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霜降被困于重重疊疊的小天地,已經不見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撐開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賞起這幅星宿圖作爲根本之物的第一層芥子天地。
再外邊些,有那搜山圖的氣息,吳霜降也不着急,淩空虛渡,随意一步,就能夠在小天地内跨越出一個星宿,身形四周,因爲他是唯一被壓勝對象,一個呼吸,一個挪步,就會與小天地碰撞,尤其是當吳霜降每次行走之時,如滾滾江河沖擊水中砥柱,激起一陣陣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無比璀璨,他身後仿佛拖曳出一條極其纖細卻凝聚不散的長線,使得吳霜降恍若一尊神靈遠渡星河。
閑庭信步,就像一位剛剛進入世俗欽天監的練氣士,要做那昏見、昏中、朝觌和旦中四種入門課業。
然後吳霜降一步來到鬥、牛兩宿之間的虛空處懸停,回首望去,一條條條好似人生軌迹的長線,經久不散,是一條因果線的大道顯化?吳霜降覺得有些新鮮,就放任不管,期待着對方的扯起線頭,隻希望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手段。
吳霜降雙手負後,低頭微笑道:“崔先生,都說氣沖鬥牛,試問劍光何在?”
對于浩然人物,吳霜降真正感興趣的,就隻有兩個,蘇子,繡虎。
前者的詞篇,吳霜降由衷欣賞,所以當年與陸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觀外,哪怕當着那個虎頭帽孩子的面,吳霜降還是直說一句仰慕蘇子。至于後者,不是佩服什麽欺師滅祖,不是什麽浩然錦繡三事,而是崔瀺的那個選擇,以及最終做成那個選擇的百年鋪墊,讓吳霜降覺得極有意思,換成是自己,就絕做不成,既然如此,就當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吳霜降很少會覺得做不成什麽事,寫詞寫不出蘇子豪邁,僅用百年就能夠算計兩座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則不如崔瀺。
所以崔先生這個敬稱,吳霜降還真不是什麽客套話。
事實上,吳霜降已經無需跟任何人說客氣話了,與玄都觀孫懷中不用,與白玉京陸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現身在極其遙遠的下方,哪怕吳霜降這樣的修爲境界,窮盡目力,也隻能見到那一粒芥子身形,隻是那少年嗓門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見不着!”
吳霜降笑了笑,繡虎年少時,不該是這副德行吧?記得曾經有次隐匿身份,遙遙旁觀三教争辯,那個站在老秀才身後的年輕書生,瞧着滿身的書卷氣,性情很穩重,還有幾分天然的風流倜傥。當時吳霜降就覺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後,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雲局。
吳霜降自顧自說道:“也對,我是客人,所見之人,又是半個繡虎,得有一份見面禮。”
隻見這位歲除宮随手擡起一掌,笑言“起劍”二字,身邊先是出現由二字生發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後拉伸成爲一條長線劍光,最終變成一把細看之下、一把稍有缺口的長劍。
長劍樣式,除了兩百多道極其細微的劍刃缺口,此外與那白玉京餘鬥的佩劍,四把仙劍之一道藏,如出一轍。
吳霜降又道:“落劍。”
一線筆直落下。
那道恢弘劍光,直直從鬥牛星宿間,從天上落去人間。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雙袖鼓蕩而起,袖中出現十二道劍光,作爲人間還禮那位天上客。
十二劍光,各自稍稍畫出一條弧線,不與那把“道藏”仿劍争鋒,大不了各斬各的。
何況也未必躲得過那一劍。
天上劍光如山嶽落地,崔東山撇撇嘴,他娘的,果然躲不過,吳霜降這厮臭不要臉,不是劍修,竟然耍劍。
崔東山的一具符箓化身,當場粉碎,毫無懸念。
劍光餘韻浩蕩,隻是被天地古怪規矩限制,并未能當真筆直一線洞穿星圖小天地,而是不斷突兀出現在各大星宿間,一次次折疊,一次次驟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現身,一條劍光在天地間不斷亮起。吳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飛劍,近身之後,無一例外,靜止懸停在吳霜降身外數丈,吳霜降伸手一抓,将大小不一的飛劍悉數凝爲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間碾爲齑粉,這些虛相物件,并無蘊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沒資格被他仿制。
吳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無窮的仿劍,沒入袖中。
崔東山出現在南方七宿處,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隻是變成了吳霜降的模樣,而且以手指畫符,在掌心處寫下“歲除宮吳霜降”,翻轉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腳下轸宿,然後随之浮現出一條龐然大物的轸水蚓,緩緩遊曳,水蚓之上,還出現了一位衣黑帶劍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輛車駕上的黃衣女子,各自撿取出“歲除宮吳霜降”中的某個字。
吳霜降啞然失笑,這個崔先生,真會計較這些蠅頭小利,處處占便宜,是想要以此占盡天時地利,對抗人和?積少成多,與其餘三人分攤,最終無一戰死不說,還能在某個時刻,一舉奠定勝局?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盤。隻不過能否遂願,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想要與一位十四境以傷換命,這些個年輕人,也真是敢想還敢做。
天之四靈,以正四方。
四宮九野二十八星宿,環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蟻。
除了轸宿那邊的小動靜之外,又有天地大異象。
天地合攏,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将坐鎮,如同在書案上攤開一幅星圖的看客,重新卷起了畫軸。
要憑此磨殺吳霜降一些道行。
吳霜降隻是指了指不遠處的星宿,笑問道:“一般的書上記載,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張夫子的說法,卻是壁水貐,到底哪個是真?”
崔東山變成了一尊頂天立地的神靈,低頭彎腰,一雙眼眸如日月,兩隻雪白大袖之上,盤踞了無數蛟龍之屬的水裔,皆虬屈如虵虺狀,崔東山的這尊法相俯瞰那吳霜降,尋常閑聊的語氣,卻聲如震雷,仿佛雷部神靈竭力擂鼓,隻不過言語内容,就很崔東山了,“你問爹,爹問誰去?”
吳霜降仰頭說道:“崔先生再這麽鬧騰,我對繡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東山一掌拍下。
吳霜降搖搖頭,一抖袖子,大緻領略了星圖玄妙,就覺得沒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邊那搜山陣看看。
于是袖出四劍,環繞身邊,四把長劍,劍尖分别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萬法,天真。
雖然是四把仿劍,與那道老二餘鬥,孫懷中或是白也,龍虎山大天師,以及甯姚,四位真正仙劍主人的所仗之劍,劍意還是有些懸殊,可能夠做出這等壯舉的,數座天下,隻有吳霜降,何況那份充盈天地的劍氣,更做不得假。
就像是世間“下一等真迹”的再一次仙劍齊聚,蔚爲壯觀。
吳霜降隻是随手一指,就将那崔東山的法相戳破。
四劍一閃而逝。
芥子天地就此稀爛。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沒機會收回一幅破損不堪的陣圖,或者從一開始,崔東山其實就沒想着能夠收回。
來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那姜尚真的那幅搜山圖太平本。
與世間流傳最廣的那些搜山圖不太一樣,這卷太平本,神将四處搜山的擒拿對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還有許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反而是那些人人手系金環的神将,相貌反而顯得十分兇神惡煞,不似人。
等到吳霜降來到這座搜山陣内,一卷搜山圖小天地内,無論敵我,再無争執厮殺,紛紛禦風離開山頭,蜂擁而去,各展神通,數以萬計的術法,瘋狂砸向吳霜降一人。
吳霜降心念微動,四把仿劍瞬間遠去,在天地四方懸停,四劍劍尖所指,劍光綻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後他撚出兩張符箓,輕輕一丢,身邊就出現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氣勃勃,腳踩一雙飛雲履,玄绫質地,素絹繡雲,染以香料,香霧缭繞足間,她姗姗而行,好似足下生白雲、輕身飛升的仙人,她隻是行走間,便有白雲滾滾,天地間彌漫異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系黃琅帶,懸挂一隻笏囊。少年隻是伸手按住腰帶,無數被搜山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魉,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從囊中拿出玉笏,随便抛入空中,所有手腕系金環的搜山神将,就又開始止步不前,最終竟是緩緩後退。
吳霜降左看右顧,看那身邊一雙神仙眷侶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劍那邊,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數裏之外,點點頭,微微松了口氣,“得提醒師娘一聲了,不要輕易出劍。”
一頭鬼鬼祟祟偷溜到這邊的小精怪,使勁點頭,“真是難纏,比起跟裴旻對砍,與吳宮主鬥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劍,劍光一閃,白衣少年被攔腰斬斷,小精怪被砍去頭顱。
結果白衣少年雙腿一蹦,身體縫合,那小精怪則一招手,将頭顱放回肩上。
吳霜降微微訝異,不是那崔東山的手段,符箓提神而已,拼湊簡單,雕蟲小技。可那姜尚真,可是貨真價實的陰神出竅,怎會毫發無損?
吳霜降想了想,笑道:“别躲躲藏藏了,誰都别閑着。”
言語落定之後。
在三座小天地内。
在籠中雀小天地内,甯姚看到了一個青衫背劍、眉眼飛揚的陳平安。
在一處無法之地,正在屏氣凝神、橫劍在膝的陳平安,睜開眼,看到了一個甯姚。
而姜尚真眼前,則多出了一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獨崔東山真身那邊,他身邊沒有多出誰。
吳霜降大笑道:“好繡虎,果真不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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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内。
白發童子面無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長凳上。
本以爲甯姚跻身飛升境,最少七八十年内,跟着甯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無隐患。哪怕下一次大門重新開啓,數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遊曆修士再無境界禁制,大不了早一步,去求甯姚或是陳平安,跑去中土文廟躲個幾年,怎麽都能避過吳霜降。
一沒想到甯姚會帶着自己來到浩然天下,二沒有想到吳霜降竟然已經跻身十四境,三沒想到他竟然真會跨過一座天下,算無遺策,早就在這條渡船等着自己了。
說來可笑,世間隻有畏懼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懼練氣士的道理?
唯獨歲除宮吳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嬰境瓶頸,故意生成心魔爲她,吳霜降十分順暢地跻身玉璞境後,此後千年,再将她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侶心魔,一點一點以秘術煉化,最終被吳霜降用來當做跻身十四境的證道契機。
吳霜降癡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吳霜降的偏執,與他的道法之高,幾乎齊名。
所以它才會辛苦尋覓機會離開那處心扉牢籠,最終跟随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同遠遊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之後按照某個約定,獲得自由,一路輾轉不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安身之所,也就是劍氣長城老聾兒掌管的那座牢獄,看似拘禁,實則對它來說,是一方極爲可貴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無憂,何況比起落入吳霜降之手的那種生不如死,在牢獄内,能夠罵一罵老聾兒,悶得慌了就主動挨刑官幾劍,與小姑娘撚芯聊幾句,偶爾還能與蕭愻找點樂子,逗一逗那些處境比自己更凄慘的妖族修士,這頭化外天魔就覺得自己沒那麽慘了。尤其是它還能循着妖族的心境漏洞間隙,好似遊曆,飽覽風光,以它們的視野,看遍蠻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随便翻檢不計其數的境遇趣聞,更是一樁樂事。
“别怕。”
裴錢抿了一口糯米酒釀,摸了摸身邊小米粒的腦袋,輕聲道:“真要害怕也沒關系,喝酒醉去,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就能見着師父師娘了。”
周米粒擡起雙手,胡亂抹了把臉,使勁點頭,雙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可惜酒碗太小,一壺酒釀就顯得多,費了不少勁才喝完一壺糯米酒釀。幫不上忙,就别添亂。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義。
裴錢又遞過去自己那壺酒,小米粒繼續一碗碗喝酒。
白發童子瞥見這一幕,啞然失笑,隻是笑意多苦澀,坐在長凳上,剛要說話,說那吳霜降的厲害之處。
裴錢立即投去一道視線,白發童子瞬間了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着性子,閉嘴不言。
等到那個黑衣小姑娘打着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白發童子這才歎了口氣,“甯姚和陳平安,我都知道底細,是很厲害,但是對上那個人,還是沒有半點勝算的,不是我危言聳聽,當真是半點勝算都沒有啊。所以陳平安方才不把我交出去,你師父實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過一壺桂花釀,仰頭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長籲短歎,緩緩說道:“我是剛才那個……年輕夥計的心魔,境界尚可,飛升境吧,反正這些你都看出來了。但是我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也就不是儒家聖賢,不然我都能煉出八個本命字,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給萬千心魔同道們丢盡了臉啊。唉,都怪隐官老祖給自家山頭取名,取得太随意了,要是換成什麽得意山,估計這會兒就是我欺負那人了。”
說到傷心處,唯有喝悶酒。
它始終不敢對吳霜降直呼名諱。不單單是忌諱那份山水講究,更多還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可見這頭化外天魔,真是怕極了那位歲除宮宮主。
裴錢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讨債找上門了?
關于歲除宮,在金甲洲一次戰事落幕後,郁狷夫說起過,裴錢隻當是個故事來聽,就像聽天書一般。
隻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那位宮主,會從書中走出,而且還要與師父生死相向。
隻是那人都已經剝離出心魔,照理說就類似斬了三屍,對于練氣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嗎?爲何還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錢死死盯住這頭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覺得我會是你師父這邊的勝負手?是不是太天真了點?你師父就沒告訴過你,道理和絕對,是一雙生死大敵,兩者之間,最怕各自串門套近乎?”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說句大實話,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離歲除宮之時,就隻會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細枝末節,他的看家本領,尤其是壓箱底的殺手锏,早就被他煉化掉了,何況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魚得水的天外天,離開修士心中後,一身道法,難免大打折扣。讓我去欺負個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簡單,興風作浪,能随便被我玩死。可要說一位道心堅韌的仙人,就有些麻煩了,至于飛升境?打個比方,你覺得火龍真人打開心扉,開門迎客,我敢去嗎?當然不敢。所以陳平安這場架,幹脆就沒扯上我,是明智之舉。”
它有句話沒講,當年在陳平安心境中,其實它就已經吃過苦頭,硬生生被某個“陳平安”拉着聊天,相當于聽了足足數年光陰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錢,它強顔一笑,喝完了一壺桂花釀,又從桌上拿過僅剩一壺,“不過得謝你們倆小姑娘,哪怕這場風波因我而起,你對我隻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氣,卻沒什麽恨意,讓人意外。陳平安的家風門風,真好。”
裴錢能夠看穿人心,它作爲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一樣可以。
它問道:“知道爲什麽我願意跟在陳平安身邊嗎?”
裴錢點頭道:“我師父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它點點頭又搖搖頭,“你隻說對了一半。”
還有一半,是在它看來,劍氣長城的年輕隐官,實在是太像一個人了。讓它既憂心,又能放心。
年輕隐官像吳霜降,很像,太像了!在很多事情的選擇上,陳平安簡直就是一個年輕歲數的吳霜降。
學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發童子擡起雙手,五指如鈎,像是兩把梳子,一次一次撓頭,捋着頭發,自言自語道:“躲又躲不過,逃又逃不掉,怎麽辦呢。”
裴錢說道:“好像不能怎麽辦的時候,就等等看。”
“也對。”
它笑逐顔開,擡起頭,問道:“路過倒懸山那會兒,跟你師父早先一樣,都是住在那個鹳雀客棧?”
裴錢點點頭。
它瞥了眼裴錢的那雙眼眸,有些疑惑,“你這小丫頭片子,在那兒就沒看出點古怪?”
裴錢搖搖頭,“去客棧之前,小師兄就提醒過我,不許盯着誰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雙手攤開,輕輕劃抹擦拭桌子,病恹恹道:“那個瞧着年輕面容的掌櫃,其實是歲除宮的守歲人,隻知道姓白,也沒個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了,打架賊猛,别看笑眯眯的,與誰都和氣,發起火來,氣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鄉那會兒,他曾經把一位别家門派的仙人境老祖師,擰下顆腦袋,給他丢到了天外天去,誰勸都沒轍。他身邊跟着的那麽一夥人,個個不簡單,都是奔着我來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一起飛升之前,小白肯定已經找過陳平安了,當時就沒談攏。不然他沒必要親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的鹳雀客棧,年輕掌櫃,正是歲除宮的守歲人,真名不詳,道号很像綽号,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餘四人,都是陰神出竅之姿遠遊異鄉,不過先前跟随那座倒懸山,都已經重歸家鄉宗門。
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俦,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棧名叫年春條的婦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在吳霜降崛起之前,曾經就隻是個二流墊底的仙家門派,别說是大玄都觀,就是仙杖山這樣的一流道門勢力,拎出一位祖師堂掌律,就可以讓歲除宮頃刻間覆滅。
所以吳霜降完全是單憑一人,就将歲除宮變成與大玄都觀比肩的頂尖道門,期間有過無數的恩怨情仇,險峻形勢,無論人事,反正最終都給吳霜降一一打殺了。
而且吳霜降的傳道授業,更是天下一絕。歲除宮之内,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親傳的結果。
張元伯的養龍術,虞俦的煉山神通,虞俦道侶令狐翠蓮的劍術,道号燈燭的嫡女吳癡,她的撥搖天鼓,遍燃燈燭照虛耗,擊鼓驅逐疫疬之鬼,更是歲除宮祖師堂的不傳之秘。
不但是這些歲除宮高輩分、高境界的“祖師”,幾乎所有嫡傳、再傳弟子,吳霜降都願意親傳道法,事必躬親,極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歲除宮上上下下,都将吳霜降發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門修士,上上下下,敢從内心到行事,都對那白玉京不以爲然的,就隻有孫懷中的玄都觀,吳霜降的歲除宮。
一個是下山曆練,若是陰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觀,那都是要放鞭炮慶祝一下的。
一個是隻要與白玉京道士在曆練途中,起了沖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個生死,或是一方打斷長生橋,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歲除宮内人手一盞長命燈,洞中龍張元伯,就是死過一次的,山上君虞俦的道侶,甚至死過兩次。照理說都極難跻身上五境,但是有吳霜降在,都不是問題,之後修行,重頭來過,歲除宮向他們傾斜了無數的天材地寶,更有吳霜降的親自把關,指點迷津,修行路上,依舊勢如破竹。
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在青冥天下公認打架最抱團。
而歲除宮的修道之人,公認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爲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無賴,尤其是少年歲數的愣頭青,最喜歡意氣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輕重,隻要給他一把刀,都不用借着酒勁壯膽,一個不順心不順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裏一通劈砍,半點不計較後果。所以歲除宮在山上有個“少年窩”的說法。
它喝完了陳平安和甯姚的那兩壺桂花釀,就開始嗑瓜子,随口問道:“一個人,學什麽像什麽,厲不厲害?”
裴錢毫不猶豫就點頭。當然很厲害。因爲自己的師父就是如此。
它又問道:“那如果有個人,學什麽是什麽?”
裴錢想了想,“很可怕。”
裴錢随即說道:“這樣的話,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與人起了大道之争吧?”
學什麽像什麽,問題不大,可一旦學了什麽“就是”什麽,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諱了。例如别家宗門祖師堂的不傳之秘,或是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個白眼,“捏鼻子認栽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會變着法子補償幾分,不過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賬,如何彌補,得他說了算,别人隻能接受。至于那些不信邪的,非要與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曆史上有兩位,都是被他給拉下馬的,一個靠氣力,靠道法,一個靠算計,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關系極差。”
它加重語氣,補了一句,“極差。雙方隻差不是那種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敵了。隻要路上遇見了,肯定會幹一架。”
裴錢好奇問道:“你爲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來點漱漱口。”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擱在桌上,推過去。
它一口飲盡,歎了口氣,“還是不夠壯膽,不敢說啊。”
裴錢說道:“不想說就算了。”
它感慨道:“陳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錯唉。”
一個人的氣清氣濁,其實就看有無一顆平恕心。
裴錢笑道:“湊合。師父教了十成的好,我隻學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惱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幹嘛學我說話?!”
裴錢第一時間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與裴錢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真情流露,一個沒忍住。”
裴錢沒來由說道:“以後到了落魄山那邊,你可以先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裏有個老前輩,應該與你聊得來,會一見投緣。”
白發童子一臉懷疑,“哪位老前輩?飛升境?而且還是劍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甯姚,再加上自己和這位老前輩,三飛升!以後自己在浩然天下,豈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錢搖頭道:“龍門境。”
白發童子呸了一聲,“啥玩意兒,龍門境?我丢不起這臉!”
裴錢就不再說話。
白發童子突然雙手合十,滿臉嚴肅,自言自語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會一下那啥騎龍巷的龍門境老神仙。”
裴錢突然怔怔看着那頭白發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輕聲說道:“隻能活在别人心中,活成另外一個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發童子愣了愣,盤腿而坐一邊嗑瓜子,一邊嬉皮笑臉道:“小丫頭屁大年紀,其實啥都不知道,說起這個,輕飄飄的,可寬慰不了人心。”
裴錢嗯了一聲,沒有反駁,趴在桌上,雙手交疊,尖尖的下巴,擱在手臂上。
白發童子瞥了眼年輕女子的丸子發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歡相通,都很不輕松的,所以你别事事學你師父,陳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着瞧吧,練了劍,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會在你心中,大如須彌山,攔在路上,讓你苦不堪言,到時候你才能知道什麽是‘辛苦’了。當年在牢獄那邊,有個叫幽郁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還有個叫杜山陰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壞,視野所及,好東西,是我的,什麽都是我的,不值錢的東西,隻要可以,那家夥甯肯打爛了都不給旁人,心中沒啥條條框框,修行路上,這兩種人,反而走得容易幾分。”
此後兩兩無言。
小米粒酣睡,裴錢趴着發呆,白發童子坐在那兒百無聊賴,時不時就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念念有詞,估計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後它歎了口氣,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沒個盡頭。
那個吳霜降,對它和曾經的她,對雙方來說,就是一道注定過不去的坎。
當年吳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這就像吳霜降早就訂立好了整個框架和所有規矩。
爲此吳霜降精心準備了百餘年光陰。
吳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爲“她”的心魔。
當時在歲除宮老祖師們眼中,吳霜降在元嬰瓶頸空耗了百年光陰,旁人一個比一個疑惑不解,爲何吳霜降這般出衆的修道資質,會在元嬰境停滞如此之久。
誰都無法想象,其實在很早之前,吳霜降就爲自己安排好了一條如何去往飛升境的道路,甚至連如何跻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準備。
就像一個人,生而知之。
但是無論是她,還是化外天魔,比誰都清楚一件事,吳霜降并非生而知之,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總給人木讷、至多是沉穩印象的男人,就隻是喜歡多想。
白發童子一陣頭疼,光是想到那個吳霜降,就頭疼欲裂,雙手捧住腦袋。
裴錢回過神,又遞過去一壺酒,它一口氣灌了半壺酒,眼角餘光瞥見一隻小袋子,蹦跳起身,彎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錢也站起身,輕輕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魚幹。這趟出門遠遊,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魚幹可不多。
它隻得抓了幾條溪魚幹,就坐回原位,丢入嘴中嘎嘣脆,一條魚幹一口酒,喃喃道:“小時候,每次丢了把鑰匙,摔破了隻碗,挨了一句罵,就以爲是天大的事情。”
裴錢不明白它爲何要說這些,不料那白發童子使勁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間滿臉辛酸淚了,帶着哭腔自怨自艾道:“我還是個孩子啊,還是孩子啊,憑啥要給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負啊,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啊,隐官老祖,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打死他,打死那個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錢揉了揉眉心,趁着師父不在,也給自己拿了一壺酒釀,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發童子擦完眼淚,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說到這裏,它收斂臉色,喃喃道:“一輩子活得就像是在一個人喝悶酒。”
裴錢問道:“冒昧問一句,是不是吳宮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眼神中有幾分光彩,說了句很難讓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語,“又要不舍得。”
它在遇到吳霜降之前,希望能夠重獲自由,生死無憂。遇到吳霜降之後,就隻希望自己能得個解脫,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吳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爲她從來就希望天地間還有個他,好好活着。
裴錢舉起酒碗,朝它那邊遞過去,白發童子舉起酒壺,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悶了。
它試探性問道:“咱倆都是至交好友了,再來兩條魚幹呗?”
裴錢微微一笑,直接将那袋子魚幹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聲贊歎道:“不愧是隐官老祖的開山大弟子,胸襟氣概,盡得真傳!”
裴錢說了句公道話:“就你這馬屁功夫,光靠嗓門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開始虔誠許願,斬釘截鐵道:“隻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騎龍巷鋪子給那位龍門境老神仙打雜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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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容貌城,身爲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爲條目城那邊已經隔絕天地,連他都已經無法繼續遙遙觀戰,就變出一本冊子,寶光煥然,金玉書牒,攤開後,一頁是記錄玄都觀孫懷中的末尾内容,鄰居一頁便是記載歲除宮吳霜降的開篇。
夜航船上,今天這一戰,足夠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飛升境,兩位戰力絕不可以當下境界視之的仙人,加上一位玉璞境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頭化外天魔加入戰場,無論是它選擇哪個陣營,就又要多出一位飛升境。
一旦裴錢再尾随其後,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來,“好一場厮殺,虧得是在我們這條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廟那邊,是不是得記渡船一樁功德?”
刑官默不作聲。
中年文士笑問道:“如果吳霜降始終壓境在飛升境,你有幾分勝算?”
刑官說道:“如果他沒有破境,隻能說有機會換命。等他跻身十四境,再來壓境飛升,我談不上半點勝算。”
中年文士搖搖頭道:“所以怎麽都不該挑選吳霜降作爲對手的。”
他敢斷言,隻要陳平安惹惱了吳霜降,對方肯定會恢複十四境修爲。
吳霜降此人,在家鄉天下,就連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來了浩然天下,不會太把文廟的規矩當回事。
據說大掌教私底下與那師弟訂立過一條“家規”,在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的百年之内,就不許餘鬥攜帶仙劍,問劍歲除宮。
師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譽爲真無敵的餘鬥,還真就隻聽師兄的勸了,不光光是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緣故。
如果傳言是真,那麽白玉京大掌教禁止師弟餘鬥,擅自問劍歲除宮,也肯定不是偏袒外人吳霜降那麽簡單。
浩然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可能都沒有什麽“之一”,是那個将柳筋境變成一個留人境的柳七。
最終柳七果然在重返浩然天下後,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用三百多種術法,哪怕戰場在大海之上,依舊處處壓制王座大妖仰止的水法神通。
而在那青冥天下,按照某個流傳不廣的小道消息,則是陸沉之外的吳霜降。
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抛出個諧趣說法,腳底闆蹭不走的陸沉,竹簽剔不掉的粘牙吳霜降。
一個沒啥真本事隻會惡心人,一個比貧道還陰魂不散的難纏鬼。
中年文士不斷翻檢渡船書籍記錄,緩緩道:“中五境期間,吳宮主的運氣,好到堪稱天下第一,每次都能險象環生。飛升境之前的玉璞、仙人兩境,吳宮主殺氣最多,殺心最重,與人頻繁捉對厮殺的次數,再次堪稱青冥第一,冠絕上五境修士。跻身飛升境之後,不知爲何,開始修心養性,性情大變,變得尤其與世無争,隻有寥寥兩次出手記錄,與道老二,與孫道長。在那之後,就多是一次次無據可查的閉關複閉關了,幾乎不見任何宗門外人。所以先前才會跌出十人之列。”
書籍之上,還有些相對比較詳實的山水秘錄,記載了吳霜降與一些地仙、以及上五境修士的大緻“問道”過程。吳霜降境界越低時,記錄越多,内容越貼近真相。
吳霜降的修道之路,最大的一個特征,是死地能活,擅長在劣勢絕境當中,反殺強敵。
但這隻是表面上的結果,真正的厲害之處,在于吳霜降能夠彙集百家之長,而且極其務實,擅長熔鑄一爐,化爲己用,最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道法,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仙杖山“指點江山”的符箓陣法,再通過收集秘籍道訣、線索脈絡,借此推衍一種種術法神通的大道本源,于玄的符箓,龍虎山天師府的雷法,吳霜降都有涉獵,至于到底有幾成神似,隔着兩座天下,一直沒機會驗證。
中年文士合上書籍,笑問道:“怎麽樣,能不能說說看那位了?隻要你願意說破此事,渡船之上,新開辟四城,再讓給你們一城。”
刑官搖頭道:“事不過三,張夫子就不要再過問此事了。”
中年文士有些遺憾,“那就永遠都是鴻毛城裏邊的一個‘沒結果’了。”
刑官說道:“不差這一件。”
劍氣長城萬年曆史上,一直存在着三個極其重要的職務,刑官,隐官,祭官。
最早的三位祖師爺,正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随着時間推移,先是刑官一脈占盡風頭,曆任隐官,起伏不定,祭官開始逐漸退居幕後,而且身份極其隐蔽,從不公開。直到最近千年以來,其中祭官要比刑官還要沉寂不顯,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這一脈,别說是年輕劍修,就是許多劍仙,都幾乎從不去想這件本就無所謂的事,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酒喝,更不能當飛劍出城殺妖,想了做什麽。
反觀隐官一脈,先有蕭愻,後有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就顯得極爲矚目。
估計以後的浩然天下,一般的山上修士,都要誤以爲劍氣長城從來隻有隐官這個職務了。
隐官一脈的避暑、躲寒兩座行宮,藏書極多,秘檔無數,關于此事,卻都沒有任何記載,就像一部老黃曆被撕掉了數頁,連禁忌都算不上了。
一處小湖,鋪滿荷葉,有小路直通湖心涼亭。
路上,一對男女站在那邊賞景,沒有去往中年文士和刑官所在的涼亭。
一個年輕男子,身邊站着個手挽竹籃的少女,穿着素雅,姿容極美。
年輕人青衫背劍,身材高大,腰系一隻銀色小袋,無數條細微金光,滲透透出銀色絲線,燦若霞光。
正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杜山陰,與那幽郁一起被丢到了牢獄當中,杜山陰成了刑官的嫡傳,幽郁則迷迷糊糊成爲了老聾兒的弟子。一個跟随刑官返回浩然,一個跟随老聾兒去了蠻荒天下。
杜山陰身邊的少女,名爲汲清,與長命曾經在牢獄内相依爲命,曾經年複一年,一起在溪畔浣紗搗衣。
長命是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汲清也是一種神仙錢的祖錢顯化。
杜山陰小聲問道:“汲清姑娘,真是那歲除宮的吳霜降,他都已經合道十四境了?”
涼亭那邊雙方,一直沒有刻意遮掩對話内容,杜山陰這邊就默默聽在耳中,記在心裏。
汲清嫣然一笑,點頭道:“多半是了。”
杜山陰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吳霜降的心魔,就類似離家出走了?那麽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隐官大人都該交還出去吧?還打個什麽,很沒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着不言語。
杜山陰繼續說道:“再說了,隐官大人是出了名的會做買賣,客棧那邊,怎麽都沒個商量再談不攏,最後來個撕破臉,雙方撂狠話啥的,就一下子開打了?半點不像是咱們那位隐官的行事作風啊。莫不是回了家鄉,隐官憑借文脈身份,已經與中土文廟那邊搭上線,都不用擔心一位來自外鄉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搖搖頭,柔聲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陰笑道:“如果是在我們劍氣長城,吳霜降絕對不敢如此出手。甯姚畢竟不是老大劍仙。”
汲清已經轉頭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撐起了一把把荷花傘,水波潋滟,荷葉田田,清香陣陣,沁人心脾。偶爾還有成雙成對的鴛鴦凫水,穿梭其中。荷葉絕青似鬓,荷花似那美人妝。無風花葉動,不是遊魚便是鴛鴦。
汲清有些想念長命姐姐了。此次若有機會見面,她就去問問那位見錢眼開的隐官大人,記得當年初次相逢,年輕隐官起先瞧見他們,規矩得很,後來得知她和長命姐姐的大道根腳後,一下子就笑得可親近了,眼神裏邊的那份親昵,藏都藏不好,一個男人,好像眼中從無美色,就隻有錢哩。
少女想起這些,心情有些不錯,她就蹲下身,笑撥青荷葉。
杜山陰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歡這些荷葉,回頭我就與周城主說一聲,裝滿竹籃。”
汲清背對着那個年輕劍修,她翻了個俏皮的白眼,懶得多說什麽。天底下的錢,不是這麽掙的,看似白撿便宜,得了一籃子荷葉,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錢嗎?況且你與那位美周郎,關系真沒熟到這份上。
杜山陰隻是随口一提,沒有多想,一籃子荷葉而已,不值得浪費心神,他更多是想着自己的修行大事。
如何練劍,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飛劍品秩,如何成爲未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以後離開師父身邊,獨自遠遊,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比如能否帶着汲清在身邊,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訪老劍仙齊廷濟和陸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現在就好好思量一番。他不是那個一天到晚渾渾噩噩的幽郁。他希望再過個幾十年百來年,與那同齡人的幽郁重逢後,雙方已經是一個天一個地。
刑官師父不愛說話,所以杜山陰這些年來,哪怕朝夕相處,卻隻知道幾件事,對師父根本談不上了解,姓什麽叫什麽,怎麽學劍,如何成了劍仙,又爲何在劍氣長城當上了刑官,都是一個個謎團。
師父愛喝酒,所以在牢獄内才會得了個酒鬼的稱号,但是師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後,就極少喝酒了。再就是自己拜師之後,師父沒什麽要求,就一個,将來等他杜山陰學成了劍術,遊曆浩然,遇到一個山上的采花賊就殺一個。最後一件事,擔任刑官的師父,對天底下所有擁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沒什麽好感。所以當年在隐官那邊,師父其實就一直沒個好臉色。
涼亭那邊,中年文士一揮袖子,讓那杜山陰再聽不去半個字,然後笑問道:“你這唯一嫡傳,難道在家鄉就跟陳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機靈勁,每天在那兒想東想西的,爲何偏在此事上假裝睜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給吳宮主幾分殺心?”
刑官搖搖頭,“他與陳平安沒什麽仇怨,大概是相互看不對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較真起來,不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那麽多因爲避暑行宮隐官一脈,才得以額外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劍修、俗子,隻說他能夠成爲你的嫡傳,歸根結底,還得感謝那位隐官才對,爲何陳平安遇到了興師問罪的十四境吳宮主,這後生瞧着還挺幸災樂禍?”
按照渡船這邊的缜密推衍,劍氣長城在那場戰事中,雖然多打了幾年的仗,卻因爲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多活了一萬八千人。
這就意味着飛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憑空多出了相當數量的一大撥年輕劍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卻是爲飛升城赢得了更多劍運凝聚的氣象,而且每一粒劍道種子的開花結果,在曾經的劍氣長城興許不起眼,無非是個戰場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嶄新天下,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
刑官說道:“不太清楚,懶得細究。”
中年文士啞然失笑,“收了這麽個弟子,你不糟心啊?不過你這樣當師父的,也少。”
那個年輕劍修一口一個吳霜降,中年文士這邊就要幫忙收拾爛攤子,手心處已經悄然聚攏了數個金色文字,如一隻隻鳥雀在籠,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劍仙丢過來的,不收不行。”
刑官說道:“我隻負責傳授杜山陰劍術,等他成爲了上五境劍修,他就會自己出門闖蕩,以後是生是死,最終走到什麽位置,都是他該得的。”
中年文士笑問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險,就搬出你這個師父來?”
刑官淡然道:“一樣随他去,既然能夠認我當師父,不管是運氣使然,還是因果牽扯,都算杜山陰的本事。”
中年文士點點頭,也是個道理。
刑官難得主動詢問,與這位張夫子問了個關鍵問題:“爲何他此次登船,在你這邊如此收斂,卻在陳平安那邊如此強勢?好像這趟遠遊,不單單是爲了抓回那頭心魔,更像是要與陳平安問道一場?不然單憑劍氣長城的隐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兩重身份,他就不該如此氣勢淩人,什麽都不肯談,直接就要動手。”
中年文士斜倚欄幹,轉頭看着那些湖中荷葉,“真正的理由,很難說清,不用費神去猜,反正隻會徒勞無功。當下就隻有條比較模糊的脈絡,吳宮主他那心魔道侶,早年趁着他閉關試圖破境之時,溜出了歲除宮,跟随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起離開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那邊,應該是與孫道長同遊遺址,不知怎麽在孫道長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隐秘的道統傳承,五行之屬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着線索,瞧見此景,以他的道法,當然不難看破。既然那個道人已逝,尋仇是奢望,那麽估計就是讓陳平安頂上了。又或者,他幹脆是想要演算倒推,來一場驚世駭俗的大道演化,從陳平安心中剝出那粒道種後,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雙指并攏,從湖中撚起一粒水珠,随手丢到一張傾斜荷葉上,水珠再滾落入水,中年文士看過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細微過程,微笑道:“所以将陳平安換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會遭此災殃。當然了,換成别人,身邊也不會跟着個飛升境的天魔了。這算不算一飲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皺眉不已,“從陳平安身上剝離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确實不難,但是想要逆轉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會心一笑,一語道破天機:“你大概不知道,他與陸沉關系相當不錯,相傳他還從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個老規矩,又用七百二十萬錢,換來了一張道祖親制的太玄清生符。至于這張符箓是用在道侶身上,還是用在那位玄都觀曾想要‘别開生面一場’的道人身上,現在都隻是我的個人猜測。”
這位夫子輕聲感歎道:“沒辦法,很多時候你我心中認定的某條脈絡,其實都是一條讓人走得頭也不轉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個年輕劍修,細看之下,杜山陰的個個跳躍念頭,條條心路脈絡,好似由一連串的文字串起,被這位張夫子一一看過之後,微笑道:“畏強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說道:“與我無關。”
中年文士笑道:“當真無關?人間何處不是你那家鄉福地?”
刑官聞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蓦然大笑道:“你這現任刑官,其實還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經的浩然賈生,成爲文海周密之前,好歹還爲人間留下一座良苦用心的規矩城。”
瞧着歲數不大的老夫子輕拍膝蓋,緩緩而語。
如果白也不止是一位讀書人,還是一位劍修。
如果陳清都不顧後果,隻管意氣風發,隻爲自己,傾力出劍,問劍一座蠻荒天下。
如果十萬大山裏的老瞎子,和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兩位資曆最老的十四境,都願意爲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餘鬥不曾仗劍遠遊大玄都觀,不曾斬殺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劍扶搖洲,沒有毀掉那把仙劍太白,而是物歸原主,最終被大玄都觀孫懷中持在手中,然後問劍白玉京。
如果劍氣長城選擇與蠻荒天下爲伍,或者再退一步,選擇中立,兩不相幫,袖手旁觀。
又如果繡虎崔瀺聯手師弟齊靜春,幹脆堵住第二座飛升台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丢一兩洲山河,雙方打個徹徹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陸沉,遍地屍骸,再來個披甲者選擇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舊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墜落撞入浩然天下,禮聖被迫汲取天地氣運,跻身十五境,拼個身死道消,阻攔此事大半,結果依舊還有諸多神靈就此真正歸位,亂局順勢席卷四座天下,幾乎等于重歸萬年之前的天地大亂象,白玉京搖晃,佛國震動,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橫行無忌,人間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歎了口氣,“讀書人最難過的心關,是什麽?”
刑官說道:“身爲野老,路見遊民。”
中年文士笑罵道:“原來你他媽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風雨吹蘆花,反正蘆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萬,算個屁。
刑官點點頭,“曾經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