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潋星河,翠峰如簇,遠處正陽山幾座山頭的仙府,好像有老劍仙們呼朋喚友,正在舉辦私人雅集酒宴,處處燭光,映照得恍若火城。
天上星鬥移,人間酒杯轉,賞心悅目事。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讀書練劍時。
距離青霧峰最近的這處仙家客棧,陳平安和劉羨陽都躺在藤椅上乘涼,劉羨陽早已經呼呼大睡,陳平安則閑來無事,正在翻閱一本曆象漏刻部書籍。陳平安合上書籍,放入袖中,輕聲道:“到子時了。”
按照道家說法,有那“子時發陽火,二百一十六”玄妙說法,修道之人,揀選此時修行,淬煉體魄,熏蒸金丹,陰盡純陽,體貌瓊玉,按照白發童子的說法,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米賊王箓圓,本是個籍籍無名的小道觀文書,就是無意間撿到了一部廢棄道書,依循此法修行,山河鼎裏煉沖和,養就玄珠萬顆。得道之時,有那霧散日瑩之契機,雲開月明之氣象。
這番措辭,自然是吳霜降在夜航船送給道侶天然的一份記憶,能夠讓擅長“兵解萬物,化爲己用”的吳霜降評價如此之高,那麽這個王箓圓,不出意外的話,肯定會是未來青冥天下的一方雄傑,前提是别給白玉京二掌教盯上,如今百年,剛好是這位道老二坐鎮白玉京,負責監察天下。陳平安猜測這個王箓圓,極有可能已經悄然趕去了五彩天下,等到大門重開,等到陸沉住持白玉京事務,再回青冥天下不遲。
劉羨陽睜開眼睛,揉揉臉,打了個哈欠,換了個舒服姿勢,身體蜷縮起來,雙手籠袖,忍不住抱怨道:“才子時?豈不是還得等十幾個時辰,早知道就晚點來了,我不在家裏,餘姑娘就得一個人住在河邊鋪子,她膽子小,要是大半夜給水鬼敲門怎麽辦。”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望着那條挂在天幕的星河,笑道:“賒月的膽子可不小。”
劉羨陽笑呵呵道:“我與餘姑娘,真是天定良緣。”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走到欄杆那邊遠眺渡口,哪怕是深夜,白鹭渡那邊,依舊不斷有仙家渡船起起落落,其中有出身滿月峰花木坊的女修,攜花簏捉花來,簏籃中的所采花卉,不是來自藩屬山頭,不然就是山下王朝各個著名道觀寺廟,還有許多從别家山頭購買而來的仙家瓜果,都必須走仙家渡船。早先正陽山是沒有什麽花木坊的,隻是這二十年來,喜事連連,籌辦慶典實在太多,在茱萸峰女子祖師田婉的提議下,臨時設立,多是挑選一些資質尋常卻年輕秀麗的外門女修,美其名曰采撷官、提籃娘。
劉羨陽依舊躺在藤椅上不願挪窩,懶洋洋說道:“事到臨頭,該想不該想的都想了,那就别再想太多,問劍一場屁大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正陽山諸峰,不是都喜歡開啓鏡花水月嗎,劉羨陽都有看,一場不落,不過從沒砸過錢。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笑道:“跑個屁,就沒有打不過的道理。”
劉羨陽哎呦一聲,“這話說得很不像陳平安了。”
夜涼無暑氣,劉羨陽沉默片刻,問道:“睡不着?”
陳平安點點頭,“習慣了。”
劉羨陽說道:“先睡心,再睡眼,才能真正以睡養神,下五境練氣士都曉得的事情,你看了那麽多佛道兩教書籍,這點道理都不懂?”
陳平安無奈道:“知道跟做到是兩回事。”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那就跟當年差不多,燒瓷拉坯,永遠眼快手慢,沒半點悟性,怨不得姚老頭不收你當徒弟。”
陳平安笑着不反駁,劉羨陽說的本就是事實。
可要是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或是親身領教過二掌櫃一籮筐飛劍的酒鬼賭棍在這邊,估計能把一雙眼睛瞪出來,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麽跟隐官大人說話的人?
陳平安突然說道:“韋月山終于帶人上山了,多半是信不過客棧這邊的眼力,要親自篩選一遍住客的譜牒。”
劉羨陽疑惑道:“誰?”
陳平安緩緩說道:“韋月山,兩百八十歲,出身舊白霜王朝花香郡的一個書香門第,仕途不順,修行資質不錯,被青霧峰相中根骨,山中修道兩百三十年,現任白鹭渡管事,龍門境修士,不是劍修,如果年少入山,有機會跻身金丹。他是青霧峰如今最高的月字輩,也是金丹劍修紀豔的二弟子,紀豔是青霧峰峰的上一任開峰祖師,在她兵解離世後,門内青黃不接,紀豔大弟子魏岐,不通庶務,死活打不破龍門境瓶頸,最終道心失守,在山外闖下一樁禍事,出手斬殺了一位别門劍修,招惹了當時如日中天的朱熒王朝,掌律晏礎親自出手,對外說是拘押在了峰牢獄,其實是暗中清理門戶了,當時朱熒那位出身皇室的劍修應該就在場,親眼看着晏礎打殺此人,這才作罷,沒有與正陽山不依不饒。”
“過雲樓掌櫃倪月蓉,觀海境,與韋月山一樣不是劍修,因爲姿色不錯,暗中依附了老祖師陶煙波,不過此事隐蔽,所以她這個見不得光的外妾身份,正陽山祖師堂修士也不是都知道。紀豔一死,每次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瓜分劍仙胚子,青霧峰連殘羹冷炙都搶不到,那些劍仙胚子自然誰都不願意去青霧峰坐冷闆凳,不過山主竹皇早年與紀豔關系不錯,年輕時雙方差點成爲道侶,所以于公于私,都願意稍稍照拂幾分,每隔三五十年,竹皇都會搬出山門規矩,好歹送給青霧峰一兩位劍仙胚子,可惜青霧峰自己留不住人,至多過十幾二十年,那些劍修就會轉移峰頭,與别處老劍仙們眉來眼去,然後更換祖師堂譜牒,離開青霧,轉投别峰。也怪不得那些年輕劍修如此選擇,畢竟青霧峰連個像樣的劍修長輩都沒有,去了那邊修行,除了幾部死物劍譜,是得不到任何活人劍術指點的,所以青霧峰已經兩百多年沒有一位金丹劍修了,按照正陽山的祖師堂律例,如果整整三百年都沒有一位金丹,整個舊青霧劍修一脈,就要讓出整座山頭。”
“倪月蓉在六十年前,曾經被陶煙波的嫡孫,也就是陶紫的父親,就在這過雲樓裏邊,打了她十幾個耳光。所以青霧峰一旦更換峰主,倪月蓉是休想去秋令峰修行了,她得另謀退路,比如那座被正陽山老幼劍修都笑稱爲鳥不站的茱萸峰,對她而言,隻有一對主仆的對雪峰其實也不錯。韋月山相對比較會做人,能掙錢嘛,在哪裏都混得開,正陽山諸峰其實都願意接納這個生财有道的白鹭渡管事,最近些年,他與出關就是上五境老劍仙的夏遠翠,時常有走動,光是山上小武庫的方寸物,韋月山就送出去了兩件,差不多已經掏光他的家底了,所以導緻竹皇對此人,意見不小,之前沒有跻身上五境,就忍着韋月山的勢利眼了,當下竹皇肯定已經打定主意,要讓韋月山交出白鹭渡這塊肥肉,未來接掌白鹭渡,竹皇心中有幾個人選,其中一個候補,我們的老朋友了,就是那個前些年入贅瓊枝峰的盧正淳。從福祿街,到清風城,再到正陽山,兜兜轉轉,世界就是這麽小,好像總能碰上熟人。至于韋月山和倪月蓉的山下是非,那些個烏煙瘴氣的恩怨情仇,我就不多說了,反正這兩個都不是什麽緊要人物。”
這一連串内幕,劉羨陽聽得腦袋疼。
劉羨陽實在懶得記這些有的沒的,陳平安一個人當賬房先生就夠了,他劉羨陽天生就是當掌櫃、當師傅的人,所以隻是打趣道:“你怎麽不去當個說書先生?”
陳平安轉過身,笑道:“你以爲當說書先生能随便掙錢,沒有的事,我在劍氣長城又不是沒當過,結果想要從孩子那邊騙幾顆銅錢都難。”
劉羨陽坐起身,說道:“你記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怎麽,要幫正陽山修家譜啊?”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線峰願意花錢,出高價,我還真沒意見。”
劉羨陽躺回藤椅,說道:“他們來了。”
陳平安笑着走入屋内,去開門迎客。
因爲黃河在白鹭渡的出劍,一道劍光分十九,同時落劍諸峰,雖說雷聲大雨點小,劍光都給山中各位本土劍仙、道賀客人打散,虛驚一場,可如此一來,仍使得正陽山上下内外,一個個都心弦緊繃起來,生怕在哪個環節出了纰漏,尤其是白鹭渡管事韋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邊的複雜檔案,覺得沒什麽漏網之魚,就火急火燎趕來魚龍混雜的過雲樓,要求過雲樓再次仔細翻檢、查閱所有客人的路引、關牒,韋月山登山之時,直接帶了數位嫡傳弟子,而且要求師妹倪月蓉務必親自下場,來的路上,韋月山把那黃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遍,着急投胎的玩意兒,怎麽不直接去一線峰祖師堂裏邊鬧事,在渡口這邊遙遙出劍算哪門子的劍仙氣概?
倪月蓉沒覺得師兄是在小題大做,事實上,在韋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經帶人翻了一遍客棧記錄,讓幾位心眼活絡的弟子女修登門一一勘驗身份,隻是還有十幾位客人,不是來自各大山頭,就是類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貴客,客棧這邊就沒敢打攪,韋月山聽說此事,當場就罵了句頭發長見識短,半點面子不給她,執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門入屋,仔細盤查身份。倪月蓉心中惱火,不是你地兒,當然可以随便折騰,半點不顧忌那些譜牒豪客的顔面,可我和過雲樓以後還怎麽做生意?
倪月蓉敲開門,韋月山見着了一個年輕道人,身材修長,戴蓮花冠,外罩一襲布滿雲水氣的青紗道袍,既有山上高門仙家的濃郁道氣,又有豪家子的雍容風度。
其實一見到此人,韋月山就有些後悔了,尤其是那一頂象征道脈法統的蓮花冠,看得韋月山這位龍門境修士,心中直打顫,咳嗽一聲,提醒師妹,你來說。
倪月蓉面帶笑靥,柔聲道:“曹仙師,客棧這邊剛得到祖師堂那邊的一道訓令,職責所在,我們需要重新勘驗每一位客人的身份,确實對不住,叨擾仙師清修了。”
她隻見那位年輕道人微微皺眉,又灑然一笑,最終和顔悅色道:“我那份山水關牒,不是還按照山上規矩,扣押在你們客棧那邊嗎,以正陽山的宗門底蘊,此物真假,應該不難分辨吧。怎麽,還是不夠,需要我報上師門的山水譜牒?我雖然不常下山走動,卻也知道,這可就有點壞規矩了。正陽山此舉,是不是有點店大欺客的嫌疑?”
看看,聽聽,當着迎來送往的渡口管事,最會察言觀色的韋月山,覺得眼前這位姓曹的外鄉道人,要不是個正兒八經的道門譜牒,他韋月山都能把那封關牒吃了。
韋月山見過不少浪迹雲水、悠遊訪仙的高人,眼前這位瞧着年紀輕輕的道人,隻說那份金枝玉葉和仙風道骨的神人氣度,絕對可以排進前十。
倪月蓉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曹仙師,我們客棧這邊,真心不敢違背祖師堂啊,懇請曹仙師體諒,月蓉感激不盡。此事過後,一定親自再登門與曹仙師敬酒賠罪。”
可那曹沫隻是微笑不言。
倪月蓉便有些打退堂鼓。
他們這對師兄妹,靠着青霧峰的近水樓台,又有恩師紀豔攢下的香火情,各自才有了這份差事,兩人都不是劍修,如果是那金貴的劍修,在諸峰躺着享福就是了,哪裏需要每天跟雞毛蒜皮打交道,耽誤修行不說,還要低三下氣與人賠笑臉。
在正陽山,可能一個龍門境的練氣士,還不如洞府境的劍修,說話做事來得硬氣,尤其是那場大戰過後,年輕劍修多跟随師長、祖師下山,雖說絕大多數劍修,都沒去過老龍城、大渎兩岸這樣的慘烈戰場,正陽山爲他們挑選的山下曆練之處,極有講究,隻是過個場,也出劍,不過注定都無性命之憂,返山之後,個個愈發的眼高于頂了。其實真正把腦袋拴褲腰帶上的,是撥雲峰峰主這樣喜歡動不動就在一線峰起身退場的老劍仙們,才會各自帶着一撥嫡傳弟子,願意舍生忘死,在老龍城、大骊陪都這種戰場出劍殺妖。
姓曹?又是戴一頂蓮花道冠。韋月山冷不丁想起一事,心中驚疑不定,試探性問道:“敢問曹真人,可是在舊白霜王朝的山中修道?”
在昔年老龍城那邊的戰場上,曾經有位化名曹溶的道門仙人橫空出世,術法通天,随便幾手神通,抖摟得那叫一個驚世駭俗。
陳平安輕輕抖了抖道袍袖子,眯眼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韋月山悻悻然而笑,立即以心聲提醒師妹,千萬别惹惱此人,咱們可以收場了,曹沫此人極有可能,與那位傳聞是白玉京三掌教嫡傳的仙人曹溶,沾親帶故。
倪月蓉立即心聲詢問師兄,要不然咱們與神诰宗那邊通個氣,詢問一二?如今大天君祁真,與嫡傳高劍符幾個,就在祖山一線峰那邊下榻,當時是宗主竹皇親自下山待客,在山門口那邊迎接祁天君一行道門高真,至于那條神诰宗渡船,自然不用停靠在白鹭渡,隻需直奔一線峰。
韋月山正要答話師妹,眼角餘光卻見那位曹沫似笑非笑,好像一切盡在不言中。
韋月山心中有數,立即帶着師妹告辭離去,爲了這點事情,飛劍傳信去一線峰叨擾神诰宗祁天君,簡直就是個天大笑話。祁真是一洲仙師領袖人物,然後正陽山這邊的小小白鹭渡、過雲樓,一個龍門境,一個觀海境,兩位滿身銅臭的小修士,問那身份尊貴的天君,你們白玉京三脈當中的仙人曹溶門下,有無一個名叫曹沫的譜牒道士?
再說了,一座寶瓶洲,除了風雷園黃河這樣不可理喻的元嬰劍仙,誰會吃飽了撐着前來挑釁正陽山?就算失心瘋,有那膽子,可是有那本事嗎?
陳平安關上門,轉身走回觀景台。
劉羨陽擡起頭,“還以爲需要我親自出馬。”
“都是些曆來如此的人心。”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那支白玉靈芝,輕輕拍打手心,好似就在推敲人心,“其實如果被過雲樓這邊察覺到不對勁,也是好事。以後我再做類似事情,就可以更加謹慎,争取做到滴水不漏。很多遺憾,其實力所能及,隻是因爲沒想到,事後就會格外遺憾。不過這次住在這裏,我其實沒有刻意想要如何藏掖身份,你來之前,隻有我一個待在這邊,閑來無事,就當是鬧着玩。”
劉羨陽問道:“爲什麽要提前幾天來這邊?”
陳平安開始躺在藤椅上閉眼打盹,沉默片刻,輕聲答道:“一來擔心文廟議事結束後,山水邸報正式解禁,雖說我早就托付先生,幫着隐藏身份,所以一位副教主在議事當中,是給了些暗示的,不許外人離開文廟後,輕易談及劍氣長城内幕,參加文廟議事的山巅修士,又都是極聰明的人,所以不太會洩露我的隐官身份,尤其不會提及我的名字,不過事怕萬一,一旦與正陽山問劍之人,不再隻是泥瓶巷陳平安,會少掉很多意思。再者我早早待在這邊,就坐在這裏,遠遠看着正陽山諸峰,劍氣沖霄,如日中天,大晚上的,仙師禦風身形多如夏夜流螢,可以幫自己修心養性,以後的修行路上,時不時拿來引以爲戒。”
劉羨陽腦袋枕在手背上,翹起二郎腿,輕輕晃蕩,笑道:“你就是天生的勞碌命,一輩子都注定不如我自在了。”
陳平安說道:“從不怕有盼頭的忙碌,平時越忙我越心安,怕就怕那種隻能苦兮兮求個萬一的事情。從第一次離家起,我之所以這麽忙,就是爲了不再那麽忙。”
劉羨陽嗯了一聲,随口問道:“這次文廟議事,見着小鼻涕蟲了?”
陳平安搖搖頭,“在那泮水縣城,都走到了門口,本來是要見的,無意間聽着了白帝城鄭先生的一番傳道,就沒見他,隻是與鄭先生散步一場。”
劉羨陽啧啧道:“與鄭居中結伴散步?好大風光,羨慕羨慕。”
陳平安神色無奈,搖頭道:“羨慕個什麽,其實那一路走得内心惴惴,如果可以的話,我其實一輩子都不想與鄭先生有任何交集。你是不知道,在一場兩兩對峙的議事當中,鄭先生當着兩座天下山巅修士的面,直接宰掉了兩個當時身在托月山的上五境妖族修士。我現在都懷疑,鄭先生是不是曾經也去過骊珠洞天,福祿街或是桃葉巷的管事護院,鋪子掌櫃夥計,龍窯師傅窯工?男人女人?會不會其實一早就在我們身邊出現過,打過照面聊過天?誰知道呢。”
劉羨陽擡起一隻手掌,感慨道:“你說咱們家鄉那麽點地方,怎麽就有那麽多的神人怪異。”
劉羨陽收掌握拳,自嘲道:“小時候,總覺得外邊天大地大,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不曾想出了遠門,再回家鄉,才發現巴掌大小的家鄉,其實很陌生,好像一直就沒認識過。”
陳平安笑道:“故鄉嘛,忘了誰說過,就是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長大之後,你記不住他,他記不住你。”
劉羨陽說道:“你除了曹沫和陳好人,難道還有個化名,叫‘忘了誰’?”
陳平安大笑起來。
劉羨陽聽着陳平安的笑聲,也笑了笑,年少時身邊這個悶葫蘆,其實不太喜歡說話,更不怎麽笑,不過也從不耷拉着臉就是了,好像所有的開心和傷心,都小心餘着,開心的時候可以不那麽開心,傷心的時候也就不那麽傷心,就像一座屋子,正堂,兩側屋子,住着三個陳平安,開心的時候,正堂那個陳平安,就去敲門不開心的陳平安,不開心的時候,就去開心那邊串門。
這麽一個少年,其實挺可憐的。
所以那些年裏,劉羨陽就喜歡帶着陳平安四處逛蕩,後來身邊再多出個小鼻涕蟲,三個人一起走遍家鄉。
高高的少年,瘦竹竿的黑炭少年,時不時擤鼻涕的跟屁蟲,各自穿着草鞋,走在鄉野路上,一起憧憬着未來。
敲門聲輕輕響起。
是那倪月蓉拎着酒,登門賠罪來了。
陳平安沒理睬,門外那邊的倪月蓉再次敲門,站了片刻,見依舊無人開門,她便默默離去,省下一壺仙家酒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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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一線峰半山腰的府邸内,天君祁真和嫡傳高劍符相對而坐,正在對弈。
這座懸挂“長铗”匾額的宅子,曆來正陽山慶典,都是爲身份最尊貴的客人準備。
高劍符笑道:“風雪廟和真武山,都沒任何一人過來道賀,師父小心下次被他們笑話。”
頭戴一頂魚尾冠的祁天君,撚起一枚棋子,搖頭道:“神诰宗畢竟不如他們閑雲野鶴。”
寶瓶洲的神诰宗,北俱蘆洲謝實的天君府,桐葉洲那邊曾經的桐葉宗如今的玉圭宗,都是一洲山河的仙家領袖。
高劍符問道:“竹皇是不是也破鏡了?”
祁真點頭道:“剛剛破境沒多久,不然不會被你一個元嬰看出端倪。當然,竹皇心思細密,未嘗沒有故意洩露此事給明眼人看的意思,到底還是不太願意全部風頭,都給袁真頁搶了去。”
高劍符心聲問道:“宋長鏡與師父都是參加議事了的,以大骊宋氏跟正陽山的關系,照理說不該隐瞞陳平安的那幾個身份,反正就一封密信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爲何看上去一線峰這邊,好像還是被蒙在鼓裏。”
祁真輕輕落子在棋盤,說道:“宋長鏡與大骊太後的關系,十分微妙,這一點,就像大骊京城與陪都的關系。簡單說來,宋長鏡是在幫着大骊朝廷與那個婦人借機撇清關系,憑此告訴陳平安這位落魄山的年輕隐官,一些個山上恩怨,就在山上解決,不要連帶山下。”
高劍符這位昔年與賀小涼一起被譽爲金童玉女的道門地仙,神色複雜。
祁真擡起頭,“怎麽,很期待那個隐官的出現?”
高劍符點點頭,“若是這都能被陳平安問劍成功,我就對他心服口服,承認自己不如人,此後再無牽挂,隻管安心修行。”
祁真笑道:“懂得給自己找台階下,不去鑽牛角尖,也算山上修道的一門秘傳心法。”
高劍符問道:“如果他真敢挑選這種關頭問劍正陽山,真能成功?還是學那風雷園黃河,點到爲止,落魄山借此昭告一洲,先挑明恩怨,以後再徐徐圖之?”
祁真說道:“問劍一事,很難,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不過陳平安一旦問劍,絕對不會很随意。一個能夠當上劍氣長城末代隐官的年輕人,既不會純粹的意氣用事,也不會做些沒把握的蠢事。”
中嶽山君晉青,與劍修元白站在對雪峰一處高樓廊道。
元白苦笑道:“晉山君此次不該來正陽山,很容易被大骊宋氏記賬。”
晉青神色淡然道:“我爲何當這山君,你元白心裏沒數?”
元白說道:“正因爲清楚,元白才希望晉山君能夠長長久久坐鎮故國山河。”
晉青看了眼這個大道止步的天才劍修,惋惜道:“身爲舊朱熒子民,你的所作所爲,足可問心無愧,但是在我看來,作爲劍修,淪落至此,實在可惜。正陽山做事情,太不地道了。我要是這趟不來,你說不定連對雪峰都留不住,就竹皇、夏遠翠這些人的脾氣,說不定等到下宗選址成功,就會順水推舟,說是讓你重返家鄉,其實是将劍修元白物盡其用,既能在我這邊讨個好,又能打着你的旗号,在舊朱熒境内招徕劍修胚子。至于元白的死活,名聲,在正陽山看來,根本不重要。”
元白說道:“故國子弟的劍修胚子,隻要都能夠早早登山修行,我個人得失,不值一提。越是劍仙胚子,越是贻誤時機,後果就越不堪設想。登山練劍越晚,一步慢步步慢。”
元白眺望對面那座常年積雪的山峰,輕聲道:“我希望将來有一天,舊朱熒子弟,能夠在正陽山占據數峰,相互抱團,不容外人欺辱。”
晉青猶豫了一下,心聲言語道:“先前劉老成找到我了,說是真境宗上宗那邊,宗主韋滢有意與正陽山做筆買賣,作爲交換,韋滢想要把你招過去,至于玉圭宗具體的交換條件,會付出什麽代價,劉老成倒是沒有細說,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有沒有離開正陽山的想法?隻要你點頭,我來負責與劉老成和竹皇商量此事,你都不用露面。”
晉青說到這裏,心中欣慰不已,“能夠被韋滢這麽一位大劍仙如此器重,很難得的。韋滢此人,雄才大略,極有眼光。”
韋滢,魏晉,白裳,是如今三洲劍修執牛耳者,而且三人都極有可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有朝一日跻身飛升境。
作爲一洲大嶽山君,晉青擅長望氣之術,這點眼光還是有的。
元白錯愕不已,然後眼中有了些笑意,忍俊不禁道:“晉山君這次是挖牆腳來了?”
晉青雙臂環胸,冷笑道:“不然給正陽山道賀嗎?老子連禮物都沒帶,空手來的。”
正陽山财神爺陶煙波,陶紫,白衣老猿,清風城許氏夫婦,嫡子許斌仙。
六人齊聚陶家祖業所在的秋令山,秋令山是正陽山諸峰當中,僅次于一線峰的風水寶地,甚至要比夏遠翠的水磨峰更适宜修道練劍。
陶紫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女子,許斌仙也是風流倜傥的世家子模樣,早年有一位道門女冠,雲遊至清風城,親自爲襁褓中的許斌仙賜名,寓意極好,文武雙全山上人。
兩個同齡人站在一起,神仙眷侶,珠聯璧合,而兩人也确實即将結爲山上道侶。陶紫和許斌仙如今都是龍門境,不說百年結金丹,甲子金丹都是有希望的。而且如今才三十歲出頭的兩位,還都是劍修。
白衣老猿語氣生硬,直截了當問道:“狐國失竊一事,難道就這麽算了?”
真是天大的笑話,偌大一座狐國,憑空消失不說,結果這麽些年,清風城依舊連誰是幕後主使,都沒能弄明白。
将來許氏與正陽山提親,清風城還拿得出什麽像樣的彩禮?
難不成許氏就眼巴巴等着正陽山這邊的陪嫁嫁妝?
老祖師陶煙波拎着杯蓋,輕輕撥弄茶水霧氣,這個一向說話難聽的袁供奉,今天倒是難得說了句順耳言語。
陶煙波聽說那座狐國不翼而飛之後,甚至都有些反悔這門親事了。如果不是許渾已經跻身上五境,清風城又同樣跻身了宗字頭,秋令山與清風城早就可以陽關道獨木橋各走一邊了。可是沒了狐國的清風城,大傷元氣,陶紫嫁過去,太過委屈。
清風城也确實不像話,不然隻要稍微有點線索,哪怕有隻是幾個猜疑對象,以許渾的境界和清風城自身底蘊,又與大骊上柱國袁氏聯姻,再加上秋令山這邊,一座寶瓶洲,誰敢不乖乖歸還狐國?
許渾微微皺眉。
婦人笑容牽強,道:“還在查。”
白衣老猿手心抵住椅把手,“查什麽查,懷疑是誰,直接找上門去,刮地三尺,不就找到了?怎麽,莫不是你們清風城連個懷疑對象都沒有?”
許斌仙微笑道:“袁爺爺,我懷疑與落魄山有些關系,隻是那邊有龍泉劍宗和披雲山,不好鬧去。”
寶瓶洲的老字号宗門,做不出這麽缺德的事情。
白衣老猿瞥了眼這個打小就喜好身穿鮮紅法袍的小崽子,冷笑道:“阮邛和魏檗,不也才是玉璞,再說了你們隻是去找落魄山的麻煩,阮邛和魏檗哪怕要摻和,也有不少忌諱,落魄山又不是他們的下宗,怎麽就不好鬧了,鬧到大骊朝廷那邊去,清風城不理虧。”
風雪廟魏晉,書簡湖劉老成,披雲山魏檗,正陽山袁真頁。
劍仙,野修,山神,精怪。不同道路,先後跻身上五境,關鍵是這幾位,都身負一洲氣運。
陶紫笑道:“袁爺爺,清風城有他們的難處,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傷口上撒鹽了。”
白衣老猿轉頭笑道:“臭丫頭,這還沒嫁人呢,就是潑出去的水了,讓袁爺爺傷心。”
陶紫笑眯眯道:“以後袁爺爺幫着搬山去往清風城,幹脆就常年在那邊修行好了嘛,至于正陽山這邊,哪裏需要什麽護山供奉,有袁爺爺的威名在,誰敢來正陽山挑釁,那個風雷園的黃河,不也隻敢在白鹭渡那麽遠的地方,顯擺他那點微末劍術?都沒敢來看一眼袁爺爺呢。”
年輕女子嬌俏而笑,白衣老猿爽朗大笑。
許氏婦人掩嘴而笑,許斌仙會心一笑。
唯有許渾面無表情,隻是扯了扯嘴角,便開始低頭喝茶,心中歎了口氣,這個小姑娘,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以後她嫁入清風城,是福是禍,暫時不知。
不過隻要自己能夠跻身仙人境,萬事好說。
陶煙波瞥了眼許渾,沒來由說了一句:“按照玉液江水府那邊給來的諜報,劉羨陽已經是一位金丹劍修了。”
被許渾煉化爲本命物的那件瘊子甲,就是骊珠洞天劉羨陽的祖傳之物。
許渾神色平靜道:“看來劉羨陽的修行資質,确實很好,說明阮聖人收徒弟的眼光更好。”
陶煙波神色微變。
那個已經在正陽山開峰的年輕金丹劍修,名叫庾檩,年少時就已經是位毋庸置疑的劍仙胚子,曾經差點成爲龍泉劍宗的嫡傳,甚至還在龍泉劍宗的祖山神秀山那邊,修行過一段時日,隻是不知爲何,阮邛最後竟然将這麽一位注定結丹的少年天才,送下山了。于是庾檩與其餘兩位昔年龍泉劍宗的“師兄妹”,轉投正陽山,庾檩登山之初,就在一場祖師堂議事中,被老劍仙陶煙波選中,帶到了秋令山上修行,得到過陶煙波的不少指點,哪怕後來開峰建府,其實依舊屬于秋令山一脈的劍修。
許渾說阮邛挑選徒弟的眼光好,那麽陶煙波對庾檩寄予厚望,又算怎麽回事?
許氏婦人趕緊打圓場,“錯過庾檩,肯定是龍泉劍宗一大損失,庾檩如今已是金丹,百年之内元嬰可期,定然會是秋令山的一大臂助,隻等陶老祖跻身上五境,将來一線峰祖師堂議事,隻要是陶老祖不點頭的事情,就肯定通不過了。”
陶煙波撫須而笑,“不能這麽講,将宗主和夏師伯置于何地?”
然後她拿起茶杯,高高舉起,開始轉移話題:“此次慶典,地仙如雲,是咱們寶瓶洲千年未有的盛事,我在這裏以茶代酒,恭喜袁老祖。”
白衣老猿點點頭,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這位正陽山護山供奉,突然說道:“回頭找個機會,我随手宰了劉羨陽,就當是陶紫的嫁妝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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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圓八百裏的正陽山私家山河之内,有條碾伯河,河神祠廟建造在開顔渠旁,兩位修士出門散步,夜遊至此。
繼姜尚真、韋滢之後,真境宗第三任宗主的劉老成,身邊跟着次席供奉的女子元嬰修士,李芙蕖。
至于這次一起趕來正陽山道賀的首席供奉,截江真君劉志茂,獨自與山上好友喝酒去了。
李芙蕖見劉老成一路無言,直奔開顔渠,好像是約了人在此?隻是李芙蕖生性謹慎,宗主自己不說,她就沒有多問什麽。
劉老成遠遠瞥見開顔渠的一個身影,獨自坐在堤壩上喝酒,是位山上老友,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高冕。
劉老成心情轉好幾分,不在沉默,随口問道:“那個來自仙遊縣的郭淳熙,是怎麽回事?我看他也沒什麽修行資質,你怎麽願意收爲不記名弟子?”
李芙蕖答道:“是姜老宗主的意思,他給了郭淳熙一件信物,讓此人到了宮柳島,就指名道姓說要見我,我哪敢掉以輕心。”
劉老成點點頭,說得通,姜尚真做事情,單憑喜好,沒有什麽常理可講。
如今的真境宗,其實沒什麽明顯的山頭派系,至多就是劉志茂與他這個宗主,關系疏遠。
不是劉老成和劉志茂都如此清心寡欲,無心權勢,恰恰相反,真境宗這兩位山澤野修出身的上五境,一個仙人,一個玉璞,一個宮柳島,一個青峽島,都在書簡湖這種地方當過盟主,号令群雄,怎麽可能一門心思隻知修行,隻是先前那兩位來自桐葉洲的宗主,再加上那個老宗主荀淵,哪一個,城府和手段,不讓人倍感心悸?
劉老成走到高冕那邊,笑着打招呼:“老高。”
高冕轉過頭,瞥了眼李芙蕖,埋怨道:“都不知道帶倆年輕些的姑娘陪酒,怎麽當的宗主。”
劉老成笑呵呵坐在一旁。
李芙蕖哪怕惱羞,也無可奈何,這位老幫主是怎麽個人,一洲皆知。何況李芙蕖還清楚一樁内幕,昔年荀老宗主獨自遊曆寶瓶洲,就是專程來找高冕叙舊,據說每天讨罵,都樂在其中。所以無論是姜尚真,還是韋滢,對高冕都極爲禮敬。李芙蕖自然不敢造次。況且無敵神拳幫這個山上仙家門派,在那場大戰當中,門内弟子死傷慘重,尤其是高冕,據說在大渎畔的戰場上,差點被一頭大妖直接打斷長生橋,如今堪堪保住了金丹境。所以高冕這個出了名喜歡鏡花水月的老不羞,今夜隻要别毛手毛腳,隻動嘴皮子說葷話,李芙蕖就都願意忍了。
劉老成接過高冕抛過來的一壺酒,仰頭痛飲一大口。
高冕說道:“賀仙子是肯定遇不到了,隻是不知道能否瞧見蘇仙子。”
劉老成搖頭道:“蘇稼都不是劍修了,正陽山也不是個有人情味兒的地方,她不太可能回來。”
高冕說道:“不回也好。”
劉老成問道:“門派那邊?”
高冕咧咧嘴,“來正陽山之前,我就已經讓位了,一個狗屁金丹,沒臉發号施令。唯一可惜的,就是無敵神拳幫這麽個好名字,估計要被那幫嗷嗷叫的兔崽子們改掉了。”
劉老成說道:“你别不愛聽,以後不管你是不是幫主,我和真境宗這邊,都會幫忙盯着你的那份家業。”
高冕擺擺手,“不愛聽,老劉你自罰半壺,反正醉倒了,還有芙蕖妹子背你回去,記得兩隻手老實一點。”
劉老成說道:“我打算讓李芙蕖擔任你們幫派的供奉。”
高冕點點頭,“随便,我如今不管事了,隻要芙蕖妹子不覺得掉價就行。”
李芙蕖說道:“樂意至極。”
高冕轉過頭,身體前傾,伸手一把推開劉老成的腦袋,望向李芙蕖,問道:“咋的,被高某人的英雄氣概折服,偷偷仰慕很久了?”
李芙蕖微笑道:“真沒有。”
高冕問道:“喜歡姜尚真、韋滢那樣的小白臉啊?”
李芙蕖頭皮發麻,默不作聲。
高冕收回手,與劉老成酒壺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高冕環顧四周,開顔渠畔遍植梅花,老人唏噓不已,“山人多少福,消受此梅花。”
劉老成突然以心聲說道:“老高,别這麽無精打采的,見不着心儀的仙子美人,卻有熱鬧可看。”
高冕嗤笑道:“熱鬧?黃河那樣的?我看沒啥意思。不過等到下次黃河問劍一線峰,我是肯定要趕來親眼看一看的。”
劉老成笑着不再說話。
高冕疑惑道:“多大熱鬧?”
劉老成伸手指了指一線峰。
高冕震驚道:“何方神聖,如此狗膽?”
劉老成賣了個關子,“等着就是。”
高冕灌了一口酒,“不管如何,隻要敢在一線峰鬧事,成與不成,無所謂,我都要朝此人豎起大拇指,是條漢子。”
一處山上酒局,皆是早早約好,故人重逢于此。
到了正陽山的不同山頭,各自撇下師門長輩,然後趕來赴會喝酒,其中韓靖靈身爲一國君主,所以能夠在這座峰上,有個單獨宅子。
除了早已是石毫國皇帝的韓靖靈,擔任兵部尚書數年之久的黃鶴,還有有劉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以及她的兩位師弟,秦傕和晁轍,此外還有黃鹂島島主的師弟呂采桑,昵稱圓圓的鼓鳴島少島主元袁,還有那個範彥,曾經所有人眼中的傻子,如今的池水城之主。
所以除了那個顧璨,其實所有人都到齊了。
最終衆人所談之事,自然都是圍繞着曾經将他們拉攏在一起的顧璨,這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
隻是所有人,都有意無意繞開了另外一人,那個在青峽島當賬房先生的青衫外鄉客。
仙人韓俏色,與琉璃閣柳道醇的師侄,小白帝傅噤的師弟……
顧璨這個混世魔王,在離開書簡湖後,好似鯉魚跳龍門,一步登天了,況且傳聞顧璨自身已經是玉璞境的山巅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有了那個“狂徒”的名号……
關于顧璨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今夜極能佐酒下菜的談資。
可能除了别有一份心思的田湖君,其餘所有人,都覺得能夠在書簡湖認識顧璨,與有榮焉。
酒席上,有十數位身穿彩衣的琉璃女子,雖是傀儡,翩翩起舞,姿容極美,關節扭轉,吱呀作響。
而田湖君的師父,劉志茂今夜所拜訪之人,是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昔年黃庭國那條似乎一直在故意壓境的萬年老蛟。
因爲劉志茂修行水法,故而與老蛟是舊識了,事實上,劉志茂與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蛟龍,關系也不差。
劉志茂心聲詢問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爲什麽将那份本該屬于你的氣運,故意讓給袁真頁?”
年邁儒士模樣的老蛟,微笑道:“我這偏隅小小水裔,哪敢與搬山大聖争先破境?”
劉志茂笑着舉杯,“有道理。”
撥雲峰那邊,一洲各地山神齊聚,以南嶽儲君之山的采芝山神爲首。
而附近的水龍峰,是正陽山掌律祖師晏礎的山頭,各路水神水仙,酒宴相約在此,神位品秩最高的雍江水神爲首。
兩撥山水神靈,在今夜推杯換盞,因爲真正在慶典之上,喝酒反而沒有這麽随意。
在老祖師夏遠翠的滿月峰,來自雲林姜氏的那撥貴客,在此落腳,其實來的都是姜氏的年輕子弟,隻不過個個身份特殊,觀湖書院君子姜山,師父是劉老成的姜韫,遠嫁老龍城苻家的姜笙,此外兩個不姓姜的客人,其中苻南華已經去别處山峰會友了,夫妻兩個,貌合神離,相敬如賓,互不幹涉。
至于那個由青鸾國大都督一步步累遷爲大骊陪都吏部左侍郎的韋諒,與苻南華一樣離開了滿月峰,各自找酒喝。
先前許氏婦人的那句客套話,其實不全是恭維,天時地利人和,好像都在正陽山,如今這方圓八百裏之内,地仙修士聚集如此之多,委實罕見。
所以一處酒席上,有譜牒修士喝高了,與身邊好友詢問,需要幾個黃河,才能問劍成功。
有人說最少三個,有人說得有五個黃河才行,畢竟黃河資質再好,劍術再高,如今也才元嬰境,如今正陽山,哪怕不談各路客人,他們自家就有兩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宗主竹皇,陶煙波和晏礎三位元嬰老劍仙,說五個,其實已經很給黃河面子了。興高采烈議論此事,聊到最後,便得出一個結論,便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都不敢在此搗亂了。
一條駛向正陽山的大骊官家渡船上,主人是大骊曆史上的第二位巡狩使,曹枰。
關翳然是來蹭吃蹭喝的,這會兒正在一間船艙屋内,喝着一碗冰鎮梅子酒,酒桌其餘兩人,都是多年好友了,虞山房和戚琦,他們跟關翳然一樣,都曾是大骊邊軍的随軍修士。風雪廟女修戚琦,身姿纖細,卻挎一把劍鞘極寬的大劍。至于退出沙場多年的虞山房,富态了不少。
作爲翊州雲在郡的關氏子弟,關翳然先是投軍入伍,擔任邊境随軍修士,憑借軍功,在大骊邊軍當中一步一步攀爬,大骊鐵騎南下,關翳然成爲負責駐守書簡湖雲樓城的駐軍武将,後來又與文官柳清風、同爲将種子弟的劉洵美,一起擔任大渎監造官,關翳然卸去齊渡督造官職務後,在京城戶部補缺,隻是當時沒有像柳清風那樣升遷爲一部侍郎,作爲關老尚書嫡玄孫的關翳然,官品反而不如柳清風這麽個外人,當時在大骊京城,尤其是篪兒街和意遲巷,惹了不少猜測,多是打抱不平的議論。
而虞山房早年在關翳然的授意下,擔任了大骊當年新設的督運官之一,專職管着走龍道那條山上渡船航線。
山下王朝的漕運水路,山上仙家的渡船航線,一個流淌着源源不斷的銀子,一個更是流淌着神仙錢。
督運官,官品最高的,起初是大骊正三品,後來再升一級,從二品,督運總署建在大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之内,負責寶瓶洲大大小小三十餘條山上航線,等到大戰落幕,大骊版圖縮減一半,所以如今隻剩下不到二十條。
虞山房管着其中那條南北向的走龍道,極爲重要,所以哪怕官品不算太高,隻是從四品,但他屬于督運衙署最早的那撥“老人”,加上手握實權,走龍道航線又極爲關鍵,是個油水極多的位置,所以這二十多年來,虞山房在大骊地方官場上,混得相當不錯。加上職責所在,與一洲各家仙師打交道極多,積攢了不少的山上私誼香火情。
桌上的佐酒菜,是一大盆醉蝦,關翳然啧啧稱奇道:“呦,老虞,如今很會做官啊,都曉得下本錢行賄了?”
這一大盆,可不是尋常的河蝦,而是走龍道裏邊的“河龍”,給寶瓶洲南邊昵稱爲“銀子”,是山上山下老饕清饞們的心頭好。
關翳然一手持碗,一手用筷子撥弄着那些醉醺醺的“銀子”,多是半寸長,但是也有幾條一指長短的“河龍”,挑中一條,夾了一筷子給戚琦,說道:“咱倆算是沾虞督運的光,今兒吃的都是實打實的雪花錢了。”
虞山房笑罵道:“行你大爺的賄,是老子砸鍋賣鐵,用自個兒俸祿買來的,不吃拉倒。”
關翳然一腳踩在長凳上,勾着肩膀,等到戚琦細嚼慢咽了,關翳然才與虞山房偷偷一挑眉頭,虞山房嘿嘿一笑。
戚琦放下筷子,離開屋子去找人閑聊。
她來自風雪廟大鲵溝的兵家修士,這次還有個高她一輩的,文清峰出身,一樣擔任過多年的大骊随軍修士。
不過風雪廟對正陽山觀感極差,尤其是戚琦所在的大鲵溝,所以她這次下山,與那位文清峰前輩,純粹都是與朋友聚一聚,等到渡船靠近正陽山,就會下船。
今夜渡船上,除了京城當官的關翳然,還有在陪都那邊的劉洵美。
不過關翳然曾是蘇高山麾下武将,劉洵美卻是實打實的曹枰心腹愛将。
戚琦在船頭那邊,見到了那位懸佩大骊邊軍戰刀的女子,還是一年到頭沒個變化的那般妝扮,隻要卸甲,就是窄袖錦衣,墨色紗褲,一雙繡鞋,鞋尖墜有兩顆好似龍眼的寶珠。戚琦喊了聲餘師叔,她轉過頭,點點頭,沒什麽神色變化。戚琦卻早已習以爲常,能夠讓師叔餘蕙亭有笑臉的,大概就隻有風雪廟神仙台的那位師叔祖了。
曹枰是大骊朝廷的著名儒将,氣度風雅,此刻這位巡狩使的臉色,卻極爲别扭。
祖宅在那泥瓶巷的曹峻,曾經是劉洵美的左膀右臂,但是按照輩分,卻是曹枰的……老祖宗。
所以在座三人,吊兒郎當的曹峻,退出大骊軍伍多年,遊曆了一趟桐葉洲,這會兒忙着與昔年頂頭上司的劉洵美溜須拍馬,很是玩世不恭,領大骊陪都兵部右侍郎銜的劉洵美,隻能是眼觀鼻鼻觀心,如坐針氈,而曹枰同樣一言不發,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曹峻這位“年輕”劍修,按照家譜記載,雖說輩分沒有劍仙曹曦那麽高,而且骊珠洞天曹氏一脈,也分出不同的分支堂号了,可曹峻的輩分依舊擺在那裏。
拂曉時分。
一位頭别玉簪、青紗道袍的年輕道人,從過雲樓下山,一路散步到了白鹭渡。
渡口附近熙熙攘攘,不斷有譜牒仙師得了通關文牒,祭出一艘艘仙家符舟,或是騎乘各種仙禽坐騎,去往正陽山群峰,山澤野修基本上都會轉去周邊州郡城池落腳。
散步半個時辰,年輕道人回到山上,不曾想倪月蓉就在門口那邊候着了,說是客棧這邊備好了早點,懇請曹仙師賞光。
不曾想那位道門真人依然婉拒此事,讓倪月蓉心中憤懑不已,真是擺了個天大架子。
陳平安回到觀景台的時候,劉羨陽還躺在藤椅上酣睡。
走到欄杆旁,陳平安猶豫要不要偷偷隐匿身形,獨自去趟仙人背劍峰。隻是想了想,還是暫時作罷。
如今一洲五嶽,大骊宋氏和山上宗門,都避而不談。
曾經整個寶瓶洲都姓宋,大骊王朝的五嶽,就是寶瓶洲的五嶽,沒有任何問題。
等到大骊宋氏恪守盟約,主動讓出将近半壁江山,讓各大藩屬紛紛自主,新大骊版圖縮減一半,那麽除去北嶽的其餘四嶽,就有些玄妙了。
所以隻有披雲山和魏檗,最爲閑适。
反正不管怎麽更改,北嶽都沒問題,處境最尴尬的,還是舊朱熒版圖上的中嶽山君晉青。
因爲中嶽,竟然成了新大骊國境最南端的一座大嶽,而更改山嶽稱号一事,可不止是大骊宋氏山水譜牒上改個名字那麽簡單,不但中嶽自身會傷筋動骨,還要連累儲君山頭,以及轄境内的所有山河氣數。聽說晉青在魏檗這邊,總是吃癟多,占不着什麽便宜。可幾位山君裏邊,晉青還真就喜歡與魏檗較勁,時不時飛劍傳信一封到披雲山,說哪位大文豪又有崖刻榜書,傳世詩篇了,當然也會與魏檗虛心請教舉辦夜遊宴的學問,畢竟在這件事上,魏山君是老前輩了,數洲公認。
其實魏夜遊這個綽号,最早是從落魄山開始流傳的。
好像陳靈均率先提出,然後被那個按時來落魄山點卯的香火小人兒,給發揚光大了,帶回了州城隍,如今這家夥,身邊串了一群的小喽啰,說是要幫盟主裴錢,在州城裏邊建立小分舵,每天操練演武,拎着小樹杈當槍矛,一來二去,整個龍州就都知道了魏夜遊,龍州傳遍了,就等于整個北嶽地界都聽說了。
陳靈均打死沒承認,說魏山君冤枉死了他,當時青衣小童站在崖畔石桌那邊,聲淚俱下,捶胸頓足,信誓旦旦,說他是這樣的人嗎?肯定是老廚子喝酒說昏話啊,不然就是裴錢,肯定是她,這家夥給人取綽号的本事,落魄山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再說了,還有可能是小米粒一時口誤啊。
總之就成了一筆糊塗賬。
事情的真相,是裴錢最先抛出的說法,不過當年她是私底下與暖樹、小米粒開玩笑,然後周米粒一聽,這個說法,可神氣啊,倍兒響亮,巡山時就忍不住念叨了幾句,然後就給陳靈均聽了去,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鬼使神差的,就有了後來的“名動北嶽”。
結果一向最不把官場當回事的州城隍,差點都要親自走一趟披雲山,與山君魏檗緻歉請罪。
再符合事實,也不能擺在台面上埋汰人的。
偌大一個北嶽地界,還管着大骊宋氏龍興之地的魏檗,當真是個雲淡風輕好說話的山君老爺?
從落魄山搬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是怎麽個下場?這是什麽山水官場平調的事兒嗎?
當年魏檗去往北嶽與中嶽的轄境接壤處,做什麽?串門啊?明擺着同爲大嶽山君的晉青隻要不低頭,魏檗就要出手了。
寶瓶洲一洲版圖上,魏檗是第一個跻身上五境的山神,又是第一個成爲仙人境的山神,會不會還是第一個跻身飛升境的山神?照目前的形勢來看,懸念不大,隻要大骊宋氏能夠保住一洲半壁江山,
那個香火小人,真是給吓慘了,很少見到州城隍那麽嚴肅,是真生氣了。它當時就怯生生站在香爐裏,雙手死死攥住爐子邊緣。
以前總是鬧着離家出走,其實每次不過是在外邊逛一圈就回家,比如在落魄山多點個卯,在紅燭鎮附近的“老家”饅頭山,衣錦還鄉。
好在那家夥隻是黑着臉半天,坐在門檻上生悶氣,最後隻是與它說了句,以後别亂說話。
陳靈均其實自己也心虛,不過還是嘴硬,與那香火小人安慰了幾句,說犯個錯咋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人之常情,再說了,犯錯咱哥倆也認啊,又不是不認,魏山君要打要罵,随便,誰皺一下誰就是孬。陳靈均安慰着那個臊眉耷眼沒精神的小家夥,說到這裏,青衣小童與站在石桌上的香火小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因爲他們倆其實都不是人嘛。
香火小人越笑越覺得可笑,捧腹大笑還不夠,在桌上打起滾來。
今天米裕剛好來這邊散心,看着桌邊桌上的一大一小,米裕眼神溫和,落座後,看着桌上瓜子,笑問道:“就這麽點?”
陳靈均白眼道:“小米粒又不在家,我又不曉得她把瓜子藏哪兒了。省着點磕啊,如果不是好兄弟,能分你這麽多?看看這家夥,就一顆瓜子,不能再多了。”
正在對着一顆瓜子“鑿山”的香火小人,使勁點頭,突然又與陳靈均對視一眼,大笑起來。
它這麽多年,風雨無阻,來落魄山這邊點卯,裴錢,景清,暖樹,小米粒,都是理由。
這仨各自嗑瓜子,陳靈均随口問道:“餘米,你練劍資質,是不是不太行啊?聽說好多年沒有破境了。”
陳靈均補了一句,“沒别的意思啊,可别多想。”
米裕笑道:“說實話,資質還湊合,其實不算太差。”
陳靈均怒道:“嘛呢,在兄弟這邊,扯啥虛頭巴腦的,挺俊俏一人,怎的還打腫臉充胖子了,我不允許你糟踐自己。”
米裕氣笑道:“都他娘的什麽風土民情。”
陳靈均嘿嘿道:“資質不行就不行,說出來讓兄弟樂呵樂呵,也是好事嘛。”
老爺,裴錢,小米粒都不在家,暖樹那個笨丫頭又是忙着忙那的,所以有些悶。
香火小人咳嗽一聲,提醒景清大哥不要太飄,餘米好歹是位劍修,别太埋汰人。
米裕笑道:“騙你做什麽,吹牛又不能當飯吃,資質确實湊合。”
米裕是七歲跻身的中五境,十九歲跻身的金丹境,四十二歲破境跻身元嬰,在那之後,就是很長一段歲月的停滞不前了。等到磕磕碰碰,跻身了玉璞境,就又開始雷打不動。
舊避暑行宮隐官一脈的洛衫,喜歡面壁的殷沉,财迷納蘭彩煥這些個,算是米裕的同輩劍修,當年都是仰着頭看他的。
齊狩則是很年輕的晚輩,厮殺路數,還是走米裕的那條老路。
當然也不是說這條路,就是米裕第一個走,納蘭夜行,晏溟,都走過,更早,就會有更老的劍修,最早的,大概就是龍君了。
可能是因爲米裕年輕時候太風光,尤其是金丹、元嬰兩境之時的殺妖履曆,風光無限,連那避暑行宮的上任隐官蕭愻,都對米裕刮目相看,尤其是米裕的殺妖手段之狠辣,劍仙當中,其實吳承霈,陶文,都對米裕印象極好,隻是從未公開言語替米裕說話而已。
所以後來劍氣長城對米裕的嘲諷,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失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這麽一位年紀輕輕就被譽爲候補巅峰人選的天才劍修,怎麽就成了個繡花枕頭的軟綿廢物,怎麽可能破開元嬰瓶頸會那麽難,跻身了上五境,出劍更是不複當年元嬰的一半風采。
劍心毀了。
不然劍氣長城的老人,年輕人,甚至是孩子,都不至于對一個玉璞境劍修那麽挑剔,孫巨源,高魁等等,不也都是玉璞境?怎就沒有那麽多的罵名?
陳靈均說道:“餘米,如果覺得山上悶,我可以帶你出門耍耍,黃庭國的那條禦江,曉不得?吃香的喝辣的算什麽,每次宴席,那些個水神府的女官,啧啧,身姿曼妙,花枝招展得很,那水蛇腰,那大腚兒,當然了,我是不覺得有啥好的,一個個穿得那麽少,天底下的布店都要開不下去了,但是每次喝酒,一大幫醉醺醺的大老爺們,眼神如飛劍,嗖嗖嗖全貼上去了,哈哈,餘米,你就是劍修……”
香火小人又開始捧腹大笑。
陳靈均一瞪眼,傻乎乎樂呵個錘兒,陳大爺在與兄弟聊正事呢。
香火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笑聲,他娘的,白捧場了。
官場難混。
米裕笑道:“好意心領。不過不用出門,我這個人念舊,不喜歡挪窩,山上待着就很好。”
想要去的地方,其實就兩個,北邊待過幾年的彩雀府,南邊的老龍城,聽說如今仙師們驅山入海,苻家在内幾個大族,着手重建老龍城,而讓米裕念念不忘的,是老龍城最南邊的那處荷花浦,那是米裕的最大遺憾。
說沒就沒了。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陸地,所見到的第一處景色。
陳靈均問道:“老爺咋個跑南邊去了?”
米裕笑道:“有劍要遞。”
陳靈均就不再多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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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王朝皇帝宋和,第一次離京南下,駐跸陪都。很快就會巡遊中嶽,再去老龍城遺址祭奠英烈。
藩王宋睦,今天陪同皇帝陛下出城。兄弟二人,在宗人府譜牒上更換過名字的皇帝、藩王,一起走在齊渡水畔。
大骊供奉、扈從都隻是遠遠跟着。
宋集薪打趣道:“陛下怎麽沒去參加文廟議事,一口氣看遍浩然山巅老神仙,這種機會,可是錯過就再無,太可惜了。”
宋和笑道:“想去是肯定想去啊,隻是皇叔更合适在那邊替大骊發聲,我要是剛當皇帝那會兒,心裏邊肯定要埋怨幾句,如今就算了。”
京城那邊,吏部老尚書的關老爺子,那個名叫關瑩澈的讀書人,一個活到百歲高齡的凡俗夫子,走了多年。
還有幾個上柱國姓氏的老人,都是意遲巷、篪兒街的主心骨,更是大骊王朝的砥柱重臣,幫着大骊宋氏打赢了盧氏王朝,打下了一洲山河,最後他們自己都沒能敵過無情歲月。
陪都這邊的禮部老尚書,柳清風也已經卧病不起。
大骊廟堂的很多老人,哪怕是不需要趕赴戰場的文官,都在一一老去,然後有人老得走不動路,去不了朝會,不得不一一離開官場,好像唯有京師花木最古者,關家書屋外邊的青桐,韓家那紫雲垂地、花香滿街的藤花,報國寺的一本牡丹,依舊有幸年年遇春風。
國師崔瀺在京城的府邸,宅子大,曾經是座舊國公府,裏邊卻簡陋,有一座兩層的小書樓,被國師命名爲人雲亦雲樓。
如今也已經沒了主人。
皇帝笑道:“風水輪流轉,讓人目不暇接。”
大骊宋氏王朝的很多讀書人,早年還是盧氏王朝藩屬國的時候,對于這個宗主國,有過太多歌功頌德的山水詩篇、遊記,比盧氏王朝的本土人氏,更像盧氏子民。寫自家大骊鄉土,才情缺缺,可是寫那盧氏王朝,文思泉湧,哪怕,搜腸刮肚也要寫。
說那盧氏王朝的販夫走卒,都能吟詩,處處是書香門第。山上仙風道骨,江湖草莽高義,路不拾遺。
那會兒的大骊詩篇,都在邊塞風沙裏,被鐵騎的陣陣馬蹄聲寫就,與之詩詞唱和的,是凜冽的風雪。
宋和笑問道:“是不是隻有我們寶瓶洲,山不高,水不深,修道之人不是那麽神仙?”
山下的大骊王朝,曾經立碑山巅。山上修士犯禁者,殺無赦。
宋集薪答道:“一半是大骊鐵騎的馬蹄聲夠響,一半是國師的功勞。”
宋和又問道:“是不是錯了先後順序?”
宋集薪笑道:“陛下所言極是。”
宋和是崔瀺的弟子,宋集薪則算是齊靜春的學生。
宋和停下轉頭,望着這位功勳卓著的大骊藩王,名義上的弟弟,事實上的兄長,說道:“我虧欠你很多,但是我不會在這件事上,對你做出任何補償。”
宋集薪笑道:“陛下,這種話就不要再說了,我今天也隻當沒聽見。”
宋和感慨道:“大骊有皇叔,是國之大幸。”
宋集薪點頭道:“毫無疑問。”
宋和跟着笑了起來,“其實問題不複雜,隻要你比我活得更久就行了,三五年,十年都不成問題。你覺得呢?”
眼前這位大骊藩王,好像都不是中五境練氣士,柳筋境?果真是個留人境?但是學了些強健體魄的拳腳功夫?
宋集薪笑呵呵反問道:“多活不止十年怎麽辦?”
宋和笑道:“那就再說?”
宋集薪微笑道:“身爲臣子,當然聽陛下的。”
宋和問道:“爲什麽先生笃定兩座天下,一定會再大打一場?”
宋集薪搖頭道:“國師的想法,反正我這種凡俗夫子,是理解不了的。”
皇帝稱呼崔瀺爲先生,藩王敬稱崔瀺爲國師。親疏有别。
大骊王朝,是浩然天下唯一一個王朝,在大戰落幕之時,就已經開始着手備戰下一場。
大骊皇帝昭告一洲的那份紙上契約,黑紙白字,明确寫了,隻要戰功足夠之地,戰後大骊會歸還各國山河,恢複國祚,大骊宋氏也确實信守承諾了,如今才會隻剩下鼎盛時期的半壁江山,再不是那一洲即一國,而浩然天下的萬年曆史上,能夠達成這項壯舉的,其實唯有大骊宋氏。
皇帝輕聲道:“我們好像都會很快老去。”
宋集薪笑道:“聽說青冥天下和最新的五彩天下,就都沒這個規矩。”
青冥天下的王朝官員,從廟堂到地方,甚至必須得有個道士度牒才能當官。
而那邊當皇帝的,往往也是境界很高的練氣士,所以相較于浩然天下的王朝、藩屬,青冥天下多有那“國壽千年”的王朝。
皇帝最後問了一個問題:“如果事情鬧大了,你我該怎麽辦?”
宋集薪笑答道:“如今大戰在即,陛下管這些山上恩怨做什麽?”
一位年輕騎卒,開始随軍離開駐地,去往一艘山嶽渡船。
聽說又要打仗了。
至于去往何方,與誰打仗,都無所謂,大骊鐵騎每有調動,馬蹄所至,兵鋒所指,皆是大勝。
命可以丢,仗不能輸。
說出這句豪言壯語的大骊武将,名叫蘇高山,這位将官位做到武臣最高位的大骊巡狩使,說到做到。
騎隊路過一處鄉野村落。
年輕騎卒轉頭望向一處山坡,一群在那邊嬉戲打鬧的孩子,雀躍不已,開始追逐他們這支騎軍。
其實投軍入伍沒幾年的年輕人,笑眯起眼,擡起手臂,重重敲擊胸口。
很多年前,他一樣曾經奔跑在山脊那邊,當時山下也有個大骊鐵騎武卒,做出過一樣的動作。
唯我大骊,名臣如雲,猛将如雨,鐵騎甲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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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仙家客棧,憑欄處。
雲在腳下。
劉羨陽伸了個懶腰,擰轉手腕,蹦跳了兩下。
陳平安緩緩卷起袖管,輕輕跺腳,什麽蓮花冠,什麽青紗道袍,一并消散。
青衫背劍。
劉羨陽目視前方,笑道:“你自己小心點,大爺我可是要一步一步登山的。”
以前曾經想過,是不是挑選一個中秋圓月夜,獨自夢遊問劍正陽山。
隻不過此次問劍,更好,因爲人更多。
陳平安笑着點頭。
約莫還有小半個時辰,就是正陽山慶典,不少修士都已經在祖山一線峰,或是趕往途中。
群峰之間,劍光、流螢無數條,紛紛湧向一線峰。
劉羨陽十指交纏,“一個不小心,我已經玉璞境了。”
陳平安說道:“巧了,我剛剛氣盛轉歸真。”
劉羨陽笑容燦爛道:“今天就讓這一洲修士,都知道大爺姓甚名甚,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瞧好了,教他們都知道昔年骊珠洞天,練劍資質最好、相貌最俊俏的那個人,原來姓劉名羨陽。”
陳平安笑眯起眼,點頭道:“好的好的,厲害的厲害的。”
如今的兩位劍修,就像曾經的兩位少年好友,要高高躍過一條龍須河。
劉羨陽高高舉起手掌,陳平安與之重重擊掌。
劉羨陽率先拔地而起,身形若長虹破空,直接落在一線峰山腳,朗聲道:“問劍者,劉羨陽!”
一座正陽山祖山,修士多是面面相觑,鴉雀無聲。
劉羨陽停頓片刻,大概是覺得先前那個措辭太文绉绉,沒啥意思,就又換了一個更民風淳樸的說法,“老子叫劉羨陽,今天要拆你們祖師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