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骊京城之前,陳平安拉着甯姚一起站在船頭,忍不住問道:“一直跟着我跑東跑西,會不會覺得煩?”
甯姚看了眼他,沒說話。
事情不煩,某人最煩。
姜尚真待在自己屋内,看那各家仙子的鏡花水月,陳靈均拉着于樾一起長見識,于樾隻覺得這位周首席,真是有錢,用來浏覽鏡花水月的靈器法寶,在桌上堆積成山,一幅幅山水畫卷同時展開,但是周首席手邊一堆小暑錢,這裏聊一句,那邊扯幾句,丢錢不停,絲毫不亂,一看就是行家裏手。
崔東山則陪在先生身邊,聊些遊曆大骊京城的注意事項,先生好像還是第一次去那邊,崔東山就說了些京城裏邊的風土人情。
大骊京城裏邊那處私人宅邸,裏邊有座人雲亦雲樓,還有舊山崖書院遺址,這兩處,先生肯定都是要去的。
這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魏羨和盧白象都沒有現身,因爲暫時還不适宜洩露身份,魏羨與那曹峻,早年一直是将種子弟劉洵美的左膀右臂,官瘾很大的魏海量,不但憑借實打實的軍功,前些年新得了一個上騎都尉的武勳,如今在大骊邊軍的本官,也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從四品實權武将了,都有資格單獨統領一營邊軍精騎,至于盧白象,與中嶽的一尊儲君山神,攀上了關系,雙方很投緣,說不定哪天盧白象就會搖身一變,突然成了一座大嶽儲君山頭的首席供奉。
陳平安聊起了鐵符江水神楊花,自然而然就又提到了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龍須河。
由溪升河的龍須河水神祠廟,破例沒有供奉一尊金身神像,所以至今小鎮本土百姓,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高門大姓,都還不知道那位河神娘娘,是馬蘭花。而馬蘭花這個老妪,曾經在小鎮也是風光八面的人物,因爲她既是坑蒙拐騙的神婆,還是牽線搭橋的媒婆,更是一位産婆。
崔東山笑道:“楊老頭當年好像答應了那位河婆,三十年一過,等到知道她年輕時面容的小鎮老人,差不多都走了,到時候就可以塑造神像,享受香火。”
涉及到本命瓷一事,關系複雜,除了杏花巷馬家,還有小鎮座座龍窯窯口的主人,此外,還會涉及到從落魄山“平調”搬遷到棋墩山,重建山神祠廟的昔年督造官宋煜章。
窯務督造衙署佐官,林守一的父親,這個去了京城官場,依舊不顯山不露水的男人,曾經輔佐過數位龍窯督造官。
還有大骊京城的欽天監,既有望氣士,還有地師,以及一小撮曾經負責小鎮本命瓷秘密燒造的“水師”。
當年洩露本命瓷内幕一事的,就是馬苦玄的父親,但是杏花巷馬家,絕對不會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相較于一場問劍正陽山,不過是沿河逆流行走,其實脈絡和路線,極其簡單,沒什麽岔路可言,可是本命瓷一事,卻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就像大小江河、溪澗、湖泊,水網密布,錯綜複雜。
隻不過形勢複雜歸複雜,陳平安也沒覺得如何棘手。
崔東山問道:“先生,咱們落魄山,接下來是打算順勢開門,收取弟子了?還是晚一點再說,繼續維持半封山半關門的狀态?”
陳平安對此早有計較,毫不猶豫說道:“選後者。最少在三十年之内,除非是你們誰看中了某人的資質,各自收爲嫡傳,不然落魄山不會收取任何一位主動登門的修道胚子,哪怕資質再好,都不收。”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雙腿離地懸空,說道:“咱們在正陽山這麽一鬧,肯定會有人聞訊趕來,多如過江之鲫,削尖了腦袋都想成爲落魄山的嫡傳弟子。米大劍仙在内,哪個不是山上一等一好的傳道恩師,全是大腿嘛,随便抱住一條,就是足可羨慕死旁人的莫大仙緣。”
其實隻要是座宗字頭仙家,就從來不缺主動登門、入山訪仙的修道胚子。
陳平安輕聲道:“願意等,就讓他們在龍州境内等着,正好看看各自心性如何。不願意等,就各回各家,一洲山河,百廢待興,何處去不得,何愁當不成譜牒神仙。”
山上仙家收取弟子、納入譜牒一事,大緻就那麽幾條路徑,山頭所在王朝、國家,幫忙挑選國境内的修道胚子,送上山修行。要麽是因緣際會之下,沒有什麽師傳,或機緣巧合,誤打誤撞,走上了修行道路,要麽當那磕磕碰碰的山澤野修,要麽就是小心翼翼,去那些大仙家,碰碰運氣。
各家門派之内,也會有專門有一撥擅長勘驗根骨、望氣之術的譜牒修士,每隔幾十年,就從祖師堂那邊領取一份差事,短則數年,長則十幾年甚至數十年,一年到頭在山下潛行,負責爲自家門派尋覓良材美玉。
正陽山的田婉,就經常做這種事情。
再就是仙師的下山雲遊、曆練途中,随緣而走,順手爲之,講究一個師父挑徒弟,徒弟也選師父,這樣的山上師徒,往往關系最爲牢靠,走得更長遠。
崔東山笑道:“蓮藕福地那邊,先生讓長命盯着,就出不了大的纰漏,先生不用太過分心此事。”
這就是坐擁一塊福地的好處了,近水樓台先得月,自行上山的修道之人,在江湖、沙場各自崛起的純粹武夫,以及有望建立一座座淫祠的鬼物英靈,等待朝廷的正統敕封,就可以升任山水神靈,名正言順庇護一方,會陸陸續續出現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鬼魅精怪,各個城隍廟,大嶽山神,大江水君,河神湖君,河伯河婆,土地公土地婆……
隻要天地靈氣越來越充沛,然後又有各路山水神靈,各司其職穩固氣運,那麽一座福地的大道循環,就越是無缺漏。
福地主人,往裏邊砸再多神仙錢、法寶靈器,一樣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輕聲道:“雖然是我們自家的一座福地,但是我們不可以視爲一塊必須春種秋收的莊稼地,今年割完一茬,就等明年的下一茬。”
崔東山點頭道:“用心耕耘,小心收獲。讓所有人,都有得選。”
其實這就是落魄山最根本門風所在,這條無需落在紙面上的不成文規矩,反而會是未來落魄山最大的祖例。
最早跟随先生進山的陳靈均和陳暖樹,後來的畫卷四人,再到石柔,崔嵬,米裕,泓下沛湘……人人都是如此。
不是因爲朱斂種夫子他們幾個,還有裴錢曹晴朗,都來自福地,所以必須照顧他們的心情,而是落魄山之所以是落魄山,就在于這些“曆來如此,偏不如此”的大小事上。一座福地之内,山河版圖上的有靈衆生,都有得選,其實就意味着落魄山,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老天爺的身份。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這是要冒極大風險的,姜尚真的雲窟福地,早年那場鮮血淋漓的大變故,山上山下都屍橫遍野,就是前車之鑒,我們需要引以爲戒。”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會。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走了極端的道理,能夠帶來好事。所以我才會讓種夫子,時不時回一趟福地,留心山下,再有泓下和沛湘兩個福地外人,幫忙看着那邊的山上走勢,最後等下處理完下宗一事,我會在福地裏邊,挑選一處作爲修道之地,每隔百年,我就花個幾年功夫,在裏邊雲遊四方,總之,我絕不會讓蓮藕福地重蹈雲窟福地的覆轍。”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有此打算,我就放心了。”
姜尚真曾經就有意放任不管,覺得一座雲窟福地,在他手上經營多年,經過數百年光陰的太平無事,規矩和框架都有了,福地就像一個根骨強健的少年郎,就打算放手不管個百來年,看一看有無修道天才,憑本事“飛升”。
之後姜尚真就去遊曆了一趟北俱蘆洲。
結果雲窟福地之内,就出現了一場環環相扣的缜密串連,再加上幕後陰謀家的授意、資助和扶持,囊括福地大半的仙家本土山頭,加上王朝、藩屬,山上數千位練氣士,山下馬蹄陣陣,鐵甲铮铮,山河變色,雲窟福地,光是姜氏子弟,被殺之人,在短短三天之内,多達百餘人。
最後演變爲隻要是姓姜之人,甯肯錯殺絕不錯放。
姜尚真許多年輕時結識的江湖朋友,山上好友,要麽是他親自送去福地養老的,要麽是幫着經營修繕福地渡口的仙師,更是幾乎死絕,百不存一。
如果換成是落魄山,大概就像是一座福地之内,有那種夫子,有小暖樹,有徐遠霞,等等,然後隻因爲年輕山主的一個不小心,都成一一變成故人故事。
所以之前一輩子不管遇到何等險境,不管遇到什麽搏命的生死大敵,臉上幾乎從無半點厲色的姜尚真,唯獨那次是獰笑着帶人打開福地大門。
經過那場對姜氏對雲窟福地而言都是浩劫的變故之後,姜尚真其實就等于徹底失去了玉圭宗的下任宗主之争。
因爲劍修韋滢,就是在那個時候,被荀淵安排去了九弈峰。而那之前,哪怕心氣極高的韋滢自己,都不覺得有本事能與前輩姜尚真争什麽,一旦與姜尚真有了大道之争,韋滢自認沒有任何勝算可言,一旦被姜尚真盯上,下場隻有一個,要麽死,要麽生不如死。
玉圭宗終究是一洲最拔尖的名門正派,而姜尚真整治福地的手段過于殘忍暴戾,荀淵私底下将姜尚真喊到祖師堂外邊,接連問了他三個問題,後不後悔,要不要收手,想不想死在祖師堂裏邊。
姜尚真說不後悔,雲窟福地裏邊都沒人可殺了,當然可以收手,至于那幾個祖師堂裏邊的老王八蛋,既然暫時打不過,那就從長計議,以後再說,就當是修心養性了。
崔東山曾經跟姜尚真聊起這樁往事,笑嘻嘻詢問周首席回頭看往事,有何感想。
姜尚真當時喝着酒,隻是笑言一句,我自己蠢,怨不得别人,蠢到與我爲敵的,又沒有我這樣的逃命本事,當然死了也别怨我。
崔東山最後笑問一句,周首席,你這麽兢兢業業幫着咱們蓮藕福地,該不會是攢着一肚子壞水,等着看好戲吧?
姜尚真大罵不已。
最後兩個極聰明的人,就隻是默默喝酒了,像他們這類人,其實喝酒是不太需要佐酒菜的。
比如玉圭宗祖師堂裏邊的那幾個老王八蛋,在那場大戰當中,其實都死了。所以都不用姜尚真秋後算賬,報什麽仇。
不管山上山下,好人壞人,人心善惡,成年之後的男人女人,誰沒有幾壇深埋心底的傷心酒?隻是有些忘了放在哪裏,有些是不敢打開。人生路上,每一次敢怒不敢言,還要與人低頭賠笑臉之事,可能都是一壇苦酒,大概苦酒多了,最後教人隻能悶不吭聲,接連成片,就是苦海。
崔東山眺望遠方,眉眼柔和,“先生希望落魄山永遠是今天的落魄山,我希望先生永遠是明天的先生。”
陳平安笑道:“爲何不是今天的先生?”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笑眯起眼,喃喃道:“學生相信每個明天的先生,一定會比每個今天更好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然後擡起手掌,雙指彎曲,一記闆栗重重砸下,“還說落魄山的風氣,不是你帶歪的?!”
遠處小米粒扯了扯裴錢的袖子,伸手擋在嘴邊,偷偷笑道:“裴錢裴錢,你瞅瞅,大白鵝肯定又說錯話嘞。”
裴錢笑道:“别喊大白鵝,小師兄最喜歡記賬。”
小米粒笑哈哈道:“喊的喊的,有事就喊小師兄,沒事就喊大白鵝。”
裴錢眨了眨眼睛,“這是什麽話,誰教你的,沒有人教吧,肯定是你自學成才,對不對?”
小米粒訝異道:“啊?”
眼神示意裴錢,給個暗示,我好回答這個難題。
裴錢擡起胳膊,彎曲手指作闆栗狀,輕輕擰轉手腕,呵了口氣。
小米粒懂了,立即大聲嚷嚷道:“自個兒開竅,自學成才,沒人教我!”
崔東山轉頭笑呵呵。
小米粒咳嗽一聲,轉過身,使勁給大白鵝使眼色,斜瞥裴錢。
崔東山大喊道:“大師姐,右護法好像在與我暗示些什麽。”
小米粒趕緊攔在裴錢和大白鵝之間,蹦跳起來,使勁揮手,遮擋裴錢的視線,喊道:“裴錢裴錢,麽得麽得!大白鵝在挑撥離間哩。”
結果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闆栗,小米粒挨了裴錢一闆栗,雙方都不賺不虧。
崔東山抱着腦袋,轉頭笑道:“先生,渡船爲了省錢,就隻能是這麽慢悠悠回鄉了,先生有事先忙,不如禦風去往京城更快。”
陳平安點點頭,覺得可行。落魄山一線秉持勤儉持家的傳統,不能稍微有點家業,就大手大腳。
所以之後就帶着甯姚,離開龍舟渡船,聯袂禦風遠遊。
小米粒抱住欄杆,拿臉蛋蹭了蹭胳膊,好人山主又忙去喽。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一點一點挪動屁股,“小米粒,咱倆唠唠嗑呗?”
小米粒忙着想事情,又埋怨大白鵝的不仗義,故意不去看崔東山,她隻是笑呵呵道:“你是誰啊,我認識的大白鵝可大度,小師兄可厲害,某人半點都不像他唉,一顆瓜子那麽小都不像。”
崔東山一個後仰,身形倒轉,飄落在地,陪着小米粒一起抱住欄杆。
裴錢猶豫了一下,問了些那位大骊太後的事情。當年在陪都戰場那邊,裴錢是有所耳聞的。
崔東山笑着說沒什麽可聊的,就是個死守着一畝三分地、見誰撓誰的婦道人家。
小米粒對這些不感興趣,聽了也記不住。
以前裴錢個兒隻比自己高一點點的時候,每天一起巡山賊好玩可有趣。
去跟老廚子讨要幾塊布,學那演義小說上的女俠裝束,讓暖樹姐姐幫着裁剪成披風,一個手持綠竹杖,一個手持金扁擔,呼嘯山林間,一路過關斬将,隻要她們跑得夠快,披風就能飛起來。
每次落魄山下大雪的時候,裴錢就讓她站着不動,變成一個大雪人,暖樹姐姐不是拎着炭籠在檐下等着,就是在屋内備好火爐,哈哈,她是大水怪唉。
還有一次裴錢拉着她,倆躲在拐角處,事先約好了,要讓老廚子領教一下什麽叫天底下最厲害的暗器。最後就是她站定,點點頭,裴錢伸出雙手,啪一下,攥住她的臉,然後身形踉跄一下,一個旋轉又一個,旋到路中央,就剛好将她丢出去,結果老廚子也有幾分真本事,勉強将她擋住,放在地上後,可老廚子還是被吓得不輕,不斷挪步後撤,雙手胡亂出拳,最後站定,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老廚子就老臉一紅,悻悻然說這樣的江湖暗器,我走遍江湖,翻遍小說,都還是聞所未聞啊,措手不及,委實是措手不及了。
每逢雷雨天氣,她們就并排站在竹樓二樓,不知道爲什麽,裴錢可厲害,每次手持行山杖,隻要往雨幕一點,然後就會電閃雷鳴,她每次問裴錢是怎麽做到的,裴錢就說,小米粒啊,你是怎麽都學不來的,當年師父就是一眼相中了我的習武資質。
等到裴錢長大以後,她們倆就不太這麽鬧了。
裴錢還說,其實陳靈均跻身元嬰境後,一直是故意壓着身形不變,不然至少就是一位少年容貌的修道之士了,願意的話,都可以變成約莫及冠歲數的山下俗子身形。小米粒就問爲啥哩,白長個兒不花錢,不好嗎?裴錢笑着說他在等暖樹姐姐啊。小米粒立即懂了,景清原來是喜歡暖樹姐姐啊。裴錢提醒她,說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别去問暖樹姐姐,也别問陳靈均。她就雙指并攏,在嘴邊一抹,明白!
裴錢又說,你以後獨自巡山的時候,在台階那邊如果遇到岑鴛機走樁練拳,可以腳步不停,隻是别忘了與岑鴛機打聲招呼,不管對方答不答應,你就當一門課業去做,哪次忘記了也沒關系,下次補上就是了。小米粒覺得這事不難,隻是問裴錢爲什麽,裴錢笑着說在師父眼裏,岑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純粹武夫。聽到這裏的時候,小米粒一邊點頭一邊傷心,裴錢都不喊那個綽号了啊。好在裴錢很快補了一句,你以後當面喊她岑姐姐,咱們背後繼續喊她岑憨憨。
裴錢看見小米粒一直在發呆,忍不住問道:“想啥呢,有心事?”
小米粒松開手,落在地上後,使勁點頭,伸出手掌,然後握拳,“這麽大的心事!”
然後重新攤開手,小米粒嘿嘿笑道:“嗖一下,就沒事喽。”
層層雲海之中,兩抹身形,一閃而逝,若是俯瞰山河,如絲線蜿蜒。
甯姚視野中,陳平安好像在練習一門上乘遁法,身形化作十數條劍光,轟然而散,隻是最終被迫重新凝聚身形之時,都會歪七倒八,重新畫弧掠至甯姚身邊,周而複始,樂此不疲。
甯姚這才想起,喜歡什麽都學的陳平安,好像唯獨沒怎麽研習保命的遁術,這其實在山上譜牒仙師當中,并不常見。
甯姚反正閑着也沒事,稍稍上心,看了他幾次施展過後,她心意轉動,身形悄然散作十八條劍光,最終在數十裏外的雲海上空,凝聚身形,甯姚踩雲懸停,安靜等待身後那個家夥。
陳平安跟上甯姚,在那之後,就不再演練這門遁術了。很快兩人禦風路過一座仙家門派,翠嶺高聳,古亭翼然,鑿險構造樓觀府邸,依山而起,山中有瀑,崖有紅漆榜書,剛好有一撥彩衣仙子,手提花籃,好像要去某地采花制香,莺莺燕燕們,歡聲笑語,瞧見了兩道驚若翩鴻的禦風身形,她們立即止步停下言語,對那對陌生男女,投去好奇視線,莫不是一對出門遊曆的山上道侶?
甯姚問陳平安知不知道是什麽門派,陳平安就将這個小門派的曆史淵源,娓娓道來,甯姚擡了擡下巴,問有沒有認識的,需不需要打聲招呼。陳平安笑着說不用不用,隻是聽說過,半點不熟。
等到她們再稍稍認清了那遙遙過路男子的面容,突然有女子率先驚呼出聲,雀躍不已,趕緊與身邊師姐妹們說是那位青衫劍仙,落魄山那位!
原來先前那場正陽山問劍,這座仙家門派的修士,也曾憑借鏡花水月看了一半的熱鬧。
陳平安不認得她們,她們倒是認得陳平安了。
先前在山頭那邊,對着鏡花水月,她們還叽叽喳喳,争吵内容,十分女子,有人覺得那個叫劉羨陽的龍泉劍宗嫡傳,劍術可能更高幾分,但是相貌氣度嘛,終究是不如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之後有人得知落魄山就在披雲山附近,都已經與同門約好了,下次去北方大骊那邊曆練,一定要去瞅瞅,争取就近看那落魄山劍仙幾眼。
不曾想今兒才出門,就看到那位年輕劍仙的禦風而過。
可惜那位陳山主身邊跟着個模樣還湊合的女子。
說不定是這位劍仙的弟子呢。
同樣是修士禦風,速度有那雲泥之别,早已将那些女子抛在身後,看着陳平安的無奈表情,甯姚忍不住笑道:“你沒必要故意擺出這個樣子,我其實半點不在意。”
陳平安微笑道:“知道的。”
可事實上,不擺出這個樣子試試看?
甯姚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自己在不在乎,絕對是另外一回事。她之所以會不在乎,可不就是自己次次很在乎?
事情分先後,陳平安這就是将自家先生的順序學說,學以緻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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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陽離開一線峰後,在北邊小國一處城郊的山神祠廟,跟董谷幾個同門相聚,謝靈笑道:“剛剛得到師父飛劍傳信,讓我們抓緊趕回去,師父就在神秀山等着我們。”
劉羨陽有些意外,阮鐵匠可是多年不曾返回神秀山了,怎麽,這個悶葫蘆,偷偷看那鏡花水月,覺得當師父的人,劍術竟然不如弟子,丢了面子,惱火這場問劍,要對自己家法伺候了?
大骊宋氏将舊中嶽的廣袤地界,劃撥給龍泉劍宗之後,陸陸續續就将家業搬遷去了北邊,先是徐小橋,謝靈在那邊負責營建府邸、修繕道場事宜,在大骊匠人的幫助下,大興土木,還需要忙着與一位北嶽儲君山神聯手穩固山根水運,後來阮邛也在那邊開爐鑄劍,原本開峰府邸在橫槊峰的大弟子董谷,帶着十數位劍宗親傳弟子,離開了龍州轄境的西邊大山,一同去了劍宗新址修行練劍,以至于最後就隻留下劉羨陽一人,孤零零守着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
當下龍泉劍宗資曆最老的四位嫡傳,除了劉羨陽已經是玉璞境劍修,大師兄董谷是元嬰境練氣士,徐小橋是金丹劍修,謝靈所學駁雜,既是元嬰境劍修,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陣師,而且精通煉丹。也難怪阮邛對于收取嫡傳、以及再傳一事,半點不急,甚至願意爲他人作嫁衣裳,将庾檩、柳玉這撥足可開峰的劍仙胚子,送下山去,等于白送他人幾個金丹地仙。阮邛收徒,一向如此。
如果說之前,還有人會覺得同樣是以劍爲本的兩大宗門,正陽山穩壓龍泉劍宗一頭,等到劉羨陽問劍過後,估計就沒人覺得龍泉劍宗是個隻能由謝靈撐起的空架子了。
五十歲之前的玉璞境劍修,别說是寶瓶洲,随便擱在浩然天下哪個洲,都是屈指可數的存在。
餘姑娘也在場,她隻是站在那兒,哪怕不說話,也賞心悅目,花好看,月團圓。
此地山神在祠廟門口那邊遠遠站着,瞧見了那位大駕光臨的劉劍仙,山神低頭哈腰,笑臉燦爛,也不主動打招呼,不敢煩擾那位在正陽山氣沖鬥牛的年輕劍仙。
劉羨陽高高抱拳,“叨擾山神老爺清修了。”
山神趕緊抱拳還禮道:“有仙則靈,小神幸甚。”
劉羨陽跑去給大師兄董谷揉着肩膀,笑道:“董師兄,還有徐師姐,見着了師父,你們一定要幫我說話啊,我這趟做客正陽山,一路過關斬将,險象環生,受傷不輕,拼了性命都要讓咱們龍泉劍宗露面,師父如果這都要罵人,太沒良心,不講師德,我到時候一個氣悶,傷了大道根本,師父事後不得哭去。”
董谷笑着點頭,“沒問題,其實師父看不順眼正陽山,也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
徐小橋卻是一根筋的性子,沒什麽人情世故,“我可以勸幾句,可最後還是師父自己拿主意。”
劉羨陽轉頭笑問道:“餘姑娘,我這次問劍,還湊合吧?”
賒月點頭道:“很湊合。”
劉羨陽啞然。
謝靈忍俊不禁,一物降一物。想起一事,謝靈突然說道:“記得師父當年親口說過,隻要誰跻身了玉璞境劍修,誰就可以擔任下任宗主。”
劉羨陽皺眉道:“我怎麽不知道。”
董谷點點頭,“師父确實說過此事,不過那會兒劉師弟還在南婆娑洲遊學。”
劉羨陽疑惑道:“謝靈,你小子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境劍仙了?”
謝靈搖頭道:“還沒有,元嬰瓶頸難破,至少還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果然還是要靠我。阮鐵匠是燒了多少高香,才能收到我這樣光耀門楣的得意弟子。”
劉羨陽沉默片刻,自顧自說道:“如果師父這次回神秀山,是打算跟咱們幾個說此事,那我就隻好挑起重擔了。”
陳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自己沒理由。
賒月問道:“在劍頂那邊,你喝了多少酒啊?”
劉羨陽白眼道:“”
對于劉羨陽主動要求繼任宗主一事,董谷是如釋重負,徐小橋是心服口服,謝靈是全然無所謂,隻覺得好事,除了劉羨陽,謝靈還真不覺得師兄師姐,能夠擔任龍泉劍宗第二任宗主,這兩位師兄師姐,不管誰來擔任宗主,都是難以服衆的,會有極大的隐患,可如果耐心極好的師兄董谷負責财庫運轉一事,性情耿介的師姐徐小橋擔任一宗掌律,都是不錯的選擇,師父就可以安心鑄劍了。至于自己,更能夠潛心修行,步步登高,證道長生不朽,最終……
想到這裏,謝靈擡起頭,望向天幕。
飛升。登天。
如果隻說皮囊,神仙氣度,龍泉劍宗之内,确實還是得看桃葉巷謝氏的這位“幽蘭庭芝”。
賒月心聲問道:“爲什麽願意當宗主?”
在她看來,劉羨陽其實是
劉羨陽笑道:“阮師傅是個好人,陳平安也是個好人。”
賒月一頭霧水,沒明白他的師父和朋友,是兩個好人,這與劉羨陽違心擔任宗主,有什麽關系。
劉羨陽說道:“我如果真的當了宗主,其實就隻是過渡一下,阮師傅志不在此,我也心不在焉,所以真正帶領龍泉劍宗登高的,還是未來的那位第三任宗主,至于是誰,暫時還不好說,等着吧。”
一行人抓緊趕路,返回大骊龍州。
神秀山那邊,阮邛獨自站在崖畔,默默看着群山風景。
昔年骊珠洞天的這片西邊群山,北嶽披雲山在内,總計六十二座,群山品秩懸殊,大的山頭,足可媲美小國山嶽,小的山頭,供一位金丹地仙的幽居修行,都會略顯寒酸,靈氣不足,必須砸下神仙錢,才會不耽誤修行。世間一處山水形勝的修道之地,天地靈氣多寡,山中道氣深淺,其實歸根結底,就是擁有有多少顆谷雨錢的道韻底蘊。
兩大宗門,其中落魄山,所轄藩屬山頭,已然最多,灰蒙山,拜劍台,牛角山,螯魚背,蔚霞峰,照讀崗……年輕山主,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間,就漸次擁有了将近二十座山頭,如果不論數量,隻說山川版圖,再撇開大嶽披雲山不談,由于落魄山、灰蒙山和黃湖山都是占地極大的山頭,其實落魄山已經囊括西邊群山的半壁江山。
而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除了最早的祖山神秀山,與挑燈山和橫槊峰,互爲掎角之勢,再加上與落魄山租借而來的彩雲峰,仙草山,寶箓山,形成了接連成片的一塊宗門腹地,之後又有一撥山頭收入囊中,形成一圈劍宗外門勢力,隻是相較于落魄山的不斷有人入駐諸山,龍泉劍宗始終人數稀少,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後來者居上,再加上劍宗開辟新地,嫡傳跟随北遷一事,最終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獨大的格局。
阮邛其實也曾經想要一門心思在此紮根,收嫡傳,嫡傳收再傳,再傳又各有親傳,從此開枝散葉,最終在他手上,将一座宗門發揚光大,至于大骊朝廷贈予的北邊那塊地盤,阮邛本意是作爲龍泉劍宗的下宗選址所在,隻是一來二去,竟然就變成了不成體統的“大藩屬,小祖山”。
龍州地界的山水邊境線上,劍光一閃,風馳電掣繞過群山,循着一條既定的路線軌迹,最終飛掠至神秀山,阮邛擡起手,接住謝靈寄回的一把傳信符劍,幾個嫡傳即将進入黃庭國地界,信上說餘姑娘也會蹭飯,一看就是劉羨陽的口氣,阮邛收起符劍,開始下廚,親手做了一桌子飯菜,然後坐在正屋主位上,耐心等着幾位嫡傳和一個客人,來到這座祖山吃頓飯。
賒月想要獨自返回鐵匠鋪子,劉羨陽沒答應,說先前在信上與師父說了你會到場,要是臨時反悔,就是不給阮鐵匠面子,咱們這龍州地界,阮鐵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這倆大多時候都很好說話,可是偶爾也小肚雞腸。
到了屋子那邊,平時與誰都不苟言笑的阮邛,對賒月還是有些笑臉的,喊了聲餘姑娘,還難得開了個玩笑,說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氣,如果飯菜不合口,隻管說。
可把劉羨陽高興壞了,阮鐵匠還是會做人,拉着賒月坐在一條長凳上,坐在他們桌對面的董谷和徐小橋,都很正襟危坐,謝靈比較随意,坐在背對門口的長凳上。
劉羨陽幫所有人一一盛飯,賒月落座後,看了一桌子飯菜,有葷有素的,色香味俱全,可惜就是沒有一大鍋筍幹老鴨煲,唯一的美中不足。
阮邛從劉羨陽手中接過飯碗後,沒有拿起筷子,劉羨陽已經開始狼吞虎咽,挨了賒月一手肘。劉羨陽腮幫鼓鼓,擡起頭,看見所有人都沒動筷子,阮邛說道:“沒事,吃你的。”
劉羨陽剛要點頭,桌底下的腳背,又挨了賒月一腳踩,隻得放下筷子。
阮邛說道:“我打算讓劉羨陽接任宗主,董谷你們幾個,如果誰有意見,可以說說看。”
龍泉劍宗一向如此,從沒什麽祖師堂議事,一些重要事情,都在飯桌上商量。
董谷說道:“師父,我對此沒意見,羨陽擔任下任宗主,最好不過。”
徐小橋說道:“師父,弟子無異議。”
謝靈笑道:“劉師弟繼任宗主,是衆望所歸。”
劉羨陽埋怨道:“還喊什麽劉師弟,得喊宗主。”
阮邛轉頭望去,劉羨陽趕緊給師父夾了一筷子菜,“師父這一手廚藝,分明是化用了鑄劍術,爐火純青!”
賒月有些明白了,爲什麽混不吝的劉羨陽人緣可以這麽好,因爲這位兵家阮聖人比較古闆,大弟子董谷有樣學樣,太過敬重恩師,以至于太拘謹,徐小橋性情内斂,不喜言語,謝靈太仙氣缥缈,遠離紅塵,尤其不喜庶務,如果沒有劉羨陽,估計一頓飯,就一個個的悶不吭聲,吃完就散場。
阮邛繼續說道:“董谷以後管财庫收支,徐小橋負責祖師堂律例,謝靈就好好修行,如果願意分心的話,可以多收幾個親傳弟子,山上的再傳弟子,确實少了點。至于以後如何跟大骊朝廷和山上修士打交道,你們幾個自己商量着辦,也不是劉羨陽當了宗主,就必須他一力承擔此事。”
三言兩語,阮邛就聊完了一連串的宗門大事。
阮邛拿起筷子,說道:“吃飯。”
一聲令下,吃飯吃飯。
還是除了劉羨陽的插科打诨,飯桌上就沒有其餘言語了。賒月隻佩服劉羨陽這一點,不管說什麽做什麽,從不尴尬。
阮邛第一個吃完,放下筷子,起身之前,說道:“羨陽,你從今天起就是宗主了,所以不用什麽事情都跟我打招呼,以後我隻管鑄劍一事。”
再看了眼其餘三位嫡傳,阮邛淡然道:“不管在宗門裏邊擔任什麽職務,同門就得有同門的樣子,外邊一些烏煙瘴氣的習慣,以後别帶上山。”
說完這些,阮邛就走出屋子,禦風離去。
阮邛一走,董谷和徐小橋就有了些言語,反而輪到劉羨陽開始細嚼慢咽,不再開口說話。
一頓飯吃完,徐小橋負責收拾碗筷,賒月幫忙,徐小橋對這位餘姑娘的印象極好。
劉羨陽跟個大爺似的,翹着二郎腿,叼着牙簽,等到兩個娘們去了竈房那邊,拿手指輕敲桌面,語重心長道:“老董啊,小謝啊,你們倆年紀都不小了,媳婦可以找起來啦,不然我這個宗主,每天對着一大幫光棍,當得内疚啊,心裏邊不得勁。”
謝靈笑道:“董師兄,早知道某人當了宗主,就是這鳥樣,你還不争一争宗主位置?不然咱倆改口,去師父那邊求一求?我負責幫忙說服徐師姐,你負責在師父那邊死纏爛打,到時候換宗主,反正就是一頓飯的事情。”
董谷點頭道:“心裏邊是有些不得勁。”
劉羨陽呸了一聲,“就憑你們倆,也想在阮鐵匠那邊興風作浪?”
劉羨陽攤開一隻手掌,抹了抹鬓角,“再說了,與你們說個秘密,徐師姐看我的眼神,早就不對勁了。”
徐小橋在竈房那邊,莫名其妙遭了這場無妄之災,惱羞成怒道:“劉羨陽,你找死啊?!再嘴巴沒個把門,喜歡胡說八道,也要有個度!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爛?”
劉羨陽一臉無辜道:“我是說師姐你看師弟的眼神,就像親姐姐看待走散又重聚的親弟弟一般,實在是太慈祥太溫柔了,讓我心裏暖洋洋的,也有錯啊?”
賒月扯了扯徐小橋的袖子,輕聲道:“你别理他,他每天做夢,腦子拎不清了。”
徐小橋氣笑道:“不跟他一般見識,餘姑娘以後你得多管管劉羨陽,省得他每天那麽不着調,流裏流氣,吊兒郎當。”
賒月就有些郁悶,這個姑娘,咋個這麽不會說話呢,人不壞,就是有點缺心眼吧。
劉羨陽起身道:“我得去趟披雲山,以宗主身份,談點事情。你們各忙各的。”
拍了拍謝靈的肩膀,“小謝,好好修行,戒驕戒躁。”
謝靈笑着抱拳道:“聽宗主的。”
劉羨陽覺得還不太過瘾,就要去拍大師兄的肩膀,教誨幾句,董谷擺擺手,“少來這套。”
劉羨陽笑嘻嘻走出屋子,問道:“餘姑娘,咱倆一起下山?”
賒月搖搖頭,“不了,我得回鋪子那邊了。”
劉羨陽就獨自走了趟披雲山,與魏檗說了件事。
魏檗錯愕不已,事關重大,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就問了句,“這是阮聖人本人的意思?”
劉羨陽拍了拍胸脯,大笑道:“魏大山君你就别管了,反正如今龍泉劍宗,我劉羨陽,說了算。”
魏檗疑惑道:“怎麽說?”
劉羨陽哈哈大笑道:“我已經是新任宗主了,還不是我說了算?”
魏檗沉默片刻,劉羨陽收斂笑意,點點頭,魏檗歎了口氣,微笑道:“明白了,馬上辦。大骊朝廷那邊,我來幫忙解釋。”
劉羨陽感慨道:“魏山君這樣的朋友,打燈籠都難找。”
這一天,龍泉劍宗在西邊大山裏邊的群山,除了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依舊留在原地,其餘神秀山在内,全部被北嶽山君魏檗,召來那位儲君山神,聯手施展神通,搬遷一空,徙往舊中嶽地界。
從今往後,舊骊珠洞天境内,就沒有什麽龍泉劍宗了,以後隻會剩下個宗字頭的落魄山。
在魏檗忙碌的時候,劉羨陽就一直蹲在披雲山之巅,雙手籠袖,叼着草根。
其實這就是師父阮邛的意思,隻是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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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長城,儒衫左右,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目視前方。
一路跨海趕來此地的曹峻,風塵仆仆,一屁股跌坐在不遠處,大口喘氣,氣息平穩幾分後,笑着轉頭打招呼道:“左先生!”
左右輕輕點頭。
曹峻等了半天,發現左右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隻得硬着頭皮說道:“左先生?”
左右疑惑道:“有事?”
這個南婆娑洲的劍仙胚子,能夠在劍心受損之後,依舊敢在寶瓶洲、桐葉洲兩處戰場遞劍,如今還主動來了此地,看樣子是打算對蠻荒天下出劍?
左右對此人印象轉好頗多。
曹峻一個腦袋兩個大,那陳平安不是說你這個當師兄的,讓我來劍氣長城這邊跟你練劍嗎?這就不認賬了?
可要說跟左右掰扯道理,就免了。
曹峻小心翼翼問道:“左先生,是不是忘了什麽?”
左右皺眉道:“身爲劍修,有話直說。”
曹峻哭喪着臉道:“陳平安建議我來這邊,跟随左先生練劍。”
都沒敢說實話。
陳平安那王八蛋,是左右的師弟,自己又不是。
左右點頭道:“可以。”
曹峻松了口氣,憋屈歸憋屈,總算沒白跑一趟,隻是心中忍不住大罵一句,狗日的隐官。
“我那師弟,是不是對你說,讓你來這邊,是我的提議?”
左右笑了笑,随便伸出一手,輕輕按住劍鞘,隻等阿良在南邊折騰出點動靜,自己就可以跟着出劍了。
至于傳授曹峻劍術,其實毫無問題,如今曹峻的心性,資質,品行,都有了,跟早年那個南婆娑洲的年輕天才,判若兩人。
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劍鞘的動作,立即使勁搖頭,斬釘截鐵道:“沒有的事!”
左右轉過頭,好奇問道:“真的假的?你說實話。”
曹峻硬着頭皮說道:“陳平安确實說過是左先生讓我來的。”
左右眺望遠方,心情似乎不錯,微笑道:“跟師兄倒是不見外。”
曹峻愣了半天,左右竟然也是會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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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陽山最北邊,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立起了一塊界碑,“北去落魄山二十萬裏”。
一條名爲風鸢的跨洲渡船,從中土神洲而來,緩緩懸停在牛角山渡口。
而不設夜禁的大骊京城,燈火輝煌如晝,大門那邊,有兩人無需遞交山水關牒,就可以暢通無阻步入其中,城門這邊甚至都沒有一句盤問言語,因爲這對貌似山上道侶的年輕男女,各自腰懸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供奉牌。
一座氣勢恢宏、魚龍混雜的大骊京城,今夜隻是多出了兩塊太平無事牌,其實并不顯眼。
甯姚遙遙看了眼大骊皇宮那邊,一層層山水禁制是不錯,問道:“接下來去哪裏?如果仿白玉京那邊出劍,我來擋下。你隻需要在皇宮那邊,跟人講道理。”
陳平安笑道:“不着急,先找個地兒,吃頓宵夜?”
甯姚點點頭,“随你。”
找了個夜宵攤子,陳平安落座後,要了兩碗馄饨,從桌上竹筒裏抽出兩雙竹筷子,遞給甯姚一雙,陳平安手持筷子,對着那碗熱氣騰騰的馄饨,輕輕吹了口氣,下意識笑着提醒她小心燙,隻是很快就啞然失笑,與她做了個鬼臉,低頭夾了一筷子,開始細嚼慢咽,甯姚轉頭望去,久久沒有收回視線,等到陳平安擡頭望過來的時候,又隻能看到她的微顫睫毛。
等到甯姚吃完,發現陳平安已經雙手籠袖,笑眯眯看着自己。
甯姚想了想,“不太頂餓,再來一碗?”
陳平安大手一揮,“兜裏有錢,多吃碗馄饨,不算事兒。”
一旁有食客腹诽不已,看把你小子能耐的,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才從一碗馄饨裏吃出這般豪氣?
再看那個眯眼而笑的女子,白長那麽好看了,也真是個缺心眼的娘們,才會找這麽個窮光蛋一起過日子,走江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