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離地頗高,天風吹拂,不是神仙客,也像雲中人。
陳平安笑着打趣李槐:“遊學這麽遠,還跟裴錢一起走過江湖,就沒有遇見心儀的女子?”
何謂心儀,大概是人海熙攘,驚鴻一瞥,再難忘記。
李槐搖頭道:“沒呢,我長得歪瓜裂棗,相貌随我爹,女子隻要眼睛沒瞎,都瞧不上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不缺的。就算我想要被騙錢騙色,也沒那家底和美色啊,所以有一點好,以後真要有女子喜歡我了,肯定是真心喜歡我。所以急什麽,耐心等着。”
其實李槐模樣不差的,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後生,長得怎麽都能算周正。
嫩道人感慨道:“公子真是謙虛得可怕。”
柳赤誠點頭附和道:“我第一次見着李公子,就覺得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酡顔夫人想起春幡齋的米裕,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爲何與陳平安的關系一直半生不熟了,原來是差這個。
對于嫩道人和柳閣主的“肺腑之言”,李槐就沒當真,罵我不重,誇我更輕。
隻說罵人,真正有氣力的,不在書上,也不在山上,還是家鄉那邊的村罵最厲害,偶爾一兩句,就能戳得人好些年擡不起頭,直不起腰,挑水都得揀選人少的時候出門。
李槐趴在欄杆上,怔怔出神。
好像自己的人生,總是莫名其妙的,措手不及的,讓他隻能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算哪。
小時候,隻是覺得學塾的齊先生,是個傳授學問很嚴厲、平時又很好說話的教書先生,就是窮了些,不然能連個媳婦都沒有?所以那會兒的李槐,小小年紀就打定主意,以後跟着爹娘下地幹活,上山砍柴燒炭,去龍窯當學徒都成,就是千萬不能當教書先生啊,這不是一隻能讓人吃飽的飯碗啊。後來才知道原來齊先生,學問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更是文聖老先生的嫡傳弟子,還是大骊國師崔瀺的師弟,齊先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讀書人,了解越多,就越了不起。
與董水井和石春嘉分别,隻有他和林守一,選擇出門遠遊,追上了陳平安和李寶瓶。山山水水的,大白天的,瞧着挺好,一到晚上,就黑布隆冬的,看着吓人。草鞋換了一雙又一雙。手腳都是老繭。
李槐從沒有跟誰說過,當年跟着林守一出門,在趕上陳平安和李寶瓶之前的那段路,念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讓林守一一遍遍發誓,哪天他李槐反悔了,要回家,你林守一一定要陪我一起回家。
後來遇到了阿良,戴鬥笠牽驢子的邋遢漢子,怎麽看都會被朱河随便一拳撂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很多時候,李槐看阿良說話那麽欠,跟鄭大風一路貨色,一看就是那種家裏床鋪底下有木箱的人,裏邊說不定就會裝滿了婦人的衣裙、肚兜。李槐都要擔心阿良這個嘴巴沒把門的,不小心哪句話惹惱了朱河,畢竟朱河是福祿街那邊走出來的人,講究多,所以李槐才會一直幫着打圓場,自己年紀小,說話不着調,朱河總不好動手打人。
阿良來得神神秘秘,走得又沒頭沒腦的,然後在路邊還遇到了大白鵝,于祿,不客氣。
那個不客氣,長得很可以啊,得有兩個姐姐李柳那麽好看吧,一看就是不愁嫁的姑娘,可惜林木頭竟然還是一門心思喜歡李柳,李槐就想不明白了,他姐是給林木頭灌了迷魂湯?
崔東山當時說陳平安就是他先生了,李槐一頭霧水,總覺得這些外鄉人的腦子都拎不清,你咋個不認爹?
爹娘去了遠方,搬家了。姐姐在獅子峰當了山上的神仙。爹娘在山腳開了間鋪子,生意不錯,省吃儉用,沒什麽開銷,聽說娘親這次回到家鄉,在街坊鄰居那邊,說話都硬氣了,嗓門大了很多,帶着姐夫,一起跟她回了娘家,如今都敢挑三揀四了,不是嫌棄掌廚的小姑子,一頓飯做得油水不夠,不然就是筍幹老鴨煲嚼着不夠勁道呢,魚肉略帶土腥味呢。
最要好的朋友,裴錢,她好像突然從一個小黑炭,就變成了個大姑娘,李槐直到現在,還是不确定裴錢到底是哪國的公主,怎就落難民間了,怎麽就給陳平安順手撿着帶在身邊了?
天下大亂了,天下太平了。鄭大風不在落魄山看大門了,楊老頭不在了。姐姐嫁人了。陳平安當上隐官了。
劍氣長城,被老瞎子收了徒弟,擋都擋不住,踹都踹不走,他李槐細胳膊細腿的,能跟誰說理去?當時陳平安又不在身邊。
從來不知道個爲什麽,反正事到臨頭,就得過且過,不然還能如何。
不過李槐覺得自己很幸運,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惜福。
陳平安說道:“知道自己的斤兩,碰到難處難關,不怨天尤人,這就叫平常心,這一點大概是随你爹,平時不明顯,其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槐聽着開心,不過嘴上還是說道:“得了吧,我就是窩裏橫,外邊慫。”
印象中,陳平安好像很少罵人,也很少誇人。
在一處街道,另外那個陳平安,一樣沒罵人,就是丢着石子。
鳌頭山,劉聚寶和郁泮水,兩位修士,自然是以陰神遠遊姿态,在此碰頭。
事先詢問過董老夫子和經生熹平,真身留在文廟、陰神出竅一事,得到了那位文廟那邊的許可。
董老夫子還難得開句玩笑話,說文廟這邊不敢耽誤兩位财神爺掙錢。
皚皚洲劉聚寶,一天到底能夠掙着幾顆神仙錢,一直是浩然天下的一個謎。
比如這次議事,劉氏夫妻雙方,就都沒閑着,婦人去了鹦鹉洲包袱齋,劉聚寶更是早已暗中花高價買下了整座山頭的府邸,隻等議事結束,再對外公布此事。
劉氏接手鳌頭山後,各個府邸的瓜果酒釀,明顯都好了不少,尤其是那水八仙,滋味清絕。
文廟這邊樂見其成,除了既有的問津渡,文廟建造其餘三座臨時渡口的開銷,都已經回本,還有賺。
劉聚寶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山上會很快打造出鳌頭六景,兩個弈棋處,一處是少年姜太公的守擂處,另外一處隻等懸挂匾額的涼亭,傅噤,林君璧,郁清卿,都可以拿來宣揚,至于那個蔣龍骧就算了,太跌份,不招客,還容易趕人。
此外還有張文潛領銜的詩詞題壁,多達數十人聯袂題詩花押,群賢荟萃。有畫家老祖師的一幅水陸畫,赭紅配綠色,色彩絢麗,各色人物五百餘位,琳琅滿目,各有千秋……以後凡有仙師遊曆、議事文廟,必然下榻鳌頭山。
少年皇帝袁胄,滿臉漲紅,“可以可以,隐官大人好個淵渟嶽峙,光憑劍氣,就對那雲杪老賊施展了定身術。”
“嚴大狗腿,撿漏功夫一流!他媽的,竟然給他撿了個飛升境!羨慕死老子了。”
“怎麽不打了,雲杪小兒,竟敢還有膽子放狠話?隐官大人,一劍戳死他……”
大堂上,劉聚寶幾個安安靜靜看着那幅山水畫卷,各有心思,就隻有少年在那邊聒噪不已。
郁泮水實在忍不了這位皇帝陛下的煩人,說道:“陛下,你不口渴啊?”
柳歲餘笑道:“挺好啊,哪裏煩人了。”
她早已踢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沒有穿襪,露出一雙美如羊脂的腳丫,腳指甲塗抹紅脂,十分惹眼。
對面那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跟個初出茅廬的說書先生差不多,關鍵是感情誠摯,聽着很解悶。
少年皇帝學那書上的江湖人,高高抱拳道:“柳姐姐,我們真是一見投緣,如果不嫌棄的話,咱倆可以結爲異姓姐弟,歡迎去我家做客!”
柳歲餘笑道:“好說。隻要俸祿錢足夠,别說姐弟,我這黃花大閨女,認個幹兒子都沒問題。”
袁胄立即不搭腔,碰到高手了,敵不過。
這些個混江湖的姐姐,葷素不忌,到底不是宮中那些木頭人可以媲美。
劉聚寶和郁泮水突然對視一眼。
有人身形如虹,直奔鳌頭山。
沛阿香疑惑道:“陳平安怎麽來鳌頭山了?如此興師動衆的,想做什麽?”
袁胄白眼道:“這還用想,肯定是揍那個有宿怨的蔣龍骧啊,官場上一般人是燒冷竈,這家夥倒好,豬油蒙心拆冷竈,這下好了吧,把自己老骨頭拆散架了吧。不打白不打,打完就跑,擱我是隐官大人,一定把那蔣龍骧打出屎來,再喂給蔣龍骧吃飽!”
劉聚寶揮袖再起一幅山水畫卷,正是鳌頭山,很快一襲青衫就将那蔣龍骧拽走。
袁胄一拍椅把手,“不愧是隐官大人,處處出人意料!這一手拖狗遠遊,風采絕倫了。”
少年轉頭,“郁爺爺,求求你了,幫忙牽線搭橋,與隐官大人好好說一聲,來咱們這邊,不當國師,就搞個宗門啊,咱們玄密出錢出力出人,什麽都好商量的,隻要他願意開口,玄密就敢答應。我這個當皇帝的,去他那宗門挂個記名客卿,都是完全沒問題的,到時候隐官的法駕,莅臨京城,我再讓禮部好好謀劃一番,非要來個青史留名的萬人空巷,我到時候再親自爲隐官牽馬走入宮城,以後佩劍登殿,騎馬乘輿,不受宮禁……”
劉幽州說道:“順上我,我也要當個記名客卿。”
他越看這少年皇帝越順眼,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
袁胄說道:“劉兄,以後你要是去咱們玄密做買賣,甭管瞧上了什麽,從朝廷到地方,山上山下,友情價,一律八折。一口唾沫一顆釘,我今兒就把話撂在這裏了!”
郁泮水揉了揉額頭,攤上這麽個貌似傻子實則心黑的小崽子,能不頭疼嗎?
劉聚寶笑道:“我在桐葉洲那邊生意攤得有點大,不适合跟陳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你們玄密王朝,是沒有問題的。”
郁泮水搖搖頭,不覺得陳平安與玄密王朝締結盟約,就一定是什麽好事。一來容易樹大招風。再者近則生怨,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這些老話得聽,老話的歲數,總歸是大過老人的。
陳平安這個年輕人,隻是行事像繡虎,可到底不是真繡虎。
玄密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不用誰來雪中送炭,更無需錦上添花。一切穩步有序,隻需按部就班行事,百年之内,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如果能夠抓牢這次攻伐蠻荒的機會,說不定一代人,就可以讓玄密王朝坐八争七望六。
郁泮水開始挑刺,“桐葉洲那麽個八面漏風的爛攤子,看着處處有錢撿,遍地是機緣,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選址桐葉洲,與幕後劉氏,說不定就要狹路相逢,雙方鬧個面紅耳赤。你是個講究人,可是最近幾年你們劉氏手底下攏起的那些生意人,魚龍混雜,掙錢心很兇,就未必講究了。”
一個家族,一個山頭,隻要人多了,其實很多時候做事情,就會多餘。
比如會擔心自己淪爲屍位素餐的尴尬境地,要保住屁股底下那個風光的位置,做事掙錢,往往就容易太過用力,就像管着山水邸報的,哪怕是處清水衙門,落筆就往往管不住筆頭,就會好心辦錯事。再有祠堂和祖師堂負責掌律的,冷眼冷臉,看人都是錯,會習慣去挑刺,還有那些負責管錢袋子的,就會沒事找事,處處刁難自家山頭的求财之人……
皚皚洲劉氏家族,就是在這些事情上,一直處理得比外人更好。
大富在命,不在勞身。大貴在時,不在力耕。
聽着有理,其實不盡然。沒有力耕勞身打底子,什麽不是空中閣樓,經不起幾次風吹雨打。
所以劉聚寶比誰都在意“家風”二字。所有劉氏子弟,都必須從最底層的位置上,去摸爬滾打,靠自己混出名堂。往往是改名易姓,去市井,去廟堂,去江湖,各有曆練多年,在這個過程當中,家族隻會暗中出手幫助兩次,哪天被祠堂确定當真成材了,才得以返回家族,此後依舊還有層層審核等着他們,一關接着一關,最終獨當一面。
至于獨子劉幽州,需要他掙錢嗎?當然不需要。劉幽州出門在外,盡管花錢就是了,比如那座倒懸山猿蹂府。
劉聚寶說道:“模棱兩可之事,劉氏在桐葉洲的那些個藩屬勢力,以後起了紛争,都可以退讓幾分。”
大可以避其鋒芒,總之别學九真仙館,去觸黴頭。桐葉洲那邊做事不講究的别洲過江龍,其實很多,随着時間推移,隻會越來越行事無忌。劉氏目前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對象,其實是那個此次文廟議事不顯山不露水的韋滢,一個願意主動扶持桐葉宗修士的玉圭宗宗主,值得劉氏多花心思,所以坐鎮驅山渡的劍仙徐獬那邊,很快就會得到劉聚寶一封親筆的飛劍傳信。
至于陳平安和落魄山,不用劉氏上杆子套近乎,隻要對方生意足夠大,買賣門路一多,就注定繞不開已經在桐葉洲落地開花的皚皚洲劉氏。
這不是劉聚寶目中無人,小觑那位年輕隐官,而是事實。
郁泮水以心聲問道:“你覺得從泮水縣城宅子門口,到問津渡那段路程,鄭居中會與陳平安聊些什麽?”
劉聚寶笑道:“我猜這個做什麽,猜不到的,比做買賣虧錢還難。”
鄭居中這個人,城府太深,大智近妖,畢竟是一個下棋能夠赢過崔瀺的人。
郁泮水發出一連串的啧啧啧。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劉聚寶猶豫了一下,心聲問道:“你覺得鄭居中如果合道十四境,合道所在,是什麽?早年崔瀺跟你聊得多些,有無暗示?”
郁泮水呲牙咧嘴,“滾滾滾,别跟我提這茬,會惹一身腥的。我什麽都沒聽說,什麽都不知道,我都不認識什麽鄭居中。”
然後郁泮水似笑非笑,看着這位寥寥幾次出手、打架全靠砸錢的皚皚洲财神爺。
你劉聚寶呢?将來合道何在?
修士合道十四境,就是山巅一場悄無聲息的争渡。
劉聚寶笑道:“我除了掙錢,什麽都不會。”
郁泮水心服口服。
劉聚寶沒來由說了句,“文廟這次議事,不一樣,不太容得下那些揣着糊塗的明白人。”
除了南光照,還有其餘幾位同樣沒資格參與議事的飛升境,文廟不邀請,卻都不敢不來。
比如道号青宮太保的荊蒿,流霞洲修士。還有那位道号青秘的馮雪濤,出身皚皚洲,卻是個野修,常年渺無蹤迹。
兩位都是喜歡隐世不出的飛升境,都是戰力不俗的浩然山巅大修士。
郁泮水伸手抵住下巴,“須把詩書開太平,腳邊村犬吠不休。”
劉幽州笑道:“是得踹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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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并肩而行,散步不散心。
在這名字寓意極好的鴛鴦渚水畔,可惜兩人卻不是一雙鴛鴦,隻有男子的一廂情願。
高劍符看了眼她,輕聲道:“你這是何苦?”
多年之前,從宗主那邊,他得知一事。賀小涼在北俱蘆洲,曾經公然對外宣稱,她已經有了一位山上道侶,隻等對方點頭。
高劍符愈發心情凄涼,喃喃道:“我又是何苦。”
總覺得自己比那風雪廟魏晉都不如了。
當一位心愛女子,近在眼前,遠在天邊。這份滋味,喝水都是愁酒。
他更無法接受,被賀小涼認定的心中道侶,竟是當年那個骊珠洞天裏邊的草鞋少年。
思來想去,哪怕他不斷回憶當年那場初次相逢,高劍符都隻能記起是個臉龐微黑、身材消瘦的泥腿子,寒酸,膽怯,太不起眼。
賀小涼轉過頭,輕聲笑道:“心上人有了心上人,就這麽難以接受嗎?我就覺得天沒塌,道路還在。”
高劍符神色黯然,點頭道:“你能接受,我做不到。”
賀小涼搖頭說道:“很多時候的做不到,就是自己與自己說多了,次次扪心自問,隻作一答,才會真的做不到,所以我們才要修心。”
高劍符苦澀道:“我不是在與你說道法。”
賀小涼笑道:“你不與我說道法,又能說什麽?”
高劍符心中悲苦至極,眼前這女子,從來都是這樣,說話做事修行,都我行我素,道心通明。可越是這樣,越是讓旁人牽腸挂肚,割舍不下。
賀小涼提醒道:“再這麽放任不管,你的心魔,會讓你一輩子無法跻身上五境。這次祁天君故意帶上你,所求何事,你當真不明白?是希望你與我重逢後,能夠慧劍斬情絲,當斷則斷。”
高劍符轉頭望向鴛鴦渚的河水,好像都是心湖裏的愁酒,隻恨飲不盡,不見底。
賀小涼心中歎息一聲,不再多勸。
高劍符久久不曾收回視線,輕聲問道:“他到底有什麽好。”
有些癡心人,隻希望遙不可及的心上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連同自己在内。
七情六塵五欲,人在紅塵裏滾。
賀小涼說道:“我之大道契機所在,不是他好不好的問題。”
言下之意,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侶,不好仍是道侶。
高劍符喃喃道:“早知道,當年就在中部陪都戰場,死了算。”
賀小涼哭笑不得。
高劍符看着身邊女子的細微表情變化,竟是癡了。
陪着桂夫人走在兩人身後的老舟子,一樣在沒話找話,說道:“蠻荒桃亭,名副其實,确實豪傑。”
一頭蠻荒天下出身的飛升境大妖,敢在文廟重地的鴛鴦渚,能将那南光照收拾得服服帖帖,顧清崧還是比較服氣的。
唯一不太服氣的地方,就是那位桃亭兄,是個飛升境,境界一高,就略顯美中不足。這就不如自己這個從仙人跌境的玉璞了。
顧清崧瞥了眼清涼宗的女子仙人,聽說這個小師妹,與那陳平安很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老舟子心中盤算着,回頭怎麽與那小娃兒讨教學問,前輩架子,就别擺了,不讨喜,他這個人,分得清輕重緩急,一向被山上公認,行事穩重,言語得體。
陳平安這個小賊,真是人不可貌相,深藏不露啊,當年連他都看走眼了,誤以爲是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愣頭青,懂個屁的男女情愛,不曾想真是個無師自通的絕頂高手。
失之交臂,扼腕痛惜,直教人悔青腸子。
隻說那本橫空出世又驟然停刊的山水遊記,顧清崧簡直就是所有翻書看客當中,最虔誠的一個,翻來覆去被他背了個滾瓜爛熟,許多陳憑案與各色女子相逢,那些言語對話的精妙處,都給他一一拿筆圈畫起來。隻可惜學成了十八般武藝,偏偏走到了桂夫人身邊,連話都說不出口,與書上所寫,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紙上得來終覺淺啊。
顧清崧一邊覺得陳平安那小子的天賦異禀,一邊傷心自己的資質魯鈍,都不知道與陳平安虛心請教那門學問,哪怕對方真願意傾囊相授,都不曉得自己能夠學到幾分功力,忍不住輕聲喊道:“桂……夫人。”
桂夫人置若罔聞。這個仙槎,隻與陸沉學成了一門本事,牛皮糖。
顧清崧試探性說道:“金粟能夠與孫嘉樹走到一起,是樁不錯的姻緣。”
桂夫人還是沒有言語。尋常人還好說,給點顔色就開染坊的,理他作甚。
顧清崧小有得意,此遭沒有挨罵,是不是意味着有眉目了?
河邊道路上,兩撥人迎面走過。
顧清崧神色古怪,是那徐铉與好友路過。
奇了怪哉,怎的一個個,都非要喜歡賀小涼這個小師妹。
雙方都沒有什麽眼神交彙,隻當是陌路相逢。
等到走遠了,徐铉才回頭望去。
對那個跟在賀小涼身邊的高劍符,報以冷笑。
林素依舊在說先前那場切磋,道:“劍術高明,一直藏拙,面對一位仙人,竟然還能留有餘力,非我能敵,一步慢步步慢,說不定這輩子都要望塵莫及。”
徐铉沒好氣道:“你想笑就笑,那個家夥,就是賀小涼心中認定的山上道侶。”
此人曾經在北俱蘆洲,與賀小涼在濟渎西邊的入海口相逢,據說這對男女,還曾一起登山海邊高台,看那天高海闊。
在那之後,就是賀小涼與徐铉,在花翎王朝圈定地界,厮殺一場,賀小涼出手極重,不但傷了徐铉,還斬殺了徐铉身邊兩位金丹境婢女,直接奪了咳珠、符劾兩把刀劍,事後賀小涼随便丢在了清涼宗山門口,放話一洲,讓徐铉自己去取,如果沒膽子又沒本事,就讓師父白裳幫忙。
那會兒遠遊他鄉的青衫客,徐铉是有機會宰掉的,可惜賀小涼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情關門口,門内下五境,完全可以随便笑話門外的飛升境。
林素笑道:“你如果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此事。我知道他跟劉景龍是朋友。”
林素是典型的山中客,幽人獨居,潛心問道,不問山外世事。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修道一事,才是需要上心的自家事。
火龍真人曾經評點過林素,是個不缺仙氣的修道胚子,就是沒什麽人氣,不該生在北俱蘆洲,投胎皚皚洲,出息更大。
褒貶皆有,既是罵人,也是誇人。
不過對北俱蘆洲的修士而言,别說被趴地峰老真人誇一句,給罵個半句,都是榮幸。
至于火龍真人順便罵了那皚皚洲,也算事?這叫給皚皚洲臉了。
曾經的北俱蘆洲年輕十人,徐铉第一,林素第二,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排在第三。
因爲賀小涼的緣故,徐铉受傷極重,原本極爲順遂的破境,跻身上五境,成爲劍仙,被極大延緩腳步。
結果前幾年最新出爐的年輕十人,徐铉依舊第一,但是劉景龍和林素都已經不在此列,林素是因爲跌境。
山上恩怨,不會因爲某一方的與世無争,就此罷休。隻不過林素對此看得很開。
劉景龍則是因爲接任宗主之職,不合适。加上跻身了玉璞境,三位劍仙的先後三場問劍,郦采,董鑄,白裳,劉景龍都一一接下。于是北俱蘆洲都認可了劉景龍的劍仙身份。就不拿來欺負那些還在登山的晚輩了。
林素心聲說道:“你悠着點,别落話柄。當下那個年輕劍仙,與誰問劍都是占便宜。”
徐铉微笑道:“山上道路迢迢,不争一時高低。”
林素有些疑惑,總覺得好友是話裏有話,不過他實在無心糾纏這些山上恩怨。
鴛鴦渚島嶼上,嚴格已經跑去“抱得美人歸”,天倪也打好了腹稿,回了鳌頭山那邊的宅邸,開始落筆,今天鴛鴦渚風波,值得大書特書,隻等文廟解禁山水邸報了。隻剩下個芹藻,找到了那位福地四位命主花神之一的梅花花神,玉面。
其實文人墨客贈予這位花神的雅名,實在太多了。隻說這次文廟議事,不談那些文廟聖賢,蘇子,柳七,曹組……就都有過脍炙人口的詠梅花詩詞。
以至于她每過百年,就會換一個名字。與那女子每天更換妝容,其實差不多。
比如她曾經比較喜歡那個“清客”,等到連那瑞鳳兒都得了個“羽客”名字,她就将其打入冷宮,徹底棄而不用了。
此外豔魄與癯仙,都是她比較鍾情的。
至于百花魁和玉霄神,名字太大,浩然讀書人敢給,她可不敢拿來用,隻敢私底下喜歡,篆刻在藏書印、玉佩上。
至于那驿使……算了吧,委實是土氣了些。
芹藻笑問道:“去熹平石經那邊瞧瞧?”
她點頭答應下來。
這位花神娘娘,與幾位山君關系莫逆,比如山中多菖蒲、山上亦多梅樹的九嶷山。而同爲福地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就與五湖水君關系極好,這是大道親近的緣故,争搶無益。
曾經有個偷偷逛蕩百花福地的劍客,替她打抱不平,蹲在庭院牆頭上,嚷着什麽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彎腰。姐姐你放心,總有一天,我就算踏破鐵鞋,找遍浩然,都要幫姐姐找回場子。
一開始,将那人當做了油腔滑調的登徒子,後來她才知道,自己沒有誤會他,他就是。
可惜此次雅集酒局數場,都沒能見着那個喜歡遠遊的浪蕩漢。
嚴格到了鳌頭山府邸,南光照一震衣衫,蓦然清醒,老人站在庭院中,一雙眼眸,精光四射,收起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水袍。
隻說修繕一事,就需要消耗一大筆谷雨錢。更麻煩的,不在錢,在那些被嫩道人打碎的煉化江河。
南光照此刻,哪裏還有半點重傷的樣子。
看得嚴格有些心悸。
南光照其實當真受傷不輕,隻是不願與嚴格交心罷了。
先前在那小天地内,嫩道人隻給他一個選擇,要麽裝死,要麽被他活活打死。如果識趣選擇前者,回了鴛鴦渚,還要記得多裝一會兒。
嫩道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現出真身,一爪按住法相身軀,一嘴咬住南光照的法相頭顱。
此刻嚴格雖然心中驚訝,仍是滿臉愧疚道:“南仙師,是晚輩多此一舉了。”
南光照當然清楚嚴格是個什麽貨色,但是此次鴛鴦渚,遭此大劫,消磨大道不說,更是顔面掃地。
身邊有個仙人嚴格,心裏終究好受幾分。
南光照神色和悅幾分,“有勞了。”
嚴格滿臉受寵若驚,抱拳道:“不敢。”
南光照随即開門見山道:“挑選出兩三個嚴家子弟,送去我山頭修行。”
他娘的,雲杪這個家夥,如果事後沒點表示,老子就去他那九真仙館走一遭!
嚴格抱拳低頭道:“不敢太過叨擾南仙師,晚輩家族這邊,隻有一個資質尚可的嚴厲,值得南仙師在閑暇時,稍稍指點幾句,就是這孩子的莫大造化了。”
其實嚴格最看好嚴律,因爲那小子是劍修,還去劍氣長城曆練過。但是嚴格又不是傻子,這會兒給南光照送上門去個劍修,算哪門子事。
所以算是白白便宜了那個嚴厲。
南光照眼神閃爍不定,雲杪當年在那場雲波詭谲的謀劃中,偷偷摸摸欺師滅祖,對外宣稱是師尊閉生死關,不幸屍解。雲杪與他道侶這對狗男女,得了那樁天大機緣,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真當他是傻子嗎,看不真切九真仙館的變故?雲杪的那位傳道恩師,是出了名的惜命。
而那仙人雲杪,沒有直接返回鳌頭山住處。
在鴛鴦渚下遊處,飄落在地,抖了抖袖子,将那李青竹摔在地上,再揮袖起迷障。
雲杪默不作聲,眼神冰冷,看着這個曾經的得意弟子。
李青竹戰戰兢兢起身,委屈萬分,“師尊,那劍仙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雲杪一揮袖子,打得李青竹身形旋轉,摔落在地,又被一扯,被雲杪用那白玉靈芝敲在額頭,貼地不起。
李青竹趴在地上,嘔出一口鮮血。
雲杪冷笑道:“怎麽,在我這邊讨不到好,就想着找你師娘訴苦了?”
李青竹顫聲道:“不敢,弟子絕不敢再給師門招惹任何麻煩了。”
雲杪轉頭看了眼鳌頭山。
開始擔心南光照那個老王八。
看似慈眉善目,不過是道貌岸然。
不然能與他師父湊一塊去?稱兄道弟多年?按照師父的說法,早年與南光照幾次聯手尋訪神府仙迹、秘境遺址,南光照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心狠手辣,而且斬草除根,絕不留半點後患,師父當時笑言,不是境界相同,雙方各有壓箱底手段藏掖,自己根本不敢與南光照同遊。
雲杪收回視線,對地上那個弟子大罵道:“真是個廢物,連個眉山劍宗的金丹境小娘皮都拿不下!你那些花叢手段呢,不是屢試不爽嗎,還敢自稱隻要是個女子,便是玉璞境,都會被你手到擒來?你以爲那些個腌臜混賬事,九真仙館一座祖師堂,當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涿鹿宋氏的耳目,對此一清二楚,早就記錄在冊了,随時都會向九真仙館發難?!”
李青竹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輕聲道:“師尊,弟子在山下行事,還是有些分寸的。那些女子,到最後都會對弟子死心塌地,涿鹿宋氏無法拿這些小事,借機與師門發難。”
雲杪譏笑道:“靠那點不入流的移魂術?幾張上不得台面的偏門符箓?真是好大本事,你還有臉說?!”
如果不是九真仙館需要這位弟子去做成一事,不然這小子,真以爲是師娘對他青眼有加了?
眉山劍宗那個女子劍修,名爲許心願,是現任宗主的嫡孫女,而她還是眉山老祖的關門弟子,小娘們運道極佳,不知怎的,被那谪仙山不練劍、轉去下棋的柳洲,看中了修道根骨,破例收爲不記名弟子。三者疊加,許願在山上,就是個出了名的香饽饽。
也就是說,如果李青竹如果真能與許心願結爲道侶,不但是兩座宗門的聯姻那麽簡單,雲杪自有手段,小心經營,扶持這個弟子,在五百年之内,将那座眉山劍宗改姓李,再悄無聲息變成的九真仙館的藩屬。
雲杪想起一事,冷笑不已。
先前在那河邊,梅花庵那個小娘們,沒心沒肺的,傻人有傻福,見李青竹風流倜傥,便喜歡,成了落湯雞,就大失所望,估計以後再見面,就再不會黏糊膩歪李青竹了。
倒是那個許心願,之前與李竹青沒個好臉色,不曾想落難之後,反而起了憐憫之心?是對那位青衫劍仙頗有不滿,是覺得同爲劍修,卻行事太過跋扈?女子卻不知道,正是那人,等于間接救了你這個蠢娘們,救了你們眉山劍宗的香火傳承?鴛鴦渚這場風波一起,九真仙館的這樁密謀,就真與李青竹一般,打了水漂。
哪怕許心願傻,眉山劍宗的那些老人不傻,絕不會讓她與一個淪爲笑柄的修士結契。
雲杪最後長歎一聲,大道無常。
這位仙人神色緩和幾分,“青竹,你起來吧。”
李青竹站起身,打了個稽首,低着頭,泣不成聲道:“是弟子給師尊添亂了,百死難贖。”
雲杪伸出白玉靈芝,虛扶一下,“你就當是一場修心。對了,邊走邊聊,你将先前事情經過,一一道來,不要有任何遺漏。”
李青竹抹了抹眼淚,開始複盤此事,隻說自己好像鬼迷心竅了,好像那會兒說話不過腦子,按照自己以往的脾氣,他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挑釁那個青衫劍仙。
雲杪心中一震。
果然!
果然是那位被自己敬若神明的鄭城主。
果然那個柳道醇的突兀現身,是障眼法。
等到雲杪帶着李青竹一同返回鳌頭山,駭然得知問津渡一事。
雲杪呆滞無言,心中敬畏,無以複加。
好個奉饒天下先的鄭城主,真是騙盡天下人了!
這要不是鄭居中,誰是?
鹦鹉洲的包袱齋,錢财往來如流水。
好些個花枝招展的年輕仙子,遊山玩水,鏡花水月,順便結交山上的年輕俊彥,一舉三得。
一位流霞洲小國山君,辛辛苦苦跑來,就爲了懇請符箓于仙,撤走那枚托起山嶽的懸空符箓。
一個自稱來自經緯觀的中年道士,在鄰近文廟的城池中找到一戶市井人家,說他家祖師爺,相中了你們家孩子的根骨,有仙緣,宜在山中修行養道氣。
孩子的爹娘,哪敢随便将家中獨苗交出去,反複确認對方不是騙子,還拉着那個脾氣不錯的半路仙師,找到了學塾夫子,再去了趟縣衙,仔細勘驗過了對方的過境關牒、仙府譜牒,才确定此事,應該真不是歹人拐騙,得知那座聽名字就很大氣的經緯觀,還是宗字頭的道門仙府?
那個從頭到尾犯迷糊的孩子,鼻子上好像挂着兩條青蛇。
作爲觀主的道士,正是中土符箓于玄的再傳弟子,經緯觀也是一山三宗之一。
有人在文廟那邊的熹平石經,抄錄了一份,也有些抄經嫌麻煩,就在周邊店鋪直接買了拓本。更有心思活絡的,幹脆花錢聘請一位專門靠抄書掙錢的經生,幫忙撰碑。比起買那拓本,要更有意義些。若是這些暫時落魄的經生,以後成了文廟聖賢、書院君子,說不定都能拿來當傳家寶。
泮水縣城那邊,不少練氣士買了好些書籍,價格便宜得令人發指,神仙錢都派不上用場,能算花錢?買了書,多沾些文氣,回了家鄉,好送人,禮輕情意重。再說了,天曉得這些書籍,有沒有被哪位陪祀聖賢、山巅修士摸過?
這趟遊曆文廟,人人不虛此行,尤其是那些年輕女修,更是激動得好像每天都有破境。
那柳七,着實是風流無雙,腰别一截柳枝,人間最谪仙。
傅噤這位小白帝,更是名副其實,不讓女子失望,見之傾心。
而那曹慈,笑起來的時候,簡直醉人。
年紀輕輕的許白,确實仙氣飄飄,無愧許仙這個綽号。
許白因爲在鳌頭山那邊守擂,所以最易尋見,曹慈與朋友也出現過鳌頭山,傅噤與郁清卿下過一局棋,當然是讓子棋,作爲當之無愧的上手,傅噤讓兩子給郁清卿,氣度非凡,神仙坐隐,頗有“師父之外我無敵”的韻味。柳七曾經在鴛鴦渚乘船夜遊,所以有些運氣好的,又不惜在四處往返奔波勞碌的,見着了兩三位,甚至将四人都見着了的,大飽眼福,都要讓女子将那“美色”吃撐了。
有些仙子,都開始設想,若是天底下有那麽一座宗門,能夠聚攏柳七、傅噤、曹慈這些美男子,再來開啓鏡花水月,她們豈不是要瘋?山上修行一事,都可以放下了。
一個與好友一起在鴛鴦渚垂釣的年輕人,收竿打道回府。
他是個專門幫人抄寫熹平石經的經生,其實沒有儒家弟子身份,但是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靠此賺錢有幾個年頭了,積少成多,都已經在泮水縣城那邊租下了一間店鋪,開始賣書。
與其他外鄉人都不一樣,他不是因爲張條霞那些山巅宗師來此垂釣,才慕名而來,他平時就喜歡一個人跑來這邊釣魚。
平時不太喜歡說話,偶爾笑起來,就會很腼腆,顯得真誠,比如與那些遊學世家子讨價還價的時候。
這個年輕人,本名劉材,是一位劍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