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轉頭埋怨那倆傻子,“杵那兒幹啥,還不快來見一見你們的小師弟!”
老秀才依舊一手攥着關門弟子的胳膊,舍不得放開。
左右和劉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邊。
劉十六與那小師弟微笑點頭,總算見着一面了。
陳平安立即作揖道:“見過君倩師兄。”
這位頭次見面的師兄,在落魄山那邊,幫着掙了一大筆金精銅錢。
左右闆着臉說道:“能耐不小。”
陳平安起身後,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腦袋上,“你這當師兄的,怎麽跟小師弟說話呢,都會陰陽怪氣了,誰教你的,啊?!”
左右紋絲不動,猶豫了一下,說道:“一半是真心話。”
老秀才發現自己那個關門弟子,還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給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來!說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絕不偏袒誰……”
左右隻得違心說道:“那就都是真心話。”
劉十六對此秉持一個宗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跟我沒關系。
左右和陳平安師兄弟兩個,真要打起來,自己再勸架不遲。
誰都無法想象,其實文聖一脈,師兄弟幾個裏邊,脾氣最好的,是左右。
所以挨打挨罵最多的,也一直是左右。
當然左右除了在先生這邊,也絕不是什麽打不還手罵不還嘴就是了。
師門之内,還稍微好點,隻要出了文聖一脈,練劍之後的左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個左右,沒吃過虧。
符箓于玄門下嫡傳,龍虎山天師府裏邊的黃紫貴人,白帝城韓俏色的嫡傳,都有運道不濟的劍仙胚子。
陳平安作揖道:“見過左師兄。”
左右微微皺眉,隻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陳平安計較。
先生學生,四人落座。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點過兩位師兄。”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瞅瞅,什麽是見微知著,什麽是得意弟子,這就是了!
左右氣不打一處來。
劉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風氣的源頭所在了。
奇了怪哉,照理說先生也沒太多親傳學問給小師弟,雙方相處時間極短,小師弟怎麽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老秀才這會兒就像眼中隻有陳平安,說道:“先生在這邊每天抓瞎,委實是脫不開身,沒法子去找你。”
陳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老秀才歎了口氣,站起身,輕輕拍了拍陳平安的手臂,輕聲道:“别這樣,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趕緊的。”
劉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臉色好了些。
劉十六再稍稍轉移視線,望向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杆,雙拳緊握,放在膝上。
有一雙會讓人記憶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澗流水,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
老秀才說道:“左右,君倩,說說你們的事情,别等着小師弟問你們。”
劉十六就大緻聊了些重返浩然天下後的境遇,去落魄山,問拳于天,之後南下老龍城,再去了桐葉洲,在一處福地收了個嫡傳弟子,最後去了趟蠻荒天下,到了那座劍氣長城,剛好與師兄左右重逢,就一起來到中土文廟。
約莫半炷香功夫,陳平安豎耳聆聽,期間隻是詳細詢問了兩事,桐葉洲的鎮妖樓,以及那個君倩師兄的那位開山大弟子。
輪到左右,則話語不多,就一句話,“離開浩然天下後,在天外與人厮殺,都沒死。”
陳平安小聲問道:“蕭愻如今身在何處?”
左右說道:“被砍到了青冥天下。”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位劍氣長城上任隐官的蕭愻,是十四境,劍修。
即便蕭愻的十四境,不是劍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十四境。
而十四境修士的厲害,陳平安剛剛在夜航船那邊領教過。
在師兄左右嘴裏,與一位十四境劍修的捉對厮殺,好像就是相互換劍的事情,各砍各的,砍死爲止……
一時間陳平安有些後悔,因爲記起了當年在劍氣長城的練劍過程。
左右說道:“曹晴朗治學嚴謹,心思澄澈。裴錢習武勤勉,沒有浪費她的天賦。兩人都很尊師重道。你收取的兩位學生弟子,都不錯。”
言下之意,學生的先生,弟子的師父,就未必“不錯”了?
陳平安取出一壺壺酒水,給先生和師兄們一一遞過去。
老秀才揭了泥封,雙手捧住酒壺,仰頭喝了一小口,笑眯起眼,輕輕點頭,才一小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學如蛻,幡然遷之。
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憂志之有倦。
眼前三位弟子,都讓先生隻覺得自身學問淺薄,沒什麽可教的了。
甚至一個一個都太好,連先生叮囑他們要照顧好自己,都顯得有些多餘。
一條文脈衰落之際,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左右劍術是高,才情也高,卻受限于自身性情。
君倩其實學問不差,脾氣也好,适合傳道授業解惑,卻終究受限于那個異類身份。
到最後,有些擔子就落在了年紀最小的陳平安肩頭上。
陳平安突然說道:“上次先生離開後,左師兄也沒帶朋友去酒鋪照顧生意。”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誰怕誰。
左右黑着臉。
劉十六朝那小師弟豎起大拇指。
老秀才說道:“左右啊。”
左右立即說道:“是學生忘記了。”
老秀才又問:“那你有沒有忘記自己還有個小師弟啊?”
左右默不作聲。
老秀才說道:“如果先生沒有記錯,你師弟在劍氣長城那邊,就你這麽個師兄可以依靠啊,都說一個師兄等于半個長輩,看來是先生說話不管用了。”
左右隻得說道:“教過小師弟劍術,求學一事,我也有留心過。”
老秀才說道:“聽口氣,很委屈啊。”
左右搖頭道:“沒有。是做師兄的,職責所在。”
一輩子都沒喜歡過喝酒的左右開始喝酒。
陳平安說道:“先生,聽說桐葉洲有個叫于心的姑娘,好像跟師兄關系蠻好的,這位姑娘極有擔當,當年冒着很大風險,也要飛劍傳信玉圭宗祖師堂。”
老秀才笑逐顔開,“曉得,曉得,先生是見過她的,是個好姑娘,确實好,一看就是個心善的女子,你這榆木疙瘩的左師兄,還真就未必配得上了。”
左右說道:“配不上就好。”
既然不敢反駁先生,就隻能退而求其次了。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左右已經斜眼過來。
陳平安隻得閉嘴,不去錦上添花。
老秀才拎着酒壺,緩緩起身,笑道:“先生有點事要忙,你們三個聊着。”
學生們沒來的時候,老人會埋怨文廟議事怎麽那麽着急開,拖延幾天又何妨。等到三個學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開始埋怨議事這麽大一事,急什麽,多籌備幾天更好。
至于老秀才要忙什麽,當然是忙着去跟老朋友們談心去了。
聊一聊學生左右的練劍資質平平,這不在天外也沒能斬殺那位十四境劍修不是?傻大個在寶瓶洲天幕處的出拳,毛毛雨了,沒啥可多說的。當然更要問一問那些老夥計,你們知不知道先前是誰來了功德林啊,比那符箓于玄重返文廟,還要多開一道禁制?順便問一問今年中土神洲是什麽年份,再換算一下寶瓶洲的大骊年号,才能知道我那關門弟子今兒是幾歲了……
三人跟着老人起身。
左右輕聲道:“先生。”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左右沒有說話,隻是有些内疚和傷感。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個矮小老人,踮起腳尖,正了正這位弟子的衣衫領口,安慰道:“先生隻是個教書匠,又不是喊打喊殺的人,境界修爲,打架本事什麽的,那也叫事?事不難無以知君子,無日不在是。”
左右點頭。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劉十六立即恭敬道:“學生在。”
老秀才看了眼這個傻大個,搖搖頭,歎息不已。
劉十六疑惑道:“先生?”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陳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說你小師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歡的,隻是他不喜歡别人罷了,你呢,啊?怎麽回事,愧不愧疚,難不難爲情?”
劉十六撓撓頭。
左右呵呵一笑,說道:“要說女人緣,比起師弟,我差遠了,當年在劍氣長城,就有很多女子專程跑去酒鋪。如果這種事也分境界的話,我和君倩是資質極差的下五境修士,師弟早就是飛升境,隻差沒有合道十四境了吧。”
劉十六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陳平安保持微笑。
“你們倆懂個屁。”
老秀才拍了拍關門弟子的袖子,一臉贊賞道:“亂花叢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傑。”
陳平安無奈道:“沒先生說得那麽誇張。”
老秀才說道:“有的。怎麽沒有!”
陳平安堅持道:“真沒有。”
老秀才撫須而笑,“好好好,就當沒有。”
劉十六看了眼那個小師弟。
總有種錯覺,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模樣。
左右和劉十六兩個當師兄的,心有靈犀,對視一眼,各自輕輕點頭。
這個小師弟,既然這麽讓先生滿意,那麽練劍練拳,就不能懈怠了。
老秀才大搖大擺離去,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個唠唠嗑去,是得好好唠唠。
墨家第四代钜子,好像也到了。
沒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還是沒有功名的伏老兒,你說你們瞎忙個啥,咱們好好聊聊。
于玄。
老秀才覺得都應該拜訪一遍,不能失了禮數。
自己畢竟是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麽都該盡一盡地主之誼。
至于怎麽聊天,都打好了腹稿,與那穗山傻大個,就聊當年那個随便一劍劈開穗山禁制的少年,你這都不見一見?
墨家一脈的辯學,極妙。可惜我那關門弟子,已經是咱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了,不然當你們墨家的第五代钜子,不敢說綽綽有餘這種話,說是勉強勝任,絕不過分,當然了,若是可以兼任钜子,我老秀才什麽肚量,半點不介意。文廟那邊,好商量啊。我跟老頭子和禮聖啥交情,你不知道?
與那于老兒,就更有的聊了。
金甲洲那個不到三十歲才九境武夫的小姑娘,叫鄭錢對吧?
巧了,是我徒孫兒!哈哈,更巧了,那個能夠讓文廟連開數道禁制的年輕人,就是鄭錢的師父,我的關門弟子。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
左右。君倩。陳平安。
老人很自豪,隻是很快就轉過頭,好像不敢多看一眼。
老人就是有些心疼,他們怎麽就成了自己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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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三層樓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較于問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樓船并不顯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顯然是掐準了時辰,奔着文廟議事去的,與屁大事沒有、卻早早趕到那邊蹭吃蹭喝的芹藻、嚴格之流,大不一樣。
三騎緩行岸邊,阿良瞧見了那條規規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氣息,頓時心中了然,扶了扶鬥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馬背上,扯開嗓子喊道:“丁哥丁哥!這邊這邊!”
那條樓船稍稍靠近岸邊,船頭很快出現了十數位神仙中人,其實原本有些人是不願意露面的,不曾想那鬥笠漢子的視線遊曳而過,一個不落,将老朋友們都給照顧到了,隻得呼朋喚友,求個有難同當,一同走出船艙屋舍。
好似被衆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貌不驚人,身邊卻站着兩位姿容絕美的侍女,略施淡妝,就是國色。
漢子腰間懸佩一把樣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沒什麽氣勢可言,就跟一個不起眼的雜役,卻大搖大擺站在一堆王公貴胄當中。
李槐對這些山上證道求長生的奇人異士,興緻缺缺,反正自個兒高攀不起,熱臉貼冷屁股,沒啥意思。所以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條渡船上邊,水中竟是一條白龍和一條墨蛟在拖曳樓船,兩條神異之物,緩緩探出頭顱,竟是半點水花都無,這一幕吓了李槐一大跳,不過很快釋然,多半是那符箓手段。
李槐低頭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馬符幻化而成的駿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氣派。
人比人氣死人,跟在阿良身邊混,确實寒酸了些。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這罪了。按照李槐的一貫作風,與其打腫臉充胖子,還不如幹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實實徒步遠遊得了,當年跟陳平安一起遠遊求學,不就是腳上草鞋一雙,書箱裏放幾雙,也沒給誰瞧不起。
阿良與李槐說道:“愣着做什麽,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們?”
李槐又不傻,側過身,對着樓船那邊抱拳行禮道:“丁前輩。”
這次李槐幹脆就沒有自報身份。免得還沒走江湖,名聲就已經爛大街。
漢子身邊那兩位侍女神色古怪。
佩刀漢子不以爲意。
這位中土神洲最山巅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号幽明,一宗之主。
真名,隻有文廟知曉。
他隻是對那位黃衣老者,多看了幾眼。
浩然天下有這麽一号山巅修士?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麽,隻當是如今的天時,好似驚蟄時分,歲數極老的山野逸民,層出不窮,身份各異,根腳難覓。
阿良使勁招手道:“雲妃妹妹,梅菉妹妹,幾年沒見,愈發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三騎停下馬蹄,樓船也跟着停下。
阿良蹲在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邊的李槐,“丁哥,我身邊這後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紀不大,學識不輸元雱,拳法不輸純青,圍棋不輸傅噤,象棋不輸許白……”
阿良趕緊補了一句,“其實我認得他,他不認識我,尚未斬雞頭燒黃紙,金蘭簿上寫名字。”
李槐臉色僵硬。等到沒了外人在場,必有重謝。
岸邊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歎息一聲。自家公子,真是福緣深厚,别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掙着一點名氣,李槐大爺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
郭藕汀微微一笑,當是記住了那個“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
這位飛升境大修士,對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辭離去,千萬不能給阿良半點順杆子往上爬的機會。要是給阿良登了船,後果不堪設想。能夠被郭藕汀記住的那一小撮浩然天下大修士,無論是誰,再如何的性情詭谲、行事乖張,終究有迹可循,能夠揣度幾分,但是眼前這位鬥笠漢子,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句話會說什麽,下一件事會做什麽。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見了,隻要不聊他的師父,都好說。
郭藕汀一直不覺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終堅信鄭居中才是。
又比如那個左右,孤傲至極,難以親近,那麽隻要别去主動招惹他,就不會有任何麻煩。
但是那個身爲聖人後裔的讀書人,行走江湖連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劍客,真是什麽勾當都幹得出來。
阿良大笑着擺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請我們登船同行,我要與好兄弟一起騎馬遊覽。”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時轉性了?山上修士,見機不妙,找台階下,誰都會。可這個狗日的,從來隻會找台階上。
渡船再緩行水中,速度依舊遠超走馬符的三騎,很快就将阿良三個遠遠抛在身後。
嫩道人見李槐一頭霧水,幫着一語道破天機,“是那鐵樹山的郭藕汀。”
李槐咂舌不已,乖乖,是那個号稱一刀劈斷黃泉路的幽明老祖?!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樣是飛升境大妖。鐵樹山,是浩然大宗。如果說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心中聖地,那麽這位幽明道主的鐵樹山,就讓所有山澤精怪心神往之。
嫩道人一聲喟然長歎,同樣的異類出身,隻不過一個在浩然天下混得風生水起,開宗立派,受萬人敬仰,一個在十萬大山裏邊每天趴着看門,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窩囊氣。
李槐回過神,又給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爺的丁!”
阿良一邊躲避行山杖,一邊摳鼻子,“我愛怎麽叫就怎麽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應了?換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攔不住那條‘淋漓’渡船。”
李槐收起行山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總覺得那條船煞氣有點重,阿良,是我的錯覺嗎?”
嫩道人感歎道:“公子開了天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阿良取出一壺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紀小,好多個山巅的恩怨,别說親眼見過,聽都聽不着。不談什麽萬年以來,隻說三五千年來的老黃曆,就有過十餘場山巅的捉對厮殺,隻不過都被文廟那邊禁絕了山水邸報,口口相傳沒問題,隻是文廟之外,不允許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場架,跟郭藕汀有關,打了個山崩地裂,再後來,才有了不開花的鐵樹山,以及那座彩雲間的白帝城。”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間竹刀,“别看郭藕汀長得人畜無害,其實脾氣真不算好,這條淋漓渡船,還有他腰間那把佩刀,名爲枭首,實打實的血迹斑斑。腥血淋漓煉寶刀嘛,這家夥運氣好,還擁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鏡,曾是遠古一尊高位神靈所持重寶,被郭藕汀得手後,大煉爲本命物,光是煉化,就耗費了千年光陰。不過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點不慫的。”
遠古行刑台上邊,甲劍,破山戟,枭首、斬勘兩刀,這幾件,都是老黃曆上邊的神煉重器,不等神靈真正行刑,蛟龍隻是瞧見了那幾件兵器,估計就已經吓掉了半條命。
李槐感慨道:“别的不說,能夠與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話,這走馬符沒白騎。”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對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邺侯那邊的拘謹,怎麽回事,阿良什麽劍術,你不知道?老瞎子什麽境界,你不清楚?也沒見你有半點畏縮啊,橫得無法無天了。
阿良繼續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拖拽樓船辟水前行的那條白龍,來自安樂寺壁畫海水圖,另外那條墨蛟,來自一幅《神龍沛雨圖》。寺壁海水圖和沛雨畫卷,我都親眼見過,确實各自少了一條白龍、墨蛟。”
“至于先前站在郭藕汀身邊的那撥高人,是一等一的丹青聖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長畫龍,他們幾個的名字,你在書上應該都看到過,陳所翁,筆墨若鐵鈎鎖,可拘蛟龍畫卷中。房虎卿,被譽爲畫中的草書聖人,除了畫龍之外,各大王朝的宮廷水陸畫,都以邀請到此人繪畫魚龍海水爲榮。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宮廷畫師,曾經奉旨畫龍于玉堂院北壁,用筆極精,結果因爲太過惟妙惟肖,皇帝禦筆點睛之時,天地感應,雲霧生成,牆上水紋作波濤洶湧狀,吓哭了一大撥前去賞畫的龍子龍孫。”
李槐難得在阿良這邊說句好話,“你懂的還不少。”
阿良仰頭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記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人生寄世,奄忽飚塵,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幾見兮,泥土爲俦,飛馳索死,不肯暫休,爲之流涕,不容回思。
總把平生入醉鄉,醉中騎馬月中還。
李槐疑惑道:“你哪來的皎月酒?”
先前在李邺侯府邸那邊,一人一壺,都是喝完了的。
阿良立即嬉皮笑臉,“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邺侯兄非要我搬走百來壇,不然不給走,盛情難卻,我有啥法子,隻能收下了。緊着點喝,就喝了這麽多年還沒喝完。”
身爲一名劍客,多次雲遊四方,知己遍天下,光是爲了裝酒,就填滿了兩件咫尺物。
跟山上人世間事較勁,不如跟酒較勁。
至于咫尺物,當然是借來的,他一個窮光蛋,隻有情債多。
阿良長歎一聲,“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經有一份以公道著稱的山水邸報,評選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輕拍馬背。
銀鞍白馬,飒沓流星。
阿良跟随着颠簸馬背,晃晃悠悠,一邊飲酒一邊高聲道:“氣質冷如冰,風骨硬似鐵,在下劍客阿良,四座天下的風流帥!”
李槐忍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爲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說句良心話。”
阿良瞥了眼李槐,小兔崽子難得如此神色嚴肅,多半是要講幾句掏心窩的馬屁話了。
阿良喝着酒,大手一揮,隻管放馬過來。
李槐小聲說道:“你爹娘要是還可以的話,就再生一個吧。你算是廢了。”
阿良一口酒水噴出來。
嫩道人辛苦憋住笑。
阿良一拳豎起,向後一拍,黃衣老者又倒飛出去。
阿良收斂神色,看了眼那條樓船,微微皺眉。
一座鐵樹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脈堆積而成,算是一種受罰姿态。
按照承諾,隻要宗門祖山的鐵樹一天不開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
鐵樹山上,按例不種花卉,那麽又如何能夠開花?
而差點砍死郭藕汀的那個人,就是後來的斬龍人,也就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人,同樣是韓俏色、柳赤誠名義上的師父。
相傳第一次“鐵樹山開花”之時,就是鄭居中登山之時,在那之後,鐵樹就再無花開了。
這樣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浩然天下的陸地水運,有那位道号青鍾的澹澹夫人了,但是陸地之外,依舊沒有名正言順的水運主人。
關鍵是那個出身骊珠洞天的稚圭,如今連齊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連那北俱蘆洲的大渎,都有了靈源公和龍亭侯。
鐵樹山郭藕汀。身邊跟随着一撥畫龍聖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麽就不是什麽密謀了,反而應該是一種提醒?
合情合理。
世間所有畫龍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麽?自然是世間猶有真龍,可以讓人一睹真容。
阿良當年那趟寶瓶洲之行,在遇到風雪廟魏晉之前,還曾路過雲林姜氏附近的一條大江,文運與龍氣都不少。
接下來的天下大勢,會更加複雜,更加暗流湧動。
原本好像各自割據的浩然九洲,被一場慘烈戰事給硬生生接連一片,人與事愈發緊密結網。
阿良坐在馬背上,突然幸災樂禍起來。
嫩道人縮了縮脖子。
李槐問道:“咋了?”
阿良笑道:“沒事沒事,就是心疼完了兩位妹子,我開始心疼丁兄弟了。我這人,就這點不好,心腸軟。”
樓船那邊。
一位年邁煉師好奇詢問道:“郭山主,那個阿良,當真跻身過十四境?隻是被托月山給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郭藕汀說道:“爲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跻身過十四境。”
一條樓船,微微一顫。
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擡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動。
一個佝偻老人,有眼無珠,一手負後,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遠處,咧嘴道:“見着了我的弟子,架子還這麽大?靠岸都不舍得,黃泉路上,走這麽急匆匆嗎?”
李槐,既是這個老瞎子的開山弟子,也是關門弟子。
不過如今老瞎子卻隻是李槐的大半個師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歡這樣的沒道理。
阿良再不管樓船那邊的死活。
隻是擡頭看了眼天幕。
天下豪傑,可挽天傾。
也要能夠補天缺。
————
先前那三場雅集,其實是場面事。
接下來的私人聚頭、拜會、秘密議事,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比如原本無人問津的鹦鹉洲那邊,就憑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鋪。
是那最早開在倒懸山的黃粱鋪子,老掌櫃趴在櫃台上逗着那隻籠中武雀,年輕店夥計憂心忡忡,因爲聽說那個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櫃的那個姑娘,與年輕夥計是恰恰相反的心情,她坐在角落一張桌旁,忙着梳妝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積如山。女子正在猶豫是描垂珠眉好呢,還是新鬓角鴉飛的卻月眉更好看呢?對着一把梳妝鏡,左看右看,她突然變了主意,覺得自己有一雙丹鳳眼,若是将上眼睑線條畫深些,下眼睑淺些,說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豔本小說上所謂的“美姿姿可喜煞”了,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眉眼妝一換,連那面靥花子、口脂和發钗衣裙都要換了,豈不愁人?
而當下鋪子裏邊,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範先生,還有陰陽家陸氏一位年輕家主,小說家的兩位老祖師。以及一位習慣橫劍身後的劍客,墨家遊俠許弱。
範先生的一位扈從,喝高了,在慫恿同桌飲酒的許弱,找機會一劍砍死那個狗日的。
結果被那酒鋪掌櫃閨女一拍桌子,大罵不已。
鳌頭山一處府邸内,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聚齊。結果有兩撥客人,一起登門拜訪,一方是想要與九嶷山大神讨要幾盆蘊含文運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幾位年輕劍修,朱枚要見煙支山那位與自己締結盟約的女子山君,于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其他客人陸續登門,最後就沒有一位山君得閑。
鴛鴦渚上邊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邺侯與其餘四位湖君,也在閑聊,但是誰都沒有邀請那位渌水坑的澹澹夫人。
從飛升境跌爲仙人的劉蛻,與蔥蒨、芹藻兩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齊廷濟,劉蛻正在破口大罵完顔老景這個老王八蛋。
懷蔭找到了财神爺劉聚寶,劉幽州與懷潛是老朋友了,劉幽州欲言又止,因爲郁狷夫如今也在這邊,但是她與懷潛的那樁婚事,好像不了了之。
跟随龍虎山天師府一起趕來此地的浣紗夫人,主動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韋滢,詢問大泉王朝的近況。
曹慈與元雱一起行走在鳌頭山的林蔭小道上,迎面走來兩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蘆洲的徐铉和林素。
鳌頭山上兩棋局,今天一處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對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處,是許白對局一位龍虎山小天師。
雲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餘子孫,隻帶着姜韫乘船遊覽鴛鴦渚,船上兩位外人,是四大聖人後裔府邸的當代家主。
泮水縣城。火龍真人主動拜訪青鍾夫人,見面就道賀,“呦,升官了,好大官。”
中土山神湖君,火龍真人幾乎很熟,而這位渌水坑肥婆娘,當然也不例外。而道号青鍾的澹澹夫人,還真就最怵眼前這個老家夥。
一個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發,腰懸一枚酒葫蘆。先前在那市井處收徒,小有挫折。收個徒弟,就是這麽難。
一位木讷漢子,穿着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钜子。
鴛鴦渚,有那綽号龍伯的張條霞領頭後,出現了一群釣魚人。
而這位看似與誰都和顔悅色的長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認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張條霞左手邊不遠處,是一個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小魚簍,喜歡逛蕩古戰場遺址,捕捉英靈、陰煞厲鬼。
右邊還有三人,皚皚洲雷公廟一脈師徒二人,沛阿香和柳歲餘。
以及剛到水邊的一個北俱蘆洲老莽夫,王赴愬,坐在了張條霞和沛阿香之間,笑道:“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盧氏供奉,這次跟過來,純粹就是閑來無事悶得慌,出來透口氣。
沛阿香置若罔聞。
張條霞笑問道:“那個李二拳腳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腳不快,如果不是你問起,我都不稀罕多說。”
張條霞輕輕點頭,将信将疑。
王赴愬早年在試圖跻身“神到”之時,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内的萬裏山河,湖海蒸騰,山嶽陸沉一般,氣象大亂,武夫純粹真氣被數位劍仙合力拘押起來。
柳歲餘笑問道:“怎麽個‘一般般’?”
王赴愬毫不猶豫答道:“李二卯足了勁,三拳都沒能打死我。能厲害到哪裏去?”
更遠處的那位桐葉洲武聖吳殳,啞然失笑。
如今浩然天下,門戶之見,依舊有,隻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中土神洲。當然獨一檔。
接下來就是北俱蘆洲,東寶瓶洲。
此外西南扶搖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皚皚洲,都差不多。
東南桐葉洲。獨一檔,隻不過是墊底。
所以吳殳,與那玉圭宗宗主韋滢,其實在先前那場雅集酒宴上,都比較沉默。
而武夫吳殳與劍仙韋滢之間,哪怕是桐葉洲同鄉,其實也沒什麽可聊的。算是認識,點頭之交。
岸邊垂釣,武夫紮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那個王赴愬笑道:“裴杯沒來,宋長鏡也沒來,怎麽,是瞧不起龍伯前輩你這位江湖總瓢把子?”
張條霞笑道:“别亂取綽号,什麽江湖,什麽總瓢把子,傳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個天大的謎。
她到底有無十一?
至于宋長鏡,在那寶瓶洲,憑借陣法,凝聚一洲武運在身,一拳擊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殺兩仙人。
同樣的,宋長鏡當時到底有無跻身十一境?或者說已經邁過那道門檻,等到陣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麽十一境,跻身武學之巅,眼中所見的山河畫卷,到底又是怎樣個景象?
在戰事當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國師身份,負責調兵譴将,出手機會,甚至要遠遠少于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戰場,出拳極多,戰功極大。
一個年輕人有無出息,隻看旁人提及此人師傳,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鄭居中,師承如何,爲何明明是城主,卻有韓俏色、琉璃閣閣主、守瀑人在内的數位師妹、師弟?他們的傳道恩師是誰?早已無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設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别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月花神。而十二月花神,都會邀請一位男子,作爲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們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譽,往往是那些誦花詩詞堪稱“神來之筆”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氣度,修士境界,文采辭藻,自然缺一不可。不過在這之上,還有那太上客卿的虛設頭銜,例如白也之于牡丹。
這次出門遠遊,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還有一位少女面容的鳳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資質淺,神位低,昵稱瑞鳳兒,好不容易才跻身了七品三命,有了個“羽客”的美譽,隻是“菊婢豔俗”的說法,始終讓少女黯然神傷,而且流傳越來越廣,而率先提出這個傷人心說法的,又是蘇子的一位得意門生。
加上這百來年,沒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詩詞傳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張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評選,她極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問津渡那邊,哪裏有仙子的鏡花水月,一個腋下夾鬥笠的漢子就往哪裏湊,探頭探腦,這邊蹦跳幾下,那邊揮手幾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豎起雙指,笑容燦爛。
含蓄些的仙子,就眼神哀怨,提醒那個礙眼的漢子,“你讓開啊!”
脾氣沒那麽好的女子,就直接讓他“死開!”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風情,漢子呆呆無言,不就是才離開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嗎?有些受傷,世道到底是怎麽了。
李槐吃一塹長一智,帶着嫩道人離得遠遠的。
阿良屁颠屁颠跑到李槐身邊,問道:“接下來怎麽說,咱們是先找個落腳地兒,還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陳平安?要見就抓點緊,因爲很快就要議事了。”
李槐問道:“你誰啊?”
阿良無奈道:“李大爺,厚道點。”
李槐悶悶道:“陳平安來見我還差不多。”
阿良歎了口氣。也沒覺得奇怪,當年遠遊途中,李槐就與陳平安最親近,跟陳平安也最不見外。
阿良突然一拍額頭。
服了。
問津渡不遠處,一襲青衫長褂的背劍男子,滿臉笑意,緩緩走來。
揀選路線極有講究,剛好躲過那些鏡花水月。
嫩道人瞧見了那人,頓時心弦一緊。
李槐笑容燦爛,一路飛奔過去,驟然停步,與陳平安重重擊掌。
阿良與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帥氣了。”
陳平安笑道:“不敢。”
刹那之間。
所有有資格參與議事的人物,心中都響起一個溫醇嗓音,“開始議事。”
陳平安與李槐說道:“回頭找你。”
青衫劍客與鬥笠漢子,兩人身形在問津渡憑空消失。
直到這一刻,渡口看客們,因爲有人得到了飛劍傳信,議論紛紛,才後知後覺一事,那兩人,竟是參與文廟議事之人。
文廟廣場上,天地清明,席位并無主次之分,所有人剛好圍成一個大圓。
儒家聖賢,文廟正副三教主,三大學宮祭酒、司業,七十二書院山長。諸子百家老祖師。各大宗主,飛升境,仙人。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嶽山君五湖水君。洞天福地主人……
浩然天下,豪傑聖賢,齊聚于此,視線遊曳,各有打量。
至聖先師并未現身。
住持第一場議事的禮聖,也沒有着急開口說話。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極有意思。
齊廷濟,陸芝。阿良,左右。
阿良沒有站在亞聖身邊,左右也未曾站在文聖一旁。
而在齊廷濟、陸芝,與阿良和左右之間。
剛好居中站着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劍氣長城隐官,陳平安。
一時間。
仿佛一座天下,不約而同,共看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