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城内,撚芯第一次登門甯府。
刑官二把手,來見飛升城現任隐官。
甯姚站在斬龍崖舊址那邊。
除了甯姚,演武場上還有一個腰系古硯背竹箱的少女,正帶着一個天真可愛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飛奔,敲鑼打鼓。
一個問我師父厲不厲害,怎麽個厲害。一個答我爹就是厲害,天下無敵的厲害……
一個問等會兒我娘親收拾你怎麽辦。一個答我才不怕磕頭,鑼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關系融洽相親相愛的一大一小,突然說翻臉就翻臉,一個說你師父是我爹,所以我更親近些。一個說我先認的師父你後認的爹,先來後到,你輩分還是要小些。所謂的翻臉,其實也就是各敲各的鑼鼓,比拼誰的響聲動靜更大。
撚芯覺得真是爲難甯姚了,有郭竹酒這麽個家夥,再攤上這麽個從天而降的“女兒”。
甯姚好像不太介意這份吵鬧,與撚芯點頭緻意。
撚芯來到甯姚身邊,說道:“那趙繇在鄭大風那邊喝過了酒,當下已經離開飛升城了,齊狩親自相送出城,好像趙繇要去最西邊,與守心寺僧人請教佛法。”
甯姚點頭道:“估計是想兼修儒釋道三教學問。”
大概是要走與齊先生一樣的道路?
撚芯笑着不說話。
甯姚問道:“怎麽了?”
撚芯說道:“我很好奇,爲什麽你當初獨自遊曆數洲山河,偏偏會看中當時隻是陋巷少年的陳平安。可以說說看嗎?”
照理說,甯姚自幼就見識過劍氣長城的種種劍仙風流,然後遠遊浩然天下,也該見識到不少年輕俊彥才對,書卷氣,豪傑氣,神仙氣,肯定什麽都見識過。
甯姚說道:“在你這邊,他是怎麽說的?”
撚芯搖頭道:“陳平安從來不說這個。”
甯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撚芯無奈,到底該說這對男女是神仙眷侶好呢,還是稱之爲狗男女好呢!哪怕撚芯這種對男女情愛半點無感的縫衣人,也覺得遭不住。
所以撚芯改口道:“我就是随口一問,你不用回答了。”
其實甯姚也沒打算說什麽。
兩人一起散步,甯姚轉頭對郭竹酒提醒道:“你們玩歸玩,不許離開這裏。”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出了半點差池,我提頭來見師娘!”
小女孩丢了鑼鼓在地,雙手叉腰問道:“誰的腦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聲說道:“咱倆一夥的,你瞎拆什麽台。”
甯姚不再理睬倆孩子的嬉戲打鬧,撚芯這次破例現身甯府,肯定不是來閑聊的。
隻是甯姚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杆。
甯姚當然知道郭竹酒爲什麽不太願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樣的,當年甯姚其實比郭竹酒還要更過分,直接離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細緻打理那些她每次遠遊從外帶回的奇花異草,再不會棍掃一大片、劍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長大,就會不舍得。
每次陳平安遠遊歸家,一樣會次次去添土,從無例外,還是一樣的道理。
撚芯以心聲與甯姚說道:“當年在牢獄中,陳平安與一頭化名‘霜降’的飛升境,做了一樁買賣,霜降從陳平安那邊掙了一顆谷雨錢,買下了半個自由身,答應會幫你一次,所以你先前遠遊之時,我差點就要撚開那盞燈芯,放出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甯姚問道:“差點?”
撚芯點頭道:“鄭大風找到我,讓我不着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對神道一事,頗爲熟悉内幕。”
甯姚不願多說鄭大風的根腳,對方身爲落魄山看門人,那麽就算半個自家人了,所以甯姚隻是說道:“陳平安的家鄉骊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見底的一個地方。你以後如果還與那裏走出來的人打交道,早早習慣就好。”
撚芯笑道:“陳平安,鄭大風,趙繇,我已經見過三個,确實都很古怪。”
甯姚說道:“關于這把仙劍‘天真’,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跻身飛升境之前,肯定會讓她乖巧些,到時候再去與那‘獨目者’對峙。除了那頭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還會先與鄭大風請教一些神道規矩。”
撚芯有些訝異,“我還以爲你會拒絕外人的插手。”
甯姚搖搖頭,“我又沒覺得你們是外人。何況大道兇險,尋求助力,以防萬一,沒什麽好難爲情的。”
趙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與陳平安的關系,還來單獨見我,如果不是看在齊先生的份上,甯姚不介意将趙繇送出飛升城。
沒有将那人一劍禮送出境,與甯姚當下心情不錯,也有很大關系。那半座劍氣長城還在,他還在。
撚芯說道:“那我将那盞燈芯留在甯府?”
甯姚點頭道:“随便。”
飛升城内外,自然無人膽敢以掌觀山河神通窺探甯府。膽子不夠,境界更不夠。
撚芯取出那盞油燈,撚動燈芯過後,一位白發童子飄落在地,先是呆滞,然後蓦然作泫然欲泣狀,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隐官老祖,武功蓋世,術法通天,劍仙風流,豪傑氣概,英俊潇灑,一諾千金,算無遺策……”
甯姚瞥了眼那個滿臉漲紅咋咋呼呼的小個兒馬屁精,對撚芯說道:“你還是帶回去吧。”
撚芯笑道:“反正有兩個了,也不差這麽一個。”
那霜降見機不妙,立即乖巧萬分,雙手合掌,高高舉過頭頂,低下頭朗聲道:“小的願爲老祖道侶,效犬馬之力!”
甯姚伸手揉了揉額頭,轉頭問道:“在牢獄裏邊,就是這般德行?”
撚芯搖頭道:“比這還要過分,反正陳平安樂在其中。”
甯姚點頭道:“那就留下吧。”
好與霜降問些事情,用來打發光陰,不然總看那兩本山水遊記,也看不出花來,兩部書上,一個藏藏掖掖,一個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呵,還天地良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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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那蜃景城遙遙對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爲陳隐的青衫劍客,買下了所有整座山頭的所有酒樓客棧。
經常在此獨自飲酒,欣賞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處名爲桃葉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條烏蓬小舟,從袖中抖落出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讓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葉渡渡船,構造精緻,船頭雕刻有鹢首,因爲大泉王朝曾是古澤國,百姓需要以鹢壓勝興風作浪的蛟龍水裔,此外中艙兩側打造有類似屏風的景窗,艙内頗大,可擺放不少書籍,後艙更是設有爐竈睡鋪,賞景飲酒,煮茶吃飯,下棋撫琴,都沒有問題,算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了。
而這條水渡的桃花水,鳜魚,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達官顯貴和山上譜牒女修的心頭愛。
在賒月煮茶之時,周密伸手掐訣,随便翻檢一條光陰溪澗,翻轉光陰如翻書頁一般簡單。
當化名陳隐的斐然現身桃葉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将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當然渾然不覺。
斐然約見之人,是桐葉洲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個元嬰境,比較識時務。
渡船停靠岸邊,斐然起身沒有登岸,周密則站在小船尾端,雙手負後,以望氣之術,打量起杜含靈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顯然沒有想到杜含靈這麽不講究,竟然擅自帶外人前來此地,不過那位元嬰修士立即作揖賠罪,主動與眼前這位來自癸酉帳的使者,解釋一番緣由。
桐葉洲北方地界,天阙峰青虎宮和金頂觀,都是距離宗字頭不遠的大山頭。隻不過青虎宮早早搬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金頂觀卻與那些逃難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靈先是通過一位妖族劍修,與駐紮在舊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搭上關系,然後通過戊子帳的牽線搭橋,讓他與一個名叫陳隐的癸酉帳修士相約于桃葉渡。杜含靈大緻了解過蠻荒天下的六十軍帳,甲子帳爲首,此外還有幾個軍帳比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帳是個劍仙胚子紮堆的,年輕修士極多,個個身份通天。
癸亥帳負責海上鋪路,己酉帳負責登岸後移山卸嶺,開辟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鎮其中,分别是那精通水法的绯妃、擅長搬山的袁首。
還有那己未帳,領袖是那劍仙绶臣,還出了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至于癸酉帳,相對名聲不顯。
周密會心一笑,無巧不成書。看來眼前衆人,與那位隐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單單是那個杜含靈道心出現一絲漣漪,此外好像一撥人,其實見着了斐然當下面容後,到底不如杜含靈隐忍,個個神色微變,遮掩不住。杜含靈不愧是位老元嬰,最快恢複平常心,對方是不是昔年那個攪亂大泉廟堂走勢的陳平安,關系不大。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監國的劉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尤其是高适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後,臉色陰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還有一對出身金頂觀的山上師徒,邵淵然,師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龍門境的師父,結金丹的弟子。
師徒二人,當年都是龍門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京供奉”,就隻能去往邊關,爲大泉劉氏監視姚氏鐵騎,在那邊喝了十多年的邊關風沙。其中邵淵然瞧着面如冠玉,年紀輕輕,實則已經是知天命的半百歲數,至于他師父尹妙峰,更是兩百歲還有餘。
此外還有一個沒那麽顯眼的城隍爺,一州治所騎鶴城的州城隍。
廟堂藩王、國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靈,齊聚桃葉渡渡口,結果見着到了一個打死都沒想到的人物,“陳平安”。
斐然聽過那杜含靈的解釋,笑着點頭道:“故人重逢,化敵爲友,人生真是無常。”
随後斐然站在船頭,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開始密謀商議一樁謀劃。
周密一一聽在耳中。
至于周密真身,依舊坐在渡船當中,從賒月手中接過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隻是水煮茶葉。”
圓臉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與文海先生獨處,依舊全然無所謂,不長記性,給自己倒滿一杯後,随口說道:“我就這手藝,保證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滿意,把斐然喊來好了,浩然風俗,他好像什麽都精通。”
渡口的船頭岸上,聊得比較順利。
其中那個年輕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陳隐,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還有閑情逸緻,與他師父以心聲閑聊,輕聲笑道:“師父當年曾說,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至多二十年,她就會人老珠黃,看來是師父錯了。”
尹妙峰撚須而笑,“确實有些古怪,興許是大泉密庫當中,有那旁門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夠讓姚近之容顔常駐。要說姚近之沒有偷偷修行,我是絕不信的。大泉寶庫,”
光是當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水神廟的兩處産業,就不容小觑。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多年,珍藏無數,可惜給咱們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還能剩下幾成家底。
一道劍光化虹而至,落在這條渡船的船頭上。
周密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張面皮,恢複本來面貌,沉聲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周密反問道:“不該是先問我到底做了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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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藕福地,衆多天地異象,此起彼伏,雨後春筍般一起湧現。隻說那數十件天材地寶引發的光彩,在山河形勝之地,紛紛現世,或有遠古遺落長劍,突然間就劍光氣沖雲霄,或是千年古樹蓦然結出仙家果,仙氣缥缈,蘊藉氣數,已經不僅是靈氣充沛那麽簡單,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選址最佳地。山澤湖海之間,更有得天獨厚的草木精魅應運而生,關鍵是它們會孕育出一點天然神光,成爲一種類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隻差封正而已,還有許多享受人間香火數百年的祠廟神像,原本就隻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屬于地方淫祠,當下都有數尊金身雛形形成,開始睜眼看人間。
崔東山施展出一門臨摹山河、畫卷鋪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顧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賬房先生韋文龍兩眼放光,雙手在袖飛快掐指,心算不止。
長命道友顯然也心情不錯,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
崔東山閑來無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飛起,笑嘻嘻道:“你沒有猜錯,蓮藕福地不但跻身了上等福地,還會一頭撞到瓶頸上。曆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沒有記錯,大概隻有六座,都是許多山巅宗門籌備數百年的結果,比如符箓于玄一座下宗的百煉福地,爲的就是讓福地額外多出些福緣。尋常山頭,小打小鬧,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來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疊出,加上外人的贈禮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剛剛晉升上等福地的蓮藕福地,在不到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裏,就已經到達了瓶頸。
光是渌水坑青鍾夫人拿出那堆積如山的虬珠,就使得福地水運瞬間暴漲五成。
此外,當年天下十人之争,國師種秋得到了一樁仙家福緣,是一幅五嶽真形圖,種秋起先爲了提防俞真意,還試圖銷毀此物,後來按照陸台的授意,打消了念頭,這些年來一直交給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詢問過種夫子和小師兄,一個當然願意拿出來,一個說用了無隐患,所以蓮藕福地,就出現了無需四國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嶽。至于元來的那份仙家機緣,埋藏金書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樣擁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嶽雛形,隻是相較于五嶽真形圖顯化山頭,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樓後的一座小池塘,變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蓮花搖曳生姿,一縷縷紫金光彩,緩緩流溢入湖,道氣彌漫水面。
浮萍劍湖十八座湖泊之一,與太徽劍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漸與天地契合。
此外還有趴地峰白雲一脈祖師,贈送的一座雲海,桃山一脈贈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脈贈送了一朵火燒雲,還有指玄峰袁靈殿贈予的一盞白螺杯,落地大如島嶼,是一處天然小道場。
裴錢皺眉道:“水滿則溢,一旦到了瓶頸又破不開,會壞事。”
崔東山立即轉頭,朝裴錢豎起大拇指,“大師姐好眼光,有見地!”
周米粒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飛快拍掌卻無聲。
所謂的瓶頸,就是福地疆域,終究大小有定數,而昔年的觀道觀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當中,又屬于地盤小的。
一旦福地人間的天地靈氣過多,就會過猶不及,除了會影響到凡俗夫子的體魄和命理,還會引發種種天災人禍,例如水運過重,導緻山河波濤洶湧,洪澇千萬裏,或是一輪大日懸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萬裏,持續燒灼福地,動辄幹旱個數年,煉殺萬物,月魄濃郁灑落人間,使得陰冥鬼魅叢生,成群結隊遊曳夜間,或是拜月煉形一道的山澤精怪,蜂擁而起,大肆橫行人間。
月盈則虧,是大道至理。許多福地出現“飛升”之人,根源就在于此。這些天之驕子,是天地寵兒,氣運加身,某種意義上,他們是不得不出,一旦強行滞留福地,要麽被天道碾壓,視爲試圖篡位的亂臣賊子,淪落到一身氣數重歸天地,要麽就順勢離去,所以就有了曆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隻是有些反會招來橫禍,就比如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刑官,就因爲一人破開天地禁制,招來浩然天下的修士觊觎,最終連累整座福地給打得稀爛。
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則是出了名的地廣人多。哪怕砸錢不斷,隻是因爲幾場修行引發的浩劫,使得雲窟福地從未到過瓶頸。而皚皚洲劉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隻有劉氏專門培養的一大撥采玉人,常年勞作。也有其他宗門的女子譜牒仙師,會主動找到皚皚洲劉氏,成爲不記名的采玉人,不計工錢,畢竟所謂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錢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時劉氏又擁有人數最多的一座福地,綠蔭福地,是一座劉氏一顆神仙錢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萬人口,一有修道之人僥幸跻身洞府境,就會被立即帶離綠蔭福地,外人隻知道是兩位術家祖師供奉的要求。
崔東山當然有後手,絕不會讓福地瓶頸成爲隐患,準确說來,是天底下隻會經營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對此早有準備。
崔東山望向腳下人間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那裏有一棵柳樹,樹上挂有一幅卷軸。被崔東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開纏繞卷軸的一根金色絲線,橫放身前,卷軸懸空,崔東山雙指一抹,畫卷瞬間攤開,畫面不斷橫掠出去,最終露出一幅光是畫紙本身就長達百丈的萬裏山河圖。
這是姜尚真贈送給福地的一份重禮,購自白紙福地一位老祖師,原本是他爲雲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畫卷,落地生根之後,隻要福地空餘疆域,足夠廣袤,被沛然靈氣浸染個百來年,就會變成千真萬确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來的桐葉洲流民,絕大部分都在寶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練氣士幾乎全部離開,卻剩下二十餘萬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麽法子,多半威逼利誘皆有,最終選擇留在福地,聽候“老天爺”發落。
這是兩樁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之舉,萬裏山河畫卷是如此,二十萬魂魄齊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們隻要在此繁衍生息,開枝散葉,就能夠将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繪幾分。
魏檗由衷贊歎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爲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爲落魄山可謂鞠躬盡瘁到了極點。
當供奉當到這個份上,就連崔東山都想要送給周肥兄一塊“義薄雲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麽,姜尚真隻要用心,就都很出類拔萃。
唯一的“假公濟私”,就是姜尚真爲自己留了一小塊地盤,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蔭,大概是想要以後方便攜美人來此郊遊。
有了憑空多出的萬裏山河之後,原本大體上趨于凝固的福地靈氣,就又開始自然流轉起來,往那些“空白”山河湧去。
朱斂笑呵呵道:“周供奉确實是個妙人,人間少有。”
然後朱斂笑望向裴錢,裴錢有些疑惑。
朱斂解釋道:“周供奉當年與我一見如故,切磋一門道法,旗鼓相當,但是最後輸給了你,而且周供奉輸得心服口服。”
裴錢想了想,嘀咕道:“都什麽跟什麽啊。”
周米粒輕輕晃着小腦袋,算是與裴錢敲了敲門打招呼,裴錢伸手按住她的腦袋,輕聲道:“别說老廚子胡說八道,沒有的事。咱們竹樓一脈,個個以誠待人。”
在裴錢早年的小賬本上,劃分出了許多陣營鮮明的小山頭,比如她和暖樹姐姐,小米粒,當然屬于最最嫡傳的竹樓一脈,看門一脈有鄭大風和元來,騎龍巷一脈有石柔那些看鋪子的,還有走樁散步夢遊一脈……
崔東山說道:“接下來撿錢算賬一事,就有勞長命掌律和韋先生多跑幾步路了,泓下回頭帶上雲子一起幫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着享福不做事,當然不是個事。”
泓下輕聲道:“泓下領命。”
陳靈均說道:“算我一個。”
崔東山笑望向這位走渎成功走路有點飄的陳大爺,“那就算你一個?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這趟北俱蘆洲之行,陳靈均橫穿一洲往返一趟,走渎可謂小心翼翼,可那斬雞頭燒黃紙結識好兄弟的勾當,倒是膽子賊大,半點不含糊。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一大步橫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雙腳并攏,于是就站在了暖樹這個笨丫頭身邊,試探性說道:“那還是算了,吧?”
崔東山不再理睬這個落魄山膽識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沒赢過,吵架沒輸過”的老舟子,後有“我師兄是鄭居中”以及“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誠,如今又有大罵阮邛不要臉、兩次拍肩陸沉、還與斬龍之人稱兄道弟的陳靈均,一個個都他娘的是人才,還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
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無幾的豪傑人物,落魄山能夠占據其一,連崔東山都覺得挺有意思。
崔東山轉去與曹晴朗說道:“那條龍舟渡船,可以拿來此地修補,如果你覺得劉重潤那邊合适的話,可以讓她帶着一些性子沉穩的嫡傳弟子,來這邊揀選兩三處山頭修行,隻是事先說好,甲子之内,除了劉島主可以自由出入,嫡傳們就不要随便走動了。”
崔東山擡起雙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兩處,“比如這兩個地方,水運極多,就可以讓給珠钗島劉重潤。”
一處是濟渎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一條龍亭侯李源贈送的溪澗。
那條名爲翻墨的龍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時候,已經搖搖欲墜,破碎不堪,光是修繕所需神仙錢,其實就已經超過龍舟本身價值。劉重潤倒是想要買走這條龍舟,當不成山上渡船,當是留個紀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内,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說要修舊如初,劉重潤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讓落魄山少些錢财損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懶得多此一舉。
但是在落魄山的賬房議事,對于遠在别洲的雲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钗島,哪怕雙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實落魄山相當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點點頭,沒有異議。
落魄山想要在大争亂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業,不但要與大宗門結盟,互利互惠,還要盡量讓珠钗島、雲上城以及彩雀府這些暫時氣候不顯的仙家,跟随落魄山一起壯大起來。而且絕對不能隻以利相交,落魄山,錢要掙,香火情要掙,人心更要掙!
崔東山說道:“我今天比較指手畫腳,是例外,關于這座蓮藕福地,以後都隻會由着你拿大主意了。你願意與人商量就商量,不願意就自己放開手腳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們平輩,沒必要,隻是你就不要讓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與小師兄作揖緻謝,其實心情并不輕松。
崔東山突然對朱斂笑問道:“我今兒行事比較出彩,老廚子不會不高興吧。”
朱斂笑道:“能者多勞嘛。做多錯多尚且人莫怪,何況崔小先生是做多對多。”
崔東山收回視線,俯瞰人間,“一直砸錢又砸錢,總算可以掙錢喽,時來運轉,好兆頭,大好兆頭!”
世間每一座到達瓶頸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個财源滾滾的聚寶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爺”宗門、豪閥,隻管盡情搜刮那些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帶離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順勢打破樊籠,被帶離福地,成爲“天外”仙府的祖師堂譜牒仙師,這就是許多福地書籍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
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靈氣,或者說實打實的神仙錢,用來換取一位位貨真價實的神仙。
而且此舉,不損大道,不壞地利,不傷人和。
最後,朱斂拉着反正無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賞景的魏山君,一起繼續坐鎮天幕,負責盯着那幅畫卷,長命道友和賬房先生韋文龍開始遠遊撿錢。
崔東山帶着裴錢,米老劍仙,以及一個可有可無的泓下,一起離開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國京城。
童生,秀才,舉人,狀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參加南苑國科舉,一路勢如破竹,鄉試得解元,會試得會元,殿試得狀元,成爲藕花福地曆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的讀書人。
連夫子種秋都哭笑不得,這可是曹晴朗憑自己本事掙來的一連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後來離開,成爲南苑國京城官場的一樁天大懸案。
當年在那中土神洲禮記學宮,遇到師祖身份的文聖老先生,老秀才從種夫子那邊聽聞此事,大喜過望,差點沒當場燒三炷香,說了不得了不得,好一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咱們文脈牛氣沖天啊,做學問的,下棋的,喝酒的,練劍的,寫字的,練拳的,言語得體的,哪個不天下無敵,然後如今連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揚眉吐氣了!
崔東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戰戰兢兢跟在一旁。
裴錢和米裕則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錢要乘坐渡船去南嶽地界戰場,米裕則走一趟北俱蘆洲彩雀府。
到了越來越商貿繁華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個正兒八經名爲包袱齋的仙家山頭,大小建築綿延成片,閣樓坊市皆有,
當年包袱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骊鐵騎的南下,等于是半賣半送給披雲山和落魄山,事後包袱齋不是沒有後悔,想要高價買回去,魏檗剛好以一場夜遊宴款待包袱齋貴客,在那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米裕稍後會讓魏山君先幫忙送到北嶽邊境,然後隐藏氣息,獨自禦劍跨洲北去,剛好順路遊覽那座牽連兩洲的跨海長橋。而裴錢這次出門遠遊,沒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将那把狹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隻是腰懸一塊大骊刑部玉牌,以及另一側腰間的疊放雙刀,她會乘坐一條大骊邊軍渡船南下,化名鄭錢。
裴錢打算先壓境在金身境,皚皚洲口音,拳法近似馬湖府雷公廟一脈。
米裕對裴錢說道:“自己小心。”
裴錢點點頭,“米劍仙也一樣。”
米裕無奈。
如今他一聽到“劍仙”二字,就渾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邊,崔東山翹着二郎腿,随手施展術法,石桌畫卷之上,是大師姐與米老劍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着瓜子,泓下都沒敢落座。
崔東山斜眼這條元嬰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雲子大爺請來這裏?”
泓下施了個萬福,趕緊禦風去往灰蒙山。
先前離開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舊一直沒敢說話,其實她相中了一條位于松籁國境内偏遠地帶的江河,相較于沛湘當時選址狐國落腳處,大大不如,畢竟後者還依着一條龍脈,隻是潛龍不顯。
泓下作爲一條元嬰水蛟,若蓮藕福地隻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跻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會瓜分走太多當地靈氣和山河氣數,如今則無妨了,崔東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沒如何刁難她,如今福地水運濃郁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約束,沒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東山才會讓泓下去将那條金丹境雲子一并帶來,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滾,烏煙瘴氣的,搞得别家仙師禦風路過,瞧見了此景,誤以爲落魄山是個做那剪徑勾當的賊窩。
藕花福地當初被老觀主一分爲四,除了南苑國好似彩繪,其餘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東山心知肚明,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給他的一份重禮,好讓繡虎借此“補道”,但是崔東山根本就沒打算接受饋贈。
崔東山輕聲道:“就看老廚子的解謎本事喽。”
福地那邊,長命道友比較眼尖,找到了一個先前連仙人山河畫卷都未能顯現的有趣存在,是個身形缥缈不易察覺的婀娜女子,是文運書香凝聚,大道顯化而生,當下那女子正在腳下城池一處書香門第的藏書樓,偷偷翻書看。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但是隻要稍稍栽培,對于福地而言,都是一本萬利。
韋文龍心中驚喜不已,以心聲與掌律長命說道:“這等應運而生的稀罕存在,價值連城,七十二福地,有據可查的,隻有十七位。”
長命說道:“主人不會答應的。”
事實上,她也不答應。
作爲金精銅錢的祖錢顯化,長命與這位文運顯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親。
就像在落魄山上,長命對暖樹丫頭是從不掩飾自己的偏愛親近。
韋文龍笑道:“長命掌律想岔了。”
長命笑而不言。
其實沒想岔。不然你這韋賬房,小心走路撞錢崴了腳。
陳靈均盤腿懸空,以此禦風遠遊,跟在兩人身後,這會兒沒了那隻大白鵝,陳大爺渾身舒坦,老氣橫秋道:“掌律姐姐,如今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無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輩了。”
長命随口說道:“至多三十年,就會出現五六金丹吧。”
漸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靈,英靈鬼魅,山野精怪,都會大道争先,各有福緣。
隻不過如今就算有誰率先跻身金丹,也沒有額外的大道福緣饋贈,因爲藕花福地曆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爲四之前,就已結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卻能接連破境,跻身金丹地仙,可謂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現,可以關起門來偷偷自得幾分,至于自誇,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說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臉,一個跑上山去修煉仙法的,下山欺負習武練拳的,有這麽欺負人的嗎?
陳靈均突然一拍腦袋,“我得去趟狐國幫好兄弟探路,長命姐,韋算盤,告辭告辭。”
陳靈均說走就走,他當真要去遊覽一趟狐國。障眼法他也會啊。陳大爺的元嬰境又不是擺設。
去看看能否幫那個最新結交的好兄弟陳濁流找個媳婦。
雲霞山,狐國,和大骊京畿北邊的長春宮,都以女修衆多著稱。
尤其是這座昔年清風城許氏砸下重金經營已久的狐國,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溫柔鄉。
隻不過被那沛湘施展神通,從清風城搬遷到落魄山後,就天地隔絕,落地紮根福地,再被那個掉錢眼裏爬不出來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制,使得遊曆狐國、或是在此修行的外鄉人,一個個無頭蒼蠅亂撞,狐國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那些狐魅尤物又癡情,擅長吹枕頭風呗,哪個豪傑敵得過。
陳靈均作爲一個最早讓年輕山主見識到鏡花水月的“老前輩”,其實早早對狐國大小山頭,門兒清。
狐國有一山一廟,文運濃厚,曆史上讓許多繞路來此燒香的窮書生,當真就科場得意,金榜題名了,陳靈均打算以後帶着陳濁流一起來這邊燒香,将那名字不太靠譜的“濁流”換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骊官場的清流身份,值錢得很。至于如何先幫着兄弟讨要一個大骊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呗,又不是沒求過,披雲山上有座林鹿書院,陳靈均什麽都想好了,找個月黑風高山上人少的時分,他就去披雲山偷偷拜會魏山君。
大概這就是陳靈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義字當頭”,哪怕成爲了一條元嬰水蛟,可在朋友那邊打腫臉充胖子的臭毛病,這輩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陳濁流什麽都好,錢沒幾個,偏偏出手闊綽得顧頭不顧腚,比自己更舍得打腫自己臉,唯獨一件事太看不開放不下,就是沒當成官老爺,平日裏還喜歡文绉绉扯那酸文,什麽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頹然一老,書劍茫茫。
聽聽,一看就是個對科舉功名還賊心不死的落魄書生,他陳靈均能不幫忙?
朱斂臨時起意,隻留下魏山君一個留在天幕那邊,與沛湘一同去往狐國境内,朱斂還喊上了陳暖樹和周米粒。
沛湘爲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處屬于沛湘私人花圃,名爲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龍,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誰又比得過狐魅?
在一座觀景亭,鋪有一幅雪白顔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貼身錦袍,不過外罩一件竹絲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樣學樣,隻是覺得别扭,還是學那老廚子盤腿而坐。
陳暖樹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後,在旁煮茶,茶具齊備。竹爐湯沸火初紅,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廚子,一手持杯,一手虛托,低頭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趕緊吐回去大半,這才點點頭,故作内裏行家,“好喝。”
大概是覺得太過言簡意赅,顯現不出自己的學問,周米粒趕緊加重語氣,補了兩個字,“極了!”
陳暖樹莞爾一笑。
朱斂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腦袋,小米粒一個歪頭,抱怨道:“嘛呢嘛呢,個兒都是給老廚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說話,以後除了好人山主,誰敢耽誤我長個兒,我就兇誰!”
朱斂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蕭索,不理會落魄山大管家和右護法的嬉戲打鬧,這位原本應該驚喜萬分的狐國之主,反而心有幾分戚戚然,此刻轉頭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斂隻是笑着飲茶。
沛湘收回視線,輕聲喊道:“顔放。”
朱斂微笑道:“飲酒要有豪傑氣,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惱羞道:“說得輕巧!”
朱斂問道:“那你覺得小米粒輕不輕巧?”
周米粒趕緊挺直腰杆,雖然完全聽不懂老廚子和沛湘姐姐在說什麽,但是黑衣小姑娘這會兒剛要皺起眉頭,就趕緊舒展眉頭。
沛湘無奈道:“小米粒可以心無旁骛,我是狐國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紅塵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讓我平常心常在?顔放莫要強人所難。”
朱斂點頭笑道:“劍仙左右,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渌水坑青鍾夫人,太徽劍宗劉景龍,浮萍劍湖郦采,齊渎靈源公沈霖,龍亭侯李源,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連裴錢都是山巅境武夫,還有仙人境崔東山,至于蓮藕福地的舊主人,更是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沒有被吓得花容慘淡,其實已經很平常心了。”
沛湘臉色慘白,呼吸不穩,一隻手的掌心,輕輕抵住席子。
周米粒剛要說話,給老廚子使眼色,卻發現暖樹姐姐朝自己輕輕搖頭,小米粒趕緊閉嘴,繼續低頭喝茶。曉得嘞,老廚子是與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陳暖樹給沛湘遞過去一杯茶。
沛湘接過茶杯,與朱斂問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爲何我要選中那條龍脈?”
原本她以爲落魄山不會多想,隻當是自己替狐國,相中了一塊山水相依、氣運濃厚的風水寶地。但是現在沛湘知曉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後,才發現自己的那點城府心機,簡直就是蒙學稚子大談聖賢理,可笑至極。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顯山不露水了,經營一座得手沒幾年的下等福地,層層遞進,環環相扣,毫無缺漏,瞬間就将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頸。那麽多的神仙錢,到底從哪裏來?那麽多的山巅人脈香火,又從何而來?一樁樁仙家福緣不要錢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斂點頭道:“狐國替清風城許氏暗中收攏了不少文運,而許氏又以嫡女與上柱國袁氏庶子聯姻,我猜測多半會是一對雙胞胎,男孩扶龍,女孩攀龍。許渾當然沒膽子大到要去牽扯國運的地步,與繡虎比拼謀劃,那是純粹找死,但是這等錦上添花的事情,大骊宋氏即便知道了,也會樂見其成。反正文運依舊落在大骊王朝,若是能夠落在宋氏,當然更好。這件事情,你其實不擁有太多負擔,在落魄山賬房那邊,這就真的隻是一件小事。”
沛湘腦子一片空白,她隻能是癡癡看着這個朱斂,原本以爲自己與他已經近在眼前,原來朱斂還是遠在天邊的一個人。
周米粒聽也聽這些,就是不去記住,估計很快就會忘。聽是右護法職責所在,記不住是啞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兒大。
朱斂收斂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鄉随俗,以誠待人。”
朱斂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着你自己開口道破内幕。但是你沒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幫你主動說破,兩次了,我們落魄山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做‘事不過三’。”
沛湘一臉疑惑,皺緊眉頭,然後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斂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先離開片刻。”
兩個小姑娘立即告辭離去,毫不含糊。
朱斂緩緩起身,身形佝偻,拳架依舊松松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臨行之前,說狐國藏着個小謎題,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擡起頭,身後出現一條條狐尾。尋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國小天地,是她的地盤不假,可别忘了,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歸誰。
朱斂說道:“沛湘,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不然以後狐國之主就要換人了。放心,我們落魄山絕不過河拆橋,不但你不會死,可以依舊修你的道,狐國運勢一樣會蒸蒸日上,隻是有些屬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别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紅,咬着嘴唇,以至于滲出血絲,她渾然不覺,隻是委屈萬分道:“朱斂,你到底想要我與你說什麽,可是我又能說什麽?”
朱斂一語道破天機,“狐國和清風城的真正幕後牽線人!與那正陽山祖師堂是否有牽連?!”
沛湘頹然倒地。
隻是當她心意微動,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顫,竟是全然無法開口,痛苦不已,絕非作僞。
她雙手抱住腦袋,仍是竭力穩住道心和魂魄,擡頭望向朱斂,眼神複雜,戀戀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現在涼亭内,雙指并攏,輕輕一戳沛湘眉心處。
少年背對朱斂,嬉笑道:“老廚子,還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學學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釋重負,如獲大赦一般,一位元嬰境,竟會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涼席上,好似犯錯的學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對兩位夫子的責罰。
崔東山對沛湘施展了一門定魂術,隻是相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術,講究多些,不是什麽針對練氣士的氣府封山手段,而是專門壓勝一位元嬰境狐魅的心念,使得遠在千萬裏之外的幕後人,不至于循着脈絡推衍出真相。
崔東山轉頭笑道:“老廚子你差一丢丢,就要打草驚蛇了。”
朱斂笑道:“謎題已解一半?”
崔東山點點頭,“老廚子難怪能燒出一桌子好菜。”
将一座狐國拐騙到落魄山,隔絕在蓮藕福地,既是無理手,手段下作得确實過分了,也算神仙手,畢竟實打實斷去清風城一半的财源。但如果朱斂沾沾自得,始終被蒙在鼓裏,無法察覺到真正的隐患,長遠來看,就會是勝負關鍵手,落魄山看似賺大,實則辛苦藏拙多年,卻主動給對手遞出一記昏手,說不定就會赢了小塊地利,最終滿盤皆輸。不但輸掉一座上等瓶頸福地,極有可能還要動搖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對家鄉的愧疚,對自己的失望,一位文聖人武宗師的種秋,更會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錢,會很憤怒,裴錢的心境,又會影響到暖樹,米粒……落魄山會一點一點,人心大潰。
“想跑?”
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處,伸手一抓,從狐國邊境地帶的虛空處,抓取一物,将一粒神魂念頭凝爲一顆棋子,以雙指輕輕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額頭重重一拍,重歸原位,又有些許細微變化,“開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給老子乖乖回去!”
崔東山最後雙指彎曲,輕輕一記闆栗敲在沛湘眉心處,“”
朱斂默不作聲。
難怪世人都羨神仙好,術法駁雜神通高。
那個以秘術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後人,是神仙中人,崔東山能夠将遠遁無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鼓掌間,并且重新交還沛湘,當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斂突然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顧璨寄過一封密信到披雲山,托付魏檗轉交落魄山。說他身邊那個柴伯符,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們的身份,柴伯符還知道他那師妹,其實另有隐秘師傳,但到底是誰,顧璨在信上說柴伯符确實不清楚。所以我猜測許氏婦人,與沛湘,都是同一個人的棋子,隻不過雙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後人也由着她們内鬥内耗多年,作爲一層障眼法。”
崔東山笑眯眯不說話。
朱斂笑道:“人心如水,所以與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澗,清澈見底,或江河滾滾,渾濁不堪,或古井深淵,深不見底,一着不慎,就會淹死人。”
崔東山感歎一聲,擡手用袖子擦拭臉頰,“有些事情,我曉得卻說不得,更做不得,老廚子你廚藝好,多擔待些。不然隻會将原本脈絡清晰的一樁事情,變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渾濁,就再難察見淵魚了。”
從朱斂,到鄭大風,再到魏檗,三人對于一件事情,極其默契,既放心崔東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事實上,崔東山反而曆來堅信一座山頭,本該如此,理該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标榜道德聖賢,或者大家都是勢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當。
崔東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風起何地,雪落何處?”
朱斂随口笑道:“芙蓉山中?”
蓮藕福地當中,有一座芙蓉山,與那鳥瞰峰,春潮宮和湖山派,并稱爲天下四大看雲賞雪勝地。
崔東山無奈道:“我先前盯了那邊半天,可惜沒半點動靜啊。老廚子你說愁人不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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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勢力範圍接壤處的僻靜山水中,一個在青冥天下沒有道官身份的山澤野修,找到了另外一個暫無譜牒的同道中人。
一個年輕人,儒衫文士模樣。
一個名爲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嶄新天下悄悄跻身的玉璞境,卻來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來的此地。
年輕文士,找到俞真意,後者正盤腿懸在一把長劍之上,緩緩呼吸吐納,鼻孔和雙耳,如垂有四條白蛇。
俞真意睜眼問道:“道友入山,所爲何事?”
雙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卻敢身穿儒衫,獨自一人雲遊四方,已經很不合常理,看似不過龍門境修士的氣象,卻能夠一路破開數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當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鄭緩就行了,你我其實同鄉,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氣。”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離開。”
自稱鄭緩的文士笑問道:“不走又怎樣,打打殺殺,就不怕血濺一地,污了這一方水清淨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聲,仔細打量起這個膽氣十足的陌生人。
當初福地,因爲一個年輕谪仙人的關系,變故極大,丁嬰身死,俞真意則趁勢而起,最終成爲藕花福地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然後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隻是繼續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敵手之人,不過魔教新教主陸台一人而已。
至于那個與他分道揚镳、愈行愈遠的武夫種秋,不過是俞真意沒空去找南苑國的麻煩而已,他結出一顆金丹之後,三次閉關,兩次都被陸台打斷,最後一次,成功飛升藕花福地,隻不過當時福地已經翻天覆地,山河變色,俞真意就更懶得理睬南苑國,至于什麽唐鐵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後一次閉關之時,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少年武夫,用劍,卻不是劍修。
山中練劍數年,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嬰之時,就是少年攜劍下山之際。
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戰,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問劍整座湖山派。
隻不過這些風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後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榮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禦劍離去,“既然道友來了,那麽我走便是。”
那鄭緩語不驚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麽,你能走到哪裏去,我隻是順便來看看老觀主的手段之一,不針對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孫去的,你認得他,是你們福地的谪仙人之一,陸台,或者叫陸擡也成,出息不大,口氣不小。我是擔心到時候見着了個不肖子孫,沒話可聊,所以拉上你,好與他叙舊,幫忙暖暖場。”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打了個稽首,低頭彎腰,久久不願起身,甚至沒敢言語一個字。
文士鄭緩。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夢顯化之一。
與那修道之人的什麽陰神遠遊出竅,或是陽神身外身,都不一樣,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這個鄭緩,大概可算一位無境之人。
俞真意對谪仙人最是憎惡,所以對桐葉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淺。
隻是先前聽聞對方自稱鄭緩,俞真意根本就往這條脈絡去想,畢竟俞真意根本不覺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尋訪。
“在小小福地,你這神仙老爺,是那一萬,當然不用多想什麽萬一,隻是這習慣,以後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個作爲陸沉化身之一的鄭緩,笑了笑,擡起手,憑空多出了一頂蓮花冠,随手擱放在自己腦袋上,問道:“我如今戴着不合适,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彎腰更多,輕聲道:“不敢。”
陸沉笑道:“打了個稽首就可以了,道門傳下此禮,又不是讓後世修道人膝蓋軟的一道法門,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難怪老觀主瞧不上你,隻是元嬰境就讓你滾蛋,好給個旁人騰出位置。沒關系,老觀主不看好你,我倒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回頭我送你一樁機緣,不大不小,你剛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聲,盡量讓自己心如止水,所行術法很簡單,就是隻牢牢記住對方是陸沉,其餘一切言語都趕緊忘記。
陸沉見他應對之策,還算不錯,就不再爲難一個辛辛苦苦修行出來的玉璞境,帶着俞真意下山遠遊,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處地方。
俞真意感慨萬千。
相傳此人先後有五夢,分别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髅複夢,夢栎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後世爲此解夢千萬種。
俞真意在得到一塊通關文牒離開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隻是讓他在第五座天下潛心修道,随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門途中,俞真意翻閱過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脈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點,大緻都離不開陸沉的虛舟逍遙遊。其中一本來自大玄都觀的道書,描述陸沉更是奇怪,說陸沉此人,從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見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來,有點類似佛家的見如來即非如來。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籠統語,讓俞真意頗爲無奈。至于此後,一路跟随書生鄭緩或者說是掌教陸沉,一起縮地山河,遠遊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讓俞真意無奈至極。
俞真意都不敢禦劍,隻敢跟随陸掌教一起禦風。免得不小心落個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譽爲道法最自然,道老二當然是那真無敵,而陸沉則被說成天心最無常,按照大玄都觀一貫不喜歡給白玉京半點面子的說法,就是陸沉腦子裏在想什麽,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這一天陸沉終于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最尋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現一道大門,轉頭笑道:“馬上就要重返家鄉了,辛苦兜轉,重新團圓,開不開心。”
俞真意說道:“對家鄉并無牽挂。”
陸沉搖搖頭,眼神憐憫,“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俞真意誠心誠意道:“受教了。”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陸沉帶着俞真意走入這座尚未有人“飛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橫掃,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後者臉上瞬間多出一張精瑩耀眼的符箓,一閃而逝,以至于讓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暢,好像直接跌境爲洞府境,俞真意一個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幾座本命氣府大門緊閉,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内視,驚駭萬分,人身小天地内的多處洞府靈氣,先是凝滞爲水,再結爲金玉一般,紛紛墜地,所以才會使得俞真意腳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負巨木,行走如負重登山。
兩人身後那道大門已經自行合攏,陸沉緩緩前行,懶洋洋道:“老觀主到底還是護短的,送給我那徒子徒孫的福地,隻是中等品秩,你這玉璞境,龐然大物涉水而過,動辄牽引天象,豈不是要驚濤駭浪,咱們就倆人,你吓唬誰呢。趕緊适應一下洞府境,如果與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儉難,還當什麽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開始穩固道心,跟在陸沉身後。
陸沉問道:“知不知道爲何聖人們親水,要多過親山?”
俞真意搖頭道:“懇請掌教解惑。”
陸沉說道:“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老夫子臨水而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那師父,也說水幾于道,道無所不在。爲什麽呢?你看看,一說到水,三教祖師都很和和氣氣的,半點不吵架。你再回頭看看,什麽‘夫禮者,亂之首’。三教争辯,吓不吓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争論之前,青冥天下其實就已經西方佛國各說各道、各講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脈宗門,輸得最慘的一場,聽說過吧?”
俞真意一離開藕花福地,就盡可能多翻閱青冥天下的道門典籍,當然知曉此事,說道:“十七場辯論,青冥天下全輸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發爲釋,最終成爲‘戊午十七僧’。”
陸沉爲俞真意道破天機:“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渎江河,其實真正管轄的,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每當有神靈消逝,屍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陰,彙聚成河。而我們人族魂魄,其實就從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間,才唯有人族體魄,最近神靈,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讓那些比人族曆史更爲悠久的妖族,眼饞得隻會吃吃吃,見人就吃。實則吃來吃去,還不是個一,不增不減,意義何在。就算吃出半個一,又能如何。”
陸沉隻是在山林間緩行,并不禦風,緩緩道:“我當年到了青冥天下,不着急去白玉京,隻是閑來無事,專門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瑩駭目,又美不勝收。我曾親眼見過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廟,也曾親耳聽過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擲下拂子,斂目而逝。好一個生死晝夜,無有有無。”
說到這裏,陸沉轉頭看着那個稚童模樣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嗎?你我道心之差,當真隻是境界高低之别嗎?”
俞真意虛心受教,細細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這位書生鄭緩,隻覺得對方悠遊山林,一身古樸道氣,如霁月光風,終然灑落。
陸沉使勁揮動袖子,響聲清脆。
福地此時此景,約莫是小雪時節,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說道:“陸掌教,我們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爲不敢禦劍,隻好背劍,個頭矮,但是長劍長,就顯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長劍,倒也還好,隻是那位暫時化名“鄭緩”的三掌教,偏要幫他背劍筆直在後。
說一把劍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還練什麽劍,修什麽大道。
先前陸沉随手将那蓮花冠丢給俞真意,說幫忙戴着。陸沉說自己要以白雲當冠冕,比較野逸脫俗。
這頂蓮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當然不會傻乎乎真去頭戴蓮花冠,隻是雙手捧住。
陸沉說道:“不然你以爲?”
俞真意點點頭。修仙之後,俞真意孑然一身,禦劍遠遊四方,所以天下比較著名的風水寶地,都在腳底劍下出現過。
估計陸掌教自有深意。
陸沉問道:“咱倆方向走錯了?”
俞真意愣了愣,繼續點頭。
陸沉轉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腦袋上,訓斥道:“那你不早說?”
陸沉開始禦風升空,讓俞真意帶路,去往遠在數千裏之外的芙蓉山。
隻不過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陸沉,俞真意手中懷抱蓮花冠,自然也非實物。
陸沉将“書生鄭夢”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樣要按照文廟規矩來,得壓在玉璞境之下,就像當初去往骊珠洞天,就需要壓境在飛升境巅峰。
陸沉有些懷念楊家藥鋪的那個老頭兒,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開又花落,雲海掩日月,總賴東君主。”
陸沉搖搖頭,“公沉黃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習慣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陸沉會說那一個人的有些言語,是插秧,是種樹,是離離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種子。
陸沉突然問道:“他喜歡隐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當個松籁國的秘書省校字郎?還開了間賣折扇、印章的鋪子?”
俞真意答道:“确實如此,陸台此人,古氣高标,風流無雙,所以被譽爲朱斂之後的第二位谪仙人,貴公子。”
陸沉揉了揉眉心,“聽得我腦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爲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爲蓮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卻是上等福地。被老觀主擱放在了青冥天下。
陸台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輕道士結伴遊曆的那座福地,兩者都是中等品秩。
當下陸沉和俞真意做客的這座,被那個背着巨大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帶到了第五座天下。
兩人掠過青山綠水,高過白雲黃鶴,終于瞧見了那座被譽爲“雲水天間”的芙蓉山,山脈似蓮花,峰如株株芙蓉。
陸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繼續帶着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雲霧天氣,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棧道上,使得遊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雲中。
繼魔教太上教主丁嬰之後,橫空出世的谪仙人陸台,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一統魔教各脈勢力。陸台相中這座芙蓉山,開辟了一處避暑别業,成爲藕花福地最負盛名的一處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瀝,水霧朦胧,陸沉剛走上一條棧道,剛念完一句小雨纖纖風細細,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攔住去路。
武夫陶斜陽,道士黃尚,術法武學兼修的桓蔭。
每一個在這福地天下,都是當之無愧的頭等枭雄豪傑。
他們都是陸台在飛鷹堡收取的嫡傳弟子,然後被帶入這座福地,先成爲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僅傲視山下王侯,連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餘年來,一樣斬殺極多。而且上一輩的天下十人,獲得仙緣的,如春潮宮周肥,磨刀人劉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鄉所在的桐葉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當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脅的,也古怪萬分,先有種秋突然消失無蹤,後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跻身元嬰,得以飛升離去。最後使得一座天下,再無誰能夠與魔教抗衡。江湖門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陸台的嫡傳弟子當中,道士黃尚相對手段收斂,如今已是南苑國京城的國師,獲封沖虛真人。
事實上陸台百無聊賴,就讓天下道門推舉出四大真人,分别道号通玄,沖虛,南華,洞靈。
除了黃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傳,也獲得其中之一。
天下沒了俞真意,師尊陸台就真正再無敵手,退隐山林,閑雲野鶴一般,對福地根本沒什麽興趣,完全交給三位嫡傳去打理天下,隻會偶爾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獨自撐傘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當中,身爲護國真人的黃尚都不得靠近,絕不會去打攪師尊的散心。隻聽說師尊又收了一位嫡傳弟子,但芙蓉山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陽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們至今未能見到那個小師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說那一人問劍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陸台的關門弟子。
陶斜陽三人各在一國,隻是不知爲何突然被教主師尊飛劍傳信,說讓他們來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黃尚,與那俞真意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尚,拜見俞仙師。”
陶斜陽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棧道木欄,笑問道:“俞仙師這是衣錦還鄉?”
至于始終少年面容的桓蔭,興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個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書生。
俞真意不敢有絲毫的輕舉妄動,就隻是背劍捧道冠,呆若木雞一般。
當然不是因爲忌憚眼前三個晚輩,而是不清楚身邊陸沉到底何種心思,俞真意不願畫蛇添足。
陸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鄭緩,僥幸得見俞仙師,随侍一旁多年,學成一身好武藝不說,還習得幾門道法仙術,剛好拿來與你們切磋切磋,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給那陶斜陽收斂力道極多,出手依舊快若閃電,一巴掌随随便便就拍在了那書生腦袋一側,直接從棧道摔落懸崖外,夾雜着那書生漸漸嗓音低去的一長串連綿慘叫聲。
以至于連出手的陶斜陽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就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舊紋絲不動,感慨道:“小子運氣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間,俞真意心知不妙,這會兒他才是洞府境修爲!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沒有現身的迹象,就這麽“墜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棧道雲霧彌漫,但是芙蓉山之巅,卻是天清氣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帶的風流人物,姿容極其俊美,雌雄難辨,手持一把并攏起來的玉竹折扇,竹骨兩側以行草分别銘文《還鄉貼》和《黃花貼》,站在山頂賞景石台上,當真是玉樹臨風。山中修道之士,修養已成,神氣清爽,絕無半點塵俗。
身後立着兩位珠翠滿頭的嬌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劍,金色劍穗墜系有一枚荔枝凍質地的藏書印,邊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擡升”,底款“挽天傾”。
古人有那解石之難難于上青天的說法,但是松籁國京城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無雙,好似劍仙以飛劍落筆。
另外一位侍女懷抱一隻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無憂枕樣式,又名長命枕,寓意高枕無憂。有趣之處,在于白瓷枕除了燒造有一篇文字極多的賦文外,在“夏日景長世道平,天轉暑光心長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紅印痕,約莫是那美人側卧酣睡,腮紅印瓷枕,這等風流婉轉的旖旎畫面,哪怕不曾親見,也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陸台揮了揮折扇,兩位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陸沉出現在山巅,笑道:“可憐可憐。”
陸台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後陸台别折扇在腰間,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陸氏子弟,拜見老祖。”
陸沉問道:“就是你要讓陳平安當那中流砥柱?”
陸台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臉無辜道:“後世子孫的幾句無心之語,有等于無的老祖都要怪罪幾分?”
陸沉此刻,與那個骊珠洞天擺攤解簽的算命先生,或是随手丢給外人一個蓮花冠的鄭緩,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陸台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上邊寫有一句“子孫陸擡來見祖師陸沉”。
早知道就該将兩個名字的位置颠倒。
陸台沉默片刻,笑問道:“都說老祖有五夢,各有大道顯化無窮盡。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鼹鼠,鲲鵬,黃雀,鹓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讓我見識其一?”
陸沉置若罔聞,隻是轉身走到觀景台邊緣崖畔,雙手負後,眺望遠山遠水,“可憐綠蔭福地男子劉材,可憐正陽山女子流彩。彩鳳雙飛翼,靈犀一點通,與你相見之時,就是别離之際,不過蓬蒿走馬随風轉。鄒子不該拿你與我問道。”
陸沉蓦然而笑,轉頭嬉皮笑臉道:“什麽祖孫不祖孫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剛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飲酒,太平民樂不愁米,豐年村酒味最佳。”
陸台說道:“你再不現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蔭,可是個頂能撿漏的人物。”
陸沉一拍腦袋,“差點忘了這茬。”
隻是嘴上這麽說,陸沉卻全無出手相救的意思,隻是跟着陸台去往芙蓉山别業,其實與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隻是柴扉茅舍三兩間。
柴門有犬吠聲。
陸台擡頭看了眼天色。
陸沉則踮起腳跟,雙手趴在柴門上邊,對那條看門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陸台對那條狗說道:“陸沉,閉嘴。”
看門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陸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孫肖祖師。”
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陸沉就幹脆雪宿芙蓉山。
陸台去了山巅賞雪,陸沉坐在一條竹椅上,微笑道:“好個風雪夜。”
(本章完)