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米粒豎起耳朵,等了會兒果真沒動靜了,都沒敢轉頭,歎了口氣,可憐兮兮望向陳靈均,壓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夢呢,肯定是我在山門口那邊打盹睡迷糊了……”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繼續開口言語,是在按照那本丹書真迹上邊記載的山水規矩,到了落魄山後,就立即撚出了一炷山水香,作爲禮敬“送聖”三山九侯先生。當陳平安默默點燃香火之後,青煙袅袅,卻沒有就此飄散天地間,而是化作一團青色雲霧,凝而不散,化作一座袖珍山嶽,如同一座落魄山顯化而出的山市,隻不過宛如山市蜃樓一般的那座小小落魄山,唯有陳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陳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于是暫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趕到了落魄山,當下還能逗留一炷香功夫,之後重返渡船,再繼續趕路北歸返鄉。當下陳平安,當然是真身至此,不過卻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箓拖拽而來。
依舊是青衣小童模樣的陳靈均張大嘴巴,呆呆望向黑衣小姑娘身後的老爺,然後陳靈均覺得到底是小米粒做夢,還是自己做夢,其實兩說呢,就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耳光震天響,打得自己一個翻轉,屁股離開了石凳不說,還差點一個踉跄倒地。陳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陳靈均的肩膀,再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讓這個揚言“如今北嶽地界,落魄山除外,誰是我一拳之敵”的大爺落座原位。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沒敢也沒舍得伸手輕輕一戳好人山主,怕是那做夢,然後她雙臂環胸,緊緊皺起疏淡的兩條眉毛,一點一點挪步,一邊圍繞着那個個兒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小姑娘一邊哭得稀裏嘩啦,一邊眼眸又帶着笑意,小心翼翼問道:“景清,是不是咱倆合力,天下更無敵,真讓光陰長河倒流嘞,不對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輕,今兒瞅着個兒高了,年紀大了,是不是咱們腦袋後邊沒長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陳平安彎腰按住小米粒的腦袋,笑道:“不是做夢,我是真回了,不過一炷香後,還要返回寶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處無名山頭,但是至多至多一個月,就可以和裴錢他們一起回家了。這不着急來看你們,就用上了一張新學符箓。”
周米粒一把抱住陳平安,哭喊道:“你帶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陳平安有些無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腦袋,始終彎着腰,擡起頭,揮揮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北嶽山君魏檗,都察覺到那份山水異樣氣象,聯袂趕來竹樓這邊一探究竟。
朱斂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俠們,有眼福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長命見過主人。”
魏檗感慨萬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看來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陳平安都沒辦法挪步,小米粒就跟當年在啞巴湖那邊差不多,打定主意賴上了。
陳靈均終于回過神,立即一臉鼻涕一臉眼淚的,扯開嗓子喊了聲老爺,跑向陳平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輕輕一擰,一巴掌拍回凳子,笑罵道:“好個走江,出息大了。”
陳靈均立即有些心虛,咳嗽幾聲,有些羨慕小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經道:“右護法大人,不像話了啊,我家老爺不是說了,一炷香功夫就要神仙遠遊,趕緊的,讓我家老爺跟他們仨談正事,哎呦喂,瞧瞧,這不是北嶽山君魏大人嘛,是魏兄大駕光臨啊,有失遠迎,都沒個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誰讓暖樹這丫頭不在山上呢,我與魏兄又是不用講究虛禮的情分……”
魏檗微笑點頭。
陳靈均呵呵一笑,瞧把你能耐的,一個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嶽山君,在咱家落魄山,你一樣是客人,曉不得知不道?以後那啥披雲山那啥夜遊宴,求大爺去都不稀罕。
老爺一回家,陳靈均腰杆子立馬就鐵骨铮铮了,見誰都不怵。
小米粒終于舍得松開手,蹦蹦跳跳,圍着陳平安,一遍遍喊着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這趟回家,沒有背個大籮筐唉,那也就沒有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籮筐裏邊哩。
陳靈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石凳,還低頭彎腰呵氣吹灰塵,笑臉燦爛道:“老爺,這裏這裏,這兒坐……”
周米粒也沒落座,跑去拿起了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站在好人山主一旁,陪着景清一起當門神。剛好三個空位,讓給老廚子、長命姐姐和魏山君。
一襲青衫長褂,頭别玉簪,身材修長,腰懸朱紅酒壺,落在外人眼中,不是玉樹臨風是什麽,落在自家人眼中,就更是神采飛揚了。
陳靈均和小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小米粒是好人山主這邊一半,其餘三人均攤剩餘的瓜子,青衣小童是先給了老爺,再分給老廚子和掌律長命,在魏檗那邊就沒了,陳靈均還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對不住魏兄了。”
魏檗繼續微笑,暫且忍他一忍。
陳平安笑道:“渡船還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一個山頭懸停,除了我,船上還有在雲窟福地湊巧遇上的裴錢,陪我一起回來的供奉周肥,以及我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位劍仙胚子,孩子們年紀都不大,估計以後都先安置在拜劍台那邊練劍修行,你們如果誰有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周肥以後就是咱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過一個月後霁色峰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你們盡量讓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後,是先到造化窟和桐葉洲,之所以沒立即趕回落魄山,還來得晚,錯過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較複雜,下次回山,我會與你們細聊此事。在桐葉洲來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風波,比如姜尚真爲了擔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那邊,差點與我和崔東山一起問劍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所以說姜尚真爲了這個‘闆上釘釘’的首席二字,差點就真闆上釘釘了。這都不給他個首席,說不過去。天底下沒有這麽送錢、還要送命的山上供奉。這件事,我事先跟你們通氣,就當是我這個山主一言堂了。”
陳平安語速極快,神色輕松。
終于不用使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線了。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姜尚真這樣的供奉,天底下獨一份,上哪找去?确實得好好珍惜。至于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說了算。
掌律長命笑眯起一雙眼眸,能夠重新見到隐官大人,她确實心情極好。
陳平安轉頭望向老廚子,“朱斂,所有當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暫定一月之後的霁色峰議事,最好都在。至于具體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個黃道吉日。”
朱斂笑着點頭,“公子返山,就是最大的事。什麽忙不忙的,公子不在家,咱們都是瞎忙,其實誰心裏都沒個着落。”
陳平安忍住笑,伸出大拇指,嘴上卻說道:“狐國搬遷一事,做得不厚道了。”
朱斂立即點頭道:“公子不在山上,咱們一個個的,做起事情來難免下手沒個輕重,江湖道義講得少了,公子這一回家,就可以正本清源了。”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愈發豐神玉朗的山君,“勞煩山君飛劍傳信彩雀府米裕,再讓咱們這位米大劍仙在披雲山這邊,先從北嶽山水譜牒上邊抹掉‘餘米’這個名字,投靠落魄山,咱們落魄山馬上要提升爲宗字頭,所以需要一位劍仙坐鎮宗門。除了落魄山要提升爲宗門,我還打算在桐葉洲北部地帶,選址下宗,我個人建議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你們如有異議,當然可以再議,這件大事,我不會一言決之。”
陳平安瞥了眼那團從濃轉淡的香火青煙“山市”,起身歉意道:“我得立即趕回去了,一個月後見。”
結果發現三人都有些神色玩味。
陳平安笑着給出答案:“别猜了,半吊子的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氣盛境。面對那位壓境仙人的劍術裴旻,隻有些許招架之力。”
陳靈均抹了一把辛酸淚,惋惜道:“低了,比預期低了。不像話太不像話,老爺教我好生失望,不比以前那麽英明神武了……”
陳平安瞥了眼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止住話頭,歎了口氣,垂頭喪氣道:“老爺要罵就罵吧,我曉得自己在北俱蘆洲那趟走江,對不住老爺。”
陳平安卻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笑道:“你那趟走江,我聽崔東山和裴錢都詳細說過,做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就不多誇你什麽了,省得翹尾巴,比咱們魏山君的披雲山還高。”
陳靈均猛然擡頭,嬉皮笑臉道:“老爺不是怕我跑路,先拿話诓我留在山上吧?”
陳平安面朝竹樓,深深看了一眼二樓,背對懸崖,後退幾步,然後輕輕抱拳,無聲道别,腳尖一點,身形後掠,墜入一片過路過客的崖外白雲中,整個人倏忽間凝爲一粒芥子,金光一閃,縮地山河,轉瞬間便消逝不見。
朱斂緩緩站起身,一隻手掌抵住石桌,會心笑道:“恍若隔世,美夢成真。”
魏檗說道:“先宗門,再下宗,你們接下來又有的忙了。”
長命笑道:“按照山主的脾氣,掙了錢,總是要花出去的。”
陳平安一離開,青衣小童立即轉身,彎腰,伸出雙手,将桌上一堆瓜子,迅速往魏檗那邊一個“搬山”,擡頭谄媚笑道:“魏大山君,招待不周,嗑瓜子啊,我家老爺餘了好多。”
魏檗笑道:“這不好吧,我哪敢啊,畢竟是外人。”
陳靈均痛心疾首道:“誰昧良心将魏山君當外人?哪個,真是反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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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三炷香功夫過後,陳平安就走過了“心中觀想”之三山,距離渡船不遠處的一座小山頭,最後點香禮敬。最北邊的家鄉落魄山,作爲兩山橋梁的中間一座,而先前第一炷香,率先禮敬之山,是陳平安第一次獨自出門南下遠遊期間,路過的小山頭。如果陳平安不想返回渡船,無需重新與裴錢、姜尚真碰頭,依次往北點香即可,就可以直接留在了落魄山。
此刻從小山頭禦風重返雲舟的船頭,陳平安一個踉跄,止住身形,趕緊一手扶額,一手貼住腹部,兩處傷口,全他娘的拜劍術裴旻所賜。
裴錢立即看了眼姜尚真,後者笑着搖頭,示意無妨,你師父扛得住。
這艘從新建老龍城仙家渡口動身的雲舟渡船,在獲得一封大骊王朝禮部頒布的山上關牒後,一路往北,期間并無任何停留,直到此地,當下懸停在中嶽以南的一處地界,此地距離中嶽的儲君之山并不遙遠,所以距離位于寶瓶洲中部的彩衣、梳水相鄰兩國,也不算太遠。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目養神片刻,睜開眼睛,對裴錢說道:“等你跻身了止境,師父就傳授你這道三山符。”
當時在姚府那邊,崔東山裝模作樣,隻差沒有沐浴更衣,卻還真就焚香淨手了,畢恭畢敬“請出”了那本李希聖送給先生的《丹書真迹》。
最後陳平安與崔東山請教了書上一道符箓,位于倒數第三頁,名爲三山符,修士心中起念,随意記起曾經走過的三座山頭,以觀想之術,造就出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極快遠遊。此符最大的特點,是持符者的體魄,必須熬得住光陰長河的沖洗,體魄不夠堅韌,就會消磨魂魄,折損陽壽,一旦境界不夠,強行遠遊,就會血肉消融,形銷骨立,淪爲一處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爲是被拘押在光陰長河的某處渡口當中,神仙都難救。
除非有那文廟聖賢願意消耗自身功德、修爲,又有迹可循,比如知曉三山準确地點,或是靠着祖師堂一盞長命燈,才能将其殘餘魂魄從光陰長河當中打撈起來。
所以李希聖在此符一旁空白處,有詳細的朱筆批注,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劍修,絕不可輕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劍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體魄神魂,利大于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過多,不宜跨洲,此後持符遠遊,空耗命理氣數而已,若是濫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災殃。
此符除了運轉符箓的門檻極高之外,對于符箓材質反而要求不高,唯一的“回禮送聖”,就是務必将三山走遍,燒香禮敬三山九侯先生。一本《丹書真迹》,越到後面,李希聖的批注越多,科儀精妙,山水忌諱,都講解得十分透徹、清晰。崔東山當時在姚府張貼完三符後,有意無意提了兩嘴,丹書真迹的書頁本身,就是極好的符紙。
結果挨了先生一頓訓斥,崔東山便退而求其次,說先生可以煉字。所煉文字,當然是讀書人李希聖的那些親筆批注。崔東山嘩啦啦翻書頁之時,一眼瞥過,一千兩百多個字,足夠支撐起一座供奉一千兩百神位的羅天大醮了。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此事成與不成,将來先問過李希聖再說。
如果煉字一千兩百個,是爲落魄山憑空多出一座護山大陣,陳平安沒什麽好猶豫的。但是陳平安有個想法,希望以後的太平山重建,能夠擁有這麽一座山水陣法,這裏邊涉及到道統的香火傳承。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黃庭,李希聖,而陳平安隻是做了件類似牽線搭橋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必須先問過李希聖。
裴錢眼睛一亮,點頭道:“那我抓緊,争取快些,不讓師父久等。”
陳平安欲言又止,算了,沒法多聊。
一般的純粹武夫,想要從山巅境破境跻身止境,是什麽抓緊就有用的事情嗎?就像陳平安自己,在劍氣長城那邊逛蕩了多少年,都始終不覺得自己這輩子還能跻身十境了?事實上也确實如此,從早早跻身九境,直到離開劍氣長城,在桐葉洲腳踏實地了,才靠着承載真名,僥幸跻身十境,期間相隔了太多年。這也是陳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滞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雲笈峰那邊的時候,崔東山私底下與先生陳平安有過一場閑聊。
“先生,大師姐自創拳招了,而且極有氣勢,名氣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皚皚洲雷公廟那邊悟出一招,以八境問拳九境柳歲餘,氣魄極大,寶瓶洲陪都附近的戰場第二招,殺力極大,一拳打殺個元嬰兵修,與曹慈問拳過後,又悟一招,拳理極高,這些都是山上公認的,尤其是與大師姐并肩作戰過的那撥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個個替大師姐打抱不平,說曹慈也就是學拳早,歲數大,占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們那位鄭姑娘問拳曹慈,得換個人連赢四場才對……”
“好的……”
外人很難想象,“鄭錢”作爲某人的開山大弟子,但其實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就沒正兒八經教過裴錢真正的拳法。
真正一闆一眼、好好指點弟子的拳招、拳樁、拳理,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次都無。
姜尚真輕聲說道:“總共才三次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山主這次還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餘兩次,以後最好拿來逃命。”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不是純粹武夫,不曉得這裏邊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穩固之後,再來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過剩餘兩次,确實是要珍惜再珍惜。”
這道三山符,崔東山當然學了,陳平安還傳給了姜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劍修的姜尚真就現學現用,在青虎宮裏邊,當即畫了三張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阙峰,神清氣爽,說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補神魂”的符箓,真真怪事,妙不可言。在天阙峰那邊,衣錦還鄉歸故裏的陸老神仙,見着了“昔年好友”的陳公子和姜老宗主,熱淚盈眶,發自肺腑,陸雍感慨不已,說能活着,還能重逢,那這天底下以後就沒啥過不去的坎了。
天阙峰青虎宮可算半個遺址,隻剩下個空架子,值錢家當都給搬空了,好在陸雍那趟逃難寶瓶洲,因禍得福,什麽都掙着了,山上的名望,實打實的神仙錢,文廟那邊記錄在冊的一筆功德,與大骊鐵騎的香火情,可以說,也就是陸老神仙回家遲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到底誰當那山上君主,還真不好說。
陸雍當時一聽說陳公子需要一爐坐忘丹,幫忙送給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老神仙立即拍胸脯保證說屁大事情,其實一封信送到青虎宮就可以了,等他翻翻黃曆,回頭挑個日子,立即開爐煉丹,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還是有些的。姜尚真當時翹着二郎腿,喝着茶水,說陸老哥别忘了是一爐啊。陸老神仙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爐坐忘丹?那多不得勁,好事成雙,不煉個兩爐,筋骨都伸展不開。既然那黃衣芸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咱青虎宮的頭等座上賓了,回頭兩爐丹,我親自給黃衣芸送去,絕不讓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錢買?開什麽玩笑,真不把我陸雍當成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期間陳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備好的印章,送給老神仙作爲謝禮。
陸雍雙手接過印章後,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雙指輕輕擰轉,感歎不已,“禮太重,情意更重。”
然後轉頭與陳平安埋怨道:“陳公子,下次再來天阙峰,别這樣了,禮物好是好,可如此一來,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陳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頭啊。”
裴錢坐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陸老神仙确實會聊天,一如當年,風采依舊。
到最後,陸雍才好像後知後覺,望向那個發髻紮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依稀可見她當年小時候的幾分眉眼。
陸老神仙記得很清楚,當年陳平安身邊跟着個黑炭小姑娘,那會兒陸雍就覺得十分古怪,隔斷山上山下的天阙峰護山大陣,是一座雲海,登高之時,身陷其中,除非是陸雍這般的元嬰,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墜雲霧,看不清任何景色,可那個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着根行山杖,拾階而上的時候,咄咄咄敲擊台階,不斷四處張望,要麽就是偷偷打量陸雍,而每當陸雍轉頭或是剛要轉頭,小姑娘就立即随之轉頭,那會兒陸雍就笃定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問題還不止這個,陸雍越看她,越覺得面熟,隻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宗師,鄭錢,名字都是個錢字,但畢竟姓氏不同。所以陸雍不敢認,何況一個三十來歲的九境武夫?一個在中土神洲連續問拳曹慈四場的女子大宗師?陸雍真不敢信。可惜當年在寶瓶洲,無論是老龍城還是中部陪都,陸雍都無需趕赴戰場厮殺搏命,隻需在戰場後方潛心煉丹即可,所以隻是遙遙瞥見過一眼禦風趕赴戰場的鄭錢背影,當時就覺得一張側臉,有幾分眼熟。
陳平安笑道:“陸老哥,實不相瞞,我這個弟子,每次出門在外,都會用鄭錢這個化名。”
陸雍趕忙起身,竟是鄭重其事地打了個道門稽首,“眼拙了,是貧道眼拙了,見過鄭……裴大宗師。”
裴錢隻好起身抱拳還禮,“陸老神仙客氣了。”
姜尚真當時看着道破天機後滿臉笑意的年輕山主,在那一刻,陳平安就像個書香門第裏的長輩,一場科舉落幕後,在與某個久别重逢的官場好友,忍得住笑聲忍不住話語,于是來了那麽一句,“家中晚輩頑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這些事情。
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也好,姜尚真這個外人也罷,現在與裴錢說不說,其實都無所謂,裴錢肯定聽得懂,隻是都不如她将來自己想明白。
因爲落魄山和下宗,接下來就該輪到一大撥孩子的成長、以及某些年輕人的迅猛崛起了。
離開天阙峰之前,姜尚真單獨拉上那個惴惴不安的陸老神仙,閑聊了幾句,其中一句“桐葉洲有個陸雍,等于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姜尚真看似一句客氣話,說得那位差點就死在異鄉的老元嬰,竟然一下子就淚水直流,好像曾經年少時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約定,雲舟渡船緩緩去往寶瓶洲東南方向,姜尚真交給陳平安一枚渡船大陣樞紐印符,先前姜尚真正是靠這個,才能極快趕到蜃景城,隻不過此舉,比較吃錢,需要消耗大筆谷雨錢,陳平安就沒打算收下,姜尚真就随手丢出渡船,給陳平安一抓馭在手中,再讓姜尚真和裴錢護着渡船和所有孩子,陳平安頭戴鬥笠,背劍身後,腰系養劍葫,深呼吸一口氣,單獨禦風去往彩衣國。
故地重遊。
第一次充滿了陰煞氣息,宛如一處人煙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變得山清水秀,再無半點煞氣,如今這次,山水靈氣好像稀薄了許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舊在,還是有兩座石獅子鎮守大門,依舊懸挂了春聯,張貼了兩幅彩繪門神。
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黃昏裏,陳平安扶了扶鬥笠,擡起手,停了許久,才輕輕敲門。
開門之人,不是那個熟悉的老嬷嬷,是楊晃,身邊跟着妻子。
陳平安擡手按下鬥笠。
楊晃剛要說話,給妻子立即攥住袖子,楊晃便沒有開口言語。
陳平安很快摘下鬥笠,笑道:“楊大哥,嫂夫人,很久不見。”
進了屋子,陳平安自然而然關上門,轉過身後,輕聲道:“這些年出了趟遠門,很遠,剛回。”
楊晃歎了口氣,點頭道:“難怪。”
鬼魅之身的妻子莺莺,一腳重重踩在開口還不如閉嘴的丈夫腳背上。
莺莺笑道:“我去拿酒,你們先喝着,再幫你們燒幾個佐酒菜。”
陳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來燒菜好了,廚藝還可以的。”
楊晃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信不過你嫂子的廚藝?”
莺莺又是悄悄一腳,這一次還用腳尖重重一擰。楊晃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一個外鄉人,一個伥鬼一個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竈房那邊,陳平安熟門熟路,開始生火,熟悉的小闆凳,熟悉的吹火竹筒。莺莺去拿了幾壺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釀酒水,楊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閑着沒事,就站在竈房門口那邊,挨了妻子兩腳過後,就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陳平安坐在小闆凳上,手持吹火筒,轉頭問道:“楊大哥,老嬷嬷什麽時候走的?”
楊晃說道:“好些年了,不過還好,除了惦念你怎麽總也不來,沒什麽牽挂。走之前,還叮囑我和莺莺,不要忘記年年釀酒,怕你哪天來了,喝不夠。”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去的時候,多帶些酒水。”
楊晃猶豫了一下,“别多想,都還好。”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站起身,歉意道:“還是讓嫂子燒菜吧,我去給老嬷嬷墳上敬香。”
小墳頭離着宅子不遠也不近。老妪當年說過,離太遠了,不舍得。離得太近,犯忌諱。
在孤零零的墳頭,陳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嬷嬷的名字,不好也不壞的。
楊晃原本還有些擔心陳平安,但是從頭到尾,就像楊晃先前自己說的,都還好。
回了宅子,桌上還是白碗,不用酒杯。陳平安喝酒還是不快,跟楊晃都不是那種喜歡勸酒敬酒的,但是雙方都沒少喝,一般不喝酒的莺莺也坐在一旁,陪着他們喝了一碗。
陳平安一邊小口喝着酒,一邊與楊晃聊天拉家常,問了些昔年那位劉太守和劉高華的事情,原來那位擔任清州刺史的劉大人,在官場平步青雲,先前都做到了彩衣國的戶部尚書,如今已經告老還鄉了,劉高華這家夥辛辛苦苦,考了個同進士出身,但是後來仕途不順,就幹脆辭官了,繼續遊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着祖蔭,主動爲官,去了彩衣國兵部任職,後來更是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門任職,官不大,但是按照慣例,一個大骊朝廷的六品官,就等于藩屬國的三品大員了,劉老尚書前些年一直想着劉高華回彩衣國朝廷任職,去戶部先當個侍郎,不說什麽報效故國家鄉朝廷,好歹撈個一門父子兩尚書的官場美譽,隻是劉高華死活不樂意,讓老尚書氣得不輕。至于老尚書的大女兒,一個歲數老大不小的老姑娘,嫁了個窮書生,至于小女兒劉高馨,運氣差了些,當年成爲神诰宗的嫡傳弟子,可惜在大戰當中,差點被打斷了長生橋,受傷極重,因爲戰功,得以保留宗門嫡傳身份,養傷後就下山回到家中,雖然跌境厲害,年紀輕輕就一頭白發了,可在彩衣國還是挂了個供奉頭銜……
陳平安都一一記下。
不知怎麽的,聊到了劉高馨,就聊到了同樣是神诰宗譜牒出身的楊晃自己,然後就又無意間聊到了老嬷嬷年輕那會兒的模樣。
陳平安想了想,神色恍惚,無法想象。
這一頓酒,喝了足足一個時辰,陳平安沒醉,其實喝酒還沒他多的楊晃,倒是醉了個七葷八素。
這一夜,陳平安在熟悉的房間内休歇了幾個時辰,在後半夜,起床穿好靴子,來到一處欄杆上坐着,雙手籠袖,怔怔擡頭看着天井,雲聚雲散,偶爾收回視線望向廊道那邊,好像一個不留神,就會有一盞燈籠迎面而來。
大清早,陳平安返回屋子,背劍戴鬥笠,養劍葫裏已經裝滿了酒水,還帶了好多壺酒。
陳平安與夫婦二人告辭,說要去趟梳水國劍水山莊,請他們夫婦一定要去自己家鄉做客,在大骊龍州,一個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楊晃答應下來,說一定會去。
昨天酒桌上,楊晃喝酒再多,還是沒聊自己曾經去過老龍城戰場,差點魂飛魄散,就像陳平安始終沒聊自己來自劍氣長城,差點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爲這樣,雙方才會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還會約下次再喝。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劍水山莊,因爲按照當年的說法,整個山莊都會搬遷出去,是與古榆國接壤的一處青山綠水間,山莊原址則會變作梳水國僅次于五嶽的一處山神府,而宋鳳山的妻子柳倩,會就地晉升爲那處山頭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屬于梳水國的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而且聽楊晃的說法,宋鳳山這些年劍術精進極多,已經成爲僅次于松溪國青竹劍仙的江湖魁首,但是老莊主宋雨燒,已經不問世事很多年,因爲如今再沒什麽劍水山莊了,如果楊晃不是與神诰宗還有些關系,都不清楚宋雨燒的歸隐處,更不清楚這位梳水國老劍聖的孫媳婦,竟然能夠搖身一變,成爲了坐鎮一方山水氣數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國北境的山神廟之前,陳平安先禦風趕路,悄然飄落在地,扶了扶鬥笠,青衫背劍,走在了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隻是沒想到原先的破敗古寺,也已經變成了一座嶄新的山神廟。
陳平安收斂氣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廟,有些無奈,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與那韋蔚有七八分相似,隻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幾分,再無少女稚氣,山神娘娘身邊還有兩尊神像矮了許多的侍奉神女,陳平安瞧着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混到這個份上,韋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實打實的步入仕途、并且官場升遷了。
陳平安翻山越嶺無數,再禮敬各地山水神靈,也當真不願意在這兒給知根知底的韋蔚燒香,就打算轉身離去,然後直奔北邊另外一座山神廟。
記得那女鬼韋蔚曾經埋怨這個世道,人難活,鬼難做。不知道如今當了享受人間香火的山神娘娘,會不會覺得輕松些。
一地山水氣象,正不正,陳平安還是看得出來個大概,所以就沒有“叙舊”的想法了。
隻不過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不善經營的,香火寥寥,再這麽下去,估摸着就要去城隍廟那邊賒賬了。
陳平安沒有走入大殿,隻是在門檻外邊看了眼,就直接離開山神祠,隻是當陳平安剛走出祠廟大門,便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位的祠廟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雲霧升騰的華美彩衣,若是給那些過路的落魄書生瞧見,這大概就是書上所謂的神女青睐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道:“恭喜。”
那個從山野鬼物變成一位山神侍女的女子,愈發确定對方的身份,正是那個特别喜歡講道理的年輕劍仙,她趕忙施了個萬福,戰戰兢兢道:“奴婢見過劍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廟,很快就會趕來,奴婢擔心劍仙會繼續趕路,特來相見,叨擾劍仙,希望可以讓奴婢傳信山神娘娘,好讓我家主人快些趕回祠廟,早些見到劍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隻是路過,就不打攪你們韋山神清修了。”
韋蔚肯定是在縣城隍那邊有借不還,府城隍求過多次,在那邊吃了閉門羹,隻好求到了一州陰冥治所所在的督城隍那邊。
那個高挑女子都帶了些哭腔,“劍仙前輩若是就此别過,不曾挽留下來,我和姐姐定會被主人責罰的。”
陳平安問道:“先前寺廟遺留神像如何處置了?”
她愣了愣,說道:“回禀劍仙,我家娘娘都小心歸攏起來了,說以後好拐騙……請求某個自家山神祠裏邊的大香客,花錢重新修繕一座寺廟。”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山神娘娘有心了。”
拐騙?陳平安一聽就是那韋蔚的行事作風,所以歸攏破敗佛像一事,多半是真。
陳平安緩緩而行,走到祠廟外一棵青松下的長石條闆凳落座,摘下鬥笠,坐在了青石長凳一端,笑道:“坐下聊。”
那高挑女子趕緊施了個萬福,“奴婢萬萬不敢,劍仙自己休歇就是了。”
美色什麽的。自己和主人,在這個劍仙這邊,先後吃過兩次大苦頭了。虧得自家娘娘隔三岔五就要翻閱那本山水遊記,每次都樂呵得不行,反正她和另外那位祠廟侍奉神女,是看都不敢看一眼遊記,她們倆總覺得涼飕飕的,一個不小心就會從書籍裏邊掠出一把飛劍,劍光一閃,就要人頭滾滾落。
陳平安沒打算等那韋蔚趕回山神祠,想了想,緩緩道:“我看先前兩位燒香的人,是梳水國路過此地的士子吧。你們這邊是兩國邊境接壤,官道就在祠廟地界内,多有商賈過路,山水景色也秀美,還有不少光怪陸離的山水故事,如今世道太平,照理說走江湖的武林中人,錢囊鼓鼓的遊客肯定不少,山神祠這邊的香火不該這麽差才對。”
科場功名、官場順遂的文運,江湖揚名的武運,财源滾滾,美好姻緣,祈福平安,祛病消災,子嗣綿延,一地山水神祇,顯靈之事,無外乎這幾種。
那女子臉色尴尬,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才顫聲回答道:“我家娘娘暗中栽培過幾位江湖少俠,武功秘籍都丢了好些本,沒奈何都沒誰能混出大出息,至于文運、姻緣什麽的……咱們山神祠這邊,好像天生就不多,所以我家娘娘總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至于那些個商賈,娘娘又嫌棄他們滿身銅臭,關鍵是每次入廟燒香,那些個男人的眼神又……反正娘娘不稀罕理會他們。”
陳平安笑道:“那我倒是有個小建議,與其求那些城隍暫借香火,穩固一地山水氣數,終究治标不治本,不是什麽長久之計,隻會年複一年,逐漸消磨你家娘娘的金身以及這座山神祠的氣運。隻要韋山神在梳水國朝廷那邊,還有些香火情就行了,都不用太多。然後精心挑選一個進京趕考的寒族士子,當然此人的自身才情文運,科舉制藝本事,也都别太差,得過得去,最好是有機會考中進士的,在他燒香許願後,你們就在其身後,暗中懸挂你們山神祠的燈籠,不用太過節省,就當孤注一擲了,将地界所有文運,都凝聚在那盞燈籠之内,幫助其夜遊入京,與此同時,讓韋山神走一趟京城,與某位廟堂重臣,事先商量好,會試能考中同進士出身,就擡升爲進士,進士名次高的,盡量往二甲前幾名靠,本身在二甲前列,就咬咬牙,送那讀書人直接跻身一甲三名。到時候他還願,會很心誠,到時候文運反哺山神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當然你們要是擔心他……不上道,你們可以事先托夢,給那讀書人提個醒。”
那女子先是聽得神采奕奕,兩眼放光,劍仙說得環環相扣,祠廟這邊照搬就是了,突然她哭喪着臉,急得直跺腳,道:“劍仙前輩,怕就怕這樣有才氣的讀書人,根本不會來咱們山神祠燒香啊。”
陳平安有些無奈,你和你家山神娘娘是做啥出身的,自己心裏沒數?打家劫舍去啊,山水轄境内縣城、府城找不着合适的讀書種子,祠廟神女夜遊地界,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在那大小驿站守着,随時準備半路搶人啊。何況你們如今又不是害人性命了,明擺着是給人送文運去的天大好事,以前做得那麽順暢,曾經來那古寺跟點卯似的,次次能遇到你們,如今反倒連這份看家本領都生疏了?山神祠如此香火不濟,真怨不着别人。
陳平安隻好用相對比較委婉、同時不那麽江湖黑話的言語,又與她說了些訣竅。
那女子聽得頻頻點頭,懂了懂了,茅塞頓開,這位劍仙前輩果然學究天人,除了不是那麽憐香惜玉,真是處處都好。
陳平安站起身,道:“最後說幾句,煩請幫我捎給韋山神。這種山水官場的走捷徑,可一可二不可三,你讓韋山神多多思量,真想要既能造福一方,又功德圓滿金身無瑕,還是要在‘正本清源’四個字上下苦功夫。許多看似虧本的買賣,山神祠廟這邊,也得誠心去做,例如那些市井坊間的積善之家,并無半點餘錢,哪怕一輩子都不會來祠廟這邊燒香,你們一樣要多多庇護幾分。天有其時,地有其才,人有其治。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聖賢教誨,豈可不知。”
她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道:“劍仙前輩的墩墩教誨,奴婢定當銘記在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幫她糾正道:“諄諄教誨,諄諄,以後多讀書。”
她頓時漲紅了臉,羞赧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所幸那位年輕劍仙重新戴好了鬥笠,一閃而逝。
在梳水國北境,陳平安見到了宋鳳山、柳倩夫婦二人,但是宋老前輩竟然出門遠遊去了,去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回,都沒個準。
陳平安得知宋老前輩身子骨還算健朗之後,雖說此次未能見面,少了頓火鍋就酒,有些遺憾,可到底還是在心底松了口氣,在山神府留下一封書信,就要離開,不曾想宋鳳山竟然一定要拉着他喝頓酒,陳平安怎麽推脫都不成,隻好落座喝酒,結果陳平安喝得眼神愈發明亮,兩鬓微霜的宋鳳山就趴桌上不省人事了,陳平安有些愧疚,那位曾經的大骊諜子,如今的山神娘娘柳倩,笑着給出了答案,原來宋鳳山曾經在爺爺那邊誇下海口,别的不能比,可要說酒量,兩個陳平安都不如他。
陳平安起身告辭,笑道:“這頓酒就别與宋老前輩說了,省得宋大哥下次躲我。”
柳倩微笑道:“陳公子,不然我與爺爺說,你們倆打了個平手?”
陳平安大手一揮,“不行,酒桌上親兄弟明算賬。”
柳倩突然說道:“陳公子,隻要爺爺回了家,我們肯定會立即傳信落魄山的。”
陳平安點頭道:“到時候我會立即趕過來。”
柳倩輕聲道:“爺爺這些年幾次出門走江湖,都沒有帶劍,好像就隻是出門散心。”
陳平安有些疑惑。
柳倩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沒什麽不可以說的。”
柳倩以心聲言語道:“爺爺一直不相信,陳公子會在那場戰事的首尾,始終銷聲匿迹,所以爺爺很擔心你是出了意外。”
陳平安愣了愣,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宋前輩肯定是既擔心我,又沒少罵我。”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以心聲說道:“等宋老前輩回了家,就告訴他,劍客陳平安,是那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隐官。”
柳倩呆滞無言。
哪怕是她的丈夫宋鳳山,都隻聽說過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卻不清楚劍氣長城的“隐官”,意味着什麽。
而她因爲是大骊死士出身,才得以知道此事。她又因爲身份,不可輕易說此事。
柳倩問道:“陳公子,那麽……隐官陳十一?”
陳平安笑着點頭,“就是墊底的那個。”
柳倩想了想,問道:“我把鳳山喊醒,你們再喝幾壺?”
陳平安無奈道:“餘着好了。”
最終柳倩看着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劍青衫客,她都忘了送一程。
她隻是想着,等爺爺回了家,曉得此事,又得吹噓自己的眼光獨到了吧。
這麽多年來,爺爺其實既擔心,又挺傷心的,因爲對于爺爺來說,好像自己不在江湖了,可隻要那個年輕人身在江湖,江湖就還是那座江湖。行走江湖,會翻老黃曆,會講老規矩,會懂老講究,這樣的老江湖裏邊,始終有個讓老人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有次爺爺拉着鳳山和她,爺爺吃火鍋,都沒下幾筷子,就喝高了,說那小子隻要活着,自己就沒啥好生氣的,所以千萬别不敢來喝酒,吃頓火鍋,給一個老頭子罵幾句,算得了什麽。
一座偏遠小國的武館大門口。
一襲青衫大半夜使勁敲門。
一個館主嫡傳弟子的再傳弟子,年輕人睡眼惺忪跑來開了門,沒好氣道:“找誰?”
如今大骊的官話,其實就是一洲官話了。
背劍男子笑道:“找個大髯遊俠,姓徐。”
那個年輕人白了一眼,“武館沒啥大胡子的遊俠,我家館主倒是姓徐。你這是……問拳?上門切磋的話,明兒再來。大半夜的,沒這樣的江湖規矩。還有說好了啊,我那祖師館主已經金盆洗手了,要論拳腳功夫,你得找我師父,而且勸你别沖動,我師父是出了名的拳頭重,尤其是鞭腿飒飒的,一腿下去,碗口粗的硬木都給踹斷!你别以爲背了把劍,就了不起……對了,這把劍啥材質啊,精鐵鑄造?幾兩錢買的?能不能給我瞧瞧?”
那人搖頭道:“我找徐大哥喝酒。”
年輕人給氣得不輕,“又是大胡子,又是徐大哥的,你到底找誰?”
虧得自己的館主祖師爺是個讀過書,武館上下幾十号人,個個耳濡目染,不然老子都不曉得“大髯”在說個啥。
那人笑道:“找徐遠霞。”
年輕武夫堵在門口,“你誰啊,我說了祖師爺已經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沒辦法,聽師父私底下說,自家祖師爺當年剛開館立足那會兒,與人問拳切磋,就沒赢過幾場,所以早年唯一撈到手的,就是個“逢拳必輸徐大俠”的江湖綽号。虧得師父和幾位師伯師叔,拳腳功夫比較過硬,用江湖同道的說法,就是拳腳不淩厲,挨打很本事,所以好歹是把武館的名号給立起來了,這些年武館生意還不錯。可是祖師爺拳腳不行,收徒弟也一般,唯獨吹牛的本事,獨一份,說他還很風流倜傥的當打之年,在江湖裏遇到兩個朋友,那才算得到他的拳法真傳,一個拳快,一個拳慢,擱在咱們這邊的江湖,能從山腳打到山頂,那些個飛來飛去的山上神仙都攔不住。畢竟是師父,或者是祖師爺,又是管着錢袋子的館主,老人家說啥就聽啥,還能如何。
一個身形佝偻的老人,滿頭白發,深夜猶春寒,上了歲數,睡眠淺,老人就披了件厚衣衫,站在演武場那邊,怔怔望向大門那邊,老人睜大眼睛後,隻是喃喃道:“陳平安?”
陳平安擡起手,踮起腳跟,使勁揮了揮,一個閃身,從側門就跨過了門檻,留下個眼前一花便不見人影的年輕武夫。
陳平安快步走向徐遠霞。
那個老人大笑着走向年輕劍客,一個轉身,胳膊環住陳平安的脖子,氣笑道:“小子才來?!”
陳平安給拽得身體稍稍歪斜,擡起手,想要輕輕拍打老人的後背,隻是猶豫了一下,就隻是擱放在了昔年大髯遊俠的肩膀上。
武館門外。
裴錢,姜尚真,再加上一個死皮賴臉的白玄,三人都是偷摸過來的,就沒進去。
看大門的那個年輕武夫,看了眼門外那個長相很像有錢人的中年男子,就沒敢嚷嚷,再看了眼那個發髻紮成丸子頭的好看女子,就更不敢說話了。
白玄輕聲問道:“裴姐姐,這家夥誰啊,敢這麽跟曹師傅不客氣,曹師傅好像也不生氣,反而膽子小小的,都半點不像曹師傅了。”
裴錢輕聲道:“是我師父很敬重的一個江湖朋友。”
白玄疑惑道:“曹師傅都很敬重的人?那拳腳功夫不得高過天了。可我看這武館開得也不大啊。”
裴錢笑着沒說話。
姜尚真已經斜靠門口,雙手籠袖,笑眯眯問道:“這位小兄弟,你有沒有師姐或者師妹啊?”
那個年輕人歎了口氣,搖搖頭,大概是給勾起了傷心事,一不小心就說出了真相,“我師父一喝酒就發酒瘋,隻要見着女子就哭,怪滲人的,所以以前有兩個師姐,結果都給吓跑了。祖師爺他老人家也沒轍。”
姜尚真恍然點頭道:“那你師父與我算是同道中人啊。”
年輕人疑惑道:“都喜歡發酒瘋?”
姜尚真笑道:“你小子挺會聊天啊。”
年輕人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那門外女子,大聲道:“我是讀過書的。”
白玄小聲道:“裴姐姐,這小子對你有意思。好家夥,這份眼光,硬是要得。”
裴錢低頭,微笑道:“白玄,你怎麽還不練拳?”
白玄雙手負後,搖頭晃腦道:“不着急啊,到了落魄山再說呗,曹師傅可是都講了的,我要是學了拳,最多兩三年,就能跟裴姐姐切磋,還說以前有個同樣姓白的,也是劍修,在裴姐姐你這邊就很英雄氣概,曹師傅讓我不要浪費了這個好姓氏,争取再接再厲。”
裴錢點點頭,“你跟那個白首确實挺像的。”
白玄嗤笑道:“他像我才對吧。”
裴錢笑道:“反正都差不多。”
白玄總覺得裴錢話裏有話。
姜尚真瞥了眼那個白玄,小小年紀,确實是條漢子。
武館内,酒桌上。
這輩子喝酒,除了在倒懸山黃粱福地那一次,幾乎就沒怎麽醉過的陳平安,竟然在今夜喝得大醉酩酊,喝得桌對面那個老人,都以爲自己才是歲數年輕的那個,酒量不好的那個。讓徐遠霞都以爲是很多年以前,自己還是豪氣幹雲的大髯刀客,對面那個酒鬼,還是少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