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觀名爲黃花觀,位于蜃景城最西邊,姚仙之帶着陳平安兜兜轉轉,最後憑借一枚府尹印符,得以進入黃花觀,小道觀是由寺廟改建。大泉劉氏從開國皇帝起,曆代皇帝都極爲推崇道教,雖說并不排斥佛教,隻是當帝王将相和達官顯貴,都對佛法興趣不大,就使得從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廟,就算建造起來,往往也是爲道門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宮寺,比較例外,古寺的歲數,可比大泉劉氏大多了,陳平安來的路上,聽姚仙之說那位老申國公,如今是天宮寺的最大香客。
姚仙之推開了觀門,大概是小道觀修不起靈官殿關系,道觀大門上張貼有兩尊靈官像,姚嶺之推門後吱呀作響,兩人跨過門檻,這位京城府尹在親自關門後,轉身随口說道:“觀裏除了道号龍洲道人的劉茂,就隻有兩個掃地燒飯的小道童,倆孩子都是孤兒出身,清白出身,也沒什麽修道資質,劉茂傳授了道法心訣,依舊無法修行,可惜了。平日裏呼吸吐納做功課,其實就是鬧着玩。不過畢竟是跟在劉茂身邊,當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一個能夠将北晉金璜府、松針湖玩弄于鼓掌的三皇子,一個成功幫助兄長登位稱帝的藩王,哪怕轉去修道了,估計也會點燈更費油。
陳平安沒來由說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發現北晉國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漸習慣了陳先生的跳躍想法,經常如此,先前一句還在聊着大泉邊軍在退守京畿之前戰場以及戰損,在石桌上繪制出數條曲線,很快就轉去詢問草木庵的許氏殘餘,如今在大泉處境如何。
姚仙之問道:“是那個有蓮花台的北晉古寺?北晉年輕皇帝信佛,所以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許多寺廟,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刹,因爲廢棄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較完整,如今算是北晉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幾位高僧大德,陸續奉诏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來了。”
“那叫住錫。”
陳平安先笑着糾正了姚仙之的一個說法,然後又問道:“有沒有聽說一個年輕容貌的僧人,不過真實歲數肯定不小了,從北邊遠遊南下,佛法精妙,與牛頭一脈可能有些淵源。不一定是住錫北晉,也有可能是你們大泉或是南齊。”
姚仙之想了想,搖頭笑道:“反正我是沒聽說。北晉南齊如今那些名氣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歲數,還是那句話,得問嶺之和劉供奉。我對牛頭一脈的佛門法統,完全不清楚,陳先生還懂這個?巧了,咱們皇帝陛下對佛法也很精通,肯定有的聊。”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是要問問劉供奉。”
陳平安第一次遊曆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經路過北晉國如去寺,就是在那邊遇到了蓮花小人兒。
之後在一處深山野林的僻遠山頭,山勢險峻,遠離人煙,陳平安見着了一個失心瘋的小妖精,反複呢喃一句傷心話。
當時陳平安沒多想,後來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出門遠遊,在梅釉國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高風危坐,還瞧見了一頭心猿攀援崖壁間。不曾想當年見到的山澤小精怪,竟然會牽扯到一場緣法。
陳平安與僧人請教過一番佛法,身在寶瓶洲的僧人,除了幫忙指點迷津,還提起了“桐葉洲别出牛頭一脈”這麽個說法,所以在那之後,陳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頭禅,隻不過一知半解,但是僧人關于文字障的兩解,讓陳平安受益不淺。
一位年輕道人,走出清淨修行的廂房,頭戴遠遊冠,手捧拂塵,腳踩雲履,他隻是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直愣愣盯住那個青衫長褂的男子,片刻之後,好像終于認出了身份,釋然一笑,一摔拂塵,打了個稽首,“貧道拜見陳劍仙,府尹大人。”
陳平安拱手還禮,“見過龍洲道人。”
姚仙之懶得還禮,忍着笑,就這倆,一照面竟然沒打起來,真算修心養性了,雙方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間酒葫蘆,準備飲酒看熱鬧,結果被陳平安拍了拍胳膊,說道:“等會兒進了屋子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裏,還是放下酒壺。
道号龍洲道人的劉茂聽到這句話後,苦笑搖頭,“陳劍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天,愣是沒轉過彎來。這都什麽跟什麽?陳先生進入道觀後,言行舉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讓劉茂有此問了。
道人劉茂,是真沒把一個隻會意氣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裏,無論是曾經的藩王,還是黃花觀的現任觀主,面對這個好似官場雛兒的姚仙之,給個道門稽首,足夠了。雙方還真沒什麽好聊的,自己說道法,談修行,姚仙之聽不懂,純屬對牛彈琴。府尹大人與自己說那廟堂事,犯不着,而且太忌諱。
至于自己爲何能夠在此修道多年,當然不是那姚近之念舊,心慈手軟,婦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勢由不得她順心遂意。大泉劉氏,除了先帝兄長臨陣脫逃、避難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實沒什麽可以被指摘的,說句實在話,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夠且戰且退,哪怕接連數場大戰,南北數支精銳邊騎和各路地方駐軍都戰損驚人,卻軍心不散,最終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還是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年,一點點積攢下來的豐厚家底。
當然也是靠着劉氏這份祖蔭,所以才有了監國有功的藩王劉琮卧病不起,有劉茂的寄人籬下,守着一座小道觀,還算安穩。逢年過節,黃花觀的青詞綠章,三官手書,符箓,都會按時定量會送往蜃景城皇宮。傳聞一些個念舊的前朝老臣子,每當瞧見那些手書符箓,都會忍不住垂淚涕零。據說還有些言語無忌的年邁老人,與老友喝高了,說哪怕爲了多看一年的符箓,也要多活一年。
這就是儒家聖賢一直苦口婆心說的那個道理,名言事的正順成。
天底下連那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都會盡量求個好名聲,還能有誰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這些個小道消息,都是申國公今天與劉茂在正屋對坐,老國公爺在閑聊時透露的。
陳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黃花觀龍洲道人,用同樣的一個道理,打了當年狐兒鎮三皇子殿下的臉。”
劉茂沉默片刻,點頭道:“修行路上,若是半點不讓出道路讓人,要麽被身後人趕上,起沖突,要麽撞上身前人,多誤會,結果都是那萬一。如此一來,确實不美。”
陳平安啧啧道:“觀主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修道,除了已經貴爲一觀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兩相契,可喜可賀,不枉費我今天登門拜訪,彎來繞去的五六裏夜路,可不好走。”
劉茂一笑置之,修養極好。
一個小道童迷迷糊糊打開屋門,揉着眼睛,春困不已,問道:“師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需要我燒水煮茶嗎?”
劉茂點頭笑道:“沒事,師父自己招待客人。你們倆别忘了子時吐納的課業。”
小道童瞧見了兩個客人,趕緊稽禮。今天道觀也怪,都來兩撥客人了。不過先前兩個年紀老,現在兩位年紀輕。
陳平安笑着點頭緻意。
沒來由想起了青峽島住在賬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師父,一個時辰太久了,能不能隻吐納半個時辰啊。”
劉茂搖頭笑道:“不行,雖然修道不靠死闆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談不上修道了,先後有别,此間道理,多多體悟。”
小道童哦了一聲,若非今夜有客人臨門,孩子還是要與師父軟磨硬纏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場,就給師父一個面子好了。
劉茂推開自己那間廂房門,陳平安和姚仙之先後跨過門檻,劉茂最後步入其中。
陳平安打量起這間屋子,一排靠牆書架,牆角有花幾,供有一小盆菖蒲。
一張書案,一把老舊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攏的黃庭經,還有一卷攤開的靈飛經,應該是劉茂先前正在抄書,紙上筆墨尚未完全幹涸。
劉茂歉意道:“道觀小,客人少,所以就隻有一張椅子。”
他看了眼姚仙之,“陳劍仙與貧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内就府尹大人一個當官的,不用太過拘禮,坐着喝酒便是。”
姚仙之總覺得這家夥是在罵人。
隻是見陳先生沒說什麽,就大大方方從劉茂手中接過椅子,落座飲酒。
喝着喝着,府尹大人終于回過味來。
因爲陳先生眼中沒有什麽龍洲道人,隻有一座道觀,所以進了劉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随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種提醒,堅信劉茂不是什麽道士,依舊是那個曾經的三皇子殿下。陳先生禮敬的,是一座黃花觀,是大與小、從不在道觀規模的道法,而不是什麽龍洲道人劉茂。
難怪劉茂方才會說陳先生是在咄咄逼人,還是有點腦子的。
陳平安繞到案後,點頭道:“好字,讓人見字如聞新莺歌白啭之聲,等三皇子跻身上五境,說不定真有文運引發的異象,有一群白莺從紙上生發,振翅高飛,從此自由無拘。”
劉茂搖搖頭,當句玩笑話去聽。上五境,此生休想了。
辛苦修行二十載,依舊隻是個觀海境修士。
兩枝雞距筆,專門用來抄寫經書。筆端附近,分别篆刻有“清幽”“明淨”兩個小楷。大泉王朝的雞距筆,久負盛名。
筆架上擱放着一支長鋒筆,銘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制筆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書籍之外,這間屋子裏邊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部黃庭經,忍不住翻了幾頁,好家夥,玉版紙質地,關鍵是傳承有序,藏書印、花押多達十數枚,幾無留白,是一部南齊國武林殿聚珍版的黃庭經,至于此經本身,在道家内部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譽,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談名家所推崇。
除了能被練氣士拿來就用的靈器,山下真正值錢的“俗物”,極爲講究版刻、紙張的善本孤本書籍,首屈一指,要比字畫瓷器更被修士青睐。許多存世不多的珍本,都是按頁算錢的。不是書香門第,根本無法想象,文字相同的兩頁紙張,爲何一張一文不值,一張卻能賣幾十兩銀子。
陳平安說道:“當年初次見到三皇子殿下,差點誤認爲是邊騎斥候,如今貴氣依舊,卻更加文雅了。”
劉茂手捧拂塵,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由着這位年輕劍仙拐彎抹角言語個沒完沒了。
一旁還有幾張抄滿經文的熟宣紙,陳平安撚紙如翻書,笑問道:“原本是縱有行、橫無列的經文,被三皇子抄寫起來,卻擺兵布陣一般,井然有序,規矩森嚴。這是爲何?”
劉茂站在書案一旁,終于忍不住微笑道:“陳劍仙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話裏有話了。陳劍仙又無心山下王朝的權柄,當什麽國師,不必如此揪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黃花觀龍洲道人不放。陳劍仙注定大道高遠,何必與一個金丹都不是的蝼蟻,糾纏不清,昔年恩怨,至于如此讓先生如此難以釋懷嗎?何況一個改天換地的大泉,一個連藩王都不是了的劉茂,朝堂,江湖,山上,一無所有,陳劍仙莫不是連一盞青燈,幾卷道經,一個觀海境修士,都容不下?”
見那青衫文士一般的年輕人笑着不說話,劉茂問道:“如今的陳劍仙,不該是神篆峰、金頂觀或是青虎宮的座上賓嗎?就算來了蜃景城,好像怎麽都不該來這黃花觀。我們之間其實沒什麽可叙舊的。難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劉茂道:“如果是陛下的意思,那就真多慮了。貧道自知是蚍蜉,不去撼大樹,因爲無心也無力。大局已定,既然一國太平,世道重歸海晏清平,貧道成了修道之人,更清楚天命不可違的道理。陳劍仙哪怕信不過一位龍洲道人,好歹也應該相信自己的眼光,劉茂從來算不得什麽真正的聰明人,卻不至于蠢到螳臂當車,與浩浩大勢爲敵。對吧,陳劍仙?”
陳平安答非所問,好像偏要與此人叙舊,舊事重提緩緩道:“當年在狐兒鎮那邊,三皇子殿下說話,深谙人心,曾有兩問,讓我啞口無言,隻能是事後反複推敲,果真讓我學到不少。就像今夜,殿下的話就說得很講究,蝼蟻與蚍蜉呼應,陳劍仙與容不下,形成對比,無力爲無心錦上添花,天命是山上事,浩浩大勢是山下理,處處是玄妙,字字有學問。我又學到了。”
這次輪到劉茂不言語。
姚仙之看了眼青衫長褂的陳先生,再看了眼一身樸素道袍的劉茂,突然開始慶幸自己帶了一壺酒,不然今夜會無事可做,無話可說。
“我不在乎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猶不死心,是不是還想着換一件衣服穿穿看。這些跟我一個外鄉人,又有什麽關系?我還是跟當年一樣,就是個走過路過的局外人。但是跟當年不一樣,當年我是繞着麻煩走,今夜是主動奔着麻煩來的,什麽都可以餘着,麻煩餘不得。”
陳平安背靠書案,雙手籠袖,環顧四周,随口道:“隻不過那會兒,過客們境界低微,很多簡單的道理,殿下不樂意聽,翻身下馬,其實依舊高坐馬背,居高臨下看人。沒耐心,如今好了,主人還是主人,惡客登門,卻不得不開門,氣勢淩人,不是道理的混賬話,一退再退的龍洲道人,以至于一座清淨小道觀,都隻剩下間屋子的立足之地了,還是不得不聽客人在說什麽,小心揣摩,細細咀嚼,雪都化了,還要如履薄冰。”
劉茂笑道:“其實沒有陳劍仙說得這麽難堪,今夜挑燈閑談,比起一味抄書,其實更能修心。”
陳平安收起遊曳視線,再次凝視着劉茂,說道:“一别多年,重逢閑聊,多是咱倆的答非所問,各說各話。不過有件事,還真可以誠心回答殿下,就是爲何我會糾纏一個自認蚍蜉、不是地仙的蝼蟻。”
陳平安突然伸手指了指劉茂,再指了指那個坐着喝酒的邋遢漢子,“問題出在當年的狐兒鎮三皇子,答案在黃花觀的龍洲道人,問題在十四歲的姚家邊軍姚近之,也在如今的京城府尹的身上。”
劉茂說道:“隻聽明白了一半。懇請陳劍仙爲另一半解惑。”
陳平安說道:“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殿下就不能投桃報李,與我說幾句敞亮話?”
劉茂倍感無奈。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手指抵住書案,說道:“化雪之後,人心炎炎,哪怕救火不難,可在成功撲火之前,折損終究還是折損。而那撲火所耗之水,更是無形的折損,是要用一大筆功德香火情來換的。我這個人做買賣,勤勤懇懇當包袱齋,掙的都是辛苦錢,良心錢!”
劉茂無奈道:“陳劍仙的道理,字面意思,貧道聽得明白,隻是陳劍仙爲何有此說,言下之意是什麽,貧道就如墜雲霧了。”
姚仙之第一次覺得自己跟劉茂是一夥的。
“劉茂,劍修問劍,武夫問拳,分勝負生死,技高一籌,赢了開心,技不如人,輸了認栽。但是你要存心讓我賠錢虧本,那我可就要對你不客氣了。一個修道二十年的龍洲道人,參悟道經,誤入歧途,結丹不成,走火入魔,癱瘓在床,苟延殘喘,活是能活,至于一手妙筆生花的青詞綠章,是注定寫不成了。”
陳平安轉過身去,拿起那支毛筆,微微蘸墨,開始在紙上抄寫經文,順着劉茂寫下一行文字,分道散軀,恣意化形,上補真人,天地同生。
提筆之時,陳平安一邊寫字,一邊擡頭笑望向劉茂,随意分心,落字紙上,行雲流水,緩緩道:“不過真要寫,其實也行,我可以代勞,臨摹文字,别說形似十分,就是神似八九分,都是不難的。畫符也好,寶诰也罷,十年份的,二十年份的,今夜離開黃花觀之前,我都可以幫忙,抄書寫字一事,遠在我練劍之前。”
劉茂苦笑道:“陳劍仙今夜造訪,莫不是要問劍?我實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夠容忍一個龍洲道人,爲何自稱過客的陳劍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饒。”
陳平安将筆輕輕擱在筆架上,笑道:“這世道,人吓鬼,比鬼吓人還多。三皇子殿下,你覺得呢?”
一個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韓绛樹之流,何況是一個即将成爲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山上宗主。
陳平安這輩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無形依仗之一,就是習慣讓境界高低不一、一撥又一撥的生死大敵,小瞧自己幾眼,心生輕視幾分。
哪怕今時不同往日,可什麽時候說狂言,撩狠話,做駭人眼目心神的壯舉,與什麽人,在什麽地點什麽時候,得讓我陳平安說了算。
仙人韓玉樹不行,化名“陳隐”的斐然更不行。
通過對劉茂的觀察,步伐輕重,呼吸吐納,氣機流轉,心境起伏,是一位觀海境修士無疑。
隻不過劉茂顯然在刻意壓着境界,跻身上五境當然很難,但是如果劉茂不故意停滞修行,今夜黃花觀的年輕觀主,就該是一位有望結金丹的龍門境修士了。按照文廟規矩,中五境練氣士,是絕對當不得一國君主的,當年大骊先帝就是被陰陽家陸氏供奉慫恿,犯了一個天大忌諱,差點就能瞞天過海,結局卻絕對不會好,會淪爲陸氏的牽線傀儡。
所以劉茂當下的這個觀海境,是一個極有分寸的選擇,既是純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跻身洞府境,太過刻意、巧合,若是龍門境,跌境的後遺症還是太大,如果表現出有望結成金丹客的地仙資質、氣象,大泉姚氏皇帝又會心生忌憚,所以觀海境最佳,跌境之後,折損不多,溫補得當,夠他當個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陳平安原本更想去京城水牢見一見劉琮,但是一聽到龍洲道人是個觀海境,就立即改變了主意。
劉茂絕對想不到,隻因爲自己一個“與世無争”的觀海境,就讓隻是路過蜃景城的陳平安,當晚就登門拜訪黃花觀。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壺輕輕敲打膝蓋,罵了一句娘,然後肩頭一個歪斜,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擡頭瞥了眼天色,說道:“陳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後要不要祈雨,都不用問欽天監了。”
陳平安丢出一壺酒給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幫觀主去院子裏邊,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觀主的道袍,和兩位弟子的衣服,隔着有些遠,大概是黃花觀的不成文規矩吧,所以疊放在正屋桌上的時候,也記得将三件衣服分開。正屋好像鎖了門,先跟觀主讨要鑰匙,然後你在那邊等我,我跟觀主再聊會兒。”
姚仙之從劉茂手中接過一串鑰匙,一瘸一拐離開廂房,嘀咕了一句:“天宮寺那邊估計已經下雨了。”
劉茂笑着搖搖頭。
這位府尹大人,還是年輕,畫蛇添足。
申國公高适真的造訪道觀,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來說道。
陳平安那幾句收疊衣服、鎖了門借鑰匙的雞毛蒜皮,帶給劉茂的壓力,驟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吓,其實隻是在提醒這位龍洲道人,大泉當真隻有一個運道太好的姚近之,也隻有一個再次過路、從年少變成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殿下這是覺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覺得姚仙之當個瘸腿斷臂的府尹大人可笑,還是覺得姚仙之在戰場上活了下來、其實還不如早早給姚家祠堂添個靈位,更可笑?”
劉茂頓時心弦緊繃起來。
下一刻,劉茂騰雲駕霧一般,然後雙肩蓦然一沉,氣機凝滞,一身靈氣重如山嶽,整個人不知不覺坐在了那張椅子上。
陳平安一揮袖子,桌上那隻空筆筒掠向劉茂,劉茂輕輕接住,黃竹筆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隐逸高士圖,是一件宮中舊物。
陳平安走向書架那邊,“記得好像一國君主,每年正月裏都會爲一支金鑲玉的禦筆開封,用來辭舊迎新。這隻空筆筒,是不是缺了什麽?”
劉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陳劍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勢在你不在我,打殺皆随意。”
劉茂一手捧拂塵,一手拿住筆筒,冷笑道:“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卻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陳劍仙如果今天拜訪黃花觀,是爲了打打殺殺,震懾人心,隻管出劍便是。讓貧道再次領教一番劍仙風采。好與兩名弟子顯擺一下,師父修道平平,境界不高,卻也曾與一位劍仙切磋道法。當然,前提是陳劍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殺。”
陳平安環顧四周,從先前書案上的一盞燈火,兩部經書,到花幾菖蒲在内的各色物件,始終看不出半點玄機,陳平安擡起袖子,書案上,一粒燈芯緩緩剝離開來,燈火四散,又不飄蕩開來,宛如一盞擱在桌上的燈籠。
兩卷道門經典,飄蕩浮起,一張張書頁緩緩翻過,道觀四周天地靈氣聚攏,濃郁如水,漣漪陣陣,緩緩拂過牆壁、地面。
陳平安在屋内随意散步之時,黃庭經和靈飛經,兩部經書便飄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書。
劉茂輕聲感歎道:“陳劍仙如此疑神疑鬼,難怪能夠成爲如此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置若罔聞,走到書架那邊,一本本藏書向外傾斜,書頁嘩啦啦作響,書聲響徹屋内,若溪澗流水聲。
陳平安将那兩本已經翻書至尾頁的經書,雙指并攏輕輕一抹,飄回書案緩緩落下,笑道:“架上有書真富貴,心中無事即神仙。富貴是真,這一架子藏書,可不是幾顆雪花錢就能買下來的,至于神仙,就算了,我至多疑神疑鬼,殿下卻肯定是心中有鬼……這本書不常見,竟然還是得到文廟許可的官本初版初刻?觀主借我一閱。”
陳平安将一本《天象列星圖》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兩事的書籍,都會被朝廷官府列爲禁書,民間不可私藏。
陳平安在書架前停步,屋内無清風,一本本道觀藏書依舊翻頁極快,陳平安突然雙指輕輕抵住一本古書,停止翻頁,是一套在山下流傳不廣的古籍善本,哪怕是在山上仙家的書樓,也多是吃灰的下場。
因爲這套善本《鹖冠子》,“言辭高妙”,卻“大而無當”,書中所闡述的學問太高,艱深晦澀,也非什麽可以憑依的煉氣法門,所以淪爲後世藏書家單純用來裝點門面的書籍,至于這部道家典籍的真僞,儒家内部的兩位文廟副教主,甚至都爲此吵過架,還是書信頻繁往來、打過筆仗的那種。不過後世更多還是将其視爲一部托名僞書。
劉茂瞥了眼那邊的動靜,輕聲歎息道:“哭泣同哀,歡欣相助,怪諜相止。”
陳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們君主南面之術?三皇子怎麽不學好?所以說有錢人讀書太多也不好,懂得道理越多,知道道理越少。”
陳平安突然沉默起來,書架這邊有相鄰的幾本書籍,《海島算經》,《算法細草》,《數書九章》……
書籍都已翻閱完畢,是注解旁白最多的一類書籍。陳平安确實沒有想到劉茂竟然還是個癡迷術算一途的,方才瞥了某處圖案幾眼,滿滿當當的數字,把陳平安看得雲裏霧裏的,好像在看天書,可見劉茂功力不淺,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劉茂說道:“那幾本書,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搶的,就更不用還了。”
陳平安擡了擡袖子,五六本術算典籍都落入囊中,“還,怎麽不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衆多書籍的材質,文字内容,都看不出門道。
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将那劉茂那柄拂塵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搖晃幾下,最終将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劉茂闆着臉,“不用還了,當是貧道誠心誠意送給陳劍仙的見面禮。”
陳平安将失去木柄的拂塵放回書案上,轉頭笑道:“不行,這是與殿下朝夕相處的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雖然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可那聖賢書還是翻過幾本的。”
拂塵隻是山下尋常物,已經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絲線也是,此物雖然不名貴,可到底是那位觀主的心頭好。
劉茂冷笑道:“陳劍仙過謙了,很讀書人,當得起府尹大人的“先生”稱呼。”
陳平安開始擡起手,輕輕拂過那些書籍,從一本本書籍當中随意煉字,同時說道:“倒是要感謝文廟,禁絕山水邸報五年。不然如今我這名聲,算是徹底爛大街了。”
劉茂皺眉不已,道:“陳劍仙今天說了好多個笑話。”
陳平安緩緩而行,一個個文字被煉化撷取,又迅速消散空中,随口問道:“當年是不是說過,下一次見面,要你裝作認不得我?”
劉茂搖頭道:“忘了。”
“可能我記錯了,是與劉琮說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問道:“你還沒有想明白,爲何我會故意帶上姚仙之?”
劉茂笑道:“怎麽,以陳劍仙與大泉姚氏的關系,還需要避嫌?”
陳平安打了個響指,天地隔絕,屋内瞬間變成一座無法之地。
劉茂大爲錯愕,但是刹那之間,出現了瞬間的失神。
因爲屋内,出現了一位位青衫背劍客,神色各異,站在不同位置,衆人異口同聲,卻是另外一個男子的嗓音,道:“劉茂,你真是個扶不起的廢物,早知道當時就該選擇高适真。如果我是陳平安,或者陳平安的耐心不這麽好,随意翻檢你的魂魄神魂,跟翻書一樣,那麽你這會兒其實已經死了。”
劉茂欲言又止,隻是瞬間就回過神,猛然起身,又頹然落座。
總算得到了答案。
陳平安收起一把籠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個狗日的,半點不講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
劉茂開始閉目養神,束手待斃。
他确實有一份證據,但是不全。當年斐然在銷聲匿迹之前,确實來黃花觀悄悄找過劉茂一次。
至于所謂的證據,是真是假,劉茂至今不敢确定。反正在外人看來,隻會是鐵證如山。
劉茂突然睜開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陳平安腳尖一點,坐在書案上,先轉身彎腰,重新點燃那盞燈火,然後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個七七八八。隻是少了幾個關鍵。你說說看,說不定能活。”
劉茂突然笑了起來,啧啧稱奇道:“你當真不是斐然?你們倆實在是太像了。越确定你們不是同一個人,我反而越覺得你們是一個人。”
陳平安微笑道:“咱們今夜沒少聊閑話,可以說幾句正經話了,殿下趕緊自救。”
劉茂卻站起身,好像如釋重負,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聽從斐然的安排,隻要萬一蠻荒天下打輸了,重新丢掉了桐葉洲,我就該立即涉險逃離蜃景城,那麽隻要被我趕到那座重建的大伏書院,今天誰是階下囚,就真不好說了。可惜我膽子太小,過于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當年剛被囚禁那會兒,我會毫不猶豫就去賭命的,賭輸了,無非丢了一條爛命而已,賭赢了,就可以爲劉氏奪回這份江山家業。”
陳平安耐心極好,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如今我才是這個世上,最希望龍洲道人好好活着的那個人?”
劉茂點頭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與劍仙陳平安言語。”
陳平安一臉無奈,“最煩你們這些聰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較累。”
劉茂一言不發,笑望向這位陳劍仙。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劉茂可以暢所欲言了。
劉茂重新落座。
事已至此,沒什麽好隐瞞的了,開始将斐然的謀劃娓娓道來,劉茂說得極多,極其詳細。不是劉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幫這位龍洲道人想好了大大小小,數十個細節,光是如何安置某些“念頭”,擱放在何處,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書院聖賢的“問心”,而且斐然明确告訴劉茂,一旦被術法神通強行“開山”,劉茂就死。聽得陳平安大開眼界。
陳平安一直豎耳聆聽,隻是插嘴一句,“劉茂,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廟那邊,其實根本不會懷疑我。”
不等劉茂說話,陳平安就又說道:“但這正是斐然的厲害之處。不着急,先等你說完,我再告訴你真相,反正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咱們這位斐然大劍仙,确實比你高了好幾個境界。”
劉茂繼續先前的話題,大緻上,是大泉皇後姚近之,聯手藩王劉琮,派遣申國公高适真,負責暗中串聯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劍仙,癸酉帳斐然,再勾結駐紮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在桃葉渡達成盟約,兩件契約信物,一方是大泉劉氏的傳國玉玺,一方是文海周密的藏書印。
而持印者,桃葉渡泛舟獨行的青衫劍客,姓陳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經開始秘密鋪墊這場謀劃。
身爲姚氏家主的兵部尚書姚鎮,不惜用十六萬大泉劉氏精銳騎軍、三十一萬地方駐軍的陣亡戰死,暫時爲家族赢得軍心民心,作爲姚近之稱帝必須付出的代價,作爲回報,此舉會成爲姚氏篡位的踏腳石,要以一座完好無損的蜃景城,作爲文海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的觀道之地,同時讓蜃景城成爲蠻荒天下設置在桐葉洲的陪都之一。
陳平安點頭稱贊道:“真要給你辦成了,老子就要一褲裆黃泥巴了。好個斐然兄,虧得我當年對他那麽客氣,就這麽想要與我重逢啊。”
中土文廟爲一個出身文聖一脈的年輕人,專門昭告天下,解釋澄清?隻管解釋去。
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弟子,不是一個個孑然一身卻能夠力挽天傾嗎?亞聖一脈在戰事中,以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爲首,卻是毀譽參半,所以各大書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複文聖的文廟神位,位置還要高過亞聖嗎?不是要将事功學問遍及天下嗎?敢嗎?隻要是個有心人,難道不都會難免多想幾分?退一萬步說,勘驗真相,比起看熱鬧起哄,哪個更輕松?尤其是陳平安,以後的每個動作,都會是引人側目的一種風吹草動。更别提建立宗門,尤其是下宗選址桐葉洲了。
所以對于陳平安來說,這筆買賣,就隻有虧多虧少的差别了。
而此舉,最大的人心鬼蜮,在于哪怕先生無所謂,師兄左右無所謂,三師兄劉十六也無所謂。
可最有所謂的,恰恰是最希望文聖一脈能夠開枝散葉的陳平安。而一旦陳平安有所謂,或者爲之有所爲,就會對整個文脈,牽一發而動全身,上到先生和師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霁色峰祖師堂所有人。
甚至這還會牽扯到浩然天下與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更會重新扯起一場暗流湧動的三四之争。
總之這樁可有可無的買賣,斐然什麽都沒虧,隐官大人萬一真能夠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到時候虧多虧少,好像全看陳平安的運氣和造化了。
所以這場“問劍”,早已重返蠻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會輸。
陳平安突然問道:“當年桃葉渡,除了劉琮和高适真,就沒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劉茂搖搖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算有,斐然也不會告訴你吧。”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劉茂說道:“至于什麽藏書印,傳國玉玺,我并不清楚如今藏在何處。”
陳平安雙腳落地,藏書印?斐然你一個練劍的,如此附庸風雅,莫不是又學自己?
陳平安重新走到書架那邊,先前随便煉字,也無收獲。不過陳平安當下有些猶豫,先前那幾本《鹖冠子》,總計十多篇,書籍内容陳平安早就爛熟于心,除了度量篇,尤其對那泰鴻第十篇,言及“天地人事,三者複一”,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曾經反複背誦,因爲其宗旨,與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多有交集。不過陳平安最喜歡的一篇,文字最少,不過一百三十五個字,篇名《夜行》。
返鄉之後,在姜尚真的那條雲舟渡船上,陳平安甚至專門将其完整篆刻在了竹簡上。
陳平安之所以會猶豫,是突然記起,先前書籍自行翻開書頁時,發現此書夜行篇的一處旁白處,钤印有一枚私人印章,印文花鳥篆,“秉燭夜遊者,小心火燭手”。
那會兒陳平安誤以爲是劉茂或是先前某位藏書人的钤印,就沒有太過上心,反而覺得這方印章的篆文,以後可以借鑒一用。
陳平安抽出那本書籍,翻到夜行篇,緩緩思量。
這不是個死局,甚至連問心局都算不上。因爲陳平安太簡單就破局了。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筆,根本不會是這個線索明顯的龍洲道人。
準确說來,更像隻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離開浩然天下重返家鄉之前,送給隐官大人的一個臨别贈禮。
設身處地,處于同等境地,陳平安覺得自己一樣會爲斐然來一場“接風洗塵”,惡心人不償命。
斐然顯然是押注陳平安隻要返鄉,就會直奔寶瓶洲落魄山,斐然也沒有算到文廟會禁絕山水邸報,不然劉茂早就通過散步山上消息,讓自己立足不敗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會得到大伏書院的庇護,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劉茂都會性命無憂,伸長脖子給姚近之殺,大泉女帝都不敢動刀子。隻不過劉茂終究是小觑了斐然的算計,所以始終都不清楚,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隐官,更不清楚陳平安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陳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可能很想,可惜做不到,所以斐然隻是借助浩然的天下人心,在一個“名”上,針對陳平安,動點手腳。桐葉洲,所有對大泉眼紅的複國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内部,朝野上下,所有對姚氏女帝心懷不滿的讀書人,以及浩然九洲,天底下所有看熱鬧不嫌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亞聖一脈的儒家子弟,都會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
陳平安雙指抵住钤印文字處,輕輕抹去痕迹,陳平安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陣清風拂起,印泥碎屑出現一連串的文字,每個文字剛剛現世,便倏忽消逝,陳平安哪怕瞬間就重新祭出籠中雀,依舊未能挽留那些文字,顯然斐然是用了獨門秘術,并且劍氣蘊藉其中。劉茂已經被陳平安禁锢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個字,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
開篇文字很溫情,“隐官大人,一别多年,甚是想念。”
然後就有些殺機四伏了,“竟然能見此信,隐官大人可謂天縱之才,當之無愧。更讓我佩服之事,還是以隐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舊願意在水不沒膝的淺水爛泥塘,耐心極好,見微知著,謹慎依舊。斐然在此由衷預祝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開門大吉,始終順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遊,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遠遊客,難免物傷同類,故而臨别之際,專程留信一封,書頁當中,爲隐官大人留下一枚價值連城的藏書印,劉茂不過是代爲保管而已,憑君自取,作爲賠罪,不成敬意。至于那方傳國玉玺,藏在何處,以隐官大人的才智,應該不難猜出,就在藩王劉琮某處神魂當中,我在這裏就不故弄玄虛了。”
倒數第二句,“我是甲申帳木屐,希望以後在蠻荒天下,能夠與隐官大人複盤問道。”
一方印章從夜行篇當中,如水落石出,緩緩浮現,好像是擔心陳平安不去觸碰,印章開始自行旋轉起來,好讓隐官大人将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陳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臉色陰沉。
邊款篆文頗多: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
底款“饑不果腹老書蟲”。
他娘的是那個号稱藏書三百萬的文海周密,一方私人藏書印!
這封書信的最後一句,則有些莫名其妙,“爲他人秉燭照亮夜路者,易傷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隐官大人小心飛劍,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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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宮寺,大雨滂沱。
高适真低頭看着紙上那個大大的病字,以筆鋒極其纖細的雞距筆橫抹而出,反而顯得極有氣力。
高适真歎了口氣,輕聲道:“當年在那山上,我與那個年輕人尋仇,你爲何始終藏掖不出手?這就罷了,後來在那桃葉渡,那個青衫背劍客,獨獨對你刮目相看,好像還有些忌憚,就更加驗證了我心中所想,你絕對不是什麽金身境武夫,所以這些年來,我其實一直對你怨氣不小。”
老人擡起手,揉了揉枯瘦臉頰,“隻是生氣歸生氣,知道說開了,像個三歲孩子耍氣性,非但沒用,反而會壞事,就忍着了。總不能兩手空空,除了個祖傳的大宅子,已經什麽都沒了,到頭來還失去一個能說說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點頭道:“看出來了。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等老爺問這個問題。”
高适真擡起頭,極有興趣,問道:“答案呢?”
結果老管家來了一句,“沒什麽可說的。”
老國公爺愣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詢問此事,有些感傷,“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天宮寺。那會兒你我都還年輕。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說道:“不好說。山上山下,說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适真點點頭,擡起筆,輕輕蘸墨。
那個老管家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皺眉,然後說道:“老話說一個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那麽一個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講不講規矩,懂不懂禮數,守不守底線,就比較重要了。這些空落落的道理,聽着好像比孤魂野鬼還要飄來蕩去,卻會在個時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都不自知。比如當年在山上,如果那個年輕人,不懂得見好就收,決意要斬草除根,對國公爺你們趕盡殺絕,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師兄在,可隻要還隔着千裏,一樣救不了他。”
高适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準備落筆抄經,擡起頭,“老裴,你這樣的一個人,怎麽樂意在一個小小國公府待着當下人?”
老管家答道:“一趟遠遊,出門在外,得在這蜃景城附近,完成與别人的一樁約定,我當時并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總得找個地方落腳。國公爺當年身居高位,年紀輕輕,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适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麽時候學會說笑話了。”
老管家搖搖頭,“一個鍾鳴鼎食的國公爺,一輩子根本就沒吃過什麽苦,當年見到你,正是意氣飛揚的歲數,卻始終能把人當人,在我看來,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爲老爺你不在意,覺得天經地義,自然而然,外人才覺得難能可貴。所以這麽多年來,我悄無聲息替老爺擋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隻不過沒必要與老爺說這些。說了,便是個不定禅,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爲此離開國公府,而我這個人一向比較怕麻煩。”
高适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純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練氣士吧?”
老管家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會心而笑,給出一個答案,“我其實用劍,劍術還行吧。”
高适真問道:“有無上五境?”
老管家依舊說話含糊,“老爺這話就問得俗了。”
高适真神采奕奕,“是否劍仙?”
老管家搖頭道:“用劍之人,江湖行走,劍客而已。其實我也算不得什麽山上人。”
高适真知道這個老裴,是注定不會洩露身份了,于是轉去問道:“姚近之又沒有修行,爲何能夠如此駐顔有術?”
老管家說道:“她姑姑,那個曾經在邊境當客棧掌櫃的九娘,其實是浣紗夫人,一頭九尾天狐,而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實就是姚近之。”
高适真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她和寶瓶洲的賒月,都是中土文廟的一種表态了。”
老管家突然站起身,打開屋門,拿起那把油紙傘,好像要出門去。
隻不過這個化名裴文月的握傘老人,就隻是站在門口,透過雨幕,遙遙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邊出現了變故,讓裴文月臨時改變了想法,“我答應某人所做之事,其實是兩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護着姚近之,幫她稱帝登基,成爲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爲何如此,他自己曉得,大概就算是天曉得了。至于大泉劉氏皇族的下場如何,我管不着。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還是那麽個老理兒,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樣不會插手半點。不然老爺以爲一個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個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當年真能護得住姚近之?”
背對着申國公的裴文月搖搖頭,“就算姚近之手上其實藏有後手,與那玉圭宗關系極大,但是她那會兒終究羽翼未豐,心性不夠,手腕不夠狠辣,隻會被伺機而動的劉茂黃雀在後。當年在桃葉渡,陪着老爺去見那個……陳隐,他以心聲與我聊過幾句。我答應了他一件事,他護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後某個人,會不會畫蛇添足,自找麻煩。現在看來,一個人太過聰明了,果然……有病。當然,這些都是那個陳隐的算計,所謂的畫蛇添足,我看未必。不過對我而言,是無所謂的事情,反正不是殺人。”
高适真臉色微變。
難怪劉茂在當年那場滂沱夜雨中,沒有裏應外合,而是選擇袖手旁觀。一開始高适真還以爲劉茂在兄長劉琮和姚近之之間,兩害相權取其輕,劉茂擔心就算扶龍成功,事後落在劉琮手上,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所以才選擇了後者。如今看來,是時機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來一番言語,卻讓老國公爺手中的那支雞距筆,不小心摔了一滴墨汁在紙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見鬼,老話之所以是老話,就是道理比較大。老爺沒想錯,一旦她的龍椅,因爲申國公府而岌岌可危,讓她坐不穩那個位置,老爺你就會死的,更何談一個鬼鬼祟祟不成氣候的劉茂,但是國公府裏邊,依舊有個國公爺高适真,神不知鬼不覺,道觀裏邊也會繼續有個癡心煉丹問仙的劉茂,哪天你們倆該死了,我就會離開蜃景城,換個地方,守着第二件事。”
老管家搖搖頭,微笑道:“那劉茂,當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罷,這麽多年以來,他眼中就隻有老爺和少年,我這麽個大活人,好歹是國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兩代國公爺的心腹,他依舊是要麽裝沒瞧見,要麽看見了,還不如沒看見。我都不知道這麽個廢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他還能做成什麽大事。那個陳隐選擇劉茂,恐怕是故意爲之。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一個比一個腦子好使,心機可怕了。”
高适真擡起頭,借着桌上燈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着那個越來越陌生的老管家,隻有一個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開了門,依舊沒有風雨落入屋内。
一年到頭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終坐姿端正,不會有半點僭越姿态,氣息沉穩,神色平淡,哪怕是這會兒站在門口,依舊就像是在拉家常,是在個家境殷實的市井富裕門戶裏,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奴正在跟自家老爺,聊那隔壁鄰居家的某個孩子,沒什麽出息,讓人瞧不起。
高适真突然釋然,笑道:“強者擅長謹慎認可,弱者喜歡盲目否定。”
老管家點點頭,“老爺這句話,說得不俗。天底下自以爲是的聰明人,都喜歡拿一殺萬,玩呢。”
高适真猶豫片刻,深呼吸一口氣,沉聲問道:“老裴,能不能再讓我與那個年輕人見一面?”
老管家搖頭道:“多勸一句,老爺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高适真臉色慘然,“爲何?”
“他不是個喜歡找死的人。就算老爺你見了他,一樣毫無意義。”
裴姓老者說道:“那個年輕人,成長極快,如今他變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的那個……鬼。運氣好,雙方擦肩而過,運氣不好,就撞見鬼了。比如今夜的劉茂。”
天底下最大的護道人,終究是每個修道人自己。不但護道最多,而且護道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萬一。
神仙難救求死人。
高适真依舊死死盯住這個老管家的背影。
老人說道:“有句話我忘記說了,那個年輕人比老爺你,平常心更長久。再容我說句大話,劍客出劍所斬,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麽簡簡單單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劍術自然高不到哪裏去。隻不過……”
隻是裴文月話說一半,不再言語。
高适真在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好像還有件事要做,能不能說來聽聽?能不能講,如果壞了規矩,你就當我沒問。”
“可以講。”
老管家點頭道:“在等我的一個不記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約定,将我所學劍術,傾囊相授。”
“當年那個姿容俊美的外鄉貴公子?”
“直接說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長得确實好看。”
“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在府上,一登高遠眺就雙腳站不穩?這樣的人,也能與你學劍?對了,那個姓陸的年輕人,到底是男是女?”
“難說。”
高适真聽到這兩個字,神色無奈,搖搖頭,“你們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家夥的其中一個師父,大概能解答老爺這個問題。”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老管家不再言語,隻是點點頭。
山上修士随便閉關打個盹,山下人間興許稚童已白發了。
高适真突然發現老管家擡起持傘之手,輕輕一抹,最終一把油紙傘,就隻剩下了一截傘柄。
高适真站起身,來到屋門口,輕聲問道:“這是?”
裴文月說道:“遞劍。”
————
雨幕依舊,寺廟依舊,京城依舊,道觀依舊,皆無任何異樣。
隻是黃花觀的一側廂房内,陳平安同時祭出籠中雀和井底月,同時一個橫移,撞開劉茂所在的那把椅子。
然後陳平安稍稍歪斜,整個人瞬間被一把劍穿破腹部,撞在牆壁上。
陳平安面無表情,拔出那把劍,竟然就隻是一截傘柄。
都不用陳平安用劍氣或是拳意将其震碎,那把傘柄長劍,自行消散化作齑粉。
陳平安身形一閃,循着一絲劍氣痕迹,縮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那座天宮寺。
在陳平安趕到寺廟之前,就已經有一個白衣少年破開雨幕,轉瞬即至,大怒道:“終于給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經的浩然三絕之一,白也的半個劍術師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着那個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數步,走出屋子,隔絕天地,搖頭道:“半個而已,何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來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襲我先生,活膩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師伯是誰,專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劍仙!曉不得老子還有個師伯是誰,劉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給老子跪下磕頭認錯……”
浩然天下的老黃曆,曾有三絕,鄒子算術,天師道術,裴旻劍術。除了龍虎山天師府,依舊憑借曆代大天師的道法,屹立于浩然山巅,其餘兩人,早已不知所蹤。
崔東山突然閉嘴,神色複雜。
先生已經煉化龍君那一襲灰袍作爲劍鞘,而劍鞘所藏之劍,是以四大仙劍之一,太白最爲鋒芒的一截劍尖煉化爲長劍。
禮尚往來,同樣是打破對方一座小天地。
一劍破開天幕,直接問劍裴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