雲水紋路,陳平安雙指若撚棋子狀,宛如抽絲剝繭,以玄之又玄的仙人術法,撚出了一幅山水畫卷,畫卷之上,宮裝婦人正在跪地磕頭認錯,次次磕得結實,淚眼朦胧,額頭都紅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着,看樣子是想要去攙扶的,約莫又忌諱那男女授受不親,所以隻好滿臉震驚神色,念念有詞,使不得使不得……

陳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作僞的“赝品畫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規矩,在那長春宮遙看過雲樓,我等于已經提醒過你了,結果還是不長記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嬰,就要與我切磋道法,不妥當啊。”

陳平安拿起桌上那隻酒杯,輕輕旋轉,“有無敬酒待客,是大骊的心意,至于我喝不喝罰酒,你們說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機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順眼,誘之以利,若是談不成,就開始混不吝,好似犯渾,依仗着婦人和大骊太後的雙重身份,覺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還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計,好讓皇帝宋和親眼目睹慘烈一幕。

歸根結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實都不是什麽大骊鐵騎和宋氏國勢,而是她極其笃定一事,身在這處宅子當中的陳平安,其實不是什麽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劍氣長城的隐官,而是作爲國師崔瀺的齊靜春的師弟,就一定不願意兩位師兄聯手造就的大好形勢,一洲山河之穩固,葬送在他這個小師弟手裏。

是不是想得過于簡單了。

宮裝婦人莞爾一笑,瞬間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複雜情緒,瞥了眼不遠處那座人雲亦雲樓,柔聲道:“今兒雖然隻見陳先生一人,南簪卻都要以爲與兩位故人同時重逢了呢。”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差遠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來這條小巷,我就不姓陳。”

她歎了口氣,低下頭,喃喃道:“陳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給你的,這涉及到我大骊朝廷的千秋大業哩,是我理虧,要打要殺,任憑你欺辱便是了。”

陳平安微笑道:“怎麽,還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擡起頭,“如果不是顧忌身份,其實有很多法子,可以惡心你,隻是我覺得沒那個必要,你我終究是大骊人氏,一旦家醜外揚,白白讓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看咱們的笑話。”

陳平安點頭道:“比如太後今天走出巷子的時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宮中。”

南簪雙指擰轉衣角,自顧自說道:“我打死都不願意給,陳先生又貌似志在必得,好像是個死結,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聊呢?”

陳平安說道:“其實不用聊了,你留着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賭一賭,我賭至多半個月之内,太後就會自己登門,送還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卻還是搖頭道:“不賭。要說賭運,天底下誰能比得過隐官。”

陳平安收起酒壺和花神杯,左手開始卷袖子,緩緩道:“崔師兄無所謂宋家子弟誰來當皇帝,宋長鏡則是無所謂誰是和誰是睦,至于我,更無所謂你們宋氏國祚的長短。其實你真正的心結死結,是那個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複生,所以當年長春宮那場母子久别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個好不容易當他死了的嫡長子,偏偏活着回到了眼前,原本早已将所有愧疚,都彌補給了次子宋睦,還如何能夠多給宋和一點半點?最恨的先帝,已經恨不着了,最怕的國師,已經不在人世,最擔心的宋長鏡,所幸還是姓宋的人,如今又去了蠻荒天下,所以真正的心頭刺,反而還是那個在宗人府譜牒上勾銷又添名的兒子。”

南簪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好像想要疾言厲色訓斥幾句,偏偏有心無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纖毫畢現。

陳平安瞥了眼婦人那般作态,冷笑搖頭,恍然道:“看來不是什麽死結,是我想岔了。哪怕換了宋集薪當皇帝,不還是自己兒子坐龍椅。南簪道友這份道心,讓我大開眼界。看來當個山上的一宗之主,綽綽有餘。”

南簪微微愕然,雖然不曉得到底哪裏出了纰漏,會被他一眼看穿,她也不再逢場作戲,臉色變得陰晴不定。

陳平安開始用右手卷起左手袖子,“提醒你一句,半個月之内,不要自作聰明,鬧幺蛾子。太後主動登門拜訪,必須回禮,絕沒有空手而返的待客之道。”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婦人手钏一粒靈犀寶珠閃過一抹亮光,重啓鏡花水月,大骊皇宮之内,皇帝陛下和欽天監練氣士終于重新見着了畫卷,如釋重負,先前君臣雙方,都有些後知後覺,最終猜出了那幅畫面的真僞,定然是陳平安動了手腳。不管如何,有點動靜,哪怕是那陳平安的障眼法,總好過宅子那邊從頭到尾,死寂沉沉,最終再傳出某個大骊朝廷、或者說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邊,刹那之間,陳平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那婦人身後,伸手攥住這位大骊太後娘娘的脖頸,往石桌上使勁砸去,砰然作響。

磕頭如搗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後苦笑道:“陳平安總這麽鬧,故布疑陣,都兩次了,有意思嗎?意義何在?”

欽天監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搖頭道:“天曉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這邊,顯得不那麽……正人君子?就像是将中土文廟附近鴛鴦渚那邊的手段,故伎重演,借機提醒大骊朝廷,他其實不太循規蹈矩……”

老人停下言語,猛然擡頭,眯眼遠眺,這位負責監察一國運勢起伏的老修士,霎時間竟是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默念道訣,憑借望氣神通,依稀可見,一條盤踞在大骊京城的金色蛟龍,由宋氏龍氣和山河氣運凝聚而成,被雲中探出一爪,漆黑如墨,按住前者頭顱……隻是這副畫卷,一閃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确定,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老修士憂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殺心。這種大道顯化而出的天地異象,難不成也能作僞?陳平安如今隻是玉璞境修爲,京城又有大陣護持,不至于吧。”

宮裝婦人剛要跨過院門,停下腳步,她擡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散去紅腫淤青,這才走入巷中,瞬間就又是那個氣态雍容的大骊太後娘娘了。

南簪剛剛一腳觸及小巷地面,身後院門就砰然關閉。

遠在庭院落座的陳平安抹平兩隻袖管,甯姚詢問的心聲響起,“裝的?”

陳平安說道:“不是裝的,差點就真沒忍住,因爲我差不多可以确定了,當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個藏頭藏尾的扶龍一脈祖師,都絕對脫不了幹系,可能極早就開始布局了,與别人事後跟着押注還不一樣。後來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鎖龍井,與我結契,她再選擇成爲宋集薪婢女,竊取‘宋和’的龍氣,爲她自身塑造出一條潛在龍脈,以蛇膽石作爲食物進補,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懸‘風生水起’匾額的廊橋,等于爲她重建一座适宜修行的長生橋,等等……其實都是這條脈絡的延續。所以我隻是想到殺了沒用才收手,我暫時還無法确定,南簪的那盞續命燈藏在什麽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脈所在,說不定這個婆娘此次登門,就是奔着被我宰掉而來。論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甯姚好奇道:“你不是會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嗎?當年在書簡湖那邊,你是顯露過這一手的,以大骊諜報的能耐,以及真境宗與大骊朝廷的關系,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擔心這個?”

陳平安眉頭微皺,很快給出一個答案:“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盞續命燈藏在何處,所以才有恃無恐,至于怎麽做到的,也許是她早年用某種山上秘術,故意徹底打碎了那段記憶,哪怕事後被人翻檢魂魄,都無迹可尋,比如她界定了未來某個時刻,可以憑借那靈犀珠手钏,再來記起續命燈的某條線索,隻是如此一來,還是會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明白了!”

甯姚問道:“明白什麽了?”

陳平安笑着給出“稍等”二字,然後一步跨出庭院,在客棧大堂那邊,趴在櫃台上,笑道:“掌櫃,那隻花瓶怎麽賣?”

不問賣不賣,直接問怎麽賣。

老掌櫃擺擺手,“不賣。”

陳平安笑問道:“四百兩銀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何?”

老掌櫃笑着搖頭,“免了,就沖你小子這股死纏爛打的勁兒,我就曉得那那麽大立件兒,絕對不止四百兩銀子,說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實一早就是沖着這玩意兒來的。”

陳平安氣笑道:“掌櫃的,說話得講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撿漏,花個二十兩銀子買下它,你都要覺得賺了。”

老掌櫃嘿了一聲,斜眼不言語,就憑你小子沒瞧上我閨女,我就看你不爽。

陳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棧,要先去确定一事,到了巷子那邊,找到了劉袈,以心聲笑問道:“我那師兄,是不是交待過什麽話給老仙師,隻等我來問?不問就當沒這麽回事?”

老仙師咦了一聲,“這都猜得到?”

劉袈點點頭,“國師說了,猜到這個沒用,你還得再猜一猜内容。”

說到這裏,老仙師倍感無力,心想如果陳平安都猜出内容了,國師大人你還要自己捎話作甚?

莫不是聰明人的想法,都這麽不講道理嗎?

陳平安笑問道:“比如‘還要燈下黑幾次’?”

劉袈歎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惹不起。都能與繡虎遙遙對弈了?

不愧是師兄弟。

劉袈點點頭,“國師當年臨行前,确實是這麽說的。”

陳平安再走去客棧那邊,與掌櫃笑問道:“我如果猜到了當年掌櫃花幾兩銀子買的花瓶,就四百兩銀子賣給我,如何?”

老掌櫃點點頭,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可以啊,哪怕猜中了,得是五百兩,要是猜不中,以後就别觊觎這隻花瓶了,而且還得保證在我閨女那邊,你小子也要少轉悠。”

陳平安笑道:“十四兩銀子。”

老掌櫃擺擺手,“錯了錯了,滾蛋滾蛋。”

陳平安啧啧道:“半點不講江湖道義是吧,那我這就找劉姑娘去,與她說我家的那個江湖門派,山中高手如雲,什麽大宗師魚虹什麽周海鏡,不過爾爾。”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相較于一隻花瓶的賣高賣低,當然是更在意自己閨女别鬼迷心竅,被人拐騙了去闖蕩江湖。

老人說道:“那就五百兩銀子,錢貨兩訖。”

陳平安笑了笑,随便指了指老掌櫃身後架子上的那些瓷器,“我隻花十四兩銀子買花瓶,其餘的五百兩,買這個。掌櫃要是擔心我還在撿漏,随便拿一件給我就行。”

老人問道:“你身上真有這麽多銀子?”

陳平安從袖子裏摸出一摞銀票,“是我們大骊餘記錢莊的銀票,假不了。”

老人撚起銀票,貨真價實,猶豫了一下,收入袖中,轉身去架子上邊,挑了件品相最好的瓷器,值錢是肯定不值錢了,都是早年花的冤枉錢,将那隻五彩顔色、鮮豔繁華的鳥食罐,随手交給陳平安後,輕聲問道:“與我交個老底兒,那花瓶,到底值多少?放心,已經是你的東西了,我就是好奇你這小子,這一通亂七八糟的王八拳,耍得連我這種做慣了買賣的,都要一頭霧水,想要看看到底耍出幾斤幾兩的能耐,說吧,行情價,值幾個錢?”

陳平安笑道:“老實說,花瓶按照市價,七八百兩銀子肯定是能談的。”

老人點點頭,其實能接受,早年十四兩銀子入手的花瓶,吃灰多年,轉手一賣,就得了五百兩銀子,真就懶得計較那兩三百兩銀子的賬面盈虧了,銀子嘛,終究還是要講究個落袋爲安。就咱這家底,與意遲巷篪兒街自然沒法比,隻是相較于一般人家,已算殷實門戶,保管不會少了閨女将來的嫁妝,風風光光嫁人,婆家絕不敢看低。

随即老人好奇問道:“陳平安,那麽大一隻花瓶,你怎麽處置?需不需要鋪子這邊代爲保管,什麽時候等你離了京城,再雇輛馬車?”

陳平安搖頭笑道:“我自己解決。”

老人繞出櫃台,說道:“那就随我來,先前曉得了這玩意兒值錢,就不敢擱在櫃台這邊了。”

跟着老掌櫃,陳平安走到了一處僻靜後院那邊,結果在東廂房門口那邊,隻見少女手持一把合攏的雨傘,約莫是當做了一把懸佩腰間的長劍,這會兒她正在屏氣凝神,一手按住“劍鞘”,目視前方……因爲她背對着爹和客人,少女還在那兒擺架勢呢。老掌櫃咳嗽一聲,少女俏臉一紅,将那把油紙傘繞到身後,老掌櫃歎了口氣,去了院子裏的西廂房,推門之前,朝陳平安指了指眼睛,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雙眼招子,不犯法,但是小心被我趕出客棧。

陳平安就雙手籠袖,不去看少女,等到從老掌櫃手中接過那隻大花瓶,扛在肩上,就那麽離開後院,走去甯姚那邊。

少女看了眼那個青衫男人扛着那麽大花瓶的背影。

哈,傻乎乎,還裝劍客走江湖嘞,騙鬼呢。

到了甯姚屋子裏邊,陳平安将花瓶放在地上,二話不說,先祭出一把籠中雀,然後伸手按住瓶口,直接一掌将其拍碎,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語款當中,花瓶碎去後,地上獨獨留下了“青蒼幽遠,其夏獨冥”八個绛色文字,然後陳平安開始娴熟煉字,最終八個文字除了首尾的“青”“冥”二字,其餘六字的筆畫随之自行拆解,凝爲一盞介于真相和假象之間的本命燈,“燈芯”明亮,緩緩燃燒,隻是本命燈所顯露出來的銘刻名字,也就是那支文字燈芯,不是什麽南簪,而是另有名字,姓陸名绛,這就意味着那位大骊太後娘娘,其實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中土陰陽家陸氏子弟?

陳平安将那盞本命燈火收入袖中,怔怔看着最後剩下的“青冥”二字。

甯姚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陳平安苦笑道:“青冥二字,各在首尾,如果說第一片本命瓷是在這個陸绛手中,近在眼前,那麽最後一片本命瓷碎片,不出意外,就是遠在天邊了,因爲多半被師兄送去了青冥天下了。大概是讓我将來如果能夠仗劍飛升去了那邊,我就得憑自己的本事,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合道十四境。”

甯姚說道:“其實隻要成了飛升境劍修,也算有資格出劍砍那白玉京了,就是可能砍不太動。”

“我先前見過道老二餘鬥了,确實近乎無敵手。”

陳平安将那兩字一并收入袖中,落座後,掏出一壺酒兩隻花神杯,甯姚自己拿了隻桌上的酒杯,“花裏花俏的。”

陳平安就順勢也拿了隻桌上酒杯,點頭道:“我也是一直這麽覺得的,這不是還來不及找個冤大頭的買家嘛。”

甯姚喝酒之前,輕聲問道:“崔瀺這般護道,也算獨一份了,不過你就不會覺得煩嗎?”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不會啊。”

甯姚抿了一口酒,默不作聲,反正她覺得挺煩人的。

陳平安擡起手,随便點了點,“我覺得我的自由,就是可以變成自己想要成爲的那個人,可能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不管再怎麽繞路,隻要我都是朝那個地方走去,就是自由。”

陳平安輕輕跺腳,微笑道:“踏破草鞋一雙雙。”

然後陳平安伸手輕輕敲擊自己心口,直愣愣看着甯姚,甯姚就繼續低頭喝酒。

陳平安沒來由一拍桌子,雖然動靜不大,但是竟然吓了甯姚一跳,她立即擡起頭,狠狠瞪眼,陳平安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陳平安笑着擡起手,彎曲大拇指,指向自己,“其實聘書有兩份,先生帶來的那份,是晚了些,更早那份,知道是什麽内容嗎?就是我答應過甯姚,我陳平安,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最厲害,大劍仙,不管是誰,在我一劍之前,都要讓路。”

甯姚微聳肩膀,一連串啧啧啧,道:“玉璞境劍仙,真真不同尋常,好大出息。”

陳平安笑道:“以後就别偷聽了,我是什麽人,你難道還不放心啊。”

甯姚呵呵一笑,起身去門口那邊,猛然間打開門,然後擰住一個原本貼着屋門的少女耳朵,笑眯眯問道:“劉姑娘,嘛呢?”

那少女歪着腦袋,哈哈笑道:“你就是甯女俠,對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顯然是甯姚先前隔絕了門外廊道的天地氣機,就連他都不曉得少女來這邊走江湖了。

甯姚問道:“鬼鬼祟祟做什麽?”

少女問道:“甯女俠,打個商量,你可不可以收我當徒弟啊?我是真心實意的,我曉得江湖規矩,得交錢……”

甯姚松開手,不等少女說完,她就已經搖頭道:“不可以。”

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說道:“我覺得可以唉。甯師父你想啊,以後到了京城,住客棧不花錢,咱們最好就在京城開個武館,能節省多大一筆開銷啊,對吧?實在不願意收我當弟子,教我幾手你們門派的劍術絕學也成。你想啊,以後等我走江湖,在武林中闖出了名号,我逢人就說甯姚是我師父,你等于是一顆銅錢沒花,就白撿了天大的便宜,多有面兒。”

甯姚一拍少女額頭,輕輕一推,“真要找師父,你就找屋子裏那個,他是個最喜歡絮叨的,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什麽劍術拳法,隻要你想學,肯定都願意教給你。”

其實整座飛升城,都在期待一事,就是甯姚什麽時候才收取開山大弟子,尤其是某座賭錢有賺又虧反而讓人渾身不得勁的酒鋪,早就摩拳擦掌,隻等坐莊開莊了,将來甯姚的首徒,會幾年破幾境。說實話,二掌櫃不坐莊多年,雖說确實賭錢都能掙着錢了,可到底沒個滋味,少了好些趣味。

可惜好像甯姚始終沒有這個想法。

甯姚确實自認不會教人劍術。

陳平安其實早就想象過那個場景了,一雙師徒,大眼瞪小眼,當師父的,好像在說你連這個都學不會,師父不是已經教了一兩遍嗎?當徒弟的就隻好委屈巴巴,好像在說師父你教是教了,可那是上五境劍修都未必聽得懂的境界和劍術啊。然後一個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一肚子委屈,師徒倆每天在那邊幹瞪眼的功夫,其實比教劍學劍的時間還要多……

很有趣啊。

少女歪着腦袋,看了眼屋内那個家夥,她使勁搖頭,“不不不,甯師父,我已經打定主意,就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找你拜師學藝了。”

要不是甯姚身邊跟着那個古古怪怪的陳平安,她早來串門了。

天底下大概隻有這個少女,才會在甯姚和陳平安之間,挑挑揀揀誰來當自己的師父?

甯姚哭笑不得,提醒道:“以後多讀書,不要亂說話。”

少女還要勸幾句,甯姚微微一挑眉,少女立即識趣閉嘴。

陳平安看着門外那個眉眼依稀相似當年的少女。

大概她曾經在少女時,還在黃籬山上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劉姑娘,其實江湖沒什麽好的,以後不要去走了。”

這一輩子,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一輩子安安穩穩的,比什麽都強。

然後可能将來某一天,會有個叫曾掖的山澤野修,無意間遊曆到這裏,見到劉姑娘你,然後他可能哭得稀裏嘩啦,也可能怔怔無言。

少女雙臂環胸,笑呵呵道:“你誰啊,你說了算啊?”

陳平安笑着不再說話。

少女最終還是悻悻然走了,甯師父的劍法高低,暫時不好說,反正眼神不太好,送上門的徒弟都不要,難怪會喜歡那麽個家夥。

甯姚關了門,然後稍等片刻,瞬間打開門,扯住那個蹑手蹑腳倒退走回屋門、重新側臉貼着屋門的少女耳朵,少女的理由是擔心甯師父被人毛手毛腳,甯姚擰着她的耳朵,一路帶去櫃台那邊才松開,老掌櫃瞧見了,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雞毛撣子,作勢要打,少女會怕這個?蹦蹦跳跳出了客棧,買書去,早年那本在幾個書肆銷量極好的山水遊記,她就是魄力不夠,心疼壓歲錢,出手晚了,沒買着,再想買就沒啦,書上那個陳憑案,好家夥,賊有豔福,見一個女子就喜歡一個,不正經……隻是不知道,那個修行鬼道術法的少年,後來找着他心愛的蘇姑娘麽?

可惜那本遊記沒有續集啦,那就誰都不曉得結果喽,愁人啊。

甯姚回了屋子,想起一事,問道:“爲什麽你先前肯定是十四兩銀子?”

陳平安說道:“我是十四歲,第一次離鄉遠遊。”

大概少年是從那一年起,再不是什麽籠中雀,然後開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

在這之外,就像昔年大骊國師,開了一個會讓南簪或是陸绛絕對笑不出來的玩笑。

在我崔瀺眼中,一位未來大骊太後娘娘的大道性命,就隻值十四兩銀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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