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裏,吳霜降突然說要走了。
丢給了陳平安那把長劍夜遊,半天功夫,竟然就已經煉化完畢。
陳平安接過夜遊後,厚着臉皮跟吳霜降讨要一幅字帖。
在青冥天下,公認歲除宮修士寫的字,是可以驅鬼的。挂字如懸符,甚至還要更管用。陳平安當然不是想着靠吳霜降的字,去做什麽驅鬼辟邪的勾當,那也太過暴殄天物了,留着當個夜航船之行的紀念,以後挂在自家落魄山的書房,有客來訪,無論是誰,還不都得問一句真迹赝品?
吳霜降答應下來,陳平安就在大堂裏邊,取出筆墨紙硯,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後,幫忙鋪開宣紙,趴在桌上研墨。
吳霜降看着那些山下尋常之物的毛筆、墨錠,好像沒了寫字的興緻,陳平安無奈道:“我身上真就隻有這些家夥什,前輩将就一下?”
吳霜降笑道:“落魄山丢得起這個臉,吳某人可丢不起。既然如此,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趕緊說道:“那容晚輩去與李十郎借來文房四寶?”
吳霜降瞥了眼外邊的天色,搖頭道:“不能讓小白久等。”
小米粒還在那兒研磨墨錠,急得擡手自撓頭,可憐兮兮道:“吳先生吳先生,随便寫幾個字,中不中?咱們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講究不如将就哩。”
吳霜降想了想,點頭道:“有理。”
吳霜降從袖中取出自己随身攜帶的文房清供,鋪開一幅彩雲箋,取出一支青竹杆毛筆,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萬裏翠。一方硯台,側面硯銘神仙窟,古硯趴着一對袖珍螭龍,吳霜降以筆杆輕敲螭龍頭顱,兩條螭龍立即睜開一雙金色眼眸,古硯内頓時浮現一層金色漣漪,吳霜降蘸墨過後,筆尖金黃色,在那箋紙上寫下一幅按例可算《當時貼》的行書字帖。
“當時隻道是尋常,不信人間有白頭。明月高樓休獨倚,忽到窗前疑是君。”
最後在這幅字帖三處,分别钤印有吳霜降的兩方私人印章,一枚花押。
戎馬書生,統兵百萬。人書俱老境。心如世上青蓮色。
陳平安站在一旁,雙手輕搓,感慨不已,“前輩這麽好的字,不再寫一副楹聯真是可惜了。好事成雙,講究一下。”
吳霜降笑了笑,桌上出現兩張歲除宮萬年紅材質的楹聯紙張,每張楹聯上,都有七處金色團龍圖案,好似虛位以待,隻等落筆寫字。不但如此,還從袖中取出了一隻小木匣,打開之後,排列着七色小瓷盒,是那歲除宮名動天下的七寶泥。山上君虞俦,曾經從仙府遺址獲得一樁極大機緣,搬了座古山回宗門,山頭落地生根後,異象橫生,經常有那丹砂如彩雲飛流的景象。仙人煉化飛砂之後,湊齊七色,就是七寶泥,有那一兩彩泥一斤谷雨錢的說法。
陳平安有些疑惑,書寫楹聯,沒有七色文字的講究吧?隻是不敢多問,怕一問,煮熟的鴨子就要飛走。
吳霜降也沒有解釋什麽,以筆蘸七色寶砂,在兩張春聯上邊寫下各七字,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
吳霜降朝着那副楹聯輕輕呵了口氣,一副楹聯的十四條金色蛟龍,如被點睛,緩緩旋轉一圈再寂然不動。
蘇子的詩文,吳霜降的題字。
順便占了些身邊求字年輕人的小便宜。
白白當了一次二外甥的陳平安,毫無芥蒂,隻當根本不知道有那麽個典故。
吳霜降笑道:“就當是預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可以當那祖師堂大門楹聯懸挂,楹聯文字跟随時辰而變,白日黑字,夜間白字,泾渭分明,黑白分明。品秩嘛,不低,若是挂在落魄山霁色峰門上,足以讓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靈、鬼魅魍魉,止步門外,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什麽時候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而且有錯難改,你就必須摘下這幅楹聯。”
陳平安退後一步,與這位笑言“曾經有望煉出一兩個本命字”的歲除宮宮主,作揖行禮。
吳霜降擺擺手,隻是收起了幾枚印章,轉頭與那黑衣小姑娘笑道:“小米粒,桌上其餘的文房用物,都送你了,就當是回禮你的那些魚幹瓜子。至于回頭你轉手送給誰,我都不管。”
周米粒趕忙使勁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魚幹瓜子都不用錢的。”
吳霜降微微一笑,轉身離去,大步跨過門檻,小米粒飛奔過去,追上那位吳先生,從袖子裏掏出兩袋子魚幹,撓撓臉,有些難爲情,“吳先生吳先生,就這麽點了,都送你吧,别嫌少啊,真要嫌少,也麽的事,以後去我家做客,管夠啊。”
吳霜降笑着接過兩袋子溪魚幹,道了一聲謝,輕輕一拍小姑娘的腦袋,走了,吳霜降一步跨出,就離開了條目城。
小米粒揮揮手,站在門外原地張望許久,歎了口氣,有些羨慕這個吳先生的道行,都不用禦風遠遊,嗖一下就沒了蹤迹,那還不得是金丹起步的神仙境界?!呵,想啥呢,地仙怎麽夠,說不得是那傳說中的玉璞境嘞,唉,境界這麽高,跟魏山君都一樣高了,吳先生在家鄉,得開過多少場夜遊宴啊?難怪送人禮物都眼睛不眨一下的,闊氣,大氣,走江湖,就得是這樣啊,當年那個在啞巴湖遇到那個憨憨傻傻的姑娘,人不壞,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一顆谷雨錢就能賣了啞巴湖的大水怪。
小米粒大搖大擺走回大堂桌旁,陳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聯,都放入了方寸物當中,對小米粒笑道:“古硯,青竹筆,七寶泥,三樣東西,都讓裴錢先幫你收好。”
小米粒愣了一下,小姑娘瞥了眼桌上物件,“可我都想好了怎麽送人啊。”
陳平安笑道:“不用送人,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以後回了落魄山,記得别亂丢。”
小米粒一本正經說道:“我一開始是打算全都送給山主夫人,如果山主夫人不收,我也麽膽子堅持到底哩,那我回了家,就把七寶泥送給暖樹姐姐,她喜歡每天記賬嘞。把古硯送給景清,再把青竹筆送給魏山君,披雲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老廚子和裴錢不曉得爲啥,自己不去,讓我偷偷跑去那邊仔細數過有幾棵竹子了,我這不琢磨着魏山君要是收了禮物,一個高興,就要白送我一棵竹子哩。”
甯姚忍住笑,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裴錢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反正隻要師父問起,就全部推給老廚子。
陳平安則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不知道當時小米粒在竹林那邊逛蕩,認認真真扳手指數竹子,魏山君作何感想?
一個白發童子,在廊道拐角處那邊探頭探腦,問道:“隐官老祖,那人呢?走了沒?你們聊得咋樣?”
陳平安轉頭說道:“離開條目城了。聊得還行,不用你出手。”
白發童子哈哈大笑,雙手叉腰,晃動肩頭,大步走向桌子,“隐官老祖果然無敵啊,讓我都沒有表現忠心的機會了,不然隻要我略盡綿薄之力,肯定就能與隐官老祖聯袂退敵!惜哉惜哉,恨事恨事!”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把他請回來?”
白發童子膝蓋一軟,伸手扶住桌面,顫聲道:“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
從頭到尾,都很莫名其妙,見着了吳霜降,跟裴錢聊得好好的,就如墜雲霧,出了迷障,吳霜降又沒了,一起沒有的,還有它這頭化外天魔的境界,以一種類似“無境之人”的姿态現世。
陳平安看了眼,說道:“去屋子那邊聊。”
一起回了陳平安那間屋子,陳平安取出那幅字帖,“應該是前輩希望我轉交給你的。”
白發童子點點頭,它剛接過手,字帖上的兩方印文,“戎馬書生,統兵百萬”,與那“人書俱老境”,總計十三個字,瞬間黯淡無光。
它神色複雜,呆滞無言。
陳平安更是取出養劍葫,喝了口酒壓壓驚。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術法神通,實在是不講道理。
它使勁搖頭,很快就恢複如常神色,看着那些陳平安在條目城撈到手的虛相物件,拎起那隻水仙瓷盆,翻轉一瞧,嗤之以鼻,随手丢在桌上,小米粒趕緊一個前撲,雙手扶正,挪到自己身邊,對着小瓷盆輕輕呵氣,拿袖子擦拭起來。
白發童子雙手搬過那件鐵鑄三猴撈月花器,微微點頭,說道:“若是實物,就還湊合。”
陳平安笑問道:“怎麽講?”
白發童子說道:“每逢月夜,就可以取出此物,隻是曬月光,就可以凝聚月華,逐漸孕育出一粒類似‘護花使’的精魄,如果修士的運道再好些,說不定還能變成一位花神廟的司番尉,掌管某種花信香澤。在裏邊插花,桂花最佳,昙花次之,牡丹再次之。天底下那些個走拜月煉形一道的精怪,不管境界怎麽個高,肯定都願意出高價,有了這件東西,可以省去好些麻煩。拿去那啥百花福地,更是随随便便,找個福地花主,或是那幾位命主花神,就能賣出個天價。”
白發童子疑惑道:“這百花福地,隐官老祖咋個一臉沒聽過、沒興趣的表情?當年在牢獄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邊,那些個花神杯,隐官老祖可是看得兩眼放光,摩拳擦掌,我當時覺得自己若是福地花主,就要開始擔心自家地盤會不會天高三尺了。”
陳平安微笑道:“天底下隻要是有錢的地方,就會有包袱齋。”
白發童子哦了一聲,拿起那塊“叔夜”款烏木鎮紙,問道:“不曾想隐官老祖也是一位琴師啊?果然多才多藝……”
陳平安放下手中養劍葫,問道:“你能不能寫出完整的廣陵止息譜?”
它點點頭,“這有何難。”
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是青冥天下出了名的好才情,詩詞曲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作爲吳霜降的心魔,除了一些個殺手锏的攻伐手段,已經被吳霜降給設置了重重禁制,其餘吳霜降會的,它其實都會。
白發童子手指虛點,寫出了在浩然天下失傳已久的完整曲譜。陳平安抄錄在紙上。
它打了個哈欠,滿臉疑惑道:“隐官老祖,就這麽點收獲?”
陳平安點點頭,裴錢面無表情,隻是嗑瓜子。
周米粒使勁擺手道:“沒了,真沒了!”
白發童子嘿嘿笑道:“可以有,肯定有,将那壓箱底的寶貝,速速拿來,”
周米粒雙臂環胸,一臉嚴肅道:“如果有,我請你吃酸菜魚!酸菜魚好吃嗎?天底下最不好吃了,誰都不愛吃的,既然沒人吃酸菜魚,請人吃都沒人吃,那麽就是沒了啊。”
陳平安伸手捂住額頭。好有道理的一套措辭,真是難爲小米粒了……
甯姚嘴角翹起。
裴錢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無奈點頭。
裴錢與周米粒說道,“拿出來吧。”
小米粒着急,給裴錢使勁使眼色,自己藏得好好的,怎麽就不打自招了呢。
裴錢點點頭,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出屋子,去裴錢和自己的屋子那邊,從綠竹書箱裏邊翻出那隻卷軸,飛奔返回,抿起嘴,不着急擱在桌上,小米粒隻是捧着卷軸,滿臉嚴肅,望向好人山主,好像在說我可真給了啊,到時候山主夫人要說啥,可怪不着我啊。
陳平安看了眼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埋怨道:“都送你了,有什麽好藏掖的。”
裴錢笑着點點頭,然後望向那個罪魁禍首的白發童子。
陳平安将虬髯客贈送的那本冊子,遞給甯姚。
甯姚随手翻閱過後,發現每一樁機緣,都像是在打啞謎,冊子上邊的詞彙,就像一座座仙家渡口,渡口名字都有,但是卻不告訴看客們如何走向渡口。
白發童子看着桌上那卷軸,白玉軸頭,外邊貼有小箋簽,字迹勉強能算娟秀,文字内容大言不慚,說是要教天下女子梳妝打扮。
打開之後,是一位位美人的不同眉眼、發髻,什麽鴛鴦眉什麽拂雲什麽倒暈,什麽飛仙什麽靈蛇什麽反绾,還配有文字注解,總計二十四位美人,白發童子一一看過,啧啧稱奇,念叨不已:“好好好,春山雖小,能起雲頭……月宮斧痕修後缺,才向美人眉上列……飛仙飛仙,降于帝前……娘咧,還是這句好,這句最妙,回身見郎旋下簾,郎欲抱,侬若煙然……”
白發童子擡起頭,一本正經道:“既然隐官老祖精通篆刻,那麽不如臨摹各種眉印在信箋上邊,以後整座浩然天下,山上道侶鴻雁傳書飛劍傳信啥的,半數都要用咱們落魄山出産的信紙!應了那句“萬裏郎君見眉印,便似花前重見面”嘛,我覺得可行,肯定可行,絕對财源滾滾來!”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字,“滾!”
這種昧良心的脂粉錢,朱斂或是米裕來做才合适。
白發童子一臉受傷,寒了衆将士的心。
拿起最後那捆枯敗梅枝,它掂量了幾下,疑惑道:“隐官老祖,啥玩意?!咱們真撿破爛啊?”
陳平安将那本冊子丢給白發童子,它翻到那一頁梅枝條目,發現好像是兩條脈絡,各有機緣,可以選擇其一。其中一條線索,是什麽上陽宮,梅精,《召南篇》,江郎中,龍池醉客,珠履。
另外一條,是書鋪,屍,天下熱客,沒骨花卉,浮萍軒。
白發童子看得一陣頭大,它畢竟是來自青冥天下,看到這些就徹底抓瞎了,合上那本小冊子,大義凜然道:“隐官老祖,費這勁幹啥嘛,咱們不如還是明搶吧?要是給人逮了個正着,沒事,隐官老祖到時候隻管溜之大吉,将我留下,是打是罵,是砍是剁,小的一力承擔了!”
甯姚好奇問道:“這捆梅枝,怎麽說?”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上陽宮,這梅精綽号,是說一位妃子了,她有個弟弟叫江采芹,家族世代從醫。至于那龍池醉客,則是說那一醉一醒兩藩王的不同心思,反正彎來繞去,最後得手的機緣,多半是那百花福地一月花神的某種實在饋贈,不然就是與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那位酡顔夫人有關,所以無甚意思。
“可另外一條線索,我很感興趣,是我有私心。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是先去條目城的芥子園書鋪,因爲李十郎擅長制造梅窗,在《居室部》一篇,李十郎更将此事引爲‘生平制作之佳’,所以接下來恐怕就需要購買一部初版初刻的《畫傳》作爲橋梁了,找打那書商王概,而此人曾經有個‘天下熱客王安節’的綽号,才好與此人的兄弟王蓍搭上線,而此人原名王屍,擅長治印和繪畫沒骨花卉,于是這就要牽扯到一位我極其極其仰慕的老先生了,擅畫梅花,天下第一,正好是那梅花屋和小舟浮萍軒的主人,不單單如此,傳說這位老先生還是世間第一位以石刻印之人,有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豈會錯過,一定要去拜訪一下老先生的,如果真有什麽機緣,我可以拿來與老先生換取一枚印章。”
說到這裏,陳平安神采奕奕,就像先前第一次聽說“李十郎”那個稱呼。
就像姜尚真這樣的人,在夜航船上都會有想見之人,是那雨疏風驟綠,是那賣花擔上,是杯深琥珀濃,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是二年三度負東君,是那人比黃花瘦。
陳平安其實想要拜訪的書上聖賢古人,更多。
對于陳平安的解謎本事,甯姚習以爲常。
隻說陳平安的長輩緣怎麽來的,就是這麽來的。
裴錢更是一臉天經地義。
周米粒反正聽得模糊,好人山主隻要不與人鬥詩,都很厲害!
隻有那個化外天魔,将這一連串的“由此及彼”、“順藤摸瓜”和“走門串戶”,聽得瞠目結舌,發自肺腑地贊歎道:“隐官老祖,這條夜航船,就該由你來當掌舵的船主啊!”
陳平安搖頭道:“差遠了。兩腳書櫃而已。”
不是他妄自菲薄,事實如此。夜航船隻是條目城一地,就已經讓陳平安歎爲觀止。如果不是敵友難辨,又有事在身,陳平安還真不介意在這條渡船上,一一逛蕩完十二城,哪怕耗費個三兩年光陰都在所不惜。
白發童子搓手不已,兩眼放光,“發了發了,有隐官老祖在旁指點迷津,再加上有我效犬馬之勞,這條渡船的仙家機緣,還不得寸草不生?”
陳平安說道:“我還有正事要忙,所以除了梅枝一物,其餘機緣都不去掙了。”
白發童子雙手捶胸,“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目中無人、見錢眼開的隐官老祖嗎?”
陳平安說道:“我要與王元章老前輩,求一方印章。印文都想好了,就寫‘清氣滿乾坤,散作萬裏春’!”
沉默片刻,陳平安抿了一口酒,輕聲道:“如果能求來兩方印章,當然更好。印文就寫那‘遊子行路’。”
白發童子拍手叫好:“印文極好!隐官老祖文采無雙……”
陳平安斜眼看去,“是老先生詩篇裏的東西,我隻是照搬。”
白發童子振臂高呼,“隐官老祖,記性無敵,一拳搬書山,一腳倒文海,天下第一,都讓人不敢自稱第二,因爲位置與隐官老祖距離太近,所以隻敢稱第三!”
反正隻要自己問心無愧,天底下就沒有尴尬不尴尬的馬屁。
陳平安突然說道:“按照吳宮主的推衍,我可能會在某個時刻,去一趟中土文廟,何時去何時回,怎麽去怎麽回,現在都不好說。”
白發童子一下子噤若寒蟬,病恹恹坐回長凳,一隻手掌反複擦拭桌面。
甯姚說道:“裴錢小米粒這邊有我。”
陳平安笑道:“那就解謎去?”
小米粒跳下長凳,“得令!”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離開客棧循着線索,果然如陳平安所說,一路順藤摸瓜,與先前所料不差,該買買該聊聊,最終在一處梅花千樹的山水秘境,陳平安用一樁本該得手一株仙家梅樹的機緣,隻與那老夫子王元章換來了兩枚印章,不曾想老先生最後撫須而笑,還送給了兩幅梅花圖,一墨梅一白梅,而陳平安所求兩枚印章的印文内容,就來自于畫卷題詩。
陳平安接過畫卷後,再次作揖緻謝。
想起一事,陳平安說道:“晚輩聽說桐葉洲有一位宗主劍仙,大雪登山,說了一番與前輩在史書上的類似言語,他那宗門上下都曾聽聞,不過劍仙在末尾添加了‘最宜出劍’一語,所以這位劍仙應該也十分仰慕前輩。”
老先生笑道:“是那‘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吧?”
陳平安懷捧卷軸,輕輕點頭。
老先生問道:“一個如此與天地言語的劍仙,又是身在桐葉洲,那麽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戰死。”
那位劍仙,正是桐葉宗宗主傅靈清。
老先生讓陳平安稍等片刻,最後又送給了陳平安兩枚印章,分别篆刻風雪助興,天下狂士。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赧顔。
老先生笑道:“雖然還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希望如今的浩然天下,有了更多你這樣的年輕人。”
指了指别處,老先生正色道:“記得别學那容貌城的邵寶卷,好像做了多年的正人君子,就在等着做一次壞人,然後就此再不回頭,實在太可惜了。”
離開這處秘境後,陳平安再用白發童子寫出的琴譜,與條目城換來了三城的通關文牒,一般某個學問,換取兩城關牒就已經是極限,顯然夜航船對這《廣陵止息譜》極爲看重。一開始白發童子還有些洋洋得意,在鋪子外邊走路很飄,隻是得知夜航船上竟然有十二城後,立即就開始跳腳罵人,小米粒趕緊抱住這個小小年紀就白了頭發的矮冬瓜,白發童子依舊罵罵咧咧,朝着鋪子那邊飛腳不停,小米粒身體後仰,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保證兩人不摔倒,白發童子罵完之後,雙腳落地,轉身拍了拍小米粒的肩膀,“忠心可鑒,護駕有功,回頭賞你幾樣好東西啊。”
小米粒就沒當真,隻是咧嘴笑道:“剛才我好像喝醉打拳哩。”
白發童子比劃了一下兩人的個頭,搖搖頭,“小米粒啊,我每次跟你說話,如果不使勁低頭,都要瞧不見你的人,這怎麽行,以後請咱們隐官老祖幫你打造一條小闆凳啊,你得站着跟我說話才行。”
小米粒皺起眉頭,偷偷踮起腳尖。結果發現那白發童子好像更高了。一個低頭望去,白發童子立即收起腳尖,等到小米粒猛然擡頭,它又瞬間翹起腳尖,小米粒後退幾步,白發童子已經雙手負後,轉身離去。
先去了垂拱城,見着了那位夜中提燈寫榜書的老夫子,陳平安幫忙崔東山捎話。
遊曆路上,小米粒小聲問道:“裴錢裴錢,李槐說你是流落民間的亡國公主,在這兒,能找着你爹不?”
裴錢沒搭話。
小米粒繼續問道:“要不要我幫忙啊?我找人可厲害,巡山巡出的本事。”
裴錢一個小闆栗敲下去。打得周米粒雙手抱頭,頓時心中了然,多半是找不着了。自己往裴錢傷口上撒鹽,确實欠打。
他們還在那一條正值枯水期的大江之畔,露出那水底崖刻,沛澤蒼生,龍宮深處。
在一處酒鋪,遇到了一個自稱少年上人的年輕人,正要提筆在牆上寫字,還有個年輕夥計有些心不在焉,隻是喃喃自語,問那微時故劍何在。鋪子外邊,走過一個懷中滲出油膩的高大男子,他看着遠方一位腳尖點點,輕盈旋轉裙擺的活潑少女,眉眼細細。男人覺得今年就是她了。不枉自己讀了四十四萬字的浩瀚書籍,書裏書外都有顔如玉。
正在雙手拍桌嚷着要好酒的白發童子立即閉嘴。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來到酒鋪外,仰頭望向天幕。
容貌城那處荷塘,先逛過了聲色城的兩人,破開山水禁制,直接現身來到此地。
吳霜降,身邊還有那位倒懸山鹳雀客棧的年輕掌櫃。
涼亭内,刑官獨坐。
嫡傳杜山陰和婢女汲清,都不在此地。
好像劍仙就在等這位歲除宮的十四境大修士。
吳霜降微笑道:“小白,你去别處轉轉。”
歲除宮的守歲人,白落笑着點頭,“刑官大人可沒那麽多小天地,幫你遮掩十四境。”
吳霜降說道:“打個刑官而已,又不是隐官,不需要十四境。”
白落離去後。
吳霜降雙手負後,緩步向前,四把仙劍仿劍一起出袖,笑道:“籠中花開。”
一把籠中雀仿劍神通,一把井中月仿劍神通,再配合其中“花開”二字真言。
天地間,皆是吳霜降,皆是仙劍仿劍。
至于爲何今天要打這一架,理由很簡單,吳霜降的心中道侶,在劍氣長城的牢獄那邊,好像經常被這位刑官以飛劍追殺。
片刻之後。
夜航船被劍光一分爲二。
與此同時,陳平安心中響起一個嗓音,“能否趕來文廟一趟?”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可是禮聖?”
得到那個肯定答案後,陳平安作揖道:“有勞禮聖。”
當初阿良在離開文廟廣場之後,看似化虹遠遊,實則偷摸去了趟功德林一處禁制,與那陪祀聖賢好說歹說,好歹沒吃閉門羹,可最後還是得老老實實拿一筆功德去換,這才見着了那個大髯遊俠,說是禁地,沒什麽陣法禁制,甚至都無人看管,就隻是一處破碎秘境,山清水秀,劉叉正蹲在水邊,持竿釣魚。
阿良來到劉叉身邊,沉默不語,劉叉也沒說話,阿良長籲短歎一番,搖搖頭,挪步來到劉叉身後,對這這位劍修的屁股就是一腳飛踹,力道不小,劉叉都要一個前撲,隻不過依舊一手持竿,單手撐地,不至于摔了個狗吃屎,重新蹲好,漢子的臉上,都沒點表情變化。
阿良金雞獨立,翹起一條腿,揉着腳背,叫苦不疊,說天底下怎麽會有這般堅硬如鐵的腚兒。
單腳蹦蹦跳跳,來到劉叉身邊,一個屁股落地,盤腿而坐,撚起一根野草,去撣泥土,叼在嘴裏,慢慢咀嚼草根,含糊不清道:“劉兄,文廟那邊是怎麽個說法?”
劉叉說道:“禮聖隻是讓我留在這邊,沒個其他說法了。”
“能與白也遞劍,厲害的厲害的。”
“敗軍之将不敢言勇。”
金甲洲,曾經有那鏡花水月,反複隻有一幅畫卷,是劉叉劍斬白也那一幕。
被好事者以山上術法摹刻,所以每次開啓畫卷,等到大髯劍客現身,在遞出那一劍之前,難免會有旁觀者驚呼其名,劉叉!
久而久之,原本隻是名字的“劉叉”,就逐漸演變成了一個充滿驚歎意味的說法,類似口頭禅,兩個字,一個說法,卻可以涵蓋許多的意思了。
至于劉叉本人的劍術,尤其是他的那些詩詞,反而遠遠不如這個名字,那麽如雷貫耳,甚至如今在中土神洲,劉叉二字,已經有那山下婦孺皆知的趨勢。
阿良這會兒雙手抱頭,後仰倒去,輕聲道:“如果早知道有這麽一茬,在劍氣長城那邊,我就直接幹-死你好了。”
卻不是說劉叉劍斬白也,而是歸墟之畔,被醇儒陳淳安攔下。
而醇儒陳淳安,與阿良很投緣。當然投緣一事,也可能隻是阿良自己這麽覺得。
劉叉說道:“不要把換命說得那麽好聽。”
與阿良捉對厮殺,差不多就是換命的下場。
阿良翹起腿,輕輕晃蕩,“我這輩子,有三個好哥們,都是難兄難弟嘛。一個是老秀才,都是滿肚子才學,不得彰顯揚名。”
“一個是陳平安,一個站城頭,一個趴山底下,隻能遙遙對望,同病相憐啊。”
“再就是你了。咱倆都是從十四境跌的境。”
劉叉說道:“說完了?”
阿良說道:“你管我?”
劉叉不再言語,繼續釣魚。
阿良打了個盹,這才起身,說下次得空了再來這邊喝酒。
漢子攤開雙手,身體飛旋離去,還是用了那江湖上的梯雲縱,雙腿蹦跶不已。
劉叉瞥了眼,很好奇這家夥在亞聖府裏邊,難不成也是這幅鳥樣?
中土神洲一處宗門,某個先前被齊廷濟一劍砍了個半死的玉璞境,剛剛閉關養傷完畢,好不容易出關沒幾天,參加一場祖師堂議事。
就有個蒙面漢子,隻露出一雙賊眉鼠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破開山門陣法,轟然落地在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然後雙手貼住額頭,往後捋過頭發,直呼玉璞境祖師的名字數遍,然後大聲詢問此人何在。
事出突然,有個年輕有爲的祖師堂供奉,根本沒有察覺到衆人,那種貌似想說話、又狠狠憋住的古怪神色,他挺身而出,一步跨過祖師堂門檻,與那蒙面漢子怒斥道:“何方鼠輩,膽敢擅闖此地?!”
那蒙面漢子眼珠子滴溜溜轉,正在與遠方一位禦風懸停空中的仙子,擠眉弄眼。
個頭不高的蒙面漢子,一個握拳擡臂,輕輕向後一揮,背後祖師堂大門口那個玉璞境,腦門上好似挨了一記重錘,當場暈厥,直挺挺向後摔倒在地,腰靠門檻,身體如拱橋。
祖師堂裏邊,從宗主到掌律再到供奉客卿,一個個屏氣凝神,大部分都甚至沒有起身,有幾個不厚道的,幹脆轉頭與鄰近位置的好友閑聊起來,以表清白。
那厮曾經來過。不是第一次了。
之後那個玉璞境老祖師,屋漏偏逢連夜雨,下場有點可憐,慘不忍睹。
中土神洲,玄密王朝,
一個富家翁正在那亭内欣賞棋局。
突然給一個漢子現身背後,一把勒住脖子,
富家翁咳嗽不已,說不出話來,使勁拍打那條胳膊,
老人一張極富态的圓臉,臉色青紫再轉白,已經有了翻白眼的迹象,漢子這才放開手,郁泮水大口喘氣,他娘的,知道是誰來了,天底下沒誰做得出這種缺德勾當。
不曾想那漢子重新勒住老人脖子,大罵道:“郁胖子,你怎麽回事,見着了好兄弟,笑臉都沒有一個,連招呼都不打,啊?!我就說啊,肯定是有人在家鄉這邊,每天偷偷紮草人,詛咒我回不了家鄉,好家夥,原來是你啊?!”
說完一個啊字,胳膊一提,老人隻得跟着踮起腳尖,一副缢鬼模樣,真不是老人故作可憐相,背後那個狗日的,是真下狠手啊。
郁泮水隻得被迫陰神出竅,站在那人一旁,使勁一跺腳,雙手拍掌,哎呦喂一聲,幾個小碎步,湊過去給那漢子揉肩敲背,“原來是阿良老弟啊,幾年沒見,這身腱子肉結實得無法無天了,啧啧啧,不愧是領略過十四境劍修大風光的,不過境界啥的,這都算不得什麽,對阿良老弟來說,主要還是這一身男人味,上次見面,就已經登峰造極,不料這都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佩服,真是佩服!垂涎,真是垂涎!”
阿良這才松開手,一推那陰神腦袋,讓其歸位真身。
坐在涼亭長椅上,雙手攤開放在欄杆上,翹起二郎腿,長呼出一口氣,丢了個眼色給郁泮水。
郁泮水心領神會,懸有一塊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内,立即掠出一道青煙,飄蕩來此,最終凝聚出一位豔美女子,她施了個萬福,與那漢子嫣然笑道:“見過先生。”
阿良一個蹦跳起身,伸手使勁抹了抹鬓角,“生分了生分了,喊阿良小哥哥。”
郁泮水後悔今天吃喝多了。
阿良一揮手道:“郁胖子,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擦。”
郁泮水裝傻,阿良笑道:“你就自稱阿良好了!”
在玄密王朝,有個暴得大名的山下書院山長,被很多中土神洲的讀書人,将其譽爲一洲文膽。
在郁泮水去而複還,阿良就火急火燎離開,撂下一句,“郁泮水你狗膽,竟敢打文膽!”
郁泮水哀歎一聲。
阿良離開此地後。
找到了一位上了歲數的老仙人,還是老熟人。
老仙人冷笑道:“說幾句話,犯法啊?罵由你罵,打歸你打,還嘴還手算我輸。”
遇到了個混不吝的老無賴。
阿良怒喝一聲,悲憤欲絕道:“好好好,欺負我境界低,就要與我問拳是吧?可殺不可辱,便是被你活活打死,今天也絕不受這份鳥氣。”
嗓門之大,傳遍宗門諸峰上下。随後阿良一把扯住那家夥的頭發,将腦袋夾在腋下,一拳一拳砸在頭上。
最後收拳,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倍感神清氣爽,他娘的勝績又添一樁。
阿良使勁一腳,将那個躺地上已經暈厥過去的老仙人,一腳踹出高山之巅,筆直一線,快若飛劍。
阿良一躍而去,踩在那位老仙人的頭顱之上,就那麽禦劍飛行,覺得今天的自己,尤其潇灑。
有一個心聲突兀響起,“鬧夠了沒有?”
阿良沒好氣道:“沒呢。”
那人說道:“回趟家再去文廟,記得換身儒衫。”
阿良默然。
那個心聲最後說道:“文聖一脈的左右,君倩,陳平安,都會到場。”
阿良大笑一聲,一腳重重踩下那把名副其實的“仙劍”,在大地之上砸出個大坑,自己則化虹沖天,返回中土神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